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復星海

我的生日宴上,丈夫摟着年少愛慕的白月光出席。
他輕撫着她的肚子問我:
「她懷孕了,怎麼辦呢,老婆?」
滿座沒一個人替我說話,也不怕我鬧。
我平靜地站起來說了句:「恭喜。」
恭喜他如願,也恭喜我自己。
愛他這件事,我早就累了。

-1-
距離生日宴開席,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菜都涼透了,連服務生都問了好幾次蛋糕上嗎?
我坐在主位,定定地看着我和唐星海的聊天記錄。
還停留在早上我發的最後一條:【我生日你能到嗎?】
我父母坐在我右手側,臉色都隱隱有些慍怒。
唐星海的母親坐在左手邊,仍然是笑容可掬的。
「快到了,我給他打電話說已經在路上了。」
他已經快半個月沒露面了。
兩個月前,湯沛柔回國的消息是他告訴我的。
他拍了一張她走出機場的照片,遞給我。
「還和當年一樣讓人魂牽夢縈,歲月是真善待她。」
眼神裏的輕佻,話裏的一語雙關,都讓我瞬間感覺手心冰涼。
關於娶了我這件事,他沒有一天不是意難平的。
突然,門被大力地推開,唐星海摟着湯沛柔走了進來。
我爸嗖地站起身,兩眼瞪得溜圓。
我媽的手死死拽着他,可其實不拽也可以的。
我爸支支吾吾地開口:「星海,這是……」
唐星海笑着,拉開靠近門口的椅子扶湯沛柔坐下。
隨即挨着她也坐了下來,一隻手耷拉在她的椅背上。
「爸,宋寧沒跟您提過?我當年是有喜歡的女孩的。」
我的心像被重重地捶了一拳,疼得呼吸都嘶嘶作響。
唐母臉色冷峻:「你鬧也分個時候,今天是寧寧生日。」
唐星海嘴角的弧度放大,手落在湯沛柔的腹部。
「這不趁着今天人齊嗎?有話說個清楚。」
他的目光投向我:「她懷孕了,老婆你說怎麼辦呢?」
湯沛柔從進門就紅着臉,低着頭一言不發。
我藏在桌下的一雙手已經摳出血來,但面上卻始終不喜不悲。
唐星海索性徹底靠在椅背上,慵懶地盯着我。
「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我爸頹喪地跌坐在椅子上,說不出一個字。
整桌的人都看着我,等待我的反應。
連一句替我打抱不平的話都沒有。
我不禁低頭笑了:「恭喜了。」

-2-
唐星海掃了一眼滿桌的菜,皺眉彈了個響指叫服務生。
「加幾個清淡的菜,還有來個砂鍋粥。」
他瞟一眼湯沛柔:「她孕吐,喫什麼都得我操心。」
脣邊的笑,眼裏的柔情,都像滾燙的烙鐵灼傷着我。
湯沛柔顯然有點侷促,對唐星海送到嘴邊的菜皺着眉。
唐母沉默着,許久才起身:「星海,你先出來。」
唐星海收斂笑意丟下筷子:「有什麼就在這說。」
他環顧一圈,視線停留在我身上。
如同芒刺在背,我放在桌下的手已經不自覺地掐住大腿。
「媽,你是擔心宋寧爲難我?不至於吧?」
我爸媽始終一言不發,只是有點心疼地看向我。
我知道唐星海等這一天太久了,等我還他自由。
五年的婚姻裏,他表現過太多次對我的厭惡。
我飛快地低下頭,生怕要湧出的淚水被他看到。
「不會,你放心,我隨時可以簽字。」
提議爲我過生日的是唐母Ťų¹,或許是以爲還可以修復我們的夫妻關係吧。
卻沒想到卻是雪上加霜。
唐母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我的後背:「寧寧,你別衝動。」
那隻手卻沒法平復我的悲傷和尷尬。
偏偏唐星海如此地急迫,拿出離婚協議走過來放在我面前。
他抓起我一隻手塞了支筆,但動作卻一滯。
手背上紅腫破皮的地方還隱隱有血跡。
他微蹙了下眉,避開了眼:「籤吧。」
那句話輕得只有我和他聽得見。
他說:「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3-
我高中那年暑假溺水,路過的警察爲了救我而遇難。
在靈堂裏,我見到了臉色慘白的唐星海。
我媽抱着唐母泣不成聲,說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
後來我們確實如一家人般生活。
唐母躲在房裏哭的那些深夜,我會抱着枕頭悄悄抱着她睡。
她對我很好,顫巍巍地摸着我的頭。
唐星海被我爸轉學到貴族中學,和我同校。
他一天比一天沉默,而我像他的跟班,也像保姆。
哪怕他看我的眼神充滿敵意,我也硬着頭皮對他好。
高三那年他變得叛逆,時常逃課去天台抽菸。
我溜上去找他,看到他按着一個女孩在親。
我臉紅心跳地要逃,被他嗤笑着叫住。
「你不都看見了嗎?」
他拉起那個女孩指着我:「認識一下,我以後的老婆。」
他對我滿是嘲諷:「家裏有錢,我媽喜歡得不得了。」
我窘迫得連腳趾都在摳地,卻不能轉身就走。
那天晚上,他推門進來,靠在牆上居高臨下地看我。
「我特麼一點都不想轉學,你知道爲什麼?」
他說他喜歡的女孩叫湯沛柔,本想畢業就告白。
「可我爸死了,我現在做什麼都不能隨我心意。」
他眼裏的恨意,後來成了我的噩夢。
我偷偷去看過湯沛柔,穿着校服的女生笑起來梨渦淺淺。

-4-
我飛快地簽了字,心底像有一層灰被抹開。
唐星海一把將紙抽走,再沒看我一眼。
他拽起湯沛柔往外走:「一個月後見。」
而我心底的聲音更清晰,這輩子的最後一面。
門被轟然關上,許久又被服務生推開。
「加的菜,這會要上嗎?」
沒人回答他,我媽像是憋悶已久,哭出了聲。
我爸一下下拍着她的後背,輕聲安慰她。
唐母呆若木雞地坐着,好像還對眼前的一切沒有反應過來。
而作爲當事人的我,就像是一個透明的人。
我緩緩站起來:「不用上了,買單吧。」
機械地刷卡,回到包廂穿好外套,連手指都在發麻。
冷靜嗎?
不,只是過於麻木了而已。
我走出去,下到停車場坐進車裏。
眼眶仍在發熱,眼淚卻是被我生生忍了回去。
有什麼可哭的呢?
我早就料到,我和他遲早有這麼一天。
從他在我大學畢業那天,捧着花莫名地向我求婚。
然後拉着我不由分說要去領證時開始。
他走得飛快,哪怕所有人在後面勸他不要這麼倉促。
婚禮要準備,賓客要請,我總得有個像樣的婚紗。
他卻只匆匆地拋下一句:「再晚我怕自己會後悔。」
那時,我也是機械地簽了字,走出來時還發蒙。
下一秒,他的一句話,讓我清醒了過來。
他說:「湯沛柔出國了,你滿意了嗎?」
話裏的恨意如萬千刀片割在我心上,我知道他恨我。
婚後他根本不願意碰我。
每次在我紅着臉伸手想要觸碰他時,他都像觸電似的彈開。
「我都娶你了,還想怎麼樣?」
所以,婚後幾年,每次唐母試探地問我有沒有消息。
我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漸漸地,她對我也不再喜歡了。
不止一次當面嘆氣:「我們唐家這是要絕後啊。」
現在,她和我都該鬆一口氣了。

-5-
我簡單收拾了行李,起身去機場。
目的地是隨機選的,突然獲得的自由讓我無所適從。
從高中開始,我好像所有的生活都圍繞着唐星海。
最初是愧疚,後來是心疼。
每次在天台看到他孤獨地抽着煙,眼神迷惘看向遠方時。
我的心都在抽疼ṭú₃,愛他似乎變成了我的使命。
可他從來都不需要,那之後我也不用再強給了。
父母打來電話,聲音急切而悲傷。
我只能安撫他們:「我想靜一靜,我真的沒事。」
坐進機艙要關手機時,我看到唐星海發來的消息。
【肚子不等人,我要先跟她拍婚紗照。】
我不覺失笑,這種事何必還要告訴我呢?
難不成是要提醒我,嫁給他五年都不值得他籌備一場婚禮嗎?
他或許聽不出來,我那一句恭喜。
不只是恭喜他,也是恭喜我自己的。
我終於可以不再愛他了,愛他實在讓人太累。
還了十幾年,我已經耗盡了自己對他所有的歉疚。
我想了想,回覆他:【好,多拍幾套,婚禮我就不去了。】
他一直顯示正在輸入,卻遲遲發不出一個字來。
飛機要起飛了,我關機扔進包裏。
閉上眼的時候,身體也變得輕鬆起來。
以後沒有唐星海了,再也不會有人時刻提醒我:「宋寧,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會是這樣。」
幾個小時後落地。
打開手機的瞬間,數條消息彈了出來。
全是唐星海發來的。
最新的一條在幾秒前。
【宋寧,12 點了你不回家?我說過 10 點門禁。】
我怔怔地愣住,離婚了還有門禁?

-6-
門禁是他定的。
婚後我和唐星海住得離父母不遠。
偶爾我在父母家喫飯聊天,一抬頭過了十二點。
唐星海不打電話,但我回家時客廳黑燈瞎火。
只有他指尖的煙冒着火星。
「還知道回來?你結婚了你不懂什麼意思嗎?」
我解釋在父母家,他也只是冷哼兩聲。
「以後 10 點門禁,晚了別回來!」
從那之後,我都按時回家,有時踩點往回跑。
我爸媽以爲我們感情很好,笑得合不攏嘴。
「多大人了啊,還有門禁,你小時候我們都沒立過這規矩。」
現在我站在機場,看着這條門禁消息百感交集。
手指停留在回覆框,卻一個字都敲不出來。
像狼吞虎嚥地喫完了一頓大餐,卻發現沒放鹽。
他已經又發了一條:【我們說好的,不是嗎?】
約好的出租車停靠在路邊,我想了想還是回覆:
【我們已經不是我們了。】
我拉開車門坐進去,他已經撥了電話過來。
我不接,他就不依不饒地打。
等接通,他的聲音急促地傳來。
「宋寧,你人呢?」
前排的司機回頭問我:「就去那個酒店是吧?」
我點了點頭,話筒那頭的唐星海突然炸毛了。
「你特麼大晚țũ̂⁰上不回家去酒店?那個男人是誰?」
聲音大得我下意識拿遠了距離。
本能地要把手機遞給司機想解釋,卻在手伸出去的瞬間頓住。
我還解釋什麼?
幾個小時前,我和他已經簽字離婚了。
從此天高海闊,我再不用費心琢磨他皺眉的意思。
我從未如此冷靜,且理直氣壯地回他。
「唐星海,我沒有必要報備了。」
掛斷的片刻,我只覺身心舒暢。
原來,我也可以在難過時隨意掛斷他的電話了。
包括拉黑他。

-7-
海濱城市空氣溼潤,但北方長大的我不適應。
那種黏膩感說不上討厭,甚至是種新體驗。
我每天漫無目的地逛,沿着一條條街穿行。
看到一間咖啡店掛着招聘咖啡師的信息,隨手推門進去。
十幾分鍾後出來,我還爲自己的一時衝動而興奮。
我很早就考取了咖啡師的證,但無處可用。
父母家境殷實,而我一門心思撲在唐星海身上。
他們對他常常覺得虧欠,我更是怕對他照顧不夠。
可十多年的謹小慎微,換來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唐星海曾希望子承父志做個警察。
但架不住唐母抹淚拍打着他的後背:「你還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後來大學他讀了金融專業,畢業順利入職。
我爸爲了他的業績幾乎鋪上了所有的人脈。
但每次唐星海應酬回來,都冷着眼死死地盯着我。
「你們家是懂怎麼讓我抬不起頭來的。」
他不止一次問我:「宋寧,到底是你欠我,還是我欠你啊?」
在這牽扯不清的質問裏,我知道他不甘心愛我。
也不會愛我。
但就像門禁一樣,就像他現在執着地用陌生號碼打給我一樣。
不愛也不放過。
何必呢?
去咖啡館上班時,我一邊拉花一邊不住地想。
我對他來說,大概就是濃縮咖啡上不小心滴落的奶泡。
失去的一切都怪這一滴,哪怕只是偶然。
想通了,我也釋然了,放過了自己。
湯沛柔彷彿是懸在我心上的一把鍘刀。
我總是怕她什麼時候落下來,現在一切塵埃落定。
從他們摟着出現的那一刻,我已經不愛他了。
三十天冷靜期很快,我訂了機票回去。
剛走出機場,一隻手猝然抓住我的手臂。
手裏的行李箱被拿走,整個人險些被拽倒。
唐星海頭也不回拽着我往外走:「我還以爲你不回來了。」

-8-
怎麼會呢?
我數着日子盼這一天,比從前盼他一句認可還熱切。
試圖抽回手卻發現他越發收緊。
從前我會忍,現在不會了:「疼,你撒手。」
他生生頓住步子,手脫力地鬆開。
我揉着手腕,往前走:「你放心,我不會反悔的。」
走到車邊,他緊走幾步跑過去拉開副駕的門。
我愣住,伸手拉開後座門坐了進去。
他站了許久,突然用力地摔上門,坐回前排。
車子發動了,他仍是一副冷漠的樣子。
「宋寧,需要這麼刻意嗎?心裏有氣你沒嘴?」
我想不通他突然發難的原因,琢磨了下才緩緩回他。
「有的女孩介意別人坐副駕,我不想湯小姐誤會你。」
他還是不依不饒地質問我。
「爲什麼拉黑我?我打了那麼多電話,你爲什麼不接?」
我想他也和我一樣,在這十幾年裏不自覺養成了習慣。
習慣性地質問我,習慣性地要求我無條件配合。
可我已經在這一個月裏,完成了對他的轉變。
甚至在這種質問下感到的不是驚慌,而是惱火。
「我不想接,你一直打來讓我很煩,這個理由充分嗎?」
他猝然踩下的剎車,讓我險些撞到椅背上。
我愕然地看他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憤怒得像要隨時撕碎我。
「煩?宋寧,我爸是因爲誰死的?你覺得我煩?」
那些和他生活過程中讓我疲憊的瞬間,全都捲土重來。
一聲聲的,都是他的質問和嘲諷。
但這一刻,我心底一絲波瀾都沒有掀起。
平靜得彷彿他不再值得我做過多的解釋。
「開車,領完證,我和你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9-
他發狠似的狠捶了一把方向盤,發出刺耳的鳴笛聲。
再發動車子後,像是過了許久他才平靜下來。
他問我這一個月在哪兒。
又像是不經意似的說了句:「不喫飯的嗎?瘦了那麼多。」
我並不想回答他這些問題。
往後種種,我都不需要再跟他分享。
我只能岔開話題:
「你和湯小姐的婚紗照拍了嗎?
「如果沒找到合適的攝影師,我可以幫你們推薦。」
我想他是要問我怎麼去了海邊。
高中溺水之後,我一直都不敢靠近水。
哪怕我父母提議的全家一起出遊,我也會避開所有下水項目。
那種瀕死的恐懼,時時如夢魘般籠罩着我。
可這一次,我Ŧúₑ在那座海濱城市做了最大的嘗試。
我在淺海灘走了整個下午,克服了心底的恐懼遊了兩下。
上岸時,心跳得厲害,卻感到一種重生的快樂。
彷彿在那沉浸於水中的片刻,我徹底放下了心結。
唐星海的譏諷讓我回過神來。
「還有什麼?你打算幫我們把婚宴訂了,月子中心也找好?」
已經到了地方,他停下車走過來打開門。
不由分說地把我往下拽。
「宋寧,你這又是什麼招?想裝得大度讓我愧疚?」
他的聲音、動作都讓我從心底湧上了一股厭倦。
連帶着生理上都抗拒着他的觸碰。
我發狠地甩開他的手,自己跳下了車。
「我有什麼招?我現在只想趕緊離婚和你老死不相往來。
「滿意了嗎?唐星海,我欠你的還清了。」
他卻抬頭眼眶泛紅地死盯着我。
「還清?你拿什麼還清?你還得清嗎?」

-10-
我不覺也冷下臉,拾級而上的腳步不帶一絲遲疑。
結束吧,這一切都趕緊結束。
可唐星海衝上來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你說話。」
我咬着牙關,發狠地往裏走。
他的手箍着我的手腕,卻好像沒了剛剛的力氣。
眼看到門口,他卻用力地把我按在牆上。
「你還沒告訴我,這一個月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誰?」
我幾乎忘記了這回事,腦袋裏發矇好一會兒纔想起。
「出租車司機!接我航班,送我去酒店。」
他似乎鬆了口氣,按着我肩頭的雙手也鬆弛了些。
我氣急反笑:
「不是,我們要離婚了,你問這個不覺得可笑嗎?
「還是說,只能你婚內和別人搞孩子出來,我不能?」
或許戳到了他的痛處,他猝然收回手。
目光陰沉地盯着我:「你有什麼資格?」
夠了。
我受夠了這種永遠被他質問和貶低的場景。
和他拉開了些距離,我整理了下被揉皺的衣服。
抬頭看他時,目光淡漠:
「你要罵我忘恩負義也行,但我不欠你了。
「唐星海,過去的十幾年裏我無時無刻不在心疼你。
「盡我所能地愛你,可是現在,我對你的感情已經耗盡了。」
我不再懼怕他不愛我。
也不再感到虧欠。
我往裏走:「我已經不在乎你愛誰了,誰都好,只要不是我。」
我們到場拿了證,唐星海全程黑着臉。
我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邊往外走邊接我媽的電話。
「嗯嗯,領過了,沒什麼事,我回家喫飯。」
唐星海的聲音在我背後幽幽傳來:「跟我沒關係了你這麼高興?」
我止住步子,心中訝異我的快樂已經如此顯露於外了嗎?
但我沒回頭,繼續徑直往前走。
我從未有一刻感受到風是如此輕柔,連早高峯擁堵的車,都像樹懶,有點可愛。

-11-
我只請了兩天假。
飯桌上,我媽不住地給我夾菜。
我爸像是幾年沒見過我似的。
「瘦了,黑了。」
話裏話外,有心疼也有欲言又止。
知道我在咖啡館裏工作,我媽停下了手。
「你要喜歡,在這給你開一家,你當個興趣……」
我打斷了她的話:「媽,我在那邊挺好的。」
她不說話了,低頭抹了把眼淚。
其實我沒想離家太遠,但這短暫的自由讓我暢快。
在一個不會顧慮轉角遇到唐星海的地方。
我好像才能找到我自己。
我滔滔不絕地給他們講這一個月的見聞。
說到興起時,笑得停不下來。
我爸突然幽幽地說了句:「我好久沒見你這麼笑過。」
多久了呢?
連我自己都記不起來,笑得不自在,也不敢哭。
「你婆婆……唐星海他媽媽搬回去了。」
我媽倉促間改口,說她不肯再住我爸媽買的那套房。
在我離開不久,就堅持搬回了以前的住處。
「你要去看看她嗎?」
我看着父母滿懷希冀的目光,還是搖了搖頭。
「不了,別打擾人家的生活了。」
我當時走得匆忙,想想家裏還有很多東西沒帶。
放下筷子告訴父母:「我的東西你們拿回來吧。」
我做不出對他掃地出門的事,也不想見他。

-12-
重回到海濱城市,我這次多了個行李箱。
裏面塞滿了父母的擔心。
同事幫我找了個公寓,我很快退掉酒店住了進去。
除了工作時間,閒暇我看看電影,也偶爾去海邊。
曾經讓我恐懼的水,如今翻滾到腳邊,卻讓我感到安心。
陌生的號碼依然每天不停打來。
夾雜着信息,我一條都沒看,換掉了手機卡。
我只告訴了父母,叮囑他們,如果唐星海問起誰也別說。
我媽猶豫着:「他可能只是想關心你。」
「不會的,媽媽,別打擾他。」
也別讓他再打擾我。
我想他只是還沒適應我突然不再言聽計從。
但湯沛柔會讓他適應的。
曾經的白月光得以和他破鏡重圓。
再多的傷痛也會撫平,包括那些年少的悲傷。
可是半個月後,咖啡館的門被打開。
我低頭在衝咖啡:「歡迎光臨。」
一個熟悉的聲音近在咫尺:「我來報到的。」
訝然抬頭對上唐星海的目光,水灑了一片。
我手忙腳亂地去擦,他笑出了聲。
「怎麼跟見了鬼似的。」

-13-
我看着他和老闆隔桌而坐,侃侃而談。
心頭有費解也有慌亂。
彷彿得來不易的平靜被人突兀地打破。
我溜出去給父母打電話。
他們語氣裏滿是心虛:「他天天來找我們問。」
巨大的問號在我心底不斷升騰。
湯沛柔呢?
他拋下懷孕的愛人,跑來這裏做什麼?
等我回去, 他已經換好了服務生制服。
店裏多的是大學生兼職,他顯得格格不入。
我盡力低頭回避他的目光,可躲不開他的亦步亦趨。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換了衣服立刻離開。
唐星海拖着行李箱追出來。
「你住哪兒?」
我止住步子,一整天七上八下的煩悶徹底爆發。
「你到底想幹嘛?
「你的工作呢?你跑來這又想怎麼羞辱我?」
他一臉的從容:「辭職了,來看看你。」
說得多麼輕鬆。
我轉身就走,他急急地追着我。
「我沒訂酒店,先去你那。」
我不得不再次停下,冷漠地提醒他。
「唐星海,我們離婚了,而且湯小姐需要你。」

-14-
他默不作聲,我走他就死死地跟上。
在十字路口,我已經徹底喪失耐心。
「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你怕我?」
我搖頭,我怕什麼?
「我們沒關係了,你這樣我很困擾。」
我甚至拿出手機:「需要我讓湯小姐來接你嗎?」
他只是看着我:
「這是我們的事。
「宋寧,你這麼堅決地跟我劃清界限,是因爲她?」
我幾乎以爲我聽錯了。
帶着懷孕的白月光出現在我生日宴的,是他。
迫不及待要拍婚紗照的,是他。
怕我拖拉不離婚的,也是他。
現在,我劃清界限了,他還來質問?
我問他:「你還需要我做什麼?」
他眉心緊鎖,低着頭。
我像是看到了天台上抽菸的那個唐星海。
充滿了迷惘和不知所措。
他許久纔開口:「我和湯沛柔……沒睡過。」
他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拳。
「宋寧,我想我其實是喜歡你的。」
比起他說湯沛柔,這一句更讓我感到驚訝。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在他抬頭向我伸出手時,本能地拍掉了他的手。
「宋寧……你!」
我飛快地說:「別喜歡我,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在一起。」
他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眉心更緊了。
「你在怨我?」

-15-
有愛才會滋生怨懟。
可我心底升騰起的只有恐慌,怕被再拖回過去的恐慌。
我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攔車逃走。
唐星海不停地給我打電話,我索性關機。
其實,早在我們還在離婚冷靜期,我就收到過湯沛柔的好友申請。
我拒絕,她還鍥而不捨地加。
通過後,她給我打了語音。
她說:「放手了就求你別回頭,放過他好嗎?」
她從不是什麼一廂情願的白月光,她也愛唐星海。
只是出身普通的她,沒能經得住誘惑。
Ţũ₄我爸送她出國讀書,這在她眼裏是無法拒絕的光明坦途。
所以她什麼都沒說。
只是她忘不了在她出國前夕,守在她家樓下的唐星海。
「我後來遇到過很多人,可都不是他。」
她說:「宋寧,你不能拆散我們兩次吧。」
「他爸對你有救命之恩。」
每個人都提醒我,現在連她也在提醒我。
我很平靜地答應了她,就算她不提我也會這麼做。
「這輩子我都不會跟他有交集,祝你們幸福。」
我那句話發自肺腑,而他現在卻說喜歡我?
可是我早就不需要他的喜歡了啊!

-16-
唐星海的母親深夜給我打來電話。
好像隔了半個世紀那麼遠,我們都有些尷尬。
她說:「星海去找你了,你們見到了嗎?」
我嗯了一聲,她似乎鬆了口氣。
「我勸不住他,自從你走了他像換了個人。」
她說,唐星海不停地去我父母家打聽我的下落。
喫了閉門羹也沒惱火,反倒是跟她喫飯時有意無意提起我。
「寧寧會不會接你的電話?」
唐母說,唐星海總是那麼問她,拿她的手機給我打。
發現我連她也已經拉黑後,他在客廳坐了一整夜。
「寧寧,你回來吧,星海說了他沒出軌。」
我沒回應她,掛斷了電話。
曾經橫亙在我和唐星海之間的是恨,是反抗。
現在,我們之間的鴻溝天塹,是我不愛了。
他再也無法束縛我。
湯沛柔是兩天後追來的,她一臉悲傷地看着我。
「你答應過我的,宋寧。」

-17-
聞訊趕來的唐星海冷着臉拉住她往外走。
她眼眶泛紅,死掰着門把手不鬆開。
「你說過愛我的,唐星海,你怎麼能變呢?」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指着我的手微微發抖。
「她害死了你父親,就是因爲她,你纔不能當警察!
「你說過娶她是因爲心灰意冷,現在你們都離婚了,你爲什麼還要來找她?!」
唐星海在她的一聲聲詰責中,沉下了臉。
我卻越來越平靜,她說的這些話我聽過無數次。
起初還會心酸,會徹夜難眠。
可如今,卻連星點的波動都沒了,我轉身往操作檯走去。
隔着一些距離,唐星海偏頭看着我。
「沛柔,我說過那麼多話,你只記得這些嗎?」
湯沛柔的臉色在瞬間變得血色盡失。
唐星海繼續說:
「我說過,我好像並不恨她,你不記得?
「我說,我在她走後整夜整夜地失眠,你也不記得?
「我還說,我發現我其實是愛她的,卻用錯了方法。」
他看向湯沛柔:「怎麼我說的這些,你都不記得?」
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起身往後面去換衣服。
向店長告假,我出門去了海邊。
一路上風從車窗吹進來,像是也把他的話吹走了。
我打了一通電話給唐母。
「阿姨,接唐星海回去吧,我不想見到他。」
她沉默了許久,哭得有點壓抑。
我頓了下:「我不欠他了,阿姨。」

-18-
父母是在這時候才知道,那五年其實是無性婚姻。
我媽打電話來:「你怎麼什麼都不說?」
我笑了笑:「都過去了,以後我們不要提起他好不好?」
我請了三天假,不是睡覺就是去海邊坐着。
起伏的海面讓我感到平靜,彷彿被治癒。
我不再需要爲我的生還,而感到抱歉。
其實被改寫了人生的何止是唐星海呢?
再回到店裏時,唐星海已經辭職離開了。
店長說,他母親親自來找的他。
「那天他在外面和他母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他……還跪下了。」
這些事我聽着只覺陌生遙遠,像在聽無關的八卦。
店長拿出一封手寫信遞給我。
「他說讓我交給你的。」
我看着泛黃的信封,搖了搖頭。
「扔了吧,就當我已經看過了。」
那天以後,我在咖啡館裏的生活恢復了平靜。
甚至還在同事的熱心幫助下,學會了潛水。
在我浮出水面拍照時,那綻放的笑臉取悅了我的父母。
我爸給我發來消息:【真怕你打算在那定居。】
我沒讓他擔心太久,夏天快結束時辭職返回。
這次是真的盤了一家咖啡館。
在距離我父母家不遠的路口,名字叫【看海】。
走進店裏,看到我自己拍攝的那幅海面的照片,不難猜出我取名的意思。
可有人卻誤會了。

-19-
距離我和唐星海的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一年。
他剪短了頭髮,整個人清爽且消瘦。
他走進來時,我正在和新招聘的咖啡師聊天。
他細緻地講着那杯手衝咖啡,所採用的豆子的口感和層次。
我聽得津津有味,連唐星海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側的,都沒留意。
店員過來問他:「先生,您喝點什麼?」
他輕咳了一聲:「你們招牌的那款,看海。」
我扭頭看向他,正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眸。
他像是努力地想勾起脣角,對我展露出微笑。
但我已經收回了視線。
我繼續着剛纔的話題,說到興起處不由得笑起來。
等喝完咖啡師的獻藝之作,我離開吧檯準備走。
唐星海倉促地起身,碰倒了咖啡杯,褐色液體流了一地。
我瞟了一眼,繼續往外走。
這下他直接跨過椅子,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冷下臉,目光往下,落在他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
他倉皇地緩緩鬆開:「怎麼回來也不說一聲?」
我注意到他的無名指上還戴着我們的結婚戒指。
那是婚後我買的,怕他不願意戴,我放在抽屜裏。
結果,他真的一直沒戴。
而我的那隻,在生日宴那天就被我摘掉扔了。
他留意到我的視線落點,神情頓時落寞。
「你那隻,早就不在了吧ťṻₐ?」
我點了點頭:「我們簽字那天我扔掉了。」
他抿了下脣角,眼尾也耷拉着。
「宋寧,我……我一直都在等你。」

-20-
我微笑地看着他:「唐星海,過去了。」
他的身體緊繃着,頭垂得更低。
「以前我守着我們的家,我以爲你遲早會回來。」
他說不久前,他已經不敢回到那裏了。
處處都是回憶,處處又都是折磨。
他記得那沙發上,我無數次躺着等他等到睡着。
他其實都會小心翼翼地把我抱回臥室。
「有過很多次,我一低頭就能感受到你的呼吸。
「就那麼一點點的距離,我就會吻到你。」
可他一次也沒有靠近。
他的頭已經低到了胸前,聲音裏夾雜着哭意。
「我怕我真的愛你,怕我對你的恨會消失。」
他倉皇地抬手擦着眼淚,卻不及那滴淚垂落在手背上的速度。
「我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怪在你身上,好像這樣,就能掩蓋我生活裏所有的兵荒馬亂。
「直到……你離開了,我才發現,我早就不是曾經的我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眼裏的哀求和絕望那麼近。
「我們和從前一樣好不好?讓我也學着怎麼愛你一次。」
我搖了搖頭。
「不好,我已經不愛你了。
「此後餘生,我只想和你做個陌生人。」

-21-
唐星海經常來店裏,一坐就是一下午。
店員好奇他是不是自由職業者,悄悄問我。
「是您認識的人嗎?他每次只點看海。」
我笑笑沒接話,店員又撓了撓頭。
「不過今天沒點了,因爲我告訴他,您晚上要去約會。」
我沒有糾正這個美麗的錯誤。
雖然事實上,只是和父母出席他們友人的聚會。
夜幕掛起我要離開時,唐星海站起身也跟了出來。
他突然說:「湯沛柔又要出國了。」
我在低頭看父母發來的消息,聽得並不在意。
「她這一年一直追着我,可是有了再深造的機會,她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訝然地看向他:「不是我父親,這次你可以放心。」
他失笑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
「我只是突然感到孤獨,愛我的,和我愛的,都拋下了我。」
我沒有再理會他,只是往停車場走。
他在我身後輕輕地問:「明天,你幾點來店裏?」
我佯裝沒聽到。
其實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我沒來得及告訴他。
那間咖啡店我招募的店長已經就位,我不會去了。
那天晚上,我在宴會上失手打碎了一隻酒杯。
液體流了一地。
同一個時刻,離開咖啡店的唐星海,被喝醉酒的流浪漢扎碎了心臟。
他爬了很久,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人們說,他爬向的方向,是那間叫看海的咖啡店。
明明反方向不遠處,就是診所。
(完)
【番外:唐星海視角】

-1-
我長大是要當警察的。
在我爸不顧性命跳水救人之前,我都是這麼想的。
可是在靈堂的哀樂聲中跪着時,強忍着眼淚的我,是迷惘的。
這種迷惘持續到那家人出現,跪在我爸面前說會照顧我們。
宋寧,我爸救的那個高中女生。
白淨的臉上那雙眼睛清澈透光,比湯沛柔還像瓷娃娃。
讓我討厭,從心理到生理的討厭。
爲什麼死的不是她呢?
處理完我爸的後事,我媽拗不過他們的殷勤搬了家。
房子很大, 處處照應得當。
但宋寧好像更討厭了。
她的目光總是小心翼翼地追隨着我。
我不過是想試試那沙發是不是真皮的,摳了兩下而已。
她立刻緊張地問我:「不喜歡?讓我爸換布藝的還是?」
我懷疑她在演,在炫耀。
這讓我立刻冷下了臉。
活着的是她,當然可以一副僞善者的嘴臉施捨我們。
我還懷疑要讓我轉去貴族高中的,也是她。
什麼爲我好, 我一個男生需要被保護?需要被照顧?
不過是我在她身邊,能時時襯托他們一家子的知恩圖報罷了。
沒有人問我的意見,我見不到湯沛柔了。
她紅着眼把同學錄塞給我:「你提前給我寫吧。」
我沒接, 我不知道寫什麼。
原本畢業要跟她告白的, 可現在直覺告訴我。
我們不會在一起了。
宋寧太招人煩了,我每天無時無刻不在厭煩她。
刷題Ţŭₚ之餘, 我甚至想起她的時候遠超過了我想湯沛柔。
我總是禁不住地想, ťù⁽她還想怎麼樣?她還要做什麼?
她很快給出了答案。
湯沛柔來跟我道別的時候, 比我轉學時哭得還兇。
她說出國讀書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運氣。
我怎麼會不知道這不是運氣,是有人背後的手段。
我很憤怒,氣急敗壞地去找宋寧。
到門口才想起她畢業禮,不知怎麼想的買了束花。
我明明是去興師問罪的,可我抱着花。
我當着所有人的面向她求婚, 拉着驚慌失措的她去領證。
我的心臟都快要蹦出來了。
每個人都告訴我, 別倉促, 婚禮要準備賓客要通知。
可我只怕會後悔, 怕自己後悔,更怕她後悔。
怕她突然清醒地意識到, 我對她的報復如此徹底。
在她顫抖着手簽字的時候,其實我比她還要慌張。
直到手握那張證,我經年累月的慌亂才得以平復。
此生,就這麼互相折磨吧。
我時時刻刻提醒着她, 我一切的不如意都是因爲她。
看她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在我面前卑微而怯懦。
我卻覺得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她離不開我的。
無論我做什麼,她都不會走。
因爲這是她欠我的。

-2-
湯沛柔回國的消息,是她特地告訴我的。
我們其實早就沒了聯繫, 看到好友添加時, 我甚至反應了一會兒。
腦子裏電光石火閃過的惡趣味, 全是宋寧。
我知道我媽一直在指桑罵槐地說她絕了唐家的後。
其實我媽不知道,我不曾碰過宋寧。
彷彿我愛了她, 就會背叛我這數年間對她的厭惡。
我不想做一個背叛者。
所以我帶着湯沛柔去羞辱她,甚至還帶了離婚協議。
那玩意的文本都是網上隨便 down 的。
宋寧怎麼會籤呢?
她會在生日宴上哭出聲來,會質問我爲什麼這樣?
我想到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但她出人意料地平靜,簽字後甚至還對我說恭喜。
恭喜?
轉頭她就走得無影無蹤,我剛剛起伏的情緒又平復下來。
不在意又怎麼會躲起來療傷呢?
我做好了她隨時深夜打給我痛哭傾訴的準備。
可是率先不適應的好像是我。
簽字離婚的那天, 打開家門, 我被久違的孤獨徹底擊碎。
那一刻,我心底的恐慌無限放大。
我不得不問她,門禁, 回家……
其實我心底的聲音振聾發聵。
宋寧,我好像是在意的。
可是,我明明應該厭惡你纔對。
這聲音在我心底反覆地嘶吼。
直到後來,我追着她努力地告訴她, 但她像聽不見似的。
她只是冷着眼,說她不愛我了。
她欠我的,她不還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