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夫君同時遇難重生。
原以爲,今生他會早一步執我之手,共渡險阻,重續恩愛。
誰知大婚當日,他竟將喜轎與和親轎攆相換。
裴序之語氣慶幸又堅定。
「華昭,別怪我,怪只怪上輩子你冒領了錦棠公主的救命之恩。
「幸好我用祕法換得重新開始的機會,這一世,我定要救她於水火。
「至於你……你一介孤女,前世既享盡我予你的榮華,便拿此生償還吧。」
被毒啞的我送往鄰國,獻至新皇牀榻。
可金黃色帷幕一掀開,就見到滿臉無奈的皇兄。
「我的小公主,你跑去追婿怎麼追到了我這裏?」
-1-
重生回來的第五日,我如期收到了婚貼。
媒婆在我面前說得口沫橫飛。
「華昭姑娘恐怕不知道。
「裴相公才貌雙全,又是新晉探花郎,不知被多少京中閨秀盯着,聽聞連公主殿下都對他青眼有加。
「可裴相公偏偏是個癡情種子,非你不娶。
「你呀,只是一介孤苦商女,能得此良緣實屬難得,且要好生珍惜啊!」
丫鬟聆雪聽出其內的鄙薄之意,冷笑一聲反駁。
「我家小姐縱是商女又如何?
「若無我家小姐相救,裴序之早已命喪黃泉,哪有機會金榜題名?就連他如今身上穿戴的玉冠錦袍,哪樣不是出自我家小姐?
「若他仍是那個粗布麻衣的寒門書生,那些千金小姐可還會多看他一眼?」
媒婆訕訕笑了兩聲,自知失言。
邊假意打自己的嘴巴,邊忙着找補。
「瞧我老太婆這張嘴,我這是替咱家小姐高興呢!
「華昭姑娘傾囊相付,裴相公功成不負,您得此佳婿,婚後必定伉儷情深、恩愛白首。」
我淺笑着命聆雪奉上厚封。
「既然如此,那就得嬤嬤吉言了。」
媒婆勢利,但這話倒是一點沒說錯。
我與裴序之確實是天賜良緣。
-2-
前世,成婚後。
裴序之不納妾室,不置通房,便是對侍婢亦守禮持重,不曾逾矩。
他的萬千柔情,唯獨給了我。
會早起片刻,趕在上朝前爲我畫眉。
會在我染風寒時,親自煎藥,貼身照料,不假於他手。
會在閒暇時,帶我走遍京城各處,賞花聽戲,品茗賞餚。
也會在府中,與我同採葉上雪,同賞檐下雨,同看一頁書,同執一盤棋。
甚至,在我參加其他官夫人的宴會時,他會親自架馬來接。
縱然起初旁人皆不看好,但婚後夫君的萬般體貼,終是印證了他一片深情。
若非那場天災橫阻,我倆本該相守至白頭。
不過也沒關係,ťų⁾上天垂憐,竟許我從頭來過。
這次,我定要扭轉乾坤,與夫君歲歲長安,白首不離。
這般想着,我打開那封紅色的婚帖。
卻發現——
婚期比前世提前了半個月。
-3-
我自重生回來,因怕改變時間線,自是循規蹈矩。
難不成……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一個真相呼之欲出。
高喊聆雪,「快!幫我約一下裴郎。」
她訝然。
「小姐,朔國有規矩,成婚前,新人是不能見面的。」
我滿面笑意遮掩不住。
都老夫老妻了,還新人呢。
但又不能對聆雪坦言,只得撒嬌下令。
「我不管,照我說的去做就行,我相信裴郎也不會介意。」
前世,在成婚七年後的一個雨夜。
一道雷電突然擊中了房屋的木樑。
不知怎的,火勢飛速蔓延,饒是滂沱的大雨也沒能將其澆滅。
等睡夢中的我倆被驚醒時,想要逃脫,可已經來不及了。
最終只能在烈火中緊緊相擁,直至生命的盡頭。
眼下,我既能重生,與我同死的裴序之也未必不能。
思及此,我再一次感激上蒼。
可沒過多久,匆匆趕回來的聆雪卻朝我搖了搖頭。
裴序之婉拒了我的見面。
-4-
見我一臉落寞,聆雪低聲勸慰。
「裴公子最重規矩,許是並無他意。
「奴婢打聽到他明日會去七夕夜市,咱們不妨來個偶遇?」
我眉眼一轉,應了聲好。
第二日,我盛裝打扮,悄悄跟在裴序之身後。
見他雖仍是少年時的清俊容顏,但周身卻透着歲月沉澱的威嚴氣度。
我一眼就認出,這是七年後的裴郎。
裴序之在集市上兜兜轉轉,最終邁進了一家玉石店。
隔着門口,我看見他接過夥計手中的錦盒,拿出一汪如碧水般的玉鐲。
我低頭用繡帕掩住嘴角笑意。
他有塊傳家的玉石籽料。
前世與我成婚後,便爲我製成了玉鐲,其中的鐲心又做了兩塊龍鳳和合佩。
此生,他倒是有心,竟然提前備好。
他這番舉動,令我再也按捺不住相認的衝動。
輕步來到他身後,輕喚。
「序之。」
這是成親後,我對他的稱呼。
果然裴序之猛然回身,臉上掩飾不住地詫異。
手中的玉鐲一晃,險些掉落在地,被我眼疾手快地接住,順勢戴上。
玉鐲鬆垮ƭû⁾地懸在腕間,隨動作晃盪不止。
我見狀嬌嗔道。
「序之,你竟是連我的圈號都記錯,這尺寸做大了,該怎麼辦呢?」
他眸中驚色未褪,卻不見半分喜意,一把將我腕間玉鐲捋下。
「華昭,不得失了規矩。」
他力道太重,玉鐲刮過手背,蹭出一片火辣辣的疼。
前世那雙爲我畫眉挽發的手,此刻竟這般毫不憐惜,我不由得心頭泛起委屈。
「你,你可是不樂意見到我?」
他勉強牽起嘴角,「婚前不宜相見。」
我指尖輕撫被蹭紅的手背,暗含他意。
「我只是…太害怕了,唯有見到你才能安心。
「明明我們曾共度過那麼多歲月,偏生又回到原點,當真奇怪得很。」
他眼睫低垂,將玉鐲仔細地收進錦盒。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何必過分驚奇。」
我剛想再與他說上幾句。
卻見他的小廝從門外悄步進來,湊在他耳邊輕語一番。
裴序之眉目間不自覺漾開溫軟笑意。
可再轉身面向我時,卻又倏然斂盡。
「時辰不早了,夫……華昭,早些回去歇息吧。
「裴某還有要事,就此告辭。」
說完步履輕快地轉身離去。
-5-
我急追數步至店門前。
卻見他的背影已沒入人潮,轉瞬無蹤跡。
聆雪焦急地安慰我。
「總覺得裴公子有些不對勁。
「之前他待小姐雖並不熱絡殷勤,但也不似如今這般冷淡疏離。」
我懨懨地垂下頭。
聆雪未曾歷經前世,驟然見沉穩持重的裴序之,覺得反常實屬常事。
可我心中也納悶他今日之舉。
劫後餘生,摯愛重逢。
就該是這樣的嗎?
前世,哪怕他巡察半月歸來,都要遣散下人,與我纏綿上數刻。
這重生之際,到底發生了什麼?
心尖掠過一絲浮光般的念頭,未及捕捉便已消散。
我咬脣提裙,決定跟上去看看。
穿過長街如織的眷侶,我心頭愈發沉墜。
裴序之在乞巧夜匆匆出行,難道……我不敢想。
可很快,眼前的一幕給了我答案。
-6-
兩岸垂柳蘸水,河面蓮燈輕曳。
男子溫潤含笑,不知說了什麼,惹得女子羞怯垂首。
水動,影搖。兩人的衣帶隨風輕輕地纏繞觸碰,卻遲遲沒有分開。
我當即頓在原地。
怔怔地看着這對璧人。
裴序之對面的這位女子,我從未見過。
氣質華貴,儀態萬方。
我細細回想前世見過的所有官眷貴女,竟對此人毫無印象。
眼見二人身影漸近,我再也忍不住,衝上前去。
「裴郎,這位是?」
裴序之見來人是我,面色陡沉,眉峯緊蹙道:
「你怎麼跟來了?」
我強壓下滿腹酸楚,直直迎向他凌厲的視線。
「七夕良夜,你並未約我,反倒跟旁的女人在一處,難不成——」
「不得無禮!」
裴序之揚聲截斷我的話,眸中竟是我從未見過的疏冷與隱忍。
「休要胡言亂語,敗壞旁人清譽!
「而且成婚在即,你又到處亂跑什麼?」
我被嚇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見狀,那女子的眼波漫不經心掠過我周身,朱脣輕抿,逸出一絲譏誚的弧度。
「原來就是你。
「長得不錯,就是蠢了些。」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我轉頭看向裴序之。
卻見他對這等詆譭毫不在意,反將滿目柔情都傾注在那女子身上。
「這不正好?」
女子盈盈淺笑,與裴序之四目相接時,更是情意繾綣。
而我這個明媒正聘的未婚妻,此刻卻像個局外人一樣僵立在旁。
這個時候,我突然窺見那女子裙襬上的一抹碧色。
是一塊海棠花樣式的玉佩。
只是顏色種水分外眼熟,像極了那塊鐲心雕成的龍鳳和合佩。
尤其是碧色中一點醒目的紅翡,前世雕成了鳳凰的眼睛,現在卻成爲那海棠花的花蕊。
-7-
眼見倆人相伴着欲離去,我急忙扯住想要詢問。
不料裴序之竟反手一擋。
我身子沒穩住,霎時天旋地轉,冰冷的河水漫過口鼻。
映入眼簾的,是岸邊那雙漠然俯視的眸子,以及裴序之攬着女子離開的背影。
聆雪剛剛並未跟上我的腳步,現在不知在何處。
我在河水中徒然掙扎,身子卻愈發沉墜。
看着裴序之消失不見,心中那絲希冀也逐漸熄滅。
我突然想起前世。
那時我與裴序之夏日賞荷,他非要乘船爲我摘取湖中心最大最豔的那朵紅荷。
卻不料船翻了,他的身影瞬間沒入湖中。
我未及思索便躍入水中救他。
最終下人們將我們救起,我也落下了個怕水的毛病。
後來他親自學了鳧水,又命人填平府中湖泊,種成花草樹木。
而如今,明知我舊疾的裴序之,竟親手將我推入水中。
我再也無力呼救。
在沉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瞬,似有熟悉的氣息將我包裹。
那人臂彎的溫度,恍若隔世重逢。
-8-
我睜開眼時,聆雪噙淚守在榻前。
她見我醒來,忙以袖拭淚,小心翼翼將我扶起。
「小姐,你可還有哪裏不適?」
我輕輕搖頭,眸中光彩倏然黯淡。
「是裴序之他——咳咳!」
是他推我入水。
這下半句話被不間斷的咳嗽聲淹沒。
聆雪邊爲我拍背,邊柔聲解釋。
「是的呢,是裴公子救了您!
「他將那女子送到其丫鬟身邊,便急忙轉身下水救你。
「那副惶恐着急的樣子,彷彿你是他的命。」
我心中一顫。
是他推了我?卻又救了我?
恍惚記起昏昏沉沉之際,依稀聽見裴序之的聲音貼着耳畔傳來,字字發顫。
「華昭,你不能有事,你千萬不能有事。」
心頭驟然一軟。
可能是我誤會了他和那女子,又言語失儀,令他生了惱意。
而那塊玉佩,許是我看錯了。
他這幅看重我的樣子,明明與前世無異。
聆雪呈上一盞血燕羹。
「小姐,快趁熱喝了吧,這是裴公子親自送來的。
「您有所不知,在您昏睡期間,裴公子不知來了多少趟,連太醫都特意請來爲您診脈。」
我手中的羹匙一頓,「他一介白衣,如何能請得動太醫?」
聆雪更是喜上眉梢。
「忘了恭喜小姐,裴公子已被封爲翰林學士,請個太醫再正常不過。」
前世,他直至身死前,才爬到四品官的位置。
此生,他竟憑前世記憶籌謀,短短數日便得聖心,青雲直上,位列三品。
這盞無味的湯羹,竟慢慢品出絲縷的甜意。
原是我不知,他早已暗中籌謀,在爲我們的來日殫精竭慮。
-9-
身體恢復好後,我飛鴿給遠方送去喜訊。
接着專心籌備我的婚事。
成親當日。
聆雪爲我穿上裴序之送來的織金婚服,又戴好點翠珍珠冠,打趣道。
「本想小姐低嫁會受盡委屈,沒想到裴公子竟是面冷心熱之人,這身行頭可是千金難換呢。」
我看着鏡中已着紅妝的自己,不由會心一笑。
前世與裴序之的婚事倉促,如今他卻將三書六禮辦得極盡隆重。
吉時還未到,就聽得外面儀仗如龍,喜樂喧天。
出去探信兒的小丫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脆生生報着喜。
「姑爺可真是用心,那迎親的排場,竟比今日和親的儀仗還要氣派幾分呢!」
正說着,喜娘又提進來一道食盒。
「裴大人說大婚禮儀繁複,怕您熬不住,特意差人送了雪耳羹來,囑咐您先用些養養精神。」
又轉頭遞給聆雪一碗。
「姑娘是夫人至親之人,今日想必也跟着操持忙碌未曾用膳,不如一同用些。」
我含笑朝聆雪眨了眨眼,將盞中湯羹飲盡。
接着喜娘爲我覆上鴛鴦蓋頭,攙扶着踏入喜轎。
可許是轎攆顛簸,又許是昨夜缺覺少眠。
坐在喜轎上,我竟昏昏欲睡。
等再次清醒,就見到身穿紅衣的裴序之蹲在我面前。
-10-
喜轎似是停在了密閉之處,透入的光線昏蒙如霧。
我低下頭竭力分辨他手中的動作。
卻見裴序之拿了一節紅綢,正用力捆纏我的手腳。
我想問他這是在作何?
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只得拼命掙紮起來。
裴序之神色漠然,見我醒來還微微蹙眉。
嘴裏輕斥,「徐婆子這般不中用,明明交代過湯藥需下足分量。」
手下的動作頓了頓,又加大了幾分力度。
等將我捆綁好,他抬起眼,眸中竟含着一絲悲憫。
「華昭,別怪我。
「怪只怪上輩子你冒領了錦棠公主的救命之恩,享了諸多你本不該有的寵愛。
「可憐我上輩子被你玩弄於股掌,以爲昏迷時聽到的那聲公主是幻覺,以爲這條命是被你所救。
Ṱũ̂₊「等到多年後偶然得知真相,但已爲時已晚。
「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在前世的今日,被送往鄰國,沒過幾年便慘遭凌虐而亡。
裴序之聲音微顫,似含悲意,卻又字字堅決。
「幸好我懇求天師,用餘生佈下陣法,換得重新開始的機會。
「這一次,我定要救她於水火。」
三言兩語,揭露一切真相。
喉間驀地湧上一股腥甜,鮮血自脣角蜿蜒而下。
原是如此!
竟是如此!
裴序之從懷中掏出絲帕,輕柔地爲我Ţŭ̀⁷擦去嘴角的血跡,接着掩住我的口鼻。
「華昭,就讓一切都回到正軌。
「至於你……你一介孤女,前世既享盡我予你的榮華,便拿此生償還吧。」
在我憤恨的注視下,他將帕子隨手丟在一旁。
轉身離去,不曾回頭。
有人詢問,「裴大人,可安置好了?」
他輕嗯一聲。
「請聖上放心,從此錦棠公主便是臣的愛妻。現下,我便趕着回去拜堂成親了。」
一切都明瞭。
他的平步青雲,是給聖上獻計,用我這個妻子保全皇女。
提前婚期與依仗隆重,則是更方便我與和親公主偷樑換柱。
而他那日拼命救我,也無非是怕死了我這個替罪羔羊。
裴序之,你好生狠絕!
-11-
喜轎被再次抬起,我整個人昏然無力。
直至簾外再無街市上的喧鬧聲,而是風吹樹葉的簌簌聲。
我知是出了城,再也撐不住,沉沉睡去。
一路上,和親的隨行官員對我的真實身份心知肚明。
但也未曾怠慢,好喫好喝地供養着,連起居用度都極盡周到。
只是手腳間的紅綢未曾鬆開,每日的迷藥也未曾間斷。
偶有清醒的時刻,他們便不厭其煩地遊說。
「你只是一介孤女,得了這麼大的福氣能當公主,還能入大晟後宮當妃子,你且知足。」
可轉身出轎,就聽到暗呸一聲。
「現在裝起了貞潔烈女,她當時攀附新科探花郎,不就是爲了榮華富貴嘛。」
「可不是!說起來,還是探花郎有大局觀,爲了公主不去受辱,甘願奉上自己的新妻。」
「唉……咱公主也是命苦,這麼一折騰,從尊貴帝姬淪爲臣婦,再難承歡聖上膝下了。」
我閉上眼,咬緊牙,任由恨意寸寸滋生。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
我終於回到了大晟。
入宮前,官員爲我奉上一封書信。
是裴序之的字跡。
【華昭,你身爲朔國子民,此行莫懷怨懟之心。
【爲了我,爲了家國,從今往後,謹言慎行,方不負故土養育之恩。】
我心底連連冷笑,面上卻乖巧點頭。
朔國官員見我乖順,很是滿意,當即命婢女細緻地爲我沐浴薰香。
待湯藥再次灌入喉中,我便被抬上了大晟國皇帝的龍榻。
我等了不知多久,等到雙目乾澀。
金黃色的厚重帷幕終於被掀開。
接着,皇兄的臉露了出來。
他那副不耐煩的神色突然凝固,轉而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啞然失笑。
「我的小公主,你跑去追婿怎麼追到了我這裏?」
-12-
我從未冒領過救命之恩。
當時裴序之聽到的那聲公主,就是聆雪在喚我。
當時父皇駕崩沒多久,諸子奪嫡。
朔國也適時趁虛而入。
我與皇兄裏應外合,不僅坐穩皇位,還將朔國擊退。
朔國投降後,我猶自沉溺於父皇崩逝的哀痛之中,便向皇兄請旨出宮散心。
漫無目的地南行,不覺進入朔國地界。
朔國遠不比大晟繁華,正欲折返,卻撿到了昏迷不醒的裴序之。
見他渾身是血,聆雪嚇壞了,「公主……救、救救他嗎?」
他生得一副大晟男兒少有的清雋相貌,Ŧŭ₅此刻雙眸輕闔,鴉羽般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淺影,看得我耳尖發燙。
他被我救醒。
這才得知,裴序之赴京應試途中遭了山匪,銀錢盡失不說,混戰中更折了腿骨。
我收留了他,並花重金治好了他斷掉的腿。
他看着我忙前忙後的身影,曾問過一句。
「敢問姑娘,您救裴某時,可曾聽見有人喚過公主?」
我怕他認出我的身份,連連擺手,「未曾,你定是聽錯了。」
可誰想,這聲稱呼,他一直刻在心底,未曾忘卻。
裴序之性子溫柔,在療養期間,會陪我桂下賞月,會帶我林間捉螢。
他臉上時刻帶着的淺淡笑意,逐漸撫平了父皇逝世的悲痛,也讓我走出了兄弟相殘的血腥。
我一顆芳心悄然相付。
後來,待他身子好了之後,我便送上盤纏。
臨行前,他問我。
「姑娘大恩,裴某無以相報。」
我支支吾吾,「人家不是都說,以身那什麼……」
他眉眼一彎,乾脆地應了聲好。
「裴某絕不負華昭姑娘。」
趁他進京趕考之際,我快馬加鞭回到大晟皇城,鄭重跟皇兄辭行。
「皇兄,待我追到佳婿後,便帶回來見你。」
可沒想到,此番別過,竟是前世與皇兄的最後一面。
-13-
見我無聲痛哭。
皇兄當即令宮人替我更衣梳洗,又召太醫院衆御醫會診解毒。
喝了苦藥的我仍死死攥着皇兄的衣袖不肯鬆開。
直到淚盡力竭,才被他打橫抱起,送回幼時居住的寢殿。
聞着着久違的熟悉氣味,我終是抵不住藥力昏沉睡去。
只是在睡夢中,那些往事又再次浮現。
上輩子,我從大晟千里迢迢追至朔國帝京,等裴序之高中探花後,便與我成了親。
婚後琴瑟和鳴,恩愛非常。
我不是沒想過坦誠身份,只是裴序之極其忠君愛國,我怕他得知我是鄰國長公主後,夫妻離心。
眼見兩國關係日漸和睦,便打算往後再提。
後來有一年,錦棠公主在大晟薨逝,遺骨被運回朔國。
裴序之也參與操辦此事。
喪儀結束後,他竟大醉歸來。
我手忙腳亂地照料着他,卻聽見他嘴裏不斷溢出呢喃。
「我竟不知錦棠公主竟也去過宣城,錦棠……我的錦棠公主啊!」
語氣裏浸着化不開的悲涼與遺憾。
而宣城,正是我當時將裴序之救下的地方。
我不明就裏,可待他第二日清醒後,卻再未提起此事。
後來,他與觀星閣的天師走得越來越近。
現在想來,那場大火,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他想用餘生換得重來一次的機會,便用祕術選了吉日將自己獻祭。
可又恨我冒領恩情,便帶着我一同死去。
卻沒想到,我與他一樣。
帶着前世記憶重生了。
-14-
第二日,朔國送親官員上朝請安。
「敢ŧŭ̀⁺問陛下,可還對錦棠公主滿意?」
皇兄似笑非笑,「滿意,滿意得很!
「只是這份盛情實在難卻,朕定要親自去朔國致謝纔好。」
官員滿頭霧水,但還是帶着這道旨意,連忙回驛站收拾東西,返程報信。
皇兄來到殿後,緩緩蹲在我面前。
「昭兒,可願親自報得此仇?」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大晟醫術精湛,被毒啞的嗓子慢慢能發出些許聲音。
身處朔國的聆雪也被找到,但並未接出,而是被暗衛好喫好喝地暗中投餵着。
待我身子一恢復,便與皇兄正式啓程。
大晟國君親臨,作爲戰敗國的朔國不敢怠慢。
接風宴上。
朔國皇帝盛情款待,文武百官皆列席相陪。
裴序之許是又得擢升,端坐首席之側,不時受着各方諂媚敬酒。
面上雖春風得意,眉宇間卻隱約凝着一抹化不開的愁緒。
我只覺可笑。
如今既得償所願,抱回前世今生的心上人,又平步青雲,有什麼好愁的?
我身穿男裝,做隨從打扮,跟在皇兄身側。
可在落座時,卻又與皇兄並肩而坐。
朔帝不解,酒過三巡後,見機詢問。
「這位是?」
我抬起頭,迎上朔帝探究的視線,勾了勾嘴角。
「父皇,您不記得我了嗎?」
-15-
朔帝瞳孔驟然收縮,忙看向裴序之。
誰知裴序之竟猛地抬眸直視於我,怔忡間眼底似有流光倏忽而逝。
旋即垂下眸子,朝御座方向輕輕頷首示意。
從未見過我的朔帝當即明白。
我正是頂替他女兒的臣妻。
連忙笑着看向皇兄,「小女頑皮,竟着男裝跟着你亂跑。」
皇兄寵溺一笑,握住桌上我的手。
「她這樣,我很喜歡。」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裴序之的身形似乎晃了晃。
在滿堂恭賀聲中,唯獨他沉默不語,執壺獨酌,盞盞見底,嗆得扶桌低咳。
沒幾時,殿內酒色燻人,我尋了藉口出來透氣。
可剛行至御湖邊,身後便響起了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
「夫——昭昭,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我轉過身,看向酒意上頭的裴序之。
前世他自持穩重,極少飲酒,記憶中唯一一次,便是錦棠公主喪儀那日。
「裴大人,慎言。我可是錦棠公主。」
他緊皺眉頭,眼中閃過痛苦之色。
「昭昭,你別這樣。
「我知道你氣我惱我,可事出從急,我也是爲你尋了更好的去處。」
我脣邊浮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如此說來,還要謝謝你了。」
裴序之長嘆一口氣,上前兩步試圖拉扯住我。
「昭昭,自送走你後,我日夜牽掛。
「我恨你欺瞞於我,但你終究是我的妻,昔日將你護於內宅,而今卻要讓你獨自赴那龍潭虎穴,我怎能不擔心?
「可我……可我沒有辦法,她當時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必須也要救下她的命。
「你要理解我。」
前世錦棠公主和親後,皇兄將她封爲妃,雖未盛寵,但也不曾薄待。
是她善妒,謀害皇嗣,被發現後畏罪自戕。
何談和親等同於送死?
況且不論我的真實身份,救她就一定要犧牲我嗎?
我奮力掙開他的桎梏,死死咬住顫抖的下脣。
「理解你,就要任你擺弄命運嗎?
「我是你的從屬玩物嗎?你此舉何曾問過我的意思?
「裴序之,我們前世多年夫妻情分,你竟半分都不顧念麼?」
連連質問,他的目光慢慢冷了下來。
「多年夫妻情分?那該是你的嗎?還不是你頂替恩人之名得來的。
「昭昭,不要不知足,我這是爲你好。」
我冷笑一聲。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一切都是錯的,可會後悔?」
他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但很快變得堅定。
「不會。
「公主溫柔大度,能侍奉左右,是我的福氣。」
「好好好!」
我大笑着轉身離去。
他的聲音從身後追來。
「華昭,念在我們以往的情分上,告誡你一句。
「大晟國君手段殘暴,絕非良人,切勿託付真心。」
我望着匆匆向我趕來的皇兄,上前撲入他懷中。
轉身時揚起下巴,回他。
「我們情深,輪得到你一介無關人士指手畫腳?」
-16-
回到席上,皇兄給我夾菜,又低頭詢問。
「那賊人同你說什麼了?」
「說你手段殘暴,恐會欺負了我。」
皇兄輕笑出聲,颳了一下我的鼻尖。
「小祖宗,咱倆之間到底誰欺負誰。」
可話音剛落,對面裴序之的席間卻傳來一聲清脆碎響。
見衆人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勉強扯出個笑容。
「裴某失態,無意打翻了酒盞。」
就在衆人會意地準備別開眼時,一道女聲驀然響起:
「夫君,你怎喝得這般醉?」
只見錦棠公主不顧禮制直闖殿中,擋在裴序之面前。
裴序之不知所措,踉蹌起身。
「夫人,你怎麼來了?」
錦棠眸光如刃,自我面上一掠而過。
「本宮……我本日無事,便特地進宮跟皇后請安。
「順道怕你貪杯傷身,讓我心疼。」
說着拿出繡帕,欲爲擦拭裴序之脣邊殘留的酒液。
可裴序之竟下意識往後一躲,令那方帕子尷尬地懸在半空。
這番作態,不僅讓公主霎時冷下面容,連御座上的朔帝也眸光驟暗。
裴序之不自在地掃了我一眼,嗓音微啞。
「臣恐酒氣燻濁,唐突了夫人。」
錦棠立刻轉嗔爲喜,當衆倚向他肩頭。
「夫君可真是心疼我。」
衆人含笑看他們夫妻情深,我和皇兄亦是玩味打量。
此時,錦棠卻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錦棠公主「」與晟帝好生般配恩愛。」
轉頭扯了扯裴序之的衣袖。
「夫君,我們也同他們這般好不好?」
余光中,裴序之低垂眼睫,喉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應答。
-17-
我帶皇兄遍遊朔國皇都。
可每次出行,身後都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如影隨形。
我Ťű¹厭煩至極。
在望仙樓用膳時,便直接堵在裴序之面前。
「裴大人有事嗎?」
他眸光微閃,狀似無意地掠過我的眉眼,隨即側首避開視線。
「無事。
「我……我只是擔心他會對你不好。」
我笑了笑,回首望雅間內正細細幫我剔去魚骨的皇兄。
「不勞裴大人憂心,他對我好得很。」
他話音漸低,「比我前世還要對你好嗎?」
「遠遠不及——
「我說的是,你遠不及他。」
他眼中的亮光倏忽消失,勉強扯出個笑意,拱手作揖便轉身離去。
皇兄見我回來,遞上一盞甜湯,悄聲詢問。
「還對他念念不忘?若你想要,帶回去當面首養着玩也可以。」
我搖了搖頭,自嘲一笑。
「我只是覺得此人可笑至極。」
「既負我辱我,還做出這般掛念不捨的樣子做什麼?無非是給自己的行爲開脫,以求心安罷了。
「我也是笑我自己,竟爲此等薄情虛僞之人,舍了家國,離了至親。」
說着,我將頭埋在血脈至親的懷裏。
「皇兄,我再也不——」
可話音還未落,外面卻傳來一聲重響。
小二的聲音尖銳入耳ŧŭₕ。
「裴大人!你怎麼從樓梯上滾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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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序之自此再未出現在我眼前。
後來聽說不知他因何事惹惱了朔帝,捱了不少板子。
可錦棠卻趁皇兄不在,氣勢洶洶地衝來了驛館。
「你這個賤人!你還回來做什麼?
「顯擺你能當上公主的威風?還是炫耀晟帝對你的寵愛?還是,想要奪回裴郎的心?
「我與他原本恩愛正濃,偏生你突然回來,攪弄得他魂不守舍。
「你知不知道,裴郎覺得心中對你有愧,竟然不惜惹惱父皇,上書求旨要拿別的女人將你換回。
「你可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我輕吹茶盞。
「送我和親,不曾問過我的意願;將我換回,又不曾問過我的意願。
「那你說的這些,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錦棠先是一怔,轉瞬語氣又變得狠厲。
「還不是你使了見不得人的手段。」
我笑出了聲,暗含嘲諷。
「是是是,我見不得人,自然比不得公主光、明、正、大。」
「你你!你休要嫉恨!
「我與裴郎有生死情分在,他爲報恩情,只能暗中換親救我!
「而你?誰讓你攀附他的富貴,自己送上門來呢!」
「哦?」
我直起身。
「原是公主與裴大人還有這等緣分?
「只是敢問您當時是在何處救的裴序之,他當時又是着什麼顏色的衣服,什麼境遇呢?」
錦棠臉色一變,支支吾吾。
「年歲久遠,我哪裏記得這些。」
我眼神掃過門口臉色驟白的裴序之,似笑非笑。
「是呢,無非是些舊事。但是,就憑您是公主,這就足夠了。」
「公主」兩個字被我咬得極重。
裴序之眼中閃過幾絲掙扎,但仍拖着受傷的身子,步步踉蹌上前。
一把扣住錦棠手腕,語氣無奈。
「你來這裏鬧什麼?」
錦棠卻突然落下淚來,「要不是她,你怎會如此。」
裴序之薄脣緊抿,只顧一味地將她拉走,行至院中,方纔長嘆一聲。
「終究是我對不起她,葬送了她的下半生。」
錦棠又鬧,「對不起對不起,那你對得起我的救命之恩嗎?」
裴序之的背影頓了頓,再也沒說什麼。
-19-
離京那日,百官送行。
神情莫辨的裴序之亦在其中。
朔帝命侍從抬上十餘駕特色貢品。
「一點薄禮,不成心意。」
皇兄連看也不看,搖着摺扇。
「確實是薄禮。」
眼見朔帝臉色驟變,皇兄啪地將摺扇一合,笑得高深莫測。
「貴國,已經送給朕一份大禮了。」
說着,反手將我從身後牽出。
「朕竟不知,朕的嫡親皇妹,何時成了朔國的皇女呢?」
在場的人皆一驚,神色大變。
「朕的皇妹不過是來貴國遊玩,何故被捆上了花轎,喝了啞藥,搖身一變成了和親公主?
「貴國不該給朕說法嗎?」
語畢,數十道黑影自樑上檐角驟然而降。
寒刃出鞘之聲連成一片,頃刻將朔國衆人圍困住。
他們,正是這段時間潛伏進來的暗衛。
朔帝額角青筋暴起,眼中驚惶不定,卻硬是扯出個端方威儀的笑來。
「此事定有誤會。」
「對對對。」
朔國丞相疾步擋在朔帝身前,連忙解釋。
「那日兩樁喜事恰逢同一日,混亂中喜轎相換,待我們發現時,已經爲時已晚。」
皇兄冷笑,「竟如此之巧?」
朔相冷汗滑落,「許是……許是貴國長公主原本要嫁的裴序之生了攀附皇室富貴之心……故意而爲之。」
說着,命人將人羣中的裴序之揪出來。
「正是此人。」
裴序之任憑被侍從扔到皇兄面前,面色煞白,眼中盡是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華昭怎麼可能是大晟的公主?
「以往相伴多年,她也從未說過……不不……這絕對不可能……」
但沒有人理會他的喃喃自語。
只有朔國衆人的目光如刃,似要將他千刀萬剮。
皇兄眼風微掃。
一側的陳將軍按劍上前,威壓如山。
「可錯已釀成,貴國該如何補救呢?」
朔帝清了清喉嚨,擠出三分笑意。
「我那小女已爲人婦,要不換一個?」
皇兄搖搖摺扇,鄙薄道,「怎麼?還要再找一個臣妻?」
朔帝牙關磨得咯咯響。
「晟帝意欲如何?」
「一座城池。」
「絕不——」
唰——數道寒刃出鞘的錚鳴,生生截斷了他未出口的拒絕。
緊接着,太監從殿外跑進來送上一份奏章。
是我軍已抵達朔國邊境的急報。
朔帝一目十行看過,面色陡然鐵青。
深呼吸吐納數次,方纔沉聲道。
「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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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朔國有錯在先,又面臨晟軍相逼,只得認下。
兩國簽好合約。
寒刃仍未歸鞘。
迎着朔帝驚疑不定的探究目光,我歪了歪腦袋。
「我還要個人。」
「人?」
滿殿視線齊刷刷落在怔愣的裴序之身上。
他眼中倏然亮起希冀的光芒。
我的目光卻輕飄飄地從他身上掠過,望進朔帝陰沉的眼底,緩緩開口。
「我的丫鬟,聆雪。」
衆人長舒一口氣,朔帝當即命裴序之將聆雪送還。
裴序之眼神陡然頹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鞠身應下。
這些時日,聆雪喫好喝好睡好,白胖了不少。
可她進殿時,卻將自己的頭髮弄亂,衣服弄髒,一上來就抱着我的腿痛哭。
「公主——救救我吧……」
話音還未落,一旁的裴序之卻猛然衝上來。
拽住聆雪,目光駭人。
「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21.裴序之視角
我從未想過。
那個前世今生,在我腦海中輾轉千回的稱呼,此刻竟真真切切地撞入耳中。
我命那個小丫鬟再說一遍。
那丫鬟不明其意,乾巴巴地重複。
「公主——救救我……」
「停!再來一遍。」
「公主——救救……」
「再來!」
她似乎被我此刻的樣子嚇到,言語帶上了幾分顫抖。
「公主——救、救救……」
我頹然倒地。
一模一樣。
原來,當時我昏迷時的那聲「公主——」是出自她之口。
原來,那救我的人,真的是我的華昭。
原來,她未曾騙我。
是我多疑,在華昭坦言救我時並無他人,我未真信。
是我偏信,在前世錦棠的葬儀上,聽聞她曾祕密去過宣城,未加求證便認定救我的是這位公主。
是我絕情,多年夫妻情分竟抵不過一時恨意,求得天師用餘生換來重生,還害死了她。
是我愚蠢,未與錦棠求證,便將救命之事和盤托出,而她也順水推舟坐實了這份恩情。
是我心狠,將一個全心愛慕我、信任我的未婚妻,親手送上了我認定的絕命路。
是我懦弱,眼見錦棠被華昭逼問救命細節時支吾其詞,卻因懼怕真相併非如我所想,竟不敢深究。
我錯了。
錯得離譜。
上天不曾薄待我,將命定之人送到我身邊。
可我卻不管前世與今生,次次都棄之不顧。
滿腔悔恨似要將我五臟六腑撕碎。
我顫抖着抬頭望向這個愛過也恨過的女子,艱難爬到她身邊,喉間哽咽。
「華昭……我錯了。」
手中緊攥的裙襬被她用力掙開。
淚水模糊了視線,只聽聞華昭冷笑一聲。
「對,是你錯了。
「你不該囚禁苛待我的婢女。
「既如此,貴國該給大晟一個說法吧?」
-22-
藉着此事,我們又從朔國訛了金銀無數。
暗衛墊後。
我與皇兄等人火速撤出。
剛出帝京不遠,兵馬疾行間,卻聽到身後有人聲聲喚我。
回頭望去,是幾欲被顛下馬的裴序之。
我勒緊繮繩,任由他攔在我面前。
這纔看清,他臉上被樹枝劃了數道血痕,身上也有着大大小小的傷口,染盡鮮血,狼狽不堪。
他嘴角擠出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弧度。
「華昭,可否……可否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畢竟我們曾經——」
說着,他喉結滾動,痛不欲生。
「曾經那麼相愛。
「是我一時被矇蔽了心神,誤會了你。
「我知你恨我, 但求你, 求求你給我一個悔過改正的機會。」
我搖了搖頭。
「我不恨你。」
見他眸中猛然燃起的亮光,我嗤笑出聲。
「我只恨我自己。
「當初就不該救你,平白惹來這麼多的是非。」
-23-
我再次甩鞭追至皇兄身邊。
皇兄望了望呆在原地的那人。
「這裴序之,你就不想親自報復回去?」
我看着他身後追來的官兵, 輕笑。
「他給朔國帶來這麼大的麻煩,何須再髒了我的手。」
我們回到大晟後。
仍潛伏在朔國的暗衛傳來消息。
朔帝因此事怒極。
將裴序之捉回去,扔進了天牢。
可錦棠卻不願意,跑到宮裏又哭又鬧。
說裴序之讓她免了遠離至親之苦。
還說她與裴序之夫妻數日,已情根深種。
最後又說,她腹中懷了裴序之的孩子。
是非過錯,已是辨不清。
朔帝無法。
只得允了錦棠之請, 放出了裴序之。
革去官職,令他安心做好公主的駙馬。
可裴序之竟得了失心瘋。
不僅誓死不與錦棠恩愛, 還將硬生生將公主腹中的胎兒墮掉。
氣得錦棠派侍衛將他痛打一番,趕出了府邸。
裴序之又拖着斷掉的一條殘腿跑去觀星閣求見天師。
觀星閣亦是派人將他打了出來。
最後,他瘋瘋癲癲出了帝京。
自此,再無消息。
而因錦棠公主導致的割讓國土, 引起朔國百姓羣情激憤。
皇帝爲平民憤,只得下旨令她剃度出家。
終身長守枯山, 與青燈古佛相伴。
-24-
我回到大晟後, 皇兄給我找了很多世家子弟。
「喜歡哪個?挑挑。」
「沒心思。」
「那就出去玩玩散心?說不定會遇到奇遇。」
「有陰影。」
「那你想做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說, 就見皇侄兒跑進來找他的父皇。
我眼睛一亮,「養孩子吧!」
前世未能生育自己的孩子, 此生也全然沒了找男人的心思。
倒不如一步到位。
皇兄緊緊將奶糰子抱在懷裏。
「不能搶!
「除了他,你看好誰家的都可以!」
我翻了個白眼。
「你怎麼這麼殘忍。
「我要養, 就要養天下的孩子。」
我養了好多好多孩子。
創立起了育嬰堂, 廣收天下孤兒, 因照料幼兒需要人手, 後又收留寡婦。
順便也將孤寡老人一併收容。
孩子們慢慢長大, 我辦起了學堂和武堂。
後來發現所學太過單一,便又請了各業師傅來傳授技藝。
終日奔波於諸般事務, 再難分心於情愛二字。
而我也在忙碌中, 找到了身爲大晟長公主的意義。
當過往種種即將要被遺忘時。
我卻在一次出行中,遇到了一位乞丐。
那人一身破布爛衫, 蓬頭垢面,蜷縮在城牆角落, 任由身邊的蒼蠅圍繞。
聽聞旁邊百姓欣喜高喊。
「菩薩長公主來啦!」
他艱難地抬起頭,踉蹌起身,步履蹣跚卻堅定地朝馬車追來。
嗓音乾啞變調,依稀能分辨出幾句。
「華昭——華昭——
「我終於找到了你了!華昭, 你看看我啊——」
許是身子孱弱, 又許是腿腳不便,他重重栽倒在地,又掙扎着勉強撐起身子。
聆雪焦急詢問,「公主,可要下令將此人解決?」
我收回目光。
「不過一介陌路人,何必費神理會。」
她放下轎簾,乾脆應了聲好。
「是呢, 不過是個糊塗乞兒。」
馬車駛過青石板。
毫不停留地絕塵而去。
那聲聲嘶啞的呼喚,被車輪轆轆聲所碾滅,直至再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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