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貶永州第六年,蕭雲卿接到起復的聖旨。
臨行前一夜,他勸我:
「京中風波詭譎,局勢不穩,你留在此處,我才安心。」
「待我地位穩固,必風風光光接你回京。」
前世他也這樣說,勸我留在這窮山惡水的永州,卻帶走了我們的兒子。
隨行的還有他爲兒子請來的女夫子。
我在這裏等了一年又一年,終於攢夠了銀子,要上京去尋他。
可我沒能見到蕭雲卿,因爲我在中途遇難葬身江底。
死後我方知,蕭雲卿已位極人臣,成爲帝王心腹,與那位女夫子更是喜結連理,成就一段佳話。
我不過是擋了他們的青雲路的絆腳石,所以我該死。
一朝重生,我目送他坐上馬車,轉身給自己招了個贅婿。
從此君居山南,我亭西,各抖襟上雨。
-1-
接到起復聖旨那日,知府夫人紆尊降貴來到我的餛飩攤前。
「我們家大人早就和我誇讚,說蕭大人是龍游淺灘,終有騰空之時啊。」
知府夫人摘下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鐲子往我懷裏塞,臉上堆滿了笑。
「誰不知道蕭大人愛妻如命,娘子真是好福氣。」
「還請您在大人面前,幫我們多多美言幾句。」
他們如今該很慌。
六年前蕭雲卿被貶,明裏暗裏,沒少受到冷嘲熱諷。
如今天子召令,準蕭雲卿官復原職,進京上任。
他們可不得巴巴地上趕着討好嗎?
我掂量了一下掌心的金鐲子,默不作聲藏進袖子裏,含糊點頭。
「雲卿他生性豁達,在永州這幾年,一向仰仗大人照顧。」
前世我沒收,怕壞了蕭雲卿的清廉名譽。
可現在我想開了,誰會和錢過不去。
何況這本就是給我的賠禮。
得了我的承諾,知府夫人鬆了口氣。
其實她本也不必擔憂。
蕭雲卿縱然失勢,也曾是朝中重臣,旁人就算再看不上他,也不敢鬧到他面前。
可面對我時,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這六年來我聽了多少冷嘲熱諷,受了多少難堪,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原想着,蕭雲卿總會爲我出口氣的。
可我忘了,面對奚落譏諷的人是我,他又怎能感同身受。
他非但不追究,反過來斥責我心胸狹隘,斤斤計較。
「瑤光,你竟變得如此世俗!你該多和鍾姑娘相處,學她幾分傲骨。」
腦海裏還回響着蕭雲卿訓斥我的話,我推着車回家時,就看到蕭洵舟躲在鍾令婉身後,衝着蕭雲卿做鬼臉。
「爹爹好凶,婉姐姐救我。」
鍾令婉將蕭洵舟護在身後,笑意溫婉看向蕭雲卿。
看着三個人親密無間的模樣,我的心像被挖出一個大洞,鮮血淋漓,無比疼痛。
明明我纔是蕭雲卿的正妻,可我在蕭洵舟父子倆的心裏從來沒有一絲地位,反而是鍾令婉這後來者居上。
……
「蕭大哥,洵舟還小,正是貪玩的年紀,你別對他太苛刻。」
蕭雲卿縱然不悅,也不會對着鍾令婉撒氣。
他不認同地看了鍾令婉一眼,到底緩和了神色,「你總是護着他。」
鍾令婉笑着將蕭洵舟抱進懷裏,「洵舟這樣聰明可愛的孩子,我自然喜歡。」
蕭洵舟回抱住她,語氣甜膩,「我也最喜歡婉姐姐了。」
我的腳都要站麻了,終於不合時宜地踏進院門,打擾他們的寧靜。
下一秒蕭洵舟看見我收起臉上的笑容,他腦袋還埋在鍾令婉懷裏,不情不願地喊了我一聲母親。
蕭洵舟不喜歡我,我早就知道。
我那時候以爲,人心總是可以被捂熱的。
可蕭雲卿用時間告訴我,就算我給他生下孩子,他也不會多看我一眼。
-2-
那時ṱú⁷被貶來永州,蕭雲卿很是落魄,家財散盡,身無長物。
依靠他那點微薄的俸祿,一家人喫喝都成問題,何況他又鍾愛文玩字畫,遇上合心意的,說是一擲千金也不爲過。
家裏終日不見葷腥,眼看着蕭雲卿和蕭洵舟一日日消瘦下去,我滿心憂慮。
不得已,我用手裏僅剩的餘錢置辦家當,在西市擺了個餛飩攤。
可隨着蕭洵舟日漸長大,便與我有了隔閡。
他漸漸不再往我懷裏撲,也不會甜甜地喊我娘。
縱然他不說,我也知道。
他嫌我身上整日不散的煙火氣,嫌我在外拋頭露面,嫌我精打細算,爲一文錢斤斤計較。
可我不爲一文錢計較,他們哪來的錢享受。
我以爲時間久了,他們就能發現我的良苦用心。
可事實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臉上。
……
鍾令婉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那日蕭雲卿帶她回來,說是給蕭洵舟請的夫子。
我問了才知曉,原來她家道中落,父親染了惡疾去世,不得已賣身葬父。
蕭雲卿見她頗有才學,不忍明珠蒙塵,就將她請回家中。
「瑤光,不過是添副碗筷的事,我若不救她,她一個清白女兒家,不知道要落到什麼境地。」
蕭雲卿這樣和我說,我憐憫她孤弱,便應了下來。
鍾令婉就這樣住了下來,有她陪着蕭洵舟,我也能放下心,專心料理餛飩攤。
可也是從這之後,蕭洵舟與我便漸漸生疏了。
見我沒應聲,蕭洵舟有些不高興。
「爹爹,我餓。」
「我想喫清蒸鱸魚、麪筋釀肉,還有熬的香香甜甜的赤豆桂花粥。」
蕭洵舟一邊喊着餓,一邊拿眼睛瞟我。
往常這個時候,我該着急忙慌爲他們煮飯了。
可我一路推着車回家,滿頭大汗,連口水都沒喝上。
他們三個卻坐在葡萄架下,面前擺着精緻漂亮的點心。
我一眼認出那是留芳齋的新品。
兩盒就頂上我賣半天餛飩的錢了。
他們習慣了對我呼來喝去,我早已習慣,習慣到麻木。
前世我會慣着他們,給他們當牛做馬。
可我今已然重生,從今日起要和他們割席,便再不打算順着他們了。
我嘆了口氣,「攤子上還剩最後一碗餛飩沒賣出去,我剛纔已經喫過了。」
蕭雲卿一愣,還是鍾令婉先領會到我的言外之意。
「姐姐辛苦了,那今日我來下廚吧。」
她作勢要站起身,面露羞澀,語氣含嬌帶嗔。
「我廚藝不好,做得不好喫你們可不能嫌棄。」
「怎麼能讓你下廚呢,」蕭雲卿頗不認同,「你的手是用來寫字作畫的。」
他牽起蕭洵舟的手,語帶笑意,「我們請婉姐姐去醉香樓喫飯,好不好?」
蕭洵舟自然贊成,他瞥我一眼,刻意提高了音量。
「就是,婉姐姐不需要會做飯,你那麼有才學,怎麼能下廚呢。」
他這話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我沒搞懂有才學和下廚之間的聯繫。
我也曾通讀四書五經,到頭來不還是在鍋碗瓢盆間忙碌。
蕭洵舟的話,讓我更加知道從前的我是有多麼的招笑。
罷了,以後各自安好,無所謂了。
省卻一樁麻煩事,我也懶得管他們。
蕭雲卿帶着一大一小兩個人出門了,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也無人問我一句。
瑤光瑤光,你今天怎麼不開心呀?
-3-
知府大人出手闊綽,我將那手鐲換成銀子,沉甸甸一包,藏在我的櫃子裏。
剛藏好,蕭雲卿走了進來。
看到我在整理衣物,他動作稍頓,遞給我一支簪子。
「陪舟兒逛夜市,看到這支簪子,很襯你。」
岫玉做的髮簪,雕成玉蘭花型,簡約雅緻。
我詫異看他一眼,這倒是新鮮事。
前世的蕭雲卿可不曾給我送簪子,即使是這種最便宜的玉簪,我也沒收到過。
大概是我難得冷臉,讓蕭雲卿意識到,也許我也是會生氣的。
「你的行李不必收拾了。」
他接着說,語氣很緩,卻也不容更改。
「京中波雲詭譎,我實在擔心,你就留在這裏吧。」
「等我在朝中站穩腳跟,我再來……」
我早就明白蕭雲卿的心思不在我這裏。
壓下心底宛若黃連般的寒苦情緒。
聽到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話語,我不等他說完,便乾脆利落應了下來。
「好。」
我這樣的反應倒是讓蕭雲卿一愣。
他大概是預料到我會反對,準備了一肚子說服我的話,如今都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前世我自然是反對的,甚至做出了抗爭。
我不理解他爲何要將我留在這舉目無親的永州城。
若真有什麼危險,夫妻一體,我也願與他一同面對。
來永州時,分明是我二人一起,怎麼回京時,卻要獨留我在舉目無親的永州城。
起初蕭雲卿還耐着性子勸我,見我執意要進京,他惱了。
嚴厲斥責我一頓,怪我不爲他考慮,不能理解他的苦心。
就連蕭洵舟也怪我不懂事。
「你去京中有什麼用?又不能幫到爹爹。」
我就這樣被他們留了下來,從此,生死不復見。
後來我葬身江底,連屍首都找不到,蕭雲卿得知消息後,在京郊爲我立了一座衣冠冢。
無名無分,一句祝氏瑤光之墓,徹底斬斷了我與他的關係。
荒草孤墳,連個爲我燒紙的人都沒有。
如今有的選,我不要再做那個無名氏,我要做自己。
……
第二日一早,鍾令婉在院中教蕭洵舟唸書。
清晨的陽光灑在她臉上,也映得她髮間那支碧玉簪子愈發通透溫潤。
是塊上好的玉料。
見我盯着她頭上的簪子看,鍾令婉羞澀一笑,「姐姐,我頭上的簪子好看嗎?昨晚和蕭大哥一起逛夜市,他說我教導舟兒辛苦了,非要給我買的。」
她抬手摸了摸簪子,「舟兒也說這簪子襯我呢。」
蕭洵舟仰頭看着她,分外捧場。
「婉姐姐長得好看,戴什麼都好看。」
鍾令婉被他哄得喜笑顏開,她目光落在我髮間,眉頭一皺,「姐姐怎麼沒戴那支髮簪?我說這個好看,適合姐姐,求了老闆好久他才肯送的呢。」
這話幾乎是明晃晃的挑釁。
我抬眸對上她含着諷意的眼眸,心底一片平靜。
若是從前我早就上去撕爛了她的嘴。
「一支簪子而已,鍾姑娘若是喜歡,送給你便是。」
「我喜歡的,會自己買。」
鍾令婉的臉色青紅交加,比天邊的朝霞還要多變。
-4-
這一日傍晚我回家時,蕭雲卿臉色難看。
他坐在院裏,餘暉灑在臉上,也掩不住面上的怒氣。
「瑤光,你在鬧什麼?」
他聲勢逼人,開口就是斥責。
「我今日去餛飩攤尋你,才發現你竟然已經將攤位轉賣,我不是說讓你留在永州嗎?」
鍾令婉在一旁煽風點火,語氣輕柔,說出的話卻不太好聽。
「姐姐不會是想偷偷跟着我們上京吧?這路途遙遠,萬一出什麼事……」
蕭雲卿臉色更差。
「簡直是胡鬧!」
「這麼大的事情你爲何不與我商量?」
看他這個架勢,好像餛飩攤是他和我一起經營的一般。
可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在忙活,蕭雲卿憑什麼對我的決定指指點點?
從我們租住的小院到西市要走很遠的路,還有一個長長的斜坡。
每次推車上坡,我都要歇上兩次,累得滿頭大汗。
到下坡時,又要緊緊抓住把手,唯恐一個不慎,連車帶人一起滾下去。
颳風下雨,也不曾有人爲我送傘。
我有些委屈,也有些難堪,可這些蕭雲卿從來看不到。
他只想看到我像個陀螺一樣圍着他們父子倆十二個時辰忙碌個不停才舒心。
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也有心,也有情。
也會難過,也會被冷言冷語扎穿成一隻刺蝟。
我想要張口反駁,又覺得沒必要。
明天他就要離開,到時塵歸塵,土歸土,我們再無相干。
和不相干的人說這麼多做什麼呢?
我語氣平靜,「餛飩攤太累,我想換個攤位。」
聽我這樣說,蕭雲卿語氣稍緩。
「這段時間確實辛苦你了,不過京城居住不易,柴米油鹽樣樣貴,還是要多備些銀子纔行。」
蕭雲卿握住我的手,目光帶了幾分憐惜。
「等我領了俸祿,會給你寄銀子的。」
騙子。
前世蕭雲卿一走了之,起初我給他寫信時,他還會隔三差五回覆。
可後來他越來越忙,我寄出十封,也未必能得到一封回信。
再後來,就徹底音信全無。
至於銀子,更是半文錢也沒見過。
我不着痕跡地抽出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不必了,你在京中開銷大,還要養兩個人,好好照顧自己。」
好聽的話我也會說。
蕭雲卿被我這番話打動,神色動容。
「瑤光,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鍾令婉在一旁插話,「姐姐放心,我會照顧好蕭大哥和舟兒的。」
我看向鍾令婉,她神色坦然,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有多麼越界。
蕭雲卿不會提醒她,可沉默何嘗不是一種縱容。
我攥緊衣裙看向蕭洵舟,他正依偎在鍾令婉懷裏,混不在乎的模樣。
到底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我捧着他從小小的人兒長到如今,能跑會跳。
懷着最後一絲希冀,我緩緩開口,「舟兒願意留在阿孃身邊嗎?」
「舟兒如果去了京城,我會很想你的。」
蕭洵舟警惕地看着我,摟緊鍾令婉的脖子,「我不要!」
「我要和爹爹一起,和婉姐姐一起。」
即使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仍然控制不住滿心的酸楚。
蕭雲卿眉頭微皺,「瑤光,舟兒他還這麼小,永州苦寒,如何受得住?」
原來他也知道永州苦寒難捱。
每年冬日我的手都會凍傷,紅腫刺痛難忍,可他也從來沒有體恤過我。
我不想再訴苦,他心裏沒我,縱然我把傷口剖開千萬次,他也只會嫌我污了眼。
「舟兒,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阿孃嗎?」
蕭洵舟狠狠盯着我,「我討厭阿孃,阿孃壞,都不給我飯喫。」
這幾日我藉口身上不適,已多日不曾下廚。
蕭雲卿明裏暗裏表露過不滿,都被我敷衍過去。
卻原來,我爲他們料理家事六年,事事盡心盡力,一頓飯就可以推翻我之前所有的付出。
蕭雲卿眉頭微皺,低聲訓斥蕭洵舟,「舟兒,不可對你娘無理。」
可顯然他內心也是想罵我的。
「你這幾日心裏有氣,我知曉,可我和舟兒都在盡力哄你開心了,到如今你連飯也不肯做,我只能帶着他們日日在外面喫飯。」
「旁人見了都問我,難道我家中娘子不下廚嗎?」
見我臉色難看,蕭雲卿緩了緩語氣,「瑤光,我是爲了你的名譽着想。」
我遲疑片刻,面露愧色。
「明日我給你們備一桌飯菜踐行。」
-5-
飯菜我是從醉香樓訂的,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全是我愛喫的菜。
蕭雲卿帶着鍾令婉和蕭洵舟回來時,正看到我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
他今日去辭別故交,永州到京城隔山隔水,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雖然不知爲何辭別故交還要帶着鍾令婉,但蕭雲卿做事,總有他的道理。
看到這一桌子菜,蕭洵舟先是一喜,隨後皺起眉頭。
「娘怎麼今日一道我愛喫的菜也沒做?」
蕭洵舟繼承了他爹的口味,一向偏愛清淡菜色。
我自幼在蜀地長大,喜食辛辣,爲了他們,家中餐桌已常年不見辣椒。
我自顧自坐下來,給自己夾了一塊水煮肉片,不夠麻,也不夠辣。
我想回家了。
我看了蕭雲卿一眼,語氣平淡,「偶爾也該換換口味。」
蕭雲卿臉色難看,「你阿孃這是還在生我們的氣呢。」
「瑤光,今日就是離別的日子,你非要在今天與我置氣嗎?」
這話說得,像是我不夠懂事,無理取鬧一般。
我不應聲,專心喫菜,蕭雲卿嘆了口氣,轉身出去打包了幾份清淡飯菜。
「瑤光,你消消氣,」他在我身邊坐下,難得的溫情。
「我和舟兒上京後,會盡快安排接你去京城的。」
「到時我們一家在京城團聚。」
他說的信誓旦旦,蕭雲卿有一雙深情的眼,任誰看了都要相信他。
可我卻再不敢信了。
「好,那我在這裏等你。」
勉強維持着和氣喫完各懷心事的一頓飯,車伕將馬車停在院門口,招呼着蕭雲卿上車。
「大人,我們該走了。」
蕭雲卿提着行囊上車,臨行前,他欲言又止看向我。
「瑤光,你沒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我愣了一下,回憶起上一世我是怎麼說的呢?
那時的我幾乎哭成淚人,細細叮囑他們到了京城要好好照顧自己,話多到讓蕭洵舟都厭煩,催促着車伕快些離開。
可我流再多的眼淚也留不住他們。
如今我掉不出眼淚了,甚至盼着他快些走。
「望夫君在京一切安好,好好照顧舟兒。」
我的話少了,依依惜別的反倒成了蕭雲卿。
他將我抱進懷裏,俯身貼近我耳畔,「你在永州照顧好自己,多給我寫信。」
「我和舟兒都會想你的。」
目送着蕭雲卿的馬車消失在轉角,我叫的馬車也到了。
我將房門落鎖,揹着行囊上了車。
車伕腳程快,很快就越過我每日要爬的那個上坡,追上了蕭雲卿。
我聽到蕭洵舟的聲音:「爹爹,有人和我們一樣出遠門呢。」
我掀起車簾,見天高雲闊,有鳥兒振翅,撲簌簌劃過天空。
從此天各一方,各自奔前程。
-6-
永州到蜀地不算太遠,可前世我十歲離家,再也沒回去過。
正值春三月,春意鬧人,我抵達時,枝頭桃花開的正盛,喜鵲躍上枝頭,車伕說,是個好兆頭。
這些年家裏親眷都已去世,重遊舊地,早尋不到舊人舊物。
只有鎮上那棵梧桐樹蔥鬱依舊。
餛飩攤改成了麪攤,熱氣騰騰的湯,澆上濃油赤醬的哨子,在街巷間也算受歡迎。
春風吹落了桃花,樹上蟬鳴一聲長過一聲,秋風打着旋兒捲起枯葉,又被一場大雪覆蓋。
等河水解凍,枝頭又綻綠意時,我已在此地居住了一年。
賣完最後一碗麪,我坐在矮凳上,等人來接。
夕陽在青石板上投下一片斑駁霞光,有熟悉的身影由遠及近。
是個眉目俊秀的書生。
他向我露出個靦腆的笑,「好……好巧啊,祝姑娘,你也準備回家了嗎?」
我點點頭,他就主動地上前幫我將桌椅收起,推着車陪我一同回去。
書生名叫謝蘭舟,與我是鄰居。
一年前我在他隔壁租了院子,一次偶然,他養的狸奴跑到我院子裏,他敲門來尋,我們就此結識。
這已經是他第六十四次假裝偶遇送我回家了。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謝蘭舟推着車,與我並肩而行。
他話不多,但推車的手穩穩當當,完全不需要我動手。
我們一路路過市集,相熟的大嬸向我打招呼。
「喲,謝書生又來接祝姑娘回家啊。」
謝蘭舟漲紅了耳根,慌得連連擺手,「只是巧遇,巧遇。」
看他這幅羞澀模樣,大嬸忍不住笑,反而讓謝蘭舟更加無地自容。
她熱情地塞給我幾顆春筍。
「嚐嚐,剛從地裏挖的。」
這座小鎮人不算多,又十分熱情,住得久了,我也混成熟面孔。
「拿回家讓蘭舟給你炒臘肉,香着呢。」
大嬸一句話成功讓謝蘭舟剛剛消退的緋紅又重新攀上耳垂。
我和謝蘭舟住得近,他廚藝又好,時常送些飯菜給我。
我在外忙碌一天,到家就不想再開火,面對他的好意,欣然笑納了。
久而久之,我們兩個晚上便經常會在一處喫飯。
人人都能看出他對我的心思,人人都樂意撮合我們。
可謝蘭舟遲ţů₃遲沒向我表明心意,我也只能裝作不知。
實則是我自己也心亂如麻,理不清頭緒。
我和蕭雲卿也曾有過很好的一段時光。
十歲那年家中遭逢變故,我孤身赴京城,寄居在姨母家,與蕭雲卿算是青梅竹馬。
姨母好心收留我,我很感激。
然而寄人籬下,難免受到下人苛待,我也不好事事讓姨母爲我煩憂,只能忍讓。
認識蕭雲卿後,他對我頗多照顧,是我困頓生活中投下的一束明光。
婚後琴瑟和鳴,兩情相悅,人人都誇我和蕭雲卿是一對眷侶。
後來他惹怒聖上,遭貶謫。永州苦寒,我執意要陪他。
那時的我不懼艱險,只怕他不在身邊。
可兩情脈脈,到最後也不過是像枝頭春花一般,零落成泥。
-7-
葬身江底後,我魂魄未散,一路飄飄蕩蕩回到京城。
正看到一身硃紅官服的蕭雲卿回府。
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他一如離別時英俊瀟灑,只爲他添了幾分成熟氣質。
蕭洵舟身量如抽條修竹,長高了許多。
他手裏捧着一對珍珠耳墜,恭恭敬敬地送給鍾令婉。
「今日是母親的生辰,這是孩兒親手爲母親做的耳墜。」
我驚詫於我的孩子居然要喊鍾令婉母親,全然忘了我的存在。
蕭雲卿端着一碗長壽麪走了進來,看到鍾令婉,面上綻出笑意,他輕輕將鍾令婉圈進懷裏,姿態親暱。
「這段時間你操持家務,還要照顧舟兒,實在是辛苦了。」
「過兩日休沐,我帶你們去京郊的莊子上玩兩天。」
我如遭雷擊,這才意識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蕭雲卿已經和鍾令婉結爲夫妻,恩愛和睦。
眼淚湧出來,模糊了視線。我怔怔望着他們親密的姿態,心像是被刀割開一般,抽搐着痛。
「爲什麼?」
我喃喃着。
「你若是另有所愛,大可直接與我和離,何苦要這樣瞞着我。」
「你明知道我不會糾纏你的。」
這一刻,顯得我日復一日殷切的期盼與焦急的等待,像是個笑話。
直到知曉我的死訊,蕭雲卿也不過是嘆息一聲,道一句命途多舛。
蕭洵舟更是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們匆匆爲我辦了一場簡單的葬禮,就又迴歸正常生活。
我入葬那日是個雨天,第二日就放晴。
萬里無雲,階上無痕。
昨日被雨打溼的衣衫已然乾透,就像我的死,也只是一場濛濛細雨,天晴了,就消散了。
我恨過,也怨過,但都隨着時光磨滅了。
到最後只剩下麻木,與迫不及待想要劃清干係的決絕。
屋外風起振窗,轟隆隆雷聲作響,我從夢中驚醒,院中一樹桃花零落,花香浸浸。
第二日是個晴ẗúₘ朗的天氣。
謝蘭舟又照舊等在門口,殷勤幫我推車。
我向他道謝。
「多謝公子,不過往後就不必再麻煩謝公子了。」
謝蘭舟面上有一閃而過的慌亂,他急切想要向我解釋。
「不麻煩,我,先生說我整日悶在房裏讀書也不好,該出去轉轉的。祝姑娘,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
「你是不是嫌我笨手笨腳,我可以學的……」
沉鬱了一夜的心情因他此刻慌亂而有所緩解,我忍俊不禁。
「不是,是我買了鋪面,往後就不擺攤了。還要請公子多來照顧生意。」
「原來如此……」
謝蘭舟一頓,露出一個難爲情的笑容,旋即真心實意爲我開心。
「那還要恭喜祝姑娘了。祝姑娘的手藝好,人人都喜歡。我一定會去的。」
-8-
謝蘭舟照舊還是每日晚間來接我。
起初還會找藉口,昨日是出門買筆剛好碰上,今日又發現家裏缺了墨水,明日買紙,後日買書,等到藉口都用盡,他便也不再找藉口。
只在臨關店前走進店裏,在最偏僻的角落坐下,等着我一起回去。
春風和暢,夾雜着花香,燻得人沉醉。
謝蘭舟支支吾吾地遞給我一枝桃花簪,他說是去買點心時順手帶的。
可點心鋪和首飾鋪隔得那樣遠。
街燈將路點亮,我握緊了手裏的桃花簪,終於決定試着放下。
卻聽到一聲似曾相識的呼喚。
「瑤光?」
「果真是你!」
我循聲看去,只見蕭雲卿滿臉激動的神色,快步走到我身邊,將我擁入懷中。
「你要走爲何不和我說一聲,你知不知道我和舟兒找了你多久。」
他身上有陌生的薰香氣息,衣着華貴,縱然風塵僕僕,也不失氣度。
想來在京城時,有人事事爲他打點妥帖。
我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看了一眼謝蘭舟,他已是臉色慘白,失魂落魄的模樣。
「蕭大人,請自重。」
見我如此生疏,蕭雲卿臉色一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瑤光,你這是何意?」
蕭洵舟揪住我的衣角,眼淚說來就來。
「娘,舟兒好想你。」
這副模樣反而讓我心頭一跳。
我沒想過會再和他們相見。
「我已經不是你娘了,」我將衣袖揪出來,滿臉漠然。
「民女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大人。」
我看向謝蘭舟,向他致歉。
「抱歉,謝公子,他們是我的前夫與兒子……」
我從未隱瞞過自己和離的事情,一個拋棄髮妻的渣男,我爲什麼要幫他隱瞞?
雖然我和蕭雲卿連和離也稱不上。
我和蕭雲卿連婚書都沒有,當初我隨他赴永州時,他祖母新喪,我們兩人便沒有婚契,所以後來,他才能那般輕易娶了鍾令婉。
謝蘭舟很快鎮定下來,他擋在我面前,意在安撫。
ṭū́⁺「祝姑娘,你受苦了。」
「不,我不同意。」
蕭雲卿看向我,眼裏滿是怒氣。
「你就爲了他纔要與我置氣嗎?」
「我們什麼時候和離了?瑤光,我分明讓你在永州等我,你爲什麼不等我?我本來都打算接你去京城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我就該一輩子在永州爲他蹉跎一般。
我淡淡反問,「接我去京城做什麼?參加你與鍾令婉的喜宴嗎?」
蕭雲卿頃刻間白了臉色。
「你怎麼知道?」
-9-
當然是我前世知曉的。
離開我不過半年,蕭雲卿就和鍾令婉成了婚。
他這麼處心積慮不肯帶我上京,自然早已計劃好了一切,能等半年再成婚,已是不易。
可笑我從前眼盲心瞎,竟然看不出他們之間早有曖昧!
謝蘭舟難得不緊張了,他護在我身後,目帶凶光盯着蕭雲卿,抬手一拳揍在他臉上。
「原來你就是祝姑娘那拋棄髮妻的陳世美前夫!」
我驚愕在原地。
謝蘭舟在我面前一向內斂靦腆,連對視一眼都要臉紅,多說句話就緊張。
可如今卻和人大打出手。
蕭雲卿很快反應過來,與他扭打做一團。
蕭洵舟撲上去想要救蕭雲卿,卻被我攔下。
他仰着臉,眼眶泛紅看着我,「娘,你不要舟兒了嗎?」
一年不見,他長高了,還是一副稚氣模樣,卻有了蕭雲卿三分神韻。
我看着他,「不是我不要你,是你們先拋下我的。」
蕭洵舟急急來扯我的衣袖,「不是的,娘,舟兒沒有要拋下你。」
我拂開他的手,「你去京城前,難道不知道你爹和鍾令婉的事嗎?」
「他們成婚時,你可曾想過我?你喊鍾令婉孃親時,有想過我還在永州等着你的回信嗎?」
接連幾句逼問,蕭洵舟答不上來,急得眼淚滾落下來,卻說不出一個字。
我不知道他們爲何又來尋我,既然已經在京城落腳,又娶了心上人,再來找我又有何意義呢?
眼看着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上前去阻止了這場戰爭。
兩個文弱書生湊在一起打架,也分不出個勝負。
謝蘭舟臉上青紫一塊,腿上被蕭洵舟用石頭砸了一下,走路一瘸一拐。
蕭雲卿也不遑多讓,被謝蘭舟一拳打在鼻子上,這會兒還在滴血,格外狼狽。
我抓着謝蘭舟查看他的傷勢,見並不嚴重才放下心來。
蕭雲卿見我看也不看他,往常冷清剋制的人,瞬間就紅了眼眶。
他低喚我的名字,聲音哀慼:「瑤光,你怎麼不看看我?」
我語氣冷淡:「蕭大人有鍾姑娘照顧,何須我費心。」
蕭雲卿目光哀傷地看着我,「瑤光,你還在生我的氣是嗎?」
我懶得理他,攙扶着謝蘭舟一起回去。
直到我走出好遠,還能感覺到蕭雲卿的目光注視着我。
-10-
我指尖蘸了藥膏,輕輕塗在謝蘭舟臉上。
他輕嘶一聲,又咬牙忍下。
「你不必和他動手的。」
謝蘭舟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頭,「我就是覺得生氣。」
「祝姑娘這麼好的人,他竟然辜負你。」
「也許在他心裏,有人比我更好。」
謝蘭舟猛然抬起頭,定定地看着我,「可是在我心裏,祝姑娘就是最好的。」
「也許這世上還有別的姑娘,可是她們再美再好都與我無關,我心裏只認定祝姑娘一個人。」
我一愣,沒料到他會突然說這種話。
捅破了窗戶紙,後續的話再要說出,似乎也沒那麼艱難了。
一點孤燈如豆,照滿室明光,也映亮謝蘭舟眼底的堅定。
「祝姑娘應該也有察覺吧,我心悅姑娘。」
「原本我遲遲不敢表明心意,是想等着你能徹底放下過去。可如今他找過來了,我怕這些話再不說,就一輩子也沒有機會開口了。」
「我又不會走,哪就一輩子了?」
真的?」謝蘭舟雙目微亮,驚喜地看着我。
我點頭,「今日多謝你。
「能揍他一頓,我也開心。」
謝蘭舟又一次紅了耳根,不好意思地衝我笑,「我……我也是一時衝動,祝姑娘放心,我平時絕不動手的,更不會對女人動手。
第二日我推門出來,就在門口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站在我家門前,門神一般。
夜裏風大,吹得杏花落滿地。
蕭雲卿肩頭落着花瓣,見我出門,他動了動,看我的目光隱忍又深情。
「瑤光,我有話想和你說。」
我和他有什麼話好說。
但蕭雲卿此刻的狀態格外奇怪,讓我有種莫名的熟悉。
所以我還是將他們請了進來。
「對不起,瑤光,是我對不起你。」
他一進門就再也剋制不住地落下淚來。
「看到你還活着,我真的很開心。」
窗外雷聲炸響,我心頭一驚。
-11-
在蕭雲卿和蕭洵舟的講述中,我才知曉。
上一世的蕭雲卿和蕭洵舟也重生了。
重生在他和鍾令婉成婚當日。
送親的喜轎已經到了門前,蕭雲卿卻突然臨時悔婚。
滿座譁然,面對如此羞辱,鍾令婉又氣又惱,和蕭雲卿大鬧了一場。
可任她如何哭鬧,郎心如鐵,蕭雲卿自始至終不曾改口。
安撫完滿座賓客,蕭雲卿就往永州送了信,同時派人接我回來,還特地叮囑,不要走水路。
可派去的人翻遍了永州,也沒能找到我。
蕭雲卿不死心,親自帶着蕭洵舟去了永州,可讓他失望的是,我確實已經離開。
他找到當日送我的車伕,這才知道,原來他上京那天,與他擦肩而過的,正是我離開的車駕。
意識到我可能也重生後,蕭雲卿又悔又喜,派人去查我的下落。
經過近半年的搜尋,才終於得知我的下落,他便帶着蕭洵舟匆匆趕來。
「我得知你的消息後就趕過來了。」
「瑤光,從前是我糊塗,看不清自己的心。你離開後我才知道,原來你在我心裏的份量那麼重。」
蕭雲卿眼裏含着淚,他一向冷清剋制,少有這般失控的時候,如今能看到他爲我落淚,已是難得。
見我不答話,他還以爲打動了我,繼續勸說我。
「瑤光,我沒有和鍾令婉成親,你和我回去好不好?我買了很大的宅子,種了你最喜歡的荷花。我們還可以一起賞花,釀酒,做藕粉桂花糕。」
蕭洵舟也忙着向我表忠心,他緊緊抱住我的手臂,聲音哽咽。
「娘,舟兒也很想你,舟兒知道錯了,你和我們回去好不好?我以後一定好好孝敬孃親。」
「舟兒想喫娘做的飯菜。」
他們兩個說得這樣情真意切,好像真的悔過了一樣。
可誰說過,道了歉就會得到原諒?
我冷冷地抽回手,「蕭雲卿,你憑什麼覺得我還會和你走?」
「我們兩個十歲相識,十七歲成婚,我陪你在永州待了六年,十三年的時光,還不足以讓你看清自己的心嗎?」
「要等到我死了,你才追悔莫及。」
「我不恨你已是我大度,往後你我各不相干,別再來煩我了。」
自我重生以來,從未對他說過一句重話。
無足輕重之人,何必糾纏。
如今放出這樣的狠話,實在是被他氣狠了。
我寧願他一心一意,喜歡我時便一心只有我,喜歡鐘令婉時,便一心只有鍾令婉。
可他見異思遷,朝三暮四,在我和鍾令婉之間左搖右擺,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我不恥,也不屑於他這種舉棋不定。
-12-
蕭雲卿走了,可謝蘭舟卻沒因此安下心來。
每日往我店裏跑得更勤了。
他幾乎包攬了店裏所有的瑣事,讓我能安安心心坐下歇着。
這一日,店裏闖進來一位不速之客。
「祝瑤光!都是因爲你,蕭大哥如今連官都要辭了。」
我只覺得她莫名其妙。
「蕭雲卿的事,與我何干?」
她雙眸裏燃着怒火,憤憤瞪視我,「你都已經留在永州Ṱūₑ,爲何還要再出現打擾我和蕭大哥的生活?」
「若不是你,我和蕭大哥早就結爲夫妻,我何至於受當日的侮辱!」
她實在奇怪。
與她私定終身的是蕭雲卿,在大婚當日拋下她的也是蕭雲卿,害她受辱的亦是蕭雲卿。
她不去怪蕭雲卿,反而怪我?
「蕭大哥早就不喜歡你了,要不是你使手段重新吸引他的注意,他怎麼可能還會想起你?」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蕭雲卿喜不喜歡我,很重要嗎?」
鍾令婉一愣。
我伸出雙手給她看。
離開永州後,我手上的凍瘡再也沒有反覆過,如今一雙手養得白嫩細膩,再看不見當初的紅腫瘡疤。
我的視線落在正在後院幫我洗碗的謝蘭舟身上,「我這雙手,在永州六年,便生了六年的凍瘡。」
蕭雲卿嘴上說着體諒我,愛我,卻從來不曾爲我做過一件事。
我每日忙着洗衣做飯,手浸在刺骨的冰水中,塗再多的藥膏也不會好。
我每日推着車要走過那麼長那麼高的坡,也沒有人主動接我回家。
可是謝蘭舟不一樣。
他給我尋來最好的凍傷膏,每日假裝偶遇只爲了幫我搬東西,知道我回ţŭ̀ₗ家不想做飯,主動煮好給我送來。
冬天時,他更是時時守在我身邊,爲我洗碗打水,劈柴燒火,我的院裏從不曾斷過熱水。
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蕭雲卿連這樣的小事也不肯爲我做。
我看向鍾令婉,「他若是愛你,怎麼捨得讓你在大庭廣衆之下難堪?」
就像是我在永州六年,受到那麼多冷嘲熱諷,他卻反過來怪我斤斤計較。
鍾令婉被我問得愣住了,她漲紅了臉,惱羞成怒反駁我。
「你知道什麼,我和蕭大哥,蕭大哥他只是……」
她支支吾吾,卻想不出開脫的話。
我看向她的目光復雜。
對於鍾令婉,我一直都很矛盾。
我恨她搶走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可我又覺得,是蕭雲卿舉棋不定,纔給了她可乘之機。
我沒辦法恨她,卻也沒辦法原諒她。
我嘆了口氣,「你自負才學,難道就真的甘願一輩子困於深宅後院嗎?」
鍾令婉臉色一變,「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遞給她一封舉薦書。
「聽說皇后娘娘組織女官編修文獻,常州那邊正在進行女官考覈,你不想去試試嗎?」
姨母隨姨父離京,如今正在常州任知府,她與皇后娘娘是手帕交,便選中了常州先行推行,做個嘗試。
姨母寫信給我, 邀我去常州, 我思慮再三,還是婉言拒絕了。
我無心官場,也不想離開家鄉,倒是鍾令婉的確有幾分真才實學, 我向姨母舉薦了她。
鍾令婉盯着舉薦書看了半天,將信將疑地看向我,「你, 你會這麼好心嗎?」
我爲所謂地收回手, 「信不信由你, 你若不需要, 便還給我。」
鍾令婉卻不肯鬆手了。
她打開舉薦信看了半天,彆扭地向我道了聲謝, 又補上一句對不起,落荒而逃了。
她如一場驟雨,匆匆來,又匆Ťū́₎匆去, 沒給我的生活留下半點痕跡。
-13-
後來過了很久, 久到我和謝蘭舟攢下一筆銀子,關了麪館。
他隨着我四處遊歷。
我們路過常州探ṭŭ₍望姨母時,聽這裏的百姓提起,說常州城出了位才女,得皇后娘娘青睞,入京做女官了。
再後來, 我們渡河北上,面對湍急的水流, 我還有幾分膽怯。
謝蘭舟安慰我:「若是怕, 我們就換一條路,走陸路也可以, 還能再多看些不一樣的風景。」
旁邊的船伕笑吟吟開口。
「兩位莫怕, 如今可不似往年了, 前些年這江上兇險, 水匪橫行,往來的船隻都心驚膽戰。」
「可是前兩年蘆洲那邊來了個新的知府, 決心要剷除水匪, 他來我往地打了好幾場呢, 血流了三天三夜, 江水都被染紅了。」
「水匪被清剿了, 往後我們這些在水上討生活的人啊, 都能安心了。」
我一愣, 下意識握緊了謝蘭舟的手。
前世我命運之地,就是蘆洲。
「你可記得那位大人的名姓?」
船伕想了半晌, 「名字記不住了, 只依稀記得是姓蕭。」
我壓下心頭紛亂的思緒, 衝謝蘭舟露出個笑來。
「那我們就走水路吧,江上風光也別有不同,我還沒見過呢。」
三千里汶江水深, 兩岸青山疊嶂,雲破霧開,日出金光。
正是好時節。
(完)
【作者:夜渡寒山】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