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塵埃

因爲救了我,盧宴端從昔日京城第一公子,成了不良於行的廢人。
他怕誤人姻緣,狠心與青梅竹馬的周家長女退了親事。
然後,要我嫁與他。
我有心贖罪,自是毫無怨言。
任憑他再如何孤僻乖戾,陰晴不定,也甘願受着。
彼時的我以爲,我們會如此恩怨相纏,聊度此生。
直到後來,盧宴端的腿好了。
他傷愈回府那日,我遲遲去見。
看他把玩着一副護膝,罕見地對我笑了笑。
「怎麼纔來?
「難爲你這個榆木腦袋開竅,還知道備這麼一份禮。」
他說完,興沖沖地戴上護膝出了門。
我來不及跟他解釋。
那護膝,是周大姑娘今兒一大早遣人送來的。
我給他的賀禮,是手中這封和離書。

-1-
天色昏冥,窗外悽風苦雨。
迎鼓雲鑼的喜樂早已掩在雨聲下,隨着賓客匆促的腳步漸漸遠去。
任誰也不會想到,相府嫡長子的大喜之宴,竟是這般蕭索冷清。
紅燭搖曳的喜房內,侍從已悉數退下。
只餘我和牀前輪椅上的人。
他穿着暗紅色喜袍,眉目俊朗出塵,臉色卻蒼白如紙。
此刻,正艱難地弓着背,顫巍巍地去轉身下的木輪。
可怎麼也挪不動分毫。
我在邊上低眉垂眼好一陣,終是忍不住掀了蓋頭,道:
「我、我幫你……」
說時,起身朝他走去。
然而還未上前幾步,就被一聲怒喝逼退。
「滾!」
盧宴端如墨的眸光掃來,鋒利得似一柄劍,直直紮在我心上。
不過須臾,他又仿若回過神般,沉沉閉眼,神色不耐地偏過頭。
再開口時,嗓音已恢復冷淡。
「不必,我自己可以。」
隨之話落,木輪摩擦的吱呀聲再次響起。
我侷促地立在原地,不敢上前,更不敢喊人幫忙。
只一瞬不瞬地盯住那背影,竭力忍下湧上眼眶的熱意。
不知過了多久,燭淚吞噬了最後一抹亮光,房中陷入寂靜的黑暗。
盧宴端終於來到窗下,望着雨中的某處,眼簾微垂。
廊前石燈幽微,映出他額上細小的汗珠。
從牀邊到窗前不過十步的距離。
他卻用了足足一個時辰。
念及此,我再抵擋不住心中酸澀,低頭抹淚。
這便是如今的盧宴端。
一個連走步都艱難的人。
可就在半月前,他還是那久負盛譽的京城第一公子。
品才兼優,文武兼濟。
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無人見了不慨嘆其清秀通雅之姿。
而他淪落至此。
皆是因爲我。

-2-
雖同出身於官宦世家,但我和盧宴端鮮有交集。
與他的相識,始於周府學堂。
周太傅尚學問,爲小輩請西席,也招一衆烏衣子弟來家中讀書。
我誤打誤撞,和京中的才子才女們一齊入邀請之列。
盧宴端就是那其中的最上乘。
然即便席坐於同一屋檐下,我們也是涇渭分明的兩條河。
他是好學生那派,頗受先生賞識。
而我是濫竽充數這派,頗受好學生鄙夷。
在學堂,盧宴端幾乎不拿正眼看我。
我偷看話本子笑出聲時,他瞥我一眼。
我喫果子不小心濺到他身上時,他瞥我一眼。
我試驗自制的彈弓,無意將豆子射中他下巴時,他瞪了我一眼。
要說,只有踏青騎馬時,我才能得見這位清貴公子的正臉。
因爲放眼整個學堂,只有我的馬騎得和他一樣好。
有好幾回,我們都將衆人遠遠甩在後頭,沉默而祕密地共賞最高處的風景。
只不過。
縱然騎術再佳,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清明後,有同窗尋了一新去處,相邀共遊。
我和盧宴端照例打馬走在前頭,一連翻過好幾處石坡。
待到一處溪澗前,他忽地駐馬,踟躕不進。
此澗不險,跨度卻大,水也急。
我觀察片刻,先他一步躍了過去。
安全落地後,再回頭去看對岸的人。
瞧見他對我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抹驚異之色。
霎時間,我心中騰昇起一股ẗų⁶熊熊鬥志,鼓舞般朝着下一個澗口策馬而去。
當時我滿心要一雪前恥,向他展現我俞家武將的風采。
因而不曾留意身下的馬已然受了驚嚇。
等反應過來,身子已從馬上騰空飛出,朝着谷底而去。
正當腦中一片空白時。
我忽覺衣領被一隻有力的手抓過,旋即整個人被向上扔去,重重摔回岸上。
而視線中,強風裹着一道身影,衣袍紛飛,直直落下。
我心頭猛然一緊,驚愕大喊:
「盧公子!」
盧宴端就這麼跌下了溪谷。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水邊的軟泥上。
我眼睜睜看着他後背流出汩汩鮮血,將溪水染成刺目的紅。
……
那天之後,京城各處都在議論同一件事。
相府那位謫仙般的人物成了廢人。
非但腿不能走,連手也抬不起來了。
或許是天妒英才。
據說他摔落的那軟泥灘看着無甚稀奇,可底下偏偏藏着一叢尖銳的樹刺。
如此一來,雖道撿回一條命,卻真真是比死了還難受。
……
得知盧宴端甦醒的第二天。
爹孃領着我上相府,跪在盧家人面前賠罪。
盧相素有賢名,寬柔有容。
他扶我起身,面帶戚色。
「孩子,此事錯不在你。」
他說盧宴端出手相救,乃家風教養所指,盧家人並不怪我。
可當爹爹要我立誓削髮爲尼,此生去往庵堂誦經祈福時,他也未置一詞。
這是默許的意思。
是了。
少年年方十七,驚才絕豔,天資非凡。
卻因爲救下一個頑劣的女子,斷送了本該有的大好前程。
盧相身爲父親,心中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我長跪於堂前,任由孃親解下我的鬟髻,等待懲戒落下。
此間,卻聽內室傳出動靜。
木輪劃過石板的聲響由遠及近。
屏風後,漸漸顯出一個熟悉的輪廓。
那是自出事以來,我第一次見到盧宴端。
他端正坐於輪椅之上。
面龐消瘦了不少,原先筆挺的身子如今也佝僂着Ṫū⁹。
唯有那副神情,還似從前那般淡漠疏離。
他不顧旁人關切,只凝視着我,幽幽問:
「你當真有心贖罪?」
我一時語噎,怔怔點了點頭。
「好。」
他驀地輕呵了聲,掛起森森笑意,語調中盡是嘲弄。
「那你無需去做什麼姑子,嫁給我便是。」

-3-
我與盧宴端的親事,就這麼草率地定下了。
我當時忘了,也沒敢問他。
贖罪應當是做牛做馬,哪有做妻的。
直到成婚第二日,盧宴端要我推他到後院的側門邊,去見一個人。
是一名女子,我認得的。
即便她面容比往日憔悴許多,但那身高雅的氣度仍不減分毫。
她便是曾與盧宴端有過婚約的周太傅的孫女,京中聞名的詠絮之才,周盈。
在周府讀書時,盧宴端總有意避開同女子接觸,唯有周盈是例外。
而眼下,他也把周盈推開了。
「如今我已成婚,我們的婚約徹底作廢,你莫要再犯傻。」
盧宴端眼簾低垂,沒有看她。
啓脣時,話語也聽不出任何情緒。
「可只差一點,我就說服祖父了……」
門外,周盈睫羽輕顫,竭力忍住眼眶中的淚。
「子正,你爲何不肯信我?」
我後來才知曉。
盧宴端出事後,盧家便主動請退了與周家的親事。
可週盈不同意。
她執意要嫁給盧宴端,因此被周太傅關了禁閉,一連幾日未進食,期間還大病過一場,險些去了半條命。
饒是如此,周太傅爲孫女計深遠,也絕不鬆口。
直到昨夜盧府的婚宴結束,他纔將周盈放出來。
想來,盧宴端是知道周盈的處境,才出此下策,逼她放棄。
思及此,我頹肩站在椅背後,目光逡巡於二人之間,又不由得深深低下了頭。
也是在這時,盧宴端拉過我的手。
他對周盈道:
「何必拿着從前的事不放?
「而今她是我的妻,此後由她照顧我足矣,旁人無需費心。」
他指尖軟弱無力,卻堅定得讓人無法抗拒。
「周大姑娘,請到此爲止吧。」
古井無波的一句話,卻似一陣疾風掃過,讓周盈臉上僅存的一抹希冀蕩然無存。
她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待到那抹黯然的身影消失在牆角,盧宴端的臉上纔有了變化。
他咬緊牙,好似想握緊拳頭。
可手指只能不受控制地抽動着,無力而猙獰,透出一股悲傷的滑稽。
我紅了眼眶,不忍再看,立時移開了目光。
然這一細微的舉動,還是被輪椅上的人察覺了。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副模樣很可笑?」
盧宴端背對着我,聲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語。
「所以,我纔不想被她看到。」

-4-
我那時很想告訴盧宴端。
無論他是什麼模樣,我都不會覺得他可笑。
可繞舌三圈,還是將話嚥了回去。
我明白,以他如今的心情,是不會信這種話的。
他傷得太重了。
不只是身,還有心。
太醫說,他後背傷到了要處,因此牽一髮而動全身。
手雖沒有腿傷得厲害,卻也需要時日療養。
至於能否恢復到從前的狀態,還尚未可知。
得知這一消息時,盧宴端表現得很平靜。
他同太醫道了謝,又如平常一般,將房中的人都趕了出去。
自我嫁到盧府,他便一直如此。
大多數時候,都是獨自待在房中,不願見人,也不許任何人接近。
有一回,盧宴端整整一日滴水未進。
我實在擔心,趁夜色躲在牆角,透過窗縫偷看。
於是發現,他在寫字。
他拿筆的手顫顫巍巍,是那樣小心翼翼,連呼吸都屏住了。
但寫出來的字卻還是歪歪斜斜,仿若三歲稚兒啓蒙時的筆法。
我望着他腳邊一地的紙團,忽而想起在周府學堂時,先生說的一句話。
「子正之書,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頗有大家之範,連老夫也自愧不如啊。」
仔細想想,也不過兩月前的事。
我喉間一哽,復而向房中看去。
盧宴端還在寫着。
而他每落一筆,我都會感覺胸口傳來一陣劇痛。
彷彿他握得是柄鋒利的刀刃,正一下一下緩慢地劃過我的心口,叫人疼得窒息。
不過最不好受的人,應是他自己。
那往後幾日,我都沒有再打擾盧宴端。
直到他的貼身侍從來告訴我,他連筷子都拿不動了。
我趕去找他時,見他正喫力地將碗碟打翻在地上,對着房中下人怒叱:
「都滾出去!」
「大公子都多少天沒好好喫飯了,就讓奴婢喂您吧!」
小廝兩股戰戰,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我示以讓他們收拾了狼藉退下,換了新的飯菜來。
「大公子,用過飯,纔好用藥。」
我走近,舀了一碗熱粥,將匙遞到他嘴邊。
盧宴端別過頭,不願看我。
我看他的手顫得比往常厲害,硬着頭皮同他僵持,把匙又移近了些。
只是堪堪碰到脣角的一刻,盧宴端驟然抬手,猶如一隻困獸,臉上寫滿了警惕。
「別碰我!」
手中瓷碗被打翻,滾燙的粥落在手背和小臂上,登時泛起了紅。
我下意識倒吸一口氣,一抬眼,赫然撞上一雙錯愕的眸子。
盧宴端微怔。
須臾,他飛快地將視線從我手上移開,喉結滾了滾。
「我與你說過,娶你進門,只要你協理家中事務,爲母親分憂。
「我的事不要你插手,你走。」
他的確從一開始就和我交代了。
盧宴端是盧家長子,自小肩負長兄之責。
即便傷成這樣,也不忘照顧弟妹,撫卹雙親。
「可我正是在做大公子吩咐的事。」
我說着,又重新舀了粥。
「大公子不喫飯,不喝藥,夫人也是會憂慮的。
「我不會走,大公子今日罵我也好,打我也罷,反正一定要喫飯。」
盧宴端看向我。
這次,他沒有再打翻瓷碗,而是對我露出一道慘然的笑。
「喫飯有什麼用?難不成,你覺得我會好起來嗎?」
「當然。」
我毫不猶豫道。
反倒叫他愕然。
「一定能好的,大公子一定能好。」
他直直地看過來,我也大膽地回望着他。
「這幾日我去找了爹爹營中的大夫,請教他按摩的法子。」
我同盧宴端說,軍中將士們受過許多嚴重的傷。
有的人也曾如他一般,連劍也拿不動。
可經過那大夫的診治,現在都好起來了。
「我學會後,就天天給大公子按摩,等公子好起來,就能寫得好字了。」
我迫切向他表明決心,不曾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麼。
只覺得盧宴端的目光愈發諱莫如深。
「你不必做這些多餘的事,真是愚蠢至極。」
他冷冷道。
雖是這麼說,那天,他卻喝完了整整兩碗肉粥。

-5-
我的說辭打動了盧宴端。
他竟願意配合我每日按摩。
整整一個春,我都秉着燭光幫他推按。
末了看他睡下,又對着月光祈禱,希望他的手能儘快好起來。
許是我足夠虔誠,入夏後,盧宴端的手好了許多。
近來練字,雖仍不比從前,模樣卻已有了八分,握起拳來也十分有力。
然而,他依舊不高興。
我應該能猜出幾分緣由。
可能是盧家祖母生病,有人說大公子衝撞了祖母,讓我們搬到私邸居住。
可能是天氣變熱,他背上的傷時常惡化,難看又難聞,連他自己也受不住。
又或許,是他聽說了周大姑娘定親的消息。
這日,院中又傳來一陣嘈雜。
我到時,聽下人們聚在一起,抱怨連連。
盧宴端早就不是從前那個待人寬厚的端方公子了。
他如今敏感多疑,陰晴不定。
起初,下人們還心懷舊日之恩,自甘不離不棄。
但領教了他的刻薄後,也漸漸對其敬而遠之。
「大公子換藥了嗎?」
我上前詢問。
其中一人委屈又羞憤,答道:
「夫人,正是沒換成呢……
「方纔小的想藥味刺鼻難聞,便遞給大公子一方帕子,誰承想大公子誤會了,說小的嫌棄他。
「可我怎敢呢……」
我會意點頭,接過他手中的托盤,走進裏屋。
只是步子剛掠過門檻,便有一陣瓶器破碎的聲音。
緊接着,低沉的呵斥與幾個藥瓶一道飛來。
「別過來!」
我嚇了一跳,險些摔倒。
再抬眼朝榻上看去,盧宴端正姿勢古怪地靠坐着,衣裳半解,背手在給自己擦藥。
應是被我看見這副模樣,他有些窘迫,一雙眼瞪得發紅。
「你走!我沒讓你進來!」
臉上隱隱傳來刺痛,我不多在意。
垂眸避開那人警告的目光,步步走近。
「大公子自己換藥換不好,傷口會加深的。」
「爛便爛了。」他語氣愈發惡劣,「反正任誰看都會覺得噁心。」
「我不覺得。」
說時,我已來到榻前,俯身奪過他手中的藥瓶。
「虛僞!」盧宴端帶着輕蔑冷哼了聲。
他眉心緊蹙,正要抬頭再罵我什麼。
卻在看見我的臉時,猛地噤了聲。
順着他的目光,我抬手一拭,這才發現頰上有股熱流滑過。
是血。
許是方纔進門時,被碎瓷片劃傷了。
我將血跡在裙邊擦了擦,又趕忙去淨了手,跑回榻前,兀自給盧宴端換起藥來。
他不再抗拒,卻一反常態地沉默。
我忽想起近日種種事端,憂心他心中不爽快,滿地找詞地安慰道:
「我並未覺ţúₑ得大公子的傷如何,我只盼它能快好起來,讓你少受罪。
「只不過良藥苦口,這敷藥也是越臭越有效,大公子還需忍一忍。」
「蠢話,你當我是無知小兒?」
盧宴端反駁得毫不留情。
他說話帶刺,我早已習慣,不以爲意接道:
「反正臭的是藥,又不是大公子。
「在我眼裏,大公子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
自然,也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臨危之際捨命相救,是何等的品性,捫心自問,我也是做不到的。
就憑這點,上天一定會格外開恩,捨不得讓他困於此境。
想到這裏,我頓覺希冀,心下亦有幾分翩然。
「等傷好了,他們就會知道,大公子不臭,是香的。」
「咳、咳……」
甫一話落,不知爲何,盧宴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平息片刻後,才咬着牙開口。
「俞泠,我還從未見過比你更纏人的。」
他說這話時背對着我,我並不知他是何表情。
但依口吻,總歸不會太厭惡。
「那日後就由我給大公子換藥吧,換到大公子傷好爲止。」
我狀若輕鬆地提議,而盧宴端不置可否。
他轉過頭,望向窗外。
此時日華浮動,草木蔥蘢。
酷暑的火熱,讓彼此之間的緘默更顯焦灼。
良久,蟬鳴歇息的罅隙,盧宴端猝然問我:
「臉……疼嗎?」
我手中一頓,指腹擦過他背上的傷口,悶聲道:
「我沒事,不打緊。」

-6-
我漸漸習慣了和盧宴端的相處。
我再不怕他瞪我、罵我。
就怕他不肯喫飯,不願用藥。
好在如他所說,我慣會纏人。
憑着頭破血流也要硬來的氣勢,也屢屢成功讓他妥協。
然而……
即便我再怎麼努力,盧宴端的腿也不見起色。
於是我走投無路,也踏上了求仙問道的路子。
這日我一身狼狽回府,盧宴端剛午睡醒來。
他一見我就沉了臉色。
「我不記得這院裏有養野人。」
我訕訕笑了笑,給他看手裏提的東西。
「這是從街市的刀口下救來的魚,這是去找半仙請來的樹苗,現挖的。
「我打算在府中改一處放生池,再栽一棵祈福樹。」
盧宴端聽後,臉更黑了幾分。
「傻子,這你都信。」
「與大公子相比,我自然是不聰明。」
我坦然回道,佯裝看不見他投來的眼刀,把樹苗放進本挖好的土坑中。
盧宴端在旁默默看了一陣,沒再反對。
只是喚了侍從來辦,催促我趕緊去清理一番。
「蓬頭垢面,可別把什麼毒蟲帶回屋裏。」
我小心打量他離去的背影,挖土挖得更起勁。
他哪裏知道,這些事就得親力親爲,才顯得足夠虔誠。
蓋好了土,放好了魚。
我坐在池邊小聲囁嚅:
「伏望天神,神仙顯靈,吾以誠心祈求京城盧氏大公子宴端早日脫離困苦,復得康健之身,信女願……」
半仙說了,每日都要把這詞念上三遍。
還要把魚照料好,把樹養好。
因而我每每唸完祈福詞,還需盯着魚兒樹兒好言幾句。
夏末的風還是熱的。
吹過時,枝也顫,水也顫,驚得魚兒往來俶爾。
望久了,疲憊也卷着睏意襲來。
我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從水邊站起身。
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搖鈴聲。
一回頭,見盧宴端正在檐下的臺階上,甚是疾言厲色:
「睡蟲,半天尋你不見,怎的又在水邊睡下了?
「是想染上風寒,還是想掉池裏被魚咬?」
我懵了瞬,正想回他,兩條魚而已,還不至於咬人。
可轉眼定睛一瞧。
那放生池裏的魚兒正成羣地遊。
一旁的祈福樹枝葉高探,已然越過了屋頂。
再看向遠處那人,眉目俊朗依舊,卻更顯深邃沉穩。
我這才恍然。
原來這一眨眼,已經過去了五年。

-7-
我嫁進盧府的第六年,有了天大的轉機。
據聞襄西有華佗在世,能治世間百病,有起死回生之能。
盧家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遇。
一得消息,便派人護送盧宴端,馬不停蹄地去找神醫。
我則留在私邸養魚看樹,爲他抄經祈福。
如此一過,便是半年。
盧宴端回來這日,又值清明雨後。
我一早便出了私邸,去給他買慄粉糕。
待趕到盧府,已有許多人在了。
我不好上前,隔着人羣遠遠望去,好半天才瞧見一個輪廓。
盧相笑得滿面春風,攬着他的肩,受人道賀。
而他恭謙溫潤,容止可則。
那副笑顏,明朗得讓我一時恍惚。
這纔是盧宴端啊。
時隔多年,他終於又做回那個驚才絕豔的清貴公子。
過往的不堪似乎只是蒙在瑾瑜上的塵埃,一經濯洗,便了無痕跡。
我再踮起腳,正想看得更真切些,忽聽身側有人說起自己。
「哪個是俞氏?果真沒來?」
「好歹也曾是官家小姐,總不能就此休棄了吧?」
「但那家世配盧氏長子,還是不能看。」
「說到底,禍事也因俞氏而起,她應知情而退纔好。」
「甚巧,周家長女前年喪夫,也該到再嫁的時候了,保不齊是樁破鏡重圓的美談。」
……
話雖不好聽,卻也沒什麼可惱的,都是實情罷了。
我垂首看了眼手中的慄粉糕,忽覺它有些多餘。
盧宴端本就不喜甜,這幾年爲了服藥,才撿着這點心喫。
而今他痊癒,的確也不需要藉此消苦了。
這慄粉糕,還真是拿錯了。
我匆匆回了私邸,回房取出一早準備好的東西。
正要折身出門,經過堂中,卻意外看到裏頭立着的身影。
已近午時,那人微曲着腿,倚坐着靠窗的桌案,瞳孔在日光中染上金色,瀲灩溫柔。
我都快忘了,盧宴端原來生得這樣高。
「怎麼纔來?我明明瞧見你先回來了。」
他遞來一道幽怨的眼光。
說時,手中還拿着一副護膝,愛不釋手。
「難爲你這個榆木腦袋開竅,還知道備這麼一份禮。
「竟還挺合適。」
不等我解釋,須臾的功夫,盧宴端就已穿好護膝,閃身來到我面前。
他罕見地對我笑了,又伸手揉了揉我的頭。
「看在你考慮周到的份上,便不計較你來遲了。
「不過我得馬上出去一趟,晚點再回來。」
我愣了愣,被這不習慣的親暱弄得一時無措。
回過神來時,盧宴端已不見了蹤影。
他誤會了。
那護膝,是周大姑娘今日一早遣人送來的。
我知他會喜歡,特地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細心的是她,考慮周到的也是她。
而我給他的賀禮……
「等公子回來,把這個給他吧。」
我將懷中信件交給侍從。
他接過後,猶疑道:
「夫人是要出門嗎?去哪裏?」
去哪裏?
自然是去翼州了。
去年爹爹被指派到翼州駐守,舉家隨之遷往。
眼下盧宴端傷愈,我也該與家人團聚了。
我聯繫了順道的友人,今夜捎我一程。
這是在盧宴端回京的路上就早早商量好的。
今日,本來想和他好好道個別,看來時機還是差錯。
半晌見我不答,侍從自知冒犯,慚愧抱拳道:
「夫人可有話要帶?」
我認真想了想,莞爾道:
「那煩請轉告。
「就說,俞泠祝大公子身體永遠康健。」

-8-
日薄西山。
盧宴端打馬經過城門時,與一輛疾馳的馬車擦身而過。
他鬼使神差,回頭望了一眼。
這時,不遠處的道旁有一個攤販子抓住了時機,對他吆喝:
「公子,要不要來瞧瞧我家的杏?方纔那兩口子就買了許多呢!」
起初,盧宴端置若罔聞,並不想搭理。
他向來不愛果子一類的東西,覺得它們喫起來不甚雅觀,又易髒手。
只是到那攤子跟前,他還是不禁勒了馬,上前道:
「這杏子應當很酸。」
「熟得早,有的人就好這口酸。」攤主忙道。
盧宴端撿起一粒,心道他說的沒錯。
俞泠就很喜歡這種酸杏。
他記得還在周府唸書時,見她在課上偷喫過。
先是彎腰低頭在案下咬一口,再佯裝無事抬起頭,有些刻意地噘嘴念幾句書,掩飾嘴裏的東西。
她以爲旁人發現不了,實則那整張臉早就皺成一團,任誰都看得出她的破綻。
更不用說果汁還落在書頁上,洇了墨。
盧宴端喜潔,坐得離她也不遠,見過幾回後,認爲着實有礙觀瞻。
那會兒還沒有後來俞泠拿彈弓中傷他的事。
他以爲這不過是個不愛讀書且舉止豪放的尋常閨秀,有心叫她收斂收斂。
豈料他一走近,尚未開口,便眼睜睜看着一滴汁水濺在他的袍子上。
盧宴端僵在了原地。
這是母親親手爲他縫製的,才穿了第二回的衣裳。
上次穿,還是隨父親進宮面聖的時候,意義非凡。
即便只沾上一滴,他卻感到渾身染了杏子的酸味,直衝鼻腔。
「盧公子,對、對不住啊……」
身側傳來女子弱弱的致歉聲,盧宴端默然,眼角突突直跳。
他心中惱火,但理智卻告訴他,萬不能因這點小事失了君子風度。
她又不是故意的,還主動賠了禮,怎還要小肚雞腸地與人計較?
饒是這麼勸自己,盧宴端依舊在廣袖下握緊了拳,將怨氣百轉千回地化作一記眼刀。
算了,反正也沒有下回,他也不想再與這人有什麼牽扯。
然而命運總是弄人。
你說算了,它也未必會罷手。
正如十七歲的盧宴端絕不會想到。
後來自己還會瞪俞泠許多次。
他還會救她,會娶她。
甚至在六年後一個尋常的日暮,他正提着滿滿一包的酸杏子,打算帶回家給她。
想到此處,盧宴端捏起一顆杏子,嘴角不自覺含笑。
他入神想着俞泠的反應,以致於有人喚他都聽不見。
直到女子踱步小跑追上來。
「子正!」
盧宴端駐馬,這纔看到周盈和她的侍女。
他與周盈已有許久不曾見面了。
兒時兩家交好,周太傅還是父親的老師,故而二人一道讀書,彼此欣賞。
後來他們定下親事,盧宴端亦覺得在情理之中。
他是京中風華無二的才子,的確應當配一ẗŭₔ個同樣滿腹才情的女子。
只是人年少時,總會輕易被旁人的想法左右。
他那時常聽人說起他與周盈有多般配,久而久之,也道自己有滿腔深情。
其實回頭再看,不過一笑置之。
盧宴端在馬上微微頷首,稱呼一聲「周大姑娘」,卻發現周盈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
她試探道:「這護膝戴着可還合適?」
言語雖晦澀,盧宴端卻即刻反應ṭŭ̀⁴過來。
「……是你送的?」
見女子含羞應下,盧宴端驀地沉下臉。
他緩慢調轉着馬身,心緒也隨之繞了幾個圈,起起落落。
好你個俞泠,竟叫人白歡喜一場。
他旋即翻身下馬,利落地解下護膝,交還給一旁的侍女,又對周盈道:
「是我唐突,這禮我不能收。」
晨間在相府會客,他耳聰目明,聽了許多風言風語。
其中多數有關他和周盈的梅婚之談。
眼下萬不能行差踏錯,落人口實。
周盈目睹他舉止決然,錯愕須臾,又急於解釋:
「子正,我沒有旁的意思,只是看你康健,心中不勝歡喜……這護膝的料子我尋了好久纔得到,亦是我親手所制。
「你就收下吧……」
盧宴端見她這般惶恐,忽有些恍然。
周盈應是從未見自己這般直白的模樣。
也是,換作六年前的他,定會礙於二人情面,將就順從。
因他自矜爲端方無儔的公子,不願在任何人心中落得壞印象。
然而不良於行的那幾年裏,他也參透了一點。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他家世煊赫如何,是天之驕子又如何?
傷病生死麪前,還不是照樣不堪一擊。
如今的他,不再是當初那個將自尊與聲名看得比天還大的少年。
他也不會再苛刻自己,去做那令人如沐春風的翩翩君子。
不奢望隨心所欲,但求遵照本心。
落難時周盈重諾不棄,他很是感激。
可也僅是感激。
「多謝,但不必了。」
盧宴端再行一禮,躍上馬後,露出一抹歉然笑意。
「我夫人還在家中等我,周大姑娘,告辭。」
他一直記着,出門前叮囑了俞泠在家等他。
以她那轉不過彎的腦瓜子,指不定就真的傻傻地等着自己,連晚飯也還沒用。
念及此,盧宴端不由得加快了腳程,心中雀躍更甚。
這些年來,他還是頭一回這麼高興。
之前腿好時雖歡喜,卻總好似在夢中一般,不太真實。
直到晌午見過那人,復得健全的喜悅才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
對啊,他現在能站起來了。
從今以後,他都不必囿於輪椅之上,不必等着她走近。
他能夠實實在在地俯視她,擁抱她,還有許多美妙的事情等着他們去做。
例如一塊兒騎馬。
襄西出好馬,他這次回來前,特地託伢人選了兩匹。
方纔親自去瞧過定下,明天就會送到府上。
屆時俞泠見了,一定十分驚喜。
盧宴端便是帶着這樣期許的心情回到私邸。
只是他沒有望見等着他的人,反倒等來一封薄薄的信。
一封俞泠給他的和離書。
他忘記自己是怎樣熬着把信看完的。
她先是說她一直愧於往事,從來不敢攀附,而今該自覺離開。
末了還不忘祝他身體康健,仕途順遂,兒孫滿堂。
誰要她如此妥帖周到了?
盧宴端握着那信,仿若它有千斤重。
他指尖輕顫,忽想起那年他手剛剛恢復,練字時俞泠總在一旁,時而磨墨,時而跟着他寫。
當時他暗忖她字寫得難看,還專愛抄那些複雜的經文。
卻不想,如今她的字已練得工整雋秀,反倒將最尖酸最冰冷的話寫給了他。
盧宴端無法思考,耳中嗡嗡作鳴。
半晌,他才聽見自己冷靜得詭異的語調:
「她可說過那友人是誰?去了多久?」
侍從打量着他的臉色,撿字斟酌道:
「小的不敢多問,但跟着夫人走了一段,應是去裴府的方向。」
「裴家……」
盧宴端猛然回憶起來。
他進城時撞見的那輛馬車,正是掛着裴家的牌子。

-9-
出城後走了幾里路,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裴桓帶我到驛站歇腳,正要取出輿圖要同我說明時,有人從門外闖了進來。
是個本不應在此出現的人。
「……大公子?」
我訝然喚着,下意識向盧宴端腿上看去。
見沒有異樣,才把目光放在他陰沉沉的臉上。
「跟我回去。」
他說完,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就要往外走。
我一時茫然,探究着去看他的表情,卻見他只顧盯住攔在門邊的裴桓。
「裴小將軍是什麼意思?
「擄走他人的妻,即便有功勳在身,也是要被彈劾下獄的。」
盧宴端怪腔怪調地說着,又上前一步擋在我前頭。
我察覺氣氛不對,凝眉朝裴桓搖了搖頭,示意他無礙。
裴桓這才讓出道路,憂慮地看向我,「你自己小心,有事便知會我。」
手上被人握着的力道更重了些。
盧宴端近似粗魯地抓我上了馬,往城中方向奔去。
這一路,他一言不發。
直至回了私邸的屋內,纔將我鬆開,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拍在桌案上。
「我問你,這是什麼?」
他的眸光如烙鐵般印在我身上,話尾帶着微不可察的輕顫。
我莫名覺得脊背發涼,可看着紙頁首行的「和離」二字,也不禁困惑。
「是……寫得不對嗎?」
我的確不懂規範的和離書怎麼寫。
這篇還是請教了個捉刀先生起筆,再逐字謄抄過來的。
「若是不對,我可以重寫一份。」
盧宴端依然不說話,他緊了緊後槽牙,臉色愈發難看。
我不得不絞盡腦汁,揣摩他的意思,「和離不行的話,休書也是可以的……」
就是不知爹爹孃親那邊如何交代。
先斬後奏的話,他們也能理解吧。
這時窗外突然下起淅瀝的雨,將拙澀曲折的氣氛困在一室之中。
四下良久的沉悶後,盧宴端終於啓脣。
「你就這麼想走?」他一字一頓道,「……爲什麼?」
我更困惑了。
我難道不該走嗎?
「大公子恢復康健之身,往後是要做大事的人——」
話還未說完,就被人厲聲打斷。
「這和你走不走有何干系?!」
「自然有關,我平白佔着你夫人的位置,什麼也不會,不是給你添麻煩嗎?」
或許因他咄咄逼人的氣勢,我莫名也染上些情緒。
「大公子身邊應該有比我更優秀的人才對。」
話落,不知爲何,盧宴端冷嗤一聲。
「我明白了。」
他朝我逼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泛起的血絲。
「你是認爲我應該再娶,好方便你去給人做續絃?」
他劈頭蓋臉地砸下這句話。
我反應了好一陣,才清楚他的意思。
他這是在說我與裴桓曾經差點定下的親事。
裴俞兩家都自行伍發跡,父輩是在沙場結下的生死之交,情同手足。
當初兄長娶了裴家姐姐後,爹爹也有意將我許給裴桓,可因發生了那件事,遂不了了之。
後來裴桓也成了親,不過成婚不到一年,髮妻便害病亡故,至今沒有再娶。
我從未向盧宴端提起此事,不知他怎的知曉。
而眼下他冒然說出這種不分青白的話,我更惱於他的不知輕重。
「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別胡說!」
我急嚷道,盧宴端的聲音卻是蓋過了我。
「那你爲何一定要和離?!」
「我……」
這問題方纔不是問過了嗎?
心亂如麻,我有許多話想說,卻哽在喉間,遲遲無法開口。
而眼前人的氣勢愈發逼人。
我頓覺他有些可怕,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
然盧宴端似乎誤會了我要走。
轉瞬間長手一撈,將我錮在懷中,死死扣着我的手腕。
他的動作太過突然。
我嚇了一跳,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在混亂中掙脫了他的手。
隨着清脆的一道響聲,回過神來時,盧宴端的臉上已赫然出現一道掌印。
指甲劃過皮膚滲出絲絲血珠,像淚水一般掛在眼角。
「大公子……」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臉,惶然不已。
「我、我不是故意的……」
盧宴端也僵在了原地。
片刻,他抬手拂過臉上的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10-
而後幾天,我都沒有見到盧宴端。
其實發生爭執的翌日,我有帶上傷藥去找他。
可路過Ŧù⁰花園時,聽見他在與人交談。
隔着爭相鬥豔的春花,我望見周盈立在他身側。
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ţù⁻手攥緊了藥瓶,我又細細去端詳那人臉上的傷勢。
見沒有大礙,終究是下了決心,不去打擾。
我是真心希望盧宴端能過得好。
但……也是真的擔心他生我的氣。
伴着月色,我撐臉坐在窗下,望着一牆之隔的他的院子,心中泛起一陣一陣的愁緒。
便是這時,急促的腳步聲驟然闖入院中。
趕來的侍從倉皇道:
「夫人,大公子的腿又不好了!」

-11-
盧宴端的房中只點了一盞燈。
燭火在灌入屋中的風裏搖曳着,脆弱卻堅韌,襯得在坐在輪椅上的人很是落寞。
我心頭一顫,小心抬步上前,邊問道:
「大公子哪裏疼了?」
盧宴端這才抬眸掃來,滿眼寫着幽怨。
「你來做什麼?不是看不見我嗎?」
我不解他話中之意,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卻發現他覆在膝上的手中,納着一串鈴鐺。
這是幾年前我給他的鈴鐺。
那段時日,盧宴端厭惡人近身侍候,卻又離不開人照料。
而他臉皮又薄,每每需要人幫忙,都喊不出口。
在幾次撞見他獨自換藥後,我便制了一串鈴鐺給他。
「大公子要喚我的時候不必開口,搖一搖這鈴鐺我便來了。」
兒時我往爹爹營中跑過許多次,聽過士兵用鈴聲傳令,對其尤爲靈敏。
彼時盧宴端收下鈴鐺,略有嫌棄,可久而久之,也搖得得心應手。
有時即便是換盞茶水,也要專程搖我一趟。
只是如今……我凝視着那串鈴鐺,忽感到有些無奈。
他方纔,應是在猶豫要不要喚我來吧。
見我久久不答,盧宴端的眉越皺越深。
「怎麼?還是你仍氣不過,又想再來記耳光?」
「那日之事,是我錯了。」我低眉順眼在他面前蹲下,「大公子先告訴我哪裏不舒服,好不好?」
盧宴端垂下眼,他啞然的須臾,侍從已快步上前稟道:
「近日時冷時熱,大公子也不注意保暖,這才腿麻了。」
原來是這樣。
我找人探聽過,盧宴端這般情況,需比尋常人更注意禦寒。
得知是虛驚一場,我放下心來。
命人去給他煮藥湯,生了炭,又起身去給他拿了毯子,蓋在腿上。
處理好一切後,見盧宴端仍是一臉懨懨之色,也不想惹他生煩。
囑咐了侍從幾句後,便要離開。
只是一腳剛邁過門檻,身後就傳來一道激切的鈴聲。
我下意識回頭望去,緊張地看向椅上的人。
但見盧宴端嘴角生硬地扯出一抹強笑。
他惻ẗűₕ惻道:
「俞泠,你變臉當真比翻書還快。
「是不是隻有我做回那把椅子上,你才肯好好看我?」

-12-
月華如練,透過窗欞照在我身上,如同炙烤。
我不明白盧宴端爲何會這麼說。
我不喜歡他這樣說。
「大公子,莫要開這般玩笑。」
我沉下臉來,正色對他道。
侍從們察言觀色,眼觀鼻鼻觀心地退出了屋子。
映在屏風上的,只餘我與他兩個人的影子。
「那你告訴我,你爲何突然要走?」
盧宴端定定地看着我,兩廂僵持着。
片刻,他不等我回答,抿了抿脣,再次開口。
「好,你既不願說,我替你說。
「是因爲周盈。」
他徐徐起身,向我走來。
「你說我身邊需要一個更優秀的人,但你憑什麼替我這麼想?
「我如今身體康健,有信心將來封妻廕子。
「俞泠,對我而言,你已足夠好。」
盧宴端踱步駐足在離我一步之外,面色憮然。
「周盈的護膝,我已經還給她了,那日在花園,她是在替病中的周太傅詢問我的情況。
「我與她之間從來都是清清白白,以後更無可能。
「至於那時說你與裴桓……是我氣過頭了,口不擇言,我向你道歉。」
他將字咬得極重,誠懇而迫切。
如仲夏夜裏的雨點,聲勢浩大地落入我耳中。
有那麼一霎那,我感覺似乎連風也止住了,耳邊只剩下他輕而謹慎的呼吸聲。
胸口滑過一陣酸脹,我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盧宴端,狼狽地別開臉。
「並不是因爲周大姑娘……」
「那到底是爲何?!」
他猛然扣住我的肩,眼底近乎瘋狂。
卻只一瞬,又如緩過神來,探尋着去拉我的手。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嫌我說話太難聽?」
盧宴端眼睫顫了顫,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向你保證,以後再不會嫌你笨,說你蠢,我會好好說話的。」
我咬着脣,心中愈發不是滋味,目光哀慼地看着他。
「那是因爲我總平白使喚你、捉弄你?
「又或者,你怪我沒送過你什麼東西,覺得我吝嗇小氣?」
話到此處,他見我仍是不作聲,喉結滾了滾,艱澀道:
「那麼……你是在意我受過傷?
「我有過殘缺,所以你瞧不上我,是不是?」
「當然不是!」
我忍不住出言制止他荒唐的猜想,啞聲啓脣:
「大公子明明知道,爲何要避重就輕呢?
「你是因何受傷?難道忘了嗎?」
甫一話落,我明顯察覺到盧宴端身形一滯。
當最艱難的第一句話說出口,後面的話便容易許多。
「大公子,我想離開的原因很自私。
「我僅是想讓自己鬆快些,不願這輩子都困在自責中誠惶誠恐度日。
「你是爲了救我而受傷,我不可能忘記。」
慌亂在盧宴端眼中盤踞着,他頓了頓,瞳孔輕顫。
「可如今我的腿好了……
「你就當我從未受過傷,無需有愧,無需自責。」
我啞然失笑。
這要我如何做到?
「大公子。」我輕聲喚他,語調無瀾,「那夜你從驛站帶我回城,是我這六年來,第一次坐在馬背上。
「可是……我感受到的只有驚懼,而不是從前那般快樂。」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騎過馬了。
嫁進盧府後,並不是沒有過那般念頭,但我不敢。
盧宴端因爲我失去了雙腿,我怎能不知羞恥地有這種奢想?
「不只是騎馬。」
我回憶着這些年的自己,將那些埋在心中,以爲永遠不可能說出的話一一剖出,呈給眼前的人。
「這六年來,我不敢看從前最喜歡的話本子,擔心自己一不留神笑了出來。
「我剋制着自己不去喫喜歡的東西,不做任何能使自己高興的事。
「你因爲我變成了……變成了那樣,我有什麼資格高興,有什麼資格過得好?」
明明不想哭的,可我還是沒忍住。
眼淚如斷了線般落下,盧宴端的臉在潮溼中變得模糊而遙遠。
「大公子,我實在不想在你面前說這些話,就好像……自己十分可憐似的。
「而這些委屈與你的遭遇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這樣的日子,真的讓我很難過、很難過。
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那個瞬間。
如果當初,我沒有逞一時之能跨過那道溪澗,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了?
想到此處,我幾乎泣不成聲。
「大公子,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受傷。
「你將官運亨通青雲直上,說不定早就成了朝廷重臣。
「你會和周大姑娘有美滿的親事,有和你們一樣聰明的孩子,而不是和我……」
我沉沉地低下頭,哽咽着嘆道:
「大公子,是俞泠耽誤了你。」
盧宴端靜靜地聽我說完。
他眼底被痛色浸染,聲線喑啞,安慰的詞更顯得寡淡。
「俞泠,這不是你的錯。」
我不住搖着頭。
不是我的錯,又是誰的錯呢?
我說起和離,盧相和盧夫人都沒有多問,默許了這一事。
我和爹爹孃親談起,他們也對我說早些去襄西纔好。
那時我將和離書交給侍從,他也一定看到了上面的字,但他亦沒有多說什麼。
所有人心裏都是明白的,卻都要寬宥我。
這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良久,我平復了氣息,望着那人的眼睛,無奈駭笑道:
「大公子想問的,我已經答了。
「但我也想問問大公子,不願我離開,是因爲習慣,還是其他?」
我竭力彎起脣角,儘量讓自己表現得明理豁達。
「俞泠愚鈍,不敢妄加揣測大公子的心思,但我始終對大公子有虧欠。
「若是大公子要我留下,我便留下。」
夜色暗湧,月光仍不知疲倦地落下,與那瑟瑟發抖的燭火相互輝映着。
卻依舊照不明盧宴端眸中的晦澀。
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過了很久很久後,才俯下身,輕輕地抱住了我。
耳畔傳來他溫熱的吐息。
「俞泠,你走吧。」他低聲緩道。
話落的瞬間,我感到有股熱流在頸間滑過,裹着綿長而深的遺憾。

-13-
在裴桓的幫助下,我順利到了襄西與家人團聚。
只是,我並未能很快適應這裏的生活。
襄西幾乎家家戶戶都養着駱駝。
每當清晨黃昏,駝鈴起此彼伏地沿道響起,我都會不受控地想起那抹遠方的身影。
爲了不讓自己越陷越深,我向爹爹自告奮勇,隨鄉鄰們去河邊種樹。
許是當初在私邸種祈福樹有了些經驗,我種的樹苗總是能最快抽出新芽。
漸漸地,大夥兒都來向我討教經驗。
我因而順理成章攬下了帶領的活兒,成了人們口中「什麼都懂的俞姑娘」。
我很高興。
但同樣,也很矛盾。
自來到襄西,我一直在探聽着有關盧宴端的消息。
我聽聞他只因一篇策論就被聖人看重,入大內爲官。
聽聞他提出新政,頗受百官賞識。
聽聞他在賽馬場上贏了西域的使臣,風光無限。
他果然如我預想中一樣,做了天上最耀眼的星。
……
只是世事無常,風雲莫測。
就在我來到襄西的第三年。
本朝新貴突然在大殿上口出狂言,致使龍顏盛怒,被左遷出了京城——
來到了襄西。

-14-
官府要在河邊興建一座廟。
鄉鄰們聽說了此事,要求將廟中種樹種花這一要務交給德高望重的我。
我卻之不恭,在一衆簇擁下來到了官府。
便是在這時,見到了朝廷派來監督修建的官員。
他一身墨綠官袍,負手立於檐下。
見人時,嘴角掛着淡淡的笑意。
「見過盧大人,民女……俞泠。」
我朝他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我知道你。」他笑意更甚,「這一帶管樹的俞姑娘。」

-15-
人們都說,京城來的盧大人對我有意思。
李大娘言之鑿鑿:
「那必然,不然誰家好人天天白給你喫喝?
「我們還都沾了俞姑娘的光,省下家裏好幾口糧。」
鋪瓦的漢子也是有理有據:
「我看不假,俞姑娘每次回來廟裏,盧大人定要來閒逛幾圈,沒事找事。」
……
我有口難言,只好對那盧大人敬而遠之。
直到寺廟建成那日,我檢查完最後一株移栽下的樹苗。
遠遠望見一人站在廟前,對着還沒長几片葉子的禿樹丫子雙手合十。
不知是哪個迷信過頭的。
我好奇前去察看,卻在看清後腳步一頓。
正猶豫要不要逃走時,他叫住了我。
「俞姑娘。」
這是再見到盧宴端以來,我們二人頭一回獨處。
我莞爾,訕訕朝他行了一禮。
「太陽就要落山了,盧大人怎麼還沒回去?」
「我在等你。」
他頓了頓,看到我露出愕然的表情後,才狡黠地往下道:
「等你指教一個問題。」
他又作出雙手合十的動作,向我投來的目光懇切而真摯。
「俞姑娘能否教我,怎麼許願比較靈驗?」
即便過了這麼久, 我仍是猜不透盧宴端的心思, 只能順着他的話頭往下說。
「不知盧大人想許什麼願望?」
「我想求一個人。」
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睛像是湖水,纏着細細的雨霧。
「我與她曾做過六年的夫妻,不過嫁給我, 並非她的本意。
「我因救了她而半身殘疾,她是爲了贖罪才嫁給我的。」
他語調淡然地闡述着,明明是驚心動魄的過往, 他卻冷靜得像在說着別人的故事。
「坐在輪椅上的那幾年, 我性子變得很糟糕。
「那些年, 向來看重我的父親藉由頭要我遷府, 故友也漸漸失了聯繫,就連家中下人, 也對我頗有怨言。
「只有她,一直向我靠近。」
盧宴端頓了頓,緩緩閉了閉眼,繼續開口:
「她很善良, 也很虔誠。
「她在我們的家中種下了祈福樹, 圈了放生池,每天都要念好幾遍祈福詞,就連晚上看見月亮也要許願,許願讓我能好起來。
「我那時以爲,她能一直陪着我,但當我的腿好後, 她卻要走了,而我怎麼也留不住她。」
天邊染上殘陽血色, 盧宴端的眼眶也漸漸紅了。
然那看向我的筆直目光, 仍舊分毫不躲閃。
「俞姑娘,她說, 我對她或許是依賴, 不是喜歡。
「可我心裏清楚, 我是真的……很珍惜她。」
鴉聲盤旋, 落在枝頭。
他漫長的停頓,似乎就是在等着我開口問這句話。
「但盧大人還是讓她離開了。
「……爲什麼?」
「因爲我害怕。」他扯開脣角, 自嘲地笑了笑, 「我何嘗不是擔心她對我只有愧疚。
「我的遺憾已經成了她的負擔, 我不希望連我的心意也是。
「我不想她一看見我, 就深陷在過往的泥潭中, 她既然想離開, 想靜一靜, 我便尊重她的決定。
「只要待她想明白時,我去找她就好了。」
微風拂過他的衣袍, 盧宴端側過身, 抬首看向枝頭。
「我想求的, 便是這樣一個人。
「俞姑娘認爲,我能成功嗎?」
春日遲遲,春景熙熙。
所有事物都會有嶄新的開始。
人也該是。
我眨了眨眼, 抬頭望着那根從樹頂上抽出的最新最綠的枝條,輕笑喃喃:
「還不知道呀。
「但我先祝盧大人,能夠得償所願吧。」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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