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青

傳說攝政王養了八百個通房,京裏的閨秀聞他色變,誰也不肯嫁。
爲了給我娘治病,我向他毛遂自薦。
後來我嫁了他,救了娘,發誓要恪守本分,做好他的大娘子。
誰知他夜夜宿在我房裏,午夜夢迴,我揉着老腰,只想問:「那八百個通房到底在哪?」

-1-
16 歲那年,我給自己找了一個丈夫。
攝政王薛展。
傳說他天生神力,夜御九女,府裏養了八百個通房。
只要他看上的女子,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已婚,是不是有孕,是不是已經是孩他媽,通通搶進府成爲通房。
這樣一個大淫魔。
京城裏的閨秀,聞之而色變。
誰都不肯嫁他。
太后娘娘爲他賜了幾次婚,都因爲被賜婚的小姐寧死不從,最後不了了之。
於是給了我可乘之機。

-2-
那天,我跪在薛府門口,攔住了薛展的轎子。
「周昭重之女心悅王爺,自薦枕蓆,望王爺垂憐。」
怕薛展聽不見,我使出了畢生的洪荒之力。
聲如洪鐘,才能表達我對薛展的愛意。
是的,愛意。
人人畏懼薛展,唯我覺得他可親可愛。
只因他是我爹最討厭的人。
我爹周昭重,是大宸朝鼎鼎有名的大清官。
動輒把「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掛在嘴上。
可惜,我和我娘是他的「後樂」。
小時候,我因爲太餓喫了路人給的一塊饅頭,他差點把我打死。
他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我娘病重,我好不容易掙來救命銀子,他卻轉頭拿去送人。
他說我娘輕如鴻毛,百姓重於泰山,他沒的選。
要說整個大宸朝廷,我爹最討厭的人,那肯定舍薛展其誰。
不久前,他剛剛上書小皇帝,痛罵薛展結黨營私、擅權獨斷、結黨營私、誣陷忠良、驕橫跋扈、貪淫好色。
我爹不怕被殺。
他甚至買好了棺材,就等薛展按捺不住殺了他,好成全了他一世美名。
至於是否會連累我娘和我,那根本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他死之前,自會灌我們娘倆一杯毒酒,省得我倆在他死後被人玷污。
但令我爹沒有想到的是,薛展根本就沒有鳥他。
看了我爹的上書之後,薛展只說了一句:「沽名釣譽,徒增笑爾。」
生生把我爹氣得吐了血,在家大罵薛展「豎子無德」。
那天晚上,我多喫了兩碗飯,也下定了要嫁給薛展的決心。
甭管薛展是淫魔,還是惡鬼。
就衝他能讓我爹喫癟,他就是我的心上人。

-3-
來之前,我對自己能嫁薛展之事,胸有成竹。
他年過三十,還娶不着老婆。
而我,年方十六,名門之後。
配他簡直綽綽有餘。
直到,轎簾掀開,我看清了薛展的模樣。
月色朦朧。
轎中人面如冠玉,庭如滿月,一雙眼睛燦若星辰,竟是說不出的好看。
這樣一副謫仙樣貌,生生把我看呆。
這跟我想的不一樣啊。
憑什麼權傾朝野的攝政王,還長得這麼好看?
不應該貌若鍾馗,才能更好地襯托他的威嚴?
原本自信滿滿的我,突然就卡了殼。
跟他比,我簡直就像個燒糊了的卷子。
而我這個糊卷子,竟然還想嫁給他,做他的正妻……
我怎麼敢的呀!
我呆愣住的時候,薛展正饒有興致地打量我。
說出來的話,像淬了毒。
「自薦枕蓆?你爹讓你薦的?他想當我爹,以此來羞辱我?這種羞辱方式倒是挺新的。」
「小姑娘,回家去吧,我可不想認周昭重當爹,怪噁心人的。」
他收了笑容,衝我擺擺手。
眼見着那轎簾就要落下。
我嫁他的指望就要落空。
「去,把他變成你的男人。」
我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
順着這個聲音,我一個箭步衝上前,以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狠狠地親在了薛展的嘴上。
他的嘴脣柔軟得不可思議。
不知道晚飯喫了什麼,聞着清香冷冽,讓我情不自禁地舔了舔。
可惜來不及回味,一股大力將我拍了出去。
我重重摔在地上。
薛展臉上收了笑,眼中怒火迸發。
我摸着方纔親了他的嘴脣,咧嘴一笑。
「現在我是你的人了,如果你不娶我,我就一頭碰死在這!!」

-4-
眼前的情景很詭異。
大淫魔薛展一副被輕薄了的模樣。
指着我責問:「成何體統?」
真是豈有此理。
我還沒有嫌棄他八百個通房成何體統。
但現在想嫁他的是我,我只能壓下心中的腹誹,從地上爬起來,繼續對他循循善誘。
「今日,我死在這,你就是輕薄周昭重的閨女,蓄意報復忠臣,噁心的是你。」
「可你要娶了我,那就是周昭重教女無方,獨生女兒貪慕虛榮,攀附你這個權貴,噁心的就是他。」
「況且我身家清白,女德典範,不爭不搶不嫉不妒,保證將你的後院通房打理得井井有條,助你添丁進口,家宅興旺。」
「您想想,這筆買賣,您可一點都不虧。」
薛展靜靜地看我:「我不虧,喫虧的就是你了。說說看,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
當然是你的錢了。
我清清嗓子,說出了我的條件:
「彩禮三千,歸我所有。月銀三百,歸我支配。喫穿用度,算你賬上。」
這是我精心計算過的數目。
三千彩禮,夠我給我娘買藥治病,還能買個宅子,安置她。
三百月銀,五十兩銀子就夠我娘過得不錯,剩下二百五,存起來,一年就是三千,十年就是三萬。
到時候熬死薛展,反正像他這樣的權臣都不會有啥好下場,我還青春年華,好日子剛剛開始。
我越想越覺得美滋滋,就差當場笑出聲來:「我要的這些,對您堂堂攝政王來說,不過灑灑水。但我能給的,卻是其他人都給不了的哦。只有我能幫你把我爹氣死,讓他比喫了屎還難受。」
我眼巴巴地望着薛展。
答應我吧,答應我吧。
每月三百兩換我爹喫屎,一點都不虧哦。
薛展終於笑了:「讓周昭重喫屎,聽起來倒有點意思,那就成交。」
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這潑天的富貴,終於輪到我了。

-5-
第二天,薛府派了媒人,上門提親。
薛府的黑衣衛護送着整整兩大箱銀票,直接放到了我家門口。
我家門前鞭炮齊鳴。
媒人大聲宣告:「攝政王向周府下聘,聘禮二十萬兩銀子。」
看熱鬧的人聚了一堆。
人人竊竊私語,說怪不得我爹敢在朝堂上對攝政王大不敬,原來這是要把女兒嫁給攝政王了。
「周大人看着兩袖清風,沒想到竟然兩面三刀,這官算是給他當明白了。」
我爹回來時,面對的就是這樣的場面。
他氣得差點沒當場昏過去,一迭聲要把媒人打走,說他絕不會把女兒嫁給薛展這種狼子野心之人。
有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在一邊起鬨:「周大人,攝政王二十萬聘禮都抬過來了,您還在這裝啥呀?」
「就是,就是,如果不是周大人有意與攝政王結親,難道攝政王還要上趕着給周大人當女婿不成?」
「退一萬步說,周大人,攝政王能看上你家Ṭū₉小姐,也是你家祖墳冒青煙了,還不趕緊把聘禮抬進去。」
大家七嘴八舌中,我爹被氣得昏了過去。
媒人不管我爹死活,將聘禮抬進我家,便揚長而去。
等我爹悠悠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我自盡。
他說薛展辱他,如今唯有我死,才能還他一世清白。
他說讓我去死,就像喫飯喝水一樣簡單。
我笑了,問他:「爲什麼不是你死?你死了不是更清白?」
我爹愣了,隨即便暴怒,高高揚起手:「孽畜!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你被薛展看上,清白已失,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
眼看他的巴掌就要落下,突然有一個人影從內室衝出來,狠狠將他撞開。
竟然是我娘。
我娘披散着頭髮,一口啐在他身上:「該死的是你,我忍了你一輩子,今天你敢碰她一指頭,我跟你拼了!」
我爹從地上爬起來,大怒:「反了,反了,既然你們不要臉,我就親自結果了你們!」
他將我娘推翻在地,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存了要我命的心思,下了死力氣,任我娘如何拉拽,都不鬆手。
我的視線逐漸模糊,呼吸困難之際,就聽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動我的人?!」
我爹被一腳踹飛。
一個緋衣男子映入我的眼睛,是薛展。

-6-
現場一片靜默。
方纔還議論得熱火朝天的人,集體噤了聲。
我爹摔在地上,四腳朝天。
從前都是我被我爹踹。
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我爹被人踹。
有點爽。
我強忍着纔沒笑出聲。
我爹不爽。
他爬起來,對着薛展跳腳:「豎子小兒!」
「朝堂之上,拿我沒有辦法,便用這種下作手段來羞辱我!」
「你以爲娶了我的女兒就能敗壞我的名聲?做夢!」
「我今天就是殺了她,也絕不會讓你玷污我的名聲!」
說着,我爹便又衝我而來。
面目猙獰,猶如惡鬼。
那一刻,從前我爹待我種種猶如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重現。
五歲那年,我餓極了,喫了鄰居給的一小塊餅。
我爹知道後,差點沒把我打死。
他罵我「餓死事小,失節是大」時,臉上的表情是如此。
十歲那年,我得了一場大病。
我娘哭着求他請大夫,我爹啐出一口濃痰。
罵我「賤命一條,不值藥錢」時,臉上的表情如此。
我叫他爹。
但他已經「殺」過我不止一回。
這一次,我絕不會再給他殺。
我以最快的速度衝進廚房,摸出一把菜刀。
劈頭向我爹砍去。
死!都給我死!
不讓我活!
誰特麼都別想活!
我憋着一口勁,一心要砍死我這個王八蛋爹。
奇怪的是,號稱從不怕死的我爹,面對菜刀,竟然慫了。
他掉頭就跑。
我在後面狂追。
一心想要劈死他。
「你的名聲?你一個老登,還有什麼狗屁名聲?」
「自己喫得飽穿得暖,老婆孩子挨餓受凍,是爲不仁。」
「髮妻病得快死了,卻把閨女好不容易掙來的救命錢拿去揮霍,是爲不義。」
「攝政王心懷天下,數次拒外敵於邊境,挽社稷於將傾。你一個除了嘴炮對百姓毫無建樹的廢物竟然還有臉上書詆譭他,是爲不忠。」
「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砍死你這個不仁不義不忠的玩意!」
「去死!去死!去死!」
眼看我的刀就要砍到我爹腦袋上。
我突然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薛展將我攬在懷裏,伸手來拿我的刀。
我緊緊攥着刀,不肯給他。
「讓我殺了他!」
我喃喃自語,不知道是說給他,還是說給自己聽。
薛展在我頭頂嘆了一口氣,用僅能我聽到的聲音說:「乖,把刀給我,殺人不一定用刀。」
我愣神之際,薛展用力,那把刀已到了他的手中。
我爹好像重新活了過來。
他指着我破口大罵:「青天白日,衆目睽睽,當庭弒父,按律當誅,便是攝政王也保不下你!」
薛展微微一笑:「父慈方能子孝,倘若她的父親是個欺男霸女,逼良爲妾的人渣,蘭青作爲嫡女,便是反了你這個王八蛋父親,又有何不妥?」
不待我爹反駁。
黑衣衛已經押了一個年輕婦人和孩子上來。
那婦人「噗通」跪在地上。
開始痛罵我爹逼良爲娼。
在婦人的講述中,她原本是我爹同窗的女兒。
她爹染了時疫沒了,臨死之前,將她這個唯一的女兒託付給了我爹。
「我爹說周昭重最是君子,將我託付給他,定能保我半世無憂。」
「可誰能料到,這個世人眼中的君子竟然在我爹走後不久,糟蹋了我。」
「我不從,他便將我關了起來。他還說我一個孤女,便是從這個世上消失了,也不會有人找。」
「只有我乖乖聽他的話,給他生一個兒子,纔有活路。」
「我恨死了他,可是我一個弱女子又有什麼辦法,我又懷了孕,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生下他的孽種,認了命。」
「但每次他趴在我身上,都讓我噁心得想吐!只能在幻想中凌遲了他才能勉強忍受。」
「王爺,您一定要爲我做主啊。」
婦人講到傷心處,嚎啕大哭。
她講述的故事引爆了現場。
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不敢相信我端方清正的爹會做出這種事。
我爹勃然大怒,衝上去就要踢婦人:「賤人!我哪裏對你不好,你要當衆污衊於我!」
可惜,他被黑衣衛攔住,只能撲騰雙腳,像頭無能狂怒的野豬。
婦人聲色俱厲,衝我爹臉上啐了一口口水:「善惡有報,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我爹眼一閉,這次是真的氣暈了。
等薛展找來大夫,把他救醒。
他已經四肢麻木,眼歪口斜,中風了。
薛展問婦人可還告。
如果繼續告,就請衙門來將我爹收監。
婦人搖了搖頭,說我爹這個德行,已經遭了天譴,倒省了她繼續告。
她還說,我爹在她那留了好幾千兩銀子,這些銀子想來也都是民脂民膏,她不要,都上繳國庫。
薛展感念她的大義,當場賞賜了她一萬兩銀子,讓黑衣衛護送她和孩子回她的家鄉。
婦人臨走之前,向我娘深深地作了一揖。
我娘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和孩子遠去的背影。
薛展問我娘可否願意跟我爹和離。
如果和離,他將另外安排宅子給我和我娘住。
這次,我娘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聽到我娘也要離開,我那剛醒的爹,拼命地蠕動身體,啊啊亂叫。
想來是想求我娘不要離開。
可惜,我娘走的時候,頭都沒回。
我爹像塊破抹布一樣被扔在了身後。
我想,他肯定活不了多久了。

-7-
薛展將我和我娘安置在鬧市中的一處院落中。
他說時間倉促,只能就近,還說若是我和我娘不喜歡,以後也可以換到別處。
我立刻說「喜歡喜歡,不換不換」。
我說的是實話。
這院子我來過。
往日爲了給我娘掙藥費,我時常幫人做些漿洗、打掃的活計。
巧的是,前幾個月,這間院落的漿洗婦病了,鄰居大嬸兒臨時喊我來幫工。
我足足穿過了四重院落,纔將該漿洗的布料取回。
當時抱着厚重的布匹,望着隨風飄落的晚櫻,看着掛在屋檐邊的夕陽,靠在那間裝滿了聖賢書的書房壁角上,我並不曾奢望自己能住進來,我只是偷偷想了一想,生活在這個院子裏的主人,一定很幸福。
許是我的回覆太過迅速,薛展笑了。
「那周小姐,就安心待在這裏,等薛某來求娶。府內的丫鬟婆子、僕役小廝,小姐俱可隨時使喚,廚房晝夜有人值守,我也已經吩咐下去,讓他們隨時恭候。」
從小到大,只要我爹在家,我手裏就永遠都有做不完的活計,他好像就見不得我閒下來,不是讓我沏茶,就是讓我燒火。
我常常忙碌一天,連口飯都來不及喫。
可到了喫飯的時候,我爹又從來不顧念我的飢餓,他只會先把他愛喫的菜喫個乾淨,然後我才被允許上桌。
這麼說吧,作爲周昭重的女兒,活到 16 歲,我周蘭青沒有享過一天福。
所以薛展只是說了短短三句話,我眼淚竟然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又因爲哽咽,連一句感謝的話都說不出來。
薛展好像也並沒有想聽我說什麼。
他只是淡淡地說,他薛某做這一切,都是爲了氣死我爹。
「要不是你,我還真想不出這麼精彩的對付你爹的戲。」
「朝堂之上,少了你爹這樣的跳樑小醜,對大家來說都是好事。」
忍着眼淚,我對着薛展做了一個萬福:「薛大人,您是我的大恩人,我一定會好好服侍您的。」
我的話好像投到了深淵裏,半天都沒有迴音。
就在我以爲薛展不會再說什麼的時候,只聽他壓低了聲音:「好,那我就等你,好好服侍我。」
天色有些黯淡,對面的人面目並不清晰,可我總覺得說這話時,薛展的嘴角牽了一下。
然後他就轉身走了。
望着他瀟灑離去的背影,我突然就明白,自己或許是說錯了話。
灼燒感頓時爬上了我的臉。
但很快我就安慰自己,對面的人可是攝政王薛展,是有八百個通房的薛展,是夜御九女的薛展。
他並不缺女人,應該不會在乎我周蘭青的服侍。
可是,萬一呢?
畢竟我是他的大仇人周昭重的女兒。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8-
薛展走了之後,我娘立刻來尋我,哭得不能自已。
她對我要嫁給薛展這件事,十分難過,問我可還有其他路可走。
我知道,我娘是怕我受苦。
可是離開了周昭重,不就是我們娘倆最好的日子嗎?
這世間,還有比在周昭重身邊更苦的日子嗎?
於是我告訴我娘,薛展雖然有八百個通房,但這也意味着他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叨擾我。
「嫁給薛展,在外人看來也許並不划算,可是內裏的實惠我都得到了。我想得很清楚,身爲大娘子,只要不爭寵,每日女兒只管品茶賞花,讀書觀月,這種福氣,問世間哪個女子能享有?娘,要我說,這可是身爲女子,一等一的大福分呢。」
我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慨嘆,這真的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日子了。
可我娘好像並不是很認同,她張了張嘴,卻又好像無法反駁,最終,她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哭了。
我趕緊摟着我娘,喚來丫鬟讓他們把我買的人蔘燉上。
是啊,有飯喫、有書讀,能給我娘治好病,還不用幹活,更不用再見到周昭重那張死臉,這筆買賣,我周蘭青一點不虧哦。

-9-
大婚當日,整個京城都沸騰了。
首先是因爲一天之前,我爹周昭重被餓死在家中。
因爲無人收屍,屍體被裹了張破席,扔進了亂墳崗。
大家都在猜測。
我是否會按時出嫁。
當我的花轎出現在人前時,不知道多少人在感嘆:我不愧是敢嫁給有八百個通房的攝政王的女人,親爹死了,我嫁人,是個狠人。
至於感嘆婚禮排場的,那就更多了。
什麼「活了五十年,頭一次見到這麼長的迎親隊伍」。
什麼「過年也不過如此」。
什麼「上一次見到這種排場,還是皇后娘娘嫁給皇上」。
雖然我心知,這排場並不專爲我周蘭青而設,隨便哪個女子,要嫁攝政王,都會被如此禮遇。
但一想到,這排場整個京城的人都看得到,我爹一定距離死更近一步,我還是感到心花怒放。
薛展啊薛展,你當真是我周蘭青的大恩人呢。
我不由得再下決心,周蘭青,定要知恩圖報,報答薛展的大恩大德。
於是在洞房花燭夜當晚,當薛展掀開了我的紅蓋頭,我主動向薛展提出,爲了他的身體考慮,我們就不必行周公之禮了。
薛展聽了這話,居然笑了,盯着我的眼睛問:「你當真是爲了我的身體考慮?」
我被他盯得發毛,趕緊頷首:「王爺身體貴重,平日日理萬機,府內姐妹又多,蘭青愚鈍,既然不能爲王爺分憂,唯有不給王爺增加負擔。」
薛展語氣平淡:「新婚之夜,不行周公之禮,傳出去,我不要面子的嗎?還是我薛某,實在令蘭青小姐難以接受?」
難道,他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他不配?
我嚇壞了,立刻解釋:「王爺Ṱŭ̀⁴是蘭青的恩人,蘭青絕不是不想與王爺——也不是想。蘭青絕不是不肯,哎呀——」
由於低着頭,我真的搞不清薛展是什麼意思,眼看就要越描越黑,我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只得跪了下去:「是否行周公之禮,還請王爺明示。蘭青一定盡力而爲。」
可這次,薛展甚至都沒有回答我。
燭火闌珊,影影綽綽中,他只是自顧自鑽了牀幃。
就在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薛展那淡淡的聲音又傳來:
「你不是想要報恩嗎?過來。」
我抬頭,正撞上薛展的眼睛。
他似笑非笑,我便在這注目中,一步一步挪到他身邊。
就在我剛剛站定在他身邊時,ṭųₓ他一伸手,便將我拉倒在他的身旁。
牀榻很寬,我們並排躺着,我緊張到呼吸都急促起來。
下一步,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周公之禮了吧?
我該怎麼做?
由於實在不知道周公之禮的步驟,我只好一動不動。
屏息靜氣,只感到自己像待宰的羔羊。
黑暗中,我居然聞到了一股幽幽的松香味道。
那股味道離我越來越近,近到咫尺之際,我幾乎要跳起來,卻聽薛展輕輕說:「唱歌。唱幾首你熟悉的歌。」
這個奇怪的要求,令我心生疑惑。
我本不會唱歌,但此刻也只得哼起了小時候我娘哄我睡覺時候唱的幾首歌謠。
薛展對我的歌喉不置可否,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甚至也沒有讓我停下。
我只好唱啊唱啊,居然想起小時候在我娘身邊,望着皎月睡去的日子。
這夜的月色,和我小時候好像。
不知道唱了多久,我只感到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10-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薛展已經不在。
我早早起來,等着通房給我請安。
結果等到日上三竿,愣是誰也沒等來。
呃,這還真是不把我放在眼裏。
薛展下了朝,我便委婉提醒他,我畢竟是正室夫人,起碼的尊重還是要給我。
「府裏那麼多通房,連安都不給我請。」
「不尊重我是小事,但壞了府裏的規矩是大事。」
「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從前沒有我這個主母也就算了,如今既有了我,自然要好好立個規矩。」
薛展看了我一眼,打斷我的話:「夫人不要誤會,沒有人不尊重你,她們不來給你請安,是因爲她們都不住在這。」
呃,不住這裏,那住哪裏?
我急忙表示:「以前可以不住,現在我既嫁了進來,就必須住。」
「王爺也不要誤會,我這麼說,可不是ẗű⁻善妒的意思。我只是想着,府裏姐妹這麼多,卻沒人能給王爺添個一兒半女的,以至於王爺膝下空虛。讓我實在憂心,我想過了,今後我要排個侍寢的班次,確保王爺雨露均霑,如此才能儘快給王爺開枝散葉。」
薛展看我半晌,神色複雜:「你還是隻管好你自己吧,至於別人,還是別管了。」
啊,我的宏圖大計就這樣胎死腹中。
我這個薛夫人,因爲無人可管,徹底成了擺設。
不對,也不是擺設。
我還有一個作用。
那就是唱歌。
一連幾天,薛展下了朝都直接回府。
用了晚膳後在書房待到戌時,之後就鑽進牀幃,囑我唱歌。
有時,唱三四遍他便沉沉睡去;有時,唱十幾遍他還醒着。
連唱十日之後,我開始暗自期盼,他能去其他姐妹那裏,讓我歇歇。
第十一日早晨,我鄭重向薛展提出,請他今日去照顧一下其他姐妹,薛展卻讓我馬上更衣,他說要帶我進宮謝恩。

-11-
皇宮比我想象中大,也比我想象中豪華。
饒是我見識過了攝政王府的繁華,進了皇宮,還是只剩下驚歎的份兒。
但最讓我驚歎的,卻是太后的美貌。
我原以爲太后至少也要三十歲了,誰知我叩下的頭抬起來時,只見到一張水靈靈的嫩臉。
毫不誇張地說,太后的臉,是我整整 16 年的人生中,見過最好看的五官的組合。
太后應該是見慣了我這種驚呆的表情,她對我莞爾一笑:「薛大人、薛氏,不要再跪着了,起來說話。」
太后的聲音竟然也十分好聽,宛若天籟。
我一邊謝恩一邊起身,身旁的薛展卻早已起身,嘴裏冷冷地說了一句「謝太后」。
原來,即使在太后面前,薛展也是這樣驕傲冷漠的啊。
太后卻好像並不在乎薛展的傲驕,她笑眯眯地端詳着我問:「周昭重大人的嫡女,周蘭青是嗎?京城貴女衆多,薛大人挑來選去,只有你ţű̂⁻一個人入了他的眼,想來你身上,必有什麼過人之處。薛大人的婚事,也是本朝的大事,本宮問你,新婚這幾日,薛大人,身體可還康健?」
這個問題令薛展很不喜歡,我看見他眼睛都快瞪出來了,卻一言不發。
雖然我也承認,這個問題令人難以啓齒,但我想,別家王爺二十歲都已經當爹了,太后是一國之母,一定是覺得薛展二十八歲才大婚,關心他的子嗣問題。
我必須得給薛展面子,也讓太后放心。
於是我說:「太后娘娘請放心,婚後幾日,夫君夜夜伴我同眠,妾身深感厚愛,更覺綿延子嗣是頭等重任,故一刻都不敢耽擱,請太后娘娘放心,蘭青必將不負王爺和娘娘的信任,帶着家裏的姐妹們爲王爺一起——」
可還不等我把話說完,太后就臉色鐵青地拍了桌子,大罵我沒有婦德。
「這種淫蕩之人,不堪爲薛大人的夫人,來人,拉下去,關進大牢!」
我嚇壞了,同時一臉懵逼。
幾個侍衛奉命上前,卻都被薛展擋住了。
薛展看都不看我,就伸手將我拉到他身後,坦然地跟太后說:「夫妻行敦倫之禮,天經地義,怎麼就扯上了沒有婦德?」
太后大怒,直接摔了手邊的茶杯。
那些個侍衛,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緊接着,太后令無關人等,全部退下。
我也要退,卻被薛展一把抓住。
待所有下人都退出殿外後,薛展和太后,居然當着我的面吵了起來。
太后問薛展:「你可還記得當初對我的承諾?」
薛展神態冷漠,語氣冰冷:「太后嫁與皇上的時候,不是說過,年少時的話不能當真嗎?」
我了個巴拉。
原來他倆當年有事?
後來,我也被趕到了殿外,他們再吵什麼,我也聽不清了。
約莫一刻鐘的工夫,我聽到了太后的尖叫。
這一次,她的聲音不再如天籟,而似鬼魅。
她一邊摔東西,一邊尖叫,讓薛展帶着我這個醜八怪滾蛋。
然後薛展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回家路上,薛展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閉目養神。
我卻根本無法安靜下來,我的腦子在飛速轉動。
我終於明白,爲什麼坊間傳言都說薛展有八百個通房,而我一個都沒見過。
原來,這只是他爲了給太后守節,而故意營造出來的假象。
這樣ẗü⁰,就不會有貴女願意嫁入薛家。
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向太后表明心跡。
薛展,還真是個情種。
可憐的我,纔出了周昭重的狼牙,又跳進薛展和太后的虎口。
虧我之前還覺得薛展是個大好人,想要報答他。

-12-
這天晚上,我剛要睡下,薛展又出現了。
我用眼神向他發出疑問。
都這樣了,還要讓我唱歌?
真把我當成了哄睡婦?
我一臉不情願地躺下,薛展居然也覥着臉躺到了我身邊。
我背過身去,卻又聽他嘆一口氣說:「我和太后,早就已經沒有什麼了。」
我趕緊捂住耳朵:「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蘭青求王爺什麼都不要告訴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沒想到,就這麼一句話,把薛展氣走了。
薛展走後,我一個人獨佔遼闊大牀,可不知怎的,我竟失眠了。
回想認識薛展之後的這段日子,我實在不能說,薛展有什麼對不起我。
相反,他不但沒有對不起我,還是我的恩人。
本着樸素的價值觀,我仍然還是得報答他的恩情。
只是,我雖想報恩,但並不想送命。
薛展固然對我不錯,但他身上這個雷太大,大到我不敢再留在他身邊報恩的程度。
我安慰自己,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像我這種小炮灰,還是顧好自己吧。
我有什麼資格介入王侯將相(攝政王和太后)的愛恨情仇。
薛展的恩,只能來生再報了。
第二天,我正待在寢室裏琢磨怎麼跑路。
薛府很大,好東西很多,我賣點什麼東西才能不會被發現?
我想得入神的時候。
薛展又回來了。
他黑着一張臉,進來便脫了靴子躺在牀上,讓我給他唱歌。
唱就唱吧。
也唱不了幾天了。
我安慰着自己,開始唱歌。
薛展閉上了眼睛。
本着看一眼少一眼的原則,我開始肆無忌憚地打量薛展。
平心而論,他可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高高的鼻樑,高高的喉結,修長的脖子。
也不知道被衣服遮擋的地方,到底是什麼光景。
鬼使神差地,我嚥了口口水。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薛展好像笑了一下。
我趕緊撇開眼。
我可不能讓他看見我在看他。
就像多捨不得似的。
也就是這撇開眼的工夫,一道黑色的人影破窗而入。
幾乎是本能的。
我撲到了薛展身上。
白刃刺破血肉。
劇痛襲來。
我後悔極了。
我覺得我簡直有病。
他是攝政王,身經百戰,什麼刺客沒有見過。
我竟然喫飽了撐地給他擋刀。
我真是不自量力。
真的好疼好疼啊。
視線逐漸模糊。
我憑本能抓着薛展的袖子,用盡最後的力氣叮囑他。
一定要把我救回來,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他。
說完這句話,我便陷入了昏迷。
ťũₜ13
我迷迷糊糊做了很沉很久的夢。
夢裏一時是因爲我喫了半個饅頭,我爹就要拿刀砍我。
我小時候,家裏窮得叮噹亂響,我喫不飽,穿不暖,常常捱餓,受凍。
這就算了,我還總是被我爹打。
有時候是做錯了事,有時候單純只是因爲我爹看我不順眼。
我娘總是抱着我說,忍着吧,忍着,做女人哪有不苦的。
想到一輩子都要這樣。
那時,我常常覺得活着還不如死了。
另一個世界,很柔軟,很暖和。
只要沉下去,我便獲得了永遠的解脫,再也不會挨餓受凍,再也不用喫苦。
就在我放縱自己往下沉的時候,一時又有一個很好聽的男聲在我耳邊響起。
他讓我一定要活下來,未來他會給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那個聲音和懷抱都太暖了。
又讓我覺得好像活着也不錯。
就這樣,我終於醒了過來。
我醒來時,薛展正守在我牀前。
眼圈黑重,鬍子拉碴。
跟不久前那個玉面小生的模樣判若兩人。
我仔細端詳了半天,才認出他來。
薛展驚喜地看着我:「醒了?」
他的眼睛閃閃的,似乎含了淚。
攝政王薛展,竟然會爲我落淚?
這個發現太過驚悚。
我被口水嗆住,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薛展彷彿嚇壞了,一疊聲地喊大夫。
然後便魚貫進來七八個大夫。
輪番給我把脈。
眼前這些國醫聖手們小心翼翼,一副我隨時都會駕鶴西去的模樣,讓我緊張極了。
我緊緊攥住薛展的手,問他:「我不會快死了吧?」
爲首的大夫哈哈大笑,說:「夫人不必害怕,夫人脈象平穩,接下來只需慢慢將養就好。」
聽到自己不用死,我徹底鬆了一口氣。
薛展Ŧũ̂⁸似乎比我還高興。
他竟然不顧人多,執起我的手親了一下。
「青青,你能活着真好。」
我徹底愣住。
生平第一次,有人對我說,我能活着真好。
有涼涼的東西落在我的手上,那是薛展的眼淚。
他竟然真的哭了。
大夫們退得比來得還快。
轉眼房間裏便只剩了我和薛展兩個人。
薛展的眼淚彷彿砸在了我的心上。
好沉好重。
有什麼東西,好像被敲開了。
那幾天,薛展時時守在牀前。
甚至學會了給我唱歌。
終於在他給我唱了一首不成調的小調之後,我下定決心問他,要不要跟我一起跑路。
我說我不知道他和太后到底怎麼回事,但是自古跟太后亂搞的權臣都沒有好下場。
現在皇帝還小,拿他沒有辦法,可是皇帝早晚會長大,到時他就是死路一條。
不如趁現在,皇帝還小,趕緊跑路。
我還說,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可以買條船, 出海。
到時天大地大, 我們想去哪就去哪。
便是小皇帝長大了想要清算, 也找不到他。
我說了很多我的計劃。
薛展靜靜聽着,沒有表態。
我的心漸漸沉下去。
是了。
我不是薛展。
不瞭解他對這個國家的理想和抱負。
終究還是我妄想了。
我住了嘴。
薛展卻將我攬在了懷裏。
「好, 都聽你的, 我隨你出海。」
薛展竟然點頭答應了?
我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恍惚感。
我試圖看清他的表情。
他對我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答應你的事,我總會做到。」
我的傷很快就養好了。
薛展漸漸忙了起來, 不再每日都陪我。
他說, 他既然決定了要陪我走, 朝裏的事情總要安排好。
北疆有夷族虎視眈眈。
南邊的幾個王爺也不安分。
這些年,礙於他的威名,他們纔不敢亂動。
他要走了, 總要安排好這些身後之事,才能脫身。
而薛展很忙的時候, 我也沒有閒着。
要買船, 要組建靠譜的出海團隊, 還得訓練自己的人。
好在薛展有錢。
這些事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唯一讓我比較擔心的事。
薛展對我依舊十分守禮。
近來, 他已不再聽我唱歌。
而是改爲我唱歌。
我終於忍耐不住, 在他又一次熄燈準備唱歌的時候, 爬到了他的身上。
「我不想聽你唱了,我想聽他唱。」
我學着自己花重金掏到的話本上的虎狼之詞,衝薛展的耳朵吹了一口氣。
薛展悶哼了一聲。
將我壓到了身下。
「青青, 這是你要的,你可別後悔。」
那一夜, 我唱了一夜的歌。
我過上了生平從未有的快活日子。
不久之後, 薛展終於安排好了一切。
他跟太后請旨, 說要南巡。
太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薛展帶我和我娘上路。
可是, 等我們到了浙江,卻聽聞北疆有邊匪來犯。
太后好像是爲了跟薛展賭氣。
他留下的將士,她一個不用。
偏用她自己提拔上來的。
我軍節節敗退。
薛展的臉色越來越差。
夜裏,我常常聽見他嘆氣。
我很怕薛展跟我說, 他不走了。
但他總是對我笑,說,不在其位, 不謀其政。
到了出發那天, 我和我娘順利上了船。
薛展卻不見了。

-14-
薛展走了。
回到了屬於他的朝堂。
我沒有掉頭去追。
他有他放不下的東西。
我也有我的。
我摸着我的肚子。
那裏正在悄悄孕育一個孩子。
我和薛展的孩子。
等我在琉球安頓下來, 再次聽到朝廷的消息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年多。
朝廷贏了。
但薛展卻被誣陷裏通外國,被太后下了大獄,判了凌遲。
那時,我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念念。
我想,等念念再長大一些,我或許可以帶着孩子回去替薛展收屍。
也不知道他的屍骨會不會成了精?
那天晚上,我正給念念講她爹爹白骨成精,回來尋我們母女的故事時。
我臥室的窗戶突然被風吹開了。
怪瘮人的。
我起牀披衣去關窗。
月光之下, 站着一個烏漆麻黑的男人。
只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大牙。
「白骨精來了,你還敢要嗎?」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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