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守護我千年,我終於感動,走下神壇與之下凡渡情劫。
人間一百年。
他愛上一個叫霏霏的女子。
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讓他愛上我。
百年期到,渡劫失敗。
我丟下江源和孩子,回到九重天。
蒔花弄草,撥動日月星辰,心如止水。
後來,天帝對我說:「江源爲了復活你,入魔了。
「你的孩子,也有入魔跡象。
「霏霏,下凡了結恩怨吧。」
正文
-1-
愛了江源一百年,我累了。
電閃雷鳴,暴雨如瀑。
當江源帶人闖進祠堂時,我知道結果又會像以前無數次那樣,不會有改變。
早料到如此,我放棄掙扎,端坐在祠堂裏繼續敲木魚。
江源提劍靠近,叫我的名字:「玉蓮。」
「想挖我靈根?」
我背對着他,聲音平靜。
江源沒說話。
雨聲淅淅,水汽茫茫。
屋子安靜片刻,我的兒子指着我罵道:「你個毒婦,弄壞霏霏小姨的靈根,毀掉她的丹田,難道不該賠償嗎?」
其他人也紛紛譴責。
他們口中的霏霏,天真善良,冰清玉潔。
我則惡毒殘忍,無藥可救。
所以無論我怎麼辯解,別人都向着秦霏。
我放下木魚,緩緩站起身,平靜地說:「動手吧。」
他們面面相覷,踟躕不前。
江源皺眉片刻,問:「你可認罪?」
我點頭:「認罪。」
兒子立即大怒:「毒婦,果然是你害了霏霏小姨!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母親?我爲什麼是你生的,不是霏霏小姨生的?」
我深深望着他,我付出無數心血,差點爲他廢掉修爲的兒子。
他叫我毒婦,不肯叫我母親。
他面容俊美,性格暴躁,情緒外露。
和以前的我一樣。
我也曾是熱烈燦爛的女子,放肆驕傲,敢愛敢恨。
現在的我,卻穿着素色佛袍,心如死灰,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
兒子接觸到我的目光,像是燙到了般,忽然後退一步:「你想說什麼?」
我搖搖頭:「無話可說。」
他忽然不高興了,厲聲道:「別以爲裝成這副可憐的樣子,我們就會放過你!」
可憐嗎?
我略略詫異。
沒覺得。
我只覺得快要解脫了。
「沒想你們放過我,我只想放過自己。」我環顧破敗孤寂的祠堂,輕聲說,「這個地方,我已經待了十年,不想繼續待下一個十年。」
江源緩緩開口:「當初你陷害霏霏,害得秦月山莊死傷無數,本該以死謝罪,霏霏心善留你一命,只讓你關在祠堂不得外出而已,怎麼?很不滿?你可知霏霏因爲靈根受損,這些年過得有多難!」
我看向他。
江源長身玉立,面容俊美。
就連發怒,也風度翩翩。
但如此風度翩翩的姿態,並不能讓人忽略他眼裏的恨意。
「霏霏撐不下去了,只能挖你的靈根替代,這是你該付出的代價。」江源的聲音冰冷,「放心,會留你一命。」
我點頭,輕聲說:「動手吧。」
江源舉劍。
轟隆隆——
天空又滾過一道悶雷。
暴雨如注。
劍光寒冷。
我倒在血泊裏。
「怎麼會?」江源提着染血的劍,表情不再從容,帶着不可置信,「你的靈根,爲什麼變成這樣?」
他像想起什麼,猛然後退一步:「難道……難道當初真是你替我換了靈根?」
我安靜地望着他,身體慢慢化成萬千光點,消散在風雨裏。
湮滅前,我看到兒子震驚無措的面容。
聽到江源衝過來,大聲呼叫我的名字:「玉蓮——」
但我忽然想起,我好像不叫玉蓮。
我叫——霏霏。
-2-
再度醒來,神魂歸位,我記起了一切。
我是九天玄女。
生來即爲真神,守護日月星辰。
無愛無恨,心如止水。
凡間經歷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鏡中月水中花。
想起人間百年種種,我坐在神壇裏,低頭輕笑。
舉手彈指。
啵。
玄女殿所有門依次洞開。
我緩緩起身,走下神壇。
赤足從一扇扇門裏穿過,羽衣在身後鋪滿一地。
走到霧氣籠罩的雲臺,低頭,入目的是漫無邊際的蓮池。
池裏玉蓮朵朵,花開不敗。
望着滿池蓮花,我又輕笑一聲。
玉蓮,霏霏。
真是陰差陽錯啊。
-3-
一千多年前,我做任務時救了一位仙君。
不久,那個仙君不小心闖入九天之上的玄女殿,看到我,便再也不想離開。
他放棄仙位,甘願在玄女殿內當一個看守蓮池的僕人,默默守護着我。
那個人,就是江源。
一年。
又一年。
他守了我足足一千年。
我終於動容。
問他:「你喜歡我?」
他紅着臉,沒說話。
我望着遠處茫茫星空,平靜地說:「我不懂什麼是情愛。」
江源的黑眸,黯然下去。
「但我不討厭你,也想知道情愛到底是什麼滋味,或許……我們可以試試?」
江源猛然抬頭:「玄女殿下,你說的是真的?」
我點點頭。
他跪在我面前,虔誠地親吻我的手背:「殿下,我會守護你,永生永世,此愛不變。」
我微微一笑。
天規所定,神仙相戀,須得下凡渡情劫。
歷經一生一世。
若能修成正果,回到天界便可喜結連理。
若不能修成正果,則一刀兩斷,再無可能。
我和江源去求天帝。
天帝非常喫驚:「玄女,你要下凡渡情劫?」
我輕輕頷首:「出生萬載,我想知道愛情是什麼滋味。我的七劫裏也有情劫,不如趁此機會渡了。」
江源鄭重地說:「我愛玄女殿下,想和她永遠在一起,哪怕星辰墜落,海水倒灌,矢志不渝。」
天帝應允。
下凡渡劫,期限一百年。
進轉生池前,江源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問:「殿下,我可以叫你霏霏嗎?」
我頷首應允。
我的真名,叫玄霏。
「霏霏。」他高興地叫了一聲,彷彿等待叫這個名字已經很久了。
我有點感動,說:「以後,你都可以這麼叫我。」
他笑得燦爛,還有點羞澀:「沒想到霏霏很好說話,以前我以爲……」
他欲言又止。
我說:「要下凡了,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我可以嘗試着變成那樣。」
他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當然,如果能熱情一點,多笑笑,就更好了。」
我說:「記住了。」
他笑:「記住也沒用,轉世後我們都沒記憶。」
頓了頓,他又道:「但我一定認得出你,也會愛上你。」
我說:「我也會愛你。」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跳入轉生池,我們手拉着手往前遊。
對視着,眼裏只有彼此。
那時候,我們都認定愛有所成。
情劫,只是走個形式。
一百年,怎麼能消磨一千年的愛意?
-4-
下凡後,我轉生成華清派掌門之女。
他轉生成青雲派掌門之子。
我們從小就指腹爲婚,爲天作之合。
若一切按部就班,我和江源喜結連理,一生一世,百年後自然修成正果,回到天界依舊可以在一起。
但凡事都有意外。
原本,我的名字叫玄霏。
小時候,我腦子裏隱隱記得自己愛蓮,似乎有個人一直在爲我侍弄蓮花。
還說喜歡熱情的女子。
於是,我纏着父親替我改名爲玉蓮。
當時秦月山莊的夫人在華清派寄居生產,爲了討好父親,她將剛出生的女兒取名叫秦霏,還把秦霏留在華清派當弟子,說:「掌門,就讓我的女兒繼承霏霏這個名字吧。」
父親感動,留下秦霏當關門弟子。
我比秦霏大兩歲,成爲她的師姐。
我熱情活潑,敢愛敢恨。
她淡雅出塵,冰清玉潔。
我們並稱華清雙姝。
在秦霏十八歲前,我們的關係很好。
秦霏十八歲後,江源到華清派修行,我們漸行漸遠,最終成爲仇人。
江源與我有婚約,但我一直沒見過他。
他跟着長老在山裏修行,我們偶爾通信,從客氣疏離漸漸變得熟稔,後來成爲無話不談的朋友。
秦霏十八歲那年,江源到華清派修行,我接待了他,以爲可以朝夕相處,更進一步。
沒想到,他對秦霏一見鍾情。
秦霏明知我與江源有婚約,不顧同門情誼,依舊和江源卿卿我我。
我自然對秦霏沒好臉色。
三人的愛恨糾葛開始了。
長達幾十年的歲月,我都在扮演一個靠着婚約,以權奪愛,棒打鴛鴦的角色。
江源非常ŧũ̂⁰討厭我。
我愛他,死纏着不放,爲他付出一切。
但他始終追逐着秦霏的身影,眼裏從來沒有我。
糾纏多年,兩派聯盟,又有婚約在,江源最終不得不娶我。
婚後我懷孕生子,以爲江源會回心轉意。
然而,並沒有。
其間發生過很多事,我爲救孩子元氣大傷,不得不閉關修行。
等我出關,秦霏已經成爲江源的小夫人,連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都更愛秦霏。
我心酸憤恨,經常和江源、兒子爭吵,和秦霏發生齟齬。
每次,他們都選擇站在秦霏那邊。
我越是鬧,他們越討厭我。
久而久之,我累了。
倦了。
愛意漸漸磨損,痛不欲生。
有時候我難以理解自己,爲什麼會如此癡狂地愛江源。
他有什麼好的?讓我爲他做到如此地步?
每當我想放棄,腦海深處就有個聲音說,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我好像曾經和某個人約定過什麼事,但早已記不清具體內容。
我只知道要愛江源。
可是好累啊,快堅持不下去了……
沒過多久,秦月山莊出了大事,死傷無數。
秦月山莊的毀滅,徹底讓我成爲罪人。
至今我都不知道,殺害秦月山莊衆人,毀掉秦霏丹田的兇手到底是誰。
可秦霏咬定是我。
所有人都認定是我。
純潔善良的秦霏大度地饒我一命,她的聲望達到頂點,而我被徹底釘在恥辱柱上。
她被扶爲平妻。
我被關在祠堂裏整整十年。
後來秦霏熬不住,快要死了,必須用靈根填補。
江源第一時間想到我。
這時,恰好過了一百年。
我死在江源手裏。
死後迴歸天界,如大夢一場。
情劫已渡,愛意成空。
望着玄女殿前滿池盛放的蓮花,我輕輕一笑。
揮手。
花瓣零落成泥。
-5-
我去塑仙池,洗掉了多餘的七情六慾。
回來後扯掉所有蓮花,用泥土填滿池子,在裏面種滿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
玄女殿萬年來只有我一個人。
清冷孤寂。
以前我從不覺得孤獨,直到江源闖入,才萌生了其他的情緒。
江源待在玄女殿一千年,與我朝夕相對,勤勤懇懇,執着忍耐。
他爲我守護蓮池,爲我摘花,爲我整理宮殿,爲我寫字作畫……
那些漫長時光累積的點點滴滴,哪怕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有所感觸。
所以,我決定和他渡情劫。
我以爲相守千年,經過時間的考驗,他對我的愛如山海永存。
而我才堪堪動心,對他的愛,恐怕遠不如他之厚重。
心裏爲此覺得抱歉。
然而人間一百年,他卻從頭到尾沒愛上我,對我的態度也十分冷漠。
我卻像個瘋子、傻子,爲愛癡狂,執着地喜歡他。
回想起來,啼笑皆非。
百年時光,彈指一瞬。
我心中那點微小愛意,在凡間如烈火般燃燒,燒了百年,燒盡一生,孤獨地自燃,最終油盡燈枯,變成一團冰冷暗淡的灰燼。
如今的我,無愛無恨,平靜無波。
我在神壇裏繼續撥動日月星辰,盡職盡責。
閒暇時便弄弄花草。
日子平靜悠閒。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又過了一百年吧,天帝忽然登門拜訪。
我迎他進門。
他嘆氣,以朋友的口吻道:「霏霏,江源還沒歸位。」
我說:「哦。」
他問:「你不好奇嗎?」
我搖搖頭。
我的好奇心一向不大,日子過得心如止水,只有江源的闖入才讓心湖泛起漣漪。
但那些漣漪,已經在凡間被消磨乾淨了。
江源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我死後發生了什麼,江源和孩子如何了,我都沒去看,也不關心。
他們讓我ţṻₐ明白,情愛如同幻影,泡沫般絢麗,一戳就破。
「真不好奇?」
天帝望着我毫無表情的面容,試圖找出一點兒異常。
但沒有。
什麼都沒有。
我的臉,平靜得如同高高在上的石像。
他嘆氣:「按理說,他早就該歸位了,可一直沒回來,後來我派人去調查才發現,他入魔了。他是一等仙君,入魔茲事體大,凡間必將大亂。」
我疑惑地問:「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天帝道:「你還不明白?他是爲了你入魔。」
我更加疑惑:「怎麼可能?」
天帝說:「他想復活你。」
我毫無感觸:「哦。」
天帝無奈:「你的孩子,也有入魔跡象,難道你就一點也不關心?」
我說:「那不是我的孩子,那是玄玉蓮的,他身上流的是玄玉蓮的ƭũⁿ血脈,與我無關。」
天帝說不出話。
「……」他揉揉眉心,「玄女,你進了塑仙池,洗掉了七情六慾嗎?」
我輕輕頷首。
「難怪。」他嘆了口氣,「霏霏,下凡去做個了結吧,此事因你而起,也該由你結束。」
我問:「需要我做什麼?」
「復活。」天帝說,「你復活了,江源心願了結,就可以歸位。」
我頷首:「明白了。」
送走天帝,我輕輕嘆氣,準備下凡去人間。
「殿下。」
一道顫抖的聲音在空曠的玄女殿裏響起。
我轉過頭,看到一個小小的,穿着綠衣的孩童趴着門扉,大大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我。
「你是?」我疑惑不已。
玄女殿內設有結界,如果有外人闖入,我定能知曉。
孩童瞬間落淚:「殿下爲何要拋棄蓮兒?」
蓮兒?
我走過去,蹲在他身旁:「你是誰?」
孩童眼眶微紅:「殿下,蓮兒由您親手播種,在池中看着您萬載,一直盡力開花,討您歡顏。不知蓮兒做錯什麼事,殿下忽然拔掉蓮兒,毀掉池子……」
我微微喫驚。
面前這孩童,竟然是萬載前,我無聊下從天河裏撿起的那顆蓮子。
隨手栽進玄女殿前的池子裏,蓮子生根發芽,漸漸長滿整個池子。
不知何時,此蓮竟生了靈智,一直小心翼翼地開花討好我。
我卻一無所知,還把他連根拔起扔掉。
他被我扔掉後,努力修煉,花費百年時光修成人形,找上門來。
因着出生於玄女殿,我的結界並未阻攔,他能順利來到我面前。
望着孩童明亮的眼睛,我的心裏,複雜萬分。
我爲江源守護千年而感動,卻不知,有人默默守我萬載。
蓮子哭得委委屈屈,說想繼續留在我身邊。
我無奈道:「我馬上要下凡了。」
蓮子說:「蓮兒不想和殿下分開,就算下凡也要陪着殿下!」
我思索片刻,點頭:「好吧。」
反正天帝又沒說不能帶人下去。
我給他取名青蓮,渡了一些靈力與他。
他高興極了。
望着青蓮明媚的笑容,我微微出神,想起在凡間的自己,也是這般單純。
熱烈活潑是我成爲玄女前的性格,繼承玄女之位後,我在無數年的修行中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神仙。
曾進轉生池前,我問江源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他說喜歡我這樣的,如果熱情一點兒,喜歡笑就更好。
凡間我表露出自己的本性,以爲他會喜歡。
沒想到……
罷了,想這些無意義。
我搖搖頭,牽起青蓮的手進入內殿。
準備好一切,我來到轉生池前。
此次下凡,我不只帶了青蓮,還把日月輪也帶上,那是神器。
我甚至連洗去記憶的藥也沒喝,在天帝糾結的眼神中,淡定地牽着青蓮,手持日月輪走進轉生ţù₍池。
-6-
滴答——
水珠滴落。
我在寒冷的冰洞內緩緩睜開雙眸。
四周一片晶瑩剔透的白。
我艱難地坐起身,從冰牆的倒影裏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樣。
素色佛袍,青絲如瀑。
面容沉靜而蒼白。
我又變成了玄玉蓮。
丹田空空,靈根盡毀。
毫無修爲。
伸出手。
一粒發光的蓮子和日月輪出現在掌心。
蓮子落到地上,變成熟悉的孩童,巴巴地望着我道:「殿下。」
我收起日月輪,道:「莫要叫我殿下,我現在的身份,是華清派掌門之女玄玉蓮。」
下凡不可透露天界之事,否則會遭天譴。
我並不怕天譴,但擔心青蓮承受不住。
青蓮乖乖地問:「我該叫殿下什麼?」
我被他問住,想了半天,說:「叫孃親吧。」
我打算復活後就去見江源,完成天帝交給的任務,之後便找個地方與青蓮好好待着。
等江源歸位,我便可以重新飛回天界,了卻因果。
玄玉蓮與青蓮年齡相差甚大,以母子相稱比較合適。
「好,孃親!」青蓮高興地叫道。
我拉着他的小手走出冰洞。
青蓮並不懂人間規矩,我又不是喜歡長篇大論之人,便將在凡間的記憶壓縮一部分,送進他的眉心。
待走到冰洞門口,青蓮已然淚流滿面,聲音顫抖道:「殿下……不,孃親,你好苦啊。」
我莞爾一笑,摸摸他的小腦袋:「沒事,都過去了。」
走出冰洞時觸動了禁制,整座山發出叮鈴鈴的聲響。
我站在洞口,望着漫山遍野的招魂鈴,心裏有一瞬間的茫然。
他這是在幹什麼呢?
江源應該費了不少心思,挖空山脈,填滿冰晶,將我的屍體塞進冰洞裏,以保萬年不腐。
又在四周設立禁制,掛滿招魂鈴,佈下大陣招魂。
如此隆重,着實讓人意外。
畢竟我這個妻子,在他眼裏惡貫滿盈,罪不容誅。
爲什麼他要費盡心思復活我?
我牽着青蓮的手慢慢往山下走。
烈陽炙熱,萬里無雲。
觸碰禁制沒多久,天空飛來一道亮光,落在我和青蓮身前,厲聲呵斥:「什麼人,膽敢闖進後山禁地?拿命來!」
那是一個身着華服的年輕人,長相俊美,眉宇間充斥着顯而易見的戾氣。
雪亮的劍光掠到我鼻端。
我已經變成玄玉蓮,廢人一個,毫無修爲,一時間躲不開。
劍即將碰到我的胸口時,忽然往左邊拐。
年輕人關鍵時刻收勢,踉蹌後退一步,震驚地望着我:「你……你是誰?」
他的眉心,浮現出一點點黑色,隨即又隱去。
看到那點黑色,我心中不快。
那是入魔跡象。
凡人看不到,我卻看得清清楚楚。
我安靜地望着他。
年輕人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片刻,眼眶微紅,他踉蹌着走到我跟前,顫抖地伸出手,想要觸碰我的臉頰:「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
「不許碰孃親!」青蓮迅速擋在我面前,惡狠狠地說。
一句孃親讓年輕男人愣在當場,好一會兒怒道:「你叫她孃親?我纔是她的孩子,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野種?」
孩子?
野種?
我擰眉打量年輕人。
青蓮立即反駁:「你好沒禮貌,我纔是孃親的孩子!你是她的孩子?不可能!孃親怎麼可能有你這樣不懂禮貌的孩子?」
「你敢說我不懂禮貌?」年輕人瞪眼。
「本來就是,太沒禮貌了。」青蓮伸出小手攔在我身前,大聲說,「孃親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我莞爾。
「你!你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小野種?!」年輕人氣急敗壞,伸手用力推開青蓮。
青蓮下凡後法力受壓制,不是他的對手,一下子摔倒在地。
我連忙扶住青蓮,沉聲問年輕人:「你是誰?爲什麼推我兒子?」
年輕男人震驚片刻,顫抖地指着自己鼻子道:「娘,你不認得我了?」
-7-
娘?
我仔細打量年輕人。
男子着急道:「是我啊,江丞!」
我盯了他好一會兒,才從他身上找出一點熟悉的影子,頷首:「原來是你。」
江丞露出一點喜色,我又安靜地說:「不要叫我娘,你不是我兒子,你是秦霏的兒子,忘了嗎?」
江丞面露愕然之色。
「你曾經說過很多次,希望秦霏是你母親,還跪她拜她,不肯認我。」我淡淡道,「如你所願。」
江丞嘴脣哆嗦,說不出話。
我替青蓮拍乾淨衣服上的灰塵,拉着他的小手走到眼眶通紅的江丞面前:「回去告訴江源,我活過來了。」
說完,我便讓青蓮使出法術離開。
天帝認爲江源的心願是復活我,只要我復活了,他應該就會迴歸天界。
爲天下蒼生,我答應了,時間爲一年。
一年後,倘若江源沒有歸位,我也得回到九重天。
至於江源會如何,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如今我已然讓江丞帶去復活的消息,任務完成,等着吧。
離開青雲門,我思索該去哪兒。
華清派回不去了。
當年秦霏指認我是兇手,我名聲盡毀,華清派將我逐出師門,其他朋友也紛紛與我斷交。
天下之大,竟一時不知該去哪兒。
「那就隨便走走,看到有合適的地方再留下,最好是有水的地方。」我對青蓮說。
「好啊!」青蓮歡呼,他喜歡水。
於是,我們一大一小在凡間城鎮裏買了份地圖,一路溜溜達達,遊山玩水,尋找合適的落腳點。
我下凡被封掉了法力,成爲凡人。
青蓮因不算仙,是個小靈物,故沒有被封印法力,但依舊被壓制了。
我之前渡了一些靈力與他,他靠着那點靈力,在凡間照顧我。
累了,他帶我飛。
渴了,他爲我取水。
沒有錢,他會上街變雜耍討賞。
一路走,一路停。
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雲捲雲舒。
日子悠閒從容,別有趣味。
偶爾遇到法力高強之人想對我們下手,我便祭出日月輪,叫他們灰飛煙滅。
我不知道天帝發現我在人間動用日月輪對付一個凡人時,會是什麼表情。
當然,我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
帶上日月輪,最重要的是爲了觀測星辰,將叛離的星辰撥回原軌,引導三界運勢生生不息,那是我的本職工作。
晚上我會花一個時辰觀測,然後休息,白天繼續騎着馬,和青蓮一起優哉遊哉地旅行。
「孃親,人間好好玩啊。」青蓮高興地說。
我含笑點頭Ţū₎。
別說,我有點愛上現在的生活了。
有日月輪輔佐,隱匿氣息,旁人很難打擾我們。
一邊工作一邊遊玩,勞逸結合,別有情趣。
大概過了一個多月。
一日,我和青蓮在某家靠水的客棧小住,推開門時,突然發現一道縹緲修長的身影,靜靜停在外面。
露水沾染男人清冷的眉眼。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我有點意外:「江源?」
江源在凡間的外貌沒怎麼改變,依舊俊美如儔,風度翩翩。
「玉蓮?真是你?」江源怔怔盯着我的臉良久,喃喃問了一句。
我輕輕頷首:「是我。」
「你活過來了?」
江源朝我靠近,和江丞的反應一樣,伸出手,似要觸摸我的臉頰。
我後退一步。
旁邊水缸裏的蓮花閃爍,青蓮驚醒,從花裏跳出來,一腳踹向江源:「走開,別碰孃親!」
江源輕輕抓住他,拎小雞一樣拎起:「這個孩子哪裏來的?以前從未見過。」
我說:「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默然片刻:「玉蓮,我知道你恨我,請跟我回去……」
我側頭:「爲什麼要回去?你不是討厭我嗎?」
「不是!」他脫口否認,又緊抿上脣。
晨曦微亮,照亮他墨色瞳孔裏複雜的情緒。
有高興,有失而復得,有恐懼,有畏縮,有掙扎……
好像我的存在,讓他心神不寧。
可是,我曾經愛他的時候,在他眼裏只看到過厭惡。
青蓮掙脫他的控制,怒道:「別假惺惺的,你恨孃親恨得要死!你想再殺她一次!」
江源着急地前跨一步,衝我搖頭,期待地望着我。
我聲音清冷:「不給出充分理由,我不會跟你走。」
江源眸裏劃過黯然,好一會兒才小聲說:「玉蓮,我好像……喜歡你。」
「……」
庭院安靜,幾隻鳥兒好奇地打量我們這對可笑的夫妻。
我忍不住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說:「這個理由太荒謬了,換一個吧。」
江源嘴脣顫抖,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我聲音淡淡:「給不出來?那就走吧。」
我轉身走進屋內,打算關門。
「我想彌補你!」江源扒住門扉,聲音急切,眉心劃過一抹黑暗。
他入魔了。
「彌補?」
我盯了他片刻,恍然:「你記起聖藥祕境之事了?」
江源點點頭。
原來如此。
-8-
當年我和江源剛成親,還未好好相處,秦霏便眼睛紅腫地求江源幫她救治父親。
江源沒有任何猶豫,立馬拋下我,和秦霏去聖藥祕境尋寶。
在祕境裏,他身受重傷,靈根受損。
我找到他時,人已經昏迷過去。
如果不盡快換靈根,江源恐怕以後會成爲廢人。
我愛慘了他,沒有多想,立馬剖出靈根,換給了他。
那時我想,我愛他,是他的妻,應該幫他。
江源是天之驕子,我只是個稍有資質的人。
就算要當廢人,也該由我來當。
劇烈的痛楚差點讓我暈過去。
能自己劈開丹田替換靈根,江源大爲震驚。
他感謝我,還許諾我會是她一輩子的妻。
得到他的承諾,我露出欣慰的笑容,暈了過去。
然而等我們再度醒來,他卻忘記了所以經過,和秦霏卿卿我我。
我質問江源:「我替你換了靈根,你許諾這輩子只有我一個女人,爲何出爾反爾?」
他冷漠地說:「換靈根?不可能!是霏霏救了我們。」
我立即試探丹田,才發現靈根完好,像是從來沒動過。
原來,秦霏和江源尋找的寶物正是一味療傷聖藥,找到後兩人觸發禁制分開,各自遇險。
我追在他們身後進來,恰好遇到江源受重傷,便替江源換了靈根。
換完兩人便暈過去。
接着秦霏闖進來,看到我們受了重傷,便用聖藥救了我們。
那聖藥療效奇特,我和江源的靈根像是從來沒有換過一樣。
「霏霏原本想用藥救父親,我才陪她入祕境,她爲了救我們,不惜放棄救自己的父親,你爲何還要無理取鬧?」
江源問我,那眼神,彷彿在看一個滿口謊言的騙子。
我百口莫辯。
之後江源更加愛護秦霏,而我被他拋到一邊,不聞不問。
再後來,江源中春毒,我以身替他解毒。
那一次,我懷孕了。
因是爲了解毒才懷孕,那個孩子從孃胎裏就帶了毒。
生下來非常弱小,氣息微弱,奄奄一息。
初爲人母,盼了十個月才生下的孩子,我自然心如刀絞,不惜拼着散盡修爲也要救他。
孩子救回來後,我修爲耗盡,極其虛弱,被迫閉關修行。
十二年後纔出關。
此時江源已經和秦霏成親,衆弟子都尊她爲小夫人。
我的兒子一直由秦霏撫養,親熱地叫她霏霏小姨。
被奪走一切的我心中充滿憤恨。
但所有人都覺得我在無理取鬧。
後秦月山莊毀滅,秦霏指認我是兇手,我被關在祠堂。
那時聖藥藥效褪去,體內的靈根才漸漸發生變化,一點一點地破碎。
我一個人在祠堂,疼得不停慘叫,卻沒人來看一眼。
十年後江源帶人闖進來,也不過是準備挖掉我的靈根修補秦霏的靈根。
那時他才發現我的靈根早已破碎。
接着我就死了……
「你記起了在聖藥祕境之事,知道我替你換了靈根,還答應過一輩子對我好,後來你卻忘記了。」我說,「你剖我丹田,發現靈根破碎,恢復了記憶,覺得心中有愧,所以想復活我?」
江源眉心的黑暗一閃而過。
他揉揉額頭:「是……或許還有別的……」
我:「別的什麼?」
他沉默不語,眼裏露出一瞬間的迷茫,眉心的黑暗更深。
我等了片刻:「說不出來?那就是爲了靈根之事了。放心吧,替你換靈根是我自願的,如今你復活了我,不管有多少恩情,都一筆勾銷。」
我走到他跟前,凝視他:「如今,你心願應該了結,可以飛昇了吧。」
江源揉揉眉心:「玉蓮……」
我見他眉心黑暗毫無消退之意,便說:「你還有什麼心願?」
「玉蓮,我……」他痛苦地拍打腦袋,「我不知道……」
我觀察片刻,恍然道:「明白了,我跟你回去。」
青蓮跑到我跟前,焦急阻止:「孃親,你不要和這個壞人回去!他根本不喜歡你!」
我笑着摸他的頭:「別緊張,我又不喜歡他,他愛不愛我都無所謂。」
-9-
江源一愣。
青蓮高興道:「真的?」
我點點頭。
他又說:「那不用跟他回去呀。」
我說:「做個了結而已。」
此次下凡,就爲此而來。
「了結?」江源抿抿脣,「做什麼了結?」
我說:「我會給你一直心心念唸的東西。」
說完我示意青蓮帶我去青雲門。
江源連忙跟在我們身後。
半個時辰左右,我們抵達青雲門。
百年過去,青雲山毫無變化。
蒼松挺翠,白雲縹緲。
當看到無數白衣弟子練劍時,我忽然想起還有個秦霏。
於是我轉頭,隨口問江源:「秦霏在吧?」
他的面容驟然收緊。
看到他的反應,我莞爾:「別擔心,我不會對她如何,她在最好,不在也無所謂。」
江源連忙說:「我不是怕你傷她……」
我抬手阻止:「不用解釋。以前的你不屑如此,現在也用不着,反正我們以後再無干系。」
江源怔住。
我拉着青蓮的手落到青雲門最大的校場上。
江源隨之而下。
弟子們看到江源,連忙恭敬行禮,尊稱他爲掌門。
望着這羣弟子恭順有禮的模樣,我猜測江源入魔之事還未公開。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過來。
有人發出驚呼,應該是認出我的模樣。
很快,我看到了秦霏,她似乎聽到消息趕過來了。
秦霏忐忑不安地盯着我,眼裏閃過慌亂。
她慌什麼呢?
難不成以爲我還會和她搶江源?
我淡淡看了她一眼,望着黑壓壓的人羣,揚聲說:「我玄玉蓮曾經與江源有婚約,仗着婚約胡作非爲,逼迫江源娶我,拆散江源與秦霏。如今我死而復活,幡然醒悟,決定改過自新。在此宣佈,婚約作廢,我與江源斷絕夫妻關係,秦霏是江源唯一的妻子,祝福他們百年好合。」
說完,我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江源,平靜地問:「現在可以了嗎?」
江源竟然露出震驚難過的表情:「玉蓮,爲什麼要這麼說?」
輪到我奇怪:「這不是你一直求的?」
「不是,我……」他眉心又開始變得深黑,頭痛欲裂,身子踉蹌着後退,「不是這樣的……玉蓮,不是這樣的……」
秦霏飛到江源身前,扶住他,譴責我:「請你別再刺激他了。」
下方的熟人們一個個上臺,橫眉怒目道:「原來你還活着,竟然用假死的方法折磨江源,讓他爲你愧疚痛苦,讓他們夫妻不和,也太有城府了吧。」
又是這樣……
以前的我聽到這些話,每次都心如刀絞,據理力爭。
但現在的我聽到他們的譴責,毫無情緒波動。
我點點頭:「對,我假死離開,故意讓江源和秦霏不和,如今知道自己錯了,主動解除婚約,撥亂反正。」
我如此爽快承認,一羣人噎住,面面相覷。
說完,我走到江源跟前:「咱們解除天道誓約吧。」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在雙修大典上向天道起約,一生一世,白頭偕老。
他發過誓,從未做到。
他向我許諾,轉頭就忘。
所以,我們之間的夫妻關係,毫無意義。
我想江源所謂的心願,復活我是一方面,我死了佔着他的天道誓約,纔是他最遺憾的。
否則,我想不通他爲何寧可墮魔也要復活我。
「不……」江源推開秦霏,搖搖頭,「玉蓮,不該是這樣的……」
他像是頭疼無比,用力捶打腦袋。
「不該是這樣的……」
他猛然抬起臉,眉心黑氣繚繞,眼裏泛着紅光:「霏霏,我們不該是這樣的……」
霏霏?
我轉頭看向秦霏:「他在叫你。」
-10-
秦霏趕緊扶住江源:「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江源滿頭大汗,像是陷入夢魘。
我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舉向天空:「解除誓約吧。」
「不……」江源用力甩開我的手,踉蹌後退。
以我的修爲,根本控制不住他。
雖然我不理解他爲什麼拒絕,但他早就想解開這無聊的婚約了。
如今我也想。
我暗暗祭出日月輪,強大的力道瞬間控制住江源的身體。
衆目睽睽下,江源面容扭曲地舉起手。
我也舉起手。
兩人一起念出解開誓約的咒語,一道光飛向天空,消失不見。
「解除天道誓約了!」
「霏霏,掌門現在單身,你和掌門再結契,就名正言順了!」
「你們將是最恩愛的道侶!」
一羣熟人圍着秦霏恭賀。
秦霏淺淺笑了,又趕緊忍住。
江源站在原地,舉着手發呆。
我友好地祝福:「恭喜你達成心願。」
說完,我自認爲完成任務,拉着青蓮的手,穿過人羣,離開青雲門。
「啊!」
身後傳來一陣哀號。
我回頭,江源忽然抱着腦袋撲倒在地,像是痛到極點。
人羣慌亂。
秦霏立即給他服用一顆丹藥,江源很快陷入昏迷。
嗯?
我眼尖,看ṭú⁰到江源服用丹藥後變得平靜,但身上的黑氣更重了。
「扶掌門進去。」
秦霏讓人將他抬走。
我沉默片刻,啞然失笑。
青蓮問:「孃親笑什麼?」
我說:「還以爲他是爲我入魔,現在發現並非如此。」
江源或許心有愧疚,擁有復活我的執念。
看到剛纔秦霏給他服用丹藥,我才明白,江源入魔,還有別的干係。
我和青蓮走到青雲門的天梯處。
天邊飛來一道身影落在我面前,是江丞。
他看起來風塵僕僕,像是用最快的時間趕回來的:「娘,聽說你回來了?」
我看着他。
「這段時間,我和爹一直在找你!」江丞絮絮叨叨這一個月他和江源爲了尋我做的事。
我安靜地聽着,心裏毫無波瀾。
江丞說完,像是發現周圍的氛圍不對,連忙問道:「剛纔發生什麼何事?爲何大家都聚在這裏?」
「掌門和她解除婚約了。」
旁邊的人左一句右一句說出剛纔的事情。
江丞大喫一驚:「什麼?娘,你和爹解除了天道誓約?」
我頷首,懶得理他,抬步和青蓮繼續走向天梯。
江丞追過來:「娘!」
我回頭:「別叫我娘,秦霏纔是你娘。」
江丞剎住腳步,忽然跪在我面前:「對不起孃親,當初我以爲你拋棄我,原來你是爲了救我不得不閉關……」
青蓮打斷他:「孃親一開始就告訴你真相了,你一直不相信,爲什麼現在信了?」
當年江丞被秦霏從小養大,對我極其仇視,不認我這個母親,讓我心碎不已。
我告訴他真相,他始終不信,認爲我是爲了提升修爲閉關,十二年對他不聞不問。
江丞的眉心也湧起一絲淡淡的黑氣:「我找到了當年接生的大夫,他說出了真相。」
「原來如此。」我頷首,「然後呢?」
「然後?」他愣住。
我問:「你要做什麼?」
江丞不知所措,結結巴巴道:「您能不能別走,留在青雲門,讓我孝敬您……」
青蓮冷哼一聲:「孃親不會留下來,你也不可能孝敬她!如果想知道真相,在孃親死前就可以查到,非要等她死了才查嗎?你那麼信任秦霏,一直幫着她欺負孃親,現在說要孝敬她,誰信啊?裝什麼裝呢?」
江丞:「我……」
我說:「你爹復活我,應該是覺得愧疚,又想和我斷絕關係。你幫忙復活,也是因爲愧疚於當初誤會我嗎?用不着如此,都是我自願的。好了,我原諒你了,起來吧。」
說完我就要走。
江丞面容焦急,膝行到我面前拉住我的衣襬說:「娘,別走。你和爹如何我不在意,我是你兒子啊,你要拋下我嗎?」
我說:「你不是我兒子。以前你一直想秦霏當你娘,怪我佔着位置,如今我把位置讓出去了,她現在是你名正言順的孃親。」
江丞張了張口,我打斷他:「你不想讓你的霏霏小姨傷心吧?」
他迅速轉頭看向秦霏。
秦霏紅着眼圈看他。
江丞拉住我裙襬的手,漸漸鬆開。
青蓮道:「孃親,我們走吧。」
我點頭,出了結界,和他一道騰雲離去。
-11-
我和青蓮回到客棧,租了一匹馬車,像凡人一樣到處遊玩。
如果喜歡某地,就停留一段時間。
隨心所欲,悠然快活。
在青雲門與江源解開誓約會引起什麼樣的軒然大波,我並不在意。
無愛無恨,自然不受影響。
奇怪的是,晚上用日月輪觀測,江源的星象偏離得更遠了。
他不是希望我復活後原諒他,解除誓約,他就可以和他的霏霏名正言順在一起嗎?
如今心願已了,照理說他的星象應該漸漸歸位,爲何越來越偏?
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擔憂。
看到秦霏喂他藥物,我發現自己與他的因果很淺。
就算他墮魔,我應該不會受到波及。
又過了一陣,我聽到有人傳,江源沒有和秦霏結天道誓約,反而四處尋找我,讓衆人依舊尊我爲夫人。
江丞也宣揚母親永遠是ẗū́ₜ我,沒有女人能取代我的位置。
此舉大大打了秦霏的臉。
也讓她的擁躉們愕然不已。
他們認爲,秦霏不能和江源結天道誓約的原因在我。
如今我復活後解開了,江源依舊不肯與她結契,那就讓人難以理解。
無論去哪兒,都能聽到衆人聊我、江源、秦霏之間的八卦。
江源到底愛誰,衆說紛紜,各抒己見。
這一切,我都不感興趣。
江源拼命塞給我的名譽和位置,我一點兒也不稀罕。
以前我想要,他們不肯給。
如今他們想給,我卻不要了。
我不關心他們任何消息。
我更關心和青蓮今晚喫什麼,明天去哪裏玩。
江源和江丞繼續找我。
我用日月輪隱匿蹤跡,他們根本找不到。
沒想到,我防備了江源父子,卻沒防備其他人。
我被秦月山莊的倖存者找上門來。
當時我和青蓮正在一處優美的山裏小湖裏釣魚。
「毒婦,秦霏願意原諒你,我們可不願意!」
「你殺了那麼多人,以爲解開婚約就可以全身而退?不可能!」
「玄玉蓮,我們要你血債血償!」
他們幾個人將我和青蓮團團圍住。
我微微皺眉,釣魚的心情被完全毀壞了。
他們舉劍而來,正當我考慮要不要動用日月輪時,兩道身影從天而降,擋在我面前。
「大家不要着急,玉蓮不是兇手。」江源阻止了衆人。
「對,我孃親並沒有害秦月山莊。」江丞也道。
「爲什麼這麼說?秦霏親眼看到她殺人了!她害了秦霏,破壞丹田,挖掉她的靈根!」秦月山莊的人怒道。
江源道:「大家冷靜。早在我和玉蓮成親時,她就替我換了靈根,修爲大跌,怎麼可能殺害秦月山莊那麼多人?僅僅因爲嫉妒秦霏,就幹出那等傷天害理之事,不覺得可笑嗎?」
江丞道:「對,太可笑了!大家冷靜點兒,兇手另有其人,大家千萬不要傷害無辜。」
我在身後勾起嘴角:「有什麼可笑的,你們當初不就相信了嗎?」
江源和江丞身體一僵,扭頭盯着我。
青蓮氣不過道:「當初是你們說的,女人因爲嫉妒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把孃親關進祠堂,十年來不聞不問,現在覺得可笑了?」
江源沉默片刻,低頭:「對不起……」
「不需要道歉。」我搖搖頭,「我說過,你復活了我,咱們恩怨兩清。」
江丞急道:「娘,我當時還小,被矇蔽了……」
青蓮打斷他:「那後面呢?你們明明知道孃親靈根受損,根本不可能殺掉那麼多人,爲何不調查真相?」
江源望着我,沉聲說:「我們一直在查,已經有了些線索……」
青蓮哈哈一笑:「線索?如果你們知道孃親是冤枉的,那就該明白最大的說謊者是誰,爲什麼秦霏還好好待在青雲門做夫人呢?
「江源,你說愛孃親,可你忘恩負義,背棄承諾,一下凡就將孃親拋在腦後,等她死了又表現得深情無比。明明知道秦霏在說謊,卻依舊護着秦霏,你不覺得你的深情很可笑嗎?」
「下凡?」江源眉心黑氣一閃而過。
我訓斥道:「青蓮!」
剛纔那番話,有可能透露天機,不知道會不會降下天罰。
「我要說完!孃親,我們應該好好待一年再回去,只有我們兩個!可這羣人像蒼蠅一樣煩人。」他又指着江丞道,「你如果真愛孃親,就不該將一個害死孃親的女人尊爲母親,還讓她繼續留在青雲門,真是虛僞啊!」
「我……」
江丞嘴脣顫抖,說不出話。
「好了,你們不要再來煩我們。」我說,「走吧。」
我讓青蓮帶我離開。
騰雲而起,秦月山莊的人想追過來,被江源父子攔住。
臨走前,他們朝我大喊:「我們一定會爲你申冤的!」
申冤?
我搖搖頭,不需要,沒必要。
青蓮忍不住問:「孃親,我們要不要去查查真正的兇手是誰?」
「不用了。」我說。
兇手是誰,江源愛的是誰,江丞對我是什麼態度……我都無所謂。
愛也好,恨也罷,冤枉也好,清白也罷。
凡間的一切,都不重要。
因爲,一年期限快到了。
屆時,人間種種,皆爲塵土。
-12-
或許只有一年時間的緣故,我竟然倍感珍惜。
回到天界再想下凡遊山玩水,就很難了。
青蓮更不可能下來。
所以,我很珍惜和青蓮在凡間的日子。
不想浪費時間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事上。
我不欲探索真相,江源父子回去後卻開始全力調查。
他們終於將秦霏關起來進行拷問,甚至故意讓人放出風聲,好讓我知曉他們的決心。
但我聽了一耳朵,便不再關注。
偶爾在客棧裏,會聽到有人講秦月山莊的案情。
原來,秦霏的父親,早死的秦月山莊莊主根本沒死,而是入魔,藏匿於山莊底下迷宮。
他當初修煉歪門邪道,身受重傷。
秦霏爲了救他,不顧我和江源才新婚,哭着求江源幫她入聖藥祕境求藥。
江源愛她至深,自然拋下我去了。
我也追了上去,發生換靈根事件。
秦霏用聖藥救了江源和我,就沒辦法救父親。
秦月山莊莊主無藥可救,奄奄一息,熬了大概三年才「死去」。
臨死前,他逼江源娶了秦霏。
理由是,秦霏用聖藥救了江源和我,相當於斷了莊主生路,補償是應該的。
江源便娶秦霏爲小夫人。
所有人都覺得應當如此。
然秦霏父親並沒有死,而是在地下繼續修煉,苦苦壓制身上的魔氣。
十二年後我出關,憤恨於江源娶了秦霏,嫉妒孩子認秦霏爲母,追到秦月山莊討說法。
當夜秦霏父親徹底墮魔,六親不認,殺掉秦月山莊大多數人,也重傷了秦霏。
大鬧一番後,秦霏父親不知所終。
秦霏害怕事發連累自己,加上憎恨我,便一口咬定是我殺了秦月山莊衆人,傷害了她。
我死後多年,有人在魔域見到秦霏父親,報告江源。
江源不敢相信,又一心復活我,便沒仔細查詢。
這次我復活,遭受秦月山莊的追殺,他才下定決心闖入魔域。
在魔域裏,他見到秦霏父親,知道當初真相,又回去拷問秦霏。
自此,全部真相浮出水面。
順便還查出了秦霏當年各種栽贓陷害我之事,以及秦霏爲了幫他,用魔藥替他壓制頭痛之事。
「玄夫人真慘啊。」
「這些年玄夫人揹着罵名受苦了ṭű̂⁴。」
「都怪秦霏那個賤人!太惡毒了!」
客棧裏的人議論紛紛。
幾個女子聽不下去,站起身道:「怎麼全怪秦霏呢?還不是你們男人縱容的。沒有人一開始就罪大惡極,還不是江源包庇她,她纔會越來越錯!再說這麼多年,我不信江源父子一點兒也沒看出真相,不過是偏心,對秦霏欺負玄夫人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現在事發,就把鍋全甩在女人頭上,真夠噁心啊!」
青蓮小聲說:「罵得好!」
我笑了笑,問他:「喫完了嗎?喫了就走吧。」
「喫完啦!」
青蓮收拾好東西,和我一起出門,繼續最後的旅行。
一年期限馬上到了。
-13-
三天後,我和青蓮回到當初來人世的那個山洞。
江源和江丞感知到我的氣息,飛快奔來。
「玉蓮!」
「孃親!」
他們神情激動地望着我:「你終於回來了。」
我看了他們一眼,繼續牽着青蓮的手往山洞內走。
他們剛要追上來,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聲音。
「江源——」
天空陰雲密佈。
秦霏披頭散髮地飛到半空,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紅着眼睛道:「你到底愛不愛我?你敢追着玄玉蓮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霏霏小姨!」江丞焦急出聲。
江源皺眉,轉頭對我說:「玉蓮,你等我一下,我去處理點事情。」
說完他飛向秦霏。
我眼也不眨,看都沒看到他,拉着青蓮的手,繼續往前走去。
他飛向天空。
我走進山洞。
我們再度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曾經我會爲他的離去傷心,拼命追逐他的背影,哪怕洗去記憶,依舊記着與他的約定,深深愛着他,戀着他,追着他。
追啊追啊,追了一百年,追到自己灰飛煙滅。
如今我早已放下。
他在,抑或不在。
都無所謂。
我走自己的道,無關他的風月。
「孃親……回去後,我能再叫你孃親嗎?」
冰洞內,青蓮問。
我搖搖頭:「不行呢,天規管着。」
「哦。」青蓮失望片刻,又笑起來,「但我可以繼續留在殿下身邊,對嗎?」
「嗯。」我點點頭,輕摸他的腦袋。
他化成一顆蓮子,飛到我眼前。
我捉住蓮子,躺在石臺上。
靈魂從肉體裏飄出,越飛越遠。
我看到江源匆匆闖進冰洞,四處尋找,終於在石臺上看到我的屍體。
那其實不是我的屍體。
玄玉蓮的屍體早就化成飛灰。
那是用玉石凝聚而成的肉身。
如今靈魂離開,那具承載過我神魂的肉身漸漸長出裂紋,在江源面前碎爲一堆粉末。
「不,不,不!」
「霏霏——」
江源捧着晶瑩的碎末慘叫,眉心黑氣瀰漫,瞬間籠罩全身。
他,徹底墮魔。
永遠也回不來了。
-14-
墮魔的那一刻,江源的神力、記憶歸位。
他迅速看向天空,看到了在天上的我。
「霏霏……」他嘴脣顫抖。
我羽衣飛舞,赤足站於雲端,聲音縹緲冷靜:「叫我玄女殿下。」
「玄女……殿下……」江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聲音輕輕,「我錯過了你,是嗎?」
我想了想,道:「我們從未在一起過,又何來錯過一說?」
江源看了我一會兒,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其實是爲了你墮魔,因爲你死的那刻,我意識到我一直愛的是你,等的也是你,那一刻我生了心魔。秦霏給我喂的藥,並不能讓我真正墮落。」
「其實我從頭到尾愛的都是你,因爲你叫霏霏,所以我纔會愛上秦霏,哪知道你改名叫玉蓮……一切都是陰差陽錯。」
我問:「你想怪罪我嗎?」
他搖搖頭:「我想說的是,我愛你。」
我說:「江源,我們百年渡劫,我死的那一刻就失敗了。不管你後面有多愛我,也無濟於事,因爲,我已經不再愛你。」
他眼淚狂湧而出:「殿下,我會在下面仰望您。」
我冷漠地說:「你的仰望,只會讓我噁心。」
他還想說點兒什麼,巨大的魔力從下方拉住他,將他拉進了魔域。
我則飛向九重天。
從此兩界不通,永不相見。
回到玄女殿。
我重新挖了一處池子,將青蓮種在裏面。
青蓮開花,漸漸瀰漫了整個池子。
走進神壇,撥動星辰。
江源的星星已經墜落,消失在斑斕的夜空裏。
魔域殘酷,他以仙身入魔,將受剝皮削骨之苦,在煉獄裏不斷受盡折磨,一點點地毀掉仙身, 才能停止受刑。
他身爲一等仙君,恐怕得上萬年才能磨掉仙身。
一等仙君在凡間墮魔, 天下大亂。
江源所在的青雲門首當其衝, 直接被拉進魔域,死傷無數。
當初那些恨我恨得咬牙切齒之人, 都死在裏面。
其中也包括秦霏和江丞。
秦霏因喂江源魔藥,與江源的墮魔有直接關係, 因果太強, 她至少得十世悲苦,才能償還自己的孽債。
江丞因有入魔跡象, 且與秦霏、江源因果太強,受到牽連,無法轉世,只能繼續墮魔。
兩人的結局, 倒是我沒料到的。
其他人到能順利投胎轉世。
青雲門之外的其他地方並未受損,有日月輪和陣法守護, 運勢不減, 很快就會恢復生機。
天帝很驚訝, 找到我說:「你帶日月輪,就是爲了此刻?」
在凡間的一年,我和青蓮遊山玩水的同時, 利用日月輪之力,封住各地靈脈,形成陣法,護住了凡間運勢。
江源墮魔, 除開青雲門地界, 其他地方並未被波及。
青雲門與江源關聯太深,哪怕我下過陣法,也難以阻止青雲門的墮落。
「我並不知道江源會墮魔, 更不知道他會在青雲門墮落。」我平靜地說, 「如果知道,我會通知青雲門人離開。身爲玄女,有看護星辰之責, 保護衆生之意,所以我才用日月輪守護凡間。」
「哎……」天帝嘆息,「天意如此, 罷了, 你已盡力。」
說完,他便離開。
我看向渺渺夜空,心如止水。
凡間百年, 白駒過隙。
我在其中經歷的酸甜苦辣, 產生的激烈厚重的情緒,全都如沙塵揚起, 又飄飄而下, 沉入海底。
七劫中的情劫, 我已安然度過。
神力再進一層,壽數增加一萬年。
我赤足走進神壇,撥動日月星辰, 身後羽衣散落。
九天玄女,高高在上,再也不會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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