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月

我和宋濂同時重生。
他像前世一樣,滿懷憧憬來娶我。
我卻拒絕了。
宋濂驚愕。
「爲什麼?」
「我們結婚五十年,一直過得很幸福啊。」
我冷漠搖頭。
「被人叫了一輩子的宋夫人,我也想有自己的名字。」
宋濂不理解,以爲我在鬧脾氣。
「離了我,你還能幹啥,掃大街都輪不到你!」
他在等我後悔。
等了許多年,眼睜睜看着我站上頂峯。
成爲他再也夠不着的人。

-1-
宋濂被學校聘爲名譽教授那天,正逢我們結婚五十週年。
兩個兒子張羅着,在家裏辦了個熱鬧的慶功宴。
席間,有個年輕的女記者採訪我。
「宋夫人,如果有下輩子,你還願意嫁給宋教授嗎?」
她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神采飛揚,小鹿似的眼神掃向我和宋廉手指上戴的婚戒,眼中滿是對愛情的嚮往。
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和宋濂,是有名的恩愛夫妻,媒體曾經幾次報道過。
兩人是大學同學,知青下鄉,又在同一個農村,不離不棄,攜手走過一甲子風霜。
我帶着兩個孩子,操持家長裏短,照顧宋濂生病的母親。
宋濂耕耘事業,一路從寂寂無聞的貧窮學子,成爲名校教授,入職社科院,獲得一大堆榮譽頭銜。
男主外女主內,教科書式的夫妻模式。
所有人都覺得我很幸運。
丈夫事業有成,兩個兒子也都是名校畢業,有很好的工作和前程。
可沒人知道,光鮮亮麗的外表下,是一個女人不被看見的一生。
這些年,我過得並不快樂。
我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宋濂已經舉着酒杯擠過來,強勢打斷我。
「當然了,她這輩子不要太享福。」
兩個兒子也在旁邊起鬨。
「我媽能嫁我爸,那是燒了多少高香求來的。」
「我外公常說,他們家祖墳都冒青煙囉。要是有下輩子啊,我媽肯定不能放我爸跑了。」
宋濂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皺紋擠壓,露出一個寵溺的微笑。
「跑不了。」
「你媽纏磨人的功夫,厲害着呢。」
女記者眼前一亮,發出一聲驚歎。
「宋教授,聽這意思,當初還是宋夫人追的你啊?」
是我追的宋濂。
這件事,媒體報道過,女記者做過功課,不可能不知道。
宋濂聽她這麼問,驕矜地抿起嘴角,把那些重複過幾百遍的車軲轆話又說了一遍。
我主動給他送飯,給他洗衣裳。
他生病時,我主動幫他幹農活。
這段感情,是我主動的,所以,宋濂永遠高高在上,一輩子,都要我伺候他。
這是我應得的。
女記者聽得咯咯笑,感嘆:「在那個年代噯,宋夫人真勇敢!」

-2-
勇敢兩個字,聽在耳朵裏,意外的刺耳。
我從嫁給宋濂開始,就跟這兩個字不搭邊了。
婆婆是個精明又強勢的女人。
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衣食住行的習慣,都得按他們來。
大到傢俱擺設,小到房間裏的枕頭被套,甚至我扯什麼布料,做什麼衣裳,都不由我自己決定。
「你這靛青布料老氣,難看,明天穿那藍色的吧,媽給你擱牀頭了。」
「這盞檯燈,放在牀頭櫃上好好的,怎麼挪到箱几上去了?」
「我晚上揮手老是打到,怕給摔壞了。」
「那你小心點啊!檯燈還是放牀頭好,晚上起夜也方便。」
婆婆把檯燈重新擺回牀頭櫃,細長的眼眯着,在臥室逡巡一圈,把衣櫃門也拉開,按她的習慣,將衣服重新整理一遍。
「你的褲子,可不能放宋濂的上邊啊,這女人壓了男人一頭,還能好?」
「關月,不是媽說你啊,你做事太不講究。」
剛開始時,我不習慣,和宋濂提出抗議,他眉頭緊皺,詫異地看着我。
「媽都是爲了我們好,你就不能讓一讓?」
「媽年紀大,家裏這些活,她都比你懂,你聽她的就完了。」
那個年代,思想守舊,我並不敢頂撞婆母。
所以我讓了。
這麼多年,忍受婆婆的強勢,忍受宋濂的挑剔,忍受兩個兒子頑皮打鬧,忍受兒媳婦的頂撞。
讓了一輩子。
在自己狹小的世界中,一步一步忍,一步一步退。
最後龜縮一角,活得只剩一個軀殼。
他們還管這叫享福。
面對年輕女記者眼裏的嚮往和羨慕。
我實在不忍心讓她活在虛妄的幻想中。

-3-
「不願意。」
我提高音量,斬釘截鐵地搖頭。
「我不願意再嫁給宋濂。」
「被人叫了一輩子的宋夫人,如果重活一次,我也想有自己的名字。」
熱鬧的宴會廳瞬間安靜下來。
周圍的人詫異地扭頭看我,女記者瞪大眼睛,顯然沒預料到這個答案。
宋濂嘴角的笑意僵住。
他無奈地聳聳肩,握緊我的手。
「這老太婆。」
「昨天同我鬧了點彆扭,在這置氣呢。」
「你看你,都幾歲的人了。」
大家鬨笑起來,席間的氣氛又恢復輕鬆。
兩個兒子搖頭抱怨。
「我媽就這樣的脾氣,都是我爸讓着她。」
「媽,當這麼多人,你也給爸爸一點面子啊。」
小兒子聳肩。
「我媽被我爸寵壞了。」
衆人交口稱讚,說宋教授和夫人真恩愛,還像小情侶似的鬧彆扭呢。
宋濂把我扯到安靜的書房裏,關上房門,剛纔還笑意盈盈的臉色瞬間沉下來。
「關月,你啥意思,故意跟我慪氣?」
他扭頭朝玻璃門外看了一眼,壓低嗓音。
「是因爲前幾天,我叫你給周荷芳煮麪的事嗎?」
「你看你,她都嫁人了,我們真沒什麼,你大度一點不行嗎?」
周荷芳是宋濂的女學生。
她沉醉在這個導師廣博的學識和儒雅的風度中,曾經十分熱烈地追求過宋濂。
宋濂心猿意馬。
他同周荷芳看電影,每日在食堂陪她喫飯,不厭其煩指導她的功課,甚至在自己籌備很久的論文上加她的名字。
但也僅此而已。
宋濂心裏有一杆秤。
兩個兒子,相伴大半生的妻子,穩定的家庭,體面的工作和名聲。
孰輕孰重,他分得清。
眼看事情越來越難以收場,他十分冷酷地拒絕了周荷芳,還邀請她來家裏做客。
看着他同我一起下廚房,殷勤地給我係圍裙,周荷芳哭着衝出我家。
後來更是光速轉學,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直到去年,周荷芳丈夫職位調動,進了宋濂他們學校。
兩人又恢復聯繫,事過境遷,彼此默契地不提往事。
周荷芳和她丈夫來我家拜訪,席間聊到過去。
周荷芳笑道:「師母做的排骨麪非常好喫,我以前蹭過老師的午飯,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
「這有什麼。」
宋濂揮揮手。
「關月,你去給她做一碗麪。」

-4-
兩人當初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錯誤,兒子又還小,宋濂回家同我說,女學生纏着他,叫我幫忙打發了。
所以,我也並沒有計較。
但這不代表,我大度到,願意爲她下廚。
宋濂伸手握住我的肩膀。
「我就知道是這件事,最後你推脫頭痛不肯做,我也沒說你什麼吧?」
「我不跟你計較,你還耍上脾氣了。」
宋濂嘆氣。
「像柏林說的,你是真被我慣壞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也不給我留點顏面。」
過一會,小兒子也悄悄來到書房,朝我抱怨。
「媽,你是年紀越大,越活回去了。」
「耍脾氣也分場合啊,你這樣說Ṫü⁹話,叫爸爸怎麼做人?」
「一會你出去,把話圓回來,就說……」
看着絮絮叨叨教訓我的兒子,我心神有些恍惚。
一眨眼,柏林都長那麼大了。
從那個每時每刻粘着我的小男孩,長成了成家立業的大男人。
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想法。
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一口一個媽媽。
我愛媽媽,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我以後要給她買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改了口。
媽媽就是個沒用的家庭主婦。
有工作?嗨,那是學校看着我爸的面子安排的,一個閒職而已,就上半天班。
我爸纔是最厲害的。
媽媽把我們教養得很好?
那是我們基因好,腦子聰明,隨我爸。
我爸是最辛苦的。
媽媽就是跟着享福的。
所以,媽媽的想法也一點都不重要。

-5-
我感到很失望,不想再順着兒子說話。
「我沒有耍脾氣。」
我提高音量,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
「如果再來一次,我就是想一個人過。」
柏林不解。
「爲啥啊,爸對你那麼好。」
「我剛纔說了,我想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事業。」
柏林嗤笑起來。
「自己的事業,媽,你能幹啥啊,你連烙個餅都烙煳了。」
宋濂也跟着搖頭。
「你就是說大話,離了我,你還能幹啥,去掃大街嗎?」
父子兩個對視一眼,默契失笑。
柏林拍拍宋濂的肩膀。
「都說人越老脾氣越像小孩,看我媽。」
宋濂扯了下嘴角。
「是啊,老太婆了,弄不靈清。」
一家都是體面人,不會在宴會上爭吵,這件事就此揭過。
到晚上,曲終人散。
宋濂洗完澡,像往常一樣躺在牀上看書。
看了幾頁,他忽然放下書本。
「關月,白天的事,你是認真的,你以後真不想跟我過?」
我再一次搖頭。
宋濂愣住,眼神微微閃爍,片刻後,用粗糙的手指撫摸我佈滿皺紋的手背。
「我是開過小差。」
「可這麼多年,你也知道我的爲人,關月,我看重的,從來只有你一個人。」
「那件事是我的錯,咱們都土埋脖子的人了,你別再計較,行嗎?」
宋濂很少服軟,只肯在這件事上認錯。
他一認錯,我必須接受,不然,就成了我不知好歹。
可這次,我也不想再遷就他。
「和這事無關,我就是想一個人過日子,清靜。」
宋濂惱怒。
「你嫌我什麼?我還不夠好嗎?你走出去,誰不尊稱你一聲宋夫人,你還要什麼?」
「我不要別人叫我宋夫人,我有名字,我叫關月!」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我不要當你的附屬品。」
宋濂愣了片刻,驚愕道:「我曉得了,你是在眼紅我?」
「你看我拿了名譽教授,你也羨慕?」
說着說着,他捧着肚子大笑。
「你一個家裏做做飯的女人,你也想當教授啊?我說你今天陰陽怪氣個什麼勁呢。」
「行了,大話說說就算了。」
「我還不瞭解你嗎,連個老鼠都怕,沒有我,你是什麼都幹不成的。」
宋濂笑着下結論。
「如果重來一次,不選我,你必定要大喫苦頭。」
「就你這個智商,家務都幹不好,還想當教授呢?」
「也就是我能寵着你,你別不識好歹。」
我不服氣。
「你總說我笨,難道你都忘了,我跟你是大學同學,我是那個年代最早的女大學生之一,我怎麼會笨?」
宋濂不屑地嗤笑。
「你也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而已。要不是當初讀了一年就知青下鄉去了,憑你這半瓶子水,大學畢業證都拿不到的。」
「行了,我懶得跟你吵這些沒用Ŧů₄的,睡覺。」

-6-
宋濂關掉電燈。
我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總愛說我笨。
我是南方人,和不好面,我不會醃白菜,燒炕也燒不好。
婆婆說,像我這樣蠢的媳婦,也就是嫁到他們家。
換別人家,脾氣不好的,早趕出去了。
宋濂和稀泥,說我蠢人有蠢福。
他說得多了,這好像成爲一件公認的既定事實一般。
孩子們考上名校,也都說,智商隨了爸爸,要是像媽可就完蛋。
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活成這樣。
當初,我還是我們村第一個女大學生,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我腳下。
我分明滿腔傲氣。
怎麼會變成一個如此平庸無能的家庭婦女呢?
黑暗中,我靜靜落淚。
像無數個平凡的夜晚一樣,枯坐半夜,陷在對往昔的追憶和無盡的懊悔中。
直到遠處有朦朦朧朧的亮光。
天要亮了。
我該起牀做早飯。
今天兩個兒子帶孫子孫女回來玩。
孫子最喜歡喫我做的包子,孫女喜歡我熬的皮蛋粥,兒媳婦國外留學的,愛喫三明治,宋濂喜歡手擀麪。
一家人愛喫的口味都不一樣,要忙好久。
我掀開被子坐起身。
門外闖進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哎喲,都幾點了,宋濂昨天咳嗽一個晚上,你怎麼還能睡得着啊?」
「快起牀吧,今天他那些工分,你得幫着一起幹出來啊。」
穿着紅色花襖的中年婦女,扎着烏黑的髮髻,臉頰紅潤飽滿,眉眼細長。
她懷裏抱着一個木盆,裏頭的髒衣服堆得冒尖。
「你順手把這些衣服洗了,我地裏還一攤子事,忙得沒法。」

-7-
我盯着那張陌生又隱隱熟悉的臉龐看了好一會,心裏大喫一驚。
婆婆?
婆婆已經去世十幾年了,她走了之後,我才過上幾年稍微輕鬆點的日子。
怎麼又見到她了。
我朝周圍看了一圈。
粗坯泥土房,瘸了一腳的木桌子,窗上糊着灰撲撲的報紙。
這是,七十年代的南泥村?
意識到自己重生,我呆坐在牀上,心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婆婆見我沒動,走過來推我一把。
「傻愣着幹什麼!」
「年輕時候就是個蠢的,也不知道我兒子看上你什麼了。」
婆婆不耐煩地催促我。
「抓緊時間,先把衣服洗好,來地裏找我。」
說完,急匆匆就走了。
我跟在她身後,渾渾噩噩走出房門。
門外不遠處就有一口水井,幾個包着頭巾的年輕女人蹲在井邊洗衣服。
一邊拿棒槌用力拍打,一邊大聲聊天。
「宋濂又生病了?」
「城裏知青,少爺的身體,金貴啊。」
「金貴啥玩意兒,這都下鄉有七年了吧?還沒適應呢,可憐關月那傻姑娘,又得替他家幹活。」
「可憐啥呀,就宋濂那小模樣,一表人才,又是讀過書的,要不是他那個娘看着不好處,我也讓我閨女給他洗衣裳去。」
我停下腳步。
下鄉七年?
我是在十九歲那年下鄉的,二十七歲才嫁給宋濂,現在下鄉第七年,也就是說,我和宋濂還沒結婚呢?
那他媽就能這麼使喚我?

-8-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時間過了太久,我記得不是特別清楚。
當年好不容易從貧瘠的農村考到大學,剛讀一年,碰上特殊年代,所有大學生都停止功課,下鄉支援農村建設。
我和宋濂被分到陝西的南泥村。
宋濂運氣好,這村子,正好是他母親的孃家。
他爸死得早,他媽見兒子回了自個老家,立刻捲包袱跟着一起過來了。
村裏有三個舅舅照應,宋濂的日子比其他知青好過很多。
最開始,我並沒有想嫁給他的。
我還想回去讀書。
當初,我頂着周圍人的奚落和白眼,每天洗完衣裳,點着煤油燈坐在竈下看書。
我媽爲我,每天跟我爸吵完,跟奶奶吵,鬥雞似的,把所有人啄一遍,只爲了護住我那不切實際的夢想。
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歡喜得掉眼淚,把通知書看了一遍又一遍,用毛玻璃壓在牀頭櫃下。
「我就知道我們小囡會有出息,考上大學,以後變成城裏人,喫公家飯。」
「再也不用下地幹農活。」
誰也沒料到,付出那麼多努力,我只是從南方農村,輾轉到北方而已。
依舊下地,依舊幹農活。
日升月落間,我從黃土地裏抬起頭,看着自己粗糙的掌心,忽然發現曾經滾瓜爛熟的公式和詩詞,朦朧得就像水中月。
象牙塔裏的大學生活,好像成了一個遙遠的夢。
那個時候,大家都覺得自己回不去了。
牆上到處都是標語和口號,要把荒涼的南泥建設成西北綠洲。
不建成,怎麼回得去呢?
這甚至不是一代人可以完成的事。
我開始認命,接受現實。
村子裏,我就看宋濂比較順眼,兩個人也聊得來。
於是我接近他,討好他,最後如願嫁給他。
沒想到,剛結婚一年,政策忽然改變,我們這些知青,全都可以返城,還給安排工作。
只是僧多粥少,第一批工作崗位緊俏,要排隊等。
原本,我也是有機會的。
碰巧那時候,我懷孕了,辦公室的同志一臉爲難看着我。
「關月同志,這個崗位很辛苦的,每天要下車間,忙到半夜呢。」
「還經常要爬那麼高的鐵架子,你這情況,不合適啊,你再等等吧,下一批,我給你安排個清閒的。」
等到下一批,大兒子呱呱墜地。
一向身體強健的婆婆,忽然犯了頭疼病,碰不得涼水,聽不得吵鬧。
我只能自己帶孩子,把機會又讓了出去ṱù⁹。
再接着,生第二個兒子,兩個吵鬧的男孩耗盡了我所有心力,再也燃不起一點雄心壯志。
等孩子大一點送去託兒所,婆婆又忽然中風。
那個年代,是不能請保姆的,會被閒言碎語罵死,說你是地主婆,是反動派。
只能由我照顧婆婆。
那幾年,買菜做飯洗衣裳,抓藥,給婆婆擦身體,接兩個孩子放學,盯着他們寫作業,收拾鬧得糟亂的家,給他們洗漱弄到牀上,已經半夜。
日子機械地重複,等我驚覺過來的時候,鏡子中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
半白的頭髮,眼角深深的皺紋,臉上再也沒有朝氣,空洞的眼神滿是疲倦和麻木țū́₎。
我忽然就老了。
時間怎麼過得這樣快啊。
我好像做了很多事,可又好像什麼都沒做。
我這蒼白空洞的一生,活成別人的兒媳,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媽媽,唯獨不是我自己。
宋濂的地位越高,我越沒有自己的名字。
人人喊我宋夫人。
關月呢?

-9-
「關月,關月!」
棒槌重重落下,拍打着髒得辨不清顏色的土布衣服。
水花濺到我鞋面上。
春芳姐朝我擠眼睛。
「愣着幹啥呀,過來一起洗衣裳,我看見宋濂媽給你端了一大盆呢,快來,不抓緊點,可洗不完。」
旁邊的桂花嫂撇嘴。
「她也好意思,這沒過門呢,就這樣使喚人,關月,不是嬸子說你啊,你這脾性太好了,嫁過去要喫苦頭。」
「咱得拿喬,端着點姿態啊。」
旁邊另一位大娘撲哧一笑。
「快三十的老姑娘,還端啥,有人要就不錯了,別說洗衣裳了,叫她洗褲頭,她也搶着幹!」
我盯着她仔細看了片刻,想起來,她是鄭鐵柱的媽,前幾年託媒人找過我說親,我沒同意。她就恨上了,時不時找機會要說風涼話。
我衝她笑笑。
「誰愛洗誰洗,我可沒那個閒工夫。」
說完提起鋤頭,昂首挺胸繞過水井,朝北面的集體田走過去。
鐵柱娘愣了片刻,狠狠啐一口。
「呸!裝啥呀,一會宋濂媽發脾氣,有你哭的時候!」
宋濂他媽扛着鋤頭,正在地裏幹得熱火朝天。
看見我這麼早過來,詫異地停下動作,用頭巾抹一把汗。
「衣服這麼快洗好了?」
「你是不是亂洗的啊,你用棒槌了嗎,那上頭的泥點子,得搓乾淨啊!」
「不是媽——咳咳,不是嬸子說你,關月,你幹活要仔細一點,怎麼總那麼粗枝大葉呢?」
田地裏其他人繼續幹着農活,卻紛紛豎起耳朵,一臉八卦地看向這邊。
衆目睽睽下,我提着鋤頭,走向自己負責的那幾畝地。
「宋濂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以後你們家的活,你自己幹,我的精力要留着建設南泥村,可不是你們宋家的長工。」

-10-
那個年代,語錄裏的話沒有任何人可以反駁。
宋濂媽聽我這麼說,臉色立刻漲得通紅,氣得你你你了幾聲,最後一拍大腿,罵道:「你不想嫁給宋濂了?」
「我兒子生着病,你是她未來媳婦,分擔點怎麼了。」
「你可別動不動給我扣帽子,我宋家,是不會要一個懶婆娘的!」
宋濂媽嚷得大聲,村裏人見了,紛紛過來勸我。
說她就是這樣的急脾氣,我以後是要跟宋濂好好過日子的,可不能跟婆婆頂嘴。
我嗤笑一聲。
「婆婆?我和宋濂清清白白,她算哪門子的婆婆?」
「今天正好大家也在,我把話說清楚了,我和宋濂只是革命同志的友情,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他的。」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大喫一驚。
六七十年代,農村雖然媒妁之言是主流,但也開始流行自由戀愛,特別是建設基地這樣年輕人多的地方。
我和宋濂談朋友,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宋濂媽還找好了證婚人,說好,年後出了正月,農閒時候,就把我跟宋濂的婚事給辦了。
現在聽我矢口否認,大家都覺得不對勁。
有人勸我,說小情侶鬧矛盾可以理解,當着大家的面可不能亂說話。
宋濂品貌好,在村子裏很受歡迎的,要是真把他氣跑了,後悔都來不及。
宋濂媽氣得跳腳。
「我還沒嫌你呢,你倒挑三揀四上了,我兒子以後不知道多有出息,多少城裏姑娘擠破頭想嫁給他。」
「你有什麼資格說不嫁?我們還不想娶呢!」
她性格Ṱũₗ向來潑辣,氣得狠了,拍着大腿,什麼難聽的話都罵得出來。
見鬧成這樣,早有好事者,跑去找宋濂。
「正好,你們不想娶,我也不想嫁,以後我和宋濂的事,就別提了。」
我說完這句話,轉過頭,看見宋濂站在田埂上,年輕朝氣的臉龐,眼神中滿是熟悉的寵溺笑意。
下一秒,笑意僵在臉上。
宋濂臉色慘白,踉蹌着退了一步。
「關月,你還在生我的氣?」

-11-
看見他的神態,我就知道,宋濂也是重生的。
相處五十年,彼此間太過熟悉,他的姿態,動作,眼神,還有優渥生活裏浸染出來,不沾塵埃的書卷氣。
用他學生的話說,宋教授看起來清貴,宋夫人就不一樣了,我那天在菜市場看見她跟人討價還價呢,俗氣。
宋濂長得不俗,氣質更不俗,穿着綠色的軍裝站在田埂上,青松似的,愣是讓旁邊人移不開視線。
衆人悄聲議論。
「怎麼感覺宋濂跟以前不一樣了?」
「我也覺得,今天特別俊,難怪關月這麼上趕着。」
「人家可沒上趕着,剛纔不是說了嗎,她不願意嫁給宋濂。」
「吹牛的吧?現在耍脾氣,就宋濂媽那個性格,後頭估計得下跪才能求回來。」
兒子一來,宋濂媽有了主心骨,氣焰更加囂張。
「關月,我家宋濂就在這裏,剛纔那些話,你有膽當他的面再說一遍?」
我已經低下頭,用力揮舞鋤頭。
混着碎冰的堅硬泥土被掀起,我的話音也像冰屑一樣,濺射到宋濂心裏。
「我關月,這輩子絕對不會再嫁給宋濂。」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
只聽見宋濂大聲咳嗽,他媽激動地衝過去扶起他。
衆人七手八腳,把宋濂拉回房,喧譁聲漸漸遠去。
我幹完農活,看着於會計給我記好工分。
於會計跟我開玩笑。
「你這妮子咋突然不跟宋濂處了,該不是捨不得每天干的工分吧?」
說着翻了一下冊子,感嘆道,宋濂這個月病了十天,他的工分還是滿的。
倒是我,只有一半,怕是連飯都喫不飽了。
我心中一動。
「於會計,工分月底才結算一次,我前邊給宋濂的,能記回我自己賬上嗎?」
於會計訝然。
「嚯,你們這矛盾,鬧得還不小啊,你認真的?」
「對,我以後不會再幫他幹活了。」
聽見我堅定的回答,於會計猶豫片刻,點頭同意了。
「行,別人怕鄭能三兄弟,我可不怕,這事,叔給你做主了,宋濂媽要是不同意,讓她來同我鬧。」
鄭能三兄弟,就是宋濂幾個舅舅。個子都長得高大,在村裏有幾分話語權。
不過,這年代的人,思想都還算質樸,頂多佔點小便宜,不會在關鍵事情上爲難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我心裏大大鬆口氣。
能喫飽飯,是這個年代的頭等大事。

-12-
勞碌一天回到家裏,不出意外的,宋濂在門口等我。
他攥緊拳頭,朝四周警惕地看了一圈。
「剛纔人多,說話不方便,關月,我們進去說?」
我點點頭。
宋濂跟在我後面走進房門,咳嗽幾聲,熟悉地指揮我。
「給我倒杯水。」
我站着沒動。
宋濂愣了片刻,苦笑道:「你也是重生的吧,我剛纔看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了。」
「你年輕時候性格可好了,纔不是這副樣子,都是我把你慣壞了。」
「你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我聽得皺眉。
「宋濂,我跟你說好幾遍了,我不是在耍脾氣,我想過自己的人生。」
「我要去工作,我要繼續研究學術,我不想困在家裏生孩子帶孩子伺候你媽,你聽不明白嗎?」
宋濂嗤笑,看見我不悅的神色,又趕緊抿起嘴,舉手似的投降。
「你呀,也就是好日子過慣了。」
「你以爲工作那麼舒服啊?搞學術那麼輕鬆嗎?」
「你連個餅都能烙煳,叫你買什麼菜都記不住,你還能——」
我打斷宋濂。
「你再說這些廢話就滾出去。」
宋濂嘆氣。
「你怎麼跟小孩似的,跟你說不通呢,行,你這麼想工作,那你先去工作兩年,到時候還不是找我哭。」
我不耐煩地推他。
「我跟你沒話講,你出去吧,我要看書了。」
宋濂順勢抓住我的手腕,笑道:「關月,我都快忘記你年輕時候的樣子了。」
「再讓我仔細看看。」
昏暗的燈光下,他眉眼潺潺,依舊帶着往日的情誼。
我心跳陡然亂了幾拍。

-13-
結婚這麼多年,說對宋濂沒有感情,那是假的。
正是這些溫存的時光,支撐我熬過一年又一年枯燥乏味的婚姻。
每次有什麼不開心的事,看着宋濂那張臉,我的氣就能消散大半。
但這也是我跟他最大的不同。
有矛盾,有衝突,宋濂哄完我,我退讓,生活恢復歲月靜好。
宋濂好像從來不會因爲我讓步。
他嘴裏說着動人的情話,臉上是最溫柔的表情,遞過來的卻是軟刀子。
「你就聽媽的。」
「你去給他道個歉。」
「這筆錢必須借給我弟,就當爲了我,好嗎?」
毒藥裹着糖霜,刀子包着華美的絲帶,一刀又一刀,砍掉我的棱角,磨平我的自尊。
我以爲那是愛。
活了一輩子纔算看清楚,那只是男人爲了達成目的的手段而已。
看着宋濂湊過來的臉。
我深吸一口氣,一巴掌扇在他臉頰上。
「耍流氓啊你!」
「滾出去!」
我把宋濂推出門外,用力關緊房門。
宋濂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結婚這麼多年,就算吵架,我也沒有對他大聲嚷嚷過,只是語氣急促一點而已,更別提動手了。
現在捱了我一巴掌,氣得不行,好幾天沒有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也落個清淨。
每天按時工作,晚上點着油燈看書。
大學那些專業課本,我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年輕的腦子果然好用,幾遍就能背下來。
我纔不是宋濂口裏做什麼都不行的笨蛋。
我心中雀躍,對回北京的生活越發嚮往。
一直到月底,平靜被打破。

-14-
宋濂媽氣勢洶洶找上門。
我正湊在燈前看書,她劈手奪過我手裏的書,罵道:「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你把宋濂的工分要走了,他喫什麼?他對你這麼好,你連他的身體都不顧,你是真不想嫁給他了?」
我冷下臉。
「我說過很多遍了,我跟他沒關係,也請你以後不要來打擾我。」
宋濂媽氣得發抖,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上。
「關月,你瘋了!」
「你這樣做,考慮過柏文和柏林嗎,你不嫁給宋濂,明年怎麼懷孕,柏文怎麼來投胎?」
我愣住。
「你也重生了?」
怪不得,我隱約記得,當初沒有嫁給宋濂之前,他媽媽對我還算客氣,並不這麼頤指氣使,理所當然叫我幹活。
宋濂媽氣沖沖點頭。
「對,我也有前輩子的記憶。」
「實話說吧,我根本瞧不上你,我家宋濂這麼有出息,我要什麼兒媳婦沒有?」
「不過是看在兩個孫子的面上,我才答應再讓他娶你,結果你倒好,你還擺起譜來,放着我兒子這樣的大教授不嫁,你還想嫁誰?」
「我誰也不想嫁,我想回北京,想繼續工作。」
重複的話說了好幾遍,我已經喪失耐心。
「宋濂娶不到其他媳婦了嗎?你們能不能別來煩我?」
見我態度強硬,宋濂媽眼珠一轉,語氣又軟下來。
「你是在氣我當初不肯帶柏文的事吧,我頭疼病,又不是裝的。」
「你要真想工作,也行,先把婚結了,把孩子生下來,這回我身體養好,我給你帶。」
我伸手指着門外。
「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你——我看你橫到什麼時候!」
見我軟硬不喫,宋濂媽氣得破口大罵一頓,灰溜溜地走了。

-15-
從那天起,我再沒有給宋濂幹過一次活,自己掙工分,自己填飽肚子。
宋濂媽罵過我幾次,被宋濂阻止後,見到我只會翻白眼,和鐵柱娘湊在一起說我壞話。
宋濂倒是找過我好多次,對上我的冷臉,從一開始的苦笑,到後頭逐漸不耐煩。
「你耍起脾氣真是沒個數!」
「關月,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可別後悔。」
我連一個字都懶得給他。
大半年時間眨眼就過去。
很快,我收到了北京來的通知,下鄉的知青,終於可以回城了。
這次,我的工作機會排在宋濂後面。
他像前世一樣,選了個輕鬆的工作,到一所高中當老師。
我只能去化工廠,還是車間基層最苦最累的活。
宋濂眉頭緊皺。
「周主任,這不合適吧?她一個女的,車間味道又大,去基層幹什麼?」
「你再找找,有沒有輕鬆點的崗位。」
宋濂當慣了教授,一副頤指氣使的口吻還沒改過來,周主任聽了,立刻不樂意。
「喲,你當這是你家呢,什麼工作你說了算,你是市長,還是書記?」
「後邊多的是人排隊,你愛幹不幹!」
我趕緊插嘴。
「周主任,我願意做這個工作,你別搭理他。」
話還沒說完,宋濂把我拉出辦公室。
「關月,你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宋濂板着臉,像以前那樣訓我。
「化工廠的車間,對身體不好,你這幾年不想懷孕了?」
「柏文還等着咱呢。」
又是懷孕,又是柏文,我徹底失去了耐心。
「宋濂,你有病啊,我說了,我不會嫁給你,沒有柏文,沒有柏林,只有我自己,你聽不懂人話嗎?」
宋濂大怒。
「這一年,我一而再再而三忍着你,你想工作,我也同意了,可你不能這麼自私啊,你連孩子都不要了嗎?」
「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我只想做自己而已。
我看着橫眉怒目的宋濂,只感覺從心底湧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宋濂一直說,丈夫的榮耀,兒子的前程,是我的皇冠。
可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那是他們的,我其實什麼都沒有。
從結婚開始,我就零落成泥,成了他們的養分。
他們吸我的血,佔盡我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開出光彩奪目的花朵。
大家只能看見鮮花,誰會在意那盆泥土呢。
偶爾有人誇一句,這土養人。
我就該感恩戴德嗎?
原本,我也可以做怒放的花啊。

-16-
宋濂還在我耳邊滔滔不絕,控訴我的自私絕情。
我只能舉起手。
「別逼我在大庭廣衆下扇你。」
宋濂驚愕,終於閉上嘴。
我如願分到工作,從此以後,他光鮮體面,當他的老師。
我灰頭土臉,成爲化工廠車間裏整日戴着口罩,風塵僕僕的普通女工。
宋濂媽知道以後,差點笑掉大牙。
「我就知道,她能幹成什麼事啊?」
「上輩子沾了你的光,她還不惜福,那化工廠多辛苦,等着吧,她撐不過三個月,就得哭着喊着求咱娶她。」
她說錯了。
我在化工廠待了兩年,一邊努力工作,一邊考研究生。
我大學學的原本就是化工專業,工作又努力積極,每次都被評爲三八紅旗手。
考上研究生後,廠裏一合計,公費送我去讀書。
正好,宋濂也考了華清的研究生,我和他在大學校園,再次相遇。
宋濂非常驚訝。
「關月,你怎麼在這?」
「你是來找我的吧?你知道我在這讀書?」
宋濂上下打量我一圈,有些驕傲地挺起胸膛。
「上輩子,我讀的學校比華清差了一大截,這裏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來的。」
「讀完碩士,我要留在這裏任教,我會走得比前世更遠。」
「你呢,工廠待不下去了?」
宋濂勾起嘴角。
「我就說嗎,能堅持兩年,也算你厲害。」
荷花池畔長着許多蔥鬱的大樹,在宋濂頭頂撐開翠綠色的穹頂。
斑駁的枝葉在他英挺的眉骨上方投射出交錯的陰影。
宋濂笑着,緩緩朝我伸出手。
「這兩年,我一直在等你。」
「只要你乖乖認個錯,我媽那邊——」
鐘聲敲響,我急匆匆推開他。
「上課了,借過。」
身後,留下驚愕到表情失控的宋濂。

-17-
宋濂終於肯接受現實,承認我也是華清的研究生,是在一年一度的新生大會上。
我作爲代表,上臺講話。
聚光燈下,頭一次,換我站在臺上,他坐在臺下,眯着眼,看向我的眼神滿是茫然和不可置信。
兩輩子,他終於看見我了。
不再把我當附屬品,不再居高臨下,而是平等,甚至略帶仰視,從下往上看我。
宋濂很是感慨。
「關月,我想,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了。」
「你一直是個好強的人,我不該那麼說你。」
「我說你笨,其實是我心裏喜歡你啊,現在,我承認,你不笨,一點都不笨,你考研的分數比我高了一大截。」
「你很厲害,我承認你聰明,可以了嗎?」
「你這幾年的努力,不就是爲了向我證明這一點嗎?」
我抱着書本,從他身側繞過去。
「宋濂,你根本不明白,我不是爲了讓你看見。」
「這不夠,遠遠不夠。」
「我想要全世界看見我!」
宋濂愣在原地。
片刻後,視線掃向圖書館門口英氣勃發的年輕男人,恍然大悟。
「你騙我,我就知道,你是衝林嘉致來的,對不對!」
林嘉致比我小八歲。
前世,他年紀輕輕就進了中科院,成就比宋濂高一大截。
我在新聞上看見他,連手裏倒着的茶都忘了,熱水澆在宋濂手背上。
中科院化學研究所。
每一個化學生,能走到的最高的地方。
我真的好羨慕啊。
宋廉以爲我看的是林嘉致,氣得跳腳。
「幾歲的人了,不害臊,看個年輕男人看成這樣?」
現在,幾十年的猜測被印證。
宋濂臉色慘白,氣得嘴脣顫抖。
「你惦記了他這麼久?你,你簡直,你——」

-18-
林嘉致很幸運,動盪年代,他正在讀初中,停了課,走街串巷地玩樂。
沒有像我們,在農村蹉跎這麼多年。
讀研究生的年紀也還小,正當芳華,我們是同一屆的,他看見我,總是恭恭敬敬喊我師姐。
「師姐,位置我佔好了,今天還是讀到九點嗎?晚飯我去給你打?」
宋濂衝過去扭他領口。
「關月是我妻子,你這個小白臉,你休想!」
林嘉致毫不示弱,一拳砸向他的鼻樑。
「誰白了,你才小白臉,你有病啊!」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理所當然,一人捱了一頓罵,看在認錯良好的份上,總算沒有挨處分。
林嘉致也因此瞭解到,我和宋濂,在農村的那一段往事。
他對此很不屑。
「小人之心,這種男人,就該甩掉!」
我把這件事當作最平凡不過的一段小插曲,宋濂卻因此大受打擊,幾乎一蹶不振。
原本,我同他講了很多次,我對他不感興趣,我不想嫁他。
他從沒當真。
出現一個林嘉致,他就全然信服了。
大概,在他的想法裏,能打敗一個男人的,只有另一個男人。
宋濂徹底崩潰,紅着眼把我攔在宿舍樓下。
「關月——」
他的嗓音哽咽,哭得幾乎說不出話。
「五十年,五十年的婚姻,你告訴我,你就真的半點不在乎我嗎?」
「我們難道過得不幸福嗎?」
「你怎麼能愛上別人,怎麼可以,當教授的是我,我沒有嫌棄你蠢笨,沒有嫌棄你無能,憑什麼是你拋棄我啊?」
他高高在上的自尊心被碾得支離破碎,無法承受。
我只是冷靜地看着他。
「我不蠢笨,我也不無能。」
「你覺得我蠢,是因爲你以愛之名,把我圈在我不擅長的領域,逼我做我不擅長的事。」
「伺候你全家老小五十年,幸福的是你們,不是我啊。」
宋濂握緊拳頭。
「你不幸福?這麼多年,我怎麼就委屈你了,我沒餓着你吧?我沒短你的喫穿吧?」
好笑。
原本,我自己可以有工作,我嫁給誰,也不會餓着自己啊。
我本來就有的東西,他怎麼會覺得,是他的恩賜呢?

-19-
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懶得再搭理宋濂,回到宿舍,早早地上牀睡覺。
舍友說,他在樓下站了大半夜,叫我去勸勸。
「外頭風那麼大,別吹壞了。」
「大點好,把他迂腐的腦子給吹清醒一點。」
直到學校巡邏的安保,把宋濂給轟走。
第二天,宋濂沒出現,倒是他媽,跑來撒潑。說他爲我空耗了這麼多年,現在都三十了,再不結婚,我是要他們宋家斷子絕孫。
「想生孩子,去找別人啊。」
「你們宋家的香火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看着我冷漠強硬的態度,宋濂媽大哭。
「我看錯你了,還以爲你是個老實的,原來你一直瞧不上我們宋濂,你啥本事沒有,你還心比天高。」
「我就看着,看看誰會娶你這樣的老姑娘,你離了我們宋濂,誰會要你?」
話音剛落,林嘉致從門外探頭進來。
「關月,晚上能賞臉跟我看個電影嗎?」
宋濂媽臉色僵硬,喉嚨裏嘰裏咕嚕半天,猛一拍大腿。
「你就是那個小白臉,你拆人家,你——」
林嘉致冷哼。
「你嘴巴放乾淨點!我昨天剛揍完宋濂,別逼我連你一起打,我可沒有什麼不打女人的規矩。」
林嘉致年輕時候,很有幾分痞氣。
個子長得比宋濂還高半個頭,綠色的軍裝套在身上,袖子捲到肩膀,露出塊狀分明的肌肉。
宋濂媽脖子一縮。
「小夥子,你可別讓她給騙了,她今年都三十了,嫁過人,還生過兩個兒子。」
林嘉致:「那咋了?我就喜歡比我大的。」
「媽,別鬧了。」
宋濂臉色慘白,跌跌撞撞衝進來,把他媽拉走。
他倉皇地朝我看一眼,落下眼淚。
「關月,你既然想選他,我成全你。」
母子倆人離開,我無奈地轉頭,看林嘉致。
「你湊什麼熱鬧,你是故意氣宋濂的?」
林嘉致抬起下巴。
「對啊,我氣死他!」
我沉默片刻,感覺還是需要解釋一下。
「我沒生過孩子。」
林嘉致眼睛亮起來,嘴角的笑意一點一點擴大。
「我不在乎。」
「關月,我覺得你——」
我打斷他。
「我覺得你寫的那篇論文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我明白林嘉致的意思,可我現在沒有時間,也沒有分散的精力去風花雪月。
林嘉致失望地垂下眼眸。
「行,那到時候再說。」

-20-
半是失望,半是對我的報復,在那之後,宋濂光速娶了一個城裏姑娘。家世很好,長得也漂亮。
一年過去,兩人生下一個可愛的兒子,宋濂又恢復幾分生機,刻意抱着兒子,到我面前顯擺。
「關月,你跟林嘉致,什麼時候結婚啊?」
彼時,我已經在華清讀博士。
宋濂卻沒跟上前世的節奏。
城裏姑娘也有體面的工作,不肯爲了孩子,放棄自己的金飯碗。
她照常上下班,把孩子完全丟給宋濂媽。
宋濂媽的頭疼病又犯了,一家子鬧得雞飛狗跳。
實在沒人帶娃,宋濂只能自己一邊上班,一邊帶孩子,自然沒有多餘的時間看書。
讀博的事耽擱下來。
宋濂沒太在意。
不過耽誤兩三年,不礙什麼事。
他畢業以後順利留校,現在可是華清的講師,起點比前世好了太多。
最差,也不過就是按照原來的軌跡再走一遍。
他等得起。
他不知道,那些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能把人拖進什麼樣的漩渦裏。
此時,還興致勃勃地覺得,自己是個贏家。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你得催催他,再晚幾年,連孩子都生不了。」
我埋頭寫筆記。
「他去接對象看電影了,我跟林嘉致沒有任何關係。」
宋濂大喫一驚。
「你,你們沒在一起?不對啊,我聽林嘉致說過的,他對你——」
「對,我拒絕他了,我現在的心思都在讀書上,沒空想其他的。」
宋濂大睜着眼睛,一臉的不解。
「不是,關月,我真的看不懂你了,你這是爲什麼啊?」
「你一個女人,不要家庭,不要孩子,連愛人也不要嗎?沒有人愛,一輩子多麼孤獨寂寞。」

-21-
我停下筆,認真地看着他。
「女人一定要有愛情嗎?」
從小到大,所有的影視作品,小說文學,社會氛圍,都在灌輸女人這個命題。
小女孩在對白馬王子的憧憬中長大。
小男孩的夢想,卻是冒險闖蕩,是遠方的星辰大海。
可爲什麼呢?
對女人來說,愛情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沒有愛情,女人難道沒有自洽,沒有獨立完整的內核,一個人無法獲得平靜幸福的生活嗎?
我嫁給了愛情,我一輩子都愛宋濂,平心而論,宋濂也愛我,我收穫幸福了嗎?
他的愛,是讓我給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從自己熟悉的家庭,來到全然陌生的另一個家庭,磨平自己的棱角,血淋淋一身傷痕,去融入他們。
和大部分女人比起來,我已經算過得不錯。
但我依然不快樂啊。
既得利益者,纔會反覆宣傳,讓你們做出有利於他們的選擇。
我爲什麼一定要遵守這個遊戲規則呢?
宋濂愣了片刻,又露出熟悉的嗤笑。
「不要愛情,女人該要什麼?」
「要權力,要地位,要金錢,要名望!這些,纔是女人幾千年來最匱乏的。」
我也跟着嗤笑。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我要去國外留學幾年,接下來,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我走出很遠。
宋濂依舊抱着孩子,神色愣怔,僵在原地。

-22-
我學成歸來,兩年時間,就攻克了一個技術難題,獲得國家大獎。
同年,入職中科院,斬獲一大堆國際榮譽。
彼時,我才四十出頭,女人四十一朵花,宋濂卻已經被消磨成了豆腐渣。
他被兩個兒子折磨得筋疲力盡,早就斷了讀書的念頭。
依舊當着講師,但經常出錯,學校領導幾次找他談話,說再這樣誤人子弟,轉個閒職去辦公室吧。
他被訓得抬不起頭時,辦公室喧譁起來。
辦公室主任一個箭步衝出來,熱情跟我握手。
「關教授,哎呀,不是說好下午四點,我派人去機場接你嗎,你怎麼親自來了?」
「一樣的,我開車也方便。」
我禮貌地笑笑,一扭頭,看見慘白着臉,縮起肩膀,努力想讓自己消失的宋濂。
「宋老師也在啊。」
主任意外。
「你們認識?」
我點頭。
「嗯,老熟人了。」
主任笑起來。
「這樣啊,宋老師,那晚上一起喫個便飯,我們要給關教授接風呢,今年起,她就是學校的名譽教授了。」
宋濂眼神震動,嘴脣微微顫抖,盯着我,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好一會,他才狼狽地低下頭。
「不用了,今天還要接兩個兒子放學,改天吧,改天——」
宋濂跌跌撞撞跑出辦公室。
主任在身後撇嘴。
「上不了檯面,一個大男人,被家裏的事情拖成這樣,不是我說,他那個媳婦娶的,那是真……」
「那是真不錯,我認識她,人挺好的,工作很有上進心。」
女人被家庭拖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當這些瑣事攤到男人身上,所有人都會替他不平,責怪那個女人。
可是她有什麼錯呢?
她只是做了所有男人都會做的事。
主任尬笑着附和。
「額,連關教授都認可,那應該確實不錯,哈哈。」

-23-
我獲得諾獎那天,學校開了個非常盛大的發佈會。
我坐在臺上。
宋濂一家坐在臺下的觀衆席。
宋濂媽滿眼憤恨。
「有什麼了不起的,一把年紀也沒人要。」
宋濂兩個兒子頂嘴。
「奶奶你癲了,人家這個境界,什麼男人配得上她?」
宋濂媽氣哼哼的。
「啥境界,我以前讓她洗碗洗衣裳,她屁都不敢放一個,讓她往左不敢往右。」
「你老年癡呆了吧,爸,去醫院給奶奶看看。」
宋濂媽氣極。
「有你們兩個這麼說奶奶的嗎,都是給你媽教壞了,學習學習不行,連個普通高中都考不上,我以前的孫子,那可是華清大學畢業的,你們也配叫柏林,博文嗎,你們兩個廢物!」
宋濂媳婦可不慣着她,立刻頂回去。
「我怎麼教壞了?媽你做人Ṭú⁸不能沒有良心,你前幾年中風,是不是我媽照看你的,你忘恩負義啊?」
兩邊眼看又要掐起來,觀衆席的人紛紛朝他們看,保安也朝這個方向走過來。
宋濂臊得滿臉通紅。
「吵吵嚷嚷,這裏是什麼地方,再吵你們滾出去!」
總算安靜下來。
宋濂仰着頭,看着聚光燈下的我,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觀衆提問時,宋濂迫不及待站起身,搶過話筒。
「關月——關教授。」
「我想問你——」
宋濂視線在兩個兒子身上轉了一圈, 略帶欣慰地問我。
「你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嗎?」
「這輩子不結婚,沒有自己的孩子傳承延續,你真的不遺憾嗎?」
我抬起頭, 看着禮堂上方懸掛的鮮紅橫幅:
「熱烈祝賀中國科學家關月獲得諾獎!」
中國科學家。
關月。
我彎起嘴角。
「對,我沒有自己的孩子。」
「可我有他們——」
我伸手指向觀衆席。
這裏大部分,都是我這個專業的學生, 她們讀我寫的書,看我寫的論文,聽我講的課。
「他們長得不像我,可他們想得像我。」
「我沒有孩子傳承基因, 但我有學生, 傳承我的思想。」
漫漫時間長河,基因會斷代。
燦爛的文明永存。
「我這一生,非常圓滿。」
禮堂裏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久久不息。
番外 1
我挽着年輕的男朋友從酒店出來,意外撞上宋濂。
宋濂愣了幾秒, 滿眼不可置信。
「你不是說, 你不需要愛情嗎?」
我聳聳肩。
「眼裏沒男人,不代表身邊沒男人。」
事業到達巔峯, 我緊繃的弦放鬆下來,消遣消遣, 無可厚非。
我只是個凡人,也有世俗的肉體慾望。
不要因爲我在事業上獲得的巨大成功, 就要讓我當聖人。
成功女性走的路已經夠艱難,不要再強行添加道德標籤。
宋濂臉上閃過一副被欺騙的神情。
「你怎麼好意思的, 你傷風敗俗,你——」
不等他說完,已經有幾個保安緊張地跑過來。
「關教授,你沒事吧,這人誰啊, 要我們趕走他嗎?」
我冷淡地點頭。
「一個瘋狂的粉絲。」
宋濂很快就被拖走。
他的想法非常可笑。
男人走到權勢頂峯,當了ŧũ₎皇帝,後宮佳麗三Ťŭₓ千, 沒有一個人會去指責他傷風敗俗。
女人就不可以嗎?
舊社會對女人的規訓。
新時代一定能打破。
我期待所有人把這當作理所當然的那一天。
番外 2
我應邀去某所大學講課時,碰見了一個非常狂熱的學生。
她叫周荷芳。
她激動得揮舞着手臂,穿過重重人羣擠到我面前,讓我給她的筆記本簽名。
「關教授,你氣質好好啊。」
「我聽你講課都聽呆了, 你說得太好了!」
周荷芳臉色通紅, 大膽開着玩笑。
「如果你是男的, 我真想嫁給你。」
年輕的女孩,眼神亮晶晶的, 寫滿傾慕和嚮往。
我接過她的筆記本,笑着搖頭。
「不要嫁給我。」
「要成爲我。」
女孩慕強的本質,也是對權勢和成功的嚮往。
可從小到大無處不在的社會規訓,讓她們只想成爲被月光照耀的人。
從來沒有想過,光照到你身上,你確實能被人看見, 可光移開,你什麼都沒有。
你應該成爲月亮。
周荷芳呆住,愣愣地低頭看着筆記本上的名字。
「關月。」
本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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