傅明韞在同學聚會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被選中了大冒險。
他發消息給我:【我們明天去離婚。】
我一直沒有回覆。
給了自己二十一天的時間。
二十一天後,我才重新翻出那條消息,簡短地回覆了兩個字:【好啊。】
他這纔想起來對我解釋這只是個遊戲。
但我也知道,這只不過是讓他能坦然說出真心話的一個遊戲。
可是在我的世界裏,愛不是遊戲。
-1-
看着屏幕上傅明韞發來的兩條連在一起的消息。
第一條是:【今天同學聚會,不回家了。】
第二條是:【我們明天去離婚吧。】
我坐在地上發了一會兒呆。
房間內只有點點燭光。
過了很久,我才放下手機,虔誠地在精緻小巧的蛋糕前閉眼許願。
「祝黎竹微今年,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愛。」
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二年前的今天,也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日子。
第一次遇到傅明韞的時候,他是父母離異無人問津但有錢的小少爺。
我是剛剛被堵在廁所澆下一盆冷水的孤兒。
爲了攻略任務,我一股腦地扎進了屬於他的世界。
第一次主動靠近他的時候,他穿着一件白色襯衫,外面的校服嶄新,還散發着淡淡的薄荷味。
哪怕是那身並不算好看的校服,也能被他穿得板正帥氣。
而我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甚至袖口都短了一截的校服,是我擁有的,最不錯的衣服。
我拿着一本習題集,膽怯又無助地站在他面前向他求教。
路過我的同學都會捏着鼻子厭惡地皺着眉頭,快步從我身邊走過。
有時候還會低聲罵一句:「臭死了。」
他們那幾乎將我剝開的目光,比砸在身上的拳頭要疼得多。
這個時候,我總是會更加害怕,害怕傅明韞也覺得我臭。
我只能解釋,聲音低啞又顫抖:「那個……我洗衣服了,我、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我自己聞不到味道,我洗衣服了,也洗澡了,我不知道爲什麼,好像所有人都能聞到我身上的臭味。
可是我無數次地聞過。
明明只有淡淡的,肥皂的味道。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們口中的酸臭味,是貧窮的味道。
那天傅明韞伸手拿過我的習題本放在自己面前,然後抬頭看我,眼眸漆黑澄澈:
「站那麼遠聽得見嗎?」
他看見我無助地將衣角攥得發白的手,主動開口:「沒有味道,他們騙你的,走近點聽。」
從那之後,我就更認定了傅明韞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他成績好,家境好,長得好,性格也好。
總之在我眼裏,他什麼都好。
他是所有老師眼裏的好孩子。
我知道傅明韞每次考試都霸榜第一。
所以爲了追上他,我開始鉚足了勁地學習。
學着那些生澀難懂,連見都沒見過的東西。
只爲了下次考試的時候可以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時間久了,其實也就再也沒有所謂的攻略。
只留下一顆真心,拼命地想要捧到他面前。
以前我的生日願望總是「希望傅明韞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今年的願望,就送給我自己吧。
-2-
傅明韞是第二天一早回來的,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要出門上班了。
他站在玄關處換好拖鞋,疲憊地揉着眉心。
見我穿戴整齊,聲音裏含着一絲歉意:
「要去上班了嗎?昨天你生日,我忙忘了,抱歉。」
和傅明韞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向我許諾,以後我的每一個生日,都不會留我一個人過。
他說,只要我想,他可以每天陪我過生日。
但是結婚後,他慢慢地開始遺忘我的生日,去年,他是在看見我擺在桌子上的蛋糕時想起的。
今年,更是在我生日的第二天才想起。
我走到玄關,換掉拖鞋,因爲距離的驟然拉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菸酒味。
以前在我被煙嗆到一次後,他就儘量確保自己身上不會出現煙味。
我低垂着眉眼,查看包裏的東西是否有遺漏。
脣角突然觸及一片溫熱,我有些慌亂地後退了兩步,才抬頭看他。
傅明韞輕輕撥開我臉上散亂的髮絲,柔聲詢問:
「生氣了嗎?今天給你補上好不好?
「要不公司那邊請幾天假吧,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國玩一趟嗎,我陪你去法國吧。」
我輕輕搖了搖頭,似是不經意地躲開他的手。
「沒有生氣,你別多想,我要遲到了,先去上班了。」
我平靜地繞過他出門。
等跑出門的那一刻纔開始控制不住似的乾嘔。
太噁心了。
我蹲在原地,心臟也像是喪失了功能一樣,只剩下麻木,沒有任何的痛感。
擦乾了眼淚,才站起身掏出另一個,已經過時很久了的手機。
傅明韞忘記了這個他當年買給我的手機。
也忘記了這個電話卡和微信。
-3-
傅明韞昨晚也發了一條朋友圈。
文案是簡單的兩個字:【月亮。】
配圖是他不知道從哪裏拍下的一件婚紗的照。
攥着手機的關節發白,眼眶也隨之微微發燙。
傅明韞當年向我求婚的時候對我說過。
未來要爲我買夠一百件婚紗,他說我穿婚紗,一定非常漂亮。
但是現在,他買下的每一套婚紗裏,已經不再是純粹的愛了。
裏面夾雜着愧疚和無力。
他出軌了。
我們結婚五年,他已經出軌一年了。
我還是一週前,意外看到他的手機才發現的。
翻出那個已經落了一層薄灰的舊手機,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該痛苦,還是該慶幸。
痛苦着爲什麼要被我發現,一直把我矇在鼓裏,對我是不是也算一種仁慈。
但也慶幸,至少我還留着這個手機,能從傅明韞屏蔽我的朋友圈裏找到蛛絲馬跡。
這個手機傅明韞一直讓我扔了算了,但是因爲這是他送我的第一個禮物,所以我還是瞞着他留了下來。
我從朋友圈裏看到傅明韞的婚紗合集裏的文案,從【這件婚紗竹微穿上一定會很漂亮】【黑色的婚紗很酷,她會喜歡嗎?】……
到兩年前的一件藍色婚紗,文案也從這天開始變化。
他說:【對不起。】到後來的每一條,都是那簡短的兩個字。
那一刻,我覺得我像是什麼爛俗劇本里的白月光。
遲早要人設崩壞成爲惡毒女配。
但轉念一想,這不過是灰姑娘的故事而已。
所以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結局是什麼呢?
童話沒有告訴我。
所以我親自踏上了這條並不算坦途的道路,找到了自己拼命找尋的故事結局。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江邊。
其實今天我早就請好假了。
只是不想和傅明韞待在一起而已。
江邊的風景很好,但每天忙碌的人根本就沒有時間停下腳步觀賞。
這是我到這個世界十二年,第一次在這裏停下。
在我正要再往前走一步的時候,身旁突然竄出來一個人。
但先一步到我眼前的,是一小束在風中搖曳着的風鈴花。
順着風鈴花,我轉移視線,看到的是一個少年。
男孩個頭很高,一頭金髮,穿着深藍色寬鬆牛仔褲,外套拉鍊敞着,裏面是一件簡單的白色 T 恤,袖子微微挽起,他一截手腕露在外面十指修長,指節分明。
但是現在,這隻骨節分明的手正在我面前輕輕晃動着,彰顯着手中那束風鈴的存在感。
他輕挑着下巴,嘴角上揚:
「姐姐,要買一束花嗎?」
我想,他真是張揚又肆意,像是六月的太陽,只是看着,就讓人歡喜。
我雙手撐在欄杆上,歪了歪頭:「是怕我跳江嗎?」
他挑眉,似乎是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但還是回答:「嗯。」
他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花店。
「我注意你好久了,看你打算繼續往前走,就過來了。」
說着,他晃了晃手裏的花束,不死心地繼續推銷:「所以,要買嗎?我精心挑選的。」
看着他掌心那捧小小的淡藍色花束,我低斂着眼眸,猶豫了半晌纔開口詢問:「爲什麼要選風鈴給我?」
他將手裏的花束微微舉起,一個個低垂着的小鈴鐺在陽光下散發着希望的氣息。
「人們買花,總是會根據花語酌情挑選,所以花算是你買的,花語算是我去送給你的禮物。」
風鈴的花語,是遠方的祝福,堅強,百折不撓。
「謝謝。」
「不客氣。」
我主動開口問詢了他付款方式。
他把花塞到我手裏,隨意地揮揮手後退了幾步。
「等下次,你再來買花的時候再來付錢吧,那裏就是我的店。」
我順着他走向的方向看去,是一間小小的,夾在兩間咖啡店中間的花店。
黑褐色中間的一抹豔色。
-4-
回家後,傅明韞並沒有在家。
可能是去上班了,也可能是去找那個姑娘了。
我把那束小小的風鈴安置好,愣愣地看着它發了半天呆。
第二天,我來到了那個花店。
他正坐在店裏的竹編椅上打着盹。
我打量着花店,緩慢出聲:「小老闆。」
他驚坐起,抬手摸了一把頭髮纔看向我。
等他暴露在燈光下的那一刻,我才發現,他的頭髮換了顏色。
一頭紅髮,襯得他在一衆花叢裏都格外的亮眼,吸引人。
我隨手拿起一束已經包好的風鈴花,笑着誇讚:「小老闆的頭髮真好看,可以問問是在哪裏染的嗎?」
他也牽起嘴角微微笑着:「假髮,沒有店鋪推薦哦。
「是要買花嗎?」
我點頭,揚了揚手中的小花束。
「我想訂……二十一束,每天都會來取一束。」
他有些詫異地看着我,又帶着一絲瞭然。
「好,都是風鈴嗎?」
「對。」
我加上了小老闆的微信,給他轉了一千塊錢。
剩下的,是我爲未來的自己預訂一個花。
他也給我發了他的名字。
晏晞。
今天,我拿走了屬於我的第二束花。
後來隨着頻繁的取花和聊天,和晏晞也慢慢地熟悉了起來。
他才二十歲。
正是讀書的時候。
但我也從來不問他爲什麼不去讀書,而是在這裏開了一個花店。
無論是他頻繁更換的假髮Ṫũ₎,還是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都在明確地告訴着我,他生病了。
後來我問過他,他原本的頭髮是什麼顏色,他嬉笑着:「全都是假髮啦,不然哪有人天天換髮色的。
「化療嘛,就沒有頭髮嘍,一點都不帥,就戴假髮了。」
那天我哭了,哭得大腦有些缺氧。
爲了這個認識並不算久的少年,怨憎這個世界的不公。
-5-
家裏堆起的風鈴越來越多,我也開始像他一樣,慢慢地把花束送出去。
傅明韞再次給我發消息,是在我剛從晏晞那裏取到我第二十一束花的時候。
有些不可置信,這麼久的時間,我們竟然除了在家裏偶爾說上的一兩句話之外沒有發過一條消息。
上一條消息竟然還是那條:【我們明天去離婚吧。】
看着這樣的消息,他竟然能夠坦然地繼續發消息聯繫我,讓我去他朋友的生日會上接他。
我回復他:【好。】
完全沒有上一次看到那條消息的崩潰,也沒有像上一次那樣從裏到外感覺到自己在潰爛。
都說二十一天可以養成一個習慣。
原來放棄一個人,那麼簡單。
當年我無數次地想過。
如果人能夠選擇自己的死亡方式,那我應該會選擇在無盡愛意蔓延的海洋裏溺亡。
從未被選擇過的人,會因爲其他人看不上的稀薄愛意而沉溺。
更何況,少年時的傅明韞給我的偏愛,足以構成一片湖泊。
我有些好奇地詢問:「小老闆,你說,自由,生命和愛,哪個更重要呢?」
系統把我丟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給了我一個任務之後,就此消散,再沒出現過。
它告訴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攻略傅明韞,永遠在他身邊。
如果我拒絕這個任務,那我在這個世界,就沒有Ṫüₖ存在的意義。
世界會將我這個外來者抹殺。
愛與自由,生命和死亡,本身就是一個難解的話題。
晏晞甚至都沒有猶豫,他脫口而出:
「對我來說,是生命,因爲有了生命我才能談自由,能活到哪天……還不知道,也許,等店裏的花賣完了,我還活着,那我就再去進一批,再等第二批的花賣完,算是給自己一個小目標吧。」
我張了張嘴,有一瞬間的無措:
「你不恨嗎?恨這個世界的不公?」
恨它給我賦予的意義,那樣的匱乏。
恨它讓我離開傅明韞,就活不下去。
和傅明韞在一起,竟然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最大意義。
「恨過,怪過,也怨過,但是如果結局已經註定,那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與其那樣一直裹挾着自己,不如多賣出去一束花。給路過的行人用我最愛的花編織一場美夢,讓他們,有勇氣去愛這個世界。」
第二十一束花被我保存得完好。
它教會了我真正的生命,自由,和愛。
-6-
晚上等我趕到傅明韞消息裏的包廂後,已經入夜。
只是站在門口,都能聽到裏面嘈雜的吵鬧聲和哄笑聲。
抬手剛要推門的時候,ẗūₚ就聽到了透過門縫傳遞到我耳邊的對話。
「嫂子不是說要來接你嗎?怎麼還沒來?」
傅明韞沒有接話,他就繼續說着:
「你也真是膽子大,給個小情人過完生日,讓老婆來接你回家,也不怕被發現。
「圈子裏的人還都說我遊手好閒,是個廢物,他們估計沒有想到你是個人渣吧。」
他大着舌頭,以一種調侃的語氣玩鬧似的控訴着傅明韞。
我能聽出他的聲音,是傅明韞從高中起就一直在一起玩的好兄弟。
和他口中所說的一樣。
他們纔是一個圈子裏的人。
我收緊手指攥着包帶,汲取着一絲力量讓自己不至於倒下。
「等她到了別胡說,她最近在家也不太愛說話了,就想讓她出來散散心。」
傅明韞的聲音清明,一點沒有喝醉酒的樣子。
我諷刺地扯了扯嘴角。
該誇他關心我嗎?
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驟然在我耳邊響起:「你好。」
我嚇得愣了一瞬,回過頭後,是一張極其漂亮的臉。
五官豔麗,身上的紅色裙子張揚又漂亮。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後,只是一面,我就已經判定了。
她就是傅明韞的出軌對象,一個和我。
完全相反的人。
面前的女孩明顯是把一切都準備好的模樣。
她遞給我一張紙,隱在笑臉下的是志在必得和對我的不屑一顧。
「我懷孕了,你可以自己看看,孩子是明韞的。」
薄薄的紙張在兩指間夾着,卻是一個孩子的重量。
女孩繼續開口:「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和他離婚。」說着,她輕輕抬手撫摸上自己的肚子:「孩子需要一個父親,我相信,你是一個好人。」
我指尖一鬆,輕飄飄的紙張就那樣掉到了地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我往前一步,踩在那張薄薄的紙上,靠近她。
「所以呢?你是在道德綁架我嗎?爲了上位?」
女孩漂亮的眉頭緊皺,一臉的不耐煩:「有什麼不對嗎?而且你懷不了孕不是嗎?既然這樣,爲什麼……」
我臉上的表情消失,眼底逐漸升騰起厭惡。
我打斷她:「所以呢?婚前有體檢,在我們結婚前他就知道我懷不了孕,我也沒有隱瞞。
「所以和我有什麼關係,他不是現在才知道我無法懷孕的,憑什麼現在用這個理由來指責我?」
我如果和傅明韞離婚了,那隻能證明我跟他離婚了,而不是因爲我覺得我無法懷孕是缺陷才和他離婚。
-7-
上位?
怎麼可能。
在傅明韞將她偷偷養起來的那一刻起。
從她沒有制止任由傅明韞圈養起她的那一刻起。
她在傅明韞的眼裏,就已經沒有要結婚的必要了,反正怎麼樣都能得到的一個人,何必再爲了她獻上妻子的位置。
我微微一笑,越過她:「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扯。
腳下一個不穩,就跌坐在了地上,所幸地毯還算厚,不是很疼。
還沒等我做出反應,就看見了她突然慌亂了一瞬的表情,和突然出現的傅明韞。
「你在幹什麼?」
他背對着我,語氣裏帶着一絲指責,但沒有任何行動。
走廊上的影子裏,是清晰地貼近在一起的身體,多餘出的我的影子,倒是影響到了他們有些朦朧的氛圍。
傅明韞也沒理會我這個跌倒在地的妻子。
襯得我倒像是那個外人。
女孩順勢挽上他的胳膊撒嬌:
「明韞,我剛剛不小心碰到這個姐姐了,已經道過歉了,你怎麼兇我呀。」
說着,她探出腦袋,滿臉無辜,但眼底卻是藏不住的得意。
「這個姐姐,是誰呀?你認識嗎?」
傅明韞掙了掙,把胳膊從女孩的臂彎中抽了出來,動作小心翼翼。
似是在擔憂他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
不知道傅明韞對那個女孩說了什麼,她的笑容一瞬間消失。
我只能看見她的口型,她說:
「走着瞧。」
-8-
我緩慢地站起身,推開了傅明韞伸過來試圖扶我的手,仰頭看着他淡淡地笑着。
「你先去處理一下你的事情吧,我先回家了。」
傅明韞張嘴試圖解釋:
「我可以解釋,你……」
「不用,我想先回家了,你先把這裏的事情解決一下吧,二十歲的生日,是該過得圓滿一些。」
傅明韞微蹙着眉頭,眼底是淡淡的慌張:「竹微,我……」
我打斷他:「別叫我的名字……我想回家。」
他忙補充道:「我送你。」
我搖頭:「不了,我想自己回家。」我抬眼看向他:「可以嗎?」
傅明韞垂着身側的手蜷縮起,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什麼,最終也只是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像是滿足了我的要求,又像是長久以來藏在心頭的石頭終於落下。
點頭間,釋然的不只是我。
-9-
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像是整個城市是一個圓。
最終,還是回到了原地。
晏晞正站在門口打算關門,看見我的時候,他動作一頓,衝我揮手笑了笑。
「怎麼又回來了?」
我有些勉強地扯了扯嘴角:「想……找你聊聊天,你有時間嗎?」
……
和晏晞重新回到花店的瞬間,整個人都幾乎放鬆了下來,像是回到了一個專屬的安全屋。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能讓我感到溫暖的地方。
「如果你的人生,離開了另一個人的不久後就會死……那,你會怎麼選?」
我有些緊張地舔了舔脣。
「那最初是因爲什麼留下的呢?」
我愣了一瞬纔回答,語氣肯定:「愛,因爲愛才願意留下。」
他點了點頭:「那現在,當初的愛消失了對嗎?所以,纔會開始選擇。」
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人都被看透了。
無措到不知道作何回答。
對於這個比我小很多的青年人,明明應當把他當成弟弟纔對。
卻莫名地覺得他要比我懂的多得多,像同齡的朋友和老師。
晏晞彎了彎眉眼,隨手抓起一支向日葵擺弄着。
「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我張了張嘴,有些猶疑:「方便嗎?」
晏晞微微笑着點了點頭。
聲音輕柔得和整個花店近乎融爲一體。
「感覺很神奇,我在這裏開店三個月,就救回來了七個人。
「我發現,大家好像都很忙碌,沒有人會在這裏停留,但凡在這裏駐足很久的,他們都會想要跳下去。」
他說,他們有的人看起來,比他年紀還要小。
「我做過化療,做了移植。
「當時在醫院的時候,一天的時間,給我下了四次病危通知書。」
他那個時候應該很害怕很害怕吧。
有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活着,有些人卻覺得人生沒有任何意義。
他說:「有些疾病,真的很殘忍。
「我爸媽他們就那樣跪在地上,給醫生磕頭。我想,我爲什麼要這樣活着,連累他們。可是,我也知道,我是他們的希望。」
在晏晞說出,「死亡……很殘忍」的時候,我以爲,他會勸我選擇那條可以讓自己活下去的路。
但沒想到晏晞接着開口了。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說道:「但被永遠囚在一處,同樣很殘忍。
「選你想要的,就會是最好的結局。」
一瞬間,眼眶發燙。
我哽咽出聲:「我想……再訂一百束,鈴蘭。」
話音剛落,就緊咬着下脣,逼迫着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至少在晏晞這個弟弟面前,要堅強一下。
我站起身,微微彎腰:「今天……謝謝你。」
剛走到門口,身後就傳來晏晞的聲音。
「姐姐。」
沒等我回頭,他就接着說道:
「路上小心。」
-10-
回到家裏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玄關處的那束風鈴花。
一瞬,手下的所有動作一滯。
自由。
我想要自由。
手機在衣兜裏放得安穩,卻像是貼在我的皮膚上,催促着我行動。
我取出手機,找到傅明韞的消息,按着那條離婚的消息引用後簡單地回覆了兩個字:【好啊。】
關上手機,看着漆黑的屏幕上倒映着的臉有些詫異。
原來,離開他,對我來說不是痛苦的開始。
而是釋然。
是新生。
我輕觸着屏幕上微微彎起的嘴角,像是觸碰着從未有過的自己。
沒一會兒,手機就開始嗡嗡作響。
我按下靜音鍵,抱着手機蜷在沙發上看着一條條彈出的消息。
傅明韞不斷地解釋着,這句話不過是玩笑而已。
半個多月後,我終於等來了這句遲來的解釋。
他說,他可以回țü₁家解釋他和我在包廂門口碰到的那個女孩。
到後面,就變成了他向我承諾着他的決心。
他說,他會在那個女孩生下孩子就送她出國,把她送得遠遠的。
他說,他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他知道他犯錯了,永遠不會再有下次了。
……
他說了很多,發Ťū́⁻來的消息和最近半年加起來差不多。
他明知道這是犯錯,但他還是做了。
他把那個女孩從十九歲養到二十歲的每一天,都知道這是錯誤的,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
我仰頭看着窗外的繁星滿天。
久違的,爲傅明韞流下一連串的淚水。
他殺了我的愛人。
他殺了,那個最愛我的,也是我最愛着的,十八歲的傅明韞。
所以我要離開他了。
……
傅明韞到家的時候,眼淚幾乎已經流乾了。
「竹微,我知道,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對,但你相信我,等孩子生下來,我就立馬送她出國,再也不會讓她回來。」
但是未來,誰知道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二十歲的年輕姑娘出現呢。
「對不起,竹微,原諒我吧,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你說,你別不說話好不好?」
他從一開始的解釋,道歉,到後來因爲我的無動於衷而突然到來的指責。
一步步,像是時光磨碎後的傅明韞一點點攤開展現在了我面前。
他無可奈何,又崩潰到歇斯底里:
「你到底怎麼樣才能知足呢?我已經足夠愛你了。
「像你這樣敏感孤僻的人有人愛你你不應該珍惜嗎?爲什麼一定要有那麼多標準。
「爲什麼除了我從來沒有人愛你!你不反思一下自己嗎?」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房子裏面一片死寂。
我詫異地瞪大眼睛看向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嘶啞着嗓子開口:「你說什麼?」
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我的錯。」
他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滿臉的無可奈何:「我有些口不擇言了,抱歉。」
可是有時候情急之下說出口的,纔是真心話。
「你現在愛的,不過是當初那個一往情深的自己。」
不是我。
那天之後,我就再沒見到過傅明韞了。
他撂下一句:「我不會同意離婚的。」
就再沒出現過。
像是刻意躲着我,像是隻要避開我,就不會再面對離婚的麻煩事,也不用面對我。
但所幸那張離婚協議書和那本離婚證對我來說,也沒那麼重要。
-11-
之後的日子清淺平淡。
還是每天去晏晞那裏取一束我的花。
和過往的生活相比,好像只是少了個傅明韞而已。
本來打算去旅遊,但是因爲已經定好的一百束花,不能食言。
我像往常一樣下班,走進花店的時候,裏面卻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心口驟然一痛。
我收回了快速邁進的腳步,輕輕在門上敲了敲,禮貌詢問:「您好,請問這家店的老闆怎麼不在啊?」
裏面的大叔背對着我,沒有回頭,只是一邊默默地收拾着東西,一邊回答我:
「有事,你需要什麼辛苦自己挑一下吧。」
嗓音沙啞,帶着一絲絕望和哽咽。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隨意拿起一束已經包裝好的風鈴掃碼付款後快速跑出店。
步子邁得很大,一步步像是身後有鬼在追一樣。
回到家後,心裏不自覺地埋怨。
小老闆也真是,突然不在店裏也沒有說一聲,尷尬得要命。
我低頭看着已經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風鈴。
放在桌子上一點點重新拼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插進花瓶裏。
支着下巴看着面前的風鈴嘟囔:「今天怎麼給了我一束蔫巴了的花啊……
「下次一定要你賠我一束新的……
「這是第九十九束花了吧,明天的第一百束我一定要你賠我一束超級大的……」
埋怨來,埋怨去,直到天色漸晚,屋子裏一片漆黑,也沒有任何拿出手機點開那個聊天框的勇氣。
-12-
第二天下午在工作的時候,心裏莫名慌得厲害,就請了假。
今天,我要去取我的最後一束花了。
索性提前去吧,嚇他一大跳。
心裏盡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惡作劇,臉上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奔跑着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子上,肺部像是破了一個大洞。
像一個老舊的抽風機發出嗬嗬的聲響。
我到花店的時候,門半掩着,裏面一片漆黑,沒有開燈。
正當我打算進去的時候,裏面突然出來了一個人。
是昨天的那個大叔。
甚至還沒等他走出來,我強裝鎮定的聲音就響起了:
「怎麼關燈了啊?今天是……」
「你是黎竹微,黎女士嗎?」沙啞的嗓音打斷我。
我愣了一瞬,就快速點頭:「對,是我。」
大叔看了我一眼,又轉身進了店裏,沒一會兒,抱出來一個小盒子。
盒子裏躺着一束風鈴和一支我不認識的花,我接過盒子抱在懷裏的時候才發現底下還有一個小小的筆記本。
「我是小晞的舅舅,這些,是他留給你的。」
男人佝僂着脊背,我竟無端地,硬生生從他的鬢角看出一片白髮。
他繼續說着:「以後……不用來了,店不開了。」
我點頭:「好。」
再回神時,已經走到了江邊的欄杆旁。
我放下懷裏的盒子,單單拿出那束風鈴。
這束風鈴不是晏晞包裝的。
我的第一百束花,不是他包裝的。
因爲已經入冬了,江邊的風很大,小小的鈴鐺被風吹得胡亂地晃着。
淡藍色的風鈴花在一片寡淡的背景下難得的顯得有幾分豔麗。
「姐姐。」
耳邊是晏晞清澈明亮的聲音,我偏頭,他倚靠在欄杆上對着我笑着歪了歪腦袋。
「姐姐不冷嗎?」
我輕輕搖頭,在心裏回答「不冷」。
「姐姐今天下班好早哦,怎麼沒有早早回家休息啊?」
他指了指腦袋,笑得眉眼彎彎:「看,姐姐第一次見我黑頭髮吧,是不是超級帥。
「哈哈,看呆了吧!
「姐姐也超漂亮的,不用羨慕我哦。
「要開心哦……」
……
「姐姐?
「姐姐?」
胳膊突然被拽住,我下意識地回頭,祈禱着是我心裏所想的那個人。
女孩焦急的面容倒映在我的眼底,逐漸模糊成一片。
「姐姐你沒事吧?還好嗎?」
我抬起手遮住眼睛,勉強地扯了扯嘴角搖頭,聲音哽咽:「沒、沒事。」
女孩身上穿着藍白色的校服,單薄的身體將我緊緊擁Ţū⁶在懷裏,一下下在我後背上輕輕拍擊着。
嘴裏一遍遍重複:「沒事了,沒事了, 會好的,都會好起來的……」
……
終於在情緒和緩後。
我把手裏的那束風鈴遞給țû₆她,有些牽強地笑着:「謝謝你。」
女孩忙擺了擺手:「不用不用。」
我又往前遞了遞:「算是我賣給你的。ṱű̂ₙ」
「可是……」她有些無措地舔了舔脣,「可是我沒有那麼多錢。」
我抬起另一隻手, 攤開掌心, 裏面是那團被我捏着,沒捨得用的紙巾:「報酬, 你給過了。」
她看了我很久, 久到我以爲她要再次拒絕我的時候, 她抬手接過了那束花。
花被她小心翼翼地環抱在懷裏, 她低頭看着花束, 嘴裏向我道謝:「謝謝。」
我後退了兩步,對着有些詫異的女孩抬手, 笑着揮了揮手。
我說:「謝謝。」
-13-
終於到了十一月底,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傅明韞也答應和我離婚了。
不過是那天鈴蘭多出了一束,我就送給了恰好回家的傅明韞。
那天我只是說了一句:「如果,你還是十八歲的傅明韞, 你會放過我嗎?」
一束鈴蘭一句話, 不知道哪裏讓傅明韞有所動搖。
反正我也早就看不懂現在的傅明韞了。
只是感謝。
小老闆在最後,依舊在幫我。
「晏晞,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 可惜沒能和你一起看。
你說得對。
有些疾病……真的很殘忍。
殘忍的……有些不講道理。
筆記本里,夾着風鈴花的種子, 裏面一頁頁寫着, 風鈴的養殖方式和注意事項。
字體方方正正, 乖巧又端正。
雪停的那天,我去了晏晞的墓地。
我在他的墓前半蹲下, 抬手輕輕撫下掉落在墓碑上的雪花。
看着墓碑上的那張黑白照。
「原來,你黑頭髮是這個樣子啊, 很帥。」
從包裏掏出一個親手織的帽子。
帶給他的花,卻是他從未給我推薦過的玫瑰。
小王子和玫瑰,一直很配。
雖然晏晞從沒說過,但我注意過,他是喜歡着玫瑰的熱烈的。
「送你的生日禮物, 花店我買下來了, 以後我也打算在那裏繼續買花。
「至於賣到什麼時候,估計……也不會太久吧。」
直到傍晚的時候, 我才起身。
腳下踉蹌了一瞬, 緩了很久,才緩過來。
離開墓地後, 我踩着厚重的雪慢慢離開。
突然一朵淡藍色的小花被吹到我面前。
我將臉往圍巾裏繼續埋了埋, 看着那朵小花被風吹得捲起落下,又重新捲起,週而復始。
風雪太大,臉上一片冰涼。
圍巾也被打溼。
我抬手揉了揉酸澀發燙的眼睛回頭望去。
白茫茫的風雪中, 佇立着他孤寂的碑。
我對着他的方向揮手。
謝謝你。
親愛的小老闆。
謝謝你用那束風鈴。
爲我的餘生,編織了一場美夢。
只是可惜,夢境坍塌的那一刻。
沒能再見你一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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