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爲愛私奔,逼我替嫁給陰鷙狠絕的瞎眼尚書郎。
成婚三年,我差點被裴錦鶴弄死。
後來,她落魄歸家,搶回身份。
我捲款潛逃。
當日,嫡姐不幸被尚書府的玄色巨蛇所吞。
那大妖正值發情期,殘暴無比。
夜裏,我被擄回府中。
冰涼的蛇尾裹上我的腰肢,在裙下抵死糾纏。
裴錦鶴裂成豎線的瞳仁淬了火。
笑得惡劣:
「看來只有打斷腿,再用鏈子鎖起來,娘子纔會乖?」
-1-
出逃的第三個時辰,月上柳梢。
我被擄回尚書府。
裴錦鶴裂成豎線的瞳仁淬了火,瞧着我。
「平日裏那些蜜語甜言,都是哄我的,不作數?」
我剛要狡辯。
他將我反了方向,抵在水池岸壁上。
冰涼的蛇尾攀緣,在裙下淆亂。
我瞬間氣息不穩,攀着岸的手失力,差點掉進水裏。
裴錦鶴惡劣笑道:
「看來只有打斷腿,再用鏈子鎖起來,娘子纔會乖。」
他湊近,下巴擱在我肩上。
「那日娘子的提議,今夜我們試個遍,好不好?」
我欲哭無淚。
原來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2-
那天我多看了一眼裴錦鶴從宮中帶回的南海珍珠。
碩大的一顆,特值錢。
他莫名心情大好,讓我答個問題。
答得他滿意,珠子就是我的。
大概是說有人將他騙得很慘,問我該如何處置這騙子。
誰都知道裴錦鶴在刑部慘無人道,心狠手辣。
我對症下猛藥。
「夫君,這簡單Ṱū́ₙ,打斷腿,鎖起來,慢慢磋磨。」
他倏然笑了,露出個滿意的神色。
示意我繼續。
「她還是個愛亂咬人抓人的小狗,這又如何處置?」
我說:「更簡單了。」
「讓他雙臂攀着高臺,下頭萬丈深淵,敢鬆手就掉下去,哪敢亂抓?
「嘴裏ŧŭ₃叼一把匕首,肆意折磨,若是他受不住,出聲弄掉匕首,就用這利刃,換個地方狠狠捅他……保證他不敢亂咬。」
裴錦鶴大喜,掌心一抬,「這珠子,是你的了。」
剛纔看到他微眯的眸。
我懂了。
天殺的,原來那個騙子就是我!
-3-
他捧着顆更精緻的寶珠,將紅繩遞到我嘴邊。
「娘子,咬住了,若是讓它落進水裏——」
他斂țũ̂⁽了笑,語氣惡劣。
「那就幫幫爲夫,度過發情期,好不好?」
我死死咬緊牙關。
聲音關鎖,只能轉成氾濫肆意的淚飆出。
他卻故意使壞。
水面發出清脆啵的一聲。
裴錦鶴脣角微挑,伸手撈出那枚潤澤的珠子。
「娘子,是你說的,若是騙子受不住,就用這東西換個地方磋磨——」
他掌心溫熱的觸感遊移到我的下腹。
「——換哪兒呢?」
我心沉底。
想起傍晚出城時,在人潮裏聽到路人說的話。
「我幼時養過蛇,剛纔在尚書府匆匆一瞥,便知那拔地而起的大妖正處發情期,蛇在這時,攻擊性最強!」
「天哪,難怪一口吞了尚書夫人,那瞎眼的尚書郎真是膽大妄爲,竟敢私自豢養精怪!」
「別說了,快出城躲躲,蛇交配時長不等,幾刻幾個時辰都有,尚書府的那條,少說也得興妖作亂上十二個時辰!」
眼神失焦,大腦混沌不堪。
耳旁盡是裴錦鶴的哭咽,怒意,委屈。
細密的吻伴隨着毫無章法的齧噬,他失了理智。
ƭŭ̀₆大掌撫在我的小腹上。
嘴裏胡言亂語。
「娘子,你真好聞,好想把你喫掉……感受到了嗎?
「我在喫你,娘子,你知不知道,很快,你就會永遠屬於我……」
完蛋了,先前他多次威脅,我要是敢騙他,他就把我喫掉。
人生一片黑暗,好涼快。
裴錦鶴耳語輕柔,夾雜幾分委屈。
「太子他到過這兒嗎?
「娘子,他有什麼好?他都不能給你生孩子,可是我能啊……」
什麼孩子?
可他是條雄蛇啊。
而且我和太子並非——
他故意使力,嗚咽碎在我喉嚨裏。
「娘子,在想什麼?專心些。」
我瞬間腦霧瀰漫,感覺人生開始走馬燈。
-4-
三年前,嫡姐爲愛私奔,曾來書信。
說已找到真情,永不回京。
迎親的喜轎進了門。
父親只能在庶妹中選人頂替。
她們都知道裴錦鶴在刑部蛇蠍爲心,殘暴不仁。
個個對這門婚事避之不及。
父親暴怒。
庶妹悻悻道:
「煙花巷回來那個小賤人,和嫡姐身形相似。」
他們纔想起被生母從春香樓送回的我。
風風火火到柴房提人。
爲我梳洗打扮,改頭換面。
出門時,庶妹們都打賭,猜我能活過幾日。
-5-
新婚夜,我和裴錦鶴都中了藥。
藉着九枝燈,我瞧見他那張昳麗的桃花面。
腦中理智的弦突然斷裂。
將裴錦鶴生生撲在地上,正欲親下去。
腹部抵上一抹冰涼。
「不想死就給我滾下去。」
我早就不清醒。
直直握住他手上的匕首。
比疼痛先來的,是血液流出時的黏膩,和喉中嚶嚀。
他有片刻愣然。
循聲,顫着手撩開我散亂的頭髮,摩挲我的眼。
裴錦鶴好似傻了一般,紋絲不動。
他被白紗覆着的眼,如在霧中,看不清晰。
「夫君,你熱嗎?我可以幫你。」
我更進一步,解他衣帶,手伸進去遊移。
眼前人像塊冰似的漸漸化了。
衣裳也被我扯得微敞,雪膚動人。
真乖。
下一秒——
裴錦鶴突然清醒幾分神志,將我一把撈起。
毫不憐惜地扔進池子。
初春的水淬寒,冷得我打戰。
他卻一遍遍將我推離。
我嚇得要死,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夫君,救救我。」
他準確無誤地掐住我的脖頸。
聲聲寒透。
「拙劣愚陋的手段,還想使第二次,把我當傻子是嗎!
「若不想死,往後就離我遠些!」
窒息感斷斷續續。
好在水底下有類似藤蔓的東西將我託着,我才不至於溺斃。
-6-
手忙腳亂地守了很久規矩。
我發現我在裴府就是個透明人。
裴錦鶴不喜我。
旁的人也不和我玩。
沒人管我,還有月銀拿,衣食無憂。
比起在林家與狗爭食的日子好了千八百倍!
誰說這姻緣不好。
這姻緣可太好了。
飽暖思淫慾。
我轉頭就鑽狗洞,溜到京中最火的酒樓玩兒。
-7-
飛雲樓有好多漂亮的賣藝小倌。
一羣博愛濟世的男菩薩中。
我最喜歡小七。
第一回去,老闆說有上等貨。
在房間裏待了會兒,進來了個脣若塗朱的公子。
「公子,我覺得我沒帶夠銀子。」
他按下我要起身的手,言語溫柔。
「是你的話,不用很多銀子的。」
一開始我確實多存了心眼。
但一對上他美如冠玉的臉,什麼警惕,婦道,拋之腦後。
我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會犯的錯。
何況小七溫柔,如春風拂柳,不疾不徐,言笑間自帶三分暖意。
反觀裴錦鶴。
哪次見了,都一副鐵青的面貌。
冷心冷面,嘴裏夾槍帶棒。
我一回府,他就有說辭,罰我抄清心咒,罰我研墨。
要不就是苦澀難嚥的湯藥,大碗大碗,讓婢女盯着我喝。
他聲音淡淡。
「喝光,不然不準喫飯。」
那是婆母吩咐的,滋陰養宮便於生養的藥。
他都不碰我,那藥沒用。
但不願拂了母親的好意,只好磋磨我。
這些天,我見了他,嘴裏就翻湧出一股苦澀藥味。
對比之下。
小七總能捕捉到我眉間愁雲。
掌心託糖如獻珍寶。
「遲遲,喫顆糖吧。」
溫潤如玉,謙和似月。
他也會問:「爲何不同他和離?」
我岔開話題,「我帶了自釀的桃花酒,你要喝點嗎?」
「好。」
他眉眼彎彎。
我沉下心。
-8-
裴錦鶴在上京,執掌天下刑獄。
硃筆勾決,定人生死。
落在他手裏,死都是奢望。
嫁過來不久,林家遭難,舉家流放嶺南。
我因嫁於掌刑官,免遭此劫。
我生來樂觀。
只要他不殺我,怎麼着都成。
而且更爲幸運的是,他從不在自己厭棄的人身上多費精力。
所以我纔敢偷跑出府。
有幾次晚歸,他和侍衛青石一同立在迴廊。
青石向他請示,「大人,夫人回來了。」
頓了頓又道,「似乎摔了跤,手上在流血。」
裴錦鶴神色沒有絲毫鬆動。
「蠢到平地摔跤,還有臉來礙眼?下次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無須彙報。」
青石臉上神色變了瞬,頷首道:「是。」
我一瘸一拐經過他們身邊。
「誤了兩個時辰纔回來,你當尚書府是客棧?」
我扶着手,忍痛說:「夫君,我——」
「我不想聽。」
他嫌惡地別開臉。
「身爲裴府主母,你合該知道做什麼。」
我默默答了句。
「夫君,我隨後就去佛堂領罰。」
裴府有門禁的規矩。
我自然更不能倖免。
轉身時,卻恍惚聽到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回頭看。
他依舊是那副陰鷙的模樣。
京中流傳,他養了一羣「影子」。
專司監視百官。
曾有官員私下抱怨:「刑部那位,遲早遭報應。」
隔日清晨,那人府上便收到一封信。
裏頭是他昨夜與外室私會的密錄。
末尾硃筆批註——
【再議本官,下次送的,就是你的腦袋。】
心思難測的刑部尚書。
笑裏藏刀,怒裏藏計。
誰也猜不透他下一秒要做什麼。
只有安分些,纔是萬全之策。
至少,裴錦鶴不少我喫穿。
小七隻是我無聊生活的一點慰藉。
在尚書府當個透明的米蟲,也很好。
-9-
裴錦鶴的生辰到來之前。
我去飛雲樓找小七。
「夫君他權勢滔天,定是不缺好東西的。」
我癟癟嘴。
「那我給他送什麼生辰禮物啊?」
小七莫名有些不悅。
「你大半月才找我,只爲這事嗎?」
我抬眸看他。
「他畢竟是我夫君啊,上次我生辰,他送了我很漂亮的玉佩呢。」
雖說是他在庫房裏隨手撿的玩意兒。
可我又沒見過好東西,它就是很合我眼緣。
拿起玉佩晃了晃。
小七輕嗤,壓低聲音,咬牙切齒。
「還真是在努力學人,宣示主權啊。」
我疑惑問:「什麼?」
他倏然笑了,眼眸亮了瞬。
「有樣東西,他必然喜歡。」
「什麼呀?」
他脣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隨即又恢復冷淡:「今夜有花燈會,我們先去逛逛?
「禮物,過幾日再準備也不遲。」
我搖了搖頭。
「還沒和夫君說,回去晚了,他會生氣。」
小七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那我送你回府。」
青石板巷盡頭。
裴錦鶴的官袍被一雙纖白素手攥出褶皺。
越過他肩側,一張靡顏膩理的臉蛋楚楚可憐。
左御史千金,江芙。
他們青梅竹馬,才子佳人,一度流傳佳話。
似乎從前還有過婚約。
只是被我天降插足。
和我對上視線,江芙突然軟了身子。
他擒住她的手腕。
如待珍寶一般,扶正她將落的玉鐲。
「小心些。」
他的聲音比夜霧還涼,「這麼貴重的物件。」
貴重的,說的是鐲子,更是人。
裴錦鶴有眼疾。
夜裏幾近全盲,要對突發事件做出如此快速的應對。
只能說明,他對她瞭如指掌。
甚至連鐲子大了些,容易跌落,都一清二楚。
我突然慶幸。
好在我對他並無情意。
不然得多傷心啊。
回過神,我說:「小七,這會兒看花燈,還來得及。」
轉過身,隱於濃重夜色。
我聽見玉器碎裂的聲音。
清脆聲悶進霧裏。
-10-
禮物我備好了,採納了小七的建議。
藥香安神枕,花了我半年積蓄。
都是我一分一分攢下的月銀。
裴錦鶴收到禮物時。
正在寫判書的筆尖頓住。
墨漬在宣紙上洇開一小片。
卻仍冷着語氣,審犯人一樣問我。
「哪兒來的?裏頭加了什麼?」
我柔聲說:「夫君,是我親手縫製的,填了安神的薰衣草、合歡花,枕角的獬豸繡得不好,夫君見諒。」
還有些氣味清冽舒緩的藥材。
我給錢,託小七蒐集的。
他的指尖拂過枕面。
冷笑:「本官不需要這些無用之物。」
刑部尚書的生辰,門庭洞開,笙簫啓沸。
王侯公卿的賀禮堆滿廂房。
我的禮物,自然相形見絀。
舔了舔脣,我踟躕上前。
「夫君,那我將它拿回去,等我再學學繡工,我——」
他蔥白的指按在枕上。
「獬豸獸是刑部象徵,被你繡成了炸毛的貓,拎出去討笑?
「放這兒,等會兒讓下人扔了。」
「是,夫君。」
我沒走,偷偷打量他。
鼻樑高挺,眉骨如刃。
周身透着不容褻瀆的威壓。
青石也在一旁立着。
他是他的得力助手,裴錦鶴眼疾發作時,就由青石執筆。
青石和我說。
裴錦鶴的眼時好時壞。
若遇強光,便如萬針攢刺,痛得額角青筋暴起。
只能常年覆着素白紗帶,由人引着。
久而久之,京城都道他是全瞎了。
作孽多端,遭了報應。
-11-
我看得入神。
裴錦鶴出聲,嗓音裏染了幾分譏誚。
「看夠了嗎?」
我慌忙低頭。
「若覺得本官好看,不如近些細瞧。」
我心頭咯噔,不知他是何意,話裏似乎也聽不出是在調笑。
彼此靜默良久。
裴錦鶴輕嗤一聲,不知是不是和我說話。
「愛花之人,本就該遍賞羣芳,何況某些人向來是見一朵愛一朵的性子!」
他重新蘸墨揮毫,硃筆懸在案卷上方,遲遲未落。
「出去……本官要辦案了。」
「是,夫君。
「——那我能去前院喫席嗎?」
珍饈佳品,琳琅滿目。
王侯公卿都在那兒入座。
他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攥着卷宗一角,指節泛白。
絲毫沒意識到紙頁幾乎揉爛。
「喫,你就知道——」
停頓片刻,輕嗤,「嗯,去吧。」
「謝謝夫君!」
-12-
太子要來裴府參加賞花宴。
全府上下爲此籌備。
裴錦鶴下令,提早了門禁時間。
我整天都在府裏閒逛。
有一日,實在悶得慌。
想去討個出府的機會。
卻在迴廊下,看到一對郎才女貌的璧人。
江芙笑語盈盈。
「阿錦,你這府裏的海棠,比我家開得都好。」
我腳步一頓,想繞道而行。
江芙指尖掃過裴錦鶴的常服。
淡淡開口。
「你家小女娘膽子比兔子還小,該怪誰太兇呢?」
她慢悠悠走近。
好美的一張臉,好高挑的身形。
我不禁舔了舔脣。
目光所及,裴錦鶴的臉色突然鐵青。
江芙白皙的長指挑起我的下巴。
「躲什麼?我又不喫人,你家相公,也不喫——」
她的目光落到我頸上,話鋒一轉。
「哎呀,好像不一定哦,他可是想得緊……」
我呼吸微滯。
雖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但那張臉實在權威。
是我,我也念念不忘。
身後忽然一聲冷斥。
「江芙。」
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他齒縫裏擠出來的。
「髒死了,手拿開。」
她挑眉,非但不退。
芙蓉面湊得更近。
問我:「你怕他?」
我支支吾吾,「沒,沒有。」
裴錦鶴跨過來,一把扣住江芙的手腕。
冷眼掃過去。
「再碰她,你的手可以不要了。」
她才悻悻笑了笑。
鬆開手,退到一旁。
我卻僵在原地,指尖微微發顫。
這些話,小時候我聽過。
-13-
父親發跡後,做了順天府丞。
原先只是個空有好皮囊的薄倖書生。
孃親本來不做皮肉生意,本本分分在東街賣魚。
他憑一張嘴,一副皮囊,甜言美語,騙了她。
他在臭魚堆裏給她描摹未來。
在收攤後,帶她看大戶人家辦喜事。
騙她說:「很快我們也會這樣。」
而後轉了話鋒。
「月娘,我得了太學補錄的名額,有門路,但可惜囊中羞澀……我夜裏都在想,娶你那天,八抬大轎,金絲流蘇,喜錢一路灑,孩童們來討彩頭,賀我們白頭偕老,恩愛百年……」
自古薄情是書生。
他離開東街。
拜於權貴,迎娶千金,戴金佩紫。
娘生下我,卑微苟活。
街鄰閒言四起,不讓孩子和我玩兒。
學堂怕我髒了聖賢地,不收我。
母親起初還賠笑。
又日日找門路,想見新任的順天府丞。
某天,她突然讓我收拾東西。
「娘,我們去哪兒?」
她說:「去個沒人嫌咱們的地方。」
她把謠言做實了。
老鴇說,皮相是好,但帶個拖油瓶,總歸不行。
孃親打斷,「她跟我住,我接客時,她自會捂着耳朵睡覺。
「她也勤快,打發她去後院灑掃端茶,準做得好。」
煙花之地,總是魚龍混雜,味道也重。
混雜的臭氣醃進骨子裏。
-14-
有一年花燈節,孃親帶我上街。
我交了個朋友,大戶人家的千金。
「遲遲,讓我捏捏你的臉,你長得真漂亮。」
孃親給我梳的髮髻,我還穿了新衣服,抹了香香。
我一臉得意,任她揉捏。
忽然一聲冷斥。
同今天一樣。
「南南,鬆開她,髒死了。」
千金看向後方,眼眸亮了,「爹爹!」
她跟我說,她爹是達官顯貴,同她娘青梅竹馬,琴瑟和鳴。
一家三口,幸福美滿。
「爹爹,她纔不髒,我們是好朋友。」
那人走近,眉目緊蹙,將她扯開抱起。
邊走邊落下話。
「再碰這種腌臢物,手可以不要了,哭什麼,爹給你買漂亮衣裳去……」
我看到他急促離開的步伐。
又看向河邊認真寫着花燈祈福的孃親。
他是她的恩客。
春香樓的小屋裏,他不是什麼達官顯貴。
那人化成獸,伏在孃親身上酣戰。
饜足後,穿上衣服又變回翩翩公子。
我匍匐在牀下,泥鰍一樣鑽出去,雙手抬高。
笑得諂媚。
「大善人,賞點糖錢吧!」
他甩下幾個銅板,抬着腳尖踢開我。
惡道:「小髒東西。」
「謝謝官人,官人再來!」
我又想起平日。
偷偷去玩兒回家,裴錦鶴會命青石將我帶到他的書房。
兩指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湊近他的鼻息。
柔細的鼻翼微微翕動。
嗅着嗅着,眉頭緊蹙,冷道:「髒死了,給夫人備水沐浴。」
裴錦鶴總是一遍一遍在提醒我。
我是隻頂了別人身份的過街老鼠。
-15-
結束回憶。
我默然嘆了口氣。
江芙還盯着我。
裴錦鶴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書房。
不多時,裏頭傳來乾柴烈火的打鬥聲。
青石很是愣頭青。
「我要去幫大人打架!」
我攔住他,「他不會輸的,可能,還會很爽。」
他跟個傻子似的,啥也不懂。
我沒管他。
高牆雀聲不斷,小七喊我出去玩兒。
和小七漫無目的地在城中閒逛。
他突然說要帶我去個好地方。
黑市入口,燈火幽暗。
我跟在小七身後,目光卻忍不住打量他。
粗布衣裳,舉手投足間,卻總透着股貴氣。
飛雲樓裏的小倌們,多少都會些狐媚手段。
小七一點不會。
「小七,你怎麼還熟悉黑市啊?」
他腳步未停。
「飛雲樓老闆是我父親舊友,家道中落後,他讓我搬去那裏,給我口飯喫,所以我自由些。」
他福至心靈地窺探我所有疑惑。
一一解釋。
「至於黑市,我有時來這兒討生活。」
鬥獸場內,血腥氣撲面而來。
骨裂聲混着觀衆下注的歡呼。
銅鑼敲響,有人歡喜有人愁。
那一場,贏了的是隻毛髮打結的狐獸。
它看上去,身形比豬獸小得多。
撕咬時卻下死手。
蒸騰的血腥氣突然混進腥臊。
它在劫後餘生裏失禁了。
-16-
沒人管它。
人羣鬧鬧哄哄去兌獎。
我和小七繞到後門。
它剛好被扔到板車上。
同它一起的,還有那隻角上綁着它幼崽頭骨的豬獸。
狐獸一雙琥珀色的眼溼漉漉望過來。
喉間發出幼童般的嗚鳴。
我忍不住上前。
小七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別靠近。」
狐獸見狀,忽地哀鳴。
聲音竟似孩童啼哭。
我心軟,掙脫小七的手。
「只救這一回。」
往後,我不來這地方了。
狐獸在我手腕上輕舔,可憐又可愛。
我將它包紮好放歸。
起身時,小七語氣森寒。
「遲遲,禽獸與人不同,爲達目的,它們會在咬斷獵物喉嚨前,假裝溫柔。」
暗處傳來窸窣聲。
狐獸四肢着地爬行而來。
它的瞳孔裂成一條豎線。
嘴角咧到耳根,想來撲我的脖子。
「瞧見了嗎?」
小七掏出一柄短刀,將我護在身後。
「它們最擅長的,就是裝成人想要的樣子。」
狐獸喉嚨裏滾出咯咯笑意。
竟口吐人言:「小娘子……再摸摸我呀……
「小娘子……你真好聞,我喜歡你……讓我喫掉吧。」
寒光閃過。
狐獸頸上一道完整橫切面,熱血四濺。
我滿頭血直衝天頂。
心跳幾乎停滯。
這披着溫潤人皮的野獸。
和那些情情愛愛的人妖戀話本里的不同。
腥臭凝固的血黏在我裙邊。
我生來怕血,不敢去碰。
「遲遲,你得明白,禽獸就是禽獸,讀再多書,長多少歲,終不是人。」
我有些愣,「這是何意?」
「你會知道的,很快。」
-17-
我和小七去飛雲樓清理,換了沾血的衣物。
回尚書府,已是半夜。
長街寂寂。
「小七,謝謝你送我回來。」
他側眸看我,忽然伸手。
「何必客氣?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
他的手落在我發頂。
掌心攤開,是朵玉白的落花。
府門前,一道黑影倏然立在階上。
「夫君……」
他的聲音極淡:「回來了。」
我鬆了口氣。
他看不見。
低聲說:「小七,你回去吧,注意安全。」
他輕笑,反而上前一步。
將我攬進懷中。
「遲遲,晚安。」
倏然又鬆開。
神色平淡,「我送你的香膏,果真好聞。」
空氣驟然凝固。
夜風掀起白紗一角。
露出裴錦鶴的眼睛。
不再是人類的瞳孔。
一道豎線,在黑暗中泛着暗光。
「夫,夫君……」
小七也注意到了,笑意更深:「原來尚書大人,不是人啊。」
他下意識別開眼。
但稍後,破罐子破摔似的,扯下白紗。
他眼底慾望翻湧,落在我身上。
妖孽般勾着人,咬碎了牙,「娘子,肚子裏揣着我的種,歸家太晚,爲夫會擔心的。」
我何時——
小七輕嗤:「妖孽口吐人言,真是有趣。」
「本官是不是人,不勞太子操心。」
太子?
裴錦鶴緩步走下臺階,與我們相對而立。
「倒是殿下,深夜攜本官的妻子四處遊蕩,是何居心?」
四周氣息陡然陰冷。
「過來。」
他喚我。
我想起那雙狡黠攝人的狐狸眼。
盎然的獸慾,深埋裴錦鶴的瞳仁。
腳步像是被鐵鉤箍在原地。
他的目光掠過,落在我新換的衣服上。
「出門前,你穿的不是這身。」
-18-
面前人氣場凌厲,周身妖氣翻湧。
「娘子,過來我身邊!」
這話莫名帶了幾分啞。
我僵着沒動,指尖有些抖。
太子將我攬在身後,挑眉道:「尚書大人平日……也這般急躁?」
月色漿染在如墨的夜中。
裴錦鶴倏然輕笑。
「殿下身份尊貴,學的是詩書禮儀,行的是仁義道德。」
他眼底的慾望化作微芒,落在我臉上。
嗓音低緩,「不像本官——」
空氣驟然凝固。
長街亮黃的燈籠悉數寂滅。
「——只會強取豪奪。」
「夫君!」
我身體一輕,被裴錦鶴撈上肩頭。
他毫不憐惜,大掌按在我腰上,禁錮着,讓我別動。
太子的聲線慌亂,黑暗中,喊道:「禽獸,你想對她幹什麼!」
腰上一緊。
裴錦鶴嗓音低緩,氣定神閒道:
「幹什麼?
「禽獸當然是要去幹他娘子啊。
「管他有種沒種,今晚,我都要讓娘子肚子裏揣上一個!」
我從未在他嘴裏聽過如此混話。
他扛着我,一路穿過殘花肆虐的林廊。
風雪無端凌厲起來。
我聽見自己慌亂的心跳。
-19-
羅帳中。
滿是欲色的喘息聲,點燃滿室沉寂。
他隨手丟了個小枕墊在我腰下,兩手撐在我身側。
低下頭,身子後移了些。
激得人陣陣嚶嚀。
枕角是那隻繡得七歪八扭的獬豸。
這東西他竟沒扔,還放進了臥房牀榻。
他染着情慾的豎瞳在燭火中發亮。
指腹溫柔地抹去我眼尾的淚。
「遲遲乖……」
這稱呼讓我渾身戰慄。
他清醒時,從未如此溫柔,如此喚我。
我突然想起。
太子所說:「禽獸與人不同,爲達目的,它們會在咬斷獵物喉嚨前,假裝溫柔。」
藥香安神枕的氣息籠罩着我們。
「你身上有別人的味道。」
他深埋在我頸間,喃喃道:「我要重新標記……」
極度寧謐的夜晚。
我甚至能聽到尖牙穿透皮肉的聲音。
我痛得仰起脖頸。
卻在這一瞬看到他眼角的淚。
「娘子……」
他喘息粗重,聲線支離破碎。
「你……怕我?」
尾音發顫,帶着幾分哽咽。
他脣上沾着我的血,更顯殷紅昳麗。
整個人陷在陰影裏。
盯着我的模樣,像餓極的猛獸盯住振翅的鳥。
偏偏還要學人做一副乖順樣子。
俯身輕啄,抬起時,用那雙妖異美麗的眼睛蠱惑我。
「娘子,這樣好不好啊?
「娘子,你摸摸我好不好?」
腿間漫上戰慄的涼意。
羅帳的影子上,我看到一條巨大的蛇尾。
我驚得張皇失措,「蛇……」
他往下看,一瞬間張皇失措。
似乎也未料到,竟失控到現了原形。
「娘子,別害怕……」
我怎能不怕。
那狐獸也裝可憐,要我摸摸它。
-20-
在他泛紅的眼裏,我神差鬼使觸到那截粗重的蛇尾。
冰涼、黏膩。
如同傍晚,濺到我身上的狐血乾涸後的觸感。
我胃內突然絞纏着疼。
咳得劇烈。
他手忙腳亂將我撈起,掌心不輕不重落在背上。
我聽見自己不可抑制地乾嘔。
「覺得噁心是嗎?」
蛇尖掠過我的腿心。
他一邊吻我一邊落淚。
蛇尾卻誠實地絞得更緊。
「我何嘗不想做人……可我生來是獸。
「娘子,我們不是……夫妻嗎?」
我狠咬他的肩膀。
奮力掙脫。
背抵着牀欄,攥緊手中髮簪,尖端對準他。
「禽獸就是禽獸,學再久的禮義廉恥,骨子裏還是條冷血的獸!
「人和禽獸,如何做得了夫妻!」
翻身想跑。
卻立刻被蛇尾更兇悍地纏住腳踝拖回去。
「娘子乖……」
他與我的後背緊密貼合,聲線蠱惑。
「能不能做夫妻,我們試試便知?」
香膏也在散發暈人的氣息。
他失了理智。
尾巴粗暴地分開我的雙腿。
聲音淬了冰,「娘子這身衣裳,染了外人的氣息,我不喜歡!」
他便撕了它。
「我要你只染上我的味道!」
他完全憑動物本能行事。
「娘子,你真好聞,我喜歡你……被我喫掉好不好?」
燭火跳得紊亂。
滿地狼藉。
但好在,他不會記得今夜。
-21-
昨日黑市內,太子給了我一瓶香膏。
「此物,能和藥香安神枕的藥物相作用。」
那時我還不知他與裴錦鶴的身份。
「小七,你給我這個幹什麼?」
太子說:「這對獸類有用,能使其忘掉獸形時所有事。」
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還好藥香有壓制獸性的作用。
我的小命尚在。
裴錦鶴醒後,不記得他已然暴露身份。
依舊冷心冷面待我。
我卻看得清晰,白紗下他那雙慾望四溢的眼。
他根本沒有眼疾。
只是怕失控顯出動物性狀,使人驚懼。
「在想什麼?娘子,喝藥。」
又是黑乎苦澀的藥,泛着淡淡血腥氣。
我壓下指尖的微顫。
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唔——」
他蔥白的指節捏着顆飴糖,絲滑送進我嘴裏。
「藥方子改了,更苦些,母親的一番好意,委屈娘子受苦了。」
我鎮定道:「母親也是爲我好。」
可我查了。
那根本不是滋陰養宮的藥。
而是——催肥獵物的祕藥。
就連他書案上的《食療本草》。
硃筆圈滿了「增肌」「肥白」等字眼。
小廚房總燉着蹄髈。
膳食豐腴大補。
我曾還僥倖歡喜,覺得老天有眼,讓我傍了個金燦燦的飯票。
原來他只是想將獵物養得膏腴鮮美。
臉頰被揉得有些疼。
裴錦鶴捏着我臉上軟肉。
隨口說道:「若是再胖些,就更可愛了。」
天殺的。
幼時孃親給我買了只肉兔。
我見它喫完草,也高興。
撐着臉蛋在籠邊感慨:「若是再胖些,就更可口了。」
我有些想哭。
「娘子,你嘴角爲何破了?」
他冷不丁轉了話鋒。
我不能提及昨日,支支吾吾,「咬的,自己咬的。」
他眉頭皺起,似是在思考。
「自己咬成這樣?」
又拉過我的手,頗有些咬牙切齒。
「手心呢?也是自己磨紅的?你半夜做苦力去了?
「還是說,見了誰?」
我不敢對上他的臉,舔了舔脣,「夫君,不是——」
江芙嬌俏的聲音傳來。
「林姑娘,去不去看戲?」
我陡然抬頭,「去!」
裴錦鶴破天荒沒反駁什麼,眼眉低垂。
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在我掌心摩挲。
聲線微顫,「如何能磨成這樣?」
-22-
梨園新戲傍晚開場。
我和江芙在街上閒逛。
她被家中小廝找到,回去處理點急事。
「林姑娘,位子我訂好了,你報我的名字就行,我稍後就來。」
我乖聲應答。
轉角進了飛雲樓。
熟悉的路線,房間內,故人依舊。
我現在總算知道,他眼底那抹沒來由的悲傷從何而來。
「該叫你什麼?小七?太子殿下?」
他輕聲道:「明昭,喚我皇兄。」
褚煜展開一卷泛黃的畫軸。
畫上的少女一襲紅衣,背對着站在宮牆之上。
意氣風發。
他看向我,眉間溫潤。
「昭昭,你是大梁最受寵的公主。」
我還是有些迷茫。
「殿下,你是說,我偶爾做的那些夢,真的存在過?」
夢見大梁宮變,北狄風雪。
醒來時淚流滿面,不知緣由。
褚煜點破:「那不是夢,是你的前世。」
-23-
那時的我,是帝王捧在手心的嫡公主。
褚煜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子。
「冷宮偏殿的梨花樹下,我們曾交換過玉佩,私定終身。」
我抬眼看他。
「可我們……不是兄妹嗎?」
褚煜臉上泛起隱忍和痛楚。
「只是表面的血親,你是皇后與影衛私通生下的孩子,我少時便知,你我並無血緣……若能預知後事,我絕不親征,討伐北境……將你親手推向他人……」
我望向他痛不欲生的模樣。
心臟同樣揪緊。
我夢見過他,披金戴甲,渾身血污。
看不清面貌。
大雪飄飛,馬蹄踏過長安街。
百姓歡呼,羣臣跪迎。
褚煜肩頭壓抑着顫抖。
「我想象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
她會哭嗎?
會撲進他懷裏嗎?
會心疼他滿身的傷嗎?
「可當我終於站在你面前,昭昭,你只是,極淡漠地望了我一眼,疏離得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沒有哭,沒有笑,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
甚至,沒叫他的名字。
「你和一個披鱗的怪物廝混在一起。
「昭昭……」
褚煜猛地攥緊酒杯,指節泛白。
眸中淚光閃爍。
似在壓抑滔天的痛楚。
「你是不是覺得……」
他看向我,眼底是破碎的失落。
「他是不諳世事的獸,不懂人心險惡,所以……」
喉結滾動,嚥下翻湧的痛楚。
「所以他一再犯錯,你都能原諒?
「那我呢?」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
「我們一同長大,早已私定終身,我拼命打仗,拼命往上爬,就是想有朝一日能護住你。」
褚煜慘笑。
「可竟爲他人做了嫁衣。」
默然良久,與我對上視線。
「昭昭,他學不會的,人與禽獸,天淵之別。
「裴錦鶴他,不過是沐猴而冠!你對他的惡劣行徑,並非一無所知,前朝往事,還有如今林家遭難,他都難辭其咎!」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昭昭,爲什麼只有我記得?你們,你們都可以重新來過——」
褚煜如月的面龐上出現崩裂的絕望。
「他裴錦鶴,幾次三番將你從我身邊搶走!竟還同我說他愛你?
「一個畜生,用殺戮築起高牆,卻道是爲你遮風擋雨!」
他說的,都是真的。
-24-
林家流放嶺南之前。
有人血洗堂前。
流放只是裴錦鶴命人編纂的幌子。
褚煜將證據確鑿的調查結果給我看過。
那時他還是小七。
同我說時,模糊了本來事件。
我當成故事來聽。
今時今日,一切浮於水面。
前塵往事,過眼雲煙。
他說起宮中青磚紅瓦,連綿不絕的高牆。
我有愛我的孿生哥哥,黏我的狸奴,忠誠的近侍。
然而農夫不幸救下可憐凍僵的蛇。
待蛇暖了,有了活力。
獸性流瀉。
我愛的狸奴被蛇信捲起,吞入腹中。
獠牙刺進哥哥的心口,鮮血溫熱腥甜。
陪伴我多年的近侍在我眼前,被長尾絞死。
始作俑者眨着無辜的眸。
死死纏住我,溫柔低語,「現在,你只有我了。」
後來,他又用這獠牙,刺破皮肉,飲我的血。
裴錦鶴,他是隻披着人皮,未褪獸性的妖物。
在他眼裏:世人皆惡,唯我獨誠。
畜生懂什麼是愛嗎?
凡人尚且看不明白。
他只能淺薄地理解,愛是吞食,是融爲一體。
「小心!」
打翻的茶漬在地上蜿蜒成蛇。
褚煜慌亂走近,查看我燙紅的手。
我背上起了冷汗。
整個人跌在地上,縮成一團。
褚煜蹲下身,將我攬進懷裏。
看到他的臉,我想起曾翻過的《前朝大梁史載》。
【永和二十一年,北狄犯境,明昭公主自請和親,帝泣而允之。
【越明年,公主忽薨於番邦,屍身遭蛇噬,骸骨無存。
【帝聞訊慟哭,輟朝七日,遣七皇子景煜率十萬精兵,征討北境。】
……
【王師鏖戰三百日,破狄部十二城。
【七皇子景煜攜公主衣冠返京,歸途思妹心切,悲慟過甚,嘔血數升,崩於玉門關。】
和他重逢,我淚流滿面。
他指上的力道愈來愈重。
幾乎要將我揉進骨子裏。
「昭昭,如今孤是儲君,未來天子,這一次——」
他倏然輕笑,指腹揩去我眼角的淚。
「孤一定會護好你,縱使閻王都不敢從孤手裏搶人,何況一條畜生?
「昭昭,別再傻了,他殺你父兄,殺了你,如今又要矇騙轉世的你,披着人皮的獸,終究是獸……別再心軟了,明昭,我要你,回到我身邊。」
我思緒紊亂,捂着臉,指縫溢出淚。
長長嘆了聲,「好。」
-25-
我踉蹌着走出飛雲樓。
依舊赴了江芙的約。
卻沒料到,正對戲臺的二樓包廂。
裏頭端坐的人,是裴錦鶴。
見了我,他眼眉微挑。
「娘子,你來遲了,坐這裏來。」
戲臺已經換了幾個景。
正演到狐狸扮作書生,不慎露出尾巴,隨口扯謊,故作鎮定,繼續和小姐交往。
「過來,娘子。」
他神色冷漠,語氣卻是不容置喙的嚴肅。
青石立在一旁。
我只好走近,坐在他身旁。
屁股還沒挨着凳。
身體一輕,他一手攬上我的腰肢。
反應過來時,已經落在他腿上。
臺上,生旦共執紅繩系連理枝。
生唱:「願學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旦泣:「君若負我…」
生忽獠牙一閃而逝:「那便讓閻羅判我永世不得超生!」
裴錦鶴將我攬在懷中。
兩手繞前,細緻剝葡萄,玉白清瘦的指骨翻飛。
探入我口中時。
帶着沁骨的涼意和葡萄的清甜。
「夫君,我想下去——」
他莫名語氣含着怒意,「不準。」
戲臺上,喜樂忽變喪調。
狐妖撕開人皮。
「娘子啊……
「你怎就……香得讓爲夫忍不住呢?」
戲臺機關傾覆。
狐妖抱着死去的新娘,坐在血泊裏梳頭。
「梳梳毛……舔舔爪……又是俊書生……」
倏然間,臺上燈光暗了幾分。
狐妖笑得詭異,目光掃向看客。
「娘子啊,我愛你!
「天地爲證,我定能再尋到你!我們生生世世,都要融爲一體!」
我渾身驟涼,坐立不安。
「娘子——」
裴錦鶴突然出聲,箍住我的腰身。
「別,別動。」
耳後鼻息噴湧。
他撈過我一隻手,張嘴咬在腕上。
我不敢動彈。
裴錦鶴喘着粗氣,聲線支離破碎。
「娘子,我,我忍不住了。」
那安神枕的藥香能激發他的獸性。
空氣中瀰漫着絲絲腥甜氣息。
裴錦鶴捧着我的手腕。
如數珍寶,舔着肌膚上滲出的點點血珠。
良久。
他將我反過身,正對抱着。
目光落在我脣上,下移到脖頸。
喉間滿是欲色。
「娘子,我聞到你身上很香,我想要—Ṫųₕ—」
他傾身吻過來時。
我直接嚇暈了。
-26-
醒來時,一個長相如鼠的郎中在和裴錦鶴交流病情。
我耳朵尖。
但也只聽到什麼:「太瘦了、要節制、受不住、你再忍忍。」
我還原了一下。
太瘦了不好喫,你要節制,受不住也得受着,你再忍忍,胖了就好喫了。
裴錦鶴語氣有些遲鈍。
「是那人不節制嗎?所以她才暈了。」
郎中耳朵不好,聲音很大:
「啊?沒有別人,就是你,裴大人,我說你要節制!聽到了嗎?節制!忍住!」
裴錦鶴以爲我沒醒,偷看我一瞬。
臉色漸漸鐵青。
但也只能緊繃下頜,淡淡點頭。
「嗯,本官會看好她。」
那之後。
湯藥,膳食,全由裴錦鶴親自盯着。
每日,他都要檢查我有沒有更加膏腴鮮美。
而且,他似乎對我的肚子很感興趣。
細膩的掌腹在我腰間遊移。
有時疑惑:「喫進去那麼些,怎麼不長肉?」
誰懂啊,這句話在捕食者嘴裏說出來,有多可怖。
有時又有些愣。
盯着我的小腹,似乎要盯出什麼形狀來。
我口不擇言,問過:「夫君,這塊兒是不是最嫩?」
魚肚子上的肉就最好喫。
他沒回答。
看夠了,才抬頭怔怔地說:「是啊,娘子說得對。」
對你個大頭鬼!
-27-
賞花宴在即。
多位皇子,京中有名的王侯公卿都會參加。
我完全被禁錮在府中。
本以爲只能無望等死。
卻沒想到。
嫡姐回來了。
-28-
林清月走時還是光鮮模樣。
不過三年,被蹉跎得不成人樣。
她已經聽說林家被流放的噩耗。
在城中摸了幾天。
偶然遇見錦衣華服的我。
我喊了她一聲:「姐姐?」
她灰頭土臉,目光死死纏在我身上。
忽然咬牙切齒道:「林家獲罪流放嶺南,生死難測,我被你姐夫日日鞭打折磨,而你——」
她扇了我一巴掌。
「錦衣華服,雲鬢金釵,連指甲蓋都養得水靈,不要臉的賤貨!」
我舔了舔脣,可憐道:「姐姐,是夫君他不要我走,而且,夫君他目盲,我也想好好服侍照顧他……」
林清月捕捉到重點。
「目盲?京中傳聞是真的。」
她拽下我腕上水頭極好的鐲子,忽然笑了。
「這榮華,本就該是我的!若不讓位,我就告訴全京城,你是個冒牌貨,你親孃是個死在太監身下的破爛貨!」
我抹了抹淚。
「姐姐,我知道了,求您別說出去,我走,我走。」
-29-
尚書府賞花宴。
絲竹聲不斷,觥籌交錯。
太子和衆王侯公卿都在。
其中還有五皇子,一個不得勢的閒散王爺。
他慣愛調情。
見了我,脣角微勾,「這位妹妹,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衆人鬨笑。
「裴尚書之妻,你也敢碰?」
尚書府後園,木槿開得正盛。
重瓣醉芙蓉的品種,由裴錦鶴親手培育。
據說這花朝開暮落卻連綿不絕,花色也一日三變,如人起伏的心緒。
褚煜坐在主位。
與我對上視線,看得我心亂如潮。
真是精緻的一張麪皮。
垂下眼眸,我執壺替裴錦鶴斟酒。
「夫君,這杯……賀你我百年同心。」
裴錦鶴眉梢跳了跳。
神色卻依舊淡然。
「謝謝娘子。」
他毫不猶豫仰頭飲下。
達官顯貴酣談暢飲,身側,裴錦鶴死死攥着我的手。
我欲起身。
他低聲,語中帶着祈求,「娘子,別離開我……」
瞥見他額上冒出細密的冷汗。
我冷道:「夫君,不舒服的話,自己回房休息。」
隨後起身離席,同褚煜離開。
很快,一切都會結束的。
-30-
算了時間,我折回臥房。
裴錦鶴蜷縮在榻上。
蛇尾無力地垂落牀沿。
我伸手,一把掐住他的喉嚨。
榻上的人清醒,尾巴暴起,卻在即將觸到我時停下。
只虛虛籠在我肩側。
「是娘子嗎?」
我沒應聲。
他深吸了口氣,像只風乾的燈籠,頹敗可憐。
近妖的面上掛着極致的難過和委屈。
卸下反抗,任我掐着。
我一把扯開他眼上的白紗。
瞳孔邊緣已經有些渾濁,並未聚焦到我身上。
好像真的,在漸漸失明。
「娘子,我……我好想你啊……」
我眨了眨眼。
「可我不想見到你,不是讓你離我遠些嗎?」
他眸底閃過落寞,尾巴本能地想纏我的腰。
卻因無力而滑落,只能虛虛地搭在我裙襬上。
「娘子,我冷,抱抱我……好不好?」
語氣裏帶着萬分乞憐。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卻要固執地往我懷裏蹭。
我冷漠將他推開。
裴錦鶴無助地斜倒在榻上,因爲被無情推離。
他將自己蜷成一團。
兩手摸索着,抱住耷拉的尾巴尖。
很努力壓抑了,卻仍止不住濃重的哭腔。
「娘子,不要看我,我的尾巴很醜……」
像個孩童一樣,手背胡亂擦淚,越擦越多。
「我聞得到你,娘子,求你了,不要看我……」
大口大口的毒血從他嘴裏溢出。
大抵是痛,他撈上尾巴來狠咬,鮮血混着口中污血,尾尖血肉模糊。
他糊塗了,滿口昏話。
「娘子,別熄燈……上次滅燭後,我就找不到你了。
「對呀,我的尾巴很漂亮的,你看還會變粉色,不醜是不是?
「娘子,你給太子送了繡帕,爲什麼我沒有啊,我,我也想要……
「我是蛇,不是狗,你以爲那些小伎倆還能騙我兩次?不可能,你就是親我一百下,我也不會搖着尾巴去舔你!
「若你真親我一百下,我……可以勉爲其難,暫時,原諒你……」
……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劇烈咳嗽後,歸於平靜。
闔眼時,少了些暴戾,乖巧得不像話。
燭火離我的右臉很近。
照得眼睛生疼。
夜色濃重,有人在門外。
我打開門,被扯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褚煜喜極而泣,「昭昭,你終於又回到我身邊了。」
我仰頭問他:「阿煜,我最喜歡的木槿花開了,一起去看看嗎?」
他攥緊我的手。
「好。」
-31-
傍晚,天邊霞光四射。
我在木槿園裏殺了一個人。
當朝太子,褚煜。
死前,他滿臉驚懼,喊道:
「裴錦鶴屠了林家,殺你最敬愛的父親,證據確鑿!還有前世——」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
居高臨下瞧着他,淡道:「我殺的。」
但凡他真的在意,稍微查查便知。
我在林家過的是什麼豬狗不如的生活!
偏偏敢信外界傳言,認爲我是林家尊貴受寵的千金。
騙人,都不做足功夫。
他喉頭髮顫,像是突然想到什麼。
「前世你,你的母妃!近侍!都是你——」
聒噪。
腥血濺了我一身。
我胸中鬱結突然消失,淋漓暢快。
搜出虎符,砍下他的首級。
我帶着包袱,逃出城外。
京中大亂。
人潮裏衆說紛紜。
「今日尚書府賞花宴,玄蛇拔地而起,王侯公卿,天潢貴胄,好些人憑空失蹤!其中還有當朝太子,我疑心,他們是被那巨蛇吞了!」
「太子平日滿口仁義,卻縱容家奴強佔民田,此番倒是報應!」
「我幼時養過蛇,剛纔在尚書府匆匆一瞥,便知那拔地而起的大妖正處發情期,蛇在這時,攻擊性最強!」
「天哪,難怪一口吞了尚書夫人,那瞎眼的尚書郎真是膽大妄爲,竟敢私自豢養精怪!」
「巨蛇只是出現在尚書府,那些個王公大人,誰不信點歪魔邪道?」
「就是,誰說一定是尚書大人養的,他風評是不好,但我接觸之後,才發現他駭人面目下藏着菩薩心腸!你們別聽風就是雨。」
一老者接話:「太子減賦的皇榜未乾,他衙下差役就來搶我幺女抵稅……求告無門,我才找了尚書大人,沒想到,他竟願幫我們。」
旁人憤怒發言:
「僞君子之毒,甚於真小人!」
「外飾仁孝之姿,內懷虺蜴之心!」
我加快出城。
最後幾里,翻身上馬,疾奔如風。
-32-
五皇子先我出城。
見了我。
他同旁人道:「這位就是本王常掛嘴邊的妹妹。」
有人打趣:「五哥幼時病中胡話,喊的可都是妹妹,到底哪裏來的這異父異母的親妹妹?」
五皇子淡笑,「夢裏來的。」
又有人誇我石榴紅裙,甜美乖巧。
高頭大馬上的少年郎咧嘴一笑。
在衆人驚詫的眼神中,接過我從包袱中掏出的項上人頭。
「太,太子,是太子!」
我明媚笑道:
「他的血太臭,濺了我一身,將我的衣裙都染紅了,但這新款式,還挺顯氣色。」
五皇子這下問:「我妹妹乖嗎?」
衆人搖頭搖出了殘影。
他翻身下馬,將那匹照夜玉獅子換給我。
目光所至,冰雪消融。
他溫聲道:「藥效已過,快回府,不然你那條小狗蛇夫君,又要哭。」
我無奈扶額,啓程回京。
不料半路,就被裴錦鶴擄了回去。
他醒來沒死,以爲到了黃泉九境。
癡妄境,當然爲所欲爲,肆言無忌,葷話連篇。
很快,我發現不對勁。
「那藥香枕你還沒扔?」
他眼神迷茫,沾滿欲色,搖頭道:「娘子在說什麼?聽不懂。
「娘子,最後一次可以嗎,我會輕輕地。」
那東西和我身上的香膏作用,能反覆消他記憶。
「娘子,最後一次,我會輕。
「娘子,允我最後一次吧。
「娘子,腿分開些,我會輕的,最後一次好不好?
「娘子……」
我一聽他喚娘子,就天靈蓋發麻。
又想這些年苦了他,也不能罵。
月色浮泛在水面上。
天搖地動,眼前虛焦。
我看不清倒影裏,裴錦鶴狡黠的脣角。
他又纏上來,哭聲婉轉,模樣乖巧。
「娘子,我要,最後一次。」
番外:
-1-
《大梁史載》:
明昭公主,諱柔,帝之嫡女也。
行止端靜,顏如渥丹,工針黹,見血即暈。
三歲能誦《女則》,五歲通曉音律,七歲於御前作《春鶯賦》。
帝大悅,贊曰:「朕之明珠,當輝耀千秋。」
永和二十一年,北狄犯境,明昭公主自請和親,帝泣而允之。
紅妝千里,止戈百年,萬民稱頌。
我之前是明昭。
現在是林遲。
褚煜說我是大梁最受寵的公主。
假的。
大梁皇室那一代,根本沒有什麼集萬千寵愛的皇女。
我是一夜之間,成了大梁最受寵的公主。
-2-
我母妃是皇后。
她生了雙生子。
哥哥孱弱,我強健。
老監說:「此女殺破狼入命,若養在宮中……
「必弒儲君,翻覆國祚!」
哥哥是嫡長子,命定的未來儲君。
母妃心驚,棄女保龍。
將我扔在冷宮自生自滅。
我命大,宮女太監輪番心善,也坎坷長大。
我本自由,每日最大的樂趣就是溜進冷宮禁地。
朝那口枯井喊:「你好呀!」
而後開始對着它自言自語。
母后卻先找上了我。
哥哥身體孱弱,纏綿病榻。
皇子們的培訓課程,他離儲君標準相差甚遠。
騎射課連續墊底。
策論寫到一半,咳血暈厥。
欽天監開始上書「紫微星晦暗」,直指東宮。
父皇對母后本就稀少的愛意消失殆盡。
他想廢儲另立。
母后盯着我,瓷白的麪皮表情猙獰。
她說她要保住母族的榮光。
「從現在起,你就是景硯。」
哥哥與我第一次相見。
他坐在那兒,比湖面的月亮倒影還脆弱。
好像一點風,就能把他吹散。
「妹妹,我是哥哥。」
他笑如春風和煦,目及之處,冬雪消融。
我換上男裝,學儲君禮儀,長大些,開始裹胸束髮。
有哥哥教導陪伴,我進步飛速,以才學和武治爲刃,斷了父皇另立太子的心思。
-3-
哥哥覺得對不起我,剝奪了我的自由,滿心愧疚。
我拿着砍刀,將哥哥幽閉的院中瘋長的菟絲花砍掉。
這東西很難纏,看上去柔軟脆弱。
我抬腳踢上一棵樹。
看起來高大蒼鬱的樹,內裏早被菟絲花吸乾早死,再也長不了。
「皇兄,不必自責,爲你,我甘心情願。」
這有何不好。
父皇的女兒們,晨起梳妝點脣,繡牡丹爭豔。
每當我立功時,他便讓我點幾位公主受賞。
「女子不過是錦上添花,養得精細些,將來才能賣個好價錢。」
北狄鐵騎南下,大梁國庫空虛,外戚干政。
公主們被送往番邦和親,以平戰事。
史載極盡讚譽。
促狹的一生,換來史載上一句假話。
我在騎射場上更加瘋狂。
文武,我都要超越儲君的標準。
父皇大喜:「不愧爲我兒!大梁之未來!」
-4-
身爲儲君,攀炎附勢者衆多。
其中有個叫景煜的,是我庶兄。
我在冷宮偏殿護過他。
那時他滿手凍瘡,缺衣少食。
我也剛接手哥哥的擔子,不受尊重。
宮人嘲笑我自甘下賤,爲庶兄暖手。
我當場掌了爲首之人的嘴:「再有下次,拔了你的舌頭!」
偏殿梨花樹下,他塞給我一隻玉佩。
「這是作甚?」
他沉默不答。
我向來不白拿人東西,便用自己的,和他換了。
-5-
皇室內,爭權奪勢很是常見。
我的儲君位置坐穩了。
其他皇子便開始慌亂。
那時我未防備,被他們套了袋,扔進枯井。
睜眼時,一條圓眼睛的大蛇與我對視。
他嘴裏嚼着草,竟口吐人言,「你好呀。」
我嚇得轉身瘋狂往上爬,井壁太滑。
他吐着信子,游過來往我手上叼了把草。
我纔看到,他把井下的草都薅禿了。
尾巴尖都餓得蔫耷耷。
「送我回到地上,我給你喫的。」
他一個詞一個詞蹦出來。
「你、是天上、來的、仙女、那個你好呀、仙女?」
他能看到的天只有井口那麼大。
或許我幼時在井口自言自語,被他看到。
他從我這裏學了些人言。
「是,我是仙女,送我回去,我給你帶好喫的。」
我被其他皇子捉弄陷害的怒火熊熊燃燒。
我只想回去報仇。
「好。」
他用頎長的尾將我捲起,送走前,尖牙咬在我手腕上。
這蛇不傻。
呆呆看着我,「你、不回、毒發、只能我解、所以、要回來、找我。」
我深吸一口氣,闔眼。
「行。」
回去後,我搜集祕料,查了枯井。
皇室自詡真龍天子。
蛇可化龍,兩者氣運相沖。
開國皇帝得高人指點,以「鎖蛇鎮運」之法,將一條妖力強大的蛇妖封印於皇宮枯井。
借其妖力反哺皇室氣運,使國祚綿長。
我帶着食物返回枯井。
這蛇不喫,他只是懇求我。
「可以、殺了、我嗎?」
他瞳孔散開,神色無助。
「從出生、我就在這裏、痛苦、求你。」
他不知時間天地爲何物。
蛇生如同虛空,水在水中,混沌無邊。
我點頭,「好,但今天沒帶趁手的工具,明天吧?」
他乖巧點頭。
到了明天。
「燒雞喫不完會浪費,你幫我一起喫完再說吧?」
到了冬天。
「這是我最愛的木槿,三醉芙蓉,花朵朝開暮落,但連綿不絕,聞聞?」
到了春天。
「上次給你的話本出了續集,要看嗎?」
到了夏天。
「等你化了人形,我命製衣局做的秋天的衣裳就能穿,你等等再死。
「還有我哥哥給你準備的春天的衣服,還可以往後等等再死。」
他支支吾吾說好。
有時我帶他幻化的分身出去。
井外有遼闊的天地。
一如我的人生。
那時我明媚意氣,風頭無兩。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的策論無人能及。
騎射名冠京城。
帝王術爐火純青。
所有人都看着我說:「不愧爲大梁榮耀。」
父皇拍着我的肩膀,誇我有他當年的才略勇謀。
「皇兒,這天下,任你潑墨!」
-6-
我以爲自己能走上高位。
遍訪名醫,治好哥哥。
但在一個平靜的雨後傍晚。
他要死了。
我趕Ŧů⁶過去時,母親在大殿內驚慌失措。
「要死的爲什麼是我兒子?!」
她揪着那個術士的領子,口水四濺。
「你不是說換命之術,能把那個命煞女的健康,換給我兒嗎?」
她絕望吶喊:「爲何將死的是我兒!」
我躲在屏風後,和哥哥對上視線。
他依舊眉眼如玉,溫柔看向我笑。
他的手指已經用不上力氣。
但仍舊努力比了一個手勢。
那是我們之間的暗號。
「爲你,我甘心情願。」
母親走後,我倉皇撲上去。
他嘴脣發青,渾身毫無血色。
渾身上下的痛苦噴薄而出。
「妹妹,我痛……給我個……了斷。」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腕纏着的小蛇上。
「好好活着,陪着她。」
小蛇哭得溼漉漉,咬着尾巴尖點頭。
裴景鶴的毒,能夠讓他毫無痛苦地離開。
哥哥死得很安靜。
我也很安靜,紙錢被風捲起旋渦。
母親在漫天黃紙中衝過來打我。
「討債的赤腳鬼!你故意的是不是?給你的補湯,爲何偷送給我兒!
「你個犯賤的討債鬼!若不是你,我兒怎會早逝!」
我眨了眨眼,看向她。
母后年華失散的臉驟僵,她說錯話了。
價值萬金的補湯,我和哥哥每日各一碗。
我想讓他快些好。
將我那碗日日偷送過去。
「哥哥,你多喝些,快點好,我們騎馬去宮門,看看誰更快。」
他眉眼彎彎,「好。」
所有好東西,他都會先留給我。
唯獨那補湯。
我送去,他一飲而盡。
喝完,笑着對我說:「別告訴母妃,怕她笑我是個貪嘴鬼。」
我蹭了蹭他的手心。
「好。」
他興致很高,和我談及宮牆外。
「妹妹,我夢見過你在宮外,穿一身石榴紅裙,意氣風發,策馬奔向我,我的身體也是好的,和旁的人說,你是我妹妹……」
回過神。
母后落下的巴掌印生疼。
紙錢紛飛,一股風輕拂過我的臉。
故人輕撫今人眉,爲爾散去半生災。
那天起。
我就是太子。
皇權高位在向我招手。
一步之差。
-7-
密函稱,皇后與影衛私通,產下雙生子。
兒已死。
女尚在,李代桃僵。
那日我在金鑾殿講策論,一本《治水十策》,驚豔朝野。
上一刻,父皇說文韜武略,天龍之姿。
得知我不過是個女子。
他抓起策論撕成兩半,怒評:「什麼『以柔克剛』?婦人之見!
「難怪字跡綿軟,如女子效顰!」
念及舊情,母后入了冷宮。
我這野種,被扔進地牢,聽候發落。
景煜救了我。
他向父皇承諾,親征討伐蠻夷,若能歸來,便將我賞給他。
我步步後退。
「你有何居心!」
他說他愛我。
「我早知你我並非血親,公主,我們在冷宮偏殿,交換過定情信物。」
瘋子!
他Ťū́ₑ言之鑿鑿,「等我歸來,紅妝千里,娶你爲妻。」
我留了性命,和母妃被關在一處。
她瘋瘋癲癲,說自己是清白的。
我知道,她是清白的。
皇室之人的血,能解開井下封印。
早在裴錦鶴化人,被我引誘進入發情期,抵死糾纏那夜。
他的真身能夠脫離枯井。
我就知道,我是皇室中人。
有人陷害我。
不難猜。
那個人面獸心的瘋子,自詡愛我,做盡壞事。
可我做了女子才知。
這世道,艱難險阻,伸不開拳腳。
我不過少了二兩肉。
若因缺這二兩肉,文章失色,謀略減半。
豈不是說明,男子比女子就強在這二兩肉!
既如此,朝堂之上,乾脆王侯公卿解了衣帶,只用這靈根交談治國之道!
-8-
兩年後,景煜凱旋。
大雪飄飛,馬蹄踏過長安街。
百姓歡呼,羣臣跪迎。
我冷漠看着他。
他惱怒我與一蛇妖廝混。
「他個是畜生!做不成人!你寧願要個畜生,都不要我!」
我恨得咬牙切齒,「你污我身份,奪我權勢,我恨不得喫了你!」
一個私通的畜生,倒反天罡,混淆皇室血脈。
可我無力。
無權無勢,寸步難行。
他用裴錦鶴威脅我。
我忍痛,裝作厭棄他,將他送往適宜生存的南境。
那年秋天,北狄鐵騎犯境。
羣臣想了十日,終於得了個救國的好辦法。
與番邦和親。
我一夜之間,成了大梁最尊貴的明昭公主。
景煜來找我。
「昭昭,我愛你啊,只要你求我,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假死,做我的妻。」
我啐了他一口,「我到底哪裏給了你錯覺,讓你覺得我們一見鍾情?」
他說冷宮偏殿,我替他暖手。
騎射場上,我救了他。
宮宴上,我對他眉目傳情。
我嗤笑。
那時我爲太子,身份尊貴,掃視周圍,只是在尋相當的對手。
看他時,眼底只有輕蔑。
我想,此子貪權慕祿,眉間虛僞,令人作嘔。
秋天,我坐上和親的馬車。
皇帝說,和親公主,在番邦活得長不算本事,死得有價值才叫本事。
此去萬里,我必死無疑。
兩年後,大梁最尊貴最受寵的明昭公主慘死於番邦。
大梁有了藉口出兵。
景煜帶兵征討,爲了太子之位。
返回受賞途中,中毒吐血而亡。
父皇怎會不知他並非皇族血脈。
皇室中人,學的是詩書禮儀,殺的是父母兄弟。
不過是一顆棋子吞另一顆。
執棋者,纔是贏家。
史載,由活人書寫。
-9-
在番邦的兩年。
近侍弄瞎我的眼。
眼前無邊黑暗,脖子上的狗鏈將我的天地圈得更小。
外界謠傳。
大梁來的公主荒淫無度,帳中男子往來不絕。
有一日。
身體上不再是痛。
我知道裴錦鶴來了。
我極盡惡言,要他離開,番邦將蛇視爲不祥,一旦暴露,我護不住他。
他也生氣。
我一手教出來的, 最像我。
嘴裏也不饒人。
他常常惡言, 說與我再無瓜葛, 轉身離開。
跋山涉水去找能解我毒的藥。
他最後一次回來。
我如見霞光, 看到了哥哥。
裴錦鶴說:「我愛你。」
妖知道什麼是愛嗎?
我只知在皇室, 說了愛, 便要你把脆弱的脖頸露出來,被飲血啖肉。
我仰頭,露出脖頸。
「喫了我吧, 忘了我吧。」
他俯身, 吻上我的頸。
「我等你。
「我把眼睛給你,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 我看到它, 就能認出你。
「求你了,求你了,回到我身邊……」
-10-
過黃泉,我不願喝湯。
一老者要我安心。
「孽緣未了,忘不掉,放心去吧。」
我現在是林遲,斷斷續續在夢裏窺見了我未了卻的前世。
那欽天監說得沒錯。
我必弒儲君,翻覆國祚。
木槿園裏。
褚煜居高臨下看着我,「你不知道你在我眼裏,像只急了的, 可愛的兔子嗎?」
我當然知道。
但我知道結局。
我一定會贏。
所以,爛命一條,就是幹。
-11-
國祚翻覆。
日子向好。
裴錦鶴卻不理我了。
賞花宴那晚, 我給他喫了治眼睛的藥, 多年鬱結攻心,暗血吐了個一乾二淨。
他睡一覺生龍活虎,我被磋磨得躺了數天。
現在他眼睛好些了。
就是不願見我。
我日翻夜找,終於在他書房裏找到一堆話本。
什麼《冷麪郎君他不愛了》《蛇君別生氣》《傲嬌蛇君愛上我》。
內容好像是追夫火葬場。
還做了批註。
【呵,ṱū́₂愚蠢, 這女人傷了郎君的心,現在知道後悔了?晚了!】
【兒女情長成何體統, 本官定要斷情絕愛。】
【親八百下都不頂用!】
還有薄上記的事。
【江清月變高了, 惶恐。】
【這孔雀精見了我娘子, 真的長高了, 可惡,想化成娘子喜歡的模樣,看在替我演戲還贈我生子丹的份上,忍一次。】
【忍不了了!娘子看他看呆了, 哈哈,又長高了,覬覦我娘子是吧,看我不把你打成武大郎!】
「放肆, 誰準你隨意進我書房!」
裴錦鶴突然出聲, 跨進來。
我將他撲到地上,啃了他一口。
他掙扎着,大喊成何體統。
尾巴卻誠實地纏上我的腰肢。
「……輕點扯官服, 五皇子要來議事……」
「娘子,喊大聲點,我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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