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鏡花水月

我六歲那年,被我爹賣給了一個瘋癲道士。
道士形容枯槁,骨瘦如柴。
像一支風中殘燭。
他瘋瘋癲癲,滿口胡言亂語。
我隨他漂泊了十年,起初日子苦不堪言,後來竟也慢慢好轉。
可我卻意外發現這個世界竟然是假的。
而那個被世人當成瘋子的道士。
他所說的一切,竟全都成了真。

-1-
我撲倒在地。
手心裏緊緊攥着一隻螳螂,翅膀微微顫動,拼命掙扎。
「看你還跑!」
我揚了揚手裏的螳螂,嘴角浮現一絲得意的笑。
螳螂依舊不安分,試圖從我的掌心往外爬。
我趕緊將它放進竹筒裏,蓋緊蓋子,系回腰間。
「木木,你最近Ťű³真是越來越調皮了。」
不遠處,一頭驢慢悠悠地踱步,驢背上坐着一個年邁的道士。
他衣衫破舊,鬍鬚凌亂,手裏提着一個酒壺,仰頭晃了晃,發現已經空了,忍不住嘆了口氣,把酒壺掛回腰間。
「浮白!」道士忽然揚聲喊道。
我聞聲抬頭,連忙跑過去:
「來了,師父!」
我皺着眉頭抱怨道:
「師父,木木最近總是亂跑,我都快管不住它了。」
師父懶懶地瞥了我一眼,打了個酒嗝:
「咱們還有多久纔到兆城啊?」
我順着道路望去,遠處的城門已經清晰可見,伸手指了指前方。
「馬上就到了,都能看見城門了。」

-2-
城裏靜得出奇。
沒有市井吵鬧,甚至連行人交談的聲音都沒有。
我皺了皺眉,目光掃過四周。
街邊竟然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男女老少皆有。
他們的衣着整齊,呼吸平穩。
看起來不像是遭遇了什麼災難,而像是睡着了?
我停下腳步,腰間的竹筒晃了晃,木木探出頭,也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勁。
「師父,這是怎麼回事?」我輕聲問道。
我走到一名橫臥在街上的男子身旁,彎下腰,伸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又推了推他的肩膀。
「醒醒,醒醒啊!」
男子毫無反應,沉沉地睡着。
我眉頭緊鎖,又試探了旁邊幾個人的情況,結果全都一樣。
「師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回頭看向師父,眼裏滿是困惑。
「他們怎麼都死了嗎?」
師父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淡淡地道:
「沒死,在做夢呢。」
我愣住了。
「做夢?滿城的人都在做夢?」
我指着城門外的街道。
「這些人難道是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嗎?」
又指向街邊的酒樓。
「還有這家店裏的人,坐着喫飯就睡過去了?」
師父笑了一聲,晃了晃手裏的破扇子。
「這事兒要說起來,還跟我有點關係。」
我一臉疑惑。
「和你有關?」
師父點點頭,慢悠悠地說道:
「嗯,我年輕的時候,有次喝酒喝高興了,隨手把一件寶貝送人了。」
「什麼寶貝?」
「望心珠。」
「望心珠?」我重複了一遍。
師父伸了個懶腰:
「這望心珠啊,能見人心,心之所向,夢寐以求。凡是人求不得的東西,它能幫你在夢中得到。」
我睜大眼睛:
「就是說,它可以讓人的夢想成真?」
「何止如此。」
師父擺了擺手。
「擁有這珠子的人,不僅自己能做夢,還能拉着別人一起做夢。手持珠子的人在夢裏可以隨心所欲地構造一切,掌控一切。」
我沉思片刻,開口道:
「如果只是做夢的話,他自己夢一場不就行了,幹嘛要拉着滿城的人陪他?」
師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一個人做夢是假的,很多人一起做夢,纔像是真的。」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明白了……這些人被他拉進夢裏,在夢中都會像平常人一樣,有自己的想法和行爲,所以夢境纔會顯得真實。」
師父眯起眼睛:
「是這麼回事。所以啊,要想讓這個夢持續下去,一個人自己做夢是不夠的,得拉上整座城的人陪他一起入夢。」
我皺起眉頭: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這事兒……要不要管?這可都是你造成的。」
師父抬手用破扇子敲了我一下。
「臭丫頭,這就全賴你師父我了?」
他收起扇子,神色認真起來。
「其實要解決也不難,我們只要進入這個夢境,找到那個造夢的人,找到珠子,就能叫醒這一城的人。」
我微微睜大眼睛,問道:
「我們要……進去夢裏?」

-3-
我們師徒兩人一邊走一邊聊,沿着街道緩緩前行。
不久後,師父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前方:
「到了!」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前是一家酒樓。
我們走進酒樓,師父隨手拿起桌上沒喝完的酒壺,晃了晃,又換了一壺。
如此反覆,竟把整個酒館裏剩下的酒全都收攏在一起。
「造夢的人倒是不難找。」
師父說道。
「進了夢裏,看看誰最有本事,掌控着一切規矩,那他八成就是造夢的人。至於珠子嘛,估計藏在最危險的地方。」
我皺了皺眉:
「可師父,我不是說睡就能睡着的啊。不睡着,怎麼進夢裏去救人?」
師父「哈哈」一笑:
「你師父年紀大了,比你更難睡着。所以啊,我帶你來了這地方。」
他晃了晃手裏的酒壺。
「這是哪兒?酒館!咱們喝點酒,容易睡着。」
說着,他把蒐羅來的十幾壺酒擺上桌。
我只喝了兩碗,眼皮就開始打架,身子一歪,趴在桌上。
木木從竹筒裏跳了出來,躍上桌子,在酒杯邊緣試探了一下,把頭伸進酒裏舔了一口,結果一個趔趄,暈暈乎乎地倒在桌上。
師父看着這一幕,笑了笑。
「哎,你這臭丫頭,真是不禁喝。行吧,你先進去夢裏等我。」
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徹底趴陷入沉睡。

-4-
我睜開眼,一張熟悉的綠色小臉就在鼻尖前,木木正站在我的臉上,前臂揮舞着。
「啊!」我被嚇了一跳,猛地往後一縮。
木木不耐煩地跳到我的肩膀上,語氣裏透着幾分責備:
「傻瓜,你終於醒了。」
我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它:
「木木?你怎麼會說話了?」
木木輕輕地磨了磨前臂,語氣理直氣壯:
「我爲什麼不能說話?」
我仍然一臉難以置信。
「你可是隻螳螂啊!螳螂怎麼可能會說話?」
木木翻了個白眼,甩甩前臂:
「我們是在夢裏!豬都會飛,我會說話怎麼了?」

-5-
街道依舊是兆城的街道,但這裏的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樣了。
行人熙熙攘攘,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滿足的笑容。
整座城顯得井然有序,透着幾分詭異的和諧。
我皺眉看着這一切,走到街邊一家店鋪前。
這是一家賣鏡子的店,門口掛着一塊廣告牌,上面寫着:
【看見真實的你。】
店裏人來人往,店主站在門口,熱情地招呼着:
「來來來,進來看看!只有我們家的鏡子,能真實地還原你的美貌!別讓你的眼睛欺騙你,看看真實的你吧!」
我站在門口,朝裏面望去。
一個身材肥胖的女子站在一面大鏡子前,擺弄着自己的姿勢。
而鏡子裏的倒影卻是一個身材窈窕的美女。
另一名長着齙牙、臉上佈滿雀斑的女子舉着一面小鏡子。
她對着鏡子左看右看,鏡中的她竟然五官精緻,皮膚白皙。
隨後,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走到鏡子前,他的倒影竟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
店裏的人不斷買下鏡子,滿心歡喜地離開。
我站在門口,看得目瞪口呆。
然後,默默地後退了一步。
我小聲對木木說:
「這城裏的人,全都活在他們想要的幻覺裏。」
木木趴在我的肩膀上,冷哼了一聲:
「這不就是那個造夢人的騙局嗎?你這纔看出來?」
我沒有回答,轉身繼續沿着街道走去。
前面是一家名爲「永安堂」的店鋪。
門前站着一羣人,整整齊齊地列隊,領頭的人高喊着:
「三、二、一!」
所有人一起鼓掌,大聲喊道:
「加油!加油!加油!我們是最好的!我們是最強的!我們是最棒的!擼起袖子加油幹!相信明天會更美好!」
我看得一頭霧水,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們在做什麼啊?你們賣的是什麼?」
領頭男子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神情嚴肅:
「噓,不要說話,用心感受我們的氛圍。
「我們販賣的是——實現理想的能力!」
他激動地繼續說道:
「有眼界纔有境界,有實力纔有魅力,有思路纔有出路,有作爲纔有地位!智從知來,位從爲來!年輕人,你很有眼光!加入我們,改變你的人生!」
一名中年女子也從隊伍裏躥出來,激動地說道:
「對啊對啊!年輕人,快加入我們!自從我加入團隊,我的人生就徹底被改變了!你知道嗎?我看世界的眼光都不一樣了!天是那麼藍,雲是那麼白,世界充滿希望,明天會更好!」
領頭男子和中年女子一左一右拉住我,想把我帶進永安堂。
「進來感受感受!」
領頭男子笑得格外熱情。
我連忙擺手:
「不用,不用……」
就在這時,一大羣人忽然從後方跑過來,邊跑邊興奮地喊道:
「城主家的宴會開始啦!」
趁着這個機會,我猛地掙脫兩人的手,被人羣裹挾着往前走。
「誒!別走啊!」
中年女子在後面大聲喊着,還一邊推開旁邊的人,想追上來。

-6-
我被人流裹挾着前進,趁機拉住一位身旁的老者,小聲問道:
「老伯,前面是什麼熱鬧事?」
老人捋了捋鬍鬚,笑着說:
「小丫頭,這你都不知道?今天是城主親弟弟的生辰!這位二公子啊,最喜歡熱鬧奇幻的表演。城主早就滿天下尋了奇人異士來給他慶生!我們也去看看熱鬧!」
我心中一動,低聲對木木說道:
「我們要找控制夢境的人,就得找城裏最有權勢的人才對。走,木木,我們去看看。」
木木在我肩膀上磨了磨前臂,興奮地喊道:
「快去!快去!」

-7-
大殿金碧輝煌,奢華無比。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身着赤色衣裳的年輕男子。
他眉目微佻,面若桃花。
手裏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顆明珠,似乎對眼前的歌舞雜耍毫無興趣。
我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他腰間那顆明珠上。
旁邊有位大嬸低聲嘀咕道:
「那就是城主的弟弟,也是咱們兆城第一美男子——金以常!」
我暗暗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宴會已然進行了一大半,可金以常依舊興致缺缺,手託着腮幫,眼神裏透着不耐煩。
這時,一名家臣走到大殿中央,恭敬地說道:
「城北松山上有一位白雲師父,隱居山林,極少出世。我去拜訪了他多次,今日終於將他請來了。他帶來了一份大禮,要獻給二公子。」
金以常微微抬了抬眼皮,似乎終於有了一絲興趣。
「哦?什麼大禮?」他懶洋洋地問道。
家臣做了個手勢。
只見一名身穿道袍的老者緩緩走入大殿,抱拳行禮,道:
「在下今日下山,正巧遇上二公子生辰,特繪製了一幅畫,贈予二公子,以表心意。」
這時,殿外忽然響起一陣騷動,有人高聲喊道:
「南閣主來了!」

-8-
人羣自動讓開,一名白衣男子手持摺扇,身後跟着兩名紫衣侍女,三人不緊不慢地走入大殿。
白衣男子神色淡然,徑直走向金以常,毫不客氣地坐在他身旁。
「這可是四方閣的南閣主。」
殿外的百姓議論紛紛。
「南閣主來了!不知道是這位白雲師父厲害,還是四方閣的南閣主厲害?」
「哼,這還用說?當然是南閣主厲害!四方閣主哪是這鄉間匹夫可比的?」
「那可不一定,這白雲師父看着也有些來頭。」
我默默聽着他們的議論,心裏卻在思考。
這座城真正的掌控者,究竟是二公子金以常,還是這位南閣主?
金以常見南閣主到來,眼裏終於閃過一絲興致。
「南閣主,你來得正好。」他微微一笑,「這位白雲道長帶來了一份賀禮,你也一起來看看吧。」
白雲師父輕輕撫須,笑道:
「請二公子與諸位看仔細了。」
說罷,他伸手一指,殿前的畫卷緩緩展開。
這幅畫足有十幾米長,上面描繪着各類奇花異草,色澤豔麗,栩栩如生。
然而,無論畫工如何精妙,終究不過是一幅畫而已。
殿內外的衆人看了一眼,神色平淡,沒有太大反應。
金以常掃了一眼畫卷,懶懶地仰首伸眉,語氣裏透着幾分失望:
「這畫……我城中的尋常畫師,一日也能畫個兩三幅。」
家臣見狀,忙對白雲師父說道:
「大師遠道而來,這份賀禮怕是不會如此簡單吧?」
白雲師父微微一笑,輕輕點頭道:
「閣下所言極是,各位請看仔細了!」
他說完,緩緩抬手,朝畫卷上一點。
下一刻,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畫上的花草竟然彷彿活了過來,紛紛從畫中生長出來。
頃刻間,整個大殿中芳香四溢,奇花異草茂密生長,彷彿化作了一個真實的花園。
衆人頓時瞪大了眼睛,滿堂驚歎。
然而,驚訝還未結束,只見那繁盛的花草間,忽然躥出一隻白虎。
白虎高大威猛,渾身雪白,雙目兇光畢露,在殿內奔騰跳躍,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吼——!」
衆人大驚,已然有幾名護衛拔出了隨身佩劍,警惕地盯着那猛獸。
白雲師父見狀,立刻抬手示意:
「莫慌,莫慌!」
他手中拂塵輕輕一揮,朗聲喝道:
「孽畜!速速收聲,切莫驚擾了二公子!」
只見那白虎聞言,竟真的停了下來,收斂起兇狠的氣息,乖乖地伏在花草之中,不再吼叫。
殿內衆人紛紛露出驚歎之色。
金以常坐在高位上,看得津津有味,眼中總算露出幾分興趣。
「哈哈哈哈,有意思!」
幾名家臣大笑着鼓掌,連聲道:
「大師這份賀禮,確實有意思!」
「確實新奇!」
衆人紛紛點頭稱讚。
「我還從沒見過如此神奇的畫卷!」有人驚歎。
白雲師父微微一笑,目光緩緩轉向南閣主,眼神意味深長。
他拱手說道:「在下素聞金陵四方閣的幻術天下一絕,今日斗膽獻醜。不知閣主是否願賜教一二?」
殿內立刻有人附和道:
「南閣主,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讓我們開開眼界吧!」
「是啊,南閣主,既然白雲師父獻上如此奇技,不如閣主也讓我們見識一下四方閣的幻術吧!」
衆人的目光紛紛落在南閣主身上,等待着他的回應。
而我站在人羣之中,目光始終落在金以常腰間的那顆明珠上。

-9-
南夢軒靜靜地坐在席位上,手指輕輕摩挲着摺扇,半晌沒有開口。
大殿內衆人屏息凝神。
唯有金以常不疾不徐地敲着桌面,脣角帶着一抹淡笑。
「南閣主,你怎麼看?」他語氣懶散地問道。
他端起酒杯,將杯中酒緩緩飲盡,隨後向侍女伸出手,示意添酒。
紫衣侍女輕輕上前,手中酒壺微微傾斜,正要倒酒,卻忽然身子一歪,酒水直接灑在南夢軒的衣袍下襬。
衆人皆是一驚,侍女臉色瞬間煞白,跪倒在地,顫聲道:
「閣主,我不是故意的……」
南夢軒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衣袍上的酒漬,神色依舊平靜,道:
「無妨。」
他隨即抬起手,拎起長袍的下襬,輕輕一甩。
下一瞬——
灑落在衣袍上的水珠,竟在空中陡然化作一場滂沱大雨,灑滿整個大殿!
雨水落在白雲道人方纔製造出的奇花異草上,所有植物瞬間化作縷縷青煙,彷彿從未存在過。
而那些灑落在地上的水滴,並未散落,而是匯聚成滾滾浪濤,奔湧翻騰,氣勢驚人。
水流雖然兇猛,卻詭異地避開了在場所有人,就好像它們擁有自己的意識。
「吼——!」
白雲道人製造出的白虎被困在水流之中,四處躍動,卻無處可逃。
它愈發狂躁,咆哮聲震耳欲聾,震得幾名護衛不由自主地後退。
我微微皺眉,心頭震動。
這個南閣主的幻術,比白雲道人的更高明。
他似乎不是在施展幻術,而是在重塑整個空間的規則。
這時,南夢軒甩動衣袖。
衣襬上的銀色仙鶴忽然騰空而起,羽翼展開,眨眼間放大數倍,朝白虎直撲而去。
白虎驚怒交加,猛地向後躲閃。
可仙鶴速度極快,瞬間咬住白虎的脖頸,展翅飛向殿外。
白虎拼命掙扎,嘶吼聲在夜空中迴盪。
但不過片刻,它的聲音便徹底消失了,連仙鶴的影子也不見蹤跡。
大殿內,滾滾波濤緩緩平息,地上只剩下一灘淡淡的水漬。
所有人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久久沒有人開口。
許久之後,終於有人鼓掌稱奇:
「四方閣主果然名不虛傳,我等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是啊!實在是妙極了!」
衆人紛紛點頭附和。
白雲道人臉色有些難看,拱手道:
「閣下果然手段高明。
「但這些不過是些雕蟲小技,爲二公子助興罷了。
「今日機會難得,閣主何不下場,與我正面切磋一番?」
金以常瞥了南夢軒一眼,滿臉期待。
南夢軒並未回應,只是微微偏頭,看向身側的紫衣侍女。
紫衣侍女立即上前一步,恭敬地開口:
「我家閣主今日身體不適,不便與道長切磋。」
白雲道人臉色微沉:
「閣主莫非是瞧不上我?」
他身後的弟子立刻附和道:
「分明是怕了道長,不敢下場吧?」
「是啊,大名鼎鼎的四方閣主,難不成只是個徒有虛名之輩?」
白雲道人冷冷地掃了弟子一眼:
「休得胡言!」
金以常忽然開口,語氣懶洋洋的:
「既然南閣主不便應戰……那今日殿中可有其他人想與道長切磋切磋?

-10-
木木忽然從我肩膀上一躍而下。
「木木!你去哪兒?」
我驚呼,伸手想去抓,但木木已經靈活地跳入了人羣中,直奔大殿中央。
我的聲音引起了四周的注意,許多人回過頭看向我。
糟了……
我咬牙,乾脆追了上去,腳步凌亂,試圖在人羣中找到那隻小螳螂的身影。
木木像是故意在玩一樣,速度極快,東蹦西跳,輕巧地避開我的手,最終停在了殿中央。
我猛地撲過去,一把按住它。
還沒等我鬆口氣,周圍的侍從已經圍了上來,刀劍出鞘,寒光森然。
「你是什麼人?」
爲首的侍衛冷冷地盯着我,目光帶着戒備。
我一時語塞,手心還緊緊按着木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身份。
木木竟然搶先開口:
「我們是來切磋的!」
「……」
我差點一口氣沒上來,趕緊壓低聲音:
「你別亂說話……」
可木木根本不理會我的勸阻,仍然自顧自地小聲說道:
「珠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皺眉問:
「珠子?」
木木理直氣壯地道:
「你不是要找珠子嗎?贏了,就讓他把珠子給你。」它指着金以常。
我微微一愣,咬緊牙關。
這顆珠子……真的是我們要找的望心珠嗎?
可現在,想退也退不了了。
周圍的侍從仍然警惕地盯着我,似乎隨時準備將我抓起來。
爲首的侍衛冷笑一聲,語氣帶着輕蔑:
「就憑你,也能跟白雲道長切磋?」
我抬頭,視線在大殿中掃過,最終落在了白雲道長身上。
他的神情透着幾分倨傲,根本沒正眼看我。
「對,我要跟他切磋。」
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大殿裏爆發出一陣熱議。
「她瘋了吧?」
「居然敢挑戰白雲道長?」
「白雲道長可是松山上的高人,連南閣主都不敢隨意接話,她竟然敢上來送死?」
我感覺金以常的視線落在了我身上。
片刻後,他緩緩開口:
「你可知道,輸了會有什麼後果?」
我心頭一緊,但還是點頭:
「輸了,我願受任何懲罰。」
說到這裏,我頓了頓,隨即視線轉向他的腰間:
「贏了,我要你腰間的明珠。」
金以常低頭,指尖輕輕地撫過那顆光潤的明珠,嘴角揚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你倒是識貨。」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帶着某種戲謔:
「輸了,任我處罰?」
「嗯,輸了,任你處罰。」我毫不猶豫地說道。
金以常的笑意更深了,他轉頭看向南夢軒,問道:
「南閣主,你怎麼看?」
南夢軒輕輕敲着摺扇,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身上。
良久,他微微勾起脣角,嘴角浮現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既然如此……」他的聲音輕緩,卻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便讓她代替我,與白雲道長切磋切磋吧。」

-11-
大殿之內,氣氛凝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和白雲道長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此時此刻,後悔已經沒有用,我只能硬着頭皮迎戰。
白雲師父打量了我一眼,眼裏透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冷哼道:
「南閣主既然不肯出手,我贏了你這小丫頭,又有何趣?」
我拱手,語氣平穩道:
「道長說的是,但既然應戰,便請道長賜教。」
白雲師父眯了眯眼,掃視四周,聲音淡漠:
「這堂內人多,不便施展大術,避免誤傷旁人。不如我們各持一件隨身法器,以技巧論勝負,如何?」
我兩手空空,環顧四周。
視線落在南夢軒身上,我厚着臉皮開口道:
「南閣主,可否借你的扇子一用?」
我這話一出,站在南夢軒身後的紫衣侍女,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低聲道:
「我家閣主的扇子,平日裏別人碰都碰不得,你……」
話未說完。
南夢軒手指輕輕一轉,隨手將摺扇拋了過來。
我伸手接住,扇面微涼,質感奇異。
我輕輕敲了敲扇骨,笑道:
「多謝。」
白雲師父不再多言,拂塵一擺,微微躬身。
「那便開始吧。」

-12-
他話音剛落,拂塵便猛然掃出,勁風撲面,直逼我的面門。
我下意識抬袖擋下,同時後退幾步穩住身形。
白雲師父趁勢進攻,手中長劍倏然出鞘,劍鋒直指我腰間。
我反應極快,立刻撐開摺扇擋在身前。
「呲——」
清脆的撕裂聲響起,劍刃劃過扇面。
同時似乎受到一股強大的阻力,猛地彈開,回到白雲師父手中。
但我也被震得往後退了一步。
我低頭看向手中的摺扇——
扇面已經裂成兩半,露出了折斷的骨架。
我沉默了片刻,隨後抱拳,神色坦然道:
「道長,你贏了。」
白雲道長冷哼一聲,衣袖一甩,帶着幾分不屑:
「無知小兒。」
殿內衆人頓時議論紛紛。
「這就輸了?未免太草率了吧!」
「初生牛犢不怕虎,原以爲她真有什麼能耐,結果不過如此。」
我正準備退下,耳邊卻傳來一陣輕笑。
「哈哈哈,道長果然技高一籌。」
我側頭,正對上金以常的視線。
他撐着下巴,隨意地撥弄着腰間的明珠,神情慵懶,嘴角噙着一絲笑意:
「這小丫頭,看樣子是沒機會得到這顆明珠了。」
他的語氣彷彿帶着一點點遺憾。
我盯着那顆珠子,沉默不語。
「可惜了。」金以常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地看向白雲師父,「道長,你贏了,想怎麼處罰她?」
我一怔,微微抬眸。
金以常的目光,讓我莫名有些不自在。
白雲道長收回劍,拱手說道:
「多謝二公子抬舉,只是,這不過是小兒胡鬧罷了,我贏了一個無知小兒,倒也算不得什麼榮耀。懲罰就算了吧。」
我鬆了一口氣,正想着趁機退出去。
南夢軒始終未發一言,只是慢悠悠地倒滿酒杯,一飲而盡。
殿中寂靜片刻,他才放下杯盞,目光微微側轉,落在我身上。
我的心頭莫名一緊。
金以常的目光在我和南夢軒之間掃了一圈,隨即笑了起來,慢悠悠地說道:
「怎麼,南閣主不願出手,倒是對這丫頭有點興趣?」
讓我耳根微微發燙,趕緊別開眼,不去看他。
金以常繼續說道:
「不過——」他晃了晃手裏的明珠,慢悠悠地靠近我,「雖說你輸了,可你既然敢站出來,倒是挺有膽量。」
我下意識後退半步。
「躲什麼?」他輕笑,語氣帶着一絲慵懶的揶揄,「剛纔不是很有氣勢的嗎?」
「我只是……不想你太近。」我皺眉。
金以常眨了眨眼,似乎被我的話逗樂了:
「哦?難道我身上有什麼嚇人的東西?」
「你身上的奇怪的東西……太多了。」我看了一眼他腰間的明珠。
他低頭看了看,隨即輕笑了一聲。
他轉了轉手裏的珠子,低聲說道:
「雖然你沒贏,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我一愣,抬頭看着他。
金以常衝我勾了勾手指,語氣輕快:
「想要這顆珠子,就跟我走。」
我眉頭微蹙:
「走去哪?」
他微微一笑,目光在我身上掃過,低聲道:
「跟着我,做我的僕人,這顆珠子就歸你。」
我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金以常手中的珠子上。
我點頭道:
「好,一言爲定。」

-13-
金以常輕輕拍了拍衣袖,笑着看向衆人。
「既然南閣主身體不適,那今天就算了吧。
「大家都散了吧。」
他的目光落在白雲道長身上。
「白雲道長今日送了我一份好禮,改日一定登門道謝。」
白雲臉色微僵,似乎頗爲不滿。
但仍然拱手作揖,客套道:
「不敢當。」

-14-
自從在金以常的生辰宴會上出盡風頭,白雲師父在兆城中名聲大噪。
每日門庭若市,前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
這一天,金以常親自帶着兩名侍從登門拜訪。
白雲師父笑着迎上前:
「怎好勞煩二公子親自前來?」
金以常一甩手,笑道:
「道長客氣了。我哥哥都說,道長本領高強,舉世無雙,還想請你入府,幫着他出謀劃策,掌管這城中的事務呢!」
白雲師父連連擺手,臉上帶着笑意:
「不敢當,這可萬萬不敢當。」
圍觀的幾人立刻跟着附和:
「道長不敢當,那這滿城之中,還有ṱŭ̀₂誰敢當?」
「是啊,道長如今可是兆城第一高人!」
「可不是嗎?那四方閣的閣主,那天看了道長的本領,回去後怕是嚇得不敢出門了!」
「對對,就是這樣!」
白雲師父聽着,輕輕撫須,嘴角微微上揚,顯然心情極好。
夜幕降臨,白雲師父在屋內歇下。
不知不覺間,他陷入夢鄉,回到了童年時的記憶。
夢中,他又成了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在街頭乞討。
直到被師父收養,帶回道觀。
他記得師兄弟待他不錯,師父也頗爲慈祥。
可終究掩不住心中的孤獨。
每當夜深人靜,他總是躲在被窩裏偷偷流淚。
這時,他忽然看到屋內多了兩道熟悉的身影。
他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父母。
「父親!母親!」白雲師父驚喜地喊出聲,眼眶瞬間溼潤。
「我兒!」他父親眼裏也滿是激動,聲音微微顫抖,「我兒有出息了!爲父心中深感安慰……」
白雲師父聽到這話,忍不住淚流滿面。
他連忙上前,雙膝一軟,跪倒在父親腳下,大聲呼喊:
「父親!」
然而,就在這一瞬,腦中猛然一陣刺痛。

-15-
白雲道長驟然清醒,睜眼一看。
發現自己正跪在金以常的大殿中央,而面前站着的竟是浮白。
他瞳孔一縮,四下環顧,發現自己仍在宴會上。
雙手雙腳竟像是被人釘在地上一般,無法動彈。
「這……這是怎麼回事?!」
白雲道長驚駭地低聲呢喃。
殿內衆人原本還在閒聊,見狀紛紛驚訝不已。
「白雲道長怎麼突然就跪下了?」
「他……他剛剛是不是喊那小丫頭『父親』?」
「哈哈哈哈哈!」
金以常突然放聲大笑。
他這一笑。
其他人也忍不住了,紛紛掩面,笑得前仰後合。
我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白雲道長。
我故作驚訝,笑着道:
「道長,你這是做什麼?我可受不起。」
金以常笑得眼角微微泛紅,極力控制自己。
「我說道長啊,你怎麼給人當起兒子來了?」
他的侍從和周圍賓客也紛紛附和:
「這着實不合情理啊!」
「道長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摺扇——完好無損。
我若有所思,走上前。
輕輕一扇,一股淡淡的清風拂過殿堂,帶着一絲花草的清香。
白雲道長頓時一震,神智逐漸清明,雙手雙腳也恢復了知覺,猛地從地上站起。
他臉色通紅,羞怒交加,手緊緊握住腰間的劍柄,卻又不知該如何發作。
金以常站在高處,依舊笑得暢快。
他隨即隨意地一拋,將腰間的珠子丟給我。
「諾,言必有信,這珠子就賞你了。」
我伸手接住。
珠子落入掌心,沉甸甸的,表面光滑,倒映着燭火的光芒。
我垂眸,看着手中的珠子,掌心微微發熱。
金以常忽然靠近我,低聲說道:
「怎麼,這顆珠子拿到手了,反倒不開心了?」
他的語調帶着點漫不經心,帶着些許揶揄。
我側頭看着他,微微一笑,輕聲道:
「二公子這般大方,不會是故意給我個不值錢的東西吧?」
金以常輕笑了一聲,微微俯身,眼神帶着點揣摩:
「怎麼,怕喫虧?」
「怕倒是不怕。」
我揚了揚手中的珠子。
「只不過,拿個沒用的東西,多少覺得有點不值。」
金以常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笑意加深:
「你倒是有點意思。」
我輕輕轉動掌心的珠子,心裏卻越來越覺得這東西不對勁。
金以常剛纔拋給我的時候,幾乎是毫不猶豫。
可師父說過,造夢人一定會把望心珠藏在最危險的地方……那麼,眼下這顆珠子,顯然並不重要。

-16-
夜風拂面,我站在殿外的長廊下,抬頭看向天際的月色。
木木趴在我的肩上,聲音幽幽地響起:
「浮白,你是不是發現了?」
我輕輕點頭,低聲道:
「金以常的態度太隨意了,根本不像是給了我什麼重要的東西。」
木木輕哼一聲,「這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無語道:
「那你剛纔還讓我搶這顆珠子?」
木木理直氣壯地說道:
「萬一呢?它長得這麼好看。」
我想了想,點頭道:
「嗯,他人長得是挺好看的,就是心眼有點壞。」
木木敲了敲我的額頭:
「你想什麼呢?我說的是珠子!珠子好看!」
「哦……我說的也是珠子呀!」
我有些尷尬地低頭,又看了一眼掌心的珠子。
這東西光滑透亮,確實漂亮。
可顯然並不是望心珠,不然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落到我手裏?
木木忽然道:
「師父說過,要找造夢人,就得先找城裏最有權勢的人。」
我沉思片刻:
「可這座城到底誰最有權勢?」
木木用前爪輕輕拍了拍我的額頭:
「首先呢,你得先讓自己成爲一個大人物,纔有機會見到真正的大人物。」
我愣了一下,隨即輕笑:
「那怎麼才能成爲大人物?」
木木得意地晃了晃身子:
「成爲大人物,最快的方法,就是打敗一個大人物!」
打敗一個大人物……
我若有所思地抬頭,目光穿過廊下的陰影,落在遠處的四方閣方向。

-17-
正當我思索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這位姑娘,讓我好找。」
我回頭,看到南夢軒的紫衣侍女站在我身後。
她微微欠身,道:
「我家閣主有請。」
我眯起眼睛,語氣不變:
「南閣主?」
「正是。」侍女點頭,「姑娘請隨我來。」
木木在我肩頭悄悄道:
「你看,現在有權勢的人主動來找你了。」
我看了她一眼,輕嘆了一聲,終於邁步向前,跟着她往四方閣的方向而去。

-18-
踏入四方閣,周圍的道路四通八達。
樹木高聳入雲,連日光都被枝葉切割得斑斑駁駁。
我本想仔細觀察一下。
可才走幾步,便有年幼的侍女悄無聲息地拽住我的袖子,示意我跟着她走。
穿過幾道迴廊,眼前豁然開朗。
盡頭矗立着幾座巨大的石像,雕刻得極爲奇特,彷彿是人獸合體,透着一股難以言說的威嚴。
「這就是四方閣?不知道這名字有什麼來歷嗎?」我低聲問道。
紫衣侍女淺淺一笑: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
「什麼意思?」我皺眉。
「所謂四方,就是空間與時間。」她言簡意賅。
「玄妙,聽不懂。」我聳聳肩,繼續跟着她走。
穿過石像,前方出現了一座青石砌成的屋子,門扉厚重。
我纔剛推開,腳下一空——
門後竟然不是地面,而是一片湖泊。
湖面上荷葉漂浮,紅蓮點點,水色澄澈,倒映着天光。
我穩住腳步,視線落在湖心亭臺,那兒傳來一陣悠揚的曲調。
南夢軒的聲音在水霧中飄蕩而出:
「憶眠時,春夢困騰騰,輾轉不能起,玉釵垂枕棱……」
他站在戲臺上,手中金線牽動着一個木偶,木偶隨他的動作翩然起舞。
紫衣侍女在亭臺外輕聲稟報:
「閣主,人來了。」
南夢軒緩緩回過身,亭臺微光映照下,他的一頭白髮,竟然轉瞬轉黑。

-19-
湖上,一葉扁舟隨水漂浮,船頭擺着一壺清酒。
南夢軒換了一身衣裳,長髮烏黑,衣襟鬆散,神色悠然。
他拎起酒壺,倒了一杯,推到我面前。
「不知該怎麼稱呼姑娘?」
「叫我浮白就行了。」
「浮白姑娘今日好生厲害啊,騙得那白雲師父團團轉。」他含笑道。
我接過酒杯,擺手道:
「不過是些小把戲,想必南閣主早就看穿了。」
南夢軒搖頭,語氣帶着幾分玩味:
「怎麼能是小把戲?滿堂人都被你騙了,那白雲師父也不是個好糊弄的。」
「我不過是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
「他想贏,我就讓他贏。他想出風頭,我便讓他出風頭。如此一來,他就會卸下防備,安心做夢,而我便可以利用他的夢境。」
我一邊說着,一邊舉起酒杯伸向對面,打算敬他一杯。
一不小心手抖,酒水從杯中灑落。
沿着我的手腕往下滴。
南夢軒突然眯起眼睛,湊過來,舔了舔我手腕上的酒。
我大驚,趕緊收回手。
「南閣主,你……」
可他若無其事,一副飽足的模樣,竟像一隻貓……
微微挑眉,目光細細地打量着我,緩緩道:
「那姑娘,可還分得清夢境與真實?」
我正要開口,他抬手指了指湖面。
「浮白姑娘,你看這水中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我順着他的指尖望去,湖面波光瀲灩,明明是白日,湖中卻倒映出一輪清冷的月影。
我皺了皺眉頭:
「這大白天,哪裏來的月亮?自然兩個都是假的。」
南夢軒微微一頓,繼而輕笑道:
「你說假,我便說真。我們各執一詞,誰對誰錯?」
「沒有對錯。」我放下酒杯,語氣平淡。
他凝視着我,並未開口。
我微微眯眼,語氣堅定道:「可終究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南夢軒輕輕舉起酒杯,緩緩朝湖中一傾。
湖面瞬間風起雲湧,狂風怒吼,水波翻滾,轉瞬間化作滔天巨浪。
我心頭一凜,還未來得及反應,整個人已被巨浪捲入水中。
水下漆黑,浪濤翻湧,水壓壓迫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而不遠處,南夢軒仍穩坐小船,衣襟未溼,神色平靜。
我掙扎着。
忽然,一道聲音傳來。
「閣主,金二公子來了。」紫衣侍女的聲音打破了這片風暴。
話音未落,湖面瞬間恢復平靜,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我撲騰了幾下,溼漉漉地浮出水面,抬頭一看,岸邊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金以常雙手抱臂,微微挑眉道:
「這是怎麼了?」
他的目光在湖面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身上。
他頓時笑出了聲:
「哈?怎麼回事?南閣主請你來,是讓你表演落水的嗎?」
我咬了咬牙,心裏暗罵了一句,但現在狼狽得很,懶得跟他計較。
「還不快把她拉上來!」他一邊笑,一邊吩咐身邊的侍女。
岸上的侍女立刻伸手,將我拖上岸。
我一身溼透,狼狽地站起身,抬頭便對上金以常的笑眼。
他看着我,語氣輕快:
「你還沒回答我呢,剛纔是表演戲水嗎?還是你突然興致來了,非要在這兒泡個澡?」
我懶懶地甩了甩袖子上的水,沒好氣地道:
「怎麼,二公子對落水錶演這麼感興趣?要不下次我特意給你安排一個?」
金以常笑意更深,伸出手指點了點下巴,似乎認真思考了一下,「聽起來倒是不錯,不過嘛……」
他故意拉長語調,視線往下掃了一眼,脣角微微揚起。
「不過你剛纔落水的樣子實在不夠優雅,下次可得注意點,不然,你這副模樣更像個小乞丐了。」
我一時語塞,深吸一口氣,轉頭瞥了一眼南夢軒。
「閣主這是閒得很,這樣戲弄人,很好玩嗎?」
南夢軒目光帶着點笑意:
「說起戲弄人,還是浮白姑娘更勝一籌。」
我哼了一聲。
金以常眯着眼睛,笑看着我。
他隨手拿過侍女遞上的帕子,隨意地遞給我。
「行了,別擺着一張苦臉。你運氣好,我來的時候剛好看到,否則,你說不定還要在水裏多泡一會兒呢。」
他語氣帶着點調侃:「要不要謝我啊?」
我接過帕子,懶懶地擦了擦臉,無語道:
「謝?下次等你也落水了,我再考慮怎麼報答你。」
金以常挑眉,笑意越發濃:
「那可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四方閣的別院裏,石桌上擺着溫熱的酒壺,酒香嫋嫋升騰。
我換上了乾燥的衣裳,坐在桌前,卻沒什麼心思品味這酒的味道。
對面的金以常斜睨着我,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剛纔差人四處找你,原來你是跑到南閣主這兒做客了,難怪找不到。」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裏卻透着幾分意味不明的情緒。
南夢軒抬眸,微微一笑:
「我見她有趣得很,便請她來坐坐。」
他舉杯向我示意:
「我待客不周,讓姑娘不慎落水,敬你一杯,算是賠罪。」
我接過酒杯,強忍着怒氣:
「哪裏哪裏,是我自己學藝不精。」
金以常目光一轉:
「學藝不精?我看你精得很。
「還沒恭喜你呢,年紀輕輕,今日喜得貴子。」
他眨了眨眼,笑得像只狐狸:
「那白雲師父在殿中認你做爹的事,可都傳遍了。」
我差點被口中的酒嗆到,低頭撫額,心想這玩笑怕是要傳遍兆城了。
金以常看着我的表情,笑得更歡,隨手端起酒杯,道:
「這酒不錯,南閣主,你這兒好東西還真不少。這酒從哪裏來的?可別告訴我是你自己釀的。」
南夢軒不緊不慢地回道:
「忘川酒館。」
金以常皺眉問道:
「忘川酒館?怎麼我從沒聽說過?」
「就在城中秋水橋下。」南夢軒淡淡道。
金以常揚眉,繼續問道:
「秋水橋下,怎麼我從未遇到?」
南夢軒:
「沒遇到,說明緣分未到。」
金以常輕哼一聲,仰首又飲了一杯:
「裝神弄鬼!你就是小氣,不肯告訴我。」
他放下酒杯,臉上的笑意稍稍收斂,目光定定地看着我,緩緩道:
「小乞丐,我今天是來找你的。」
我微微一頓:
「我?小乞丐?」
「是啊。」
他抬手指了指我腰間的明珠,聲音不緊不慢道:
「你得了我的珠子,一句謝謝都沒有,就想一走了之?」
我舉杯,簡單幹脆地說:
「那謝謝了。」
金以常靠近幾分,眯起眼:
「南閣主,這個人我要了,你可別跟我搶。」
南夢軒神色依舊淡然:
「你要她做什麼?」
「她糊弄人的本事不小,我帶在身邊,給我解解悶。」金以常笑得坦蕩,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
我皺眉道:
「我又不是個物件,你說要就要?」
他輕輕拉了拉我腰間的明珠;
「跟着我,像這樣的珠子,多少都有。」
我想也不想,直接把珠子摘下來遞給他:
「你拿回去,我不要了。」
他不但沒接,反而一把推開我的手,理直氣壯地說:
「不行!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我剛想再說點什麼,肩膀上的木木忽然狠狠紮了我一下。
「哎呀!」
我倒吸一口氣,猛地伸手捂住肩膀。
金以常歪頭看着我,眉梢微挑:
「你怎麼了?」
「沒事,沒事。」我瞪了木木一眼,壓低聲音,「你亂扎我做什麼?」
木木湊到我耳邊,低聲道:
「我們還是跟他走吧,這個地方鬼氣森森的,太詭異了。」
我心裏一動,嘴上卻裝作毫不在意:
「二公子特地來找我,我若是不去,豈不是太沒禮數?」
我轉頭看向南夢軒,拱手道:
「南閣主,今日多謝你的款待了。」
說罷,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咂咂嘴:
「唔,真是好酒,閣主,能否讓我帶上兩壺?」
南夢軒輕笑,朝身旁的侍女吩咐道:
「既然如此,給浮白姑娘和二公子各準備兩壺。」
金以常瞥了我一眼,輕哼一聲:
「你倒是挺識貨。南閣主的酒,可不是誰都能喝上的。」
我聳聳肩,接過酒壺,隨他一起離開四方閣。

-20-
我們兩人走在城中的街道上,夜色漸深。
街上仍有零星行人,偶爾有店鋪傳來嬉笑喧譁的聲音。
木木在我肩上蹦來蹦去,時不時用前爪蹭蹭我的脖子。
癢得我忍不住側了側頭,沒好氣地瞪了它一眼。
它立刻裝作無辜的模樣,抖了抖翅膀,乖乖停在我的肩頭不動。
「二公子,你找我到底是爲了什麼?」
我看了金以常一眼,他神色悠閒,看不出半點急事的樣子。
他拂了拂衣袖,慢悠悠地道:
「確實有事。
「我哥哥,也就是兆城的城主,在城主府裏修了一座鹿園,滿院子都是鹿。
「他這幾年幾乎不怎麼管城裏的事,只跟我嫂嫂在鹿園裏養鹿,對那些鹿比對人還上心。」
我反問:「所以現在這兆城,都是南閣主在掌管?」
金以常:「嗯……這是重點嗎?」
「你繼續說。」
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我嫂嫂從小就喜歡鹿,所以我哥哥也對鹿情有獨鍾。
「我上次不小心弄傷了一隻鹿的鹿角,我哥一直在生我的氣,連話都不願意跟我多說。」
他嘆了口氣,語氣裏帶着幾分無奈。
我聽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所以,你想讓我做什麼?」
他忽然湊近了些,眼神裏帶着點狡黠的笑意:
「你不是本事大嗎?你幫我弄幾隻鹿來,我就說是我救的,讓我哥哥開心開心。」
我差點笑出聲來:
「你爲什麼不直接找南閣主幫忙?」
金以常一臉嫌棄:
「他?他和我哥是一夥的,我找他幫忙,我哥一聽就知道是我騙他,到時候怕是更生氣。」
「你倒是挺會算計。」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試探道:
「那你覺得,這兆城的百姓是更聽你哥哥的,還是南閣主的?」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想了想才說道:
「嗯……我哥整天只關心鹿,什麼事都不管。
「這些年城裏的百姓,應該更聽南閣主的吧,甚至都快忘了我哥這個城主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正想着什麼,卻聽見前方忽然傳來一陣熱鬧的吆喝聲。
「看一看!瞧一瞧!神奇按摩儀,包治百病,三天見效,七天換膚!錯過這一次,可就沒機會了!」
金以常和我一同停下腳步,望向熱鬧非凡的攤位。
我心裏「咯噔」一聲,正要繞開,結果攤主眼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笑得格外熱情。
「哎呀,姑娘,現在回頭也不晚,來看看我們家的產品吧,包你受益終身!」
我正要甩開他的手,金以常已經不耐煩地舉起手裏的鞭子,指着攤主道:
「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攤主立刻鬆開手,依舊賠着笑臉:
「這位公子,不如你也看看?我們家的產品,男女皆宜。」
金以常皺眉問道:
「你們到底在賣什麼?」
我瞥了一眼攤位上那些形狀古怪的器具,淡淡道:
「他們賣的是『實現理想的能力』。」
攤主連忙搖頭擺手,糾正道:
「不不不,姑娘說的不完全對,我們賣的不只是理想,我們還有按摩儀!」
「按摩儀?」金以常狐疑地看着他。
攤主從身後拿出一根小小的鐵棒,棒身佈滿細小的尖刺。
他拍了拍手中的器具,笑得自信滿滿:
「這可是神奇按摩儀!有病的用了,包治百病;沒病的用了,延年益壽,祛災避禍,保你全家平安!」
金以常盯着那滿是尖刺的鐵棒,驚疑地道:
「這東西還能治病?不殺人就不錯了。」
攤主幹咳一聲,笑道:
「事實勝於雄辯。」
他轉身衝着人羣一招手。
「來來來,讓我們的用戶現身說法!」
一名身姿窈窕的中年女子走上前,眼裏滿是得意:
「你們猜我幾歲?我七十了!自從用了這個按摩儀,我的腰不疼了,手也不酸了,皮膚都能掐出水來!」
她走到金以常面前,認真地打量着他:
「小公子,我看你年紀不大,但皮膚不夠細膩,個子也太矮了。你用用我們家的按摩儀,我保證你三天長高五公分,皮膚比嬰兒還光滑!」
金以常臉色一僵,嘴角微微抽搐:
「……你再說一遍?」
攤主立刻迎上來,添油加醋道:
「對啊,公子,這東西真的有奇效!長高、美膚、強身健體,樣樣都行!」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剛想拉着金以常走,卻見他眼神忽然亮了起來,竟然真的走上前。
他手裏拿着按摩儀,細細打量着:
「這東西……真的有這麼神?」
我猛地拽住他的袖子,壓低聲音道:
「你冷靜點!」
「別攔我,晚了就買不着了!」金以常甩開我的手,興沖沖地衝向攤位,「老闆,給我來兩個!」
我捂住臉,很想假裝不認識他。

-21-
四方閣內,夜色靜謐。
南夢軒端坐在桌邊,手中拿着一根竹籤,隨意地撥弄着籠中的老鼠。
紫衣女侍站在一旁,微微皺眉,低聲道:
「閣主,就這樣讓她走了?那姑娘……不該留着麼?」
南夢軒目光淡然,看着籠中鼠兒輕輕轉動,聲音緩緩道:
「無妨,她還會再來的。」

-22-
秋水橋上人流不息,叫賣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金以常穿着一身紅色雲紋外衣,腳踏一雙金色祥雲靴。
他拉着我在橋上轉了一圈又一圈,臉上滿是不耐煩:
「南夢軒說這城裏有個忘川酒館,可是我找了半天,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他回頭瞥了我一眼,質問道:
「你說,他是不是故意騙我?好酒藏着掖着,不肯告訴我?」
我聳聳肩:
「也許是他記錯了?」
「怎麼可能!」金以常揮了揮手,「南夢軒一向過目不忘,怎麼可能連個酒館的名字都記不清?他就是不想讓我喝到!」
他正說着,忽然,橋下傳來一陣琴音。
他頓時來了興趣,扯着我的袖子:
「有人彈琴,去看看!」

-23-
夜風微涼,街角的琴音悠揚飄散。
一名琴匠坐在街頭,手指輕撫琴絃,琴音溫潤流暢,吸引了不少行人駐足聆聽。
我和金以常也不知不覺停下腳步,聽得入神。
忽然,琴聲一滯,緊接着只聽「啪」的一聲,琴絃應聲斷裂。
琴匠皺眉,嘆了口氣,緩緩放下琴。
我忍不住誇道:
「你彈得真好。」
琴匠苦笑着搖頭:
「多謝誇獎,可惜沒有一把好琴來配。」
話音未落,幾個行色匆匆的身影從琴匠身後快步走過。
他們神色警覺,徑直鑽進了一間不顯眼的屋子。
領頭的男子一邊走一邊催促:
「快點!快點!馬上關門了!」
琴匠也趕緊起身,丟下琴,跟着進了屋。
我抬頭一看,屋檐上掛着一塊小小的招牌——【半步多】。
金以常眼神一亮,拉了拉我的袖子,語氣裏帶着幾分興奮:
「走,我們也進去看看。」

-24-
推開門,剛踏進去,門便在身後「砰」的一聲關上。
我心頭微微一緊,側頭看向金以常,他也皺了皺眉。
門口站着兩個矮個男子,身形像孩童,但臉上卻佈滿皺紋。
其中一人的眼窩空蕩蕩的,顯然是個盲人,另一個耳朵緊貼頭側,連輪廓都幾乎看不見。
盲人沉聲道:「我是非禮勿視。」
聾人緩緩開口,聲音低啞:「我是非禮勿聽。」
我心裏泛起一絲警惕。
屋內除了我們,還有四個人。
除了方纔的琴匠也在,其他三人則是一名手持金算盤的中年商人,一名身形單薄的書生,以及一個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
金以常掃視四周,轉頭對我說:
「這地方有點意思。」
他的話音剛落,樓梯上緩緩走下一個女人。
她身着一襲紅衣,妝容豔麗,一手夾着長煙,嘴角掛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呵呵呵……喲,有貴客來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煙霧,眼神一一掃過我們。
我問:
「你爲什麼把我們關起來?」
紅衣女人笑了笑,聲音溫柔,卻透着一絲危險的意味:
「幾位進門前,可曾看見門上的招牌?」
我回道:
「上面寫着『半步多』。」
「正是。」
她紅脣微勾,意味深長地說道:
「既然寫着『半步多』,自然是提醒各位,到了我這門口,半步都不可多走。」
金以常冷笑了一聲,顯然對她的故弄玄虛不以爲意:
「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微微一笑,眸光幽深:
「不是我要幹什麼,而是——」她停頓了一下,輕輕吐出菸圈,「你們想要什麼?」
她緩緩掃過衆人,語氣輕柔而誘惑:
「凡是走進『半步多』的人,一定是心中有所求。我能給你們想要的東西,但作爲回報——你們也得給我留下一點東ṭŭ⁹西。」
商人皺眉,手裏把玩着金算盤,謹慎地問:
「要留下什麼?我可不做虧本的買賣。」
紅衣女人笑了笑:
「放心,虧不了本。我要的,只是你們自己願意捨棄的。」
大漢不耐煩地冷哼一聲:
「別廢話,快點辦事。」
紅衣女人看着他,眼神微微一冷,緩緩吐出一口菸圈,聲音幽幽的:
「急什麼?有慾望,有野心,是好事。可一旦過了頭,就會被反噬。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們。」
話音落下,空氣驟然變得熾熱,一團無聲的火焰憑空燃起,將我們團團圍住。
火光中,一個女子靜靜地彈琴。
琴匠臉色一變,喃喃道:
「繞樑琴……」
我微微皺眉:
「繞樑琴?」
琴匠目光灼熱,聲音微微發顫:
「世間四大名琴,『號鐘琴』、『繞樑琴』、『綠綺琴』、『焦尾琴』。這些琴不僅音色絕妙,每一把都有自己的傳奇故事。」
他死死盯着火焰中的琴聲,眼裏漸漸浮現出一種近乎癡迷的神色。
「繞樑琴,琴音綿長,一曲彈罷,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此琴相傳由九天仙女的髮絲製成……」
話音未落,火焰之中忽然顯現出一片湖泊。
琴匠的神色越發恍惚,低聲呢喃:
「九天仙女……未央湖……」
他的腳步不受控制地向前邁出。
我心裏警鈴大作,立刻伸手去抓他。
可已經晚了一步——琴匠的身影瞬間消失在火光之中。
我猛地回頭,盯着紅衣女人:
「他人呢?」
她神色淡然,夾着長煙,緩緩吸了一口,脣角微揚,似笑非笑地道:
「他去追尋他想要的東西了。」
金以常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語氣比剛纔沉了幾分:
「你這是在耍什麼花招?」
紅衣女人悠然地吐出一口煙霧,含笑看着他:
「這不是花招,而是……機會。」
她微微俯身,聲音低柔,卻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
「你呢?二公子,你想要什麼?」
金以常懶懶地靠在桌沿,目光輕佻,脣角微微上揚:
「我想要的東西啊……」
他目光掃過屋內的人,最後落在我身上,緩緩道:
「好像已經得到了。」
紅衣女人愣了一瞬,隨即輕笑出聲:
「二公子果然風趣。」
我瞥了金以常一眼,輕輕吸了口氣,冷靜地道:
「老闆娘,我們沒興趣參與這場交易,請把我們送出去。」
紅衣女人眯了眯眼,視線落在我的臉上,似乎在仔細打量,隨後她慢慢勾起脣角。

-25-
火焰幻境/深山湖畔。
我們看見火光中,琴匠彷彿置身於一片幽深的山林之中。
他屏息凝神,遠遠望見湖水碧波盪漾,湖畔隱隱傳來女子的笑語。
在樹影間,他窺見了湖中的九位仙女,衣袂翩躚,水波映着月光,美得不似凡塵。
琴匠眼中閃過一抹貪婪,他屏住呼吸,悄悄繞到湖邊,將一件紫色的衣裙藏在樹後。
湖中的仙女們沐浴完畢,發現少了一件衣裙,頓時驚慌失措。
她們互相對視,決定留下失竊衣裳的仙女在湖中等候,其餘八人則四處尋找。
琴匠站在暗處,看着落單的仙子,嘴角緩緩揚起。
「機會來了……」
琴匠屏住呼吸,躲在樹後,目光緊緊鎖定那位被留下的仙女。
湖水映照着她潔白的衣衫,烏黑的長髮在夜風中輕輕飄動,宛如畫中仙姿。
他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故作漫不經心地走出樹林,朝着湖畔走去。
仙女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警惕地望着他。
琴匠露出一副無害的笑容,緩緩開口:
「這位姑娘,可是在找什麼?」
仙女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答道:
「我與姐妹們在湖中沐浴,不想竟遺失了一件衣裙……」
她的話音未落,身旁另一位仙女輕輕拽了她的袖子,低聲道:
「莫要與凡人多言。」
琴匠故意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連連擺手:
「姑娘們勿憂,我方纔路過此處,正巧看到一隻禿鷹,叼着一件紫色衣裳,飛到了那邊的林子裏。」
仙女雙眼一亮:
「你可曾看清,那衣裳可是我的?」
琴匠微微一笑:
「姑娘們方纔丟失的,可是紫色衣裳?」
仙女驚喜地點頭:
「正是!」
另一位仙女仍有幾分警惕:
「那禿鷹現在飛到何處?」
琴匠故作無奈地搖頭:
「禿鷹已不見蹤影,但我看見它曾將衣裳掛在一棵樹上。」
仙女聞言,立刻追問:
「那樹在何處?快帶我們去找!」
琴匠眨了眨眼,故作遲疑地說道:
「我願意幫忙,但也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仙女微微皺眉:
「什麼請求?」
琴匠語氣誠懇:
「我從小酷愛琴藝,但一直未能尋得一張真正的名琴。聽聞仙界樂音可通天地,若姑娘們能贈我幾根髮絲,我便能用之制琴,求得仙音。」
仙女們面面相覷,年長的仙子似乎有所遲疑,而最年幼的那位卻單純不疑,笑着說道:
「頭髮而已,給你幾根無妨。只要你能幫我們找回衣裳,我們便各自送你一根髮絲。」
琴匠眼中掠過一抹興奮,連忙點頭:
「多謝姑娘們!請隨我來。」
仙女們隨他來到林中,果然在一棵樹上發現了被藏起來的衣裙。
仙女取回衣裙後,信守承諾,各自拔下一根頭髮,交到了琴匠手中。
琴匠捧着那九根髮絲,眼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

-26-
熊熊火焰中,琴匠的身影逐漸模糊。
他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吞噬了一樣,連掙扎都沒有,徑直踏入了那片虛幻的湖泊,再也不見蹤影。
紅衣老闆娘叼着長煙,吐出一口煙霧,眸光掃過我們。
金以常站在我身側,臉色沉了下來,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尚未消散的火光,問:
「他到底怎麼了?」
老闆娘輕笑一聲,手中的長煙微微一抖,火焰像是被抽去了生機一般,驟然熄滅。
房間恢復了先前的模樣,甚至連空氣中的焦糊味都消失了,彷彿剛纔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然而——琴匠不見了。
屋內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商人臉色微變,緊握着手中的算盤,聲音裏帶着一絲驚恐:
「人……人呢?」
老闆娘聳聳肩,漫不經心地答道:
「既然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就離開了。」
書生縮了縮脖子,語氣帶着幾分顫抖: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老闆娘的笑意收斂了一點,眼神幽深莫測:
「我不過是個做生意的人罷了。」
大漢顯然有些急了,咬着牙道:
「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老闆娘懶洋洋地吐出一口菸圈:
「怎麼,你們害怕了?」
她抬起眼,看着我們:
「世間萬物,皆有得失,有所得,必有所棄。他心甘情願地踏入他的夢境,這是他的選擇,與我何干?」
我望着琴匠消失的地方,心裏隱隱有些發冷:
「他再也出不來了,是嗎?」
老闆娘眯了眯眼:
「出不出得來,要看他自己。」
我目光微微收緊,厲聲道:
「是你利用他的慾望,將他困住。」
老闆娘忽然靠近我一步,長煙在她指間輕輕轉了轉,眼中的笑意似有若無:
「利用?」
她的聲音不急不緩,帶着一絲嘲弄:
「一場公平的交易,全憑自願。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我也得到了我要的。何來利用之說?」
她忽然輕笑出聲:
「呵呵,你該不會以爲,我是強迫他的吧?」
老闆娘抬眸,紅脣微微揚起,輕飄飄地道:
「你們來這裏,不也是想要些什麼嗎?」
話音剛落,四周驟然亮起刺目的火光,四面牆壁間的抽屜一個個悄無聲息地打開,又無聲無息地合上,彷彿在交換着什麼無形的東西。
金以常低聲罵了一句:
「瘋子。」
他忽然伸手拽住我的手腕,聲音壓得極低:
「我們走。」
可是,已經晚了。
四周的火舌猛地躥起,將所有的出路吞噬。
屋內的一切景物像是被夢境吸走了一般,頃刻間陷入了虛無的火海。

-27-
水中小島。
我猛地睜開眼,冰冷的水流席捲全身。
耳邊只有水聲翻湧,四肢被冰冷的水流纏繞,沉沉地往下墜去。
腳下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可以立足的地方。
我心頭一緊,猛地撲騰了幾下,終於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氣。
「咳咳咳!」身側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我一側頭,就看見金以常在水裏掙扎,手腳胡亂揮舞着,嗆得滿臉通紅。
「你……你倒是……」他拼命踩水,話都說不清楚,「救我!」
我皺了皺眉,顧不得多想,直接游到他身旁,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試圖穩住他的身形。
「別亂動!」我壓低聲音。
可他非但沒停,反而一激動,整個人猛地往下一沉。
來不及多想,我猛地一咬牙,在水中抬手扣住他的後頸。
另一隻手撐住他的下顎,貼近他,直接將一口氣渡了過去。
水流浮動間,我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身體一僵。
他睜大眼睛看着我,睫毛上還沾着水珠,眼神裏滿是震驚。
可惜我沒工夫管他的反應,一邊牢牢扣住他的手臂,一邊藉着水流的浮力,狠狠一推,把他帶往岸邊。
「別發愣,動起來!」我低聲催促。
他終於回神,乖乖地跟着我的力道一起向前遊。
不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小島浮在水面上。
我們拼盡全力游過去,最終踉踉蹌蹌地爬上岸。
一踏上陸地,我整個人癱坐下來,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大口喘着氣。
金以常坐在我身旁,微微偏頭看了我一眼。
他忽然抬起手,輕輕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脣,然後又飛快地收回,滿臉通紅。
我心頭一跳,頓時有點尷尬,移開視線,裝作若無其事地抬頭看向遠處的書生。
書生已經靠着一塊石頭坐下,臉色煞白,看上去比我們更狼狽。
金以常乾咳了一聲,語氣有些彆扭:
「那個……剛纔……」
「我救了你。」我語氣淡淡。
「……哦。」他低低地應了一聲,沉默了一瞬,又忽然小聲嘀咕,「那你能不能提前說一聲,搞得我……」
「你還想再嗆幾口水?」我側頭看他,挑眉問道。
他頓時噎住,瞪了我一眼。
隨即撇過頭去,嘴角抿了抿,像是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反正……我也不喫虧。」
「什麼?」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立刻擺手,彆扭地轉過身去,不再說話。
其他人也陸續爬上岸。
大漢則環着手臂,臉色陰沉地掃視四周。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金以常甩了甩衣袖上的水珠,眉頭緊皺。
「不知道。」我也望向四周。
小島小得可憐,光禿禿的,除了中央孤零零的一棵桃樹,再無他物。
樹上,一個鮮紅的桃子掛在枝頭,色澤誘人。
「得儘快想辦法離開。」我低聲道。
「離開?」
大漢看了看四周的汪洋,不滿道:
「你告訴我怎麼離開?游出去?我們剛纔是怎麼掉進來的?」
書生縮在一旁,抱着膝蓋,小聲嘀咕:
「可能這是給我們的……考驗。」
大漢顯然沒耐心聽我們說話,來回踱步。
大漢的目光始終死死盯着樹上的桃子,舔了舔嘴脣:
「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們快想辦法!」
金以常翻了個白眼:
「你急什麼?」
「我快餓死了!」大漢咬牙,語氣焦躁。
金以常攤手道:
「誰不餓?我也餓。」
我看了一眼桃子,平靜地說道:
「別吵,樹上有桃子,我們分着喫。」
書生抬起頭,神色猶豫:
「可……只有一個。」
大漢忽然冷笑一聲,手已經搭上了腰間的刀:
「就一個桃子,憑什麼要分?」
書生立刻往後縮了縮,我也心下一緊。
金以常卻沒躲,反倒慢條斯理地抬眼看着大漢:
「你想一個人喫?」
「廢話!」大漢握住刀柄,眼神狠毒:
「就一個桃子,自然是誰搶到就是誰的。」
氣氛一下子緊繃起來。
金以常剛想抽出腰間的鞭子,我攔住了他。
我對大漢說:
「你要是真想喫,我也不攔你。
「但你可得小心。」
大漢看了我一眼,沒再廢話,徑直走向桃樹,伸手去摘。
就在他指尖碰到桃子的瞬間,一道黑影從樹上猛地彈出——
「嘶——!」
一條巨大的蟒蛇從樹冠間盤旋而下,血盆大口猛地張開,一口咬住大漢的肩膀!
大漢驚恐地瞪大雙眼,還沒來得及拔刀,就被蟒蛇捲住,瞬間吞入腹中。
我倒吸一口涼氣。
金以常臉色一變,擋在我身前。
書生連慘叫都沒能發出,整個人嚇得跌坐在地。
蟒蛇緩緩收縮身軀,腹部微微鼓起,似乎還在消化剛剛的獵物。
它的豎瞳冷冷地掃過剩下的我們,嘴巴微微張開,吐出一條猩紅的信子。
「快跑!」我低喝一聲,轉身就往水裏跳。
「啊?」金以常明顯還沒反應過來,但也顧不得多想,連滾帶爬地跟着我跳入水中。
書生猶豫了一瞬,也猛地躍下,濺起水花。
水面恢復平靜。
島上的蟒蛇收起身體,盤在樹下,目光依舊盯着水面,靜靜等待着下一次的獵殺。

-28-
水流忽然退去,我猛地睜開眼,四周一片寂靜。
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四面環鏡的屋子裏。
鏡子裏倒映出的景象,卻十分詭異。
我往前走了一步,鏡中的倒影卻沒有完全跟上,而是慢了半拍。
金以常也在盯着自己面前的鏡子,眼神裏透出一絲玩味:
「這鏡子有點意思。」
「不是鏡子。」我低聲道,目光落在鏡中我的倒影身上。
鏡子裏,我變成了一隻機警的小狐狸,尾巴輕輕搖晃,眼睛狡黠地眨着。
金以常的鏡子裏,是一隻松鼠,靈活地攀爬在虛空中,活潑得過分。
而書生的鏡子裏——赫然是一隻猛虎,肌肉緊繃,威風凜凜。
「……怎麼回事?」書生的聲音微微發顫,眼睛死死盯着鏡子裏那頭猛虎,臉色蒼白。
金以常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這些動物,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想了想,緩緩說道:
「可能……它們是我們內心的映照。」
金以常挑眉,盯着自己的松鼠看了一會兒:
「這一點兒也不符合我的氣質!」
「哪方面?」我隨口問了一句。
「本公子聰明,機靈,招人喜歡,哪裏像這隻傻松鼠?」
他眯起眼睛,轉頭看向我:
「你倒真是隻狐狸,狡猾得很。」
「彼此彼此。」我淡淡回道,心底隱隱有些不安。
這時,木木從竹筒裏探出頭,好奇地往鏡子裏看了一眼。
果然,鏡中的它也變大了幾倍,身形更修長,前腿輕輕摩擦着,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新形象。
然而,書生卻沒那麼輕鬆。他的目光牢牢鎖定在鏡中的猛虎上,呼吸變得急促,眼神漸漸透出一絲奇異的光。
我察覺到了不對勁,趕緊出聲,試圖阻止書生:
「別盯着它!」
可還是晚了一步——
書生的手已經伸向了鏡子。
「咔嚓——!」
鏡面瞬間裂開,一聲低沉的虎嘯震耳欲聾,猛虎從鏡中躍出,直接朝我們撲來!

-29-
猛虎的力量遠超我的想象,眨眼間,它便撞飛了金以常。
他狠狠摔在地上,皺着眉揉着手臂:
「這畜生的力氣也太大了!」
我抽出腰間的匕首,擋住猛虎撲來的利爪,但仍被它壓制得死死的,鋒利的爪子幾乎要貼上我的臉。
木木急得跳上跳下。
忽然,它身後的鏡子也碎裂了。
一隻巨大的螳螂緩緩走出,目光鎖定猛虎,前臂一揮,迅捷無比!
螳螂和猛虎纏鬥在一起,鋒利的鐮刀般的前肢不斷揮舞,竟逐漸佔據了上風。
猛虎怒吼着後退,而那書生卻仍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神情恍惚。
鏡屋的其他鏡子也紛紛碎裂,房間的光芒開始扭曲。
我只覺得腦袋一沉,眼前驟然一黑,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30-
我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寂靜。
屋子裏點着昏黃的燭火,映得雕花窗欞半開半掩。
外頭的夜色深沉,帶着一絲古怪的寂靜。
空氣裏隱隱有淡淡的藥香。
我撐着身子坐起,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寬大的木牀上,身上的衣物已經被換成了乾燥的裏衣,整個人還有些昏昏沉沉。
「醒了?」旁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轉頭看見金以常靠坐在桌邊,一手託着下巴,神色複雜地盯着我。
「……我們回來了?」我皺眉,嗓子有些乾澀。
「回來了。
「是我哥哥派人把我們帶回來的。」
我心裏一沉:
「你哥哥……一直知道你在哪裏?」
金以常瞥了我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
「當然,他是城主,兆城裏發生的事,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沒有說話,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隱隱透着一絲涼意。
我看了眼窗外:
「天黑了。」
金以常:「嗯,天黑了,兆城的人天黑是不出門的。」
我抬眼看他:
「你說這城裏的人,每到天黑都不會出門?」
他點頭:
「是啊,兆城的夜晚很嚇人。」
「嚇人?爲什麼嚇人?」
金以常頓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問,眉頭微皺:
「這……我也說不清,總之從小到大,大家都這樣,天一黑,街上就沒人了。」
「誰定的規矩?」
我語氣微沉:「你哥哥?還是四方閣的南閣主?」
他想了想:
「我哥哥每日只顧着養鹿,城裏的大小事務,都是南閣主在管。這規矩,想來也是他定的。」
我反問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要有這條規矩?」
金以常皺起眉:
「什麼意思?規矩不就是規矩。」
「製造這條規矩的人,是想讓所有人都害怕夜晚,把夜晚的兆城變成一個人人都不敢靠近的地方。」我緩緩說道。
金以常怔怔地看着我。
我繼續說:
「你哥哥把自己關在院子裏……是真的關心那幾只鹿嗎?還是,他在逃避什麼?」
就在這時,木木從竹筒裏探出頭,輕輕摩擦着前腿,興奮地說道:
「師父說了!最危險的地方,珠子一定藏在那裏!」

-31-
我緩緩點頭,眼神微微閃動,思索着方纔的話。
「你們在打什麼主意?」金以常的聲音透着些許不安,他目光在我和木木之間來回遊移,「什麼珠子?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我看向他,忽然笑了:
「你只知道夜晚的兆城很恐怖,那你能說說,它到底哪裏恐怖?爲什麼恐怖?」
他微微張口,一時竟然啞口無言。
我繼續道:
「你只知道它恐怖,卻說不出它爲什麼恐怖。你知道爲什麼嗎?」
金以常皺眉道:
「爲什麼?」
「因爲夜晚的兆城很恐怖,這個想法,並不是你自己的,而是製造這一切的人,刻意放進你腦海中的。」
金以常怔住了,眼裏透出一絲迷茫。
他從小到大都覺得晚上不能出門是理所當然的規矩,從未思考過爲什麼,也沒問過是誰定下的。
「你是想說……」
他遲疑地看着我,聲音有些乾澀:
「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兆城的夜晚……是真的很可怕……」
我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可怕的不是夜晚,而是你們被灌輸的『夜晚很可怕』這個想法。」
金以常的嘴脣微微顫動,似乎想反駁,卻終究沒說出口。
因爲他的恐懼,根本沒有來由。
「借我一樣東西。」我忽然道。
他戒備地看着我:
「什麼?」
「一輛牛車。」我答。
金以常猛地回神,皺眉盯着我:
「你要牛車幹什麼?」
我理所當然道:
「當然是去夜晚的兆城走一趟。」

-32-
城主府後門,寂靜無聲,只有遠處傳來的蟲鳴。
金以常快步走來,看到院門口亮着燈火。
我正與侍從一道整理牛車。
他眉頭一皺,加快腳步:
「都快天黑了,你真的要出門?」
「當然。」我一邊說着,一邊從袖中取出兩條黑色綾布,遞給侍從,「麻煩你將這兩條黑布蒙在牛的眼睛上。」
侍從立刻照做。
金以常更疑惑了:
「矇住眼睛?牛看不見路,怎麼走?」
「蒙上眼睛,才更能認清路。」我語氣平靜,繫緊繮繩。
金以常有些不耐煩地道:「別再裝神弄鬼了!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眼見不一定爲實,若是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被自己所見欺騙,還不如什麼都看不見的好。」
我朝金以常拱手道。
「又在說這些奇奇怪怪的道理……」
他雖然嘴上抱怨,卻沒再多問,顯然是默認了我這番安排。
他雙手抱臂,看了我半晌,忽然問道:
「你到底要去哪?」
「危險的地方。」我隨口答道。
侍從已經將牛車準備妥當,恭敬地回稟:
「浮白姑娘,一切就緒,可以出發了。」
我朝金以常拱手道:
「天色不早了,我先行一步,二公子請便。」說完便掀開車簾,翻身坐進車內。

-33-
牛車內的空間不大,夜風透過簾縫拂過。
我剛坐穩,簾子卻被人一把掀開,一個人影直接鑽了進來。
「真不夠意思,我又沒說不去,爲什麼不帶上我?」
金以常理所當然地盤腿坐下,眼裏閃爍着躍躍欲試的光。
我瞥了他一眼: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
「你覺得我像是膽小如鼠的人?」
金以常揚了揚下巴,挑眉看着我。
木木從竹筒裏探出頭,毫不客氣地插嘴:
「膽小如松鼠。」
「你閉嘴!」金以常一把將竹筒推遠,狠狠瞪了它一眼。
我輕笑一聲,微微抬手,輕拍了拍牛背:
「都坐穩了?出發。」
牛車緩緩前行,穿過街巷,駛出城門。
沿途一片死寂,只有偶爾掠過的夜風,拂動着車簾。

-34-
金以常終於忍不住,伸肘撞了撞我,語氣帶着幾分不滿:
「別人出行都用馬車,你偏要用牛車。我說要送你兩匹汗血寶馬,你還不要。
「這牛慢吞吞的,趕路都要比別人多花一倍時間!」
我:「馬性子烈,受了驚嚇,或者見到了不該見的東西,很容易失控。」
金以常撇撇嘴,正要掀開簾子往外看看,卻被我攔住了。
「最好別看。」我的語氣幽幽的。
「黑燈瞎火的,萬一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可別哭鼻子。」
金以常冷哼一聲:
「哭鼻子?本公子何時哭過鼻子?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嗎?荒唐!」
嘴裏雖這麼說,可正要掀開簾子的手,卻慢慢地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牛車外,突兀地響起了女人嗚咽的聲音。
起初只是低低地哀泣,緊接着,越來越多的哭聲交織在一起。
忽遠忽近,時高時低,像是一羣人圍在車旁,無聲地哭訴着。
那些哭聲淒涼至極,彷彿帶着無盡的悲哀與絕望。
金以常猛地抬頭,朝我身邊躲了躲。
然而,哭聲未停,又響起了一陣野獸般低沉的咆哮。
咆哮聲低沉而沙啞,彷彿有什麼東西正靠近。
緊接着,一陣類似布料撕裂的聲音傳來,夾雜着低沉的喘息。
「咚——
「咚——
「咚咚咚!」
有人,或者說某種東西,正用力撞擊牛車後面的木板。
金以ţü⁽常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強裝鎮定地望向我:
「什……什麼東西?」
我神色平靜,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淡然:
「沒事,別哭。」
金以常猛地拍開我的手,咬牙低聲道:
「誰哭了?!」
然而,外頭的撞擊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急促,似乎那些東西已經追上了牛車,左右圍困了過來。
「咚咚咚!
「咚咚咚!」
撞擊聲幾乎蓋過了牛蹄踏地的聲音。
我輕輕皺了皺眉,對着外頭淡淡說道:
「快一些。」
牛車突然加速,拉車的牛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四蹄飛快地奔跑起來。
車身微微顛簸,金以常一個不穩,跌入我的懷中。
他抬眸,尷尬地望着我。
撞擊聲戛然而止。
寂靜,驟然降臨。
過了片刻,牛車終於停下。
「到了。」我掀開車簾,率先走下車。
金以常扶着車門跳下。
我們一抬頭,便看到眼前那座灰色的石建築,青磚黛瓦,門口高懸着一塊匾額。

-35-
匾額上寫着【望川酒館】。
古舊的匾額被昏黃的燈光映得模糊不清。
「望川酒館……」我低聲念道。
我環顧四周,眉頭皺起:
「這地方怎麼看着有點像四方閣?」
金以常站在我身旁,狐疑地望了望周圍:
「四方閣?你這樣一說似乎還真是有點兒像。」
我收斂心神,緩步走進大門。
他趕緊跟了上來。

-36-
剛踏入酒館,一名提着燈籠的侍從立刻上前,引我們沿着一條幽深的小道前行。
那人的身形佝僂,卻極爲高大,竟比金以常還要高出一頭。
他始終背對着我們,一言不發。
小道狹窄,潮溼陰冷,空氣裏飄浮着淡淡的酒香,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
金碧輝煌,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我眨了眨眼,有些不適應這樣的反差。
偌大的酒樓座無虛席,人頭攢動,歡聲笑語迴盪在屋檐下,與先前陰冷詭譎的氛圍截然不同。
我們被引至一席,金以常抬頭看向那個帶路的侍從,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ẗŭₔ那是一張佈滿皺紋的皮膚,眼珠微微外凸,嘴角下垂,嘴邊掛着兩條溼漉漉的須,像極了一條鯰魚。
金以常臉色微變,喉頭動了動,似乎在極力壓制恐懼的情緒。
我餘光掃到他微微攥緊的手指,不由得暗暗發笑。
「怎麼?你害怕了?」我故意低聲問道。
金以常臉色一僵,立刻板起臉:
「笑話!這種東西能嚇到二公子我?」
我偏頭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37-
夜色如墨,望川酒館內燈火朦朧,氣氛詭譎。
樓臺呈環形,上下三層,我們被安排在第二層,左右早已坐滿了人。
整個宴席圍繞着中央一座露天亭子,亭外環繞着水池,池中生長着一種奇異的植物。
花朵盛開得豔紅如血,妖冶非常,而葉片卻漆黑如墨,詭譎的色彩交織在一起,讓人不寒而慄。
金以常望向三層,那裏人少許多,最中央擺着一張玄黑色的座椅。
雕刻着精細的珠紋,座位周圍懸掛着紅紗,半掩着其中的人影。
透過紅紗,依稀可見一名白衣男子端坐其中,身後立着兩名侍女。
然而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金以常剛準備開口問我什麼,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了頭頂的樑上,整個人僵住。
一條黑色巨蛇盤踞在樑柱上,蛇頭低垂,猩紅的信子吞吐不定。
「蛇!」金以常猛然站起,手已經按在腰間的短劍上,正要拔劍。
我卻一把摁住了他的手腕,迅速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瞪着我,呼吸急促,我卻只是輕輕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他咬牙壓下驚恐,不敢亂動,但仍然能感覺到手心微微沁汗。
站在一旁的那個鯰須老者,此刻緩緩探手入懷。
他摸出一柄短匕,毫不遲疑地直刺蛇身,精準地扎入七寸要害。
巨蛇掙扎了一瞬,隨即失去生機,軟綿綿地垂落下來。
老者將蛇從樑上取下,熟練地割開蛇腹,舀起一隻酒杯,接住蛇血。
奇異的是,蛇血落入杯中瞬間化作香味四溢的美酒。
金以常呆住了,眼睜睜看着老人端着酒杯,依次爲衆人斟酒。
當那杯蛇血酒被放在他面前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僵硬地扭頭看向我。
而我依舊神色平靜,彷彿這一切再尋常不過。
他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語氣微微發顫: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我端起酒杯,輕輕嗅了一下,語氣淡淡:
「望川酒館,進門時不是寫着嗎?」
「我當然知道是望川酒館!可這地方怎麼看都不像尋常酒館!」
金以常深吸一口氣,強行讓自己鎮定,朝四周看了一眼,發現周圍的客人都神情自若,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品酒了。
他喉嚨微微發乾:
「那些人……到底是人?還是妖怪?還是……」
他遲疑了一下,終究沒能把那個字說出口。
我瞥了他一眼,只是叮囑他:
「別亂喫東西。」
金以常立刻點頭:
「我當然不喫!」
木木卻在桌上跳來跳去,湊近一杯酒嗅了嗅,隨口道:
「酒可以喝。」
「不必了,不必了,酒我也不喝!」
金以常連忙擺手,餘光掃到方纔那條吊在樑上的巨蛇。
他喉嚨乾嘔一聲,連忙撇過頭去。
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的琴聲在樓臺中央響起。
我們循聲望去。
亭子內,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人端坐,十指流暢地撥動琴絃,琴音悠遠,宛如天籟。
我的目光驟然一凝——
「這人,不是白天在半步多里彈琴的年輕人嗎?」
可現在,他一頭白髮,眉目清晰,神采奕奕,看起來並無老態。
金以常指了指老師手中的琴,驚訝地低聲道:
「這不是繞樑琴嗎?」
我眯了眯眼,輕聲道:
「是啊……而且,這人不是我們白天在半步多見過的嗎?」
「可他不是被困在火焰裏了嗎?」金以常皺眉。
木木在桌上蹦躂了兩下,哼哼道:
「你們的問題可真多!」說完,它跳到桌上,湊近點心嗅了嗅,似乎在判斷是否能喫。
我收回視線,目光再次落在那名琴師身上。

-38-
琴音緩緩停歇,樓下忽然有人開口,聲音悠然:
「有如此天籟之音,只可惜無人伴舞,實在可惜。」
緊接着,另一個聲音笑道:
「常聽說月宮嫦娥仙子舞姿絕美,若能請她來一舞助興,豈不快哉?」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低聲嘀咕:
「這幫人臉皮可真厚,嫦娥都敢請,乾脆自己飛上天得了。」
金以常嘴角一勾,似乎也被逗樂了:
「我倒要看看,他們能請來什麼『嫦娥仙子』。」
亭中那名白髮琴師微微一笑,輕聲說道:
「這有何難?諸位且看着。」
他左手拿起桌上的瓷盤,右手執起筷子,手指在瓷盤邊緣輕輕敲了三下。
「咚——咚——咚——」
那聲音不似敲擊瓷器,反倒更像是深夜有人叩門,低沉悠遠,迴盪在空氣中。
我心中一動,警覺地盯着那名琴師。
金以常原本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但聽到這奇異的叩門聲後,竟莫名地覺得有些不安。
他湊近我,壓低聲音道:
「這聲音……怎麼聽着瘮得慌?」
我沒有回答,只是盯着琴師的一舉一動。
琴師放下瓷盤,微微抬頭,目光深邃如夜Ṱų₆:
「既是請月宮仙子來跳舞,總得開門迎客纔是。」
話音未落,整個望川酒館的屋頂,忽然轟然打開!
夜風呼嘯,月色傾瀉而下,皎潔的光輝灑滿樓臺。
下一瞬。
一抹纖細的身影,自夜色中緩緩飄然降下。
金以常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屏住呼吸。
那身影一襲雪白舞衣,輕盈如煙,彷彿真是從月宮降臨,步履輕盈地落在亭臺中央。
她抬起手,緩緩旋轉,一舉一動皆帶着說不出的魅惑,彷彿超脫塵世的仙人。
衆人目不轉睛,望着她在亭臺中央翩翩起舞,彷彿都被這一幕攝去了魂魄。
她的腳,並沒有踩在地上。
舞者的裙襬在半空中輕盈地飄動,雙足卻始終懸浮着,彷彿這天地間的重量絲毫無法沾染她的身軀。
我低聲道:
「這果真……並非凡人。」
金以常聽見了我的話,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神卻沒敢從那舞者身上移開半分。
「你看得出來,她的影子在哪裏嗎?」我目不轉睛地盯着舞者,輕聲問。
金以常怔了一下,立刻環顧四周,臉色陡然一白。
這舞者在月光下起舞,可是……她的身後,沒有影子。

-39-
水中月光如金,照耀着望川酒館。
隨琴聲起舞的女子彷彿真從月宮降臨,一步一蓮,衣袖翻飛,彩霞瀰漫。
衆人皆沉浸其中,目不轉睛。
然而,金以常的注意力卻被另一幕吸引。
他拽了拽我的袖子,低聲道:
「你看那桌!」他指向對面,一臉不可思議:
「那不是我們在半步多見過的商人嗎?」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對方衣着華麗,頭戴華帽,滿身珠光寶氣,連桌上的菜餚都被珠寶佔滿,彷彿這些黃金珠玉纔是他的食物。
我的目光一一掠過賓客。
先前我們遇到的那個彪形大漢,此時也在另一張桌前。
他的模樣大變,原本挺拔的身形變得臃腫不堪,臉上的神情猙獰得不像個人。
而不遠處,一名身形肥碩的男子正埋頭狂喫,雙手扒拉着滿桌佳餚,嘴角油光四溢,像是餓了許久。
他狼吞虎嚥,食物殘渣四濺,甚至發出滿足的哼哼聲。
金以常皺眉,壓低聲音:
「那人簡直像只豬。」
他話音剛落,那男子突然停下了進食,眼珠緩緩轉過來,死死盯着他。
金以常心裏猛地一緊,身體下意識地往我這邊縮了縮。
那男人的眼神兇狠,鼻息沉重,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哼哼」聲,隨即猛地甩了甩頭,滿臉的油污和碎屑飛濺而出。
眨眼之間,他的五官開始扭曲,皮膚皴裂,一對獠牙從嘴中緩緩伸出——
他,變成了一頭巨大的野豬!
野豬雙眼赤紅,獠牙鋒利,張開血盆大口,朝我們猛衝而來!
「啊!救命!」金以常驚叫,直接跳到了我身後。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臂,避開野豬的衝撞,桌椅瞬間被撞翻,場面混亂不堪。
「跑!」我低喝一聲,拉着他朝樓下狂奔。
野豬低頭猛撞,椅桌翻飛,整個酒館亂作一團。
我們跌跌撞撞地衝向一樓,身後巨大的野豬瘋狂追逐,鼻息粗重,蹄聲轟鳴。
前方無路可退,湖水橫亙在眼前,波光粼粼。
金以常急得直跺腳:
「怎麼辦?我們被逼到角落了!」
木木探出頭來,冷哼一聲:
「麻煩精。」
我腦中突然浮現出南夢軒曾說過的一句話:
「你如何知道,這水中月和天上的月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我盯着湖水,目光一沉。
「跳水裏。」我說道。
「什麼?!」金以常震驚地看着我,「你瘋了?!」
「信我,跳!」我說完,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湖中。
「誒?!」金以常眼見野豬猛衝而來,咬咬牙,閉眼跳了下去。

-40-
落水的一瞬間,天地顛倒,晝夜交錯,一切都像是翻轉了一般。
湖水變得透明,四周的景象迅速變化,彷彿我們被水流帶往了另一個世界。
等到浮出水面,我深吸一口氣,站穩腳步,環顧四周,心頭驟然一震。
我們竟然身處在四方閣中!
「我們回來了?」金以常拍了拍衣袖上的水,茫然地四下張望。
木木跳出來,點點頭:
「是四方閣。」
一道熟悉的身影從遠處緩緩走來。
南夢軒——一身青衣,白髮如雪。
金以常震驚地看着他,忍不住喊道:
「南閣主?你的頭髮怎麼變白了?」
我死死盯着南夢軒,厲聲道:
「果然是你!」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金以常還沒反應過來。
南夢軒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冷冽如霜,手中的摺扇輕輕一轉,剎那間化作一柄鋒利的利器!
他身形一動,朝我撲來!

-41-
南夢軒的攻勢凌厲,我被他逼得步步後退,劍光交錯,寒意逼人。
他的每一招都快得讓我難以招架,手中的摺扇變作鋒利的利器,招招封鎖我的退路。
我咬牙抵擋,心中暗道不妙——如果再這樣下去,我恐怕很快就會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金以常揮鞭而來,試圖將我們分開。
然而兩個紫衣侍女突然閃現,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冷哼一聲,長鞭凌厲,抽得兩個侍女連連後退。
我分神看了他一眼,卻被南夢軒一掌逼得退到石柱邊,手腕一麻,劍險些脫手。
就在我想要重新穩住陣腳時,南夢軒的摺扇已經逼近我的頸側。
「結束了。」他輕聲道,眼神冰冷。
「砰!」
突如其來的悶響讓我愣了一下。
南夢軒也微微一頓,他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手中的摺扇掉落在地。
下一瞬間。
「喵——!」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南夢軒竟然在原地縮小,白色的衣衫和長髮化作一片毛茸茸的柔軟。
他,變成了一隻白貓!
那白貓蜷縮在角落裏,尾巴緊緊地裹住自己,瑟瑟發抖,似乎被嚇壞了。
「……」
我還沒回過神,耳邊就傳來一陣得意的笑聲。
「哈哈哈哈!原來他怕這個!」
金以常一手扶着牆,一手舉ṭüₙ着那根他在街上買的「按摩儀」,笑得直不起腰。
「這玩意兒還挺有用。」
「……你把他打成回原形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得意洋洋地揚了揚手裏的鐵棒:
「當然,要不是我,你現在脖子都快被削掉了。」
我看了他手裏的「按摩儀」,嘴角抽了抽:
「行吧……多謝救命之恩。」
這時,白貓突然抖了抖耳朵,猛地跳起,警惕地瞥了我們一眼,然後迅速躥進了一扇半開的密室門內。
我心裏一緊,立刻追了上去。
金以常見狀,也一瘸一拐地跟上:
「喂喂,你等我!」

-42-
密室幽暗,空氣裏瀰漫着木頭陳舊的氣息。
我踏入其中,發現四周擺滿了木偶。
它們靜立不動,像是一羣無聲的窺視者,冷冷地注視着我們的每一步。
就在我們走近時,密室中央的巨型人偶緩緩動了起來。
最初,它只是微微晃動,隨後面部的木紋逐漸變得生動,五官浮現,眼眸緩緩睜開——
我心頭一震。
金以常瞪大了眼睛,驚呼:
「哥哥!」
我立即攔住他:
「別過去!這是假的,是夢!他不是你哥哥!」
他的身體微微僵住,臉上的驚疑和茫然交織在一起。
「從一開始,我們就已經在夢裏了!」我咬緊牙關,沉聲道。
金以常神情恍惚,似乎還在猶豫。
我看得出,他的理智告訴他我說的是真話,但感性卻讓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別怕,」我看着他,聲音放緩,「只要拿到他胸口的珠子,這個夢就會醒來。」
我話音剛落,四周的所有木偶突然齊齊轉動頭顱,目光空洞,卻透出莫名的壓迫感。
隨即,它們開始活動起手腳,緩慢地向我們逼近。
夢,開始反噬入侵者。

-43-
一瞬間,木偶羣湧來,整個密室陷入一片混亂!
金以常猛地揮鞭,Ṱüₘ將一個撲來的木偶抽飛,木屑紛飛。
我持劍擋下一個從側面襲來的木偶,反手一劍,乾淨利落地將它劈成兩半。
我們兩人並肩而戰,不一會兒便擊碎了大半的木偶。
然而,密室中央的巨型人偶也開始活動了。
它緩緩舉起手臂,猛地一揮,一股巨大的衝擊力直逼而來。
我猝不及防地被震飛出去,重重地撞在牆上,落地時已是半跪姿勢,胸口一陣劇痛。
巨型人偶高高地舉起一隻手,像是一座山般沉重,直接朝我抓來!
我奮力想要躲避,但身體根本來不及反應——
「砰!」
一抹寒光乍現,利劍破空,鋒銳無比,直接斬向巨型人偶的手腕!
那隻巨掌被瞬間斬斷,我從空中掉落,落地時,一隻手穩穩扶住了我。
「師父!你終於來了!」
「再不來,你這臭丫頭就真要丟命了。」
師父太虛子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夾雜着濃烈的酒氣。
木木興奮得直蹦躂:
「師父英明神武!」
太虛子抬劍,毫不猶豫地衝向巨型人偶,與它正面對峙!
「浮白,快!」他大喝。
我看準時機,藉助房梁躍至高處,手中長劍直刺巨型人偶的頭顱!
剎那間——
轟然炸裂!
巨型人偶崩解成無數木片,漫天飛散,最終落成一地殘骸。

-44-
木屑碎片間,一顆七彩琉璃珠緩緩升起,散發着溫潤的光。
望心珠,終於現世。
我伸手,將珠子握住,掌心傳來微微的暖意。
太虛子沉聲道:
「去城主府。」

-45-
城主府,寂靜無聲。
院中,城主抱着白貓,靜坐在石凳上,輕輕地撫着貓背,神情平靜而疲憊。
聽見腳步聲,他緩緩抬頭,目光淡淡地掃過我們,聲音平穩:
「來了?」
金以常快步上前,聲音微顫:
「哥哥……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城主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向身旁的夫人。
她端坐在那裏,姿態溫柔端莊,嘴角帶着淡淡的微笑。
然而,她的眼神空洞無神,像是一具不會言語的傀儡。
我的手微微收緊,低聲道:
「城主,您一直留在這個夢裏,不願醒來。可夢,終究要醒。城主夫人……已經死了。」
城主低垂眼瞼,沉默了很久。
忽然,城主夫人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城主猛然抬頭,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爲自己和城主各倒滿一杯酒。
兩人共同舉杯,一飲而盡。
然後,城主夫人緩緩站起身,望向窗外。
院中,一羣鹿緩緩奔過,在晨光中輕盈跳躍。
她輕聲說道:
「民生如野鹿,知命不愛命。」
她的聲音極輕,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說完,她的身影緩緩變幻,衣裳消失,身體逐漸縮小。
最終化作一隻白鹿,輕盈地邁步,追隨着林間奔跑的鹿羣,漸漸融入樹林,最終消失在晨光之中。
城主怔怔地望着她遠去,沒有挽留。
他緩緩伸出手,接過我遞來的望心珠,指尖微微顫抖,像是要將這顆珠子深深鐫刻進手掌裏。
他望着窗外,眼角終於滑落一滴淚。
白貓靜靜地趴在他的腳邊,溫順乖巧。
望心珠散發出耀眼的金光,整個兆城開始變化。
窗外的桃花樹緩緩凋零,花瓣隨着微風飄散。
隨之而去的,還有那些虛假的輝煌、恆久不變的光景。
街道、房屋、城牆……彷彿一層層剝落的畫卷,消退、褪色、歸於現實。
城主閉上雙眼,像是在感受這一刻,也像是在接受所有的一切。
——夢境,終於徹底破碎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羣流動,叫賣聲此起彼伏,空氣裏混雜着各種食物的香氣。
有人笑着和友人並肩而行,有商販忙着招攬客人,有乞者靜靜坐在牆角,向路過的行人伸出手掌。
這一刻,兆城是真實的,鮮活的。
我跟在師父身後,沿着街道緩步向城外走去。
毛驢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跟在我們身後,木木懶洋洋地趴在驢背上,尾巴一晃一晃,眼皮耷拉着,像是隨時都會睡過去。
走到街口時,我不經意地回頭,看見街邊一個衣衫破舊的婦人抱着襁褓中的嬰兒,跪在地上,向路人乞討。
我停下了腳步。
「師父……」我輕聲道,「夢做久了, 也挺真的。」
太虛子沒有停下腳步,淡淡地回了一句:
「世間諸事,本就如夢似幻。」
我沉默了一下,快步追上他:
「可如果他們在夢裏過得更開心, 爲何要叫醒他們?」
太虛子終於停了下來, 回頭看着我, 目光沉靜:
「你覺得他們在夢裏, 都過得很開心嗎?」
我愣了一下。
「至少, 夢裏沒有沿街乞討的人, 沒有破舊的茅屋。」我緩緩道。
太虛子微微一笑, 語氣平淡, 卻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可那不是因爲他們的生活更好, 而是因爲他們的痛苦, 被暫時掩蓋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
「沒有苦, 哪來的甜?沒有清醒, 哪來的醉?沒有現實,哪來的夢?」
師父拿出酒壺, 暢飲一口。
夢之所以美好,是因爲它只是夢。
我沒有再說話,低頭跟在師父身旁,心情隱隱有些複雜。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
我皺了皺眉, 轉身一看——
金以常策馬而來。
他一身輕便衣衫, 神色悠然,帶着幾分懶散隨意的笑意。
馬繮一勒, 停在我們身旁。
「你來幹什麼?」我問。
他揚了揚眉, 語氣理所當然:
「大路朝天, 我怎麼不能來?」
我淡淡地「哦」了一聲, 轉身繼續走。
身後卻傳來他略帶不滿的聲音:
「喂!你就不問問我是要去哪兒?」
我漫不經心地回道:
「二公子這是要去哪裏?」
他輕哼了一聲,語氣裏透着些許傲氣:
「睡了這麼久, 該活動活動身子了。」
我瞥了他一眼, 語調敷衍:
「哦。」
他見我沒什麼興趣,反倒不緊不慢地追上來, 與我並肩而行, 低頭瞥了我一眼:
「你們要去哪兒?我參考參考。」
我沒有理他,目光落在前方的夕陽上。
餘暉灑落, 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一直延伸到遠方, 與天地交融。
金以常卻突然俯身靠近了些, 語氣輕快:
「你走這麼慢,是不是很想讓我追上你?」
我側頭瞥了他一眼, 無奈道:
「你要這麼想,我也不攔你。」
他愣了一下,隨即眯起眼睛,嘴角緩緩勾起:
「你今天……怎麼這麼老實?」
我聳聳肩:
「畢竟二公子你都已經賴上了, 大路朝天, 我還能趕你走不成?」
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夕陽緩緩下沉,金紅的光輝勾勒出他半邊側臉, 清秀俊美。
我收回目光,輕輕拍了拍驢背,繼續向前走去。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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