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蕭奕安是京城有名的怨偶。
他恨我惡毒刻薄,容不下他的小青梅。
我憎他虛僞自私,害我沒見到阿翁最後一面。
我們用盡力氣,日日咒怨對方。
卻在和離時,雙雙遇刺身亡。
蕭奕安半跪在我身前,血肉模糊。
平時冷厲的眉眼泛上三分笑。
「元春娘,這輩子我比你先死,下輩子…我可不想再遇見你了。」
你瞧,這人真可惡,臨了了狗嘴裏也吐不出象牙。
再睜眼,我回到議親那年。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和他每一次交鋒。
自此,他救他的小青梅,我走我的陽關道。
如他所言——
飛蓬各自遠,音塵各悄然。
我們兩不相見。
-1-
村裏結的青瓜又脆又甜,我摘下咬得嘎嘣脆。
幾個大娘圍住我,紛紛嘖嘆:
「春娘生得越發水靈,難怪蕭小侯爺會娶你。」
我噗嗤一聲笑出聲,鳳眼泛上幾分愜意。
再而,很認真地告訴她們:
「誰說要他娶我的?我不嫁了。」
大娘們眼裏噌一下冒精光,扯着我的袖問:
「真不嫁假不嫁了?前幾年你追着那小子滿京城跑的事大家都知道,你可別誆我們這些老東西。」
「難道是那臭小子不肯娶你了?你阿翁救了他一命,他怎敢忘恩負義?」
「春娘生得這般貌美,不嫁他,也好嫁旁人。」
上一世,有人要追殺蕭奕安。
他截住我回家的馬車,央我帶Ŧŭ̀³他一程。
我娘死得早,沒教我路邊的男人不要撿。
故而我同意了。
卻被刺客一路追殺到杏花村。
馬車被人一劈爲二,他往左邊跑,我往右邊逃。
各自惶惶。
消息傳到京城後,阿翁親自來尋我。
他年事高,腿腳不好,卻死活不肯歇息。
懸崖峭壁下,尋了一夜又一夜。
但他沒找回自己的孫女,撿回個蕭奕安。
而我是在半個月後,被這些大娘所救。
蕭家祖父押着蕭奕安給我賠罪。
還定下了一紙婚約。
原本,我只是個七品小官的遺腹子。
現下,我卻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侯府未來主母。
招了多少人眼妒?
有人說我挾恩相報,有人罵我上不得檯面。
可我都沒有理會,一心只追逐蕭奕安。
可追啊追,追了大半輩子。
追到身心交瘁,肝腸寸斷。
再到槁木死灰,半生恨痛。
我悔了。
我問身旁的丫鬟阿緒:
「現在是什麼時辰?」
「快要酉時了。」
「大娘們,我和他約在申時來見,現在都快酉時了,他還沒來接我。」
一面說,我一面將剩小半截的青瓜往地裏丟。
「所以,我不嫁了。」
「就因爲這個?」
我拍了拍手,扭頭就走。
「對,就因爲這個。」
-2-
蟹殼青的天,有霧若無,估摸着要下雨。
上一世的我腦子不好使。
因着和人約好,故而傘沒帶,馬車也沒帶。
見蕭奕安遲遲未來,我惱得很,執意要走回京城。
我本想着跑到蕭家門前,揪着蕭奕安痛罵一頓。
他會涕淚橫流,緊握我手,發誓自己再也不會。
可實際上。
他的小青梅陶婉清依偎在他身前,一聲一聲地哭,嬌憐又可人。
她的衣裳軟煙雲羅,華袂迎風。
黛眉開靨,清麗如一支梨花簌簌。
而我走了一個時辰的山路,喫了不知道幾口的狗啃泥,家裏最好看的衣裙都被荊棘劃破。
悽風冷雨,凍得我發抖。
我想,我很狼狽。
蕭奕安自然是看見了我。
他似乎有些驚訝,但望着我這般難看的模樣,最終抿了抿脣,不溫不火道:
「你回來了就好。」
我不回來,還盼着他拋下陶婉清,來尋我嗎?
可笑。
我拉着阿緒的手,一步步走過泥濘。
若不早些回去,阿爺勢必會憂心。
「小姐,好像就要下雨了…咱們不等姑爺了嗎?」
「誰愛等誰等。」
「可是,那個馬車,好像是姑….」
阿緒倏地噤住了聲。
我抬頭,那輛馬車上下來了兩個人。
我前世的夫君,蕭奕安。
以及陶婉清。
-3-
馬車上,蕭奕安將我仔仔細細打量個遍。
他似是鬆了口氣,語氣裏多了分埋怨。
「元春娘,快下雨了你不知道嗎?」
我朝他笑了笑。
笑得可能有些瘮人,他都避開了我的眼神。
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
雨打在身上很冷,很疼,尤其是走山路。
黑得要命,伸出五指都摸不到一點路。
跌了大大小小十幾跤,每一次跌倒,我都在心裏罵蕭奕安,將他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阿緒欲哭無淚地問我:
「小姐,您這是愛他呀,還是恨他?」
那天的我氣鼓鼓道:
「笨阿緒,當然是恨!」
對,我恨他。
但恨來恨去,還是恨他不夠喜歡我。
要是他多喜歡我一點,又怎麼會讓我淋雨回去?
「Ṭüₒ所以,我這不上來了嗎?」
有車不坐王八蛋,我不傻。
蕭奕安微啓了脣。
他想說什麼,卻又將所有話嚥了下去。
提着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我清楚看見,他漆眸藏着幾分慍色。
嘖。
適時,陶婉清嬌嬌柔柔地掉起了眼淚水。
「元姐姐,你別怪蕭哥哥,怪我家中出了事,我一時情急纔會找蕭哥哥解難。」
「哦。」
我找了個最舒服的坐姿,舒舒服服地靠在阿緒身上。
憑陶婉清說什麼,我都回一個「哦」。
哦。
與我何干?
有病。
但有病的不止陶婉清。
蕭奕安的神情在夜色下漸漸難看。
他擰着長眉。
「春娘,你太倔強了。婉清沒有錯,你也不必惱我而牽累她。還有一件事,婉清的兄長得罪了貴妃的胞弟,所以,我決定娶她爲平妻。」
-4-
我抬頭,直勾勾盯着蕭奕安。
他微怔。
蕭奕安生得很好看。
錦袍玉冠,俊美風流。
麪皮子白得很,勝雪三分,似女子那般柔膩,卻沒有膏樑子弟的脂粉氣兒。
還有一雙凌厲的眉眼,透出的冷意如寒霜壓枝。
我心中想:
年輕時候的蕭奕安,原來長這樣呀。
眉角那一處少了個疤痕,倒是俊俏多了。
那個疤,還是我拿硯臺砸的。
「元春娘,我要娶婉清爲平妻。」
「聽見了。」
我望着蕭奕安,心裏總有幾分彆扭。
想再砸個疤出來,好過此時此刻年青的蕭奕安。
這個時候,我們還不是怨偶。
年少艾慕,我對這個未婚夫一見鍾情。
可他有了小青梅。
小青梅長得美,性子好。
比大娘的青瓜還要脆,還要甜。
我爭不過的。
「你是我未來的妻,所以呢?你…你同不同意?」
蕭奕安頗有幾分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味。
「嗯。娶吧。」
我闔目,平靜似水。
蕭奕安死死盯着我的臉,似乎想從我臉上扒拉出其他什麼神色。
可什麼也沒有。
娶就娶吧。
關我什麼事。
-5-
一下馬車,我就飛奔下車。
阿緒說,小姐跑慢點。
可我跑不慢,根本不敢跑慢。
我怕我再跑慢點,這會是一場夢。
我就再也見不到我的阿翁了。
「阿翁——」
小老頭兒一早就在檐下等着我了。
「欸,跑慢些。」
他遞給阿緒一把傘,笑得和藹。
我卻眼睛一澀。
我從小沒了爹孃,是阿翁將我帶大。
可現在我的阿翁老了。
比我今日下午想的模樣還要老些。
斑鬢花白,眼泛皺紋,走路都有些不穩妥了。
以前身子骨硬挺的阿翁,在那次尋我的過程中,矮彎了脊,費盡了勁,耗盡了心神。
他找不到我,他怕。
我見不到阿翁,我也怕。
淚水幾乎是一瞬間湧出。
「阿翁,我好想你。」
阿翁望着我的眼似也有幾分紅。
小老頭老了,看不得我哭。
我一哭,他也跟着難受。
他問:
「是不是蕭家那臭小子欺負了我家春娘?」
一面說,他一面要帶着傢伙上蕭家去。
我搖了搖頭,阻着他。
「不是。」
我只是想阿翁了。
我有好久、好久沒看見阿翁了。
阿翁的離世是個意外。
他讓周叔用人蔘吊着他,強撐着最後一口氣。
一直從傍晚到天亮,他都死死瞪大着眼。
臨了,都沒閉上眼。
早年喪妻,中年喪子。
晚年,想再見我一面都沒見到。
那個時候我在幹嘛呢?
-6-
弘時十三年七月十二。
我記得很清楚。
陶婉清受不了苦,從嶺南逃回來,求蕭奕安收留她。
二人在我眼皮子底下郎情妾意,秋波暗轉。
我動了胎氣,氣得暈厥過去。
等我再醒來。
陶婉清將阿翁的死訊告知了我。
她笑得嬌俏,「元春娘,你永遠爭不過我。」
彼時的我躺在榻上,任何聲音,任何人的面孔都聽不見,看不見。
仿若靈魂被抽空,徒留一個空蕩蕩的軀殼。
我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阿翁走了。
沒人要我了。
爲阿翁扶棺送靈時,只有我一個人。
陶婉清說想去青州看看,蕭奕安就陪她去了青州。
大雨瓢潑,弄溼了我的衣。
像那天我從村裏回京城的那場雨。
阿翁走了,比這場雨更潮溼、更陰冷、更淒涼。
一滴滴,砸進了我的心。
我喝了墮子湯,身下淅淅瀝瀝,鮮紅不絕。
蕭奕安從青州回來看見的第一眼,就是這樣的場景。
他臉上有震驚,有悲慼,有絕望。
灰濛濛的天,陰綿綿的雨。
落在他眉宇間,痛得他又哭又笑。
他說,「元春娘,我們完了。」
他手裏握着一支精美的釵子,用力得都握變形了。
我們的確完了。
只不過不是從剛剛。
我們從一開始,早就完了。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重蹈覆轍?
我告訴阿翁,「我不嫁蕭奕安了。」
阿翁沒問爲什麼。
「我孫女不想嫁那就不嫁。我家春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何愁嫁不出去?何況,小老兒我還想多留你幾年,怎可讓蕭家那廝佔了便宜去?」
我輕笑了聲,「好,我要在家裏多賴幾年,讓您厭了我再嫁人。」
反正,我不嫁蕭奕安了。
-7-
在家中,我閒來無事便陪阿翁下一下棋。
他撫着須,笑Ṫü₇眯眯誇我近來進步不少。
我毫不謙虛,將這些稱讚悉數收下。
畢竟多活了十八年,哪有不進反退的道理?
新的棋局,風雲詭譎。
我始終落後阿翁一子,但死咬着不放。
他手執黑子,「阿翁護不了你一輩子,春娘,你要好好想一想日後的事。」
我盈盈一笑。
「孫女已經想好了,我要去賣瓜。」
阿翁一怔Ŧų⁽,「賣瓜?」
「是啊,杏花村結的青瓜又大又水靈,孫女喜歡得很。還有,阿翁,你輸了。」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有機緣重生的。
但我清楚地明白。
我的重生不止單純地改變自己的軌跡。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世上凡塵萬物,時時刻刻都在變,就像此刻,阿翁,你輸了。」
垂目觀棋盤,勝負一目瞭然。
我朝他笑。
志在必得。
-8-
阿翁同意了我賣瓜。
還將手中最大的鋪子給我。
我這段時日忙得很。
又要和杏花村的大娘們商議,又要改一改鋪子的佈局,還要想,我的青瓜該怎麼賣好。
賣瓜不只是賣瓜,可以賣青瓜飲子,可以賣青瓜小菜,甚至還可以賣青瓜雕品。
總之,一切新鮮玩意都可以賣。
蕭奕安的消息也時常傳到我耳邊。
什勞子——
貴妃娘娘欲替胞弟出口氣,想罰跪陶婉清。
蕭奕安卻從天而降,將人從宮裏徑直撈走。
他還跪在蕭祖父面前三日三夜,但求西邊一處宅子,以護陶婉清周全。
蕭祖父氣得拿家法,他仍梗着脖子喊,「我要娶婉清作平妻。」
當真是頂頂地深情。
今兒個蕭陶二人賞花品茶,明兒個兩人泛舟遊湖。
鬧得滿城風雨,諸人傍觀取樂。
尤其是與我不交好的女郎們,紛紛來落井下石。
「元春娘啊元春娘,你光生了張好臉皮有什麼用,你的未婚夫都快被人佔走了。」
「也難怪,比起拋頭露面的七品末官之女,郎君們當然更想娶知書達理的陶家女。」
「也別這樣說春娘,人家可要開鋪子,賣那些農婦的青瓜哩,萬一掙了大銀子,只教我們眼妒。」
說完,女郎們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起來,「嗯」一聲,「借你吉言。」
她們愣住。
其中一人不可置信,「你的反應怎這麼平淡?如今蕭奕安都比不上一根青瓜了?」
是啊,比不上。
上一世的蕭奕安,可沒有膽子這樣做。
他也沒來接我回家。
只有一種可能,他也回來了。
瞧,夫妻十八年,他心裏仍只有陶婉清。
「元春娘,比起你,我還是更討厭陶婉清。提醒你一句,再這樣下去,小心蕭小侯爺不止娶個平妻那麼簡單,讓陶女頂替你的位置才麻煩。」
我忙着手中活計,頭也不抬,隨口答道:
「也好,那我就不嫁了。」
一剎那緘默。
我有些疑惑,抬眉,卻看見蕭奕安正正站在門口。
神色陰沉,目光森冷。
胸膛前還洇暈開一大片血漬。
如上一世死前。
我的手顫了顫。
-9-
我們對望了許久。
蕭奕安身形頎長,離我很近,居ťŭ̀₀高臨下望着我時,熟悉的雪松香幾乎深深籠罩着我。
我不由後退一步。
他見狀,漆眸黑雲翻滾,情緒不明。
「元春娘,你躲什麼?」
躲什麼?
自然是躲這個最親近、最熟悉、但又最陌生的人。
怨侶十八年。
我清楚地明白,他和我的結局不該是成親、互厭、互憎、和離。
至少,我不願意。
我忽然又忖到,我和蕭奕安少數不多的溫存時刻。
他教我念了兩首詩。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昔日清越的嗓音猶激盪在耳。
他捧着書,分出一分餘光望着我,眸中帶笑。
我霎時赧紅了臉,一字字對他說:
「蕭奕安,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我們不要像飛蓬飛得那麼遠。我要黏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以前的元春娘,還有大膽言愛的能力。
現在的我,連憎恨都失去了力氣。
我看着他胸前暈出的血漬,忽然輕笑。
我想到了我和他該有的結局是怎樣的——
飛蓬各自遠,音塵各悄然。
這才該是我和蕭奕安的結局。
蕭奕安見我笑,怔了怔。
我將人推了出去。
溫熱的血黏糊我一手。
我垂目,很慢很慢道:
「蕭奕安,你不喜我,我也不喜你,自此我們塵歸塵,路歸路,兩不糾纏。」
-10-
蕭奕安氣笑了。
「元春娘,你不喜歡我了?」
我認認真真看着蕭奕安這張俊臉。
說實在的,每一處都長在我審美點上。
若說不喜歡這張俊臉,倒也爲難自己。
可是啊,若叫我繼續喜歡他,也實在委屈。
「是,我不喜歡你了。」
蕭奕安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嗓音森冷,似是從齒縫裏逼出五字。
「元春娘,你敢!」
僅這五字。
我卻咂摸出他有幾分不甘的意味。
當真是,可笑至極。
我朝他挑了挑眉。
「你猜我敢不敢。」
緊接着,我像着上一世的元春娘,往他眉尾處狠狠擲去一個硯臺。
砸了五六次,我砸出了經驗。
這次砸出來的疤痕最好看,流的血也最多。
呼。
滿意了。
現在的蕭奕安和上一世的蕭奕安一樣了。
一樣,都被我打過。
周旁的女郎們紛紛尖叫出聲。
「元春娘,你瘋了嗎?你居然打你未來夫君?」
我豎起中指,微微一笑。
「錯了,我要退貨。」
蕭奕安死死抿着脣,臉色難看得很。
但細看之下,他眼底竟有一絲絲隱祕的歡喜。
做過一世夫妻,我自然是明白他歡喜什麼。
無非是歡喜我也回來了。
這樣的話,不單單是他對我深惡欲絕。
還有我。
我也飽受折磨。
他壓低嗓音,「元春娘,你若是因爲婉清,我可以道歉。但你分明知道,我對她毫無男女之情。」
我看着蕭奕安。
眼底一片漠然。
夫妻十八年,我自然知道他對陶婉清毫無想法。
以及,他對我有過情。
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更要退婚。
我別過頭,「嗯,我知道。」
他眉頭緊皺,十分不解。
「既然如此,我們爲何不能重新開始?」
「元春娘。婉清。」
我想,我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但蕭奕安的臉色卻倏地慘白。
簡直不堪一擊。
嘖。
我在心裏輕聲道:
再見。
-11-
蕭奕安走了。
殘陽如血,灑在他身上。
令我恍惚了許久。
女郎們湊了上來,嘰嘰喳喳的。
「元春娘,你當真要放跑這樣好的郎君?」
「也不算很好吧,他那身傷還是因爲陶婉清呢!」
哦。
原來是因爲陶婉清啊。
到底做了多載夫妻,心中總會有幾分不甘。
但現在,悉數湮滅。
趕走蕭奕安後,我有許多事要做。
要研製青瓜飲子,要籌備夏日炎炎必備的冰塊,還要將名聲打出去。
還要一位要緊的人——
東昇伯府庶出的七姑娘。
魏如蘭。
別看她現在不大起眼,但她日後會成爲三皇子妃,自此平步青雲,還開創數間女學,並攜領一羣女子經商起家,乃奇女子也。
我雖然和蕭奕安鬧得不可開支,但我打心底欣賞這樣的女子。
猶記得陶婉清剛從嶺南逃回來時,我和蕭奕安的感情直驟下降,一度達到冰點。
那段日子,我除了和蕭奕安大鬧爭吵,Ṱŭₗ便是在夜裏偷偷以淚洗面。
不甘和恨意交織,使我變成潑婦怨婦悍婦妒婦。
蕭奕安也失望極了,發出讓人變瘋魔的質問。
「你怎麼成了今天這幅模樣?」
什麼模樣?
我不知道。
紅顏枯骨,佳人薄命。
總歸是駭然的、心死的模樣。
直到皇家設宴。
即便我梳了妝。
臉色仍是憔悴地不像話,甚至還有些浮腫。
魏如蘭特意走到我跟前,巧笑倩兮。
「聽聞元娘子與杏花村的大娘有交情,那裏風物具美,望你好自珍重。」
風物具美,望我珍重。
我木木坐了許久。
回去後,砸了蕭奕安最珍愛的檀木桌,砍了陶婉清院裏的海棠樹,摔了二人年少時相許的一塊玉佩。
蕭奕安眼裏有震驚、不滿、憤怒。
țůₒ唯獨沒有失望。
瞧,一個女子鮮活起來,那便是明媚的、燦爛的。
而非一灘死水。
我不要再做死水了。
-12-
杏花村的大娘們其實都不大信我。
「春娘,你又要退婚又要賣瓜的,這是鬧哪出?」
我只認認真真挑選手中的青瓜。
隨口答:
「賣瓜好,總比負心漢薄情郎好。」
大娘們面面相覷,紛紛噤了聲。
她們縱使再多好奇心,也不會過分打探我的隱私。
我先拿青瓜做了五款新鮮樣品。
——青瓜冰漿,青瓜飲子,醋溜青瓜,青瓜羹,以及青瓜手膏。
青瓜飲子用青瓜搗爛,再加一點糖漿,入口清爽甘甜,十分適合解膩。
青瓜冰漿則在制飲子的同時搗一半的冰塊進去。
再加入一些煮熟的糯米,製成後撒一點黃豆粉。
口感清新,糯米打得細膩,又帶濃郁的香味。
這是嶺南那邊的喫法。
還是上一世陶婉清回來後,對着蕭奕安侃侃而談,我琢磨了小半天才學會。
醋溜青瓜和青瓜羹則是常規喫法。
但不同的廚子有不同的做法。
杏花村有兩位大娘極善做菜,我聘請了兩人當我鋪子的廚娘,她們欣然同意。
而青瓜手膏,則是我要重點推出。
世人用的手膏和麪膏大多是珍珠杏仁膏,以珍珠、香料、油脂爲原料。
再不濟也是雪蚌膏、玉容膏、玫瑰膏這等華貴之品。
我的青瓜膏以物美價廉爲賣點,讓尋常百姓也能買得起手膏,這纔是我的目的。
我能想到這些新鮮賣品,還得感謝蕭奕安。
若非我和他怨偶數年,我也不會在後宅沉鬱多年。
這樣我也不會知道有幾個小丫鬟們買不起手膏,便拿便宜的青瓜切幾片,敷一敷手,敷一敷臉。
我覺得新奇,便也這樣試了。
結果還當真有用。
此次重生,我請了專門的制手膏和胭脂的女娘,連夜研製青瓜膏,這才成了一款新品。
我的鋪子,取名爲珍時芳。
珍愛自己時刻的芳華,那便請好好犒勞自己。
喝一碗飲子,買一盒青瓜膏。
飲子三文,青瓜膏百文。
錢多錢少,皆是犒勞。
珍時芳開業的動靜鬧得很大。
許多人都在鋪子門口駐足觀望。
可惜——
開業的第一日,只有幾個小女郎買了碗冰漿喝。
再無其他收入。
大娘們氣得跺腳。
「那麼多人在那看看看,怎麼就不進來看,真是瞎子挑貨,蠢得很!」
我笑着安撫她們。
大傢伙在外頭駐足,還不是因爲前些日子的傳聞?
我和蕭奕安的事情鬧得大,自然有人愛看熱鬧。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讓這份熱鬧,實打實包場真金白銀,牢牢進我的腰包裏。
「三日後榮王府會設花宴,屆時我會去試一試。」
-13-
榮王府設宴,我本不該拿到帖子的。
偏生榮王妃也是好事的主兒。
不僅請了我,還請了陶婉清與蕭奕安。
女席上,我往人羣那一站,就有無數雙視線朝我釘來。
陶婉清捂着嘴就笑了。
千嬌百媚,倒引人注目。
「元姐姐怎麼來了?不應該準備退婚嗎?」
一語驚起千層浪。
許多女郎們議論起來。
「元家倒也小門小戶,能攀上蕭家,偏偏要開什麼鋪子,當真是可笑極了。」
「人家可瞧不上蕭家呢,大庭廣衆下說要退婚,真把蕭小公子當青菜蘿蔔,隨意挑揀了?」
「也憑她也配挑揀?」
「那可不,人家氣勢如虹,豈是你我可擬?正也好,退婚了就退,我倒要看看誰還敢要元春娘這樣的女子?她就等着孤寡一生吧!」
我朝那幾個女郎看去。
輕輕看了一眼,她們反而氣焰Ţṻ₃更高,揚起下巴,拿鼻子看我。
我輕笑一聲,拱手朝王妃道:
「娘娘,今日臣女前來,可不是聽什麼閒言碎語的。」
榮王妃微微一笑,「哦?」
「女子若在背後嚼舌根,和那些走街串巷賣弄口舌的貨郎有何分別?我們都爲女子,本該爲同盟,又爲何要詆譭辱罵彼此?」
一語落,諸女郎的臉色都不好看。
誰想讓自己的名聲和嚼舌根掛上鉤?
這般夾槍帶棒的話,也只有我這種「七品小官」的遺腹女說得出來了。
明知自己得罪了一干女郎,我仍不慌不忙,笑吟吟地呈上廚娘做的青瓜小菜,以及冰漿飲子。
「臣女聽聞王妃娘娘喜愛冰飲,故而今日特意帶了珍時芳所制的冰飲及小菜。還請王妃娘娘賞臉。」
榮王妃脣畔含笑:
「你倒有心了。」
我捻裙退下的同時,又奉上一盒青瓜膏。
「青瓜手膏,雖比不得名貴手膏,但用料精選過,亦有奇效,望娘娘笑納。」
榮王妃意味深長地睇我一眼,而後,命人收下。
我懸着的心終於放下。
我在賭。
賭榮王妃不會當衆打我的臉。
上一世她和魏如蘭成了忘年交,二人時常在府裏談天說地,暢然無比。
是以我敢賭榮王妃不會苛待於女子。
這不,我賭成功了。
-14-
榮王妃喜用冰飲。
她是個公道人,用過之後不吝誇讚。
「元姑娘巧手慧心,本王妃喜歡得很。」
冰漿是新鮮花樣,更是引得王妃嘖嘖稱奇。
「清爽不膩,亦帶甜香,元姑娘當真巧思。」
我不卑不亢,朝她作揖一笑。
我投其所好,榮王妃自然明白我想要什麼。
她眯了眯眼,最終望向了青瓜手膏,並打開打開試用。
日光下,手膏質地細膩,香味清微,一點一點抹在手上,更顯柔荑白嫩。
有幾個貴族女子本是不屑。
但不知誰先起了個頭。
「這手膏才百文一盒,和我家中最便宜的玫瑰膏比,還要便宜十倍。」
「…居然這麼快就有見效,是我的錯覺嗎?」
「好新奇的手膏,從未有人用青瓜做手膏,改日我也去買上一盒。」
「你不怕得罪蕭侯嗎?」
「怕什勞子,只是退婚了而已,何況,聽說那日蕭小侯爺可不願意退婚。糾纏的是小侯爺,又不是元春娘。」
細細的交談聲傳入耳中,我抿脣微微一笑。
蕭奕安糾不糾纏的與我無關。
我只在乎這款手膏是否引起她們的注意。
很顯然,我成功了。
而一旁的陶婉清,臉都氣歪了。
我心情大好,朝她豎了箇中指。
橫豎我不喜她,能讓她更氣又何妨?
可我沒有想到,陶婉清竟然如此歹毒。
-15-
花宴散後,我本要回府。
路上卻隱隱約約聽見一個女郎呼救的聲音。
我一驚,忙帶着丫鬟前去救人。
令我沒想到的是,陶婉清就站在湖邊,臉上怨懟的笑容還未收回,轉身看見我,小臉立刻變了臉色。
我頓時明白,這位女郎落水不是意外!
所幸我帶的丫鬟會水,將人救了起來。
而那落水的女郎竟是魏如蘭!
她嗆了幾口水,被救上岸後眼神迷濛,冷得渾身發抖。
我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並命丫鬟去找個湯婆子來。
「元春娘,你可真是多管閒事。」
陶婉清毫不在意地攪弄手中絲帕,還笑得出來。
「一個小庶女不慎失足掉進湖裏,你便這般着急,不愧是七品官員的女兒,就是這麼沉不住氣。」
我心中怒火不斷升騰,冷冷凝她。
「不慎失足?若我說我有人證,看見了你將人推進湖裏呢!」
陶婉清面色有一瞬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復正常。
「誰不知道你是因爲我才和蕭哥哥退婚的?你妒忌蕭哥哥對我好,才憑空捏造個什勞子人證!
「我告訴你,就算你告到金鑾大殿上,我也不會怕你!今日你已經惹我不快,識相的就給我滾!
「何況,就算是我乾的,你能奈我何?她若要索命便去索你的,橫豎是你惹我不快。
「還有,沒了蕭哥哥,你以爲你還能見到陛下嗎?還是說京兆尹?可笑!」
我氣笑了,徑直起身,貼得離她很近。
陶婉清警惕地護住自己的小臉,「元春娘,你想做什麼!你若敢打我,我一定、啊…啊!救命!」
一個用力,我將人拽到湖邊推了下去,冷眼看着陶婉清撲騰。
可惜她的丫鬟也會水,很快就將她的主子救了起來。
陶婉清「哇」一下吐出幾大口水,拿眼死死剜我。
「..元..元春娘,你居然敢這樣對我!我要告訴蕭哥哥,讓你不得好死!」
我壓低嗓音,將這一世、上一世她所說過的話通通還給她。
「可惜啊,空有人證,誰不知道蕭奕安不想與我退婚,你妒忌自己怎麼都翻不了身,才憑空捏造個人證。誰知道是不是你故意陷害的呢?
「以及,陶婉清,你、活、該。」
陶婉清氣得臉都歪了。
我心中卻沒什麼波瀾。
無喜也無暢快。
我想到了上一世的場景,阿翁剛剛過世,陶婉清便忍不住朝我耀武揚威。
這一句話,我懶得抨擊,心中想的只有我的阿翁。
現在,我終於將這句話還給了她。
卻是經歷了一世之痛。
陶婉清忽然看向我身後,眸光欣喜,又轉爲嚶嚶啜泣。
「蕭哥哥,你可算來了!元姐姐不喜歡我,她剛剛將我推下水了。」
轉身,是蕭奕安。
-16-
蕭奕安皺着眉頭朝我走來,眸光幽深。
「怎麼回事?」
陶婉清的婢女立即接話,赤口白牙地倒苦水。
說我如何欺凌她家主子,如何推陶婉清下水,又如何說我如何地想挽留蕭奕安,所以才這般針對她。
聽完後,我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若是上一世的蕭奕安,約莫會信個七八分。
可這一世,他不會信。
單憑最後一句,他也不會信。
我毫不掩飾嘲弄。
「我要挽留你,針對她?」
蕭奕安的眉頭皺得更深。
「別做白日夢了。蕭奕安,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重蹈覆轍了。
陶婉清看不懂我們的機鋒,梨花輕顫般落淚。
「蕭哥哥,你不要爲了我責罰元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蕭奕安的臉色很難看,他問道:
「你那婢子說的可是真的?」
陶婉清眸底閃過一絲欣喜,她捂住心口,像是委屈至極。
「那混賬說的雖是真的,但蕭哥哥不要因爲我而遷怒元姐姐,婉清多受累一點也沒關係。」
這一招她曾百試百靈。
因爲我脾氣不好,而她是出了名的性子好。
沒人會懷疑她。
蕭奕安更不會。
可現在,蕭奕安眼中滿是失望。
「我沒有想到你也會騙人。」
陶婉清愣住了。
我輕嘖一聲,大大方方承認。
「的確是我推的沒錯,我不道歉。但你的好青梅推了魏家的女郎下水,小侯爺,是報官還是私了啊?」
蕭奕安這才注意到角落裏還有位女郎。
陶婉清的臉色頓時煞白。
「蕭哥哥,你信我!」
我似笑非笑看着兩人。
夫妻十八年,我清楚地知道,蕭奕安身上有俠氣。
至少,他不會包庇人。
可我沒有想到,魏如蘭竟哆嗦了一下,提着裙子直接跑了。
「不是她不是她,別來找我了,求求你們。」
我怔愣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
魏如蘭,好像和上一世不大一樣。
陶婉清見最關鍵的人證跑了,氣勢立即囂張起來。
我懶得睬她,也不願再參與他們二人的事中,便直接離開。
轉身那一刻,我聽見了蕭奕安的道歉。
「對不起。」
我沒有停留,提步就走。
不重要了。
-17-
珍時芳的生意好了起來,時常忙得我腳不沾地。
是以魏如蘭的事只得擱置。
我只知道,魏家和陶家是鄰里。
興許,魏如蘭現在只是庶女,不願得罪陶婉清。
也許…魏如蘭不是那個「魏如蘭」。
總之,一切都是我的猜測。
這段時日,不僅我的手膏賣得很好,蕭家那邊也傳來許多紛聞。
聽說蕭奕安將陶婉清從西邊宅子裏趕了出去。
陶婉清哭鬧許久,蕭奕安都沒有給她迴旋的餘地。
王家大小姐前來和我說時,臉上滿是唏噓。
「其實蕭小侯爺未必喜歡陶婉清,我瞧他只是念着舊日情分,想當對兄妹罷了。」
是嗎?
我垂目輕笑。
兩小無猜的情分,再怎麼想當兄妹,也總歸是不一樣的。
何況,陶婉清的分量總是越過我去。
王大小姐道:
「蕭老爺子還是很喜歡你的,春娘,你要不然原諒蕭奕安這回,讓他給你負荊請罪?蕭家的家規是無有妻子允許,不得納妾。你若想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也是可以的。」
我朝她莞然一笑。
再而,搖了搖頭。
「不好。」
即便我知道蕭老爺子對我很好很好。
蕭家的家風也萬分地好。
蕭奕安與我,也曾有過很美好的時光。
可是,不好。
我不願了。
王大小姐嘆了嘆氣。
「莫非你覺得做個小商娘比坐侯夫人還要好?」
「自然不是,能當侯夫人是一種好,當小商娘又是另一種好,只不過我自己想要當小商娘,所以對我而言,這便是最最的好。」
一番話,賭得她說不出話了。
「行吧,枉費我口舌,我不當說客了,正主自兒個來了。」
抬頭,是蕭奕安。
-18-
他憔悴了許多。
像上一世我飲下墮子湯,蕭奕安將自己關在書房裏一個月纔出的模樣。
蕭奕安拿出婚契,眸中情緒很複雜。
「春娘,和我回蕭家好不好?」
男人真奇怪。
上一世分明是怨偶,至死不休。
這一世卻還要我和他回家。
我說不好。
蕭奕安急切地想知道爲什麼。
我沒有告訴他,是因爲我和陶婉清發生爭執時,他總是站在陶婉清那頭。
也沒有告訴他,我不喜歡他元春娘元春娘地喊,卻喚陶婉清那般親密。
仿若他們纔是夫妻。
以及當日失子之痛,不光他痛,我更痛。
懷胎第五個月,我的肚子從平癟到圓滾,再歸於平癟。
那個小小的生命化作一攤血水。
淌成我疼得要命的眼淚,喧囂着心中的恨意。
我恨他,怨他,氣得發瘋。
但爲何會有這些情緒?
因爲愛。
因爲那個時候的元春娘,還那麼地愛他。
此時此刻,我望着熟悉的人。
從眉、眼、鼻一路望下去。
卻再沒有當初讓我心動的感覺。
我用極其平緩的語調,向他講述着真正的原因。
我和他和離那日遇見了刺客。
蕭奕安擋在我身前,中了整整七箭,躺在我懷裏,朝我笑了最後一下。
我張皇落淚。
許是因爲感動,許是因爲悲慼。
又許是那個時候愛恨交織,瞬間湧上心頭,令我分不清愛有多濃,恨又有多深。
總之重生後,午夜夢迴,我總是想起他死前的模樣。
血肉模糊,醜得要命。
我搓了搓手,彷彿仍有那日血漬黏膩的感覺,燙得我的手無處安放,怎麼洗也洗不淨般。
「我總能想起那天的場景,我以爲我犯賤,心中居然還想着你。可是後來我纔想明白,我只是愧疚,若我真還想着你,愛着你,那便會認爲,你活該。你活該替我擋刀,活該比我早死,我咒罵你千千萬萬遍後,再痛得嘔血,一輩子不得安生。」
所以,我不愛蕭奕安了。
怨偶的本質除了恨,還有愛。
寧可互相折磨,也不願放過彼此。
時光消磨,抹去了我鐫刻深厚的愛。
留下的恨,也實在不堪一擊。
所以啊,我對蕭奕安,恨沒了,愛也沒了。
那又何必在一起?
說到最後,蕭奕安的呼吸滯了好幾瞬。
他是世界上最恨我,也最明白我的人。
所以他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19-
蕭奕安離開鋪子時,走路趔趔趄趄,險些撞倒人。
京城又開始傳,蕭奕安在我身上跌跟頭了。
甚至有不少女郎因此揶揄我。
「小侯爺對你情根深種,你是喜還是不喜呀?」
我懶得理她們,將新研製的玫瑰面膏、雪草膏等物一併塞她們手上。
「大滿套五件,記鎮國將軍府、侯尚書府、安國公府、北平伯父、榮王府賬上。」
幾個貴女郎紛紛跺腳。
「元春娘呀元春娘,你可真討厭!什麼都不告訴我們。」
我笑了笑,攤開手,「那你們還給我。」
她們纔不肯呢。
珍時芳的生意火了,新品千金難求。
我肯給她們,也是因爲交情好。
日子一天天地過,卻也不是一帆風順。
今兒個有對家仿製我的產品,明兒個有人想要離開,自創商鋪。
阿翁都戲稱:「元店主前有狼後有虎,你怕不怕?」
我拍拍胸脯,「不怕!」
有什麼可怕的?
只要和我的阿翁在一塊,那便是再好不過的日子。
阿翁半是欣慰,半是慨嘆。
「如此甚好,春娘,你不僅掙了銀子,還幫杏花村的那些老姐姐們賣出了瓜,還是十倍收益,這是天大的功德。」
我彎了彎眸。
我想,情愛糾葛不是我重生的意義。
能幫一幫大傢伙,纔是我的最終目的。
三個月後。
貴妃娘娘到底對陶家下了手。
聖上貶陶家闔府去嶺南,陶婉清不肯去。
她去求蕭奕安,但蕭奕安卻閉門不見。
絕望之下,她在大雨中一遍遍痛訴蕭奕安的無情。
「明明你也喜歡我的婉柔,喜歡我的善解人意,爲什麼不肯幫一幫我!」
「從前你比我矮半個頭,有人笑話你,都是我一直在維護你的,我們纔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憑什麼元春娘來了後,你就偏幫偏信?」
「都怪元春娘,那個賤人,賤人!」
可惜,不管陶婉清如何咒罵,蕭奕安都沒有見她。
只留了七個字:多行不義必自斃。
陶婉清徹底死了心,回家後大病一場。
她口中仍呢喃着「元春娘,賤人!」
可與我無關了。
-20-
令我沒想到的是,魏如蘭居然椰登門拜訪我。
第一句話是對不起,然後是多謝。
「…元娘子,對不起。陶婉清是嫡女,和我的嫡姐關係甚好,她們不開心時便會捉弄我,罰跪我,甚至用鞭子抽我。那日您救了我,我卻不敢站出來證明,當真是辜負了您的好意。」
我望着眼前熟悉卻又不熟悉的女子,輕輕嘆了一聲。
看來,上一世的「魏如蘭」當真不是她。
上一世的魏如蘭眉眼恣意,個性張揚而不輕狂。
眼前這位眉眼間有幾分卑怯,但也看得出她本性善良。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承諾道:
「若有朝一日你的嫡姐再這樣對你,你可以來尋我。大不了和我一般,做個行商的女娘。」
魏如蘭怔了怔,而後重重點了點頭。
「好!」
-21-
我以爲日子會一天天地好下去。
但陶家闔府去嶺南那日,我沒有想到陶婉清會衝過來刺殺我。
行動之快,讓我措手不及。
一道身影不知何時衝了上來,結結實實擋在我面前,替我受了這一刀。
鮮血汩汩,扎人眼。
是蕭奕安。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倒在我眼前,如同上一世。
陶婉清崩潰大叫,卻被京兆府的人拖了下去。
我怔怔地,但不過兩三瞬息,我火速回過神來,命人將他扶起,再送去醫館。
馬車上,他拉着我的手死死不放。
蕭奕安清瘦了許多,平常冷厲的眉眼竟顯得柔和起來。
他朝我勾脣,卻溢出了滿口的血。
我問:「疼嗎?」
他「嗯」了一聲。
緊接着,他絮絮叨叨起來。
「春娘,你很厲害。上一世持家,這一世賣瓜,你都是了不起的女娘。我要和你解釋,會維護陶婉清,是因爲她曾對我有恩,我纔會如此。可我從未在心中偏袒過她,我只是覺得她是客,你是主人,讓一讓也無妨。」
「對, 但你之前看不見。以及, 我也會委屈。」
蕭奕安緘默一瞬,他認真地看着我,似他剛得知我懷孕那日,眸光溫柔得不像話。
像要一下一下, 將我刻入心裏。
「春娘,我們可不可以重新開始?我們的孩子,也會重新有的。」
他的嗓音輕得不能再輕。
我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的勇敢。
我輕輕抽出了手,摸到一手的血。
黏膩的感覺,如上一世。
我也很認真地告訴他。
「不可以。」
他的脊一點一點彎下去,頹然得厲害。
我默然看着, 心中觸動一二。
我問我自己,爲什麼不可以。
我在想, 蕭奕安被萬箭穿心的時候,剛剛他替我擋刀的時候,元春娘,你想的到底是什麼呢?
想他對你這些年的冷言冷語, 還是他對青梅的縱容?
都不是,只有眼角洇出了幾滴淚, 心也有點痛。
若他這些話能早點說, 或許還有可能。
可是, 我恨了太久啦。
我恨你的愛太笨拙,恨你看不懂你的小青梅, 恨他言語維護另一人,恨這些年的所作所爲。
但說到底, 恨來恨去, 還是恨他不夠愛我。
我不想要這樣的愛了。
何況, 我現在也不愛他了。
所以, 不可以。
「春娘, 你愛過我嗎?」
我點頭,毋庸置疑。
蕭奕安眸中聚起一點點光亮。
可我毫不留情又道:
「也恨過。
「恨你沒有在雨天接我回家, 讓我淋了一晚上的雨;恨你將陶婉清帶回府, 讓她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恨你不在我阿翁死後,爲我阿翁抬棺, 恨你不在我身旁,所以我們的孩子也沒了。」
蕭奕安的脣顫了顫, 「之前你阿翁…我會去青州,也是因爲她說青州有一寶釵華美精緻,你正是傷心之時,若我尋來, 你定會歡喜。那日我沒有陪你, 對不起。」
我靜靜聽着,倏地笑出了聲。
笑着笑着,一滴淚從眼眶滑落。
原來是這樣,原來如此。
可我太晚知道了。
我對他說了此生最後一句話:
「所以,我們只能錯過。」
說完,我便下了馬車,叮囑他的小廝送他去醫館。
馬車軲轆軲轆地離開。
我往反方向的珍時芳走去。
晴光明媚, 照在我身上。
我擦去淚水,輕輕吟念:
飛蓬各自遠,音塵各悄然。
這纔是我們該有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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