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春

我自幼與崔家二公子指腹爲婚。
人人都說我出身卑賤,不配做崔家宗婦。
崔鶴明亦是從未正眼看我。
可後來崔家蒙難,滿府抄斬。
崔鶴明帶着幼妹,滿身泥濘地走進青瓦巷,拿出婚書。
「從前諸般都是崔某的錯,還望姑娘海涵,不要記崔家的過。」
所有人都以爲我會依照舊約嫁給他。
可我後退兩步,一字一句:
「崔二公子,你早說過的,崔家門第我實在高攀不起。」

-1-
風雪凜冽。
壓得崔鶴明身形一頓,難堪地後退兩步。
指間握着的婚書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眉峯緊皺,懷裏還抱着個稚弱的女童。
雪夜難行,他抱着孩子,不知跌了幾跤,衣袍上全是泥漿,溼漉漉地黏在身上。
小姑娘哭得狼狽,眼淚鼻涕一塌糊塗,我依稀辨認出這是崔家柳姨娘的女兒,也是崔家的小小姐。
一年前我拿着婚書尋到崔家時,她不過三四歲大,卻已然會在柳姨娘的授意下喚我阿姐。
我與崔鶴明定過親。
這樁婚事說來兒戲。
我家祖上是泥瓦匠出身,往上數八代都沒個出息的男丁,直到我祖父這一代,靠着給達官貴人修屋整園,竟攢下些積蓄。
祖父心善,見不得隔壁的書生箍桶謀生,便時常接濟他。
書生後來一路考至京城,殿試前想報答祖父的恩情,可又身無長物。
那時我爹已然出生,書生便寫下一張婚書。
婚書上說,若是他生下女兒,便與我家結親;若是未曾生女,這婚約便延至孫輩。
崔家太公原是想以姻親報答祖父的恩情,卻不曾想他沒來得及生下女兒,只留下一根獨苗後便長辭於世。
後來崔家孫輩的大公子出生,我娘曾想過讓我爹拿着婚書上門。
卻不想,大公子不過兩歲,便夭折了。
這樁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多年後我尋到崔家。
那時我爹給人修屋,不慎摔破了頭,娘籌不到錢,無法,只能讓我帶着婚書去崔家。
崔家伯父伯母見了我,俱是一驚,誰都不知道兒子早已經被指腹爲婚。
但婚書,落印俱在,如何都是抵賴不得的。
崔夫人不願落ẗû₂人口實,想迎我入府,又怕兒子不答應,便只得將崔鶴明叫了出來。
崔夫人耳語幾句,將事情講明後,他的神色便瞬間冷了下來。
「什麼守諾,什麼婚書?即便是要報恩,也不該這般行事。」
他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冰涼的目光讓我窘迫無比。
彼時崔鶴明方滿十六歲,生得芝蘭玉樹,英姿煥發。
而我已滿十八,一身布衣,寒酸至極。
他不願娶我,我其實也是能明白的。
崔家如今已然做官,自然不願同泥瓦匠結親。
所以,在崔夫人提出用五百兩銀子買斷婚書時,我幾乎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拿着銀票,離開崔家時,我聽見崔鶴明嘆了一聲。
「李姑娘,你該明白,崔家門第,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2-
後來我拿着銀票請來了大夫,但爹摔得實在太重,還是沒能治好。
那筆銀子付了藥錢,置了薄棺,辦了喪儀,還剩下多半,我娘曾送還給崔家過。
可那日崔家宴客,娘在府門處候了一整日,都沒能見着崔家夫婦。
後來流言卻在街頭巷尾散開。
人人都說,我出身卑賤,不配做崔家宗婦。
他們又說,崔鶴明品貌皆端,早就與尚書府的小姐議親,不該被我這樣貪婪無恥的草蓆丫頭攀扯。
甚至到後來,那紙原本存在的婚書也在他們口中化爲烏ŧüₑ有。
定親成了攀誣。
崔家從未出面解釋過,哪怕是讓府中下人放出一星半點的消息。
一句都沒有。
此後,我的名聲徹底一塌糊塗,再無人敢上門提親。
我娘氣得要命,日日在家暗罵崔家不要臉,殺千刀。
卻不曾想,一語成讖。
三天前,崔家真的被抄家了。
至此,我與崔鶴明的身份掉了個個兒。
從前,是我身份卑微,衣着寒酸;如今,是他舉止尷尬,行爲木訥。
朔風捲起衣袍,小姑娘窩在他懷裏打了個冷戰。
崔鶴明握拳,原本低下的脊樑又彎了一截。
像只折頸的仙鶴。
「我知道,從前是我言語不當,得罪了姑娘,如今若不是……走投無路,也決計不會來打擾姑娘。」
「家中父母親眷皆亡,兆玉年幼,我若是帶着她,也只能去死了。」
崔鶴明聲音艱澀,遠不復從前端方君子的模樣。
小小姐窩在他懷裏,眨巴着眼睛看看兄長,又看看抿脣不言的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娘……我要姨娘……」
她不過四五歲。
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滿門抄斬,雞犬不留。
也不知道她的生母柳姨娘早已經在三日前被處斬,包括崔家的五十八口人命。
盡數成了黨爭皇權的磨刀石。
她本該是那第五十九口。
是柳姨娘求了廷尉府的衙兵一次又一次,在處斬前用身子服侍了他們一遭又一遭,才換得崔鶴明趁亂帶她逃亡的機會。
只可惜,她還太小。
什麼都不懂。
崔鶴明沒哄過孩子,怎麼也止不住幼妹的哭聲,正手忙腳亂間,院門大開,伸出一隻手臂,將小小姐抱了過來。
是我娘。
她一邊將小小姐抱在懷中輕晃安撫,一邊冷着眉眼對崔鶴明道:
「稚子無辜,我們不會不管。」
「但崔家人薄情寡恩,她往後不能姓崔了。」
寒風將雪花吹進他眼底,被燙化成一滴熱淚。
崔鶴明俯身莊重地一禮。
「崔某,謝過夫人大恩。」
而後重新戴上黑色斗篷,轉身離去。
冷風捲起廊下的暗燈,燭火一晃。
我這纔看清。
方纔他衣袍上的,哪裏是泥。
分明是血。

-3-
這一夜,小小姐留在了我家。
兆玉只有五歲,她還不大明白爲什麼自己前幾日住的還是雕樑畫棟的院子,如今卻要住四處漏風的草屋。
她哭鬧不止,怎麼都不肯睡下。
鬧着要喫糕餅,喝牛乳。
母親哄了半夜,不耐煩了,告訴了她真相。
「你爹孃都死了,乳母嬤嬤也死了,往後沒有牛乳喝,也沒有糕餅喫,但你若是想活着,便得乖乖聽我的話。」
兆玉眨着眼睛,努力理解着。
我不忍:「她不過才五歲,懂得什麼?明白什麼?」
「從前不懂的今後要學着懂,從前不明白的往後也要學着明白。」
我娘聲線冷硬:「她的姨娘早死了,崔家也沒有人再會慣着她了,若是還養成個大小姐脾氣,往後可怎麼活?」
想起柳姨娘,我不語,心緒也低沉下來。
我雖只去過崔家一次,可也是見過柳姨娘的。
那是個極溫柔和善的女人,我拿着婚書尋去崔家那日,還是她讓人替我賃了馬車,將我送回家。
甚至還拿了自己的私帖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只可惜我爹傷情太重還是沒能救過來。
但這份恩情,我一直都記得。
所以,即便我娘看不慣崔家的人,也仍舊願意留下兆玉。
我本以爲,兆玉不會明白我娘在說什麼。
可下一瞬,她垂下眼簾,生疏地自己脫掉鞋襪和衣衫,鑽進打着補丁的棉花被裏。
「嬸嬸,阿姐,我要睡覺了。」
娘吹了蠟燭,摸摸她的臉頰。
「往後要叫我阿孃,知道嗎?」
小姑娘將頭埋進被子裏,悶悶地「嗯」了一聲。
我叫李月春。
這一年,我十九歲。
多了個妹妹,叫月秋。

-4-
月秋到我家的第三日,我娘深思熟慮了一番。
一來我們李家世代住在青磚巷,我爹一年前剛過世,月秋的身份瞞不住。
二來我的名聲不大好聽,若是想在巷子裏尋個如意郎君比登天還難。
三來,崔家的事實在鬧得太大,我雖未嫁與崔鶴明,但少不得會被牽連。
這三點雖構不成死罪,但足以讓我們一家活不下去。
所以我娘當機立斷,匆匆賣了祖宅,決定帶着我和月秋回孃家。
外祖家在瓜州,離京城有數百里的路程。
雖不算天高水遠,但到底是不甚方便的。
我娘想着既然要走,自然得讓月秋見她兄長一面。
所以在賣了宅子後,我娘並未立馬帶着我和月秋離開。
我們點着燈,候了整整一夜,也沒能等到崔鶴明。
第二日,我們上了去瓜州的船。
水波盪漾,清風微寒。
寡Ṫù₌言了許久的月秋伸出手,去碰湖面上的漣漪。
她低着頭,沒瞧見岸邊柳樹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而我看得真切。
在船上晃了五日,終於到了瓜州境內。
月秋年紀小,沒坐過船,吐得一塌糊塗。
我娘雖吝嗇,卻也還是忍着肉痛去藥堂給她買了山楂丸,又去路邊茶水攤要了壺最便宜的茶水給她漱口。
待到她略略好些,才重新啓程去外祖家。
我娘嫁給我爹沒多久,外祖父和外祖母便過世了。
如今守着老宅過日子的,便只有舅舅一家。
我娘原想着她雖出嫁二十餘年,但孃家應當還是感念骨肉血親的。
卻不曾想,我們娘三一踏進門,便被轟了出來。
灑掃的僕婦一口沫子吐到門檻外:「什麼勞什子姑奶奶,沒聽過,也沒見過!快快滾出門去!」
月秋轉身撲在我娘懷裏,我也嚇了一大跳。
僕婦不語,只側目打量着我們一行人。
洗得發白的青衫,豁着小口的布鞋,外加一個羸弱稚小的孩童。
怎麼看,她似乎都不相信我們會是瓜州有名的富商宋家的親眷。
其實我也是不信的。
雖說商賈低賤,但我爹一個泥腿子出身的瓦匠,想要娶行商人家的小姐,也是癡人說夢。
再者,若是外祖家當真是瓜州有名的大戶,爲何當初爹病重時,娘不曾向舅舅求助?
娘勉強穩住身子,扯了扯衣襬,聲音平緩。
「我姓宋,自然算是宋家人,縱使我爹不在了,只要兄長還在一日,我便還是宋家的姑奶奶。」
「你去同宋含章說,若他還認我這個妹妹,便出來一見。」
那僕婦被唬了一唬,立刻旋身進了宅子。
不多時,一箇中年男人疾步走了出來。
一見我娘,他便欣喜出聲:「蘭因,你怎的回來了?」
而後眼睛一轉,落到我和月秋身上。
不用我娘過多解釋,這位素未謀面的舅舅便什麼都懂了。

-5-
舅舅宋含章雖行商,卻是個實心眼的。
聽我娘說完家中的諸般瑣事,他的眼淚珠子已然撒了三籮筐,連我娘隨身帶着的粗布帕子都被他哭得能擰出水來。
我娘看兄長這般真情實感,稍稍鬆了口氣。
本以爲能順利留在宋家混口飯喫,卻不曾想,舅母是個冷心腸的。
她甩甩帕子,張口就是:「蘭因啊,你帶着孩子過得艱難,我們本該幫扶你一把,可如今莊子裏成效不好,莫說是旁的,連做工的繡娘都裁減了不少。」
這話說得直白,無非就是說不願養幾個喫白飯的。
我娘也聽懂了,她捻了捻衣角,笑了。
「嫂嫂嫁進來的晚,有些事怕是不甚清楚。但是阿兄,你該曉得,當初若非是我不願聽從父親的安排嫁與鹽行吳家,如今家裏的布莊,也該有我的一畝三分地。」
「如今我不求旁的,只求兩個孩子能喫飽穿暖,若是阿兄連這也不能相容,那我便只能去求一求族中耆老了。」
舅母側目看向我娘,變了臉色。
我讀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但心中隱約明白,舅舅多少是有些顧忌孃親的。
就這樣,我們順利住進了宋家。
這所老宅子聽說是曾祖公在時建造的,雖有所修葺,但到底陳舊了些。
我們娘三分到的廂房在最西邊,院牆與地面通鋪着大青磚,磚縫清晰可見,不少潮溼的苔蘚附着在上面。
只看一眼,便讓人覺得寒酸淒涼。
這屋子莫說是比尋常人家,便是比我們在京城的草屋,都要差上許多。
可我娘只當沒看見,丟下包袱便開始收拾起牀榻來。
我一邊替我娘抻被子,一邊不忿:「若早曉得舅舅一家如此刻薄,便不該來此的!」
被角抻平,散落的浮灰飄在半空。
娘斜了我一眼:「刻薄?什麼叫刻薄?」
「若是今日你舅舅不曾出來見我,舅母將我趕出門去,這才叫刻薄。如今人家既安頓了我們,便應當念着這份情纔是。」
「更何況,你舅舅也不是個冷心冷腸的,日後混熟了,少不得會照拂你們姐妹二人。」
我明白娘是在爲我盤算婚嫁之事。
宋家雖行商,但若是能得舅母照拂,說不得就能尋個好人家。
可是月秋……
我轉過頭,只瞧見小姑娘呆呆地坐在門口Ŧů₄的小馬紮上,漂亮但木然的小臉像極了坊市上的瓷娃娃。
我說不出安慰的話,只將她抱在懷中,摸了摸臉頰。

-6-
在宋家蹭了幾天白飯,舅母心中不舒坦起來。
隔三差五開始挑刺。
今日說飯食見底快,明日說油罐子倒得勤。
我娘也不惱,只將自己隨身帶着的繡帕送去。
當日下午,舅母便尋了過來。
只說坊中事務繁多,幾個僕婦忙不過來,要我娘幫忙去搭把手。
說這話時,她眸光微斜,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
饒是我再會裝傻充愣,也明白過來,舅母這是要我同去的意思。
畢竟,宋家開的是布莊,染布繡花的活計不需要力氣,年輕姑娘自然做得。
娘沒有推脫,只擔心一點——
我與她都去了染坊做工,月秋該怎麼辦?
一個五歲的孩童,若是整日關在院子裏,也實在太可憐些。
於是,我娘想了個主意——
我和娘在坊中做活,只圖三餐飯飽,不要工錢,但舅母得將月秋送去宋家的族學中唸書。
舅母原是不想答允的。
只因宋家雖有學堂,但其中往來唸書的都是各家的男丁,哪裏有姑娘家去上學的道理?
舅母半晌不語,彷彿十分爲難。
卻不曉得,這在我與我娘心中卻已然是最壞的打算了。
月秋若還是崔家小姐,那她學得自然是琴棋書畫,插花品茗。
可如今崔家覆滅,我娘應了崔鶴明,自然是得好好照顧她。可照顧也不只是照看穿衣喫飯,品性才學也是要管的。
否則,若是崔鶴明日後回不來,我們又養出個目不識丁、脾氣刁蠻的小姐,又該如何是好?
她雖年稚,縱使學不到什麼東西,去染染書香氣也好。
讀書能明理,這是我娘篤定的道理。
所以,將月秋送進族學,是我娘勢在必行的事。
「我也沒有什麼要求,只想她略識得幾個字罷了,若是嫂嫂爲難,便罷了,往後我與月春每日各去做半日工,倒也顧得上她。」
舅母這纔回神,聽出其中的威脅之意。
她柳眉一翻,本想斥責,但目光落到手中的繡帕上,又變得緩和。
「何故勞你去照看孩子?不過念個書罷了,一句話的事兒。」
只因宋家的布莊是三十年前就有的生意。
我娘少女時代也曾是染布製衣的一把好手,外祖還曾想着讓我娘跟城中的其他商戶聯姻,好穩住門戶。
只不過後來她捲了包袱逃去京城,遇見了我爹。
二十年前的聲名雖已隱匿不見,但傳承已久的技藝卻被刻進了骨子裏。
整個宋家,除了當初起家的外祖,便只有我娘染布繡花的技藝最爲嫺熟。
所以,那日舅母才未曾將我們趕出門去。
她看Ťűₖ中的,自始至終都是我娘這門手藝。
見舅母翻臉極快,我娘也不惱,只淡淡地笑。
「我是個粗人,不曉得輕重,入學堂所需的筆墨紙硯,還得勞煩嫂嫂去備了。」
舅母冷哼一聲,轉身應下了。
於是,在宋家的第一次交手。
我娘大獲全勝。

-7-
轉眼就是三月,瓜州已經草長鶯飛。
我和我娘在布莊的活計也逐漸上手,她本就是老手,如今重操舊業自然沒什麼難度。
唯一爲難的就是我這個外行,於染布一行上實在無甚天賦。
縱使我娘常常爲我開小竈,我也還是弄不明白哪種料子該配什麼顏色,什麼染料又該浸泡幾個時辰。
長此以往,經我手染廢的布料,沒有十丈也有八丈。
舅母吝嗇,心疼得不行,卻又不願看我閒着,便將我支去城中的成衣店做個理貨裁布的夥計。
我也並不氣惱,畢竟月秋所上的族學便在城中。
每每日暮時分,鋪子盤完賬,關了門,我便會去族學門口接她。
然後我們便會沿着街巷走老長一段路,這段路程裏,我有時會給她買串糖葫蘆,有時會買塊梨花糕。
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但也都是銀錢買不來的高興。
月秋年紀小,嘴卻很嚴。
因此,我娘並不曉得。
她疼惜月秋上學堂勞累,晚上用飯時不住地給她夾菜。
可小姑娘白日裏喫了糕餅,晚飯哪裏喫得了這麼多?
可舅母一家盯着,她又不敢剩飯,便只得一股腦喫了個肚圓兒。
當天夜裏,便積食發了高熱。
稚子生疾,一不注意,是能要了命的。
可我娘在染坊幹活,沒有工錢,我在成衣鋪雖能賺幾個子兒的外快,但用來請大夫,也是不夠的。
於是,無奈之下,我娘只能去求了舅舅。
好在舅舅仁厚,聽聞月秋生病,立馬便讓人去請了城中仁寶堂的張大夫。
幾番施針之下,月秋才終於吐了出來,額頭也不再滾燙。
我娘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日天不亮,她將月秋要喝的藥同我交代了一番,便去了染坊。
我明白,她這是怕舅母曉得昨夜的事,又來譏諷刁難我們,所以纔要勤快些。
在人家的屋檐下,便是再要強的人,也不得不低頭。
可縱然我娘如此卑微,傍晚時,舅母還是來了。
她拿帕子掩着口鼻進了屋,先是嫌惡地皺了眉,纔看着我道:
「你娘還沒回來?那好,你同她講一聲,明日你們便從這屋子裏搬出去吧。」
她語氣隨意,彷彿在歸置什麼不值錢的物件兒,卻很輕易地叫我肝膽俱裂。
我怎麼都沒想到,只因爲月秋生了場病,舅母便要將我們趕出門去。
一時之間,心中又悔又怕。
「舅母,月秋病還未曾痊癒,外頭還下着雨,我們若是被趕出門去,該住到哪裏去……」
我哀求着,幾乎要落下淚來。
可舅母卻楞住了。
「我是說這屋子太過老舊,怕是不利於月秋養病,所以想讓你們搬到東院去,哪個說要將你們趕出門去了?」
「你這丫頭,當真是夭壽的腦袋哦!」
這下輪到我楞了。

-8-
娘回來後,我同她說了此事。
我娘執拗,原本不願意平白受舅母的恩惠,可瞧着月秋病懨懨的模樣,又不敢太過清高,便只得搬到了東院。
東院是舅舅一家的主院,兩個表兄一早便成了家,在外闖蕩。
如今空蕩的院子裏,只住着舅舅和舅母。
餘下的兩間廂房,正好容納下我們一家人。
娘帶着月秋住着一間,我便獨自佔了一間。
舅舅原本懼怕舅母,不太敢幫忙搭手,可聽聞我們是按照舅母的安排搬過來後,立馬打開了話匣子。
「當初原是我擅專,將你們安排去了西院,否則秋丫頭想必也就不會生病了。」
「你嫂嫂是個嘴硬心軟的,瞧着孩子病得難受,又住着四處漏風的屋子,心疼不已,這不,立馬便給你們騰了院子!」
娘只笑笑,不說話。
我卻明白,舅母是個好的。
只不過一個女人家,在外行商,總要裝得色厲內荏些,纔不會被人欺負。
於是,在鋪子裏當差時,我便更盡心了些。
從前因着沒有工錢,我也不願費心,便只做些收揀布匹的差事。
如今得了空,我也鑽研些花樣子來繡手帕。
我的繡活本就師從我娘,再者從前在京城時,也時常同鄰近的大姑娘小媳婦探討針法。
因此,我的繡工不僅有瓜州的柔和之態,也有京都的疏朗之意。
在鋪子裏賣了許久的布料,我心裏也明白了些門道。
那些布匹成衣中,最先賣出的往往不是料子最好的,而是樣式最新的。
所以,我既然要做繡活,便先得弄到時興好看的花樣子。
這本是十分爲難的。
但有了月秋,便不難了。
她被崔鶴明送來時,身上穿着的衣衫雖單薄,但卻是從前府裏的繡娘做的。
官宦人家的繡娘大多手藝精湛,思路新奇,ŧúₑ那些樣子自然也是精巧無比。
於是,我便將那件舊衣翻了出來,印着上頭的蘭花,用草紙和炭筆略略描出了個花樣子。
我熬了個大夜,繡了兩張。
原想着先試試水,Ṱŭ₇卻不曾想,第二日鋪子一開張,便被搶購一空。
見這花樣子如此搶手,我也不再拘泥於做帕子。
一張帕子至多不過十文錢。
可若是配上我孃親手染織的雲綾錦做成衣裳,便可賣到兩百文。
其中的利益,自然不言而喻。
於是,我同舅母說明了事由,開始調度布莊裏的繡娘,同我一起做成衣。
不過三五月,宋家布莊的生意便開始回春。

-9-
轉眼就到中秋。
往常在京城時,我娘總會自己親手做一桌酒菜,再讓我去喚幫鄰家修屋的爹回家喫飯。
但如今物是人非,爹早已經不在。
舅舅雖嘴上不提,卻也曉得我娘心中悲痛,便差人去永安寺爲我爹點了一盞長明燈。
在永安寺供奉香火,價格不菲。
若是換了從前,舅母一定會不鹹不淡地譏諷幾句。
但如今,她不說話,只一味地教月秋捏果子。
「今日團圓,秋丫頭這果子可要捏圓滿了。」
月秋原本還帶着幾分笑模樣,可聽見「圓滿」二字還是一僵。
舅母當然不知道其中曲折,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縱使月秋是個孩童,經此大事,還是早慧了。
小姑娘抿脣不說話,捏完一個果子,便垂下了腦袋。
我和我娘對視一眼,都不知道應當怎麼寬慰她。
恰巧坊市中的焰火炸了一聲,舅母側目望去。
「今日市集上可是熱鬧,花燈和焰火都是平日看不到的,春丫頭,帶你妹子去逛逛吧。」
我點點頭,牽起月秋的手。
穿過人羣,擠過熙攘。
「月秋想看猴戲嗎?」
她搖頭。
「我們去猜燈謎好不好?」
搖頭。
「那兔兒燈呢?」
小姑娘還是搖頭。
她始終低着頭,不說話。
跟着我們來瓜州的這些日子,她雖適度寡言,但今日這般情緒低沉,還是頭一次。
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去哄。
只得蹲下身,耐着性子小聲問她:「那兆玉告訴阿姐,從前在家時,娘怎麼帶着兆玉過中秋的?」
已經許久沒有人喚過她這個名字,月秋的眼睛亮了起來。
「娘會做松鼠桂魚,還有糖炸糕,還有……」
慢慢的,她不說話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
那些菜式只有柳姨娘會做,可如今崔家覆滅,那些昔日稀鬆平常的美味,自然再也嘗不到了。
眼看着那雙原本亮起的眼睛復又暗了下來。
我晃了晃荷包裏的碎銀子,鄭重其事地承諾。
「你放心。」
「今日阿姐無論如何也會讓你喫到這些東西!」

-10-
因着是中秋,河面上的漁家大多歸家過節了。
只零星停着幾條漁船。
我帶着月秋尋了個船孃問詢,才得知,如今的時節早就沒了桂魚,只有幾條剛捕的鱸魚。
瓜州靠水,盛產四腮鱸。
可那魚用來做湯味佳,做菜卻略遜一籌。
但如今,已經別無他法了。
我向那船孃借了鍋竈,將鱸魚切斬爲塊,薄油炸過後,再淋一層茄汁倒也像那麼回事兒。
至於糖炸糕,就要爲難許多了。
柳姨娘是金陵人,糖糕自然做得好。
可我沒見過那糕餅,更沒嘗過,如今即便是想依葫蘆畫瓢,也沒了樣式依照。
無奈,我只能去求了那賣月餅的掌櫃,花了半兩銀子,讓他按照描述略略做一碟子出來。
待到糕餅和魚塊都擺到月秋面前時,已經是圓月高懸的時候了。
小姑娘只咬了口魚,金豆子便順着臉頰成串兒地掉。
我慌了。
我知道自己廚藝不佳,但即便是難喫,也不至於難喫到這個地步吧?
「阿姐,你同我阿孃做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愣住了。
怎麼也沒想到,柳姨娘的手藝竟然差到如此地步。
後來我才明白。
小姑娘的意思是——縱使物是人非,但眷顧憐惜她的那顆心,卻是相同的。
那一夜,月秋喫完了魚塊和糖糕。
我揹着她,一路從集市走回宋家。
那天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
講從前自己枕邊的那隻布玩偶,也講柳姨娘給她做的百合粥。
月秋抱着我,臉頰貼在我脖頸處。
「那一夜,阿兄也是如此揹着我走了許久許久的路,他告訴我,縱使自己沒了活路,也會給我掙出一條生路來。」
「我如今活的好好的,可是阿姐,我阿兄又在何處呢?」
我腳步一頓,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自從來了瓜州,我便再未見過崔鶴明,自然不曉得他如今是什麼狀況。
我有些不忍,想了片刻,胡編起來:
「月秋好好的,阿兄就會好好的,等下回月秋過生辰的時候,阿兄就會來接月秋啦。」
她的生辰在冬至,如此算來,不過三、五月就能見到她阿兄。
月秋立時歡喜起來。
這原本就是一句哄小孩兒的話。
小孩兒忘性大,我原想着不多時她便會忘記。
可不曾想,月秋生辰前,崔鶴明竟真的來了。

-11-
十月中旬,我收到了一封信。
那信送得蹊蹺,並未署名,只夾在送貨的布匹裏頭。
我看不出端倪,便拿回家給我娘看。
她從前跟着外祖,也見過不少世面,一眼便看着這是射覆的把戲。
便取了碗茶水來,將信紙浸溼,再對着燭光略略烘烤。
果然顯出字跡來。
那信極短,只寫着邀我三日後城中茶樓會面,並未落款。
可我卻一眼就看出這是崔鶴明的手筆。
只因那信尾沾着墨跡印下的紋路,分明和月秋舊衣上的一般無二。
宋家在瓜州的生意不算小,我賣出的那些成衣他一定見過。
所以纔在信尾裝若無意地暗示我。
雖不知道他葫蘆裏在賣什麼藥,但我仍舊選擇了去赴約。
原本是想將月秋也帶上的,可阿孃說她在族學中唸書,若是告假少不得會驚動舅母一家,便作罷了。
會面那日,我先去了一趟鋪子,交代了一番事宜,這纔去了茶樓。
等了許久,才終於等到崔鶴明。
一年未見,他清瘦許多,面容愈發冷峻,如染露松柏般疏離。
可此刻,卻躬身拱手衝我行禮:「李姑娘。」
我亦頷首回禮。
崔鶴明關上窗,喝了盞茶,這纔開口:「不知月秋如今,過得可還好?」
他沒喚兆玉,只言月秋,便是已經提前打聽過舅舅家的事。
於是,我便將我們是如何來瓜州的,又是如何謀生,如何將月秋送去族學都細細講了一遍。
大家閨秀向來都是要守男女大防的,我本以爲他會不悅。
可崔鶴明點頭讚道:「令堂深明大義,的確是該叫月秋識字明理,否則日後再開蒙,怕是晚了。」
我聽見「日後」兩個字,眼睛亮起來。
追問:「你如今尋我來,是要接月秋回去嗎?」
崔鶴明深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非也。」
「是我蟄伏至此,終於有了平反的機會,此番行事,若是能成,崔家便能起復,可若是不能……」
他隱去了半截話頭,我卻聽明白了。
崔家之事,涉嫌黨爭,我雖弄不明白其中緣由,卻也曉得皇帝老兒的天威不是輕易便可以忤逆的。
若是要替崔家死去的五十八口人平反,談何容易。
崔鶴明此舉,不亞於是泥潭摘月般荒誕。
「若是我身死,月秋往後便只做月秋了。」
他看着我,面帶祈求。
像是一年前在青瓦巷那般哀絕。

-12-
歸家後,我便跟我娘說了這事兒。
饒是她素來膽大,也還是被嚇了一大跳。
畢竟若是崔鶴明真的做不成,不光是他自己身死,月秋的身份被清查出來,也是要株連一批人的。
我和我娘自然跑不脫,還要牽連舅舅一家。
舅舅雖怯懦懼內,舅母雖吝嗇嘴毒,但到底是待我們很好的。
萬不能如此。
於是,第二日夜間,我們便捲了包袱,要走。
去哪兒?不知道。
怎麼去?不知道。
我娘只知道,既受人恩惠,便不能引來禍患。
可誰知,我們剛走到二門口,還沒來得及邁門檻,便被攔住了去路。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舅母。
她柳眉微蹙:「這是要去哪兒?」
我和我娘對視一眼,不知該如何解釋。
舅母卻笑了:「逃崔家的禍?我看是不必了,廷尉府若是來抓人,咱們家誰都跑不脫。」
原來舅母早就知道真相。
她出閣前也是商戶人家的女兒,什麼大場面沒見過,什麼小錯漏沒抓過。
我們初到瓜州時,她便讓手底下的人去查問過。
早曉得我娘並未生兩女,月秋自然也不是我的親妹子。
我娘驟然多了個親閨女,犯了事兒的崔家卻少了個小小姐。
略一查問對證,舅母便明白怎麼回事兒了。
她卻還是將我們接納進了府。
娘問她爲什麼。
舅母鳳眼一翻:「我雖在瓜州,卻也聽說過月春和崔家二公子那檔子事兒。」
「都說他瞧不上咱們春丫頭,可雨夜託孤,何等的情意才能信賴至此?那崔二公子乃人中龍鳳,我看啊,未必沒有起復的機會。」
「屆時他若是光復崔家,春丫頭嫁過去,崔家少不得要念我這個舅母幫扶的情分。都說官商官商,有官罩着,我這商才做得下去嘛。」
娘啞了口。
事到如今,的確只有在宋家,才能過幾天安穩日子。
因着怕廷尉府的人查訪,月秋便沒再去上族學。
我守着她在家中等了整整一個月。
京中才終於傳來消息。
崔鶴明要辦的事兒,成了。

-13-
先帝身死,三皇子繼位。
崔鶴明在新帝潛龍之時便盡過犬馬之勞,新帝自然也不會虧待他。
但君無戲言,若是貿然爲崔家平反,只爲落得個不孝的名聲。
新帝不願如此。
因而,起先只是順帶着將崔家的案子拿到大理寺去審。
後來審着審着,便發現了紕漏。
先帝何等仁義?這紕漏自然不能是他的,於是新帝嘔心瀝血,又揪出了不少冤枉忠臣的奸臣。
這些紕漏和錯處,自然就被安置到了他們身上。
昭仁元年冬,京中又發落了一批官員。
斬ẗųₑ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而從前的尚書府崔家,至此正名。
聽聞這個好消息,娘長長地鬆了口氣。
脖子上這顆懸而未落的腦袋,總算是保住了。
冬至那日,是月秋的生辰,娘擀了面做餃子。
鍋裏的湯水剛咕嘟冒泡,院裏便來了人。
是崔鶴明。
他一身大氅,衣角處還帶着泥點,像是急匆匆趕路而來。
月秋撲進他懷裏,嵌進去了一般,怎麼都不肯鬆開。
娘見了他,不驚不喜,只淡淡道:「既來了,便是客,等着喫餃子吧。」
崔鶴明應了一聲,抱着月秋,抬抬屁股就要坐下。
又見我們一行人忙碌着, 便又站了起來。
他挽起衣袖,淨了手, 極自然地拿起餃子包了起來。
「月秋往後, 終於可以做回兆玉了。」
「真好。」

-14-
番外:
落雪那日, 崔鶴明帶着兆玉要回京。
小姑娘捨不得我們, 還撲在我娘懷裏狠狠哭了一場。
舅母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叮囑:「秋丫頭, 等回了京城, 莫要忘了我們纔是,日後你那些閨閣好友若是要做衣裳, 可別忘了我們宋家布莊!」
兆玉抽抽搭搭地癟嘴,看向我:「阿姐, 你不跟着我們回京嗎?」
我失笑:「你回去是做崔家大小姐,我可做不成!」
「但你可以做崔家夫人呀!」
小姑娘童言無忌, 我惱怒地捏捏她的臉頰:「死丫頭, 胡說些什麼!」
「我沒胡說!你同我阿兄的婚書,還在他荷包裏好好放着呢!」
這下輪到崔鶴明愣住了。
他別過頭,耳廓染上一層緋紅:「我……我只是想着拿去官府銷燬,或許更合時宜一些。」
我亦點頭稱是。
畢竟, 昨日我們便已經談論過此事。
他說要報答我與我孃的恩情, 問我想要些什麼。
這樣的話本我其實看過不少。
可生活不是話本,我沒要金銀, 也沒挾恩圖報要他以身相許。
我只要了一家布莊。
一家開在京城的布莊。
從前爹在時, 家中寬裕,娘不是沒想過要做布匹生意。
但想要在京城做生意,除了本錢,還得有人脈。
舅母說得沒錯, 官商官商,官在前, 商在後。
若要平安無事, 須得有個倚仗。
如今,崔鶴明便是我和阿孃的倚仗。
馬車徐徐啓程。
眼見兆玉上了車,我終是沒忍住, 喚了一聲。
「崔鶴明!」
他旋身,眼底莫名帶了三分喜色:「你可是要改主意了?」
我搖頭。
「我只是想問,那日我從崔家離開時,你何以爲會說出那樣的話?」
崔鶴明一愣, 旋即明白過來我在說什麼。
不過是那句——
「李姑娘, 你該明白, 崔家門第, 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他垂下眼睫, 竟是笑了起來。
「李姑娘,我只是覺得,你這樣鮮活的姑娘, 實在不該折損進崔家的門楣裏。」
而後馬鞭破空一聲, 車軲轆滾滾向前。
很久之後, 我才知道。
原來那日崔夫人並非真的想讓我入崔家的門,而是想讓崔鶴明納我爲妾。
是以,他纔會說出那樣的話想要逼退我。
從一開始, 就是我誤解了他。
但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經明瞭。
往後山河陌路,我們都各有各的道要走。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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