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圈養我的人販子被警方打擊,我被救了下來。
一個女警察蹲在我面前,輕聲細語地問我:「小朋友,你還記不記得你爸媽長什麼樣子?」
他們想要找到我親生父母,但他們不知道,其他小孩子都是被拐進來的,而我是被賣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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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那年,圈養我的人販子被警方打擊,我被救了下來。
一個女警察蹲在我面前,輕聲細語地問我:「小朋友,你還記不記得你爸媽長什麼樣子?」
他們想要找到我親生父母,但他們不知道,其他小孩子都是被拐進來的,而我是被賣進來的。
腦海裏浮現我媽媽的樣子。
我媽是個很溫柔的人,她喜歡讀書,喜歡在陽臺上種花花草草。
因爲我爸不喜歡貓,所以只能投餵小區裏的流浪貓,對此我爸並不滿意,時常與她爭吵,表達不滿。
我媽右眼下方有一顆淺緋色的痣,在她還愛我的時候,我也曾吻過那顆痣,抱着她的脖子說媽媽你好漂亮。
她會勾起脣角,露出酒窩:「我們囡囡也很漂亮。」
每到此時,我爸就在一旁潑涼水:「是啊,跟你一樣漂亮,到時候收的彩禮還多一點。」
我媽不高興了:「什麼事情都能扯到彩禮上。」
關於彩禮這件事,一直是他們跨不過去的坎,我爸是個很摳的人,唯獨在娶我媽這件事上,花了大價錢。
因爲外公生病,我媽嫁給我爸純粹是爲了拿彩禮交醫藥費。
外公家捉襟見肘,沒能爲她備下一份嫁妝。
結婚後,我爸便將此事翻來覆去地說,說我媽是個詐騙犯,騙他的彩禮錢。
我媽自知理虧,一開始不願與他爭執,但冷飯炒多了,會變得難以下嚥,再加上兩人爲人處世的風格相差太大。
我爸嫌棄我媽矯情,總愛拿錢買鮮花,假花不行,一定得是真的。
我媽說我爸總愛彈菸灰在花瓶裏,她不喜歡家裏烏煙瘴氣。
本就不多的夫妻情分就此流失。
直到我六歲那年,春天來得晚,樓下好幾只流浪貓被凍得直打哆嗦,我媽看不下去,她在樓梯口用快遞盒子搭了個貓窩。
喂的是我爸從超市買回來的羊奶。
我早說過,我爸很摳門,家裏用的日用品包括我喝的牛奶、麪包都是臨過期的。
我爸有個記賬本,在上面每一分錢都有來龍去脈,他很快就發現我媽投餵小貓的事情。
他的怒火像堆在牆角的廢紙箱,一點就着。
當着我和我媽的面,我爸把那一窩小貓丟下了樓。
我至今都記得,那一窩小貓裏,有一隻橘貓,很可愛,圓滾滾的,我媽說,再有兩天,它就滿月了。
但它沒能等來春天,只有一團血肉模糊的肉體證明它來過。
與此同時,我看見媽媽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了,她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平靜地陳述道:「梁建國,我們離婚。」
不是徵求意見,也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我爸當場大吼大叫起來,他不理解,爲什麼這次我媽沒有再繼續忍下去了,在他歇斯底里的憤怒中,我媽帶着我回了外公家。
六歲的我並不清楚離婚是什麼意思。
只記得,外公家來了很多親戚,他們圍在我媽身旁,皺着眉頭說話。
「男人都是這樣的,他賺錢不容易,精打細算是好事,回去好好和他商量。」
「孩子還這麼小,你忍心讓她沒爸?」
「咱們女人熬過去就好了,等小玉長大了,就有好日子過。」
他們說了好多話,我媽一句話都沒回。
她靜靜地看着我,漂亮似桃花瓣的眼睛裏,盛着一潭死水。
窗外的香樟樹冒出了嫩綠的新葉,雨下了半個多月,終於在母親節這天停下,露出久違的陽光。
外婆買回一束鮮花,讓我送給媽媽。
我媽蹲下抱住我,她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問我:「小玉,你愛不愛媽媽?」
我點了點頭,抱住她:「小玉最愛媽媽。」
她彎了彎嘴角。
當天晚上,我媽失蹤了。
外婆心急如焚,她把我送到舅舅家,本以爲只住一晚,結果住了大半個月。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舅媽十分嫌棄我。
我喫飯時,她用筷子打我的手,說我沒向長輩問好,不禮貌。
沒人替我說話,我只能邊哭邊說:「舅媽好,舅舅好。」
舅媽滿意地笑了。
我媽消失的那段時間裏,我的坐姿、說話的聲音、走路的聲響都可以成爲舅媽挑刺的理由。
自卑比自信更持久。
它就像鋒利尖銳的砂礫,在記憶的長河裏,慢慢被打磨,然而它並未變成珍珠,而是同我的血肉長在一起,伴我永生。
我媽是鎮上最會讀書的女孩,她未出嫁前,人人都誇她蕙質蘭心,是妻子的不二人選,可她結婚後,卻成了村民口中不守婦道的女人。
因爲她被找到的時候,在和別的男人手牽手、買花,還被我爸當場抓住。
於是,那些曾經勸說我媽的人不再張口,在他們眼裏,一個男人的尊嚴遠大於一個女人的幸福。
我媽也知道,所以她纔會選擇這條破釜沉舟的路。
她在鋪天蓋地的謾罵中順利離婚了。
我爸不肯把我的撫養權交出去,都說母子連心,他以爲這樣能拴住我媽,他不知道,在那個母親節的下午。
我對媽媽說:「小玉最愛媽媽。」
媽媽說:「可我不愛你。」
她站起身,扔掉了那束鮮花,乾淨利落的動作和我爸扔貓時如出一轍。
我媽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爸又一次賭輸。
最初,他在幻想,幻想我媽跪在他面前求複合他拒絕的爽文戲碼。
可我媽沒有。
然後,我爸開始三天兩頭不給我喫飯,把髒兮兮的我丟去外婆家、舅舅家,試圖喚醒我媽的母愛。
可我媽沒有。
最後,我爸惱羞成怒,他罵我沒用,罵我野種,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來宣泄恨意。
家裏的花草被砸得一乾二淨,到處都是摔碎的鍋碗,慢慢地,他依靠酗酒來逃避這一切。
後來,我爸染上賭癮,他賣了房子,賣了車子,賣了電視機。
追債的人堵在家門口,我爸轉頭望向我,將我交了那個要賬的男人。
一個六歲的女孩,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到哪都被人嫌棄。
我像個物件,被人不停地轉手,最終落在一個叫四孃的人販子手中,成了一個乞丐。
那幾年,行情不好,像我這種小女孩很難出手,她只好讓我們上街乞討。
不聽話的直接打斷腿,往街上一扔,總有幾個善良的人扔幾塊錢。
我剛到四娘那兒時,她手裏有五個孩子,只有一個四肢健在,還沒被割舌頭,小朋友都很親切地叫她小夏姐姐。
那一年,她十歲,有着彎彎的眼睛,臉頰兩旁各有一個酒窩,笑起來甜甜的。
她牽着我的手說:「小玉,要乖一點,聽話一點。」
四娘敲打我:「小夏是這裏最乖的孩子,你跟着她好好學,要是敢報警、敢逃跑,你就和她們一個下場。」
她指了指蹲在地上的孩子,一個眼神,孩子們便哆嗦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着一股驚懼。
我原也是害怕的,但小夏姐姐握着我的手,傳來安定的力量。
夜晚,小夏姐姐按照慣例將其他孩子哄睡,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和我媽媽一樣,笑容恬靜,如枝頭上的玉蘭花。
我依偎在她身旁,她輕拍着我的後背,哼着我媽媽曾唱過的兒歌哄我睡覺,她一遍又一遍在我耳旁叮嚀。
要聽話。
我不哭不鬧的表現讓四娘既開心又擔心。
開心的是她不用再聽小孩子尖銳的哭聲。
擔心的是我在降低他們警惕性,趁機逃跑。
於是,她讓小夏姐帶着我出門乞討,她在後面偷偷跟着,情況不對就把我帶走,這是每一個孩子都會經歷的測試,選擇不同,結果也就不同。
幸運的是,我很乖,沒有被打,反而得到了四孃的獎勵——一根棒棒糖。
她咧起嘴角,牽着我的手在所有小孩子面前表揚我。
「你們要是乖一點,就不會被我打了,看看新來的小玉,多聽話。」
他們睜大眼睛,一臉迷茫,他們不明白我爲什麼不逃跑,但礙於四孃的威勢,沒人敢問。
四娘也很好奇,她摸着我腦袋問我爲什麼?
我平靜地回答她的問題:「因爲我爸媽離婚了,他們都不要我了。」
四孃的手忽而顫抖一下,年幼的我並不知曉其中含義。
那時的我就像一條狗,四處流浪。
只要有人願意給我口飯喫,他是誰都可以,哪怕是世人眼中最恨的人販子。
從那以後,我便成了小夏姐的跟班。
四娘說,小孩未經世事,更容易獲取人們的同情心,尤其是那些善良的人。
她教我們如何撒謊,如何在人羣中選中心軟的人,教我們察言觀色,討取歡心。
我們在滂沱大雨中,站在路邊,像獵人一樣挑選自己的獵物,在他們面前扮演各種可憐兮兮的角色。
我和小夏姐因爲乖巧而深得四娘真傳,是整個團體中收穫最多的。
小孩子總是慕強,小夏姐又不是那種恃強凌弱的人,她像一個溫柔的母親照顧大家,慢慢地,她被稱爲老大,而我被稱爲老二。
在那段泥濘不堪的時光裏,我們把彼此當成家人一樣依靠。
渾渾噩噩混到了十歲,我早已記不清我生日,只好把見到小夏姐的第一天當作生日來過,也算一個紀念。
那陣子,C 市評選文明城市,各處都在打擊乞討行爲。
四娘帶着我們到處東躲西藏,打一槍換一炮。
爲了能活下去,四娘開始教我們學偷盜。
這一年,小夏姐十四歲,她不再是孩童,年歲漸長,同情她的人越來越少。
眼看入不敷出,四娘最終決定將她賣給一個男人。
七月份的一個傍晚,四娘買回來一個奶油蛋糕。
這是行業的傳統,每賣一個孩子就買一個蛋糕慶祝,是建立在受害者身上的一場狂歡。
四娘端來一牙蛋糕遞給了小夏姐,我看着她溫順地接過,喂進嘴裏,她的眼裏流淌着靜水般的平瀾不驚。
她好像一點都不在乎自己,過去和未來於她而言只是一個時間動詞。
更重要的是,她總讓我想起媽媽。
我不想失去小夏姐,我在漆黑的房間裏,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
四娘帶着我們住在城區外的一棟自建房裏,夏季的夜晚,樹叢裏蟲聲疊疊,突然,一道嘹亮的哭聲打破這片寧靜。
前幾天,四娘帶回來一個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
小公主精緻到連頭髮絲都是黑亮柔順的,一看就知道她父母非富即貴。
四娘很少碰富貴人家的孩子,因爲對方有時間精力還會花大價錢找孩子,這種喫力不討好的事四娘不碰。
但這次,她準備撈一把大的跑路。
四娘年過五旬,再加上警方追得越來越緊,她已力不從心,老態橫顯。
最近這幾日,她沒讓我們出門乞討,而是頻繁地接打電話,聯繫買家將我們出手。
她要回老家養老。
此刻,那個小公主就在隔壁房間裏哭鬧。
我聽着哭聲,一夜未眠,想起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
中午,雨越下越大。
喫飯時,我緊緊盯着那個小公主被扒下來的衣服,眼裏透露出幾分羨慕。
蕾絲邊的裙子,精緻華麗,疊放在一起,上面還擺着一串兔子形狀的金飾品。
我想,她家人一定很愛她。
四娘察覺到我的反常,她問我看什麼?
我悶聲說:「我喜歡她的髮帶。」
那是一個很普通粉色的髮帶。
四娘沒多想,她直接將髮帶套在我手上:「出去就別戴了,小心被發現。」
我點了點頭:「謝謝四娘。」
不知爲何,她對我會稍微心軟一點。
而這時,驚雷聲轟隆作響,那位小公主又被嚇哭了。
看管她的男人十分不耐煩,他眼睛一轉,跑過來跟四娘說。
「四姐,這小丫頭片子太鬧騰了,我真看不來,不如這樣,你讓我跟小玉出去,隨便弄點菸酒錢也行。」
再過兩日,四娘就要離開這裏了。
小夏姐和其餘孩子都被關在房間裏,等待買家上門。
只有我,是個未知數,或許是沒人看中我。
四娘準備把我帶回老家。
但我不願意,我想和小夏姐在一起。
四娘望向垂在天際邊的烏雲,黑壓壓一片,她猶豫一會兒點了點頭。
和往常一樣囑咐了幾句,讓我們出門了。
我穿了一條破舊的牛仔褲,右兜裏揣着那根粉色髮帶。
帶我出門的男人,我們都叫他小馬哥,是個二十來歲的瘦小夥。
四娘爲人謹慎,從不會讓我們接觸她背後的勢力,只有當她缺人手的時候,她的老大才會將小馬哥調過來。
走了半個多小時,路上沒碰到一個人。
小馬哥難免有些惱怒,他抱怨道:「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怎麼每次都讓我過來?」
我附和幾句,開始引導:「天氣不好,這得到市裏面纔行吧?要不然就只有大學城了。」
這裏離市區還有八公里。
果然,他一聽這話,惡狠狠地踢着石子解氣。
他低頭在褲兜裏找煙,翻來覆去只摸到一個煙盒。
小馬哥咒罵一聲。
隨後,他氣惱地說:「不去市區了,先找個店,我買包煙再說。」
他帶着我七拐八拐,到了大學城裏的便利店。
四娘不讓我們來這裏,因爲這兒有很多監控和警察。
但小馬哥不這麼想,他說。
「反正都要走了,幹票大的,這兒的大學生,同情心又多,還可以順點東西,最好是什麼手機、平板。」
他臉上洋溢着得意揚揚的狂妄。
我順從地點點頭。
他拍了拍我肩膀:「先跟我去買包煙,等會讓你見識一下小馬哥的實力。」
我站在便利店門外等他時,面對着監控,我將髮帶掏出來鄭重地放在地上,末了,還看了監控十幾秒。
這種反常的行爲,屆時一定會引起警察的注意。
小馬哥瞧不上乞討的仨瓜倆棗,他鬥志昂揚地帶着我去了商場。
他手腳速度很快,出手的時機也很準,裝作聽歌聽入神的模樣,往路人身上撞,人只要被吸引走注意力,他得手的概率就大幅度提高。
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偷了三個手機外加一個平板。
說實話,他很聰明,偷的東西的金額都是單筆夠不上立案標準的,拿出去又能賣點小錢。
但對我的計劃來說很不利。
小馬哥準備收手了,他坐在臺階上檢查手機的成色。
我坐在他身旁,思緒混亂間,沒接他的話茬。
小馬哥注意到,狐疑道:「小孩,你不會被嚇到了吧?四娘還誇過你,就這麼點膽子?」
我立馬擠出笑容:「沒想到小馬哥這麼厲害,讓我長見識了。」
小馬哥被我誇得仰天一笑:「你這小孩嘴真甜,難怪四娘喜歡你,行,今日個收成不錯,我帶你去喫肯德基。」
我們一同往商場大門方向走去,人來人往中,我聽到一道似曾相識的男聲。
我下意識抬頭張望。
商場的玻璃門外,一個身着白襯衫黑西褲的中年男子正神色焦急地接聽電話,因爲情緒上頭,所以他的聲音含了幾分急切。
記憶在瞬間閃回到一年前的冬季。
那天雪下得很大,很冷,嚴酷的環境更能激發人們的同情心。
我跟着小夏姐選中一所國際學校,金碧輝煌的大門口有保安看守。
我們只能站在數百米外的馬路上。
看準時機,看準豪車。
車一停穩,我們就蜂擁着,擠上前乞討。
有些大人會捏着鼻子將我們趕走,有些則是掏出錢包大方施捨,還有些會裝作看不見,無視我們。
有錢人和窮人一樣,形形色色,千人千面。
直到一輛黑色的寶馬停在路邊,我和小夏姐擠在最前端。
車門打開的剎那,暖和的空氣撲在臉上,如此舒服。
最先下來一個男人,穿着黑色的大衣,面容溫潤。
他很溫柔地衝裏頭坐着的女人說話:「老婆,你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在車上坐着,我去接琦玉。」
女人低低地應了一聲好,她偏過頭去瞧外面的風景,膚色白嫩,捲翹的睫毛下有一圈淺淡的陰影,再往下是我曾親吻過的一顆硃砂痣。
是我的媽媽。
她的懷裏抱着一個孩子。
我朝她伸出手,車門砰的一聲關閉了。
我急切地踮起腳尖,男人皺眉,不悅地看着我,他掏出錢包,拿出一小沓紙幣,隨手一撒,他轉身離去。
小孩們一擁而上,推搡中,我摔倒在地。
地上的雪好冷,好冷。
冷到我幾乎站不起來,四肢像被凍僵。
那天,我一無所獲,回去之後,四娘按照規矩將我打了一頓。
小夏姐急得眼眶發紅,我躺在硬板牀上,直直地盯着發黴的天花板。
無數畫面從眼前一晃而過,最終耳邊迴盪着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玉,媽媽不愛你,媽媽得做自己,先愛自己。」
原來,她說的話是這個意思。
眼下,此刻的我,像被釘子釘在原地。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冬天,動彈不得。
我盯着那個男人,他舉着手機朝我走過來,離我越來越近。
小馬哥疑惑地回頭看着我。
男人腳步很快,聲音一字一句落進我耳中:「老婆,你別怕,我剛剛找人去查了……」
他急匆匆地,沒看路,徑直和小馬哥撞在一起。
手機沒拿穩,掉在地上,那頭傳來哭泣的女聲,是我在夢裏聽到的。
「我的囡囡怎麼辦呀,她還那麼小……」
小馬哥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你他媽是個瞎子?對着人撞?」
男人自顧自地彎腰撿手機。
見自己被忽略,小馬哥火氣沖天:「不道歉是等着給你媽上墳?」
男人忍不住回了句:「給你媽上墳。」
小馬哥衝上前揪住他衣領,男人開始反抗,兩人齊齊摔倒在地,扭打成一團。
混亂中,我看到男人褲兜裏掉出一個兔子形狀的金飾品。
事已至此,我徹底明白。
四娘帶回來的小公主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
我深吸了一口氣,攔在兩人中間,裝模作樣地哭喊道:「你們不要再打了。」
趁周圍人還沒反應過來時,我悄悄拿走了一塊手錶和金飾品。
小馬哥不聽我勸阻,一拳打中男人的鼻子,不知爲何,看他流出鼻血,我心中一陣竊喜。
有人拿出手機報警。
小馬哥一聽警察兩個字,立馬從地上爬起來,他吐出一口痰:「媽的,晦氣。」
他帶着我快速從現場逃離。
我們一路逃到巷子裏的回收金店。
小馬哥熟稔地和老闆打招呼。
我意識到,這應該是他們銷贓的據點。
金店老闆頗有敵意地打量着我。
小馬哥邊掏手機邊道:「小孩是四娘手下的人。」
他剛剛走得急,只來得及撿一個手機,到手的鴨子飛了,小馬哥罵了幾句。
我走上前,獻寶似的將手錶和金飾品遞到他跟前。
小馬哥眼睛一亮:「可以啊,小崽子挺上道,哥今晚帶你喫好喫的。」
老闆接過手錶,猶豫了一會兒:「小馬,這表太金貴了,只能轉去別的地方。」
小馬哥毫不在意:「轉就轉,我給顯哥就行。」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顯哥這兩個字,當時不以爲意。
小馬哥請我喫了一頓肯德基,那是我第一次喫到熱乎乎的炸雞,很香。
他想要私吞手錶,讓我保守這件事,我答應了,但他沒想到會栽倒在這塊手錶上。
回到四娘那兒,我想見見小夏姐,被四娘拒絕。
她摸摸我的頭:「小玉,我帶你離開,關於這裏的事你不要回頭,知道嗎?」
我似懂非懂地仰頭看她。
很奇怪,那個雷厲風行的四娘一夜之間變成了五旬老太。
可人一定要爲自己做過的事承擔責任,風水是輪流轉的。
四娘催我上牀睡覺,這晚,我睡得很不安穩,心跳聲震耳欲聾,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
我翻來覆去,直至凌晨四點半。
有人踹開門,警察高喊:「別動!」
小馬哥不知道我在監控下放下的髮帶,只要男人去報警,查了監控,就會認出那是他女兒的東西。
手錶案和女孩被拐案合併調查,一切巧合得就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女警察蹲在我面前,問我還記不記得父母。
我看向那個抱着女兒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手不由自主指向了她。
「她是我媽媽。」
下一秒,我媽準確無誤地在人羣中找到了我,她眼帶厭惡地與我對視。
女警察牽着我的手走過去。
她抱着小公主,居高臨下地問:「你爸呢?」
下午商場門口見過的男人也認出了我,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媽,恍然大悟道。「你是梁玉?梁建國的女兒?」
我點點頭,聲若蚊蠅:「爸爸不要我了……」
女警察簡單介紹了一下我的情況,話音落下後,是一陣沉默。
她沒想到,我媽媽不願意要我。
最後,還是男人看不下去,他發話說先將我帶回家收養。
我坐上副駕駛,我媽緊Ṱů₂緊抱住她的孩子,依偎在那個男人身旁。
他們一家三口坐在後面,溫馨的場景,迫使我不得不轉頭望向車外。
小夏姐站在夜色中,輕輕與我揮手。
此刻,我有些後悔,我不應該貪圖媽媽的愛,她已經不要我了,爲什麼還要打擾她呢?
但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喫。
車子開向醫院,診療室門口,她哄着孩子檢查身體,眼裏是止不住的疼惜。
晨曦的第一縷陽光照進醫院時,我正靠在長椅上,昏昏欲睡。
醫生拿着一沓檢查單說沒什麼大礙,回去好好休息就成,他把目光轉向我。
男人抬手扶了扶眼鏡,象徵性地問我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搖搖頭,小傷小痛,我早就習慣了。
等到我媽將小公主哄睡後,她纔有時間解決我的事,我被安排住進別墅區的傭人房。
「你以後不用叫我媽,叫我夫人就好,我和你爸已經離婚了,如果我能聯繫到他的話,我會再給他一筆撫養費養你,找不到的話,你暫時住這裏,你之前學的壞習慣,偷東西什麼的,不要帶進這個家,聽明白了嗎?」
時隔四年的見面,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二句話。
我的手攥緊破舊的牛仔褲,很奇怪,一路沿街乞討時,我並不覺得難過難堪,可在面對媽媽時,我卻如此難受。
胸腔裏像被填滿檸檬,酸澀得難以呼吸。
我明明已經知道她不愛我這個結局,爲什麼還是伸出手了?
我不應該幻想她還愛我。
她踩着高跟鞋離去。
天已大亮,晴朗和煦的光芒鋪滿整座房間,我的心裏冒出一個無比卑鄙的想法。
如果我沒有故意放下發帶,沒有引起警方的注意。
那個小公主此刻應該被人買走,她也會變成一個沒有媽媽愛的小孩。
喫不飽飯,睡不好覺。
我的後悔值達到最高峯,對小公主的羨慕慢慢變成沾滿毒汁的惡意。
比起住在舅舅家赤裸裸的刁難,這裏的我更像是透明人。
我不被允許上飯桌喫飯,只能由傭人送進房間,像個犯人一樣圈養起來。
沒人和我聊天,我只能數着花園裏的花熬時間。
直到有一天,別墅裏辦起了生日派對,那個小公主推開了門。
她歪着腦袋問我:「你是誰呀?」
我站在原地,原本膨脹在心裏的惡意迅速坍塌下去,一言不發地瞧着她。
她探頭探腦地回頭:「我們在玩捉迷藏,你要一起嗎?」
我拒絕了,她也沒生氣,而是關上門,自己找了個位置坐着,與我大眼瞪小眼。
我心裏嘀咕,她可一點都不見外,轉念又一想這本來就是她的家,該見外的人是我。
氣氛一陣焦灼,門被推開了。
我媽皺着眉頭走進來,將小公主抱起。
小公主好奇地指着我道:「媽媽,她是誰呀?爲什麼在我家呀?」
我媽親了一下她臉龐:「沒事,咱們不管她。」
我不再留戀媽媽的背影,而是望向高高的圍牆。
在此之前,我從未覺得當一個乞丐會是好事。
離開這裏的念頭越來越強烈,當天晚上剛過七點,我躺在牀上。
我閉上眼睛,聽覺變得異常敏銳,窗外人來人往,人們議論紛紛的聲音不斷傳來。
我下意識繃緊耳朵去聽,好像是丟了什麼東西。
腳步越來越近,我心裏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反鎖着的門被人毫無預警地踹開,男管家帶着保安和傭人在房間裏肆無忌憚地尋找着什麼。
一個四五十的女人直接將我牀上拉起來,面露嫌棄:「快點把大小姐的項鍊拿出來。」
我回答:「我沒有偷東西。」
她沒和我爭執,強行拽着我的手往別墅大廳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進來,璀璨的水晶燈高高懸掛在雪白房頂中央,色彩鮮豔的油畫、各種各樣的花瓶將這裏裝扮得無比富貴。
大廳中擺着黑色的真皮沙發,此時坐着五個人。
我媽一家三口,還有一男一女。
女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年紀和我差不多大。
男生穿着質地柔軟的白 T 恤,休閒打扮,手腕上戴了一塊銀色系手錶,面容文雅乾淨,正是十四、十五歲的模樣。
不知爲何,看着他清俊的眉眼,我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兩人都是抱臂而坐,瞧着像是兄妹,姿態傲慢。
我走到他們跟前,女孩漫不經心地看我一眼:「莊媽,找到我的項鍊沒有?」
帶我進來的女人搖頭。
見狀,我媽鬆了口氣:「琦玉,你也搜過了,說不定是騎馬的時候丟了也不一定,今天你生日,咱們……」
那名叫琦玉的女孩冷下臉:「我在自己家找東西,要你管?」
我暗暗喫驚。
小公主的爸爸當即站了起來,他斥責道:「宋琦玉,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這纔想起來,他也姓宋,他們是父女?
宋琦玉挑釁道:「我好怕怕哦,真搞笑,某些人不要以爲嫁進來就可以當家作主。」
我媽媽臉色一白,她垂下眼:「琦玉,我和你父親是……」
宋琦玉不耐煩地打斷:「就算我媽死了,也不代表你可以勾引我爸,當初是你自己要和別的男人結婚,過不好日子就又來找我爸,我爸蠢,我可不蠢。」
在她強勢的語言進攻中,我理清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和矛盾。
若干年前,我媽和宋叔叔是青梅竹馬,誰料想,我外公生病,我媽被迫嫁給我爸,宋叔叔另娶,結果一個喪妻,一個離異。
我媽找上了宋叔叔,兩人就此再續前緣。
但宋叔叔的女兒並不願意接受我媽媽,她對着我撒火:「還有你,手腳不乾淨的人也配住進來?」
所有人都看向我,那種目光像是把我扒光了一樣,我的四肢一陣冰涼。
我咬着牙握緊手掌:「我再說一遍,我沒有偷東西。」
她嗤笑了一聲,身旁的男生說話了:「趙管家,查了監控沒有?」
聲音清而淡,不緩不急的語調,勾起我一段驚心動魄的記憶。
我剛學會偷東西的時候,四娘帶着我們去了遊樂場。
那兒人多,人的注意力容易被分散。
我很快盯上了一個戴着耳機的少年,似乎是心情不太好。
他的同伴都去排過山車的隊伍,只有他一個人興致缺缺地坐在飲品店前。
我裝作摔跤,倒在他身後,他並未注意。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角,最終將手伸向他的揹包。
即將得手的那一瞬間,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將我反握住,我下意識抬頭。
少年揹着光,眼裏像棲着日落的湖泊,無風無浪。
「偷東西?」很溫和地詢問。
我不敢回話,拔腿就跑。
好在人多,我僥倖逃過一劫。
我呼吸頓時變得卡頓起來,有種被抓包的窘迫。
趙管家在此刻遞上平板:「她今天沒有出過房門,房間內也沒找到大小姐的項鍊。」
少年看了我幾眼,不再說話。
宋琦玉神色分毫未變:「反正在我沒找到項鍊之前,誰都別想睡。」
她拿出手機,自顧自地刷了起來。
無奈之下,我媽抱着小公主依偎在宋叔叔懷裏。
只有我站在原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約過了半小時,小腿發脹痠軟,我沒忍住晃了幾下。
宋琦玉看完消息後,翻了個白眼:「你不知道坐下來?站着礙眼。」
傭人忙送上一張凳子,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又過了半小時,傭人拎了一隻貓進來,尖銳的叫聲打破寧靜。
「大小姐,找到了,是被夫人養的貓叼去貓窩了。」
話音剛落,我媽眼裏閃過一陣慌亂,她張嘴就被宋琦玉截斷。
「我明天要是還見到那隻貓,你晚上就等着收屍吧。」
這場鬧劇至此收尾,等宋琦玉他們一走,我媽的淚水跟掉了線的珠子一樣落個不停。
我自知待在這裏不合適,悄聲回了房間。
又是一夜未眠,我想明天就離開這裏,哪怕當個臭要飯的。
翌日清晨,我剛開門,就看到了門口的男管家,他提了很多東西,手機、書包、課本、校服應有盡有。
經過昨晚上這麼一鬧,我媽媽決定將我送去寄宿學校,還真是應了宋琦玉那句話:少礙眼。
我換上了校服,坐上了開往學校的車。
平心而論,我媽給我的物質條件很不錯,她每個月會給三千塊錢供我使用,每次放假也會有司機接送我。
比起喫不飽穿不暖,已經很好了。
她只是不愛我。
滿滿當當的教室內,我被安排進倒數第二排的位置。
我和班上同學的相處像隔了一層塑料膜,能看見彼此,卻說不上幾句話,他們討論的玩具和動畫都是我不曾接觸過的。
小學生也是有自己的圈子,我融不進去,便只能獨來獨往一個人。
我像一座孤獨的島嶼,遊離在世界之外。
日子在上課鈴和下課鈴的交替中溜走,日月輪轉,窗外的香樟樹葉由淺變深。
今年的第一場雪下在了元旦這天。
大家表演完節目後,個個眉開眼笑地準備回家。
我給司機叔叔打了個電話,騙他說自己和同學出去玩。
實際上,我一個人偷偷打車去了商場,買了一件鵝黃的羽絨服。
我在網上打聽到了小夏姐的下落,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被送去南區的福利院,等元旦放假我就去找她。
我還買了別的東西,手套和零食,鼓鼓囊囊,塞滿了揹包。
一直忙活到晚上七點,擔心碰到車輛進出太顯眼,進了別墅區後,我早早下車步行。
雪下起來有簌簌的聲音,踩在腳下嘎吱嘎吱的。
一切按照正常的軌跡進行,直到重物落水的聲音傳來。
我循聲望去,觀賞湖中正撲騰着一個小女孩。
是小公主。
身體比腦子先做出反應,我扔下揹包縱身躍進湖中。
接觸到水的那一瞬間,刺骨的寒意如針扎一般密密麻麻包裹住身體。
我奮力向前游去,又拼盡全力將她送上岸。
然而,不等我站穩。
我就被人劈頭蓋臉打了一巴掌,失去重力的我摔在湖邊。
與此同時,我媽哭喊道:「你不要再碰她!你心思這麼惡毒,你要害死你妹妹嗎ƭų⁻?白眼狼!」
我沒力氣站起來了,只仰頭看她。
就這樣吧,被趕出去,我再也不貪心了。
我冷眼看着她掏出手機打電話,像等待判刑的犯人。
沒等來判詞,只等來少年一句拉長聲調的說笑:「依我看,有些人嘴巴不用就捐了,有些人腦子也該捐了。」
明明是打攪是非的局外人,偏他帶着一股悠閒自得的意味。
他脫下外套蓋在我身上,眉毛一揚,將播放着視頻的手機扔在地上。
畫面一開始,是宋琦玉拉着他在拍視頻,正好拍到小公主撿球,被絆倒摔進湖中,以及我下水撈人的全過程。
他稍一用力,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長了張嘴爲何不用?」
我沉默不答。
他往前一步,語氣含笑:「不打算向你女兒道歉?」
我媽臉色慘白,沒落下尊嚴二字,她抱着小公主走了。
風吹過來,水滴落在地。
宋琦玉小跑過來,我聽見她疑惑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是傻子嗎?」
風雪漸大,我已聽不清少年的回答,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醒來的時候,房間暗沉沉的,守在牀邊的莊媽很有職業素養。
我剛睜開眼睛,她便詢問我:「身體有哪裏不舒服嗎?」
緩過神來,我搖搖頭。
她道:「昨夜趙醫生檢查過了,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你暈過去是因爲低血糖,在學校沒喫飯嗎?」
語氣變得很溫柔,我說:「喫了一點點。」
因爲平時說不上幾句話,很快,房間裏寂靜無聲。
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離開宋家去福利院,勞莊媽轉告給我媽媽。
莊媽聽完,眼裏閃過幾分憐憫,她搖了搖頭。
她告訴我,昨夜我暈過去之後,是那少年將我抱回來的,宋琦玉藉此機會發作,指着我媽鼻子罵了半個小時。
臨了,少年風輕雲淡道:「就算是父母,做錯了事誤會孩子了,也該道歉,不是嗎?」
事情鬧得很大,莊媽說,若我前腳搬去福利院,後腳,宋琦玉就敢騎上我媽脖子罵她。
爲此,我媽是不會同意我離開這裏的。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莊媽又道:「少爺說,讓你安心住下。」
我一時哽住,不知該說什麼。
有時候,人越想得到什麼就越是失去什麼,我想要留在媽媽身旁時,越是被她推開,當我想要離開時,她卻要將我困住。
莊媽走後,房間裏黑漆漆一片,我思緒煩悶睡不着覺,起身走到窗臺吹風試圖解悶。
夜裏,雪下得很大,月亮高懸於天。
花園裏有幾棵聖誕樹,是前段時間過節遺留下來的,上面的彩燈一閃一閃。
我觀四周無人,房間在一樓只需翻過窗臺就可抵達,猶豫了一會。
我穿過庭院,站在聖誕樹下學着他們許願的樣子,雙手合十,誠心誠意。
可我卻不知該許什麼願望。
我有時候希望自己死在一個寂靜的夜晚中,有時候又希望自己的過去是一場噩夢,醒來後,會有愛我的父母。
有時候相信苦盡甘來,春暖花開,有時候覺得人生不過是從一個苦坑跳進另一個苦坑。
有時候看別人手裏的Ṱü⁺蛋糕很好喫,當喫進嘴裏後,我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倒黴纔會選中那塊不好喫的。
人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
站得久了,肩膀上落下一層雪。
「怎麼?打算凍死自己換你媽一句對不起?」
清越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睜開了眼睛。
他又開口:「眼淚有用的話,世界上就不會擁有武器,它換不來愧疚,人心本就是偏着長的,愛也是。」
這些耳熟能詳的大道理我都明白,但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一巴掌時,心還是會被委屈、難受所淹沒。
我知道她不愛我,可她爲什麼要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我,打我呢?
我嘆了口氣,回頭:「你是觀世音菩薩轉世嗎?」
他微微皺眉,疑惑地看着我。
我聳聳肩,故作輕鬆道:「如此心地善良,大發慈悲,我該給您磕一個。」
他被我逗笑,朝我走來:「今天張嘴了?昨天怎麼不說話?難不成是因爲腦子進水了?」
「……」
我如鯁在喉,很想沒素質地罵回去,轉念一想,宋琦玉是他妹妹,以她的戰鬥力,我贏不了。
他雙手插兜,從裏面掏出一個貓罐頭:「走吧,陪我去喂貓。」
我不明就裏,問他:「什麼貓?」
他道:「你媽媽丟了的那隻布偶,被我撿回來了。」
「你自己去吧,有點冷,我要回去了。」
我轉過身,被他握住手腕,接觸的地方傳來陣陣暖流,我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他眉眼銳利,看人時帶着點忌諱如深的冷意,此刻,他對我說:「我怕黑。」
這人的反差感就像老虎張開血盆大口喵喵喵三聲,我沒忍住,喉間溢出一聲笑。
在他面無表情地注視下,我跟着他一同前往地下室。
這隻白色的布偶貓,被我媽遺棄後,他一時不忍,便將其收養在這裏,平時由莊媽照顧。
今日因爲莊媽照顧我,忘記給它餵食,所以他纔會半夜過來喂貓。
他摸了摸小貓的腦袋,眼裏流蕩着溫柔的情緒,我不再說話,房間裏只剩下貓咪呼嚕的聲音。
這晚,我躺在牀上,隱約覺得日子似乎在慢慢變好。
救人這件事挽回了我在宋家的口碑。
宋琦玉和我媽對着幹的時候,不再罵我。
莊媽和其他傭人也會對我露出笑容。
好人有好報這句話在我身上得到了體現,期末成績我考了全班第十二名,只可惜無人與我分享喜悅。
寒假的第一天,我收拾好東西,和莊媽報備後,準備去福利院找小夏姐。
剛出大門,迎面碰上一輛寶馬。
宋琦玉氣沖沖地從車上摔門而出,看樣子不知誰又惹她生氣了,我趕忙低頭裝作沒看見。
她擋在我面前:「你跟我一樣大是吧?數學考多少分?你不要騙我!」
我無奈道:「95。」
一個人獨處的好處,大概就是可以將全身心都投入學習。
我還當過四年的乞丐,因爲這段經歷,我在思想上較同齡人更加成熟,做題時,更懂得舉一反三。
老師講一遍,我就會了。
聽完這個數字,宋琦玉臉黑了。
她身後的少年輕笑了一聲,邁着長腿走過來。
他今日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臃腫的板型和沉悶的顏色,反而襯得他身形磊落而清秀。
自上次在雪夜喂貓後,這是我和他第一次見面。
宋琦玉惱羞成怒:「舅舅!你不可以嘲笑我!」
舅舅?我被這稱呼震驚到瞪圓了眼睛,連心裏話都說了出來:「你們不是兄妹嗎?」
宋琦玉狐疑道:「你瘋了?我姓宋,舅舅姓裴,我們怎麼會是兄妹,你不會在我家住了這麼久,連人物關係都搞不清吧?你知道你救的小孩叫什麼嗎?」
一問三不知,我尷尬地笑了笑。
沒人和我說,我也沒去問,只是一聽到舅舅這個詞,老是想起我那位肚子圓滾滾的舅舅,再看身旁站着的少年,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嘴角微勾,笑意不達眼底:「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我頭皮一陣發麻:「不知道。」
他弧度再次上揚:「聽好了,我叫裴應章,按照輩分,你該叫我一聲舅舅,你那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叫宋琦文。」
循循善誘的語氣聽着總有種危險,我倒退一步:「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沒走兩步,就被裴應章揪住後脖頸:「去哪?背這麼多東西?」
宋琦玉像是發現新大陸:「你媽不讓你住我家了?我現在就去罵死她。」
她眼裏閃着異常興奮的光芒,在她的萬分期待中我搖了搖頭。
「我去福利院看朋友,包裏的東西都是我買給她用的。」
宋琦玉再次黑臉。
裴應章揪着我往車上走:「想去哪裏,叫司機送就是,顧西辭下車。」
車上應聲下來一個男生,和裴應章一般大的年紀,與我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的眼神如鷹一般銳利,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底一顫,被裴應章塞進車廂裏。
車輪滾滾向前。
時隔半年,我終於見到了小夏姐。
她已長胖、長高了許多,笑起來,酒窩都大了不少,我高興地跟在她身後,和她分享在宋家的故事。
她還像之前那樣,溫柔地傾聽我說話。
相比較我的生活,她在福利院的日子像一條溪流靜靜地遊走,奔向遠方,沒什麼刁難和寄人籬下的難堪。
我坐在臺階上曬太陽,身體舒展開來。
不遠處,小夏姐正在陪其他小孩子玩老鷹抓小雞,歡聲笑語充斥在耳邊。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在宋家的日子,再一次後悔沒有跟小夏姐來到福利院。
腦海中的畫面停留在裴應章喂貓的瞬間,說不清他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像一團霧氣,令人捉摸不定。
既想起裴應章,那宋琦玉也不得不出現,她是千嬌萬寵的大小姐,比起初見,她今日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
如果在我獨立前,能保持這個樣子,那我在宋家的生活不會太難受。
我託着腮在腦海裏規劃,等反應過來時,小夏姐已經笑吟吟看了我很久。
她伸手撫平我緊皺的眉頭:「不是說在媽媽家過得還不錯嗎?怎麼愁眉苦臉的?」
我歪倒在她懷中:「沒什麼,只是想起一些事,姐姐,怎麼樣才能別人和我做朋友?討好她的歡心?」
她笑容僵住,嘆氣道:「如果是討歡心,那就只能投其所好,他要什麼你給什麼,如果是交朋友,那就得用真誠,而不是套路和公式。」
小夏姐定定地看着我,「小玉,在你媽媽家,你真的開心嗎?」
我在舅舅家時,就學會了報喜不報憂,扯出笑容道:「嗯,還不錯,我還可以給你買新衣服,以後也會經常過來的。」
我沒有騙她,至少在物質上,我過得很不錯。
人不能既要還要。
一日時光一晃而過,我坐上了回宋家的車,福利院的門口貼着欣欣向榮的大字標,不斷往後倒退。
小夏姐化成一個小黑點,直至消失在視野中,再也不見。
我心裏泛起惆悵,癱倒在後座上。
司機放起了舒緩的歌曲,上下班時間正是高峯期,我們被堵在車流中。
我想起了小夏姐剛剛說的投其所好。
但宋琦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還缺什麼呢?
車子久久停在原地不動彈,司機嘆了幾口氣。
我靈光一閃,問他:「叔叔,爲什麼裴應章會住在宋家呀?」
司機也嫌無聊,便接了我的話:「裴少爺的年紀與大小姐相仿,兩人自幼便玩在一處,原夫人因病去世後,老爺擔心大小姐受欺負,便將裴少爺養在宋家了。」
順着這個話匣子,我打聽到不少事情。
但仔細數數,沒什麼要緊的點,宋琦玉與我不同,她生來便是被捧在手心的,我能給她什麼?
我與小夏姐約定,寒假時期,每隔三日見一次面。
她如今也上了學,在南城的二十九中上初一,這個年紀本該上高中的,但她落下的課程太多,跟不上,只能從初中開始。
喫過苦的人再讀書,總會奮力些,緊趕慢趕,這年的期末成績,她是第十名。
今年開春前,下了好大一場雪,那時候我和她跪在地下通道,連鼻涕泡都被凍住了。
任誰都沒想到,年底的我們喫飽穿暖上了學,坐在明亮的教室裏,唸書寫字。
日子若有了盼頭,便似流水般過得飛快。
因爲見小夏姐,我進出宋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這日傍晚,我剛跨過大門,宋琦玉就站在二樓窗戶邊高聲喚我名字。
她雙手叉腰:「你怎麼又出去玩了!」
我聽司機提過幾嘴,宋琦玉期末成績沒考好,裴應章正抓着她補習,想來是看我能出門,心裏有些不平衡。
我隨口扯了個幌子:「我在外頭補習。」
她轉身朝裏屋說了句什麼,裴應章走出來,嘴角帶笑。
「一個也是教,兩個也是教,你別去外面補習了,從今日起便和琦玉一起上課,你現在來二樓書房。」
我愣在原地,莊媽推搡着給我換了雙粉色的拖鞋,住進來到現在,我只進過一次宋家大廳,還是因爲宋琦玉丟了項鍊。
其餘時間我都在房間裏。
精緻輝煌的旋轉樓梯往上延伸,我剛上二樓,就碰上了我媽。
她皺着眉道:「誰允許你上來的?」
那眼神好似我是什麼髒東西,我揚起下巴示意她回頭。
宋琦玉站在她身後:「我允許的,怎麼了?」
我媽呆住了,眼睜睜地看着宋琦玉走到我身側,挽着我手,一副好姐妹情深的模樣。
她漲紅了一張臉。
宋琦玉對我媽的反應極其滿意,回到書房後,眉飛色舞地在裴應章面前表演。
我不知道宋琦玉爲何這樣厭惡我媽,但她們的糾紛並不是我能插手的。
我只安靜如雞地坐着,裴應章注意到,遞過來一張試卷,修長的手指點了點。
「看看你實力。」
這套題並不難,後面的應用題步驟很多,寫起來很費時間,等我落下最後一筆時。
宋琦玉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身上蓋着裴應章的羽絨服。
裴應章坐在我對面低頭寫試卷,頭頂淺白的燈照在他身上,像撒了圈淡淡的銀輝。
他察覺到我的視線,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擔心吵醒宋琦玉,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將試卷遞過去,裴應章接過,隨後他開始批改,臉上沒有半點被我打斷思路的不耐和煩躁。
房間只剩下寫字的沙沙聲。
我有些無聊,環顧四周,看到了放在椅背上的校服,上面寫着明章中學。
這是南城最好的學校,人人都說考進這裏就等於半隻腳踏進重本。
小夏姐想考這裏的高中,而我想考初中,到時候見面的機會肯定會多起來。
我在心裏默默算分數,發現自己還差一百多分才能考進這裏,而且它還有英語口語考試。
這是我最差的一科。
正思考怎麼提高口語時,裴應章推了張便籤過來。
【明天早上八點半在這裏學英語,下午學數學,晚上是語文,每三天休息一天,把你微信號給我,我發課程表給你。】
宋琦玉的英語老師是一個極具紳士禮儀的英國外教,他說英語時帶有倫敦腔調,我僥倖聽過幾句,很好聽。
沒想到,裴應章會讓我跟着一起學。
嘴裏像是嚐到一顆青杏,酸澀張不開口,我一筆一劃地寫道:【謝謝。】附上微信號碼。
他看完,很輕地笑了一聲,又寫。
【畢竟我是菩薩在世,心地善良,不用謝,很晚了,我送琦玉回房間,你在數學方面很有天賦,後面的應用題,我給你示範了幾種便捷的解法,可以嘗試這個思路。】
裴應章動作很輕地抱起宋琦玉,我拿好便箋和試卷跟在他身後。
一直跟到他送完宋琦玉往自己房間走,裴應章忽而頓住腳步,我一時不察撞了上去。
他挑眉,低聲詢問:「爲何跟着我?」
我理直氣壯地看着他:「你不是怕黑?我送你回去。」
他愣了愣,啞然失笑:「多謝女俠出手相助。」
我故作輕鬆地說不用謝,卻發現,此時月色明朗,燈火輝煌,並不是上次雪夜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
我自覺尷尬,轉身就走。
裴應章揪住我後脖子,笑意盎然:「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當天晚上,我拿着試卷翻來覆去地研究,裴應章一共寫了三種解法,在我摸索到第二種時,手機振動了一聲。
有人給我發消息:【早點睡,明天還要上課。】
是裴應章發的,他的頭像是一片黑色,很奇怪,他明明怕黑,卻用這個頭像,是在以毒攻毒嗎?
我原以爲宋琦玉多多少少會對我有些意見的,但第二日見面,她笑着衝我打了聲招呼。
後來只要下課休息,她必拉着我在我媽面前晃悠,僅一天時間,我媽就被氣紅了三次臉,最後直接出門,避而不見。
我這才知道,宋琦玉發現只要她在我媽Ṫü⁻面前維護我,就能成功讓我媽喫癟。
因此,我成了她最趁手的武器。
我在宋家的日子變得滿滿當當,忙着上課,忙着給宋琦玉當幫手,忙着抽空去見小夏姐。
宋琦玉率性而活潑,雖然第一次見面,她對我不是很友好,但熟悉之後,她會大大方方地向我釋放善意。
各式各樣的裙子、玩具、項鍊她都會給我買一份。
裴應章內斂而穩重,無論我問他什麼題,他都會耐心地講清每個知識點,只是嘴巴時不時毒舌一點。
當我答對時,他也會像個長輩一樣,毫不吝嗇地誇獎我。
我可以隨意在宋家進出,所有傭人開始對我禮貌有加,連我媽都不敢對我有什麼壞臉色。
一轉眼就到了過年,紅色的對聯和窗花將世界裝扮得喜氣洋洋。
臘月二十六這天,我本來打算去找小夏姐,但她卻給我打電話說福利院來了幾個領導參觀,要我別過去。
我只能應了聲好。
補習早在昨日就停了,一下子,我又變成了一個人,空蕩蕩的房間裏,只有呼吸聲。
宋琦玉在此時一掌推開房門,我驚訝地看着她,裴應章半倚靠着門框。
他們身後是一片暖洋洋的光。
宋琦玉二話不說拉着我往外走,嘴裏唸叨:「走啊走啊,一起去滑雪。」
我想抽回手:「我不會,就不去了。」
宋琦玉不肯鬆開:「不會就學,學不會就硬學!滑雪裝備我都給你買好了,今年最後一次營業了,沖沖衝!」
我就這樣被他們從四四方方的傭人房拉去了自由馳騁的滑雪場。
這年除夕,她又拉着我上了飯桌,每給我夾一塊肉時,我媽臉色便要白一度,她在我耳邊笑得肚子疼。
仔細想想,從那時起,宋琦玉就把我當成了好朋友。
當晚,我們三個人一起放完了最後一根仙女棒。
璀璨的煙花好似繁星在雪中閃耀,也映在了我們眼底,裴應章給我和宋琦玉一人發了一個紅包,上面寫着。
年年皆勝意,歲歲常歡愉。
字跡如寒刃鋒利,卻又在筆鋒上透着幾分少年氣。
我看着他的側臉,呼吸不自覺地停頓幾秒。
煙花散盡,宋琦玉拉着我躺在她的牀上,她和裴應章一樣,怕黑,房間裏亮堂得刺眼。
又不喜歡戴眼罩,故此睡得十分不舒坦。
逼着我簽訂一份《我永遠不和媽媽好》的協議後,我成了她的人形玩偶。
她睡覺時像個八爪魚,黏在我身上,夜裏會哭着喊媽媽。
後來,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樣,六歲時失去了媽媽。
她是死別,我是生離。
年後,宋琦玉找了裴應章,將我轉去明章附小,和她一個班級,同進同出。
日子週而復始,就像我曾相信的苦盡甘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2-
我上初二這年,小夏姐突然轉進明章高中部讀高二,她給我發來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奮筆疾書。
宋琦玉因爲暑假玩得太高興,沒寫暑假作業。
我和裴應章一個幫她補數學,一個幫她補語文。
裴應章今年高三了,這三年過去,他比從前更加成熟,鼻樑挺立,眉眼深邃,帶着笑看人時,像清晨的雲,清冽而溫柔。
只嘴巴仍舊毒舌,他唉聲嘆氣道:「你們放了暑假去新疆、去內蒙古玩,就留我一個人上課,現在我還得幫你分擔作業,真是有福你們享,有難我來擔。」
宋琦玉頭也不抬:「好舅舅,我的好舅舅,快點吧,明天就要開學了。」
我看了一眼手機,十分開心地回小夏姐消息:【那我們明天見,你在哪個班?】
直到補完作業了,她也沒回我。
我又陸陸續續發了幾句,她都沒回,不知爲何,一種不好的預感從腳底爬上心頭。
我翻看聊天記錄,發現大部分都是我在找她,從年初開始,她就一直在拒絕我去福利院,理由都是要學習,沒時間。
有些事情只有事後回過頭時,纔會後知後覺找尋到蛛絲馬跡。
而我因爲過得太順遂,忽略了小夏姐的異常。
翌日,開學典禮上,我頻頻看向高中部,試圖在人潮中找到小夏姐,但不知爲何一個上午都沒看到。
以至於中午喫飯時,我盯着碗裏的菜,有些心不在焉。
裴應章道:「考試沒考好?」
宋琦玉:「別捲了,姐,你都年級第一了,留點活路 OK?」
我仍舊呆滯着。
裴應章在我眼前揮了揮手,打斷我思緒後,我詫異地看着他。
他蹙起眉頭:「你在想什麼?飯都不喫了?」
這幾年,他們對我很好,幾乎是把我當家人一樣對待,我不太想在他們面前提起那段往事,總讓我想起那個遊樂場,我將手伸進別人包裏的瞬間。
自卑和窘迫總讓我疑心這份幸福是我偷來的,無法正視曾經的自己。
我支支吾吾道:「沒什麼,想上午老師說的數學題呢。」
宋琦玉嘴裏掉了半個蛋出來,一臉疑惑。
「上午開學典禮,哪裏來的數學課?有課嗎?我怎麼不知道?」
「……」我連忙改口,「不是,想一道題的解法。」
「可我看你一直踮起腳,不像是想題目,倒像是找人,你不會……」
宋琦玉瞪圓眼睛,「喜歡上了那個張志文吧?」
話音剛落地,裴應章就放下碗筷,雙手抱臂,他微眯着眼:「溫馨提示,你現在才初二。」
我一邊擺手一邊搖頭:「不不不,我沒有。」
宋琦玉還想再問,廣播裏放起了雷打不動的音樂。
我火速站起來,迴避問題:「我……喫飽了,回宿舍睡午覺了。」
下午,宋琦玉再問,我也是顧左右而言他,好在剛開學,瑣事比較多,她很快就將此事拋在腦後。
之後那幾天,我偷摸趁宋琦玉不注意的時候,在高中部晃來晃去,沒見到小夏姐,反而碰上了裴應章。
他一把抓住我後脖頸,仗着身高,勁又大,直接把我拎去頂樓梯處。
天台門關着,目之所及皆是昏沉沉的暗色調。
裴應章穿着夏季 POLOŤû₃ 領短袖的校服,藍白的配色顯得他格外清爽。
我不敢直視他眼睛,他冷笑一聲,有種生氣的跡象。
「可以啊,梁玉,揹着我在這裏追哪個男生?還是高中的?怎麼初中生現在滿足不了你了?」
我小聲反駁:「沒有…」
「那你來這邊做什麼?我同桌可都看見你四次了。」
我這纔想起,他班上的人幾乎都認識我和宋琦玉,畢竟他每一次籃球比賽,宋琦玉和我都會爲他搖旗吶喊。
我低下頭,不知該不該交代。
過近的距離使我能聽到他胸腔裏的心跳聲,他似乎是被我氣狠了。
裴應章極有耐心,他堵住我的去路,等我開口。
時間一分一秒度過,我拗不過他,只好告訴他,我是來找一個叫程夏的女孩。
他剛要問是誰。
樓下便傳來一道女聲:「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過我?」
聽着很熟悉。
另一道男聲響起:「我說了,當我女朋友,之前的事我就一筆勾銷。」
女孩帶着點哭聲:「可我現在已經是你女朋友了。」
「那我暑假約你,你怎麼不出來?耍我玩是嗎?要不是老子去找你,你還躲着呢。」
女孩仍舊在哭,我越聽越不對勁。
「顧西辭!你要幹什麼?」女孩一聲驚呼,緊接着,腳步聲越來越近。
下一秒,我、裴應章、小夏姐、顧西辭,四人面面相覷。
小夏姐趴在顧西辭肩膀上,她的眼眶裏似盛着兩汪泉水,而顧西辭神色先是震驚,而後,意味不明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打擾了,告辭。」
他扛着小夏姐轉身就要離開,我連忙喊住他:「你……小夏姐……」
顧西辭我認識,和裴應章同一個班,學校里人人都說他是明章高中部校霸,據說是因爲衝撞老師、毆打同Ṭŭ̀⁺學而喜提此稱號。
他父親是這學校最大的股東,不然,明章早就將他開除。
我跟他之所以認識,完全是因爲裴應章的緣故,他們兩人常常在一起打籃球,來過幾次宋家。
顧西辭長相偏向桀驁不馴,蹙眉看人時,十分兇狠,我和宋琦玉對他都有種敬畏和懼怕。
此刻,他卻與我的小夏姐以這樣一種詭異的姿勢出現在我面前。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裴應章無聲地給我使了一個眼色,他走向前,兩個男生像是有約定俗成的默契,顧西辭將小夏姐放下。
他們離開了。
我扶住小夏姐,想帶她去醫務室,她嗚嗚咽咽地拒絕了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傷,我不願開口揭開她的傷疤,但又擔心她的安危,畢竟顧西辭看上去不像什麼好人。
我將聲音壓到最低,問她需要幫忙嗎?
她的淚珠掛在睫毛上,很用力地牽起嘴角朝我笑。
「不用,我回班上了。」
我突然發現她瘦了,跟沒進福利院之前一樣瘦,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其捲走。
一種焦躁的、不安的心情逆着經脈湧上心頭。
我死死掐住手心,不讓自己衝動。
在小夏姐的再三要求下,我沒能送她回去。
但我記住了校牌上的班級:高一(8)班。
下午上課時,我頻頻出神,反覆回憶樓梯上的那幾個場景,顧西辭到底做了什麼事情呢?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時,數學老師點名要我回答黑板上的題目。
平日裏對答如流的我,磕磕絆絆,三句話說錯了四個公式,大家紛紛向我投來奇怪的目光。
宋琦玉替我解圍,說我是身體不舒服,老師便讓我們去了醫務室。
裴應章得到消息趕過來,他將宋琦玉支走後,拿了把椅子與我並排坐。
醫務室裏只有日光流淌在地上,一片靜謐。
「顧西辭和我說了他們之間的事,你要聽嗎?」
終於要面對了嗎?他會想起我是那個小偷嗎?我強忍着不適點點頭。
「你還記得你和程夏那次去遊樂場嗎?我們見過。」
所以他一直記得我是那個小偷,我眼眶泛起酸,頭越來越低,他嘆了口氣,遞給我紙巾。
「那天,程夏帶回去的手錶是顧西辭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
心底泛起驚濤駭浪,我抬頭,震驚地看着他。
一瞬間,好像回到過去。
那個遊樂場的晚上,我們排隊向四娘上繳贓物,我雖然第一次沒有得手,但被四娘打了一巴掌後,克服了所有的恐懼。
之後,我偷了幾部手機,而小夏姐偷了一ťû₁塊手錶,價格不算高昂。
我記得那塊手錶,銀色的,指針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此刻,恰如一顆子彈越過光陰正中我的眉心。
裴應章還在繼續,他說我去福利院的那天,顧西辭就認出了我,他找人調查我的事情。
於是順藤摸瓜找到了小夏姐,但那塊手錶早就上繳給了四娘,下落不明。
最後,一無所獲的顧西辭在憤恨之下衝小夏姐撒火。
冤有頭,債有主。
這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情,難怪小夏姐執意讓我離開。
裴應章攬住我肩膀:「梁玉,這不是你們的錯,我也告訴他了。」
但……顧西辭會聽嗎?或者說,他自己也知道不是小夏姐的錯,他還是那樣做了。
我想起他說的,當我女朋友,他到底想做什麼呢?
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底翻湧,在身體裏四處亂竄,我以爲從四娘手裏逃脫,就可以重獲新生。
我以爲裴應章和宋琦玉接受了我,就天真地覺得,一切會過去。
苦盡甘來不過是風雨欲來的假象,人一定要爲過去犯下的錯承擔責任,小夏姐如此,我亦如此。
「對不起。」
可我只能拿一句乾巴巴的對不起來道歉。
裴應章伸手抹去我的眼淚,他垂着眼睛,像悲憫衆生的神明。
「這不是你們的錯,沒必要爲此道歉。」
淚水不受控制,越來越多,裴應章慌神,在我臉上胡亂地擦着。
他嘆氣道:「別哭了,你實在過意不去的話,不如好好想想,有沒有和四娘接手的人,不過這麼久了,線索應該都斷了。」
剎那間,我想起一個人,小馬哥。
在四娘那待了幾年,只有他會過來,他不是四娘手下的人,那次,我故意引來警察,他因爲盜竊被關了三年。
去年應該放出來了。
我思考的模樣被裴應章看在眼裏,他問:「你想起來了?能找到手錶的話,顧西辭應該不會再糾纏程夏。」
我有些猶豫,要不要跟他說,畢竟四娘背後有人,不然不會只判小馬哥盜竊,萬一對方勢力很廣,會不會牽扯到他和宋琦玉?
裴應章當即敲了我腦袋一下:「你的眼裏寫滿了我要一個人勇闖天涯。」
我耷拉下頭:「小馬哥,去年應該從監獄裏放出來……」
裴應章點點頭:「這事不要告訴琦玉,不然她書也不讀了,拉着你去找人,我晚點找人去查。」
我吸了吸鼻子,剛想說話時,宋琦玉從外頭衝進來,一臉悲痛地看着我。
「你好可憐啊。」
我與裴應章面面相覷,她難道都知道了?
緊接着,宋琦玉道:「我剛剛去打飯,路過操場的時候,碰到張志文跟語文課代表表白。」
她看着我的淚水,「你哭吧,沒關係的,只是失戀而已。」
裴應章笑出了聲。
夜深人靜的晚上,我反覆回憶起那段我曾不願提及的過往,試圖在裏面找到蛛絲馬跡。
是解救小夏姐,也是解救自己。
時間在日思夜想中度過,轉眼到了中秋節。
今年中秋國慶連在一起,學校一口氣放了十天假,明章對成績要求嚴格,高三隻放三天。
裴應章查消息的效率很快,他告訴我,小馬哥出來後,仍舊在 C 市的天星街混日子,在一家名爲 sweety 的夜店當打手。
他告訴我等他放假後,再處理這事,讓我不要擅自行動。
我想起關於天星街的傳言,那裏是 C 市夜店一條街,各方勢力都在此紮根,某些違法犯罪的勾當在這裏就相當於找到溫牀。
隱祕的想法在慢慢膨脹,我如今十四了,只是去看一眼應該沒多大關係,最關鍵的是我不想牽連到宋家。
裴應章明天不在,趁機打探一眼就行。
但不知爲什麼,第二日,宋琦玉一直黏着我。
我狐疑地問她。
宋琦玉眨巴眨巴眼:「舅舅說你失戀了,讓我多陪陪你,不要讓你想不開。」
我一時無語哽住,只好老老實實地待在書房裏寫功課。
我媽爲了避開宋琦玉,這幾年只要是放月假,都會帶着宋琦文出去住。
這晚十點,她哭哭啼啼地回來,衝到我面前,問我知不知道關於四孃的事情,她有沒有同夥之類。
她又將孩子看丟了。
在美容會所,宋琦文不知被什麼所吸引,一個人跑去對面馬路,一輛車經過,她就不見了。
跟上次一樣的手法。
但四娘早被抓進監獄,她想到了我,她像發瘋一樣,抓着我的肩膀搖,問我知不知道同夥,知不知道她孩子的下落。
宋琦玉想過來制止她,反被她一把推倒在地。
我掙脫不開她的手,大聲喊道:「我說了我不知道,四娘他們很小心的,從不讓我們接觸。」
她愣住,繼而打了我一巴掌,惡狠狠道:「你分明就是不想說,你待了四年怎麼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你就是見不得你妹妹好。」
宋琦玉從地上彈起來,抓住她頭髮往後揪:「老子給你臉了?當我面欺負人?」
宋琦玉一邊罵一邊不停動手,兩人撕扯在一起,我媽哀號着還手,我插在她們中間,護着宋琦玉,莊媽忙着扯開我媽。
混亂間,裴應章突然出現,他橫眉倒豎:「不去找小孩,在這裏發什麼瘋?」
我媽頓住,宋琦玉趕忙放下揪頭髮的手,我也是。
大廳裏只剩下我媽的哭聲。
我和宋琦玉像兩隻鵪鶉,站在裴應章面前,他上下打量我們一圈:「有沒有受傷?」
宋琦玉笑嘻嘻道:「沒有吶。」
說實話,我真不知她是心大還是看不懂人臉色,這時候還敢貼臉開大,果不其然,裴應章冷笑一聲,站了起來。
「哦?是嗎?我是不是該給你們倆頒一個勇士獎,誇你們驍勇善戰?」
我微微擋在宋琦玉面前,小心翼翼地反駁:「是她先衝上來打我的,不是琦玉的錯。」
裴應章眯起眼睛:「你先看看你手臂上的傷口,還有,家裏的傭人是怎麼回事?打起來都不過來拉架嗎?」
大廳寂靜無聲,他似乎意識到話重了。
裴應章深呼吸,壓着聲音:「我不反對你們打回去,但能不能別讓自己流血受傷,保護好自己,從下個月開始,我給你們報一個散打。」
他轉身朝我媽道:「小孩丟了你不去找人,不去警察那裏找線索,你在這裏打未成年,你腦子呢?」
我媽眼眶紅紅地看着他:「警察都說了,很有可能是四孃的同伴……」
裴應章打斷道:「梁玉當年才十歲,她是受害者,不是同夥,更不會參與進這種犯罪團體中,你指望她給你破案,不如用點心看着孩子,少去美容做 spa。」
我媽噤聲了,只站在原地流淚,我想起宋琦玉曾經對她的吐槽。
「哭哭哭,就知道哭,兩眼一閉就開始哭,福氣都被她哭沒了。」
我不太清楚,爲什麼一個成年人總是用哭來解決問題。
裴應章開始給我和宋琦玉上藥,宋琦玉痛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和我說以後學完散打後,她一個能打七個的狂言。
我聽完冷汗直流,裴應章聽完,直接手一摁,宋琦玉吱哇亂叫。
此時此刻,我的心臟像被一股溫熱的水包裹住,暖洋洋的,這是因爲宋琦玉替我出頭,裴應章護我。
我有理由相信書上的一句話:好的朋友是可以代替父母的存在,他們會給你更多的安全感和底氣。
凌晨一點,宋叔叔帶着警察回家了,他們盤問我關於四孃的一切,包括不限於曾經住的地方,偷過的每一件物品。
這種近乎扒開傷口的詢問方式,使得我有點抗拒。
他們問一句,我才答一句,效率很低。
明眼人都能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宋叔叔義正詞嚴地對我說人命關天,要我別藏着掖着。
話不中聽,但確實如此。
我吐出一口濁氣,說了我對小馬哥的懷疑。
「你是覺得,四娘背後有人,小馬哥就是與她接手的同夥?」
「只是懷疑,並不是確定。」
「那他現在在哪?你知道嗎?」
我看了一眼裴應章:「知道,在天星街 sweety 當打手。」
警察皺眉看我:「你現在怎麼知道他的下落?」
我不想將此事扯到小夏姐身上,只說:「因爲我偷ṱûₐ過一塊手錶,對方現在需要我歸還,我本來打算去找小馬哥問他們是怎麼出手的。」
警察點了點頭,最後將線索暫時鎖定在小馬哥身上,但我估計沒什麼收穫。
因爲小馬哥只負責銷贓和傳話,如果他要交代早在之前入獄就交代了。
一直問到凌晨三點,宋琦玉呵欠連天,靠在我身上。
我沒什麼睡意,警察走後,趁宋琦玉睡着,起身來到了花園裏。
燈火通明,裴應章站在鞦韆旁,似等待了許久:「來了?」
我輕聲應:「是。」
他單刀直入:「你本來打算明天去找小馬哥?」
我不吭聲。
沉默片刻,裴應章道:「一個人去太危險,我陪你。」
我搖頭拒絕了他:「你在他就不會放下戒心。」
他定定地看着我:「你有沒有想過程夏呢?據我所知,她待了十年之久,她知道的不應該比你多嗎?」
裴應章的話像給我開了竅。
小夏姐自四歲起就開始跟四娘,她懂事得早,又很聽話,其他人大部分到第三年就會被賣出,只有她,留到了十四歲。
按理來說,她知道的應該會比我多,若能找到手錶,顧西辭興許不再糾纏她,也能解了她的困境。
然而直到國慶節過去,我也未能去天星街。
一是宋琦文還未找到,進出難免引人注意,我媽哭得厲害,我若現在出門,本就淡薄的母女情分怕是更少了。
二是因爲警察近幾日會找上小馬哥,我再去找他,他定會防備我,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
找小馬哥的念頭一歇再歇,等再提起來時,已是另一番光景。
宋琦文一日未找回,宋家就一日是沉悶悶的,就連宋琦玉都變得不再活潑,整日裏無精打采。
警察傳來消息,他們摸查了小馬哥的近來活動,發現他一直待在 sweety,沒有作案時間,又查了人際關係,很快將他排除。
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十一月中旬,離宋琦文被拐走過去一個半月,其間,我媽進了好幾次醫院。
我在學校時,幾乎沒怎麼見到小夏姐。
她好像不是寄宿生,晚上下樓後,就會跟着顧西辭上一輛奔馳。
我遠遠地看過幾眼,每一次她都像是被脅迫一般。
這天的體育課,原本是週三,但因爲體育老師身體不舒服,換成了週五下午第一節課,和小夏姐的班級撞在一起。
我終於有機會和她單獨見面,我在洗手間等了她好一會兒。
不知是不是因爲轉校生的緣故,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她很意外能在這裏見到我,我拉着她去了最後一間隔間,簡單說了一下我想找小馬哥打聽手錶的事情。
很奇怪,她聽了我的話,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開心,反而皺起眉道:「小玉,不要去找小馬哥,你惹不起。」
我一愣:「可如果拿到了手錶,顧西辭……」
她不贊同道:「他現在高三,再有半年就高考了,忍一忍就行,我們好不容易過上正常生活,別去招惹了。」
我還想再爭取一下,小夏姐直接捂住我嘴,她身量比我高,此時往前傾着身子。
「小玉,你現在住在宋家,不是一個人了,你不能牽連到裴應章和宋琦玉身上,他們對你很好,不是嗎?」
她的話像是警告又像是勸誡,或者這兩者之間本就分不清界限。
我安靜地看她那雙沉如靜譚的眼眸,想起裴應章的話。
她知道的會比你多。
沒來由的,我拉住她的手:「我的妹妹丟了,我懷疑是他……」
小夏姐再一次打斷我的話,她與我對視:「小玉,又不是你親生的妹妹,不值當的,忘記曾經的事,過自己的日子。」
小夏姐轉身離開,時間被慢鏡頭無限拉長。
我追過去問:「你知道她在哪裏。」
是陳述句。
小夏姐接了半捧水,潑在我的臉上:「你清醒點,她搶了你的媽媽,你忘記那個冬天了嗎?」
我拽住她的手,小夏姐看穿了我的固執,她無奈地嘆氣道:「你好好想想,你來四娘之前在哪個地方待過三個月?」
說罷,她掙脫開我的手,走廊上,她的背影越來越單薄。
記憶因爲回想變得鮮活起來。
六歲那年的秋天,我被抵賬給了一個男人,他的右臂上全是文身,他把我帶回了棋牌室,之後是很多次的轉手。
轉去四娘那兒之前,我因爲肚子很餓,偷喫過農莊裏的草莓。
我快速在地圖上查閱起西城區的農莊,確定下來那一刻,手都在抖。
但我一秒都不敢停下,直奔高三教學樓。
我敲響門的時候,所有人將目光投向我,如判官審視。
裴應章站起來:「老師,我妹妹來找我,我能出去嗎?」
老師同意後,裴應章走到門口牽着我的手,往頂樓走去。
短短的路程,我的腦海裏像放映了一場荒誕電影。
無數畫面紛沓而至,是宋琦文穿着公主裙的瞬間,是媽媽抱着她的瞬間,是她仰頭問我要不要參加遊戲的瞬間,是媽媽爲她而打了我一巴掌的瞬間。
有人拉住了我,懸崖勒馬。
我仰頭,裴應章與我四目相對。
明亮日光投在他身後,讓我想起第一天來宋家的自己,那時候,我曾惡毒地想,如果宋琦文真的被賣走就好了。
現在,命運再一次把這個機會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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