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那年,圈養我的人販子被警方打擊。
我被送去福利院成了孤女。
爲了保護自己,我找上了曾被我偷過東西的富家少爺,成了他的小跟班。
-1-
我和妹妹是一對雙胞胎。
八歲那年,因爲營養不良,所以我和妹妹跟四五歲的小孩一樣高。
我們沒讀書,沒上學,整天在家背乘法口訣,這是我媽教的。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村裏人人都說她配我爸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因爲我爸是個傻子,三十歲的人卻只有五歲小孩的智力,奈何我爺爺是村長,家裏有點小錢,纔買下了我媽媽。
我媽本來是城裏的大學生,被人販子拐來山窩窩後,她一直都很想逃出去。
很小的時候,我媽媽抱着我和妹妹坐在臺階上給我們講白雪公主的故事,她的眼睛映着夕陽,那樣明亮。
每到這個時候,我爺爺就會抽着煙,先是唉聲嘆氣,被我媽無視後,無能狂怒。
「孩子都生下來了,還想着跑出去,你是我花這麼多錢買回來的,一個女人永遠要把自己丈夫放在前面,這種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四姐說你讀過書,你的書都讀狗肚子裏去了?」
我媽不說話。
爺爺像村裏的大黃狗,圍着她轉來轉去。
最後,他扔下煙,試圖把我和妹妹從媽媽身邊搶走,我媽倔強地將我們摟在懷裏。
每到這時,我那個流着口水的爸爸就會從堂屋衝出來,他揮着手臂,將我和媽媽護在身後,不許爺爺再靠近我們。
爺爺漲紅着臉,氣得轉身就走,嘴裏罵罵咧咧。
我爸看着我媽,他討好地咧着嘴朝我媽笑。
我媽不看他,只帶着我們坐在臺階上,鐵鏈在地上發出難聽的聲音。
我爸聽到這個聲音,會突然發瘋,他撲到我媽腳邊,用力地扯這條鐵鏈。
但沒有用的,那樣重的鐵鏈,是沒人可以拉開的。
我爸是個傻子,他不懂這個道理。
他固執地對着那條鐵鏈,又啃又咬,試圖爲我媽爭取自由,他像頭暴躁的獅子,渾身散發着不安的氣息。
我媽嘆氣道:「阿南,坐好,不要亂動。」
一句話就安撫住我爸爸,很奇怪,他是個傻子,認不清自己父母,卻對我媽媽異常溫順。
對此,我爺爺時常跳腳,可誰又會同一個傻子較勁呢?
久而久之,他還和村裏人炫耀,說這是他們夫妻有緣分,我媽天生就該嫁給我爸。
但我不這樣覺得,我很討厭我爸。
討厭別人朝他吐口水,他還傻乎乎地衝人家笑,討厭他走路奇怪的姿勢,討厭他喫飯還拿不穩自己的筷子。
可我的討厭並沒什麼用處。
村裏的小孩子還是會跑到我家門口,一邊衝我們家做鬼臉,一邊唱大傻子生了兩個小傻子。
爺爺不許我和妹妹出門,他讓奶奶守在門口,誰若敢出門口,她就揮着竹鞭打我們。
我和妹妹只能扔一些石子過去泄恨。
發展到最後只能躲進房間裏,裝作聽不到,這個時候,我媽就會教我們背古詩,背乘法口訣表。
這山窩窩連個小學都沒有,有條件的人家會將孩子送去鎮上讀書,沒有條件的只能放養。
那個年代,村裏人都覺得讀書沒用,就比如我媽,是個大學生還是嫁給了一個傻子,於是,村裏有很多小孩子他們成羣結隊,常以偷東西爲樂。
不偷東西的時候,就來我家鬧。
日子就這般渾水摸魚地過去,直到有一天,我扔石頭砸到了一個男孩子,他捂着頭蹲在地上。
坐在門檻上嗑瓜子的奶奶,當即意識到不對勁。
她像個胖滾滾的油壺,一下子就到了男孩身旁,將他拖回家。
男孩還在哭,奶奶拿出她珍藏已久的糖果出來,誘哄道。
「小年,喫完這些糖,回家別告訴你爸媽,我明天還給你糖喫好不好?」
男孩停下哭聲,直勾勾地盯着奶奶手中糖果,他點點頭,答應了。
我和妹妹看着他喫糖,不停地咽口水。
他挑着眉毛,喜滋滋地向我們挑釁道:「你們都喫不着!」
那模樣太過囂張,我眼珠一轉,跑到奶奶身邊。
「要是不給我和妹妹糖喫,我現在就告訴外面的小孩子聽。」
奶奶又氣又急,舉起手威脅我:「你敢,反了天是吧?」
男孩笑:「你這個傻子還想喫糖?」
我怒氣上頭,直接躺在地上哭鬧,最後奶奶沒有辦法,惡狠狠地給我和妹妹抓了一把糖果。
男孩驚訝地瞪大眼睛看我,我瞪回去。
「你纔是傻子,我會背唐詩,背九九乘法表,你什麼都不會背!」
他的臉一下就紅了:「我不信,有本事你背給我聽。」
那天下午,我和妹妹一起背了新學的四首詩,最後一首是媽媽最喜歡的唐多令。
媽媽每次念這首詩的最後一句時,都會哭出聲。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男孩沒聽過,自然而然就被我唬住了。
我學着電視裏的人,驕傲地揚起頭:「現在知道誰是傻子了吧?」
他嘴硬道:「村裏人都說你爸是個傻子,生出來的小孩也是……」
不等他說完,我用力推他一把:「你說我是傻子,那傻子都會背詩,你怎麼不會?你比傻子還蠢,你走!」
我指着門。
他站在原地,糖果撒了一地,衝我比了箇中指。
「你等着!」
後面連着半個多月,他領着一幫小孩在家門口罵我和妹妹。
剛開始,我和妹妹不停往外扔石子,後面沒有力氣,只好纏着媽媽背詩。
我和妹妹站在院中對着大山用盡全力讀詩,慢慢地,整個村裏都知道了。
傻子的女兒都會背書了,自己的孩子卻不會。
一種詭異的攀比風氣開始生長,有些小孩子就這樣被父母帶回家,隊伍越來越少。
最後只剩下男孩一個人。
某天傍晚,天色橙黃一片,我還在背詩句。
男孩踩着餘暉爬過山坡,垂頭喪氣地對我說:「我以後不叫你傻子了,你也別背書了。」
他背對着光,又低着頭,我哼了一聲:「我背書又不是背給你聽,你說停就停?」
他憤怒地抬起頭看我。
我這纔看清他的左臉高高腫起,應該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我並不怕他,繼續瞪着他。
他敗下陣來:「那你能教我背嗎?我要是背不會,就會被我爸打。」
我不肯:「你罵我是個傻子,我還教你背詩,那我真是個傻子了。」
他被我這話氣到,卻無法反駁,沉默片刻後,從兜裏掏出十幾顆糖果,雙手捧到我面前。
「這是我攢下來的糖,只要你教我背詩,我以後就把所有的糖都給你,還有我的零花錢。」
他的眼睛和手裏的糖果一樣亮晶晶的。
我停頓住,山間的風吹過耳邊,像有人拿一根羽毛撓過心臟,癢癢的。
或許是因爲他手中五顏六色的糖果,或許是因爲他滑稽的臉,我同意了。
他告訴我,他叫李年。
李年很笨,我和妹妹半天背下來的詩,他需要花上一天,即便如此,他爸媽也很滿意。
李年的零花錢從每天的五毛變成一塊,每週末,他跟着他爺爺徒步走兩個半小時,去鎮上買糖。
無論是什麼,他都分成三份,給我和妹妹。
漸漸地,他會背的詩越來越多,乘法口訣也越來越利落。
村裏的人開始坐不住,雖說讀書無用,可真當看着別人家的孩子背起了書,個個能說會道,難免有點好勝心。
村口的陳大媽拎着一籃子雞蛋來我家,她笑着拉起我媽的手,讓我媽教她孫子讀書。
我本以爲我媽不會同意的,畢竟在不久前,陳大媽還幫着我爺爺罵過她。
可是媽媽居然答應了。
這個舉動博得爺爺對她的誇讚,媽媽被允許回房間睡覺,白天在院子裏教小孩子一起讀詩。
爺爺臉上洋溢着笑容,逢人就炫耀起我媽媽。
村裏的人對我媽有了些許好臉色,不再像過去一樣,張嘴就是罵她不知好歹。
但事實證明,我媽從未放棄逃出去的想法。
趁奶奶不注意的時候,她開始打聽起周邊村落路況,她在紙上畫了鑰匙,只是沒找到人幫她去配。
我找到李年,要他去鎮上的時候,偷偷幫我們配鑰匙。
我惡狠狠地威脅他,如果敢告訴別人,他就再也別想我教他背書了。
李年很聽我的話,他答應了。
第一把鑰匙沒配成功,浪費五十塊錢。
我媽眼眶都紅了,她抱着我和妹妹,喃喃自語:「難道真的就沒辦法嗎?」
我看着山尖上的月亮,跟我媽說:「一次不行就兩次,媽媽,我想去大城市。」
我不喜歡這裏,傻子爹,暴躁的爺爺,只會罵人的奶奶,這裏山連着山,我想去外面,去媽媽口中的大城市。
我們攢了好久的錢,村裏人分給我和妹妹的糖果都被我轉賣給了來我家背書的小孩子。
日子久了,五毛一塊,我們再一次攢到了五十塊。
而這一次,成功了。
媽媽極力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她緩過神後,把鑰匙藏起來。
她逃過很多次,最嚴重的一次,被打斷了骨頭,爺爺找來鎖匠,定製了一條腳鐵鏈。
媽媽這才變得溫順起來。
她知道,這一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她永遠都要被關在豬圈裏。
暗無天日。
那個晚上,媽媽計劃了很多,比如走哪條路去鎮上,比如坐哪一班車離開,去哪個城市,她都想好了。
她抱着我和妹妹坐在稻草鋪就的木牀上,眼睛彎彎的,像天上懸掛着的月亮。
她告訴我和妹妹:「夏夏,秋秋,你們不能和任何一個人說起這件事,知道了嗎?」
我和妹妹點頭。
「等我找到機會,媽媽就帶你們去大城市。」
那裏有汽車,有高樓大廈,夜裏燈光璀璨,跟這山裏不一樣,天一黑,就變得寂靜無聲。
若說這裏沒有鬼誰信呢?
自從有了鑰匙,我和妹妹心裏便有了期盼,只盼着爺爺能天天喝醉不歸家,盼着奶奶出門打麻將。
可山裏事少,若非逢年過節,哪有工夫做閒事,他們還想着媽媽能生一個孫子,努力掙錢傳宗接代。
爺爺把我和妹妹趕出了房間,讓我們在地上睡覺。
他把爸爸和媽媽關在一起,晚上,男人的粗吼聲和女人的哭聲交織在一起。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和妹妹睜着眼睛一夜未眠。
到了白天,媽媽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柔地教大家一起背書。
她很善良,正因如此纔會被人拐到山裏,她不過是送一個老嬸子回家,結果卻葬送一生。
而我沾了爺爺的自私冷血。
初秋時節多雷陣雨,奶奶因添衣不及時而感冒,爺爺罵她身體嬌貴,不肯給她買藥。
她躺在牀上哎喲哎喲地哀號着。
這一躺就到了中秋節。
往年的中秋節爺爺和奶奶都要去伯父家團聚,把我和妹妹、媽媽還有傻子爹都關在房間裏。
今年不同,奶奶生病,我跟妹妹留在了奶奶身旁,她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我去熱飯。
幾天前,我問李年要了幾包耗子藥,我說家裏老鼠太多了,要毒死幾隻。
說這話時,李年瞪圓一雙眼睛,他被嚇到了,大概是沒想到我能這麼淡然地說出死這個字。
但他還是乖乖給了我,並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
明明是團圓之夜,可家裏卻有一股子陰森的味道,冷得徹骨。
那時的我對死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只知道村口阿孃他們吵架時,常常說你怎麼還不去死?
我打不贏大人,那耗子藥能毒死老鼠,想必人也是可以的。
小孩的恨和天真摻雜在一起,純粹到沒有一絲愧疚和心軟。
我只是想和媽媽和妹妹離開這ṱųₑ裏。
陰暗潮溼的房間裏,我餵奶奶喫下飯菜。
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她用手扣喉嚨,面容扭曲成一團皺皺巴巴的紙,她渾濁的眼睛像砧板上的死魚眼睛,一點一點失去光彩。
天徹底黑下來,雨聲越來越大。
我和妹妹爬到窗臺,我告訴了媽媽這件事,我望向蹲在角落裏的傻子爹。
他正用手抓飯,邊嚼邊流口水。
媽媽又驚又恐,她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她急匆匆地拿出鑰匙打開腳鏈,和傻子爹說了句話,推開了門。
媽媽牽着我和妹妹的手一頭扎進了雨幕中。
風聲,雨聲,聲聲催命。
我們翻過一座座大山,臉上,身上都是泥巴,冰冷的雨水澆不滅我們往外逃的決心。
但我低估了人性。
清晨雨停了。
走了一夜,我的腳又冷又硬,每次抬起來就像綁了一塊鐵秤砣,似有千斤重。
媽媽說再跨過最後一道山坡,我們就能坐上巴士車。
晨曦照亮大地,並未能照亮山村裏的人心之惡。
彎曲的水泥公路上,爺爺領着一羣人站在巴士站旁正在指揮。
媽ṭű₇媽見狀,慘白着一張臉,她低下頭,帶着我和妹妹躲進了山洞裏。
傍晚,妹妹發起了高燒,媽媽急得團團轉,她自責不已,抱着我和妹妹一遍一遍祈禱。
神明沒有聽到她的哭聲。
半夜,妹妹額頭燒得滾燙,已經開始說起了胡話,媽媽站在洞口,看了我和妹妹一眼。
哀怨而決絕的眼神,讓我心頭一跳。
下一秒,她轉身跑進了黑夜中。
我繼承了爺爺的自私冷血,那時候的我看着媽媽的背影心想,她拋棄我和妹妹回大城市了。
山洞外的雨下得淅淅瀝瀝。
我抱着妹妹直到天明,她的嘴脣乾得厲害,我想了想,硬着頭皮跑去山腳下,我身上還有二十塊,碰碰運氣也是好的。
或許是上天憐憫,我纔出去就碰上了李年,而他看到我的一瞬間,臉色變得又慌又亂。
他抓住我的手,往山林中跑去:「你快走啊,別回來了,對不起,對不起……」
李年把我帶到一棵歪脖子樹下,他哭得鼻涕眼淚一通亂流。
在他斷斷續續的哽咽中,我知道了,昨夜媽媽並沒有拋下我和妹妹。
她昨夜冒雨去找了小賣部,準備弄點感冒藥給妹妹,但在路上碰上了我爺爺。
她一路狂奔,可她已許久沒喫飽過飯,幾分鐘下來,身體筋疲力盡,被逼到一個山崖邊。
她看着後面步步緊逼的男人,大概真的累了,她頭也不回地跳下去。
而李年眼睜睜地看完了這一幕。
我媽死了。
我愣在原地,李年還在哭,那聲音聽得我心口脹痛。
「別哭了。」
李年睜大眼睛看着我。
我眼眶痠痛卻沒掉一滴眼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是不是你告訴我爺爺?不然他怎麼會發現得這麼快?」
他不敢看我,沉默許久才怯怯出聲:「是我媽,她看到我把耗子藥給你,然後就……」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黑霧一樣漫上來。
李年媽媽和我媽媽是同一批被拐進村的女人,我媽讀過書所以被爺爺選中,而李年他爸是個醉鬼,喝幾杯酒就開始對李年他媽動手動腳。
村裏人總說我媽命真好,起碼不用挨自己丈夫的打。
李年他媽不恨拐賣的人,只恨我媽不用捱打。
人性卑劣,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是我媽用她的生命教會我的道理。
李年媽媽在我們走後,向我爺爺舉報,李年受此牽連還被打了一頓。
和他媽媽不同,他是真的擔心我,他偷偷跟着爺爺出來找我們。
李年塞了很多零花錢給我,嘴裏不停地和我說對不起,我沒接受。
我揪着他的衣領,逼他跪在妹妹面前。
我冷聲道:「我媽媽是被你媽媽害死的,我妹妹也快死了,你賠我媽媽,賠我妹妹。」
面對我的怒火,李年邊哭邊磕頭,他哭喊道。
「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夏夏,真的,我以後給你當牛作馬,我求你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才閉上了嘴。
我是個自私自利的壞種,我媽死去的第一天,我一滴眼淚都沒掉。
我讓李年去買感冒藥,讓他揹着妹妹一步一步沿着山路往外走。
我只想去山的那邊。
-2-
半路上,一輛黑色的車截斷了我們三個人的路。
車上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身材消瘦,眼尾向上吊着,透着幾分精明與狠心。
這是我和四孃的第一面。
她微眯着眼睛打量我們三個人,聲音帶笑:「小孩你們要去哪裏?用不用我帶你們一程?」
我搖頭,用眼神示意李年快走。
可李年太累了,他腳下一個踉蹌,揹着妹妹兩人摔作一團。
四娘眼疾手快,忙抱起妹妹,摸着她額頭道:「哎呀,這小孩發燒了,再不去醫院就要燒壞腦子成一個傻子了。」
聽到傻子,我腦海中第一時間想起我那個流口水的傻子爹。
我看着昏迷不醒的妹妹,害怕她會變成這樣。
四娘看出我的擔憂,她溫聲誘哄道:「你們多大了?」
我沒有告訴她真實年齡,只說:「四歲了。」
四娘有些詫異,看了一眼我和妹妹的身高。
她握住妹妹的手愈發用力:「我帶你們去醫院好不好,這裏走過去最起碼要十個多小時呢。」
我固執地搖頭。
但我們沒有退路了,四娘強行抱起妹妹,她身後的兩個男人將我和李年趕上了車。
一開始,李年還吵着鬧着要下去。
他一向是個蠢的,鬧到四娘裝不下去,反手甩他一巴掌,惡狠狠地衝他道:「再哭,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李年終於安靜下來。
我看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墨綠色的山野連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最後慢慢在視線中淡去顏色。
藍色路牌上寫着幾個字:【歡迎來到 C 市。】
我來到了媽媽心心念唸的大城市。
在她死去的第一天。
這裏高樓大廈,燈火通明。
四娘說妹妹長相不錯,她兌現了諾言,帶她去了醫院,而我和李年則被帶去一個房間關起來。
這裏關了十幾個小孩,他們臉上佈滿淚痕,有的甚至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
李年緊緊挨着我,小聲道:「夏夏,我好怕,我想回家,你不害怕嗎?」
我覺得好笑,還有什麼能比那個山窩窩恐怖?
除非……四娘把我賣進另外一個山窩窩。
想到此處,我後知後覺地抓住了李年的手,開始擔憂起來。
心驚膽戰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四娘一臉勞累地抱着妹妹進來,她頗爲詫異地看我:「你這小孩倒挺乖,沒有哭。」
我朝她露出笑容,抱住了妹妹,或許是上天保佑,妹妹安然無恙。
一個男人在此時推開門進來。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短褲,脖子上掛着好幾條金項鍊,左手臂上佈滿文身,嘴裏叼着煙,痞氣十足。
他目光掃視一圈,落在妹妹身上。
我和妹妹是雙胞胎,比起我,妹妹的眼睛更像媽媽,她性格安靜乖順,不說話時,和媽媽如出一轍。
他快步走上前,左手把玩着妹妹的臉頰,喟嘆一句:「這小孩的眼睛長得好像……」
四娘挑起眉梢望他:「怎麼?顯哥還記得那個女大學生?嘖,這三個小孩都是從沙田村裏逃出來的,我在路上碰上的。」
男人眼神呆滯一瞬,與四娘對視:「你的意思是……」
他用手掐住妹妹的下巴,問:「你媽叫什麼名字?」
妹妹一陣驚慌,我連忙踮起腳尖回答他:「程昭陽,我媽叫程昭陽。」
男人沉默了,此後看向我和妹妹的目光裏,帶了幾分別樣的情緒。
和其他小孩不同,四娘對我和妹妹還有李年,沒有那麼兇狠,或許是因爲我們三個很乖巧的原因。
到這年年底,我身旁的小孩陸陸續續換了好幾批。
男人來看望我們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四孃的眉也越皺越深。
他偶爾也會帶幾袋糖果給我們,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周顯。
那日四娘擋在他面前:「顯哥,你這最近來的次數太多了,不太好吧?」
周顯摸摸鼻子,望着妹妹溫聲道:「以後注意。」
四娘垂下眼,面無表情道:「這兩個丫頭,我找着接手的了。」
周顯皺起眉頭,追問:「賣家怎麼樣?」
四娘冷笑一聲,大步往外走,周顯跟上,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我握緊了妹妹的手。
傍晚時分,一場大雪悄然而至。
四娘又分起了蛋糕,每一個小孩被賣出去之前都會分到一塊蛋糕。
而這次輪到了我和妹妹。
我心裏很慌很亂,我很想帶着她從這裏逃出去,可門口守了四個男人,個個身高體壯。
只靠我們根本逃不出這個地獄。
等我和妹妹喫完蛋糕,四娘鎖上了門。
狹小的房間內只有幾個孩子圍在一起,因爲下雪,四娘在房間裏放了一個烤火爐。
我和妹妹還有李年三個人蹲在牆角,李年拽住我的手,他眼淚汪汪地看着我。
「夏夏,我以後是不是看不到你了?」
我早說過,他是個很蠢的人,這個時候還想着能不能看見我。
我沒回答他,盯着烤火爐看了很久。
夜深人靜,我把所有小孩都搖醒。
他們一邊沉默着,一邊靠着牆角瑟瑟發抖。
我在李年的耳邊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
他又一次睜大了眼睛看我,原本平靜的眼眸中,像是湖泊中跌入石子,泛起一圈圈漣漪。
李年沒拒絕我的要求,他走向烤火爐,脫下了外套罩在火爐上,炙熱的火光在一瞬間照亮了他的臉。
他將燃燒中的外套拋去稻草鋪就的木牀。
我和其他小孩就這樣看着火勢越來越大,直至躥上屋頂。
滾燙的溫度燙得皮膚有種刺痛。
我發出了第一聲呼喊:「起火了!」
其他小孩紛紛跟上。
外面守着的人衝了進來,有人帶着我們往外走,有人拿着掃把企圖滅火。
小孩的尖叫聲和大火燃燒的聲音交疊在一起,混亂中,我牽着妹妹的手步步後退。
「砰」的一聲,房屋坍塌,最先衝進去的男人被壓垮在斷牆之下,其他人顧不上我們,忙着救他。
我瞅準時機,牽着妹妹的手拔腿就跑。
與此同時,李年和其他小孩也趁亂分散跑開,事情發生得太快,大人們無暇顧及,總會有幾個漏網之魚逃出去。
這就是我和李年說的悄悄話。
我不想和其他小孩一樣乖乖被賣出去,我想跑。
我帶着妹妹往左邊跑,李年往右邊跑,不出意外的話,穿過小巷,和他在屋後的樹林裏匯合。
雪下了厚厚的一層,地上滑得很。
妹妹一腳踩空摔倒在地,我往前跑了三步,回頭看她。
她的眼睛大而亮,在雪夜裏格外璀璨,我幾乎是在瞬間想到了媽媽。
她留給我最後一眼,正如妹妹此刻,哀怨而決絕。
妹妹呼喊着:「快跑,姐姐。」
我不再猶豫,轉身回頭攙扶着她,不出意外被四娘抓住了。
我不甘心往前看。
李年站在樹下,隔着茫茫大雪與我相望。
我輕聲說:「還真讓他跑出去了,傻子。」
我和妹妹還有幾個被抓住的小孩被迅速轉移,我們被狠狠收拾了一頓。
尤其是我,四娘把我綁在凳子上,邊罵我邊用細竹條抽。
密密麻麻的痛感像一張荊棘編織成的網,將我兜在其中,來回鞭打。
有幾個熬不住疼痛的孩子向四娘求饒,他們說是我和李年故意放火,就是爲了逃跑。
四娘聽了這話,更是下起了死手。
往後一個月,我過得昏昏沉沉,要麼被痛醒,要麼就痛暈。
妹妹比我好點,每當四娘要對她動手的時候,周顯就會淡淡說上一句。
「事是她姐姐弄出來的,跟她沒多大關係,打女孩不打臉,這不是你說的嗎?」
他將她抱在懷中。
剛開始,我還替妹妹開心,慶幸她可以少受點苦。
但事實證明,命運早就設下伏筆,所謂饋贈也許就是誘餌,下一個火坑不會比上一個淺。
我睜開眼睛的那天,看到妹妹被四娘抱出來,她雪白的連衣裙上被血色沾染。
心狠如四娘,她凹陷下去的眼眶微微發紅:「真是作孽,這麼小也下手。」
我只聽到她說了這句話,再次暈過去。
醒來時,腳上多了一條鐵鏈,和媽媽腳上的一模一樣。
不只是我,關在房間裏的小孩都戴着。
四娘說,怕再出現像我這種自作聰明的小孩,乾脆都鎖起來,哪怕放火,燒死的人只能是我們自己。
她停止了對我的毒打。
夜晚,妹妹一瘸一拐走過來靠在我身旁。
沒了李年這個聽話的打手,又有之前那出事,其他小孩對我們一臉恨意。
爲首的是一個十歲的叫王天耀的男生,他這幾天常常帶人欺負我。
我盯着他的臉,心想,等我好了,一定要和他打一架纔行。
妹妹皺着眉,小心翼翼地在我耳邊說:「姐姐,我的……好痛。」
豆大一滴的眼淚砸在我手上,我問她哪裏痛?
她支支吾吾地握着我的手往下探去,鼻尖縈繞着一股腥味。
當時我只以爲她是被四娘打了一頓。
我安慰她:「沒事的,等過幾天就好了。」
四娘還要留着我們賣錢,不會真打死我們的。
妹妹點了點頭。
她安靜地靠在我肩頭,對面的牆最上面開了一扇小小的窗,框住一輪月亮。
那時我多天真,依舊覺得還能逃出去。
過了一個多月,我又喫到了四娘遞給我的蛋糕,這次沒有妹妹的份。
四娘看着我腳上的鐵鏈,沒了顧忌,語氣略帶可惜ƭű̂₊。
「我告訴你,老老實實等着上車,原本給你定的賣家是對高學歷夫妻,多好的家庭,現在只能被送去大山裏當童養媳。」
我抬頭與她四目對視:「妹妹呢?那我妹妹呢?我要見她。」
四娘沉默。
蹲在角落裏的王天耀出聲:「你妹妹,我早上看到她進顯哥房間了。」
他嘴角的笑變得意味深長。
四娘握着竹鞭狠狠朝他抽過去:「讓你多管閒事?小兔崽子。」
王天耀當即慘叫一聲。
沒來由的,我有種危險來臨的預感,那瞬間,好像回到樹林裏李年說我媽跳崖的時候。
四周黑霧蔓延,我恍若掉進腥臭味道的下水道。
而這時,周顯從房間裏走出來,他嘴裏罵罵咧咧,身後跟着三個小弟。
其中一個叫小馬的男青年神色慌亂,支支吾吾道:「顯哥,咋辦,怎麼就死了?」
似乎意識到什麼,所有人都看着他。
周顯掏出煙,抽了一口:「晦氣,晚上挖個坑埋了。」
四娘快步走進房,出來時,慘白着一張臉,她怒氣衝衝地走向周顯,兩人很快爆發爭吵。
我最終沒被賣出去,因爲周顯執意要將我留下來。
四娘雖不同意但礙於周顯是老大,只得答應。
她對周顯說:「留下她可以,但你從今以後不能來這。」
他垂下眼看我,嘴角勾出惡劣玩味的笑:「小丫頭,好好長大。」
周顯走了。
當晚,寒風凜冽,颳得臉一陣生痛,我麻木不仁地往前走着。
四娘帶着我爬上後山,她站在我身旁,手裏牽着鏈子,邊嗑瓜子邊讓我挖坑。
「要不是你放火,你妹妹也不會死,你要再不聽話,也跟你妹妹一個下場,聽懂了嗎?」
她的話像一根針,扎進我骨子裏,每每提起,四肢經脈有種鑽心的痛。
妹妹死了,因爲我逃跑,害死了她。
媽媽死了,因爲我想來大城市,也害死了她。
我看到了妹ṭü₄妹身上的傷痕,青色的,紫色的,兩腿間有鞭打的痕跡。
那麼多。
我罵李年是個傻子,但我自己纔是那個傻子,還是個自私自利,會害死人的傻子。
我全身癱軟,幾近窒息。
像從萬丈高空上,跌入深海底部,我的鼻子、嘴巴都被水堵住,說不出半句話。
可人只要能喫飯能睡覺,就能活下去,我像一具掏空靈魂的屍體。
等過幾年再回憶起來時,那段日子就像一團虛無的空氣,記不起半點影子。
我學會聽四孃的話,不再逃跑,即便她鬆開了我的腳鏈。
身旁的小孩一波接着一波地換,我變得格外乖巧聽話懂事。
每一個新來到這裏的小孩,我都會裝成知心大姐姐的模樣,溫柔地抱着他們。
「聽話懂事就不會捱打了。」
幾年下來,也有幾個不聽話的孩子,他們指着我的鼻子罵我是個壞人。
然後被心狠手辣的四娘,打斷手腳,刺傷眼睛。
殘疾貨不好出手,但爲了不被抓,四娘不得不動手。
有些聽話的小孩,會偷偷問我爲什麼不跑?
我笑着牽起嘴角,因爲我得活下去。
-3-
時間就這樣沉重又快速地從指間溜走。
四娘出貨的速度越來越慢,她時常抱怨警察,也時常跟我吐槽不懂事的小孩。
但我知道,她從未對我放下戒心。
喫一塹長一智,四娘太機敏了,她對每一個進來的小孩都不再抱有同情心。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個電話。
我正在安撫小孩。
四娘疑惑道:「賣給我?怎麼還有主動賣給我的小孩?」
對方說了一句話。
一貫冷靜鮮少動怒的四娘罵了一句:「什麼垃圾父母,居然爲了抵債把孩子賣了?你等我,我馬上過來。」
當天,四娘回來後,喝了幾杯酒,她紅着眼眶罵人,在隻字片語中,我瞭解到關於四孃的一段往事。
她也是被父母賣出去抵債的孩子,後來不知怎麼回事,搭上週顯,幹起這拐賣的事。
梁玉還未進來前,四娘就對她有心軟之意。
我十四歲那年冬天,梁玉被四娘抱回了住所。
她的眼睛很圓很亮,像山陰夏日裏洗淨的黑葡萄,擺放在供桌上,很容易讓人心存柔軟的小孩。
我的心臟空懸一瞬,無可避免地想起妹妹的死狀。
我抱着梁玉,一遍遍在她耳邊說要聽話要聽話。
她真的很聽話。
一次就通過了四娘對她的測試,四娘還因此獎勵給她一根棒棒糖。
旁觀者清,我能從四娘狠戾的眼中看到對她的憐憫。
但還不夠。
時機也未成熟。
我逃跑的心思隨着梁玉的到來,死灰復燃。
我不能露出任何馬腳,日夜期盼,會有天降警察把四娘、周顯一鍋端。
偏偏事與願違。
梁玉的到來只帶來一點生機。
四娘對她的偶爾心軟,並不能保證我百分百逃出生天。
日子往後推。
C 市不知從何時開始嚴打拐賣一事,四娘連着幾個月沒出貨,她急得嘴角冒出幾個泡。
最後她想出一個法子,讓我們這些小孩去當乞丐。
起初,有幾個天真的孩子試圖逃跑,當晚,他們就被打斷了腳。
殺雞儆猴的手段很有用,慢慢地,在我和梁玉的帶領下,大家認命了,也漸漸學會了苦中作樂。
梁玉很信任我,她每晚都要抱着我睡覺。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抱着她講一些從前的故事給她聽。
和她分析每一個孩子逃跑失敗的原因,梁玉很聰明,她不會犯重蹈覆轍的錯誤。
我偶爾也會問起她的家人,但她只會露出一臉防備和驚恐的神態。
她像某種動物,堅決地守護着屬於自己的禁地,不許任何人踏入。
哪怕是我,也不能犯此禁忌。
我隱約有種預感,只要我突破這層關卡,她就會將全身心交付於我。
心急喫不了熱豆腐,我蟄伏在她身旁,等待時機。
又是一年冬來到,梁玉和我帶了幾個小孩去國際部乞討。
我們按照往常的習慣,圍堵車上的人。
離奇的是,梁玉從頭到尾一直盯着車人坐着的貴婦人。
那婦人穿金戴銀,一看就非富即貴,眼下有顆胭脂痣,眼睛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等我恍然大悟時,梁玉已經一頭栽倒在地。
那一天,她嘴裏不停唸叨媽媽。
四娘接到梁玉後,問我怎麼回事?
我還想幫她圓過去,奈何梁玉直接自爆,她說她見到媽媽了,她媽媽有了另一個小孩。
四娘被勾起傷心事,二話不說找了個理由打了梁玉一頓。
那晚,梁玉睜着眼睛看天花板,黑亮的眼眸像兩汪山泉,淚水不斷往外冒。
我本以爲她要過段時間才能緩過來。
但沒想到,她的生命力比我想象中還要蓬勃,茂盛。
僅過去一天,她就恢復成乖順溫柔的模樣,四娘若再問她,她一臉平靜。
只是,她對我的依賴越來越強。
後來,我發覺,梁玉把對媽媽的情緒都傾注在我身上,她終於開口向我吐露心事。
我抱着她:「那你把我當成家人,好不好?」
人在絕境中,總要有點信念才能支撐自己往下走。
就比如我,只想逃出四孃的手掌心。
梁玉點點頭,抱緊了我。
我們就這樣帶着信念相互支撐着彼此熬過一個又一個冬天。
十八歲這年的夏天。
離妹妹死去已有十年,我也十年沒聽到關於周顯的事。
該來的總會來,周顯不會讓四娘白養我這麼久。
七月份的一個傍晚,夕陽墜落山間的瞬間,天幕隱入濃重夜色,風聲颯颯。
四娘打完電話後,看着我長嘆一口氣。
與她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我的心猛地跳動起來,四娘沉默着出門,回來後遞給我一塊蛋糕。
我沒什麼反應,梁玉先沉不住氣,她死死抓住我的手,四娘猶豫着看向遠方喃喃自語道。
「再過一陣子,阿玉跟着我回老家,我老了幹不動了。」
我大概是要被轉去周顯那兒了。
今天下午,隔着一道牆,我聽到四娘和周顯在電話裏爭執。
這些年周顯帶着一幫人在 c 市混得風生水起。
他退居幕後,成了知名企業家。
至於他早年間的那些事,洗得一乾二淨,如今他名下產業衆多,c 市的黑白兩道,提一句他的名字總有幾分薄面。
四娘也是靠着他才能屢次脫險。
果不其然,四娘最終妥協下來。
她把我關進房間裏,因爲有前車之鑑,她重新給我戴上腳鏈。
梁玉站在門外目睹一切,她低下頭在思考什麼。
我太瞭解她了,決絕的眼神像黑夜裏燃燒的火苗。
她一定會想辦法救我。
我心裏升起些許希望,隱祕又興奮,我被關進房間裏。
四周漆黑一團,只有心跳聲和雨聲交疊,如多年前的雨夜。
我和妹妹還有媽媽一起出逃。
那是一個無限循環的噩夢,我往哪裏逃都是向下墜落。
四娘對我放鬆了警惕,一直被她看好的梁玉卻引來了警察。
在一片亂糟糟場景中,雨停,曦光刺破雲層的輪廓,天大亮。
我站在福利院的門口,吐出一口濁氣。
送我過來的女警察,拍拍我的肩膀,一臉溫和說道:「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會好的。」
我看着眼前的漂亮房子。
昨天,我還待在灰暗潮溼的自建房中,爲我的未來擔心,而現在,迎來了一個嶄新的、可以被期待的明天。
好運與厄運在瞬間掉轉,我分不清是我太幸運還是我太不幸。
福利院的小孩子大都是生來帶病被父母所拋棄的,還有幾個和我一樣被拐賣,解救出來後無家可歸,只能來這裏。
一羣不夠幸運的人聚在一起,相互取暖。
九月開學,我被福利院安排進學校讀初一。
進來前,我謊報了年齡,堅稱自己是十四歲,因爲長期營養不良,我看起來跟初中生沒兩樣。
剛開始上學的時候有點跟不上班級進度。
幸好我能喫苦,比起從前喫不飽穿不暖的流浪生活,這種坐在明亮教室的日子太舒服了。
我夜以繼日,專心撲在學習上,早上五點起,凌晨五點睡,學到廢寢忘食。
這半年,是過得最舒服的。
寒假第一天,梁玉突然出現在福利院,她強撐着笑容靠在我的肩膀上。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尤其是她還要接受媽媽不愛自己的事實,這對當時的她太殘忍了。
但好在她一直都是一個堅強不屈的女孩。
我目送她上車時,她還會高高興興地揮着手與我告別。
而當我轉身回頭,看到院長站在門口,她和我說,年末有幾個領導會過來視察。
我是這裏最大的孩子,成績也不錯,到時候會有企業家捐贈給我一筆助學金。
她讓我好好準備一下,還很貼心地給了我一份介紹書,怕我認錯得罪人。
我打開第一頁,就看到了周顯的照片。
C 市某科技集團總裁。
幾個大字,赫然在目。
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陷阱,總之,我剛萌生的希望就這樣被冷水無情潑滅。
記憶裏,妹妹一雙澄淨明亮的眼睛突然閃現在腦海裏,我死死地盯住周顯的臉。
我恨他。
更恨自己。
如果當時我沒有逃跑,妹妹就不會被他侵害致死,她會和我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抹了一把眼淚,坐在臺階上,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經黑了。
頭頂上冷白的燈光,照得我影子孤零零的。
自責的悲傷潮水退卻後,是一團復仇的野火在燃燒,我不想坐以待斃,更不想讓妹妹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在無名山裏。
這世上沒有神明主持公道,只有一報還一報。
可週顯是我能反抗得了嗎?
我垂頭喪氣地翻開下一頁。
早些年在當乞丐的時候,我就在報紙上見過周顯的照片,從那以後,我每天都會去垃圾桶翻報紙。
慢慢地,我對周顯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也得益於此,我認識了一個男生。
他爺爺是本市著名慈善家,經常出現在報紙雜誌上,男生的名字叫:顧西辭。
一個聽上去就不吉利的名字。
他八歲過生日那天,爺爺以他的名義捐贈了兩所希望小學,家裏有錢有勢。
他在明章初中部讀書時,我帶着梁玉在校門口見過他。
人潮湧動,所有人穿着校服,只有他冷着臉,彷彿全世界都欠他錢一樣。
他穿着昂貴的球鞋,我穿着從垃圾桶翻出來的拖鞋,我原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和他有交集。
然而,命運的河流總是習慣峯迴路轉。
四娘讓小馬哥教我們學偷東西的那天。
她帶着我們去遊樂場,我見到了顧西辭,還偷了他母親送他的手錶。
這塊手錶曾在報道中提過,我偷的時候,故意留下破綻,與他對視了幾眼。
我本意是想借這個機會,讓他報警,然後順藤摸瓜一鍋端了四娘。
但周顯的勢力超出我的想象。
總之,沒能實現這個計劃。
而現在,我看着手裏的介紹書,想起顧西辭曾爲了那塊手錶大費周章,或許,我應該從這個地方下手。
一個不成形的想法慢慢開始打磨。
我想賭一把。
-4-
周顯來的那天,梁玉原本也是要來的,我提前一天勸退了她。
在此之前,我又連着洗了三四日的冷水澡。
當天,我發起了高燒,被院長送去醫院。
我和院長商量,找了個比我小一歲的女孩頂替我的名字接受捐贈,勉強逃過一劫。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我躺在病牀上,腦子裏回想起前幾天福利院門口的黑色寶馬車。
其中一輛車牌號,我在明章門口見過,是接送顧西辭的。
我想,應該是顧西辭調查過樑玉,最後又跟着她找到了福利院。
不出意外,再過幾日,顧西辭就要親自上門了。
但我沒想到,他來得這麼快。
院長急着回去招待周顯他們,交完費以後,給了我一百塊要我打完針坐車回去。
我一個人舉着吊水瓶去洗手間,往下一看,便看到顧西辭正從車上下來。
走廊上人來人往,我估算好時間。
我跌跌撞撞地避開別人,一頭扎進顧西辭懷中,再慢半拍仰起腦袋,拿着一雙霧氣濛濛的眼看向來人。
顧西辭的長相極具侵略性,濃眉長睫,低頭看人時,自帶一種壓迫感,我心頭莫名一顫,眨了眨眼。
他漫不經心地皺眉。
我看似往後退一小步,實則用手抓住他的襯衫,迫使他不得不爲了穩定重心而更靠近我。
顧西辭無聲呼出一口氣。
手背傳來細微的刺痛,我低頭看去,原來是血液迴流進針管。
他快我一步,接過手中的吊瓶,迅速調整好位置。
刺痛感消失。
我微笑着衝他道:「謝謝你,不好意思,剛剛撞到你了。」
顧西辭面無表情道:「我們之前見過,你……偷過我的東西。」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我有些尷尬。
大概是覺得人太多,顧西辭帶着我走到昏暗的樓梯口。
他一邊幫我舉着吊瓶,一邊說:「你幾年前,偷過我的手錶,還記得嗎?」
我避開他眼神,盯着腳尖,小聲否認:「我不記得了……」
顧西辭以爲我在辯解,眼神微動。
我立馬打斷他的話:「對不起,我偷的東西太多了,有點記不清,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大概是看到我眼眶中的淚水,他到底是動了惻隱之心。
顧西辭不自然地偏過頭,握住吊瓶的手在瞬間變得用力起來,瓶子塌陷一角。
我也轉向另一邊,不說話,只捏着衣角。
顧西辭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他的呼吸很快變得雜亂起來。
我察覺到這個變化,趕忙出聲:「這樣好不好?你給我留個電話號碼,我想起來就打電話找你。」
他點了點頭,報出手機號碼。
臨走時,顧西辭把吊水瓶交到我手裏,我的尾指擦過他掌心。
這是我和顧西辭見的第一面,我想他應該會記住我。
過完年,時間毫無波瀾地推進到第二年春天。
梁玉在宋家的日子有所改善,她得到了宋家人的認可,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我開始讓梁玉減少來福利院的次數,頻繁外出去一些顧西辭喜歡待的地方。
比如賽車場、馬場、射箭館,還有檯球俱樂部。
我想故意製造某些偶遇,來加深他對我的印象。
顧西辭在家待的時間很短,除了在學校,就是在幾個俱樂部來回打發時間。
去得最多的就是一家檯球俱樂部。
我摸清這個習慣後,在大門口徘徊,誰料,因爲蹲守過久,而被前臺發現。
男前臺抱胸諷刺我道:「像你這種碰瓷富二代的女孩,我見得多了,快滾。」
他的聲音很大,周遭看熱鬧的視線不斷向我投來。
我不覺得難堪,只有些氣餒,剛轉身時,就碰上了顧西辭。
他在我面前停留一下,說:「你找我嗎?」
我點點頭,拿出準備好的說辭:「我記起一個人了。」
大概是看這裏人太多,他示意我跟他走。
衆目睽睽之下,我們進了同一間房。
顧西辭坐在黑皮沙發上,昏沉的陰影中,神色模糊不清。
偌大的房間裏,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那天發燒,忘記你的電話了,今天突然看到你,纔跟過來的。」
顧西辭抬眼看我,沒說話。
我繼續道:「教我偷東西的是一個叫小馬哥的,但他已經進監獄了,我們偷的東西都會交給他轉手。」
我沒有跟他說周顯的事,沒確定取得他的信任之前,我必須保證自己的安全。
顧西辭對這個線索並不滿意,他摁着眉心:「沒有別的了嗎?警察說你在那裏待過十年。」
我閉上嘴,茫然看着他,接近一分鐘沒眨眼,很快泛起淚霧。
顧西辭垂下眼道。
「那先這樣,以後再想起來,你再聯繫我,你有微信或者其他聯繫方式嗎?」
我點點頭,他招手示意我過去。
掃上微信後ŧŭ⁶,顧西辭眼皮也不抬,只問我:「叫什麼名字?」
「程夏,我該怎麼稱呼您?」
「顧西辭,和我說話不要用敬語。」
交換名字就等於建立新羈絆。
顧西辭沒給我改備註,他往後仰倒靠在沙發背上:「你很缺錢?」
二手手機用起來卡頓,我還在打他名字的拼音,敷衍地點頭稱是。
顧西辭盯着我的眼睛沉默片刻,突然站起來往外走。
「這兒老闆剛缺個打掃衛生的,那手錶價值五萬,在我沒找到之前,你就在這打工還債。」
計劃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顧西辭走後,我看向玻璃鏡中的人。
眼尾上揚,有着像貓一樣的狡黠和溫順,再往下,是一對淺淺的梨渦,這是我學了半個月才化好的妝。
和他母親有幾分相似,我賭他會心軟。
就這樣,我留在了檯球館。
我那時上初一,週末放兩天假,檯球館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七點。
檯球館的老闆,不想背上一個僱童工的罪名,他只讓我打掃顧西辭一個人的包廂。
人與人的交情都由淺入深,剛開始,我和顧西辭保持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相處模式。
他在房間裏打檯球,我坐在樓梯口寫作業。
慢慢地,隨着時間推進,有一天,顧西辭嫌一個人無聊,讓我跟他打。
我那時什麼規矩都不懂,只憑着記憶裏顧西辭的打球樣子一通亂打。
第一個球入袋的時候,顧西辭站在我身側,揚起眉毛:「繼續。」
一球接着一球,他沒叫停,直到桌上所有的球都入了袋。
我收起球杆,頗爲自得地仰頭看他。
顧西辭忽而笑了笑,他彎下腰,手把手教我姿勢,給我講規則。
馴服一個人,首先要靠近他,一點一點滲透對方的生活,參與他的喜怒哀樂,悲歡共享。
從這天開始,顧西辭帶我去馬場、去打高爾夫、去滑雪,每一次他都會親自教我。
他帶我出入各種高級餐廳,商業宴會,俱樂部,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都會帶着我。
漸漸地,圈子裏的人都知道我是顧西辭的小跟班,謠言也隨之而來。
有人說我是個撈女,想攀上顧西辭。
我並不在意,因爲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但沒想到的是,謠言傳進了顧家,還傳到了顧西辭後媽耳中。
那是一個膚白貌美的年輕女人,豔麗的紅脣,波浪卷的黑髮,走路時,風情萬種。
當天是顧西辭爺爺的六十大壽,氣氛正濃時,不知是誰提起了我。
我不清楚他們是怎麼評論我的,總之,他們看我的眼神並不友好,透着一股鄙夷和輕賤。
後媽扶着我的後背,把我往前一推:「小辭,你的新女友真乖啊。」
我心臟猛地一跳,看到顧西辭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頭。
不等他發作,他爸哼了一聲:「沒規矩。」
四周落針可聞,我也不自覺捏緊了手。
我對惡意有種與生俱來的直覺,我迅速調整好笑容,恭恭敬敬地對着坐在主位上的人鞠躬。
「謝謝顧爺爺的捐贈,我才能上學讀書,今天是您生日,來得匆忙,沒給您準備賀壽禮物,只能在這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或許是捐贈這兩個字,顧爺爺扶了扶眼鏡框看我。
我立馬掙脫開後媽對我的控制,走上前:「我叫程夏,是市區福利院的,今天多虧顧同學,我才能過來和您說一聲謝謝。」
顧爺爺上下審視我一眼:「市區福利院的名單上,倒是有你這個名字,只是你怎麼認識我們家西辭?」
我裝作羞愧,低下頭:「沒進福利院之前,我被拐賣,那幾年不懂事當小偷,偷了顧同學的手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現在給他打工還錢。」
四娘這樁案子 C 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相信顧爺爺肯定也是看過我的背景。
果不其然,他露出了和藹的笑容,他望向顧西辭:「小夏當時是被生活所迫,你怎麼還揪着這點事要人還錢?」
我忙擺手:「不是的,是我主動要打工還錢的,做錯了事情就要承擔後果。」
後媽也走了過來:「我們夏夏真是懂事呢,小辭的眼光真不錯。」
我一臉懵懂地抬頭看後媽:「阿姨,我不是顧同學的女朋友,您別誤會了,他好心給我一份工作而已,這事我之前就跟您解釋過呀,您忘記了嗎?」
我微微挑着眉看她。
這的確是我跟後媽的第一次見面,但兩個人的事,只要一方咬死,另一個人就無計可施。
後媽臉色變得鐵青,在場的人個個都是人精,不難猜出她背後的目的。
豪門多恩怨,我早研究過顧家的關係,這個後媽今年二十二,顧西辭的父親給她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兩人卻沒領證。
這種隨時隨地會被轟出去的不安,促使她急切地想成爲顧家真正的女主人。
再加上後媽和繼子之間存在着天生的矛盾,所以,她總在暗處給顧西辭下絆子,故意弄壞他的名聲。
顧爺爺哼了一聲,後媽僵着臉賠笑,她沒想到會被我反將一軍,這回輪到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天晚上,顧西辭送我回福利院。
車窗外,五彩斑斕的廣告燈一晃而過,顧西辭開口問我後媽什麼時候來找過我?
我編了個謊說是一個多月前,在臺球俱樂部門外,當時我出門幫他買水,後媽就找過來了。
顧西辭轉過身:「她和你說什麼了?」
他緊盯着我的臉,看他這樣認真,我生出了別樣的心思。
「她和我說,我是你的第三任女朋友……」
話未說完,顧西辭的呼吸一下變得沉重,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說:你信嗎?
我笑吟吟道:「我相信你不是這種人。」
車廂裏一片暗色昏蒙,光影閃動間,我看見他眉目舒展開,露出一個雨後初霽般的笑容。
-5-
初三過後,我沒能考上明章高中部。
顧西辭有點不高興,他很想讓我跟他在同一個學校,但被我拒絕。
幾年下來,他的情緒已經開始被我影響。
在去檯球館的路上,他一直皺着眉,無論我說什麼,他都無動於衷。
大概是心情不好,顧西辭靠着沙發小憩,我看他睡得很熟,跑出來透氣。
我蹲在車來車往的街道邊,對面是一家夜店,是周顯開的,我有時候會偷偷溜到這邊看一眼。
而這時,一隻手突然拍了拍我肩頭。
我回過頭。
記憶中稚嫩的男孩臉龐與眼前的年輕少年重疊。
是李年。
烏黑圓溜的眼睛如黑曜石鏡面倒映着我的臉,對方同樣驚訝錯愕地看着我。
他沒想到我還活着。
我也沒想到他還活着。
十三年過去,他已從當年那個背書都背不利落的小男孩長成現在這副桀驁張揚的黃毛。
李年喜出望外地坐在我身旁:「夏夏!是你嗎?程夏!」
我看着他痞氣十足的臉上溢出驚喜的神色,心裏生出隱隱不安。
我擔心他會暴露我的真實年齡,還會打亂我的計劃。
我拉他至巷尾,詢問近況。
李年自顧自地沉浸在喜悅中,面對我沒有半點防備,全盤托出。
當年他跑出去後,怕捱打,不敢回來找四娘,人生地不熟,最後一路靠撿瓶子,討飯進了城。
和我那幾年一樣,他也當了好幾年的乞丐,睡橋洞、睡路邊在垃圾桶裏撿東西喫。
後來年齡漸長,憑藉着一腔孤勇認識了幾個混混,拜了把子,慢慢讓他混成了夜店的打手。
李年拉着我的手說,他改了名字。
他一字一頓盯着我的眼睛:「程詢,我叫程詢。」
我沒問他爲什麼要改這個名字,抽出手,撇過頭。
昏暗的巷子裏一時無言。
直到衣兜裏的手機振動聲打破了這陣尷尬。
我猜是顧西辭打給我的。
他在找我。
我敷衍了幾句後,加上了程詢的微信,匆匆轉身跑出巷口。
顧西辭站在街邊,他手上還在不停地撥號。
我迅速調整好笑容,走到他身旁。
還不等我說話,緊跟在我身後的程詢就已與顧西辭四目相對。
程詢早不是當年那個乖乖聽我話的小男孩,他察覺到敵意後,挑釁般從嘴裏吐出一個菸圈。
那模樣極其張揚放肆。
顧西辭並不看我:「你出來在這會情郎?」
最後三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
認識幾年,顧西辭很少會動怒到此地步,我趕忙阻擋住他與程詢的對視。
「沒有,我出來透氣,然後……」
我低下頭,故作難堪之色。
顧西辭往前走一步,皺眉再要問話時,我推着他上了等候已久的車。
車上,我神色自若地編了個故事。
無非就是程詢瞧上了我,他追在我身後要微信,我百般推脫。
我暗自觀察顧西辭的臉色,車窗外,路燈忽閃而過,只見他神情嚴肅,兼有怒氣衝衝。
顧西辭抬眸看我:「那你給了?」
我點點頭:「不給,他就……」
他眼神猛地一變,氣道:「你真給了?」
我立馬拿出手機,刪掉了程詢。
「刪掉了。」
聽到這句話,顧西辭這才鬆下一口氣,但胸口仍舊在劇烈起伏。
時間是樣好東西,原本兩個互不相干的人只要產生交點,就能衍生出無限情感糾葛。
那天晚上,我哄了他許久,纔回到福利院。
窗外月光如銀,顧西辭的車前腳開出大門,後腳我就看到程詢從院中樹下走出。
他雙手插兜,一頭黃毛在夜色中格外顯眼。
程詢看向我的目光很是平靜,也帶有幾分涼意。
在這樣的視線裏行走,我有一種惴惴難安的心情。
不知爲何,我想起媽媽和妹妹,回憶在腦海裏翻江倒海,一遍一遍地提醒我。
我是個自私自利的惡鬼。
我的每一次睜眼,每一次呼吸都是踩在她們身上。
在程詢面前,我像只被人扒開皮的老鼠,暴曬在烈日之下,難堪的痛楚遍佈全身。
夜風習習,他的聲音緩緩傳來:「夏夏,你……現在不是在讀高中嗎?爲什麼會和他去俱樂部?」
他查到了顧西辭的身份,自然也得知了我和顧西辭的關係。
寒來暑往,光陰流轉,這些年,關於我和他的謠言也慢慢發酵起來。
人人都說我是個撈女。
我的太陽穴怦怦跳動起來。
程詢盯着我的眼睛,他抓住我的肩膀微微搖晃,似要將我喚醒。
「夏夏,你是不是缺錢?我給你錢好不好?我這幾年也攢了幾萬塊,我們離開這裏,我供你上大學,你不要……再跟他了。」
他言語帶着幾分急切與懇求。
我搖頭拒絕,程詢一臉疑惑,還想再問時,我揚起腦袋發出質問:「你還記得我媽媽怎麼死的嗎?」
程詢面露痛苦之色。
我步步緊逼:「是周顯和四娘把她賣到山裏,她纔會生下我和妹妹,你還記得周顯嗎?」
程詢睜大眼睛,他混黑道的,不會不知道周顯的名字。
我的眼淚流淌下來:「你會幫我的對嗎?」
他黑沉的眼眸中映着我一個人的身影。
程詢什麼都沒問,我什麼也沒說,他虔誠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鬆下一口氣,露出笑容,幸好,他永遠聽我的話。
高中課業繁重,我的休息時間全都用來應付顧西辭,自從程詢出現後,他對我的佔有慾和控制慾越來越強。
他時常檢查我的手機,看我有沒有和別的男生來往,但顧西辭不知道我早就有了另一部手機。
顧西辭霸佔了我的白天,程詢就在夜晚跑到福利院等我。
我還要抽空出來見梁玉。
時間一下變得緊張而忙碌起來。
有好幾次,程詢在翻圍牆時差點被顧西辭看到,我讓他動作小點,或者晚點過來。
程詢不甘願道:「我就這麼惹人煩嗎?」
他和顧西辭不同,顧西辭需要人哄着纔會勉強同意,而程詢只要看見我冷下臉,他就自己垂着眼答應下來。
但下次只會踩着點翻牆。
我知道他有分寸,後來也就由着他去了。
我的成績下降的速度越來越快,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她常常把我叫到辦公室內。
她苦口婆心地勸導我,好好學習,讀書纔是改變人生的唯一道路。
我看着她那張溫柔嫺靜的臉,無法告訴她,我早就見識過世界的殘酷。
我的人生從不是坐在明亮的教室裏讀書寫字,我不需要這樣的未來。
我需要抓住一切可以讓我向上爬的藤蔓,那些曾經傷害過我、妹妹、媽媽的人都要得到報應。
恨比愛長久,愛會在時間的長河中失去新鮮感,而復仇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再也沒人能夠扼殺。
窗外,一場盛大輝煌的黃昏正緩緩降臨。
班主任實在不忍心放棄我,她留我一個人在教室裏補功課,今天是週五。
顧西辭仗着家世好,每個週末從不上課,週五下午的六點半,他準時出現在校門口等我出來。
但今天他給我打了七八個電話,我都沒空接,因爲班主任正站在講臺上給我上課。
她是個盡心敬業的好老師,可我不是認真聽講的好學生。
顧西辭更不是,他不耐煩地一腳踢開教室門,班主任被他嚇得一抖。
他臉上沒有半點打擾的愧色,眉頭緊鎖,看着我:「還不出來嗎?」
我看了看班主任,有些糾結。
顧西辭大步邁進來,他抓住我的手往外走。
班主任顧不上其他,急忙跟在我們身後:「這位同學,你要帶她去哪?」
顧西辭挑眉道:「和你有什麼關係?」
班主任說:「她是我學生,當然和我有關係!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顧西辭被這話一堵,他鬆開我的手,大步往前走。
我低下頭,不敢再看班主任,只小跑着跟在顧西辭後面,班主任再怎麼喊也沒回頭。
一樓走廊上,顧西辭突然頓住腳步。
我撞上他的後背,明知故問:「你爲什麼這麼生氣啊?」
顧西辭,你在生氣嗎?
可你有什麼立場,什麼身份生氣呢?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不是嗎?
夕陽落下山的剎那,世間萬物都在瞬息萬變。
天空由玫瑰粉轉換成霧霾藍,星星一閃一閃,我笑盈盈地盯着顧西辭的眼睛。
少年紅透半張臉,他的輪廓染上一層餘暉,顧西辭喉嚨滾動一下。
他沒再生氣,而是注視着我沉默。
那晚,顧西辭破天荒地陪我在福利院逛了一個多小時,他問我想不想去明章。
我還是搖頭。
他低頭詢問我爲什麼?
我扯了個幌子:「我沒考上。」
他又說:「我也沒考上,這些你都不用管,只說想不想去?」
我搖頭拒絕了。
顧西辭仍舊好脾氣地哄着我去,他掰着手指跟我數好處,說學費什麼的不用我擔心,他會解決好,以後他來養着我。
話音落地,我第一次對他露出冷眼,沉下笑容。
顧西辭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他噤聲一會兒,找了藉口離開了。
一步三回頭。
我花了四年時間才讓顧西辭對我動心,但這離我要做的事遠遠不夠。
總歸有了個好開頭。
我在圍牆內等了十來分鐘,遲到的程詢才翻過牆頭跳到我跟前。
他大咧咧地呲着一口白牙笑:「我剛趁顧西辭司機不注意,把他輪胎扎破了,夏夏。」
這下輪到我瞪圓眼睛看他。
程詢哼了一聲,頗爲驕傲:「誰讓他今天牽你的手了,我就該給他一點教訓!」
我無奈道:「好了,別管他了,你呢?」
自四娘被警察端完後,周顯沒再做這檔子缺德事,如今他手上產業衆多,已經不需要再賺這份錢了。
周顯在 C 市中心有家名叫 sweety 的夜店。
那是市內最出名的,據說是他經營的第一家店,對他而言,意義肯定非同一般。
程詢三個月前找了幾個兄弟,進了 sweety 裏上班,雖然只是在外場當打手,但總歸是更靠近周顯。
我問他周顯什麼時候回國?
程詢神色猶豫:「聽他們說,應該是這個月底。」
他停頓一下,黑黢黢的眉沉下來:「夏夏,我們一定要這樣做嗎?不能換個城市重新開始嗎?」
我捏緊手掌,淚水漣漣:「我可以走,可以躲開他,可是我的媽媽,我的妹妹她們呢?」
程詢見不得看我哭,他一把將我拉入他的懷中,在我耳邊做出承諾:「好,夏夏,別哭了,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一滴淚水落在他的肩膀。
我抬眼望向垂在天邊的月亮,嘴角向上勾起。
-6-
程詢在 sweety 上班後,便少了很多空餘時間,來翻牆的次數越來越少。
這一年的冬天,他在 sweety 表現出衆,得了周顯的另眼相看。
據說是因爲當時周顯帶客人在內場玩,客人仇家找過來。
客人前腳剛出夜店大門,還沒來得及上車,有人就拿着刀朝他捅過去。
正在門口看場子的程詢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行兇者。
而他左手也被砍了一刀。
因爲這件事,程詢和那客人有了過命的交情,也得到了周顯的青睞。
他被調去 sweety 的內場。
我跟程詢說,周顯一定會調查他,以他的爲人,還會想盡辦法考驗他,讓他不要過來找我。
五月中旬,離我上次見程詢過去了五個月。
顧西辭帶我去了滑雪場,在那裏,我見到了梁玉,她臉上的笑容無比明媚,早已不是乞丐窩裏髒兮兮的小孩。
如果我的妹妹長到她這個年紀,想必也和她一樣吧。
顧西辭問我要不要打個招呼。
我搖了搖頭。
回來後,我收到了程詢寄來的信,他說周顯這段時間在國外,想過來找我。
我思來想去,選中一家奶茶店和他見面。
程詢說,他已經得到周顯的信任了。
我看着他手臂的傷疤,心裏百般滋味,最後沉默着遞給他一杯奶茶。
程詢笑得虎牙都露出來,長手長腳地坐在我對面。
窗外和煦的陽光讓我有一瞬間的晃神,好像回到那個山村裏,我正在教他背詩。
我心底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其實就這樣過下去也很好,忘記那些曾經的事吧……
然而,程詢卻對我說周顯開始調查起了梁玉。
我問他爲什麼會這樣。
程詢只道:「他好像知道是梁玉引來的警察,應該是小馬告訴他的。」
不好的預感在瞬間湧上心頭,我額角一頓亂跳,還沒等我緩過來。
一隻手從身後搭在我的肩膀,順勢掐住了我左側脖頸。
顧西辭沉沉嗓音響起:「你在做什麼呢?程、夏!」
最後兩個字宛如鐵錘砸地,擲地有聲。
我脖子裏卡着一口氣,不敢回頭,也不敢吭聲。
程詢握住顧西辭的手,試圖解開顧西辭對我的桎梏。
兩人火藥味十足。
我急忙站起來,想要平息顧西辭的怒氣,卻被他摁坐在了椅子上。
緊接着,我被他連人帶椅子往後拖出了幾米。
尖銳的聲音頓時引起衆人的注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
程詢眉毛一挑,長腿一跨,揪住了顧西辭的襯衫領口。
顧西辭毫不在意,昂着臉,眼裏是同樣的怒氣衝衝。
眼看不對勁,我心一狠,站起來的瞬間,左腳絆右腳,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程詢和顧西辭停止鬥氣,一左一右攙扶起我,我夾中間。
趁顧西辭不注意,我哀求地望向程詢,他看懂我示意後,長吐出一口氣。
程詢鬆開我的手,恢復成不良少年的模樣,痞笑道:「小美女,你朋友不是說沒有男朋友嗎?」
顧西辭冷哼一聲,回他:「跟你有什麼關係?」
程詢漫不經心地扭了扭手腕:「你又不是她男朋友,哪裏來的資格管我這個追求者?」
顧西辭眯起眼睛。
程詢斜着眼看我,勾起脣角:「今天就算了,咱們下次見,小美人!」
他話說得輕佻,還衝我眨了一下眼,隨後趾高氣揚地推門離開。
顧西辭捏緊手,轉過身一把將我橫抱起往外走。
他把我丟進了車後座,自己彎下腰檢查我的傷勢,車廂靜默無言。
顧西辭抬頭仰視着我,車頂偏冷的光落進他眼裏,像一片冰封的湖。
他質問道:「你跟我說去找梁玉,結果是來奶茶店見他?」
我穩住呼吸,點頭。
他握住我腳踝的手,力度開始加大。
「你喜歡他?」
我搖頭。
「那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顧西辭坐在我身旁,掰着我肩膀逼我同他對視。
我掏出手機遞給他,我收到過很多罵我的短信,從前我視若無睹,而現在我把這些短信一一擺在他面前。
在他即將爆發的時候,我握住他的手,輕聲道。
「他想讓我當他女朋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沒想到,他把這件事鬧到班主任那兒,所以我今天才會過來見他。我不是故意要瞞着你的。對不起。」
顧西辭偏過頭道:「下學期你跟我去明章讀高二,你當我女朋友,那些人再也不會在背地裏嚼舌根。」
我掙脫開顧西辭的手:「不要,我不同意,我自己可以解決這件事。」
顧西辭盯着我的眼睛:「你到底是想當他女朋友還是想當我女朋友?」
他是察覺到什麼了嗎?
我有一瞬間失神,我眨眨眼道:「我覺得現在……」
或許是被程詢那句話氣到了,顧西辭根本不聽我說的話。
他抱胸靠着車窗,我見他鐵了心的樣子,只得歇氣,另尋機會。
那天晚上,我和顧西辭頭一回不歡而散。
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時,手機又收到了程詢發來的短信。
他告訴我,周顯正在全力追查梁玉,這會子已經查到宋家。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想起顧西辭在車上說的話。
這個時候轉去明章,我擔心會被周顯查到。
可無論我怎麼說,顧西辭也不肯答應讓我留下來,我氣得腦袋嗡嗡痛,索性關機不再搭理他。
一連過去數十天,他沒了動靜。
我心裏隱隱不安,夜夜做夢,夢到自己在大山裏逃竄,四面山川連綿,黑霧瀰漫,一回頭,看到周顯那張宛如惡鬼般的臉。
我嚇得冷汗連連,直從牀上坐了起來。
顧西辭性子執拗,眼看勸不動他,我只能再想別的辦法,找程詢打聽顧西辭的動靜。
他很忙,我心驚膽戰過了半月,才傳來消息。
周顯因爲裴家背景原因,他不敢伸太長的手,最近好像沒了心思。
而顧西辭因爲給我辦理轉學籍的事,被父親發現,兩人大吵一架,他被關了禁閉。
我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等顧西辭再找上我時,已是八月下旬。
那天下午,趁周顯出國,程詢跑來福利院見我。
夏天,烈陽燦爛,庭院中有種昏昏欲睡的寧靜燥熱之感。
我躡手躡腳從後院回來,剛到一樓,便看到顧西辭仰坐在鞦韆上。
他雙眼緊閉,似乎是睡着了。
許久沒見,再看到顧西辭,總感覺他清瘦幾分。
我猶豫着要不要走過去,過去又該說什麼。
那邊,顧西辭就已睜開眼睛,隔着數米遠的距離,他與我對視相望。
顧西辭眉宇間沉着一片鬱色:「你剛剛去見他了?」
他的眼裏有種洞若觀火的清醒。
顧西辭起身,慢慢向我踱步而來,周身籠着一股危險的氣息。
我被他逼得步步後退:「我不想去明章。」
身後的路退無可退,我靠着牆,顧西辭一手撐住牆,一手虛扶住我的腰。
他低頭看我,像虎視眈眈的獵人正欣賞着自己的獵物。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要忘記,你還欠我一塊手錶。」
見他舊事重提,我的手下意識緊握成拳。
顧西辭輕笑一聲,隨後,他俯下身在我耳邊冷聲道:「你不要再想見到他了。」
他說的是程詢,我驚恐地抬頭:「你要幹什麼?」
顧西辭語氣平淡:「如果你老老實實的,我什麼也不會幹。」
我深呼吸一口氣:「老老實實也包括我當你的女朋友嗎?」
他神色一愣,僵硬着脖子點頭:「對。」
我同意了。
高三開學前,我跟梁玉發了信息,畢竟在同一個學校,我擔心哪天撞見。
她問我在哪個班?想在開學典禮上跟我見面。
我沒回她。
但我低估了我ṱū⁴在她心裏的地位,我以爲五年過去,梁玉會忘記了那段不堪的過往。
可她沒有,她三番五次從初中部跑來高中部找我。
每回下課,我就躲進洗手間,連帶着顧西辭也找不到我。
開學後,顧西辭在學校外買了兩間公寓,一間給我住,一間自己住。
福利院的孩子成年後都要出來兼職賺生活費,身份證上,我已經十九歲,院長對我管教並不嚴格,就算我夜不歸宿,她也是睜一眼閉隻眼,更何況,我跟顧西辭的事早就盡人皆知。
她只是委婉地告訴我,女孩應該多保重自己。
我思量過後,沒有答應顧西辭和他住進公寓裏,他不出意料地生氣了。
離上課鈴響還有一分鐘,我踩着點從洗手間出來,拐彎的樓道里,顧西辭突然從我身後出來。
他不管不顧地牽着我的手走到無人的樓梯下,質問我爲什麼要躲着他。
我掐着手心,逼出眼淚:「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我?」
他更生氣了:「我說了你當我女朋友,之前的事,我就一筆勾銷。」
「可我現在已經是你女朋友了。」
顧西辭揪住我的手,把我往他懷中帶:「那我暑假約你,你怎麼不出來?耍我玩是嗎?要不是老子去找你,你還躲着呢。」
他壓低聲音咬着牙說,「你現在還在躲着我!」
不等我回話,顧西辭彎腰一把扛起我往樓上走。
「顧西辭!你要幹什麼?」
我沒想到,下一秒,我會在這見到梁玉,還有裴應章,他們一前一後站在陰影中。
顧西辭也愣住,他反應很快,扛着我轉身就要走,卻被梁玉叫停。
裴應章走過來,他和顧西辭的眼神在空中交會,顧西辭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把我放下,同裴應章走了。
樓梯間只剩下我和梁玉。
她看得出來,我和顧西辭關係複雜,再加上顧西辭對外的名聲,梁玉小心翼翼地扶住我:「小夏姐,需要我……」
我知道她什麼意思,以裴家和顧家的關係,顧西辭總該顧忌收斂幾分。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放長線,釣大魚,等魚筋疲力盡時,再一舉拿下才能把握得長久。
我搖頭拒絕了。
回到班級後,我隱約有種不安的預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洶湧。
也就是從這天起,程詢沒再給我發消息了。
我們曾經約定過,每隔五天發一次短信,如果他有什麼關於周顯的特殊情報,我們會在奶茶店見面。
可一週過去了,程詢沒發一條短信過來。
他像一條魚突然消失在水裏,悄無聲息。
這異樣的動靜,使我變得格外謹慎起來,我擔心是周顯知道了什麼。
我開始觀察每一輛經過的車,走在街道上,我疑神疑鬼,四處探望,生怕一回頭就遇到周顯。
前所未有的害怕和恐懼織成一張網,隨着時間一分一釐地縮進,我不得不放棄對顧西辭的欲擒故縱。
面對他的示好,我接下了他送我的玫瑰花,我們一同上學,一同下學,一同回到他買的公寓。
進門前,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然而,顧西辭只將我送到門口,他站在門口處,搗鼓指紋鎖,樓道的聲控燈熄滅在沉默中。
直到門鎖滴滴響起,發出機械的女聲。
顧西辭平靜道:「過來,錄指紋。」
他太鎮定了,顯得我胸腔裏的小人之心如此卑鄙。
錄好指紋後,我們四目相對。
初秋時節,走廊上的風沾染幾分涼意。
我問他要不要進來坐坐?
顧西辭乾咳一聲:「不了,你好好休息。」
他耳邊泛起薄紅,同手同腳走回對門。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像只鼓起尖刺的刺蝟,看着棘手,實則外強中乾。
十月份中旬,我終於知道了鬱結在心裏的不安感從何而來。
是梁玉的妹妹丟了。
那個與她同母異父的妹妹,曾在她十歲那年被她母親抱在懷裏的妹妹被人拐走了。
顧西辭從裴應章那聽到消息,說警察初步判斷是四娘隱藏的同夥。
我一瞬間就想到了周顯,沒想到梁玉暴露得這麼快,只是爲什麼要綁走她的妹妹呢?
到底是巧合還是警告?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時,福利院那裏突然寄給我一封信。
是程詢寫的,他不知道我已經搬出來了。
信上解釋了來龍去脈,周顯這些年一直在追查梁玉,他反覆詢問小馬,最後拼湊出事件真相。
從那以後,周顯便很想抓梁玉,奈何裴應章細心謹慎,每每出門都守着兩個女孩,寸步不離。
這次,他下了死令,程詢擔心會牽扯到我身上,便想了個狸貓換太子的辦法,叫動手的人誤以爲自己要抓的人是梁玉的妹妹。
對於梁玉那妹妹來說是無妄之災,對梁玉來說卻是躲過一劫。
我輕嘆一口氣,躲在洗手間裏將信紙點燃,冷眼看着它燒成灰燼。
有了這次打草驚蛇,周顯再想動手就得掂量掂量了。
這些天,我擔驚受怕,直到這封信的到來,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好日子沒過多久,梁玉找上了我。
她告訴我,她想找小馬哥要到關於手錶的線索,以此來解除顧西辭對我的控制。
我搖頭拒絕,小馬哥並不是我們現在能招惹的。
她不肯放棄,我不好直說周顯的事,只能委婉勸解她。
誰知,梁玉卻突然問起了我是否知道她妹妹的下落。
我看着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爲她的天真和善良感到詫異。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她喫過很多苦,也捱過很多打,可她對這個世界仍抱有善意。
我試圖挑撥人性:「她又不是你親生的妹妹,不值當的,忘記曾經的事,過自己的日子。」
她站在灰色陰影中,垂下眼睫,我往前走。
梁玉追了過來,她固執地想要救出妹妹。
即便她爲這個妹妹受過無數委屈。
我被她打動了,那雙和我妹妹一樣的眼睛,露出哀求的神色,我無法拒絕。
周顯經過這事,很長一段時間沒了動靜,這件事算個插曲,有驚無險地落下帷幕。
夜裏凌晨,我收到了程詢報平安的短信。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在那段時間受了很重的傷,性命瀕危。
但當時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7-
我高二那年,顧西辭高三。
顧家早就給他鋪好了路,等他一畢業就去國外上大學鍍一層金,再回來接管家族產業。
過年的時候,他跟我提起Ṭū́₆這事。
公寓在十二樓,顧西辭靠着門跟我說,他想帶我出國。
我想起周顯,想起程詢,想起媽媽和妹妹,經年累月的恨意由不得我停下來。
我邊削蘋果邊拒絕他。
我以爲他會強勢地帶我走,就跟之前帶我轉學一樣,我行我素。
但他沒有,他整個人透着一股垂頭喪氣,自從上次和裴應章談完後,他似乎變了。
總之,我準備的說辭,通通都沒有用上。
顧西辭一次又一次抬眼看我,而當我回望過去時,他又迅速避開我,一直到新年零點時分。
我們互道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我送他出門,即將關門的瞬間,顧西辭問我:「你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我疑惑地皺起眉。
顧西辭長長嘆了一口氣:「你最近好像很不開心,是因爲我逼你當我女朋友嗎?」
我搖頭。
「可我覺得你很不開心。」
有嗎?我最近的演技這麼差嗎?
我腦子裏開始覆盤。
顧西辭靠着牆,身影幾乎要融進夜色中,有幾分蕭索之感。
「我以後不會再逼你了……」
他停頓一下,接着說:「你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我迎上他平靜的目光,堅定地搖頭:「沒有,你別多想了。」
而這時,樓下有小孩在放煙花,煙花爆炸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我下意識看過去。
煙花綻放在雪地黑夜裏,燦爛轉瞬即逝,留下荒涼無邊無盡。
顧西辭張嘴說話,聲音卻極小,等我再問他時,他轉身回了公寓。
我迷惑不解地回到房間,剛關燈,手機震動一下,是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往樓下看。】
我飛速跑出去趴在落地窗前。
掛着紅燈籠的樹下,程詢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着,看到我來,他使勁衝我揮手。
然後從身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發光大字:【新年快樂。】
原來剛剛是他放的煙花。
程詢像小品裏的演員,滑稽地揮舞着這幾個字。
我笑了,笑着笑着莫名哭出聲。
過完年後,日子平靜得如秋水,沒有絲毫波瀾起伏。
周顯老實了,不再追查梁玉,程詢在暗中留存了許多證據,他身上的傷口疤痕越來越多。
無數個夜裏,我都想舉報周顯。
蠢蠢欲動的心思在黑夜裏膨脹爆發,天亮時,又迅速坍塌下來。
我沒有退路了,在沒有萬全之策的情況下,我不會輕舉妄動。
顧西辭出國前一晚,程詢問我,他會爲我做到什麼程度?會不會一出國就將我拋之腦後。
依靠男人的喜歡,聽上去很可笑。
可這的的確確是我能拿得出來的招數,我沒有家世,沒有一刀捅死周顯的決心,我還想全身而退。
命運既然把顧西辭送到我面前,我就要不遺餘力地攀附上他。
我想起最開始靠近顧西辭的日子,幫他端茶倒水,在樓梯間一坐就是一整天,背地裏被人罵成撈女。
很難熬但也過來了。
我站在懸崖邊,跳下去,活過來,我的生命是千萬次絕處逢生。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
顧西辭沒忘記我,他每個月都回來見我,每晚我都要和他打電話報備。
故事裏的負心漢常有,長情的也有,又或許,他對我還有新鮮感。
我高考後還差點就被他弄出國。
我找了個離 C 市很近的城市上大學,週末趁顧西辭不在的時候,偷偷溜去奶茶店和程詢見面。
不敢面對面,只能靠扔小紙條,隨着周顯越來越信任他,我和程詢見面的次數就越少。
很難形容那段時光,蟄伏在暗夜裏,時間變得漫長但又好似一晃眼就到了。
程詢說周顯又要出國了,這次帶上了他。
走之前,我們見了一面。
我坐在奶茶店裏,程詢蹲在街邊抽菸,盛夏,三十多度的溫度,他穿了件黑色衛衣。
他的額角有一條很長的疤痕,這是有一年,他保護周顯換來的。
我眼角洇溼一片,程詢如有所感般,朝我的方向投來一眼。
他笑着說:「沒事,別怕。」
程詢扔下菸頭,踩在腳底,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時間如長河滔滔不絕,一天又一天,當夏日已經過去,街頭巷尾飄起了雪花時。
程詢回來了。
他被曬黑了很多,漫天遍野,目之所及,一片雪茫茫中,他騎着一輛炫酷的摩托車穩穩地停在街邊。
這次他帶回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可有那麼一剎那,我真的覺得我該放下所有的執念。
我不該牽扯到程詢的。
他本ťŭₛ該在山村裏,擁有自由的一生,而不是爲了我的私心,出生入死。
我很害怕,故事的結局配不上他的顛沛流離。
我遲疑了,或許是過了幾年安逸的日子,或許是想起程詢站在樓下舉大字報的瞬間。
心臟被溫熱的潮水所包裹住,一寸一寸沉下去。
黑色迷霧徹底將我淹沒,我尋不到我的未來和過去。
我深呼吸一下,推開奶茶店的玻璃門。
寒風如刀,劃開我的臉頰,我大步朝着程詢走去。
距離被拉近,風雪裏,他的眉眼漸漸清晰,大概是默契,他看穿了我的想法。
他利落地上車,「轟」的一聲,摩托車駛離出街道口。
天地一片白色,我一個人站在這裏。
大一這年的暑假,周顯突然決定金盆洗手,出國養老。
我得知這個消息後,決定主動出擊。
周顯自四娘這事後,心裏便紮了根刺,沒有人喜歡自己活在風險中,他對任何人包括程詢在內,都沒法吐露真心,總要留條逃跑的路。
爲了徹底扼住他的咽喉。
我設局讓程詢先把我供出去。
剛開始,他並不願意,但我告訴他,顧西辭不會對我袖手旁觀。
他眼底情緒翻湧,像颱風過境,捲起一場肆意的風暴,最後一聲苦笑收場。
程詢同意了,他把我送到了周顯面前。
再見到周顯,距離上次見他已過去了十七年。
C 市的郊區別墅,大廳金碧輝煌,燈光璀璨,最中央供奉着一座金彌勒佛像。
周顯穿着黑色西裝,打扮得人模鬼樣,哪裏還能看出當年那股子流氓痞氣。
都說貴氣養人,如今的周顯還有幾分儒雅的氣質。
他眉峯舒展:「小丫頭,一別數年,別來無恙啊。」
我抑制住胃裏翻騰的噁心感,站在他跟前。
周顯拍了拍沙發,其餘人很會看眼色,紛紛走出去,程詢最後一個離開。
他關門的時候,面對我,整個人藏匿在陰影中,門縫中最後一縷光一寸一寸熄滅。
周顯臉上含着笑,語氣淡淡:「夏夏怎麼不坐?」
我聞言坐在他的下首。
周顯半眯着眼看我,那眼神彷彿是在透過我懷念故人。
我知道。
是我的媽媽。
周顯回過神,他站起身又坐在我身旁,強行摟住我的肩,迫使我仰頭看他。
他掀開我的襯衫,他的手向下摸索。
然後,臉色突變。
將我一把推開。
大概是虧心事做多了,周顯幾年前就開始信起了佛,家裏大大小小的金佛像,身上掛的佛串。
他成天拜佛理香,以此來減少自己的罪孽感。
周顯堅信女孩的經血是污穢的,是晦氣的。
所以我選中了生理期這個時間節點,來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
果不其然,周顯泄氣了。
再怎麼謹慎的男人,在面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時,都會有種自信,放鬆警惕。
他打電話叫人把我關進房間裏。
窗外,夜色蒼茫,風雨將至。
我來之前跟顧西辭大吵一架,他回國後,一定會去找梁玉。
以我對梁玉的瞭解,她絕對不會看我陷入險境。
她如此天真,善良,和我這個自私自利的惡鬼不一樣。
梁玉絕對會義無反顧地跟着程詢來找我,甚至會爲我獻祭出生命。
挾天子以令諸侯,我編了一張網,把顧家、裴家、宋家都拉了進來。
再加上,程詢的證據,周顯絕無本事翻天。
我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備。
周顯在別墅裏舉辦一場派對,他要離開了,乾乾淨淨地離開,還準備帶着我一起。
兩天後的傍晚,這裏燈火通明,傭人送來晚禮服。
我十分聽話地換上,周顯過來接我。
而程詢跨上機車,一嗡聲消失在大門。
他要去找梁玉和顧西辭。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直至黃昏最後一線光芒泯滅在地平線盡頭。
梁玉被帶了進來,我站在二樓的露臺上,周顯剛剛接到電話,正自顧不暇,沒時間管我。
人羣議論紛紛,我趁機從洗手間翻窗出去。
我和程詢在梁玉面前演了一齣戲。
我不想她知道我在利用她,假裝自己是爲了保護她才落入周顯手裏。
梁玉相信了。
我帶着她往市區逃,沒有回頭看程詢。
一次都沒有。
直到遠方傳來警鳴聲。
十七年前,妹妹死去的那個夜晚,我的心臟就像座掛鐘,每當記憶被喚醒,一種震盪的痛感就會從內至外擴散開。
此時此刻,鐘聲在這個夏天塵埃落定。
它昭告一切都結束了。
-8-
我從警局錄完筆錄後,顧西辭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我。
我喫飯也守着,散步也守着,在洗手間多待幾分鐘,他都要敲門問我還好嗎?
他被嚇到了,我一直覺得,顧西辭經過這件事後,就會發現我是在利用他。
從我們倆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對他蓄謀已久。
正常人都會對此感到生氣,憤怒,我做好了準備。
但沒想到,顧西辭居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下了。
不僅如此,他什麼都沒問,把我帶出了國。
周顯這樁案子轟動了整個 C 市,各大報紙都在刊登。
幾方勢力插手,證據確鑿,周顯無路可逃。
他被押送上法庭那天,我剛到洛杉磯。
透過手機屏幕,我看到周顯灰敗的臉色,絕望的眼神,一種前所未有的痛快和光明席捲全身。
我贏了,儘管是一個遲來的勝利,儘管這場勝利,埋葬了數不盡的屍骨。
程詢被判了十二年,我想其中應該有顧西辭插手的緣故。
我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去。
傍晚時分,黃昏籠罩着整座城市,高樓聳立,一面面明淨的玻璃窗上映着燦爛的光輝。
夜色濃郁時,滿天星辰,月亮高高懸掛,像兒時媽媽唱着的歌謠那樣明亮又令人嚮往。
小時候,我最想去山的那邊,可真當我站在這裏,卻又在後悔。
人這一生,能做的選擇太多了,如果、當時。
如果,我不逃跑,媽媽就不會死。
如果,我不逃跑,妹妹也不會死。
人生是條無法逆行的單行道,月亮定時定點墜落在西方,太陽又定時定點在東方升起。
黑夜裏,生命千萬次重生,又千萬次死亡。
我回過頭。
廚房裏,顧西辭正在下廚。
我早說過,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趁顧西辭對我還有新鮮感時。
我得抓緊機會。
沒搞定周顯前,我從未想過我的未來。
而現在不一樣。
我沒有學歷,我就要努力學習。
從八歲到二十五歲,從鄉村到洛杉磯,我像一條藤蔓一樣,用盡手段,向上攀爬。
我終於走到了山的這邊。
(完結)
顧西辭番外
程夏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眼睛反覆出現在顧西辭的夢裏。
人潮喧鬧的遊樂場,彩燈幾乎要晃瞎人眼。
那天正是他母親的忌日。
顧西辭剛從爺爺家回來,豪門聯姻很少會有真心夫妻,多數都是強強聯手。
夫妻之間有個基本的禮貌,只要不把事情鬧得太難看,彼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
家庭內部也就很少會有什麼親情。
顧西辭對自己的母親並沒有什麼很深的印象,或許是年齡太小的緣故。
說起來,他的母親並不是顧家正牌夫人,而是父親在外養的小三。
這個身份並不光彩,但因爲顧夫人身體不好,不想生,所以他剛出生就由顧夫人養在膝下。
雖說已經過了明路,但畢竟不是親生的,顧西辭的喫穿住行一概由傭人打理負責。
他很少會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
一年也不過十次,這還是在聚會上才能見到。
七歲那年,顧夫人突擊檢查,嫌棄他寫的字沒有風骨,罰他在太陽底下站立。
一個女人突然從外走進來,她的眼睛噌地一下發亮,直直向他走過來。
但很快就被管家擋回去。
她的嘴裏一直唸叨着什麼。
顧西辭本能好奇地看過去,然後被顧夫人狠狠砸了一耳光。
顧夫人冷着臉說沒規矩的野種。
這話像一柄劍刺進了他心裏。
被管家拉走的女人回過頭,眼裏寫滿了不甘心。
他那時年齡太小,看不懂大人們眉眼間的刀光劍影,愛恨情仇。
一個月後,顧夫人出車禍身亡,是他親生母親下的手。
導火線就是因爲那一巴掌。
這樁事鬧得挺難看,鬧到一向淡泊世事的顧爺爺都出來處理。
他被送去顧爺爺身邊,而顧爺爺毫不避諱,直接開門見山,當面揭開了他的身世。
他的親生母親跪在地上,她仰着腦袋,眼裏全是不甘心。
不甘心到一種癲狂的程度。
午夜夢迴,顧西辭總能想起這雙眼睛。
他的母親留下的遺物只有一塊手錶,來歷和意義都沒人知道,顧爺爺將它交給他時,一句話都沒說。
而顧西辭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感覺自己的情緒一片麻木,好像一湖死水,激不起半點水花。
金錢真的有這麼大的魅力?讓她放棄自己的尊嚴和生命,去爭去搶?
他不理解。
直到遊樂場上,一直戴着的手錶被她偷了。
她是個小偷,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手上空落落的,又是唯一的遺物,大概是唯一這個詞,分量太重,他報警後又找到了顧爺爺,說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這塊手錶。
但事與願違。
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會夢見那個小偷的眼睛。
和他母親如出一轍,充滿野心,算計和勢在必得。
這一場夢持續到一個拐賣案被打擊,好友裴應章家裏多了個小姑娘——梁玉。
他聽過這個女孩的故事,爹不疼,媽不愛,小小年紀就被拐賣,這樣的小孩還不止她一個。
福利院裏還有好幾個。
沒來由的,顧西辭覺得從她身上入手,能找到那個小偷。
順瓜摸藤,他找到她了。
她很瘦,臉頰上幾乎沒什麼肉,風再大點就能將其吹走。
眼尾下垂,鼻頭微皺,怯生生地撞進他懷裏,像一株脆弱的百合花在尋找庇護。
四面八方都有聲音傳過來,可那一瞬間,他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怦怦怦。
那一潭死水好似被風吹動。
後面發生了什麼事,他都記不太清,甚至於他都忘了自己找她是爲了拿回手錶,只依稀記得自己報出了手機號碼,等她打電話給自己。
結果等了好幾個月都沒有。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有的只是處心積慮。
顧西辭第一次發現她在臺球俱樂部後,他以爲她是在找工作,每逢司機問他今日去哪,他都會下意識說去打檯球。
其實,他對很多東西都有種意興闌珊之感,包括活着。
但,她顯然不一樣,看着柔弱,實則有股子韌勁,好像三月天裏,蓬勃又有生機的無名野草。
第四次在臺球俱樂部門口看見她。
那個受了情傷的男前臺,叫她滾。
她沒露出半分難堪的神色,而是平靜地轉過身。
身後像有人伸出手推他一把,顧西辭走上前,讓她跟着他。
她很聽話,說什麼就做什麼,他讓她打工還錢也開開心心地接受。
他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說程夏。
很好聽的名字。
剛開始,她坐在樓梯間裏,乖乖寫作業,他只要一出來就會看到她端正的坐姿。
後來,他實在忍不住,叫她進來寫。
很多時候,她會偷偷抬頭觀察他,根根分明的頭髮下,那目光一直跟隨着他。
兩人視線又一次相撞,她迅速躲開。
他突然起了點心思,想讓她試一下打檯球的感覺。
她很聰明,學他的動作,那種感覺就像是帶了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小孩。
很讓人上頭。
陪伴是很難戒除的習慣。
人人都說他冷漠無情,是個不好惹又不好得罪的富三代,明明只是從小巷子裏走出來,非說是他在外面打架。
上了初中開始,他的風評就變得越來越差,他不是不知道背後的推手,是他後媽。
但他不想處理。
他只想着每天放學後,能有個人陪自己。
程夏就是一個很適合的人選。
她安靜,聽話,雖然很多人都說她對他有所圖謀,看中他的背景,看中他的錢。
但人上班不就是爲了賺錢嗎?
他給得起,她願意要就行。
只是程夏從未開口要過一分錢。
他有些遺憾。
他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久,那些中傷她的謠言就越多。
有好幾次,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她神色淡淡,毫不在意。
不知道爲什麼,顧西辭竟有種憋屈堵在心裏。
她好像一點都不難過,哪怕是面對很多人,被後媽推出去的時候,他看向她。
她沒有半點膽怯,反而笑着將場面掌控在自己手裏。
那種鮮活的生命力,就宛如把一棵柳樹活生生砍倒在自己面前,撲面而來。
他對後媽並不反感,但她居然在程夏面前造謠,說自己有過好幾個女朋友。
他很生氣,很生氣。
但程夏說他們是好朋友,她相信他。
嗯。
很開心。
有了她的生活,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雖然他也不太清楚到底哪裏不一樣,但在每次見他的路上,他的心情總會變得無比雀躍,無比期待。
這種心情在時間的重疊中,日復一日,開始變得有些酸澀。
他想要她轉學去明章。
程夏拒絕了。
顧西辭的心情一下就跌到谷底。
大概爲這事說過很多次,程夏看上去也有點悶悶不樂。
他們少見地陷入僵局中。
顧西辭閉上眼睛,腦子裏在琢磨怎麼開啓新話題。
誰知,程夏轉眼就跑出去了。
出去散心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身邊那個黃毛。
黃毛跟在她身後,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而在這個時候,程夏居然衝他笑了一下。
他只感覺肚子裏剛歇下去的怒火一下躥上頭頂,對面的黃毛偏偏還吐了個菸圈。
怒火攻心,也不過如此了。
程夏推着他上車,雖然當着他的面把黃毛微信刪掉,但不知道爲什麼,他本能地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一直延續,一直在腦海裏翻湧不斷,使得他近來的脾氣也有些暴躁起來。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第七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顧西辭破防了。
他怒氣衝衝踹開了教室門,班主任被他嚇了一跳,怒斥道:「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呢?有什麼資格管她呢?
滾燙的怒火當頭淋下一盆冰水。
瞬間,他就像是被針扎破的氣球,沒了氣息。
然後,跟在身後的程夏仰着腦袋,一臉懵懂:「顧西辭,你爲什麼生氣呢?」
那天的黃昏,薄薄一層的金黃色,落在她的眼裏。
他再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無比堅信,他對她動心了。
從福利院回去的那晚,他頭一回覺得,月色真美。
雖然程夏拒絕了他轉學的提議,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的身後。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她回福利院的時間越來越早。
而且好幾次,他總覺得背後有什麼人在盯着自己。
直到有次,他故意藏在路邊,他看着那個曾見過的黃毛,手腳十分利落地翻牆。
他其實並不想調監控的。
可是,撞見好幾次了,世界上不會有那麼多的巧合。
程夏跟他說,要出去和梁玉見面。
在程詢出來之前,他的身體就好像繃緊的琴絃,出來之後,一下就散了。
她在騙他,他知道。
她說程詢在追她,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清亮亮的,一點都不像是在撒謊。
就好像是在和他討論今天天氣好不好一樣。
他問是想當誰的女朋友?她喜歡上那個黃毛了嗎?
她錯開了他的眼神。
這個動作就回答了一切,他閉上眼,不敢面對現實。
她不喜歡他,他知道了。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沒等他就下車,只留給了他一個背影。
那個夏天,他給她發短信,一條也沒回。
一眼望過去,全是綠色聊天框。
夜悄無聲息地來臨,天地一片靜悄悄。
他打電話找關係把程夏的學籍轉進了明章。
他知道這事很不光彩,但人總有私心,他是個卑劣者。
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會被後媽知道,添油加醋地說給了父親,他因此事被關了第一次禁閉。
等到他好不容易出來的那天,管家說,程詢已經到了福利院。
他聽完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的動作很輕,像一隻貓一樣狡黠,顧西辭微微睜開一條縫看她。
許久未見,她似乎長得更高了,也更瘦了。
她露出猶豫不定的神色。
他睜開眼睛問她。
她瞬間皺起了眉頭,顧左右而言他,她說不想去明章。
是因爲他不想去明章嗎?
顧西辭沒敢問,他一步一步靠近程夏,他是個不擇手段的小人,他只要她在她身旁。
爲了要挾她轉學,他告訴她,她欠他一塊手錶,如果還不願意,他不介意讓程詢出點意外。
程夏妥協了。
但在開學後,她一直躲着他,不肯回消息,不肯跟他見面。
是生氣了嗎?
顧西辭有點搞不懂,情緒就像被酸澀檸檬汁泡發,越來越不是滋味。
於是,他蹲守幾天,終於在一個課間攔住了程夏。
他以一種強勢的態度逼問她。
她哭了。
睫毛被淚水打溼,一簇一簇,每眨一下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羽毛撓。
可他還是隻能冷着臉,去要一個明確的名分。
程夏想逃,被他一把扛起去樓梯間,沒想到會在這碰上裴應章和梁玉。
四人面面相覷,顧西辭轉身就走,但被裴應章攔住。
後來,他們倆單獨聊天,裴應章從善如流,幫他分析。
他說,對女孩子要溫柔,太過強硬,只會適得其反。
裴應章走後,他站在原地,吹了很久的風。
那些如烏雲般籠罩在心上的愁緒將散未散,腦海裏想起她的那雙眼睛。
是他手段太強硬了。
她不喜歡自己,但也沒說要離開自己。
她肯留下來總歸有她自己的理由。
他不再追查她與黃毛的見面,逼自己忍耐下來,手機的瀏覽記錄中,全是怎麼追女孩子。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瘋了。
那天下雨,路過街邊的時候,看到花店的玫瑰花開得正好,嬌豔欲滴,他站在門口。
老闆娘笑說:「小夥子,給女朋友買束花唄?」
鬼使神差的,他買下了那束花。
他本以爲,她不會接下。
世人都知道,這背後的意義是什麼,而她最開始是被逼着成爲他的女朋友。
可是,程夏接下了。
不僅如此,黃毛也消失了,她還答應跟他住進公寓。
顧西辭人都蒙了。
怎麼突然就……
他下意識看向她,嘴角彎彎,眉眼溫和,一點不像在騙他。
自從聽了裴應章的那番話後,顧西辭開始注重自己說話的語氣,他擔心她會哭。
即便如此,他還是感知到她不開心的情緒。
他們並肩走在路上,她總是小心翼翼,眉頭輕蹙,像有江南煙雨繞在上頭。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過年。
在此期間,顧西辭忍了好幾次。
終於,在零點過後,他沒憋住,問她是不是有事瞞着自己?
正所謂,期望越高,失望越高。
程夏還是一句話都不肯說。
就在兩人即將陷入沉默的那一刻,窗外的煙花準時響起。
程夏下意識看向窗外,炫彩的煙花倒映在她的眼眸中,這是市區,禁止燃放煙花。
顧西辭知道,這場煙花是他專門爲她放的。
你喜歡他嗎?
他輕聲問。
她沒有聽到。
再有一個春天半個夏天,他就要出國了。
她沒有挽留,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接受。
程夏在擔心的事,顧西辭也在擔心。
擔心程夏會忘記他,會在日復一日的時光中沖淡對他本就不多的感情。
所以,只要有時間,他都會跟她見面。
異地戀很難熬,除開一種情況。
那就是在見面的路上,千山萬水疊加在一起,是日漸厚重的期待和喜悅。
他不知道程夏是不是這樣想的,但他是這樣感受到的。
很多次,他坐在候機室,行李箱裝滿了他精心挑選好的禮物,手裏拿着鮮花。
那種心情如高山流水,綿延不斷。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
顧西辭一直都知道,程夏不喜歡他,她是出於某種原因才留在他身旁。
別人的戀愛是什麼樣,他不清楚,但他只要程夏留在身旁就足矣。
漫長的伏筆下掩蓋着一種危險。
這幾年,他不止一次提出想讓她出國,但每次都被拒絕,到後面,幾乎成了他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那天,他在電話裏,只是和往常一樣,提了一嘴,他知道她不會同意,誰知,一向溫和的程夏少見地發火。
她怒氣衝衝地掛斷了電話。
顧西辭再撥回去,只能得到一句。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從未這樣動過怒,他知道自己說話難聽,可他真的只是想多見見她。
心慌、煩躁,前所未有的恐懼席捲而來。
在飛機上,他腦子裏想好了一萬種道歉的話。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程夏失去蹤影。
她消失了。
報警後,警察說,她是自己自願上的車,不是被綁架。
可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和謎團慢慢顯示出來。
她爲什麼靠近他?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靠近他是想得到他的庇佑,那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在害怕什麼?她有危險!
思緒在瞬間回到第一次見面。
顧西辭突然想到,她曾被拐賣過。
他迅速找到了和她有同樣經歷的梁玉。
裴應章嘗試勸阻,但梁玉比他還要堅決。
那個所有人都在驚心動魄的晚上,風雨已至。
越是這樣的時刻, 回憶就越是模糊不清。
只有怦怦亂跳的心臟能夠復現當時的心情。
害怕、恐懼和失而復得讓他見面後第一次對她說出髒話:「你他媽爲什麼不跟我說?到底爲什麼?」
程夏仰着腦袋,像在醫院裏看他一樣, 柔弱地靠在他懷裏,抿嘴沉默。
她一直都這樣, 什麼話都不說。
而他一直拿她沒辦法。
被偏愛的永遠有恃無恐。
他很想把她關起來, 把所有的來龍去脈都問得清清楚楚, 每個細節,關於那個黃毛,關於她的痛苦,關於她的曾經。
他很想、很想。
可他沒有這個勇氣。
從警局把她接回來後,他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他都想好了,他不會再離開她了, 她不同意出國,那他就回國。
她不喜歡他也可以, 只要, 只要平平安安地留在他身旁。
只要她還願意, 他還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即便顧西辭沒有刻意打聽程夏的過往,但周顯倒臺後, 隨着那些罪惡被曝光,他看到了程夏的童年。
黑紙白字的證詞裏,她是最濃重的血色。
越往下看,越驚心。
黃毛原叫程詢,他隱約覺得他們之間是有計劃的,但程詢沒有提到程夏, 就好像他們只是陌生人。
出院後,程夏主動說, 她想去洛杉磯。
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答案。
她到洛杉磯那天,天氣晴朗, 她站在明亮的玻璃窗前,脊背挺拔,他無法與她共情此時此刻。
她在想什麼呢?
但幸好, 留在她身旁的人是他。
程夏番外
程詢出獄那天,程夏特意請了假趕過去。
但程詢因爲表現良好, 提前出獄。
他知道她會過來,留了一張信紙。
她做足了心理準備, 顫着手打開。
【夏夏, 往前走,別回頭。】
程夏想, 那天晚上, 如果回頭看他一眼就好了。
那個站在山坡上服軟的男孩,就不會一直出現夢裏。
夢裏,他和妹妹在背詩,媽媽坐在臺階上, 溫柔地看着他們。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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