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絮

我九歲那年替衛照野喝下一碗甜湯,成了啞女。
長公主認定我是仙人所說的五福之人,能替衛照野擋災,定下我們的婚事。
成婚三年,衛照野沉痾盡去,與我同房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
夜裏風雪凜冽,他遲遲未歸。
我尋到酒樓時,聽到他與人抱怨:
「當初娶她,是爲了治我先天體弱之症,可如今我已大好……
「更何況,她雖有幾分美貌,可在牀榻之上卻叫不出聲,實在敗人興致。
「你們說,我該找個什麼理由休妻纔是?」
不必讓他爲難了。
他不知道,當初定親之時,我小娘曾拼死求得一道懿旨。

-1-
聽到衛照野在衆人面前這般辱我。
我在門外怔愣了許久,臉上閃過難堪。
是啊,當初成親,不過是爲了讓我替他擋災。
如今他已二十有一,已破了活不過弱冠的讖言。
屋內談話還在繼續。
「衛兄一向喜歡聽曲兒,不如直接將養在外面的那個『小黃鸝』納入府中?省得還要找藉口出去密會佳人。」
「算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沈聽絮那善妒的性子,平日我晚回去片刻,她都要派人來尋,恨不得時刻與我黏在一處,她知道又得哭鬧個沒完,實在麻煩。」
成婚三年,衛照野每每與我同房總是草草了事,我還以爲他並不熱衷此事。
原來他只是嫌我無趣,早早就養了外室。
我沒再繼續聽下去,原是我給他添麻煩了,阻了他納妾。
以後不會了,他也不必再爲難。
今夜的雪下得急,檐上已積起厚厚一片。
剛出酒樓,風捲着雪往臉上砸,細碎的飛雪吹紅了眼,颳得臉頰生疼。
回到府中,貼身丫鬟芸香紅着臉將一畫冊遞到我手中。
是我前幾日讓她去取的最新的祕戲圖。
我小娘去得早,成婚前並未有人同我講過閨房之事。
前些日子長公主開始催促子嗣之事,可衛照野對我總是興致缺缺,如何能有子嗣?
我這纔開始打聽,着手收集了不少祕戲圖,還喬裝去了醉月樓請教當紅的姑娘閨房之術。
可如今手中的祕戲圖看着卻是極爲諷刺,我轉身丟進火盆。
又將藏起來的畫冊全翻出來,一本一本地往裏丟。
芸香驚住,想攔,被我趕了出去。
火盆燒得正旺,我沒忍住,還是沒出息地哭了。
啞女就有這一樣好處,連哭都是沒有聲音的,也不會驚擾他人。
衛照野回來時裹挾着一身酒氣,語氣不耐。
「你這是在房中燒了什麼?如此難聞。」
我躺在榻上,閉着眼睛沒有回應,以爲他見我睡了會回自己屋去。
半晌沒有動靜,男人滾燙的身體突然從身後貼上來,手往我裏衣探。
我掙扎着推他,他既要休妻,又何必委屈自己來我房裏?
這是我第一次拒他。
他卻毫不在意,今日好像格外有興致,單手製住我還要繼續,脣瓣被我咬出血才罷休。
衛照野嘲諷。
「你在鬧什麼脾氣?前幾日不還學了新花樣主動勾我,這兒又不肯了?你這欲擒故縱也裝得太差了些。」
這話聽起來像是我不知羞恥。
我急了,用力推了他一把。
衛照野摔到了牀下,酒也醒了,他惱怒地斥我。
「行啊!沈聽絮,你長本事了,你不願意,有的是人願意。」
我紅着眼,手飛快比劃着。Ṭũ₋
【是,外面有的是人願意,那『小黃鸝』樂意你就去找她好了,你還來找我做什麼。】
衛照野面上閃過一絲錯愕,還有些被我發現的不自在,但又覺得我的話令他覺得下不來臺。
「好啊!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說罷,便摔門而去。

-2-
衛照野從我房中出去後,冒着雪出了府,整夜都沒有回來。
我知道,他定是去找那「小黃鸝」了。
她會唱曲兒,聲音定是婉轉動聽。
不像我這個啞女,在牀榻之上只能讓他敗興,還讓他動了休妻的念頭。
可休妻,傳出去總是不好聽的。
按照大盛律例,只有與丈夫和離的女子才能立女戶,被休棄的女子則需要被遣回家,由家中嫡母重新教導。
可我那嫡母……
若我回去,哪還能還有命在。
次日傍晚,衛照野甚至沒有知會我一聲,便一頂小轎將「小黃鸝」抬進了府,將人安置在離他書房最近的疏月院。
我打聽過了,那姑娘是出身醉月樓的歌妓,名叫銀月。
她頭回登臺便一曲驚豔四座,得了「小黃鸝」的雅號,當晚就有位不知名的貴人替其贖身。
疏月院的動靜鬧了整夜,先是唱曲兒,後又傳出的聲音令丫鬟都羞紅了臉,燒水的婆子忙了整晚。
衛照野還派小廝過來傳話,銀月身體不適,讓我免了她的請安,等過些時日再來奉茶。
我知道,衛照野是在逼我向他低頭,正室夫人的體面,他想給時便給,不想給便可收回。
闔府上下都在傳我失寵,連妾室都能越過我去。
我置若罔聞,既已決定離開,他寵誰或是不寵誰,都與我無關了。
長公主聽見消息,傳我過去問話,正好,我也有事同她商議。
我安靜聽着,明白她的意思。
無非是銀月出身不堪,不配爲妾。
但她又不想傷了母子和氣,便想讓我做這個惡人,將人趕出府去,另爲衛照野納幾位良妾。
長公主辨不明手勢,特意在身邊養了一個能看懂手勢的嬤嬤。
我沒有應,反而爲銀月求了貴妾的名分。
既要和離,我不想再和衛照野鬧了。
我苦澀地笑笑。
【兒媳還有一事與母親商議,當年定親之時,您替我小娘向太后求了一道懿旨。若是能破除夫君活不過弱冠的讖言,便允我自由,是去是留全憑我心意。】
【兒媳……已決意和離。】
我父親雖爲禮部尚書,但我卻是庶出,按照身份,我是高攀不上長公主府的。
九歲那年,我跟隨嫡母去赴宴,替衛照野喝下一碗甜湯,從此才成了啞女。
長公主認定我就是仙人所說的能爲衛照野擋災之人,於是做主,定下了我和衛照野的婚事。
阿孃久病在牀,她聽說此事後,捨不得我受爲人擋災的苦,手握一支銀簪,打算讓我與她同去。
最後驚動了長公主,她再三承諾,仙人說過我不會有性命之憂,還替阿孃向太后求了一道懿旨。
長公主嘆氣,望着我泛紅的眼,握着我的手寬慰我。
「男人三妻四妾不過世間尋常,等你誕下嫡子,一個妾室,又怎敵得上你們多年的情分?」
我決意和離,但長公主要我等衛照野的新人進門之後再走。
是,她爲衛照野定了雲陽侯府的三姑娘趙清兒爲平妻,婚期定下月初一,還有半月時間。
這婚事是早就定下的,只是都瞞着我而已。
長公主循循善誘。
衛照野剛過完二十一歲生辰,破了活不過弱冠的讖言,此時若傳出和離另娶,對衛照野名聲有損。
和離雖能立女戶,但沈府若想要我再嫁,有的是手段。
她同我分析利害,隨後說出,只要我答應等婚禮之後再走,她會命人告訴沈家,沈聽絮病逝,並給我一個新的身份離京,讓我免於被沈家打擾盤問。
我思索良久,點頭答應,畢竟沈府給不了我庇佑。
長公主最後勸我。
「聽絮,照野心中有你,他年少心性未定,可我卻看得分明。
「你守了他那麼多年,就當真捨得多年情意?」
我沉默着沒應。
「若你意已決,便先瞞住照野,我不想他爲了你影響和雲陽侯府的婚事。」
長公主想多了,他怎會因我受到影響呢,他早就有了休妻的心思。

-3-
衛照野聽說是我勸住長公主想要將銀月趕出府的,以爲我低頭知錯,十分欣慰。
分明晨間才說銀月身體不適,這會兒又讓銀月前來奉茶,行妾室禮。
意思是給了我臺階,我便該順着下去。
銀月跪在下首,將茶奉上。
「昨日睡得晚纔來遲了,還請夫人見諒。」
她聲音輕柔,尾音輕顫,帶着些許魅惑。
說話都如此好聽,難怪衛照野喜歡聽她唱曲兒。
銀月低着頭,沒聽見動靜,她疑惑地抬頭,一雙如水般的眸子望着我,眉眼含春還帶着幾分得意。
她手往下放了些,露出白皙頸間的一抹紅痕,可見昨夜有多熱烈。
我手緊了緊,僵硬地接過茶,隨後將其打發走。
每逢初一、十五,衛照野都是要到我屋裏來,他大多時候都不碰我,同牀異夢。
但今日用過晚飯之後他還沒來,我馬上明白,這是在等我去請他過來。
要我卑躬屈膝,向他承認我錯了。
我早早地熄了燈,衛照野自然懂我是何意。
他沒過來,一連幾日,都歇在疏月院。
我沒時間去爭寵,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既然要和離,那定然不能再繼續留在京中,我翻出前些年看的遊記,打算選個好地方。
我手中沒什麼銀錢,打算將嫁妝能變賣的都處理了。
還得想好以後怎麼謀生,總不能坐喫山空。
宮中太醫治不好我的喉嚨,天下之大,說不定真有神醫在世,我想去找找。
衛照野想起來尋我的時候,才發現我已經搬到了一處偏僻清淨的小院。
他蹙眉。
「你搬來這裏做什麼?苦肉計嗎?」
「銀月這幾日來請安,你不見也就罷了,這麼冷的天氣,怎麼能讓她在屋外罰站。」
衛照野是爲銀月來的。
「我沒讓她等,是她自己要等,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又要娶妻了,我總不好還住在棲梧院。」
成婚之後,我和衛照野一直是住在同一院中。
娶平妻入府,自然該分院。
衛照野頓了頓,像是在同我解釋,柔聲說道:
「我在朝中行走,終究需要一位長於應酬往來的夫人,你口不能言,實在是需要有人替你承擔。」
他安撫似的撫了撫我的腦袋。
「阿絮,你乖一些,府上自有你的位置。再者,銀月身世可憐,謹小慎微慣了,你不見她,她哪裏敢走?以後你莫再欺負她。」
ṱű̂ₑ他又在嫌棄我是個啞女。
可他忘了,我是怎麼啞的,忘了他曾說過絕不嫌棄我。
當年那碗甜湯,是他不喜歡桂花蜜,執意要換我手中的。
後來有人嘲笑我是啞巴,他便要衝上去與人家拼命。
年少的衛照野會同我一起學手勢,會輕輕拍拍我的腦袋。
「阿絮不能說話,那以後阿絮想說什麼我替你說,阿絮想罵誰我替你罵!
「我不會讓人再欺負阿絮。」
可他現在卻變成了那個欺負我的人。
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垂眸將眼淚忍了回去。
反正我都快走了,沒必要再和他爭這些。

-4-
衛照野很是寵愛銀月,什麼好東西都先送去她那兒。
連不喜她的長公主,都賞賜了許多東西。
我冬日身子一向不好,芸香去取給我補身體的血燕時,被告知要先緊着疏月院。
打聽後才知道,是銀月有了身孕。
難怪,衛照野迫不及待將人接進府。
我心裏悶得慌,可能是待在屋中太久,好幾日都沒出過。
園裏的臘梅開了,我打算去折幾枝回來插在瓶中。
還真是不巧,碰到了同樣在賞梅的銀月,她一臉乖巧。
「姐姐,實在不好意思,不能同你行禮。我這胎像不穩,夫君說讓我免了行禮一事。」
她太乖了,若不是我瞧見她眼中的輕蔑,還真的看不出她在挑釁。
芸香被我派出去辦事,身邊沒人能替我傳話。
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若是她這肚子有什麼閃失,我可擔不起。
銀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姐姐,你這玉佩好有意思,是你自己刻的嗎?」
她手中拿着的,是我的鴛鴦玉佩,應是我剛剛不小心落下的。
那時,我和衛照野剛成婚,玉佩是衛照野親手刻的,我和他一人一枚。
新人成婚,總要有一對鴛鴦玉佩的,衛照野說親手所刻才能顯他真心。
我蹙眉,手伸過去,示意她還我。
銀月撒嬌似的將玉佩藏在身後。
「不嘛不嘛!姐姐,這玉佩看起來又不是什麼貴重之物,母親賞了我好多東西,你去我房裏挑一樣我跟你換好不好。」
她裝出一副疑惑的模樣,天真的眼眸裏滿是嘲諷。
「姐姐怎麼不說話?啊,我忘了,姐姐是啞巴,不會說話,那豈不是姐姐平日和夫君同房都發不出聲的,難怪夫君每次都說姐姐無趣。」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的無力感令我更加煩躁,伸手就要去搶。
我搶回了鴛鴦玉佩,藏到懷裏,銀月不甘心上來推我。
推搡之間,銀月崴了腳往池中倒。
我慌了神,伸手想要抓住她,卻被她拉着一起掉了下去。
落水之前,我看到衛照野飛奔而來,他神色慌張。
「銀月……」
冬雪初化,池中的水好冰,好冷。
隔着起伏盪漾的水面,我望着衛照野奮力向銀月游去。
可我……也不會水啊。
不斷用力掙扎過後,我絕望地閉上了眼。

-5-
我好像是死了,又好像是被困在漫長黑暗的夢裏。
一會兒到了冰山,一會兒又被驅趕到火山炙烤。
我看見衛照野望着我的眼神狠厲,他在怪我害死了他的孩子。
一轉眼我又回到幾年前的那個晚上,那時我替他擋了第三回劫難。
衛照野染上時疫發熱,我照顧他時過了病氣,我發起高熱,燒得快要死的時候,他卻迅速開始好轉。
彼時,衛照野在我耳畔哭着同我道歉,求我醒過來,他說他不要娶我,不要我替他擋災,要我好好地活着。
那怎麼行呢?阿孃走了,我只有他了。
何況,我沒有怪過他。
同衛照野定下親事,每次在長公主府小住回去後,都有好多好多賞賜。
我和阿孃冬日不再凍得瑟瑟發抖,要靠抱在一起取暖了,我們永遠有用不完的星火炭,屋子裏好暖和。
還有太醫來爲阿孃看診,珍稀藥材、補品源源不斷地送過來。
阿孃又多陪了我好幾年,夜裏爲我唱好聽的歌謠。
我知道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如果爲他擋災能換阿孃多活些日子,我是願意的。
何況衛照野對我很好,我喜歡他的。
只要等到他過了二十歲生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我看見衛照野挑起我紅蓋頭時的欣喜,瞬間又變成了厭棄。
我好冷,蜷縮在一團,好像回到兒時,冬日下雪沒有炭火的日子。
阿孃將我抱在懷中教導,說長大不能像她一樣給人做妾,不然被人磋磨,每個冬日都要過這樣的日子。
可我聽話了,沒有給人做妾,爲什麼還會這麼冷。

-6-
我醒的時候,身旁只有芸香,她一雙眼睛腫得像核桃。
大夫都在疏月居候着,芸香一個丫鬟,請不來大夫。
只好去外面給我抓了兩副藥,還被疏月院的人刁難,臉上捱了一巴掌。
芸香紅着眼餵我喝藥。
我心中苦澀,眼淚從眼角滑落,都怪我無用,連身邊丫鬟都護不住。
一碗藥才喝了兩口,衛照野就派了人來。
銀月腹中的孩子沒保住,他要罰我,要我去同銀月道歉。
我甚至沒有時間梳洗,只一支素銀簪子將頭髮挽起,就被兩個嬤嬤架着帶到疏月院。
疏月院燒着火盆,溫暖如春。
銀月在衛照野懷中低低哭着。
衛照野輕輕哄着,隨後目光轉向我,竟有一絲恨意,他țūₓ……恨我?
「沈聽絮你個毒婦,雖知道你善妒,卻沒料到你竟如此狠毒,明知銀月懷有身孕,還故意將她推下池塘,你可知罪?」
這話聽得我臉色又蒼白了幾分,頭暈着差點倒下,靠着芸香攙着才站穩。
狠毒?我沒忍住自嘲地笑出了聲。
衛照野更氣了。
「你竟還有臉笑?你……」他看着我蒼白的臉色,後面的話沒說出口,他語氣軟了兩分。
「你善妒殘害子嗣,本該永囚家廟,但念在你體弱,你立刻向銀月賠罪,隨後ƭũ̂ₐ回去抄寫經書爲孩子超度,此事便算了。」
我比劃着手勢。
「我又沒錯,憑什麼給她賠罪,她若不來搶我的玉佩,又怎會摔進池塘。」
「你還敢狡辯,我親眼所見,是你將她推下池塘的。」
那日衛照野趕來時,我正伸手去拉銀月,他從我身後看過來卻以爲是我在推銀月。
「銀月連大聲說話都不敢,懷着身孕都要去你院中站規矩,她怎麼敢搶你的東西?」
他不分青紅皁白地維護銀月。
酸澀的情緒哽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急得我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我偏頭,再無話可說。
衛照野眼神冷了下來,這兩年,他變得越發強勢,不喜我忤逆他。
「夫人有錯,當罰家法二十鞭,但念其體弱,由身邊丫鬟芸香代領責罰,來人,請家法。」
我慌了神,衛照野最懂我的軟肋,我身邊親近的人只剩下芸香了。
鞭子快要落在芸香身上的時候,我衝上去將她護在懷裏。
行刑的人下了死手,鞭子落在我背上,鮮血染紅我的素衣,我額上瞬間冒起冷汗。
「沈聽絮你……」
衛照野腳步微動,想要放下銀月站起。
銀月見衛照野有些心軟,撐着衛照野半坐起身,攔住他的腳步,紅着眼善解人意地開口:
「夫人不是故意推妾的,夫君你別怪夫人,且夫人身份高貴,怎可開口同妾一個卑賤之人道歉。」
她目光落在我頭上的素銀簪子上,像是做足了極大的讓步。
「夫人頭上的銀簪看起來很是特別,不如賞給妾,就當作是對妾的補償就好。」
衛照野眼神不屑。
「不過就是個庶女出身,何談身份高貴,銀月大度,一支破銀簪,你就給她,此事便算了。」
我明明ṱū₁同他說過,這銀簪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
他嫌棄我是啞女,嫌棄我的出身。
他不再信任我,他偏向銀月,任由她搶走我最珍貴的東西。
突然釋然,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衛照野我不要了,玉佩我也不要了。
「她既喜歡這玉佩,我給她便是,只是這銀簪我不能給。」
我拿出從不離身的鴛鴦玉佩,用力朝他扔去。
銀月被我的動作嚇到,往衛照野懷裏躲。
衛照野抱着銀月,沒接住,「砰」的一聲,玉佩碎成了兩半。
他死死地盯着碎裂的玉佩,眼眶瞬間紅得駭人。
雙佩結縭,白首盟契。
鴛鴦玉碎,參商永離。
只有夫妻緣盡,纔會碎玉明志,各奔前程。
「就因爲支破銀簪,你就……」他咬牙切齒。
「沈聽絮,你信不信我立刻便一紙休書休了你。」
我倏地笑出了眼淚。
休了我?他忍了這麼久,終於說出口了。
衛照野站起身,直接拔下銀簪扔進火盆,好像那銀簪纔是罪魁禍首。
我髮髻散開,頭髮凌亂地披在肩上,隔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猛地推開衛照野,徒手刨開火炭,從火盆中撈出銀簪。
十指連心,我只覺鑽心般地疼,卻攥緊銀簪不敢鬆手。
我昏迷前,好像看見衛照野很擔心我。
定是我看錯了,他不在意我,他早就不在意我了。

-7-
厚重的白布從我指尖纏到手腕,不得彎曲動彈,定是要留疤了。
我左手只輕微燒傷,但還是有些不便。
芸香餵我喝粥,心疼地直掉眼淚。
從前我口不能言,還能比劃手勢,現在倒真的只能做個啞巴。
我想安慰她都做不到。
她不能再留在府中了,我護不住她的。
從前她家中爲她定了親事,那人我見過,等了芸香好幾年也不肯另娶,芸香也喜歡他。
我早就爲她備下嫁妝,是時候送她走了。
府中處處都掛滿了紅綢,很是喜慶。
再有兩日,衛照野又要娶親了。
他將一塊修補好的鴛鴦玉佩置於我牀頭,裂縫處用金絲連接裹着。
只是,碎了就是碎了,怎麼可能補得好呢?
衛照野如從前一樣,輕輕撫了撫我的腦袋,嘆了嘆氣。
「阿絮,你何時變得這麼犟,認個錯就這麼難?」
「我不可能此生只你一個,你該大度些纔是,這次便算了,以後,莫要再善妒胡鬧。」
他爲我定製了一套新頭面、衣裳,都是我從前喜歡的樣式。
喜慶的顏色,婚禮上穿是正好的。
衛照野低頭,一個安撫的吻輕輕落在我額上。
「你聽話,乖一些,我身邊永遠有你的位置,過兩日的婚禮,新人敬茶你別亂了規矩,可清楚?」
手受傷唯一的好處,便是不用同衛照野說話了。
我點頭,表示清楚。
只是婚宴上,敬茶變成了敬酒。
我的傷還未好,不能飲酒,衛照野蹙眉,卻沒說什麼。
我笑笑,沒鬧,將酒喝了。
人人都恭喜衛照野享齊人之福。
我配合着完成儀式。
新郎新娘入洞房的時候,我便揹着小小的包袱出了門。

-8-
從前我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京郊的獵場。
如今要一個人在外行走,還有些怕。
前些日子將嫁妝變賣了,臨走時長公主又塞給我些銀票。
還好,總不至於爲口吃的發愁。
我換了身粗布麻衣,讓自己看起來只是尋常婦人。
我用了兩年時間,從京都到齊州、青州,又到江南,最後停在小遠城。
只要有名醫所在的地方,我都挨着前去拜訪。
這一路,山川風物,四時美景,我從前只在遊記中看過。
我見過許多人,街上叫賣的攤販,爲了生計冬日還在下水的漁女。
還被人騙過不少銀兩,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連騙子都在日日精進自己的騙術。
我不禁想起過去,我在忙什麼呢?
在那四四方方的宅院中,等着衛照野愛我,等他時不時的憐憫。
我沒有自己的喜好,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但衛照野要上值,有好友聚會,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我每日只能在府中等着他,所以纔會在衛照野下值晚回幾刻,都要派人去尋,因爲我只有他。
但現在想來,這些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我漸漸明白一個道理。
若女子不用困於後宅,有自己的事做,便不會困於情愛無法脫身。
只是有些可惜,我遍訪名醫,還是沒能治好我的啞疾。
現下只能寄希望於這三娘子。
三娘子是我在小遠城遇到的一個奇人,人人都說她醫術超羣,如再世華佗。
她卻從不輕易替人看診,因她不收診金。
若要看診,須得親自替她打雜跑腿。
我的啞疾她能治,診金爲替她打雜三年。

-9-
將趙清兒送入新房福雲院後,衛照野回前廳應酬。
今日大喜,他喝了許多酒,有些暈。
到了該回新房的時辰。
他想起沈聽絮,府裏以後多了一位夫人,她心中定不好受。
她傷未好,剛剛又被逼着喝了酒。
她性子那樣軟,定是在房裏躲着哭泣。
衛照野無奈地搖頭笑了笑,不行,他得去看看她。
不然依着她的性子,哭一整夜,明日說不得會發起高熱。
衛照野腳步晃盪,打發走催他回房的丫鬟,獨自走了許久纔到沈聽絮如今住的院子。
院裏冷清得很,沈聽絮不在,芸香也不在。
屋子裏沒人,只有那枚修補好的鴛鴦玉佩還在牀頭,未曾有人動過。
衛照野心裏一緊,有些慌。
但是看到他從前送沈聽絮的首飾還在,衣物也都還在,一顆心落了下來。
還好,她應當只是回沈府去了,除了沈府,她無處可去。
隨即心中升起怒火,沈聽絮還是這副小家子氣的做派。
竟然敢今日就跑回沈府,她擺架子給誰看。
衛照野拂袖,去了福雲院。
趙清兒入府不過五日,衛照野就被後院之事煩得不願回府。
銀月仗着寵愛,對趙清兒不敬,還總耍些小心機挑釁。
可趙清兒纔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當衆拆穿銀月拙劣的手段,幾次掌嘴責罰。
偏偏證據確鑿,他也不好袒護。
一回府銀月便找他哭鬧,沈聽絮住在沈府也不回來。
衛照野心煩意亂,約着幾位好友在醉月樓喝酒。
不過剛坐下片刻,其中一位的夫人就派了人來尋。
見此有人調笑。
「李兄,這新婚燕țũ̂⁼爾,夫人曉得你來醉月樓,怕是生氣了,急匆匆地派人來尋。」
「內子善妒,讓各位見笑了,我先走一步,今日的酒掛我賬上就行。」他嘴上說着善妒,臉上的笑意卻沒落,一臉的春風得意。
衛照野蹙眉,從前被人調笑的好像都是他。
他想起沈聽絮。
從前他下值晚回幾刻,她定是會派人來尋。
若是聽說他出入煙花之所,更是會想了藉口來催。
但她也很乖,從不耽誤他的事情。
他只要提前說了要晚歸,或是派人回去傳話有事耽擱,她絕不會和他鬧,一定會等到過了約定的時辰纔派人來尋。
成婚三年,不論他多晚回去,她都會提着一盞燈在門口等他,親手爲他做一碗解酒湯。
衛照野有些恍惚,他有點忘了。
沈聽絮有多久沒有等過他了。
好像自從銀月入府,不論他多晚回去,有沒有喝酒,她從不過問。
想起這些,衛照野心中有些刺痛,看向好友Ṱŭₛ竟有些嫉妒,悶着聲灌了一大口酒。
好友見他心情煩悶,讓作陪的姑娘們說些趣事來聽。
「說起來還真有件趣事兒,上月初九,樓裏來了兩位客人,雖說是男子裝扮,卻帶着幕籬不敢以真容示人。」
「其中一位更是連話都不敢說,怕被人記住聲音,只是打着手勢讓下人傳話,問的是閨房之術,一看就是女扮男裝。」
「那位客人出手極爲闊綽,出於好奇,後面有小廝偷偷跟上去,她們的馬車在城中轉了幾圈後,最後消失在積雲巷。」
「說不準,是哪位不受寵的官家夫人呢!」
話落,周圍人笑得前仰後合,紛紛猜測是哪家的女子,
積雲巷?上月初九?打着手勢讓人傳話?
衛照野笑不出來,他突然想起些事情。
他和沈聽絮,在牀榻之上向來沒什麼意思,就像是對着木頭人,毫無意趣,令人乏味。
沈聽絮怕羞,每次都要熄燈。
但那日,她突然主動勾他,目光帶怯,沒有熄燈,燭光照在她臉上,紅得快要滴血。
笨拙的技巧,卻勾人得要命,那晚他們到天亮才歇。
衛照野心像是被揪着疼,她那樣膽小的一個人,爲了他來這種地方。
有人笑着笑着,出言嘲諷。
「積雲巷?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居然如此自甘下賤。」
衛照野砸了酒杯,姑娘們嚇得不敢說話,好友們詫異地望向他,一臉莫名。
他還想說些什麼,又怕他們猜到那人是沈聽絮,壓抑着怒氣說了句手滑。
從醉月樓出來,衛照野連夜趕去沈府。
他要去接阿絮回家。
他前些日子是有些癡迷銀月,但那也只是覺得她在牀榻之上頗爲有趣,再加上她有了身孕,才袒護她幾分。
娶趙清兒,也不過是需要一個在外應酬往來的夫人。
他和阿絮,青梅竹馬,多年患難與共的情意,是其他人怎麼都比不上的。
他恍然發覺,從始至終,他心中摯愛,只有阿絮一個。
去沈府的路上,衛照野心中滾燙,等接阿絮回去,他定要好好同她道歉,前幾日傷了她的心,以後他會盡力彌補。
阿絮肯定會原諒他的,畢竟除了他,她再無別處可去了,阿絮只有他。

-10-
我沒想過還會回京都。
三娘子應詔入宮爲聖上看診,她還非得帶上我這個打雜的。
聖上打量着我,覺得有些熟悉,問爲何戴着面紗。
「因爲容貌醜陋,見不得光。」
我扯了扯嘴角,三娘子嘴還是這麼毒。
聖上同三娘子好像很熟,沒怪她無禮。
「三娘子這是收徒了?」
三娘子瞥了我一眼。
「我沒這麼蠢的徒弟。」
做完看診前的準備,三娘子將我趕出去,聖上的病情不是誰都能知曉的。
我在殿外候着,遠遠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轉身躲到角落偷聽小宮女們聊八卦。
衛照野先後娶了兩位夫人,一位病逝,一位和離,連府中唯一的妾室都死了。
早年間聽說活不過弱冠,但娶妻後身子卻一日比一日好,都說他是吸取了那已故夫人的運勢才活到現在。
那位沈夫人死後,他整日神叨叨的,要找他那亡故的妻子,每每聽說哪裏有相似之人,便連夜出京前去尋人。
趙夫人同他和離後,運勢倒是開始好起來,嫁了從前的竹馬,兒女雙全。
說不定那衛照野是個克妻之人。
我撓撓腦袋,聽着好沒意思。
打算換個地方等着三娘子。

-11-
衛照野以爲自己在做夢,那個女子的身形和沈聽絮也太像了。
他將人攔住。
不只身形像,眼睛也很像,只是沈聽絮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他。
他伸手去扯她面紗,被她攔住,她的手……沒有疤痕。
「這位貴人向來如此無禮嗎?」
又好似不像,她不是啞巴,沈聽絮也不會這般疾言厲色。
她從來都是怯怯的,小時候連大聲說話都不敢,長大後又因爲啞疾,一直都是躲在他身後,需要他的保護。
太醫說他病了,也許是吧,不然他怎麼會看誰都像他的阿絮。
但她是他這些年見到過最像的, 她的聲音真好聽, 和他夢中的一樣。
阿絮不見了, 他怎麼都找不到她。
他想強行扯下她的面紗, 又不敢。
衛照野將人攔住, 想和她說會兒話。
他說:
「你很像我的夫人, 她失蹤後,我每日都心痛難忍。
「我很愛她,可我傷了她的心, 她肯定以爲我不愛她, 所以才消失了。
「我不過是一時做錯事, 她卻連改過的機會都不給我, 可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她怎麼就如此狠心。
「姑娘,你說,我如今身邊再沒有別人,一整顆心都給她,她還會原諒我嗎?」
沈聽絮聽着這話,只覺得好笑。
她猜測衛照野也許認出她來了,正好她也不想再回避。
「當初娶她,是爲了治我先天體弱之症,可如今我已大好……」
「更何況,她雖有幾分美貌, 可在牀榻之上卻叫不出聲,實在敗人興致。」
「你們說,我該找個什麼理由休妻纔是?」
沈聽絮重複當年他說的話。
Ṫų⁶衛照野臉色蒼白, 他沒料到那晚的話被沈聽絮聽見, 他沒有那個意思。
只是她總是替他招來許多嘲笑,他年少好面子,才說出……
「不是……」他不知如何解釋。
「阿絮,我知道錯了,我那是無心之言, 我……」
沈聽絮覺得煩了,和三娘子待久了, 脾氣變得暴躁。
若是換作其他人一直這樣擾她, 她早就罵人了。
可換成衛照野, 別說罵, 她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除了煩,沈聽絮實在沒有其他反應,更別提還要花心思罵他。

-12-
三娘子從殿中出來,將一道聖旨遞到我手中。
我疑惑打開。
是給衛照野的, 往後遇見,他得退到十丈開外,不得靠近。
「三娘子不是說,沒有我這樣蠢的徒弟。」
三娘子瞪了我一眼, 她一向嘴毒心軟。
我將聖旨交給衛照野, 他怔住許久,咳出血來,這幾年, 他身體又變得很差。
「怎麼會?聖上怎麼會下這樣的旨意?」
因爲比起衛照野的兒女私情。
聖上更需要三娘子的醫術。
等再過些年,被聖上需要的人,會變成我。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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