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石榴

和秦硯諍離婚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天晚上,平日裏那個風流成性、薄情寡義的男人竟死皮賴臉地抱着我,將耳朵貼在我的肚皮上,像終於得到心心念唸的玩具的小孩子,傻乎乎地問我:
「墨墨,你說它是閨女呢,還是小子?」

-1-
和秦硯諍離婚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起初以爲是工作忙,內分泌失調才導致例假推遲、胃口大變。
那天下夜班路過藥店,鬼使神差走進去買了兩支驗孕棒,回來一測,我坐在馬桶上久久不能回神,真是懷孕了。
這幾年我運氣一直背,真的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離異,單親媽媽……
未知的一切太過恐怖,我不禁把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兩個念頭如鐘擺般狠狠在我腦中來回撞擊:去,或是留。
次日在單位見了主編,主編一臉狐疑地盯着我問:「小趙,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我在辦公桌前坐下,查看着自己的選題,雲淡風輕道:「昨晚寫稿子,沒睡好。」
稿子剛寫到一半,我就接到鄰居阿姨的電話通知——陳允賢要自殺,怎麼勸都勸不住,請她務必回家!
我嘴角浮出一絲苦笑,知道那個女人又去賭了,只是不知道這次又輸了多少,而自己還能幫這個無底洞填多久的坑。
下班回去一看,陳允賢手上果然多了兩道不痛不癢的口子,我不願意陪她演母女情深的戲碼,心灰意冷地問:「這次又輸了多少?」
陳允賢沒想到我會用這種神情和她說話,尖叫道:「趙子墨,你這是什麼態度!當初要不是我費心費力,你能嫁給硯諍,風風光光地當老總夫人,享清福?現在好了,讓你拿點錢孝敬,跟割你的肉一樣!」
「我跟你講,你的性格就是有毛病,做人做事不要太絕情了,你現在不幫扶我,以後被老公掃地出門了,不要來找我哭!」
是啊,當初要不是她從中作梗,我根本高攀不上秦硯諍這棵大樹。
那天陳允賢沒能從我這裏拿到錢,三十萬的數目不是我給得起的,就算債主要打斷陳允賢的腿,還有那套老屋做抵押,橫豎死不了人。
但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不要臉到,開口跟秦硯諍要錢!
在秦硯諍最窮的那年,明明是她以死威脅,逼我和秦硯諍分手。
後來他一身榮甲歸來,她又用盡手段將我推回秦硯諍身邊。
結婚的第二年,他養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小明星,縱情享樂,極盡奢靡。
媒體曾流出一小段高級會所裏的視頻,視頻裏,醉醺醺的秦硯諍雙手抄在長褲口袋裏,在絢麗的燈光下倚着柱子,笑看着一羣浪蕩公子滿場揮灑鈔票,荒唐得不成樣子。
放言只要能博美人一笑,就算將整個京州城掏空又何妨。
呵,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也不過如此了。
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的心理落差並不大,裝聾作啞地住在他們的婚房裏,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過來,留宿一晚,次日便走。
沒想到他會願意放我自由,如果沒有肚子裏這個孩子。

-2-
離婚後和秦硯諍的第一次見面我約在秦氏附近的咖啡館,原以爲自己去得夠早,不料秦硯諍到得比我更早。
他一個人坐在角落的窗玻璃下,靜靜望着窗外,沒有着正裝,熨帖的白色襯衣,襯得他的身體越發挺拔,氣度優雅。還是當初我喜歡的樣子,只是少了一絲純良稚氣,多了種侯門深似海的深沉和疏離。
我筆直地在他面前坐下,迎上秦硯諍黑如墨玉的眼睛,忽然又有些陌生,一時有點茫然。
但秦硯諍似乎知道我找他爲的是什麼般,一邊沏茶,一邊不緊不慢地說:「你大可不必因爲這件事特地來見我,三十萬於我,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像是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抽在我臉上,沉默了會兒,我將一張借條放在他面前。
「我不喜歡欠別人的,她借你的錢我會慢慢還,也請你擺正自己的位置,我們已經離婚,你不要再插手我家的事情。」
「如果秦總實在錢多得花不出去,可以去街上轉轉,有時候會碰上沒錢喫飯的老頭老太太,翻垃圾桶裏的食物喫……」
「趙子墨!」秦硯諍打斷我,「你就這麼急着撇清關係。」
是。
我斂了睫毛垂下頭,手指輕撫杯沿。
他冷笑道:「你說你不喜歡欠人情債,可你欠了我多少,你還算得清嗎?」
秦硯諍的聲音不高不低,卻一字一句重若千鈞地敲在我心頭,我胸口那股壓抑多年的不平之氣再也按捺不住,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道:
「我知道我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清楚,但你又何必非要往我傷口上撒鹽,時時刻刻提醒我們的過去有多不堪,提醒我媽是用什麼齷齪下流的手段把我賣給你!」
秦硯諍也斂了神色,看向我問:「不堪?」
我暗暗咬住口裏的嫩肉,道:「是,不堪!秦硯諍,我爲什麼會嫁給你,你我心知肚明,可即便這樣,我還是嫁了。你說離婚,我淨身出戶,給你和外面那個女人騰地方,難道還不夠嗎?」
「我的生活已經夠糟糕的了,爲什麼你非要來橫插這一腳?陳允賢就是一個賭徒,你知不知道你給了她這三十萬,以後還會有多少個三十萬在等着我,難道非要看到我被她再賣一次你才能順心嗎?!」
說到這裏,那滿腔的怒火漸去,竟無端湧起一股悲涼。
秦硯諍想娶我,再不是少年滿心歡喜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而是抱着折磨我一生的心娶的我,報當初被拋棄的仇怨和憤恨,用滔天的權勢打臉我的有眼無珠。
我虧欠他的,我全部都認,只是我還放不開。
放不開那整個的青春年華,以及那段年華里,最好的他和我。
我清楚地記着少年秦硯諍的青澀質樸,將一生的痛苦與歡愉都捧給了我。那時的秦硯諍還是個窮學生,靠着打工和獎學金,讓自己野蠻任性的女友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
他說:「三千世界,芸芸衆生,唯有趙子墨不可將就,不能辜負。」
他說:「總有一日,我定要將整個京州城掏空,給你做聘禮!」
那時我們愛得並不辛苦。
可是陳允賢知道了。
我瞭解我的母親,曾經的局長夫人,沒有利用價值沒有背景的人她向來不屑一顧,我完全能想象出她對秦硯諍說了多過分的話。
心高氣傲的秦硯諍,怎麼可能忍受那樣的折辱?
而我又是那樣一個驕橫跋扈的人,尤其記仇。他對我好的時候當時只道是尋常,他一說分手,我用力推了他一把,咬着牙氣鼓鼓地走了,很多天都沒有再主動聯繫他,其實不過是犯着矯情勁兒等他來哄。
但是他沒有,一直沒有。
再往後,父親因調查一起大案,被幕後的「大魚」買兇暗殺。陳允賢無法承受噩耗的刺激,當即暈厥,醒來後,她完全像變了一個人,曾經高貴優雅的市局局長夫人,變成了一個整日沉迷酗酒賭博的混子。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我只覺得手足無措,而那個天南海北都可招之即來的男朋友,不知何時竟變成了一個空號。
那時我才明白,我們是真的分開了。
又或許是我太過自以爲是,我們的愛情並沒有我以爲的那麼堅不可摧。
有一件事秦硯諍或許不知道,我見過他心尖上的小明星,不是在大銀幕裏,而是在這家咖啡館,我現在坐着的這個位置。
小明星叫蘇笑顏,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笑起來很好看。
那天蘇笑顏挖起一點蛋糕喂到秦硯諍嘴邊,我就站在暗處偷偷看着他們,看着他寵溺地用手指輕輕擦去她嘴角的奶油,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待到秦硯諍走後,蘇笑顏卻突然叫住了在暗處也要走的我,不得不承認,蘇笑顏比銀幕裏要好看,雖只淡施粉黛,但整個人看着卻神采奕奕,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我要嫁給硯諍,還要給他生孩子。不過有件事情可能要麻煩你。」
我看着她乾淨純粹的眼神,胸口泛起一股尖銳的疼痛。
麻煩我什麼?
讓出秦太太的位置。
若是以前,我只會不屑一顧地一走了之,因爲我知道秦硯諍有多迷戀我。
可是,一年多淡漠疏離的婚姻生活,方纔他望向蘇笑顏的溫柔一笑,徹底將這份自信碾進塵土,死在了爛泥裏。
沒過幾天,秦硯諍就向我提出了離婚。
他到底是體面人,開出的條件十分厚實,但我什麼都沒要,利落地簽了字,找出當初搬進來時用的皮箱,一言不發地將自己的東西盡數裝了進去。
自尊早已經沒有了,我能做的,唯有維護自己最後的體面。
可就在我走出房間的那一刻,秦硯諍忽然握住我搭在拉桿上的手,無甚情緒地看着我說:「不用搬,以後你還是可以住在這裏。」
「謝謝,不需要。」
秦硯諍露出商人的本性:「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公司即將展開新一輪融資,我不希望一段失敗的婚姻,對公司造成任何負面影響!」

-3-
幾天後,秦硯諍攜秦氏的幾個高層飛赴港城融資。
懷孕的事情我終究還是沒有機會告訴他。
幾年的運籌帷幄已經將他推到至高無上的位置,不日就要另娶新歡,可謂雙喜臨門,這個孩子於他來說只是負累。
我已經沒有勇氣再次去面對他的絕情,與其如此,我情願這個惡人由我自己來做。
那天似乎特別漫長,從早上開始,我便覺得肚子有點隱隱地痛,我向來胃不好,隨手拿了兩顆胃藥出來,忽然想起已經懷孕,含在嘴裏的藥片終於還是沒有喫得下去,一直熬到下班。
收拾好東西,揹着包走到公車站的時候,胃痛得更厲害了。我來不及等公共汽車了,招手打了輛出租車。
從產科診室出來的時候,身體還是不舒服,筋骨疲累,多走一步路都像是受酷刑,只有坐在休息區等着。
就在這時,醫院大廳突然湧起一陣騷動,接着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我抬頭望去,一看之下,不由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瞪圓眼睛看着這個本應在港城談生意的男人。
燈光下,穿着黑色外套的秦硯諍突兀地站在那裏,脣角向下抿着,不由分說抓起我的手腕,凜冽的眼神裏透着一股不可違逆的氣勢。
「跟我走!」
直到走出醫院,我才從莫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戛然止住腳步,望着他的側臉,期期艾艾地問:「阿諍,你這是做什麼?」
男人的肩背似乎僵了一下。
片刻後,他回過頭來,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不再凜冽,帶着些悲痛的嘲諷。
「趙子墨,你好樣的,本事大得很,這才離婚幾天就膽敢揣上其他男人的雜種!」
雜種?
我驚慌地後退一步,卻逃不開他的掌控範圍,雙肩猛地被他抓緊,力道之大讓我懷疑自己的骨頭會不會被他捏碎。
「告訴我,是不是沈照?這些年你對我視而不見,極盡冷淡,我一提離婚你那麼痛快就答應下來,是不是早就揹着我跟那個男人暗通款曲,難捨難分?!」
沈照是我的青梅竹馬,父親出事後,沈照聞訊趕回京州城,一邊有條不紊地料理父親的後事,一邊照顧我和陳允賢。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裏,都是沈照寸步不離地陪在我的身邊,替我撫平陰霾,那時他在哪裏?
現在竟然還來指責我,誣衊我!
我被激怒,半分不甘示弱:「你嘴巴放乾淨點!也不看看自己,這幾年你一會兒一個大學生,一會兒一個小明星,我說過你半句沒有!我跟沈照清清白白,你憑什麼這麼說我!」
秦硯諍一把奪走我手上的 B 超單,險些砸在我的臉上,質問道:「這是什麼,你說得清嗎?」他好似忽然想通了什麼,「是了,你原本就是要嫁他的,是我拆散了你們這對苦命的鴛鴦,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我怒極,紅着眼圈甩了他一個耳光:「秦硯諍,你混蛋!」
其實不怪他,結婚兩年來他一直將我冷在一旁,他厭惡極了我,自然不願意碰我,這個孩子不過是他酒後亂性的產物。
猶記得那晚他將我抱在懷裏索求無度,肆意愛憐,彷彿就要這樣到天荒地老。
我原以爲會有改變,沒想到自己在他眼裏,原來竟已經爛到了這般地步。
秦硯諍抬手擦了擦嘴角,沒有說話。
我迫使自己聲音冷靜:「秦硯諍,我跟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我的所作所爲不需要向你彙報,更不需要對你負責!」
「現在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們好歹認識多年,爲什麼你要用這麼大的惡意來揣度我?你說他是雜種,那你又是什麼好東西?!」
外面的世界突然寂靜,秦硯諍驚愕地望着我,只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你說什麼?」

-4-
晚飯是在家裏做的,剛將泡麪扔進鍋裏,門口便傳來密碼鎖打開的聲音。
我站直身體,轉頭往門口看去,剛好就見秦硯諍推門進來。
那天過後,秦硯諍變得很戀家,除非有必要的應酬,晚上七時前一定回家。
我不習慣每天回家後都有他的日子,但這是他的房子,我不過是一隻寄居蟹,哪裏有資格說一句半句。
回過頭,當他是空氣。
換過鞋後,他將脫下的正裝外套掛好,走到廚房門口,神色自若地問:「晚餐喫什麼?」
我低頭,專注看着鍋裏,不想跟他說話。
看見竈臺上的泡麪袋子,秦硯諍蹙眉:「不要喫這個!」
我點點頭,拿筷子攪了攪鍋裏的麪餅,隨意丟了兩片青菜葉進去。
現在營養夠均衡了吧?
有的喫就不錯了,要求真多!
秦硯諍走到我身後,輕輕按了下我去拿雞蛋的手。
「去外面看電視,我來做。」
我不想在這種小事上與他擰着,點了點頭,返身去了客廳。
秦硯諍將襯衣袖子整齊地挽起,打開冰箱。
這個廚房,近三年沒有開過火。
近日卻用得過分勤了。
鍋碗瓢盆添置了不少,巨大的雙開門冰箱裏,被各種營養美味的高端食材塞得滿滿當當,定時會有專人負責過來換新,確保冰箱裏的食物都是最新鮮的。
他找出他需要用的食材,乾淨利落地在竈臺上做起晚飯來。
在我們相愛的那段日子,他就經常下廚給我做好喫的。其實我嘴很刁,一般的食物並不能入口,但很饞他的手藝,樣樣喜歡,百喫不厭!
聽着鍋裏燉湯傳來的咕嚕聲,不禁黯然地想:有多少年沒有重溫過這種感覺了?大約是四年杳無音信的分離,兩年死水一樣的婚姻,又或是從父親過世以後,我便很少再有這種「家」的體驗了。
感覺到有目光落在我身上,回神看去,發現秦硯諍也正看着我,目不轉睛,又彷彿有些失神。
我只覺心跳得有些快了,蹙眉道:「幹什麼?」
「怎麼瘦這麼多?」
我無從答起。
事情太多,顧不上喫東西,撐得住就撐着,撐不住就泡麪打發了。
不過片刻,四菜一湯就成了。
湯是我喜歡的牛小排白菜湯鍋,極鮮美,原本打算矜持幾下,還是不知不覺就多喝了一些。
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喝。
跟餓死鬼投胎一樣!
秦硯諍就坐在一旁看着我喫,不時地給我碗裏續湯,看湯喝得差不多了,又將最鮮嫩的排骨和白菜心都舀給了我,執箸爲我添菜。
竟是叫我生出一種無事獻殷勤的感覺,恨不能給我做牛做馬。

-5-
晚飯過後,秦硯諍循例去二樓主臥沖澡,穿着浴袍回到樓下時,他見我懨懨地窩在沙發角落裏,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抬手在我鼻樑上輕輕地颳了一下,低聲說:「沒精打采的,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
「明天約了醫生產檢,你請好假,我中午開車去接你。」秦硯諍說。
「秦總日理萬機,我哪敢拿這點小事勞煩你。」我抬手撥開他,「你擋我看電視了。」
秦硯諍被推得笑了下,又湊過去,嘗試着把手放在我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無視我言語中的譏諷。
「不要,我是孩子的爸爸,天塌下來我也要去!」
感受到他難得的溫情,我的一顆心酸痠軟軟地皺成一團,彷彿我們真的是這俗世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家三口。
重重咬了一下嘴脣,強迫自己清醒。
「其實,你不用這麼緊張。就算是爲了自證,我也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
「不要說氣話。」
秦硯諍洞若觀火地注視着我。
「如果不是聶醫生告訴我你在醫院,如果我沒有知道,你是否真的會一聲不響地把他打掉?」
我側過臉去,沒有回答。
說實話,秦硯諍如此珍愛這個孩子讓我感到輕鬆,我想過把他打掉。秦硯諍,我已經不想要了,也要不起,更何況他的孩子。可當聽到這個小生命蓬勃有力的心跳聲時,終歸是狠不下心腸,既不忍妄造殺孽,我也怕疼。
那就生下來吧,自己養不起就送給那些喜歡孩子,又有能力養孩子的人家。
秦硯諍抬手扳正我的臉,迫使我面對他。
「我不准你動歪心思。墨墨,好好愛他,這是我們的孩子。」

-6-
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秦硯諍的工作也一天比一天忙碌。
我在報社上班,透過負責金融版塊同事口中的隻言片語,總會情不自禁在心底一點點描摹出那個被無數人當作傳奇津津樂道、心生嚮往的金融界新起之秀。
可是,無論是他的雷厲風行,還是說一不二的鐵血手腕,我過去都不曾見識過。
近期又同Ŧų₋東華集團一道競標市政府在西紅門的重點工程,可謂一時風光無兩。
可就算已經宵衣旰食,但他似乎總能讓我感覺到他的存在。
比如百忙之中帶我出去看電影、聽音樂會;在豪華遊輪極致璀璨的星空下大餐;又或是將母嬰店搬回家中,爲一張搖搖牀的款式爭論不休,把嬰兒房精心裝扮成我們喜歡的樣子……
若實在抽不開身,也是每天電話短信不斷。
字裏行間的羈絆和牽掛,彷彿我和他不曾隔閡,又回到了過去彼此相惜、摯愛入骨的日子裏。
那日事多,我正在電腦前忙碌不停,剛把傳真發出去便感覺到了不對勁。辦公室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抬頭看去,乖乖,竟看到了秦硯諍!
和主編一起。
主編熱絡得跟什麼似的,春風拂面,盛意拳拳地給對方引路。
我看過去時,那人竟也微微朝這邊看了一下。
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極熟悉的眼神,叫我心裏頭咯噔了一下,然後抬手揉了揉眼睛,覺得不可能,他一個集團大 BOSS 日理萬機,怎麼可能蒞臨這小小報社?
就算是有采訪,那也應該是報社的記者上趕着去預約他的時間纔對。
一定是看錯了,這幾天那個男人有事沒事就在我眼前晃過來,晃過去,害我都產生幻覺了,見誰都像秦硯諍。
我閉了一會兒眼又睜了開來,再看過去,人不見了。
看吧,都說是幻覺了!
處理了一些工作,肚子竟也餓了起來。
這段時間我胃口大增,大概是個人體質問題,又許是心情的影響,孕期那些噁心、嘔吐、食慾降低等不適症狀竟一點都沒有,睡嘛嘛棒,喫嘛嘛香!
有時候甚至睡到半夜還會肚子餓,偷偷爬起來,像一隻小老鼠,躡手躡腳地溜到廚房,翻冰箱裏的東西喫。
誰料到,第一次作案就被他抓到了。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囧的事了——那時我嘴上叼着一片面包,雙手還在冰箱裏扒拉。
簡直跟餓死鬼投胎一樣。
丟死人了!
好在經過那件事,秦硯諍終於意識到,隨着胎兒吸收母體營養的增加,是會導致媽媽比往時更容易飢餓的。
於是每次晚飯之後,秦硯諍都會特意另準備一些喫食,用飯盒裝起來,微波爐裏「叮」一下就有得喫了。
他秦大總裁的兒子,當然要喫最好的。
我向來不居功自傲,也清楚自己是沾光的那個,但秦硯諍的某些行爲,總免不了叫我心亂。
正如同當下。
剛從抽屜裏翻出一包餅乾,主編就走了過來,和藹可親地對我說:「小趙啊,你過來,送一送秦先生下樓!」
「哦,好!」
我應完,才反應過來哪裏不對勁。
秦先生?
回頭一看,竟然嚇了一跳。
他就站在身後,一派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是有些持帥行兇的本領在身上的,臉長得好看,那雙桃花眼尤其漂亮,此刻正用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打量着我手裏的餅乾。
在同事豔羨的目光下,我領着秦硯諍走出了辦公區。
進了電梯,門剛一關上,我便立刻收起了所有的和顏悅色,仰面質問他道:「你來這裏幹什麼?」
秦硯諍斜睨我,見我橫眉冷對,他也不計較,反正跟他客套也沒什麼意思。
收回眼神,惜字如金地吐出兩個字:「孕檢。」
是哦,今天約了醫生孕檢來着,忙忘了。
「你就是爲了這個事情,纔過來的?」
我說話的時候,將方纔那包餅乾從兜裏掏了出來,可試了幾次都沒能拆開。
正苦惱着,從旁伸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來。
秦硯諍細細看過那包餅乾的配料表,這才幫我拆開了,輕輕放回我的手裏。
他問:「肚子又餓了?」
我眼簾低垂,塞一塊餅乾進嘴裏,有理有據地反駁道:「不是我要喫,是你兒子餓了。」
秦硯諍輕輕扯着脣角,縱容道:「行,見完醫生我們就去喫飯。先想好要喫什麼,等下隨便宰我!」
語氣竟有種寵溺的味道。
聽進我耳朵裏,又癢又酥麻。口中卻是不確信道:「你不會真是因爲要帶我去看醫生,才專程過來的吧?」
他眯着眼,看我像看一個傻子:「不然呢?小趙。」
這時,電梯門打開,我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因是初夏時節,寫字樓外暖陽微醺,微風輕拂,舒服到了極點!
我故意走在他的前面,兩隻手放在上衣口袋裏,學着他的語氣,冷冷地道:「哪個知道你!」
說起來,上次胃痛去醫院,醫生知道我懷孕不敢亂開藥,這才讓我去掛了個產科。
而正經意義上的第一次孕檢,是秦硯諍陪我去的。
一家不大的私人醫院,坐診的醫生卻是業界有名的婦產專家。
醫生指給秦硯諍看,說:「這裏,兩個月了,差不多有一顆葡萄大小。」
秦硯諍已經完全傻了,只曉得盯着那屏幕看,那樣子就像要鑽到屏幕裏去。微帶緊張地問醫生道:「葡萄嗎?才這麼大,竟然就有心跳了嗎?」
醫生見多了這種初爲人父,激動得只知傻笑的男人,可瞧着秦硯諍這樣冷峻嚴肅的青年才俊,竟也露出這般模樣,不覺有些好笑,特意把胎心調出來給他看,笑道:「小傢伙發育很好。」
秦硯諍眼睛裏快要冒出光來,他一動不動地盯着顯示屏幕,脣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翹起。
「墨墨,你看,小傢伙的心跳有多快!」
他叫我,激動地抓我的手,讓我也看。
我覺得他丟人,捂臉道:「我知道了!知道了!」
秦硯諍見我這模樣只覺得可愛,對醫生道:「見諒,她有點愛害羞。」
我:「……」

-7-
最後醫生把報告單交給我們,上面還有一幅打印出來的彩超圖片,朦朦朧朧能看見一顆小葡萄,笑着說:「這個可以留着做紀念,這是孩子的第一張照片呢!」
秦硯諍把報告單拿在手裏,跟捧着個寶貝似的,怎麼都看不夠。
見他這副樣子,我只覺心中不是滋味,撇下他,自己先走。
秦硯諍趕緊追上,體貼地攙扶着我,一點點往前走,嘴角的笑怎麼也壓不下去。
經過新生兒科的觀察室,隔着大玻璃可以看到很多小娃娃,一排排睡在保溫箱裏,可愛極了!
秦硯諍邁不動腿了,興奮地趴在玻璃上,指給我看。
「墨墨你看那個,她在揮拳頭耶!還有這個,竟然在打哈欠!肉肉的,好小哦!」
我也被吸引住了,和他一塊兒趴在玻璃上,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些小娃娃。
一想到八個月後,肚子裏這個小傢伙也會像這裏所有的嬰兒一樣,平平安安,可可愛愛地來到這個世界,和我見面,我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當初,我是怎麼想的,竟要把小傢伙送人?
一定是腦子進水了!
下意識地去偷偷看秦硯諍,發現秦硯諍也正看着我,定定地看着,目光中似乎流光溢彩閃動。
他伸出手,彷彿想撫摸燈光下我近在咫尺的臉頰,我並沒有動,那隻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晾了半秒,慢慢落下來,想摸摸我的肚子。
被我一下打開。
我反手揪住他的衣袖,拖着他就走。
「你不要再站在這裏了,不然醫生一定會把你當成人販子,抓起來的!」
大概男人到了一定年紀,都會父愛氾濫,他看這些小娃娃的時候,眼睛裏都在冒光,簡直就像大灰狼看見小白兔。
他似乎沒好氣:「亂講!」
這時,有護士路過,好心地問我們:「是來看孩子的吧?你們是幾牀的?有腕牌的話,我可以抱出來給你們看。」
「沒,我太太還沒生呢,她懷孕剛兩個月。」
他溫柔地攥着我的手,與之十指相扣,挺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就過來看看……」
護士也特理解:「沒關係,要當父母了,都是這麼激動的。」
大概是因爲醫院的暖氣開得太足了,我莫名覺得臉頰表皮一層有點發熱,心臟竟也啪啦啪啦地跳了起來。
又不好解釋,總不能對着一個不熟悉的人說「我不是他太太」吧。

-8-
從醫院出來,秦硯諍帶我在外面喫晚飯。
其間他一直有電話進來,對方應該是他的下屬,他多數時候聽着,偶爾纔開口。
「你是不是一直都這麼忙啊?」看着他掛了電話,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沒離婚的時候,秦硯諍就從來不在我面前說他那些公事,也從不帶我出去應酬,即便是不得不攜家眷的那種場合,大概是覺得我上不了檯面。
而我素來沒什麼野心,老實地管好自己就行了,從不亂打聽。
近來,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多了,才慢慢體會到他的辛苦。
許是我言語中不經意流露的疼惜取悅了他,秦硯諍好心情地翹了翹脣角,湊近我說:「你很關心我。」
聞言,我不由得一怔,在他炙熱的目光注視下,我面上竟是一紅,不自然地移開眼睛,低下頭去喝碗裏的熱湯,含糊不清地道:「誰關心你了。」
秦硯諍脣邊笑意更深了一些,垂下眼看我,低聲逗弄道:「沒有嗎?」
「沒有!」
我哪裏是他的對手啊,這樣的口是心非,反而更合他的心意。他滿意地拿起水杯,喝了半口,慢條斯理地道:「沒有就沒有唄,你臉紅什麼。」
我憤憤地瞪他半晌,最後泄了氣一般,不肯再搭理他,只低下頭專心地乾飯。
秦硯諍不時地給我碗裏添菜,自己卻沒有動,就靠在椅子上,看着我喫。一手放在我的椅背上,姿態說不出的慵懶優雅。
我也是老實不客氣,把他夾給我的菜盡數塞入了口中,不緊不慢地喫着,每一口的咀嚼都十分用力,帶着幾分憤憤之意,不像是在咬食物,倒像是在咬他。
秦硯諍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彷彿腦子裏,身體裏都有一種許久未見的輕鬆感。
這可氣壞了我,我嚥了咽口裏的飯菜,說:「想喫冰淇淋了!」
秦硯諍道:「不行!」
這樣霸道,毫無商量的餘地。
我輕挑眉峯,斜睨他,道:「你這奸商。怎麼,貴公司倒閉了?」
我說完這些話,卻見秦硯諍的表情似乎凝住了,看向我的眼神又彷彿有些許的恍惚。
怔怔地看我片刻,他扯起脣角笑了笑,微微傾身,食指在我的肚皮上不輕不重地點了兩下,道:「墨墨,從現在開始,你最好每天都祈禱我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不然這隻四腳吞金獸的奶粉和尿不溼,就都要你一個人去掙了。」

-9-
秦硯諍到底是沒有破產。
八月中旬,秦硯諍順利完成了新一輪融資。與此同時,他在城東的一個豪華樓盤開盤,剛開盤,七百多套房子便被搶購一空。
月底,他讓助理在秦氏旗下的一家五星酒店訂了慶功宴,宴請長期以來的合作伙伴。
是夜,他攜蘇笑顏高調出席,俊男美女,一對璧人,引來無數業內人士、媒體記者飛短流長。
我是收到沈照發來的照片後,才知道這件事情。
照片裏,蘇笑顏挽着秦硯諍的手臂,兩個人親暱得如同熱戀中的情侶。有一張秦硯諍低頭在蘇笑顏耳邊說話,乍一看上去,如同熱吻一般。
沈照在電話裏說:「看清楚了嗎?子墨,事到如今,你難道還對那個混蛋心存什麼幻想?」
這畫面極美,卻讓我覺得極刺眼。
深吸了一口氣,將照片一張張刪掉,平靜地說:「我早就不對他抱有希望了,所以沈照,他的事情,你不用特地跑來跟我說。」
「既然這樣,那就離開他。」
沈照對我的心思,我不是不懂。
我疲憊地合上眼睛:「我懷孕了。他的。」
沈照猛地全身震了一下,手中的方口玻璃酒杯應聲碎地,怒火、悔恨、憐惜各種情緒在他眼眸深處橫衝直撞。他長指在桌上攥緊成拳,深吸一口氣說:「子墨,離開他。孩子,打掉!」
我一怔,破天荒地朝他發了火:「跟你有什麼關係?這是我的孩子,你有什麼資格決定他的去留!」
沈照同樣被我的態度激怒:「我這是爲了你好!還是說你妄想靠一個孩子拴住他的心?別做夢了!他那樣薄情寡義的一個人,就算肯讓你生下這個孩子,難保你的孩子今後不管別的女人叫媽!」
胸口泛起一股尖銳的疼痛,我木然看着這滿屋子嬰兒的物件,搖搖牀、小木馬、花衣裳、小鞋子……
就在昨晚,他還死皮賴臉地抱着我,將耳朵貼在我的肚皮上,像終於得到心心念念玩具的小孩子,傻乎乎地問我:「墨墨,你說他會長得像誰?是個閨女,還是小子?」
「這個,我也不知道耶……」
連月來的甜蜜在一瞬之間化爲不堪,那些我不敢去想,不願去面對的現實,就這麼被沈照殘忍地挑破,血淋淋地攤開在我面前,讓我看!
可笑我還自欺欺人,繼續做着鴛夢重圓的春秋大夢!以爲少年時的相知相許,兩年的婚姻,秦硯諍多少會對我有一丁點兒的憐惜。就像有個知名的女作家在小說裏寫的,結婚了,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
我錯在太傻太天真,他如果對我真有感情,哪裏會跟我離婚?
我越想就越覺得冷,冷得連吸進腔子裏的空氣都是冰冷的,我再撐不住了,踉蹌着跌坐進沙發裏,倦然將自己的手和腳收起來,縮成小小的一團,彷彿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好自己。
電話那邊,隱隱傳來沈照溫柔且關切的聲音:「子墨,別傻了,把孩子做掉,忘了他……」
肩膀顫了兩下,眼淚唰地奪眶而出。
我用力捂住嘴巴。

-10-
那晚是怎麼睡過去的我全然不知。
朦朧中,我感覺秦硯諍在吻我,又感覺他將我擁進懷裏牢牢抱住,動作小心得彷彿我是他最珍愛的琉璃娃娃,輕易就會破碎。
在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裏,似乎聽到他微微嘆息道:「我該拿你怎麼辦?」
聽到這句話,我就哭了,哭得肝腸寸斷。
雖然他沒有提到,但是我知道,他是在心裏懷念那個輕盈天真且不諳世事的趙子墨,懷念那些我們共同擁有的好時光。
可我又何嘗不懷念?
懷念當初那個青澀靦腆的俊朗少年,喜歡讀書,笑起來有酒窩,喝啤酒會醉。還有,跟我說話時會臉紅……
所有回不去的良辰美景,都是舉世無雙的好時光。
清醒的時候不以爲意,如今困在這個金色的夢境中,我再也控制不住,像個孩子一樣放肆地嗚咽……
睡醒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主臥牀上,窗外晴空萬里,陽光明媚。
我一骨碌翻身而起,默坐在牀沿上出神。
廚房裏循例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穿上拖鞋出了去,就見秦硯諍站在廚房裏,身上穿了件淡藍色的卡通圍裙,一副家庭煮夫的樣子,正將一枚雞蛋打入煎鍋裏,嫺熟地在竈臺上煎起雞蛋來。
感覺到我的目光,他嘴角微微翹起,卻沒有回頭,寵溺地說:「不要在這裏,油煙大,你受不住的。」
「乖,先去洗臉刷牙,很快就有得喫了!」
我纔不管什麼油煙不油煙,走過去,伸手從他背後環住他的腰身,將臉柔柔地貼在他背上。
他怔了一下,回頭看向我,柔聲問:「怎麼了?」
我將臉在他睡衣上蹭了蹭,沒有說話。
秦硯諍慢慢轉回身來,輕輕抬手將我臉上的髮絲別到耳後,問道:「昨晚是不是做噩夢了?一直哭。」
「有嗎?」
「自己去照照鏡子,眼睛都腫了。」
我捂臉,道:「啊!會不會很醜!」
秦硯諍笑了,彷彿心癢難耐般伸手把我攬了過去,圈進了他懷裏,又擔心傷到我的肚子,沒敢用力,就這麼不輕不重地抱着我單薄卻溫軟的身體,玲瓏的身體曲線,與他單薄衣衫下的身體處處服帖。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低下頭去與我額頭相抵,哄孩子一般說道:「纔不醜,我的墨墨永遠都是最好看的。」
我口中有些發苦,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我好像聞到燒煳的味道。」
秦硯諍驚呼一聲,轉過頭去看鍋裏,發現雞蛋真是燒煳了。
我們兩個互望了好一會兒,不知是誰先笑了,接着,兩個人都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11-
早飯後秦硯諍要回公司,我十分善解人意地將他送到門口,仰着臉巴巴地望着他,央他晚上下班的時候去農貿市場買一些墨石榴回來,我想喫。
他笑了,說好!
大門關上後,我茫然地在玄關口站了一會兒,轉身回到臥室,拖出一隻大皮箱,將自己原有的衣服裝進去,拖着大箱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
與其到時候被人用轟的、攆的,還不如自己走來得體面。
父親從小就教育我,人要臉樹要皮,我趙子墨從來就不是那種沒臉沒皮的女人!
沒想到剛一出小區,就見秦硯諍的車停在路邊,而秦硯諍就靠坐在車頭蓋上,望着小區大門抽着煙,薄脣抿成一道冷厲的線條,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這個狗男人已經活成精了!
我心底驟然涼了半截,抓在拉桿上的手指因爲心虛害怕不自覺地握緊,就像個做了錯事,被家長抓了現行的小孩子,我只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
但很快,我就硬氣了起來,費力地將行李箱拖到馬路上,錯開秦硯諍,冷冷地往前走。
身後,秦硯諍不緊不慢地跟着我的步伐。
感覺到他的跟隨,我腳步不自覺加快。
恨就恨這是京州城數一數二的豪華尊貴小區,哪家不是有二三輛的車子,的士也繞着開走,因爲沒有生意。
我走得精疲力竭,連一輛出租車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但我不想表現出脆弱的一面。
至少現在。
我咬牙忍着。
就在這時,秦硯諍忽然快步上前,不動聲色地按住我握在拉桿上的手,我嚴陣以待地看着他,本能地想要揮開他的手。
結果他半蹲下身體,伸手替我綁好鞋帶,聲音透着一絲無可奈何:「這麼大的人了,連鞋帶散了都不知道,也不怕絆着。」
心狠狠地動了一下,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立場堅定的人,可能是這幾年遭受了太多的冷眼和奚落,又漸漸養成了心如流木的性格,獨善其身地行走於水中央,不觸兩岸,不爲物喜,不爲己悲,亦不爲洄流所住。
沒想到最後還是不能免俗,被這些小恩小惠打動,對一個並不愛我的男人繳械。
我黯然垂下雙眼,一言不發地等他綁好鞋帶。
秦硯諍起身看着我,輕輕嘆氣:「已經走出兩百米了,差不多就行了。聽話,跟我回去。」
這般不痛不癢的語氣,好像我是那種爲博男人關注,胡攪蠻纏的小女人一般。
我忽然動怒,用力掰開他的手:「別碰我,我覺得噁心!」
秦硯諍蹙眉:「我,噁心?」
他眼中明明閃過一絲笑意,語氣卻很無辜:「我哪裏噁心了?」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
我被噎了一下,臉色難看得厲害,又看他仍是這麼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我忍無可忍地用力推了他一把,從他手裏搶過大箱子,吭哧吭哧地繼續往前走去。
秦硯諍三兩步追上來,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臂,將我輕輕釦進懷裏,極盡耐心地哄道:「好了,有什麼不痛快的折騰我也就算了,好歹心疼心疼你自己,拿着那麼重的一個箱子,也不嫌累。」
我拼命掙扎,用踢的打的踹的,就是擺脫不開他的鉗制。
久違的委屈感再度爬滿心頭,我紅着眼圈瞪着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要是我爸爸在,他看到你這麼欺負我,一定會拿槍打死你的!」
秦硯諍將下頜抵在我頭頂,合上眼睛,順着我的話柔聲說:「好,讓他拿槍來打死我。」
聽他這樣說,止不住的眼淚從我眼中汩汩滾下,我雙手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襟,額頭抵在他的胸口,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秦硯諍一言不發地抱着我,垂頭將臉埋進我濃密的長髮裏,輕輕拍着我的肩膀安撫。
哭到最後,我抬起頭看向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着說:「我想回家了,我不想在你這裏住了。秦硯諍,就算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你給我留點尊嚴,行不行?」
他笑:「原來是想家了呀。」

-12-
秦硯諍將我送回了陳允賢那裏。
我們兩個難得一道過來,陳允賢訝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秦硯諍,最後偵察兵一般精明的眼神落在秦硯諍身後的行李箱上。
爲免她起疑,秦硯諍遂將我懷孕的消息告訴了陳允賢,加之他這段時間工作忙恐怕照顧不好一個孕婦,這纔將我送回家來住兩天。
我對秦硯諍的這套說辭沒有異議,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陳允賢看我的神色有些慼慼然。
凌晨兩點時,我起了一次夜,經過陳允賢房間時,隱隱聽見細碎的話音從裏面傳出來:「……你要是還在,知道自己要做外公了,該有多歡喜……」
我五味雜陳地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回到房中,再不能入睡。
大約是要當外婆,生活有了些盼頭,接下來那段時間,陳允賢不再出去玩牌,她每天比我起得還早,去農貿市場裏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地轉,找真正的鄉下土雞給我熬湯喝。
她是過來人,知道女人頭三個月最要緊,輕易不能動氣,因此格外注重自己的言行,也不再陰陽怪氣地說話了。
陳允賢的這些改變,我通通看在眼裏。以前和她一見面就天翻地覆地爭吵,不過是因爲我沒有辦法接受父親的突然死亡,沒有辦法面對家庭的破裂,入不敷出的困境,更沒有辦法接受曾經典雅高貴的母親變成一個不修邊幅,整日混跡賭桌的市井潑婦。
現在,大概自己也要爲人母,我更能體會陳允賢的辛勞和不易,明白陳允賢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關愛我、關懷我。
因着彼此的理解、容忍,整個九月裏,我們母女倆破天荒地沒有犯一次口角。
唯一讓我頭痛的,當屬秦硯諍了。
自我回來後,他便自作主張地將他的好些東西也搬了過來,每天下了班就過來蹭喫蹭喝,言聽計從地幫着陳允賢操持家務,刷碗掃地,困了倒頭就在我的牀上睡下,簡直是一條癩皮狗,趕都趕不走。
也當真想不到,在我旁敲側擊提醒過後,他竟第二天就跟陳允賢交了厚厚的一沓伙食費,簡直是要將我氣死。
我忍無可忍,趁陳允賢不在家,趕緊下逐客令:「你是不是忘記我跟你已經離婚了,爲什麼還要賴在我家裏,還睡我的牀?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很不方便嗎?!」
我硬拉着他的手臂將他從牀上拖起來:「給我回你自己家去!」
他嘟囔着將頭往被子裏鑽,困頓地說:「不要鬧了墨墨,我真的好睏,你讓我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通常這麼給敷衍過去。

-13-
陳允賢是精明瞭一輩子的女人,很快察覺出貓膩。
我也知道瞞不過,就將自己和秦硯諍離婚的事情老實交代了。
陳允賢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我,問道:「你又在作什麼妖?以前你就一意孤行,爲了硯諍成天尋死覓活地跟我鬧,現在終於得償所願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子墨啊,這幾年你是光長年紀不長腦子嗎?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鬧什麼不好鬧離婚,孩子怎麼辦?!」
我將疊好的衣服放進衣櫃,平靜地說:「孩子歸他養。」
「十Ṱū́₎月懷胎,你捨得?」
「沒有什麼捨不得的,他是孩子的爸爸,定然不會虧待他。況且……我也不信他會不近人情到,連孩子的面都不讓我見。」
「你也不用勸我,這段婚姻一開始就不對。你總說豪門闊太太的日子有多好,可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這些年我過得好,還是不好。」
從我的十三歲開始,那個男人被我珍藏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把他藏在心裏最隱祕的角落,抱着回憶度日,堅信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我也等到了。
可是,這與我預想的重逢差了太多太多……
我鼻腔發酸,仰頭深吸了口氣,這才能重新開口:「時間真的把很多東西都磨礪得面目全非了,現在的他,揮金如土,操縱權勢,我已經不能在他身上找到過去秦硯諍的影子,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弄成這樣的局面,未必不是我在自吞惡果,不嫁他一次,或許我這輩子都不會死心。」
將櫃門關上,Ťù⁰回頭見陳允賢垂頭喪氣地坐在牀上,抱着顆壞心想挖苦幾句,到底還是沒有這麼做,轉身一言不發地收着衣服。
卻不想門板後面,秦硯諍就靠在牆壁上,低着頭,用勺子挖小碗裏的墨色石榴籽喫。
可能是因爲果實太酸了,他長眉輕輕蹙起,眼裏的深邃似有火光閃爍。

-14-
等我洗了澡出來,他已經睡了。
我站在牀邊看了會兒他沉靜的睡顏,抬手關了燈。
剛在他身邊躺下,四肢就被他纏綿地鎖住。他的大手毫不猶疑地溜進了我的睡裙裏面,一邊在我胸口那團柔軟處撫弄遊移,一邊動情地呢喃着:「墨墨,我好想……」
感覺到他身體某處的變化,一股熱血轟地衝到我腦子裏,我狠狠地打在他手上,怕驚動隔壁的陳允賢,不敢高聲說話,低聲斥道:「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要,去找別的女人去!」
他一口咬住我的耳垂,低聲說道:「我哪有其他女人?」
蘇笑顏啊。我腦海中一下子跳出這個名字,只是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淺笑,死皮賴臉地啃咬着我,語氣中似乎有一種滿滿當當的喜悅:「沒有別人,只有你。」
「墨墨,說,你是不是在喫醋?」
我愣了一下。
然而趁我愣神之際,他已迅速將我的睡裙全部脫掉丟在地上,眼睛彎彎的,彷彿竟有種玩世不恭的快樂和得意。
等我回過神來時,竟早已呈最原始的姿態展現在他眼前。
我惱羞成怒,像只小野貓一樣張牙舞爪地同他廝打起來,長指甲在他胸口抓出紅痕。
這一下極重,叫他不由得悶哼一聲,低頭看了眼我的傑作,面上卻是更添幾分興奮,動作越發霸道,將我不安分的兩隻手緊緊束住,按在枕上。
他沒有急着動作,俯下身,火熱的脣輕輕印在我光滑的肚皮上,不正經道:「小傢伙,快把眼睛閉上,爸爸跟媽媽要做壞事了……」
第二天早晨,我光溜溜在牀上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
手機裏留着秦硯諍的短信,說他已經在機場了,囑咐我好好照顧自己。
我這才依稀想起,秦硯諍昨晚說他要飛美國談筆生意,如果此行順利,不出月餘便會回來。
只是當時我睡得迷迷糊糊,好像還叫他閉嘴來着。
放下手機,我揪着被子,像個受氣的小媳婦縮在牀角。
周身全是他的味道,依稀記得他昨夜將我抱在懷裏,極度的溫柔纏綿,每一個動作都很慢很溫柔,好像我是他生命的至寶,好像懷裏擁抱的就是自己整個的生命。
可是,他又是狡猾的。
明明被慾火焚燒的那個人是他自己,隱忍得額角青筋都暴了出來,卻還是極盡耐心地親吻着我,誘哄着我,彷彿要趁此引誘出我的全部,帶着我一同淪陷才肯罷休。
身體的感覺還很不對勁,一絲異樣的痠痛從腿上傳來。我把頭埋進了枕頭裏,望着椅背上的白色襯衣微微撇嘴,幾不可聞地憤憤吐出兩個字道:「混蛋!」
睡了就跑。

-15-
沒有秦硯諍在身邊的日子裏,我依舊過着自己兩點一線的生活:上班,回家。
簡單且平靜。
又或者說,生活中沒了秦硯諍,我的小日子過得還是挺滋潤的。
比如自懷孕後,秦硯諍就給我立了好大的規矩,我原本腸胃就不好,現在忌口的東西就更多了,不准我喫冰淇淋這種生冷寒涼的食物,更別說燒烤蛋糕這種高鹽高糖的東西。
上回人贓並獲地被他抓到過一次,簡直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趙子墨,你都是要當媽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看着新鮮出爐的冰淇淋就這麼被他毫不留情地丟進了垃圾桶裏,我更氣!
「對!我就是不懂事!別說是我,肚子裏這個也不會是什麼省油的燈,你最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別到時候再把你氣死!」
吵架吵到這裏,他一般就不會再有什麼脾氣了,微微上揚的眉毛反倒透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期待,然後開始苦口婆心地對我說教,簡直就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子!教務處的主任!
聒聒噪噪,聽得多了,耳朵實在覺得難受,所以最近老是儘量順着他。
現在離了他的管束,下了班,終於可以肆無忌憚跑去衚衕口的小賣部買根雪糕,挺着小肚子,一邊哼着小調,一邊優哉遊哉往家的方向走。
春風滿面,高興得像只主人不在家的小貓,自在又逍遙!
其實也是不敢多喫的,咬兩口,過過嘴癮,消一消夏日裏酷熱的暑氣就已經很滿足了。
我纔沒有不懂事!
本來我已經下了決心要適應以後沒有秦硯諍的生活,在發現自己的生活節奏並沒有因爲秦硯諍的離開而打亂的時候,心裏甚至有些獲勝的快感。
但不知道爲什麼,卻還總是想到他。
在半夜矇矓醒來的時候,在無緣無故發呆的時候,在看到塞滿冰箱的墨石榴的剎那……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秦硯諍,雖然每天都會在睡前收到他的短信,但還是忍不住擔心他喫飯沒有,會不會遇到麻煩,工作進展是否順利……
可能是這段時間太過於習慣了,離婚後反倒有了一種爲人妻的感覺。
我搖了搖頭,笑了出來,也有可能是懷孕了,一孕傻三年,人也就會胡思亂想了。

-16-
陳允賢五十大壽那天,沈照忽然登門拜訪,他看着我 T 恤衫下微微隆起的肚子,眼裏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絲傷痛。
「子墨,你太任性了。」
我不置可否。
急着回來給陳允賢拜壽的秦硯諍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他看到沈照時並沒有表現得多意外,波瀾不驚的冷眸在他身上停了一秒就移了開去,舉止謙沖地將禮物遞給陳允賢,微笑着道:「媽,生日快樂。」
陳允賢迎上前,接過秦硯諍手中的禮物,喜滋滋地抱怨:「人回來就行了,還這麼破費幹什麼?」
「應該的。」
說話的間隙,他轉眸默默注視着我,脣角不自禁地微微上揚。
大概是大半個月不見,我的狀態和氣色都比上次好很多,臉頰豐腴了不少,顯而易見是沒有虧待我肚子裏他的兒子,所以感到欣慰吧。
我還沒從他突然回來的事實中反應過來,只被他的笑攪得心亂,轉過頭,不看他。
秦硯諍旁若無人地走到我跟前,半跪下身體,雙手十分溫柔地在我的肚子上來回地輕輕撫摸,眼中生出無限暖意:「小傢伙,爸爸回來了,有沒有想爸爸?」
他抬起頭,目光深深地看着我:「媽媽呢,有沒有很想我?」
被屋子裏那麼多雙眼睛看着,我臊都要臊死了,紅着臉,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罵他:「你是不是有毛病!」
他笑。

-17-
一旁的沈照看着這一幕,眸色倏然冷了下來。
所以那天,沈照沒有留下喫飯便藉口有事先行離開,秦硯諍一副主人家的姿態,十分熱情地送他出去,回來的時候又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抱着我的腰,一定要給肚子裏的小東西講睡前故事,培養父子親情。
不知道是不是孕期敏感,我直覺他有事情,追問無果,只當他是工作進展順利才得意忘了形。
卻永遠不會知道在那盞昏暗的路燈下,秦硯諍點ţū́ₒ燃一支香菸,冷眼直視着沈照,不緊不慢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她是我老婆,是我孩子的媽媽。沈律師若執意對旁人的東西存覬覦之心,說出去,到底不光彩。」
沈照譏誚道:「秦總是忘了自己在外面惹的那些桃花爛債?子墨不說,不代表她不知道,不在乎。你這樣傷她的心,竟還恬不知恥地說這些話,你有什麼資格!」
「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不用旁人置喙。沈律師有空還是多管管自己吧,別欺負她懷了身孕腦子不靈光,就跟個長舌婦一樣,一天到晚在她耳邊嚼舌根。」
秦硯諍深深吐出一口菸圈,狹長的黑眸在淺淡煙霧中透出些懾人的寒意,脣邊卻勾起一絲譏誚,抬眼看向沈照,冷聲又道:「還是說你們沈家家風本就如此,都是同一副人面獸心的德行,害了人家丈夫還不算,現在還要殺死她的女兒和外孫?」
沈照臉色遽變:「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自己最清楚。趙局當年得罪的是哪方勢力,如今赫赫揚名的東華集團在背後又做了些什麼?就算我沒有資格愛她,但你更加不會有。我不告訴墨墨,是希望她一輩子平平靜靜,不帶着恨過日子。」
秦硯諍隨手將香菸扔到地上,用鞋尖碾滅,波瀾不驚地警告道:「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死無對證也並不意味着就能高枕無憂。沈照,你要是還有點良知,最好別打擾她的生活,離趙家遠一點。」

-18-
日子如流水般淌過,第四個月後,我的肚子才漸漸顯懷。有時洗過澡,從鏡子裏看見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總覺得不可思議。
我還在適應階段,雖懵懂無知,卻也有了些許爲人母的喜悅和羈絆。
而秦硯諍,已經是一個合格的爸爸。
這個年近而立的大男人,冷酷剛烈、作風強硬的集團大老闆,辦公室的桌面上竟隨處可見孕期書單!
閒了不是啃《孕產大百科》,就是抱着《金牌月嫂》唸唸有詞,詳細記下女人孕期的各種禁忌,忙得不亦樂乎。
他的整個心思都撲在我身上,像這俗世裏任何一個普通丈夫那樣照顧着自己的妻子。
那日下班後,秦硯諍忽然帶回來好幾瓶妊娠油,見我從浴室出來,上去就雙手牽住了我,引我到牀上坐下,撩起我的浴衣,迫不及待要朝我白嫩嫩的肚皮下手。
我卻反而遮遮掩掩,有些難爲情:「我自己來就好了。」
秦硯諍眼一瞪:「你哪裏會這個!」
長眉一挑,又湊近我:「再說,你都是我的人了,還有什麼可害臊的?」
話一出口,我雪白的麪皮上立刻紅了一片,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的秦硯諍卻笑得眉眼彎彎,活像只狡猾的狐狸。
我惱羞成怒,赤足踢他:「不要臉!」
「我要那玩意兒做什麼。」
他說,頗有些潑皮無賴的勁頭,將妊娠油倒入掌心揉熱,認真地就着我的肚皮抹了起來。
其間他抬眼看我,我低眉順眼靠在牀頭,恍然覺得,如果時間永遠停在一刻,我們永遠不說破,不點破,這日子就這麼過着過着,我們便一併老去了。
耳聽跟前的男人嘴裏低低呢喃了句什麼,手指輕輕順着我的肚皮滑到光滑的腰際,似有似無地撓了一下。
走神中的我輕輕地顫了一下,埋怨地瞪他。他熾熱的脣便貼了上來,輕輕在我脣上落下一吻,熱切地望着我。
我太熟悉他這種眼神,抓過一隻抱枕打他:「走開!」
秦硯諍拿掉擋在我面前的抱枕,將我抱到他的身上,急不可耐地吮住我的嘴脣,氣息也漸漸渾濁了起來。
我心底清楚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要,會傷到孩子的……」
他反擒住我的雙手,俯首一根一根手指細細地吮吻過去,十指熟稔地探進我的浴衣領口,將我的衣服半褪了下去。瑩白如玉的肩很快裸露在空氣裏。他一邊忘情地啃咬着我的肩、鎖骨,一邊含糊不清地道:「醫生說沒有關係的。」
每次產檢,他都要抓着醫生問一堆的問題,我只覺得他杞人憂天,畢竟孩子長在我的肚子裏,也就懶得去管他了,沒想到竟連這種事情都問了下來。
以後我哪還有臉去見醫生?!
哭笑不得地呼了口氣,身體在他的炙熱灼燒下慢慢變得綿軟無力,癱軟在他堅實開闊的胸膛上,竟是叫我一時忘情,着了魔一般用手臂纏上他的脖頸,生澀地回吻他。
得到我的回應,他更加熱烈地咬着我的脣齒、舌頭,輾轉反側不留餘地,像是要將我整個人喫掉。
就在這時,擱在牀頭櫃上的手機冷不丁響了起來。
他想都不想,探手過去摁斷,低頭去吻我的脖子。
不到幾秒,那電話再度響起,他只得放下我,ẗű̂⁷隨手撈過手機一看,在瞥見來電人姓名的瞬間,他的神情立刻凝重起來。
下意識看了我一眼,拿起電話,起身往洗手間走去。
僵了好一會兒,我才緩緩往被子裏躺去,方纔在四肢百骸裏囂沸翻滾的衝動、燥熱,以及快樂極速地冷卻了下來,冷得骨頭都疼。
我落寞地合上眼睛,將肩上的薄被擁緊。
爲什麼要讓我瞧見那個名字?
片刻後,衛生間的門打開,秦硯諍已經穿好衣服,隨手抓過門口的風衣,沉聲對電話那端說了一句:「我很快就過去!」
就掛了電話。
臨出門前,他走到我身邊,輕輕將我擁進懷裏:「墨墨,我需要去處理一些事情,你早點睡覺,不用等我。」
「嗯。」
我假裝困頓,善解人意地點頭。
我不知道這麼晚了,他要趕去處理的是什麼,我也沒有立場去過問,去計較,去生氣。
門合上的瞬間,我不能抑制地輕輕一顫,彷彿一下子重新跌回了那種如臨深淵的懼怕裏。
那天晚上,我一夜無眠,秦硯諍也一直都沒有回來。

-19-
第二天回到報社,我的精神狀態一直恍恍惚惚,不是打錯電話,就是填錯表格。
九點多的時候,秦硯諍給我打了一通電話,我毫不猶豫地按了無聲,任由手機在桌面振動。
就在這時,兩個年輕的女同事喝着奶茶,嘰嘰喳喳地走了進來,八卦着某神祕富豪夜探蘇笑顏,疑似戀情曝光!
「真的假的?怎麼一點熱度都沒有?」
「千真萬確,都上頭條了!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剛爆出不到半個小時就全被撤了下來,都成敏感詞了。嘖嘖嘖,現在這些小花旦不得了哦,你知道昨天那男的是誰嗎?」
「誰?」
「秦氏的老總秦硯諍!這號人物可是貨真價實的金融巨鱷,管着一個偌大的控股集團呢!要不是傍上了這個大款,蘇笑顏能有這麼逆天的資源?不僅各種高奢代言拿到手軟ṭŭ⁰,更是搭上了好萊塢,手握好幾部大片女主。」
「可是,外面不是都說秦總已經結婚了嗎?」
「有哪個男人會嫌棄自己身邊的女人多啊……」
我聽着,心裏越發堵得厲害。
偏偏手機還在不停歇地叫囂着。
我竭力壓制翻滾的情緒,乾脆把電話卡抽出來,連手機一併鎖進抽屜裏面,眼不見爲淨!
下班後,我從電梯裏出來,剛到玻璃門內側就看到寫字樓外停着輛好車,銀色的邁巴赫,真是好車。
我一言不發地走過去。
「太太。」
嚴助恭敬地替我打開車門,跟在秦硯諍身邊做事的人最會察言觀色,見我神色有異,便自作主張地解釋秦先生有工作要忙,脫不開身。
我在心裏冷笑,他當然是忙的,外面那麼多花花草草纏着繞着,自然脫不開身!
到了晚飯時間還不見他的身影,彷彿我這裏只是可有可無的賓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心中怒氣陡然而升,又因無能爲力而更添了幾分怨念,連平時喜歡的菜色都變得不合口味了起來,味同嚼蠟!
在陳允賢的威逼利誘下,才勉強喫了幾口。
回了房間洗好熱水澡,好像整個人虛脫了一場似的,竟然很累很累,鑽進暖烘烘的被窩裏就只想睡覺。
睡得半夢半醒之際,朦朦朧朧中忽然聽見臥室外傳來轉動門把手的聲音,極輕微。
又過了半晌,有人掀開被子在我身邊躺下,將手探到我頸下。
我原以爲自己一輩子都會爲這個溫暖的動作意亂情迷,但這一刻,皮膚上生理性地立起排斥的雞皮疙瘩。
「睡了?」他的聲音傳來,在我聽來,那惺惺作態的愛憐真叫人反胃。
我假裝熟睡,不動聲色地將臉轉向另一側,躲開他的呼吸。
秦硯諍將落在我腹部的手收回,習慣性地將臉埋入我的頸窩,沉沉地睡去。

-20-
隨着孩子在肚子裏慢慢長大,好湯好水滋養下的身體日漸豐腴,我的情緒起伏也越來越大,生活裏任何一個細枝末節都可能呈現燎原之勢。
起初只是看秦硯諍不順眼,後來慢慢變成無休止的爭執。
他溫言軟語,我想同他吵;他沉默以對,我也想同他吵;連他讓服裝店送來的衣服大了一碼,也會讓我覺得他是在委婉攻擊我身寬體胖,從而演化成爭吵。
秦硯諍從來都不是性格激烈的人,從前是少年靦腆,如今卻是作爲上位者的穩重與從容,不屑同我一般見識,又念着我懷孕辛苦,這樣的爭吵往往持續不了幾分鐘。
但我火藥桶似的脾氣,終究還是讓他疲乏了。
當所有的曲意討好都無濟於事的時候,他開始晚歸,甚至留宿在外,即便回家,也會選在我入睡以後。
孕期本就敏感多疑,天長日久下來,我自然以爲他是在同蘇笑顏廝守着。
很好,終於不再假惺惺地裝深情了。
我又是一個人了……

-21-
秦硯諍出差回來,剛打開手機,便有人致電相邀。雖然坐了很久的飛機,他倒沒感到十分疲憊,對方又是三番兩次,盛意拳拳,他索性從機場直接去酒店赴這個飯局。
那天晚上,他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對着燈光搖晃着杯子裏的紅酒,看着舞池裏一衆放浪形骸的男女,忽然覺得沒意思透了。
請客的人見主角不高興,倒了杯酒坐過來,抬手指着場上幾個如花似玉的美人。
「南方佳麗同北地的胭脂,長得是好些,可到底比不上蘇小姐的風情,自然不能入秦兄的眼!」
秦硯諍抿了一口酒,臉色微慍,淡淡地道:「沒有感覺!」
「怎麼,鬧彆扭了?」
秦硯諍沒有說話,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錶,他已經六天十六小時四十八分沒見到她,連個短信都沒有,完全不管他在外面是死是活,真夠狠心的!
那男人揚脣一笑,說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秦兄,你是生意人,在名利場上殺伐果斷,這麼淺顯的道理,難道不明白?」
秦硯諍輕笑一聲,玩味道:「錢這種東西,只要你活着,一輩子也賺不完。別說傾家蕩產,只要她能高興,就算豁出去這條命,我也甘願。奈何人家不領我的情,每天看我跟看仇人一樣,簡直恨不能找根繩子勒死我。」
那人是善於察言觀色的,聽秦硯諍如此說,當即明白了七八分:「還真是鬧彆扭了。難怪放着千嬌百媚的蘇小姐不要,跑到這裏來找消遣。」
「秦兄,你看看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人,這麼多女人,不管是清純的玉女,還是美豔的熟女,哪管她是誰,只要她身上有你想要的東西,你就只管問她要!」
說着,那人笑眯了眼,又隱藏着一種曖昧,道:「不過,連你秦硯諍都留不住的女人,旁人就更不用肖想了。對方若真鐵了心要勒死你,倒不如趁早放手,買個充氣娃娃回家抱着,還省些力氣。」
秦硯諍蹙眉:「放手?」
那人道:「是及時止損。在股市裏,有多少人進場後沒有盈利就不平倉的,後果怎麼樣,市場會給他們結果。又不是所有的生意都是盈虧各半,註定做不成的買賣,及時止損方是上策。」
秦硯諍沒有說話,默默坐了片刻,乾脆把手錶從腕上一摘,順手扔進了垃圾桶。
他起身拿上外套,走了出去。

-22-
自懷孕後,我便格外嗜睡,每天至少要睡足十二個小時才能滿足。可是,最近肚子裏的這個小傢伙格外淘氣,拿我的膀胱當玩具捏,害我起夜起得勤了些,人也有些失眠。
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心裏又火又委屈,穿着睡裙獨自坐在馬桶蓋上,抱着肚子就忍不住落下淚來。
秦硯諍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見他突然回來,我着實愣了一下,即刻慌亂地轉過頭去,用力地抹去眼淚:「你給我走開!」
兇巴巴的語氣都掩飾不住聲音裏的哽咽,我覺得很丟人。
秦硯諍喉頭滾了滾,仰頭深吸了口氣,將我打橫抱起,快步走向臥室的大牀。
我心裏頭有股氣在亂竄,握了拳頭就捶了上去:「放開我,你個混蛋!」
他不管我的反抗,欺身吻了上來。我不停地掙扎,想要躲過。可到底抵不過他的蠻力,我躲到哪裏,他就落到哪裏。
氣急之下,我張口往他肩上重重咬了下去,下了狠勁,一口咬下去,雖然隔着襯衣,脣齒間卻是立刻就有了血腥氣。
可他卻是面色不驚,依舊緊緊地擁着我,任我又鬧又捶又踢又咬。
「墨墨,不要哭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他的手掌護在我腰後,又憐又愛地用舌尖吻去我的淚水,彷彿帶着萬千的重視和寵溺:「你咬我好了,不要傷到孩子。」
我憋着一股氣含淚看着他,心頭依舊有氣,還有不甘。
但這一回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以前,總以爲愛情是最大的,什麼也可以沒有,只要他愛我就足夠了。現在那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經歷了那麼多傷害和痛苦,人生幾度跌宕沉浮,猶如滄海桑田,我還是沒有長大,還是不可救藥地愛着他,不想,也不能失去他。
止不住的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滾落,我哽咽着,所有的驕傲和骨氣都變成了孱弱的哀求:「秦硯諍,你以後,能不能早點回來?」
他貪婪地啃噬着我完美的肉體,嗅着我體膚上天然的淡香,心中總算有了些踏實感。
「好,我哪都不去,就陪着你。」
三言兩語就這麼把我給哄好了,我漸漸止住了抽噎,欲蓋彌彰地扯過被子遮住自己,抬手捂住他的眼睛:「你不要看我。」
女孩子都是愛美的,而他秦硯諍也從不自詡是什麼正人君子,向來是動手不動口的。
尤其在牀笫Ţṻ⁺之事上。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只顧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而是將更多心思放在我的身上。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摸着我,輕輕地舒緩着我,以那原始的節奏,竭盡所能地取悅我,讓我快活。彷彿就是要讓我切實感覺到,即便身懷六甲,我的魅力依舊能將他迷得神魂顛倒,甚至比以前更叫他意亂情迷。
躺在他溫暖堅實的懷裏,我飄搖不定的心竟又慢慢穩定下來,我不遑他瞬地看着男人安然的英俊睡顏,悄悄紅了眼眶。
人心不足蛇吞象,和他在一起,對我來說是一種放縱。不管他的千般柔情,萬般體貼爲的是什麼,不管這份體貼的溫情是否會有到此爲止的一天,至少上天還是給了我們一家三口,這樣一個無聲相擁的靜謐夜晚。
這樣以後的日子,如果偶爾回想的話,也就少了一些遺憾。
這個孩子是我和他的骨與血的融合,它的存在,足以證明我們切實在一起過,這是事實,誰都沒有辦法改變,時間也不能。
我騙了沈照,我確實還對秦硯諍心存貪念,但我從來沒有想過用孩子拴住他,跟他外面的那些狂蜂浪蝶拼個你死我活,已經一無所有了,我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受到那麼多傷害?
如是想着,心裏浮起一片哀傷。愣怔了片刻,總覺得心有不甘,慢條斯理地抓了他的手,張嘴一咬。
「嗯~」
突如其來的疼痛驚醒了熟睡中的秦硯諍,他猛地醒了過來,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一頭霧水地看着正抱着他手臂啃得有滋有味的人。
黑暗中他看不清我的神情,疑心我在做夢,不敢貿然將手抽回。
「墨墨?」
我十分嫌棄地丟開他,擦擦嘴,抱着被子翻過身去,合上眼睛睡覺。
呼~舒服了。

-23-
到十二月,我的肚子已經很重了,秦硯諍開始禁止我做任何工作,我反覆說不要緊,雖說報社裏硬性規定給產假,但在社裏這麼忙的時候請假,我總是過意不去,就這麼陽奉陰違地又上了一個月的班。
最後主編的良心都過意不去了,大手一揮,回家安胎吧!
有了主編的聖旨,我開始正式休我的產假。
而與此同時,秦硯諍與其團隊在廢寢忘食地奮戰一年後,終於在定標前夕成功套圈東華,一舉拿下西紅門近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承建權。
東華現任總經理,沈照的大哥沈東華是典型的京州城頑主,狼子野心、嗜賭成性。近兩年多次挪用公款在國際市場上跟人玩股票和期貨,輸得血本無歸,又擔心董事會問責,這才急需西紅門項目的資金週轉。
如今計劃落空。
現在的東華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內裏千瘡百孔,就像折翼的鳥,再難重回曾經的輝煌巔峯。
這些內情,都是秦硯諍告訴我的,從字裏行間都不難聽出,他很看不上沈家,更看不上他在華東地區這個最大的競爭對手。
合同簽下來那日,秦硯諍忽然買了許多香燭紙錢等冥器,又另準備了一瓶高粱酒,於次日清晨帶我去墓園祭拜我的父親。
那個一生克己奉公,兢兢業業的京州城公安局前局長。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在非年節的日子裏,專程帶我過來給父親掃墓。若有所思地看着恭謹跪於墓前,爲墓碑重描金漆的秦硯諍,幾度欲言又止。
秦硯諍似乎感覺到我心裏有什麼在澎湃,於是率先開口,掐滅了我的好奇心。
「若不是依靠爸爸的資助,我根本讀不完高中,更遑論考上大學。沒有他,也就沒有今日的秦硯諍。我現在大小也算混出點名堂了,當然要第一時間告訴他,以告慰他的在天之靈。」
父親一生廉潔奉公、救貧濟困,不知道用自己微薄的工資,資助了多少寒門學子。
若不是因爲父親,或許我根本不會知道世界上還有個叫作秦硯諍的人存在。
此情此景下想起當初,心中不可抑制地悲從中來,怒從中來。我別開臉,脫口諷刺道:「你當然出息了,你都把他女兒的肚子搞大了,誰還敢說你沒有出息!」
被秦硯諍敲了一下額頭:「不許胡說!」
他兩手捧起我的小臉吻了吻,柔聲說:「墨墨,我們有孩子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信我。」
信?
我含淚幽幽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覺得很累了。
「秦硯諍。」我的脣動了動,終究還是脫口而出,「我們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24-
下午回到辦公室,秦硯諍依舊若無其事地工作。內線電話響了,嚴助說:「秦先生,蘇小姐來了。」
他皺了一下眉毛,說:「讓她進來。」
不一會兒,蘇笑顏推了門進來,昔日精緻華貴的國民女神,此刻卻是衣發凌亂,蒼白的臉上未施粉黛,竟越發有種不動聲色的楚楚可憐。
恐懼已經讓她顧不上體面和尊嚴,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跪倒在秦硯諍腿邊,死死抱住他的腿,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女孩子的聲音驚慌而錯亂,只一迭聲地哭求:「硯諍,你救救我!救救我——」
秦硯諍意態紋絲不動,一雙薄脣緊抿着Ṱŭ⁹,微蹙的眉眼間幾不可察地透出一絲厭煩。
辦公室外,兩個保鏢模樣的人見此情狀,乖覺地跟了進來,作勢要將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架出去。
秦硯諍朝保鏢擺了擺手,很紳士地蹲下身體,抬手輕輕拂開她臉側凌亂的碎髮,微涼的指尖若有所思地掠過她眼尾凍出的紅暈,宛若嘆息般,慢慢說道:「像,真是像。難爲他們能把你找出來,真是費心了。」
蘇笑顏雙瞳悚然一縮,她抬起頭,茫然無措地看着他。
他們相識於一次追尾事故,初次見到蘇笑顏,他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去。她的眼睛和子墨的生得很像,確切地說,是同少年時的子墨如出一轍,慧黠機敏,目下無人。
明明是罪魁禍首,卻叉着腰,趾高氣揚地讓他賠。
就像十五歲的少年秦硯諍初次遇到子墨,就被第一次嘗試騎自行車的子墨撞翻在地,她扶着腰,齜牙咧嘴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也是這麼指責他的。
「你個小子——」
每當憶起當時的情景,心裏不可抑制地又酸又疼,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大小姐,再見,竟已經變成了一名被生活磨礪得面目全非的女郎,她的眼睛不再明亮,她的聲音不再婉轉,一股飽經風霜後的頹敗之氣。
雖然她還是那個敏感驕傲的趙子墨,但是一舉一動間已經不再有發自內心的自信、篤定。
可是,在她嚐盡人間冷暖,孤苦無依的時候,他又在哪裏?
在紙醉金迷中攀權附勢,阿諛奉承,妄想變成一個富有的男人,修復過往,重溫舊夢。
抱着護她一輩子的決心,他跪在陳允賢面前,就像四年前他懇求不要拆散他和子墨那樣,再次懇求她把女兒嫁給自己。
子墨永不會知,同樣是在至親天人永隔的傷痛中走不出來,她眼裏嗜賭成性的母親,是怎樣瞞着她獨自扛下了父親生前所有的債務和糾紛,爲了保住趙家唯一的血脈,她情願丈夫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也再不敢追查一絲一毫。
子墨口中的賣,便是這樣來的。
替趙家清償了所有的債務後,他懷着滿心的緊張和喜悅,娶了當初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孩子。
可是新婚之夜,她眼裏對他的抗拒、冷漠猶如一桶冰水朝他兜頭襲去,他直直地站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婚房裏,卻是一身頹敗。
之後兩年的時間裏,他跟子墨的婚姻更是冰冷到一度令他束手無策。
他不怕折磨,不怕等,他只怕她鐵了心地離去。
所以,即便一早知道蘇笑顏是沈東華的人,這一切不過是他策劃的一場陰謀,就是爲了幫沈家套取、窺探秦氏機密,他還是將她留在了身邊,對她萬般寵愛,有求必應。
是逢場作戲,亦是爲了借蘇笑顏達到某種目的。
那以後,他揣着顆壞心買下一家報社,隔三差五地刊登他的桃李豔事、風流趣聞,就是誠心要礙子墨的眼,讓他那個不識好歹、油鹽不進的小妻子發現她是愛他的。
順便讓蘇笑顏知道一些,他想讓她知道的。
再後來,他也慢慢看清,這段強加在子墨身上的婚姻早已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越是想牢牢拴住她,卻越是將她推得越遠。
於是他讓律師準備了一份離婚協議,讓她籤。
現在算來,她那時是已經懷了孩子的,不然一個大學生怎麼會傻成這個樣子?以爲籤個名字就算離婚?
怎麼可能。
在感情裏,總是誰先投入了真心誰便落於下風,一如他對子墨,一如蘇笑顏對他。
蘇笑顏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個冷血無情的男人,繃着蒼白的臉,不停搖頭:「不!你明明對我那麼熱情周到、關愛備至,還投資我拍電影,我不相信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秦硯諍好笑地看着她,脣上泛起一絲近似憐憫的譏誚:「難道你之前的男人沒有教會你,那些只是男人逢場作戲的手段?蘇小姐,我是一個商人,追求的是物有所值,只對有價值的商品感興趣。我在你身上花了這麼多的時間、金錢和精力,你以爲我要什麼?」
他用指背撥了撥蘇笑顏的臉頰:「這張臉?畫虎畫皮難畫骨,縱使你再像她,可你到底連她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蘇笑顏的嘴脣哆嗦起來,艱澀地開口:「因爲……沈東華。」
「還不算太蠢。」
蘇笑顏眼前一黑,身體不由得晃了一晃,終於絕望地癱坐在地上。
秦硯諍站起身,返身回到那扇巨大的玻璃窗下,沒再看她,抬手朝保鏢比了個手勢。
在蘇笑顏被拖出去之前,殘忍地丟下最後一句:「不讓全世界都以爲我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沈東華那條老狐狸怎麼會上鉤?」
她自負聰明,以爲一個弱女子憑美貌就能在男人的世界裏攪弄風雲,不想最後淪爲權勢鬥爭中的一枚棋子,供男人消遣的小玩意兒——
賣了假消息給東華,拿了人家的錢,卻害他們損失了一大筆生意,沈東華就不會放過她。
這一切的因與果,不過是慾望作祟下的咎由自取。
如今,戲散,人散。

-25-
秦硯諍回到家的時候,陳允賢正在打理陽臺上的幾盆綠植,見他回來,笑着指了指房間說:「就她給孩子織的那頂帽子啊,歪七扭八醜得不像個樣子,還都是線頭。我說了她兩句,現在正鬧脾氣呢!」
天氣漸漸降溫的時候,子墨忽然興起,想用毛線給肚子裏這個還不知男女的小東西織一頂小帽子。
她這個念頭剛冒芽,秦硯諍就給她買回了一大堆毛線,各種顏色都有,還有一套棒針和幾本零基礎的教程書,毫無惻隱之心地說:「如果毛線夠用的話,給孩子他爸也織條圍巾吧,不要浪費了。」
子墨哭笑不得,推他:「想得美!」
然後拿起書本,專心致志地研習了起來。
他擰開門把手,門應聲而開,他一眼就看見蜷縮在窗前的單人沙發裏,酣然睡着的子墨,腦袋微微歪着,手裏還拿着那件已經織了一半的圍巾。
冬天的午後,太陽像微微發光的盤子,掛在空中,有那麼幾絲淡淡光線,但沒有什麼強度,懶懶散散地照着,落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反射出盈盈流轉的微光,安詳靜好,清雋如畫。
秦硯諍放輕腳步走進去,把圍巾和棒針從她手裏取走,放進一邊的竹籃子裏。擔心她着涼,他雙手探入她腰下,將她從沙發裏撈了起來,抱着輕輕放到牀上。
她有些不耐地皺起眉毛,像只小貓咪一樣把頭往他懷裏縮去。
他心中微微一動,情不自禁低頭朝她脣上輕輕吻去。
過了一陣,感覺懷裏的人動了動,他緩緩睜開眼看去,見子墨怔然看着他,矇矓的睡眼裏一片稚弱的茫然,抬手撫上他的下頜,聲音帶着孩子式的哭腔:「阿諍,你怎麼纔回來?」
秦硯諍輕輕捉住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全文完結
【酒後亂性番外】

-1-
深夜,外面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在朔風的呼嘯聲中,連門鈴也湊起了熱鬧。
她摸着頭坐起來,抓過手機一看,竟已經凌晨三點了。
哪個王八蛋,擾人清夢!
憋着一口氣走出去,門外的人還不停地在按着門鈴,似乎一直沒有停過,她就知道是誰了。
每次過來,他都把自己當作老大。
他也有當老大的資本,這原本就是他的房子。
就懂得折騰人,又不是不知道密碼!她一邊罵,一邊自覺地走到門邊,給他開門。
剛一開門,一道高大的黑影便重重朝她倒了過來。子墨趕緊伸手去扶,腳下微微踉蹌,一聲驚喘,向後倒去。
秦硯諍立即反手一撈,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扯進懷裏,急躁地將她吻住。
這個吻突如其來,兇狠霸道不遺餘力。子墨驚恐地睜大眼睛,嗚嗚地低鳴着,掙扎着。
像是不滿她的鬧騰,他將舌伸進她的嘴裏,格外激烈粗暴地將她所有的聲音吸入腹腔,吸吮着她的嘴脣,像要將她整個人吸進他的身體裏。他一面吻着她,一面探手去解她睡裙的帶子,手指沿着她後腰玲瓏的曲線滑到她的胸口,忘情地在那團柔軟處揉捏撫弄。
子墨不敢大叫,雙手卻是撐在他的胸膛上,用力去推拒他。不知是害怕還是心慌,抑或是憤怒,眼窩裏不自覺地泛出點淚光。
認識那麼多年,倒是頭一回見他醉成這個樣子!
「秦……」
剛一開口,就又被他更加暴烈地吻住。他含着她的嘴脣,聲音嘶啞地循循善誘:「不要說話。抱我,抱着我……」
許是被他帶着酒氣的呼吸灌醉,她的頭腦一片麻木,在得到他的指令後,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他的皮帶,似嫌還不穩妥,復又伸開十指,緊緊揪着他的腰。
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來的,身上的衣服竟全部溼透,頭髮上的雨水流過他如經雕琢的深刻臉龐,蜿蜒着在他線條利落的下頜上彙集,涼絲絲地落在她白得透明的身體上。
身體卻異常滾燙,面色蒼白,微蹙的眉心透着一種難耐的痛苦,彷彿有蟲子在啃咬。
「你發燒了?」
「沒事,沒事。」
他在黑暗裏深深凝視着這個幾乎將他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小女人,水霧迷濛的眼裏閃過一絲清明,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道:「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愛你,好愛好愛。」
子墨如聞雷霆,呆立原地,他說他愛她?他說的居然是愛她?
是不是,她聽錯了……
她猶自愣怔,秦硯諍攔腰將她抱起,快步走向自己臥室的大牀。
一片炙熱的黑暗裏,他死死將她抵在牀上,粗暴地扯裂她的底褲,身下的慾望如同一隻兇狠的野獸,就這麼生硬地擠入她的身體,毫無技巧可言地撞擊碾壓,似乎要將她揉碎。
發泄、征服和佔有的慾望交織到一起,一次又一次,一番又一番,來勢洶洶的衝撞與密不可分的肢體糾纏讓子墨數度瀕臨窒息,她下意識地赤足要蹬開那給她帶來痛苦的人。
但是這難以忍受的痛楚,被慾火遮了眼的男人卻一點都沒察覺到。他反擒住她瑩白柔滑的小腿,不由分說地將其抬高,使其架在他的腰上。
「好了,好了。墨墨,別怕……」
他埋頭舔吮着她頸側的那層薄汗,磨蹭着她滾燙的臉,低聲地安撫着。熾熱的呼吸噴進她的耳朵裏,粗重的喘息說明他有多享受,多快意。
「很快就好了……」
子墨疼得發不出聲音,一雙顫抖的小手本能地抱住男人強悍的身體,仰起脖子主動吻上去,細白的牙齒一點點吮咬着他鋒利的喉結,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她只是被他弄疼了,她沒有害怕,沒有強迫。只是一個女人單純想要一個她愛着的男人,她就是這樣想要他!
她的回應就像一桶汽油澆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上,他全身都要焚燬一般。他低喘了一聲,俯身摟緊了子墨的身體,一手緊緊扣住她的手指,久旱逢甘霖般更加猛烈地衝擊她的身體。
她不斷撞向牀面,柔軟的大牀彷彿承載不了兩人的重量,在子墨極致的痛苦和快樂中,發出一聲更似一聲的破損之音。
「阿……諍……阿諍……」她在他的胸膛下悽悽反覆喚着他的名字,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喚他是要叫他停下來,抑或是繼續。
萬般糾結之下,她張嘴咬緊了他的肩頭,一絲不松。
耳旁灼人的呼吸起伏,一線滾燙的淚在他粗重的喘息聲中,無聲滾落……
外面,天色已漸漸亮了起來,溫溫的光線裏,已經安然睡去的秦硯諍緊緊抱着異常清醒的子墨,她轉頭就看到他放鬆的睡顏。
他睡着了其實比醒着的時候更帥,額髮凌亂,濡溼一點點汗,像小孩子。
多久沒這樣近距離看他了?枕在他的臂彎裏,他均勻的氣息噴在她額際,每一下都能在她心底牽引起奇異的觸動。
她慢慢地伸出手指,彷彿小偷似的,細細描摹出他眉眼的輪廓,那微溫的觸感那麼真實,觸手可及,彷彿是在上輩子。
似乎夢到了什麼糾結的事情,他微蹙了下眉,下意識地將她的腰纏得更緊。
薄被之下,他們光裸的身體蜷成 S 狀,緊緊貼合在一起。子墨想起某位行爲學家的著作裏提到,這是情人間最恩愛的睡姿。
正如是想着,秦硯諍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她循聲看過去,未讀短信上顯示了三個字——蘇笑顏。
她心中咯噔一下,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那條短信,上面寫着一行字:親愛的,明天想跟你一起用早餐。看到短信後回電好嗎?Kiss you!
像有一粒火星子蹦進了眼裏,她條件反射般閉上眼睛,先前的甜蜜感、雋永感在一瞬之間盡數褪去,只剩一片錐心刺骨的冰冷!冷得肝腸寸斷,冷得五臟六腑都扭曲了!
很久很久,那股涼意才漸漸褪去。
她悄無聲息地掀開被子,赤足走下牀去,拾起衣服,一一穿戴整齊,又將凌亂不堪的牀單扯平整。
她細心地抹去一切可疑的痕跡,然後拉起薄毯,將他光裸的肩膀蓋住。
臨出門前,她久久凝望着他。
熹微的光線透過他高挺的鼻樑,在他細瓷般的臉上投射出淡淡的黑影,越發襯得他的臉俊美得驚心動魄。
他是那麼美好,美好到讓她一度不顧一切地朝他奔跑。而今她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卻如同看着另一個世界的另一種生命,一種……她可望而不可即,束手無策的生命。
開門,關門,子墨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門合上的一瞬,忍了很久的眼淚纔像一條線似的滑落。

-2-
昨天晚上談完生意,跟那個澳門人多喝了兩杯。出了酒樓,屋外不知什麼時候竟下起了滂沱大雨,風呼呼吹着空無一人的街道,大衣的下襬不停地甩動。
他呵了口氣,那種長久以來孑然一身的孤獨感從沒有像這一刻,這麼令他無所適從。
他忽然覺得很累了,撇開跟着的一衆同行、助理和保鏢, 一個人在又黑又冷的街道上, 走了好久好久, 只想找到一個溫暖的地方,可以容他好好地睡一覺。
後來,他好像找到了,還做了一個好得不得了的夢……
等他醒來時,竟發現自己躺在自家牀上,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 萬里無雲。
閉氣平躺在牀上, 身上那點從夢裏帶出來的情潮還是那麼清晰持久,消散不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握在左肩, 蹙眉失神片刻,似乎不願意繼續陷在那個不切實際的夢境裏,他掀被而起, 光着身子去了浴室沖澡。
直到四肢百骸裏的燥熱都被沖刷乾淨,他纔拿過一條浴袍繫上。
這座豪華的複式大宅裏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是他和她的家,卻找不到一絲可稱之爲「家」的煙火之氣。
廚房沒有開過火的痕跡,裝修時是什麼樣, 現在還是什麼樣, 連鍋碗瓢盆都沒有添置。
好在冰箱裏還有半袋切片吐司,雖然不知道放了多久, 被凍得硬邦邦的。
應該兩個月吧,上次回來還沒有的。
秦硯諍幽幽地呼了口氣,信手將麪包拿出來,靠在旁邊的料理臺上,沒滋沒味地啃了起來。乾麪包噎得慌,遂伸手從櫥櫃裏拿了個杯子, 在廚房水管接了半杯涼水喝。
放下杯子時, 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她一個女孩子,到底是怎麼把日子過得這麼糙的?
他能感覺到子墨不在這裏, 現在這個時間,她應該已經上班了。
秦硯諍從廚房出來, 原準備回房間收拾一下去公司,走到樓梯口時,還是忍不住退回到她的臥室門口。
手在門把手上停滯了幾秒,這才推開一條門縫, 朝裏面望去。
她的房間大而整潔,窗外明亮的陽光鋪滿了半張牀,有一種清清的茉莉花香,是記憶中她的味道。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她的牀邊, 看見純白的枕頭上, 有她落下的一根頭髮,正是這小小的凌亂, 才讓人確定這間過於嚴謹整潔的屋子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這裏纔是真正屬於她的世界, 她的小宇宙。
他看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將那根頭髮撿起來,繞成圈,捻個結。
眼神很平靜, 卻又彷彿漾着一絲淺淺的溫柔,如同春風拂動碧水,自言自語似的喃喃:「墨墨……」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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