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但他還是娶了我。
他叫葉繞,是我的青梅竹馬。七歲就住到了我家,旁人都戲稱他是我的「童養夫」。
我二十歲那年,突生急病,醫生找不出原因,我媽信奉神靈,找人算了一下,大師說,這事得沖喜。
童養夫一語成讖。
葉繞真成了我的老公。
但我知道,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
因爲極度的自卑,他甚至討厭我,認爲我所有的示好都是對他的憐憫。
-1-
新婚之夜,我渾渾噩噩躺在牀上發着燒,身子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冷眼看着我,臉上是濃郁的酒氣,嘴角還有譏笑。
大喜之日的喜酒他喝得很痛苦吧。
我強撐着沉重的眼皮看着他,手腳一片冰涼。
「林兮兮,洞房花燭夜,你想我怎麼伺候你?」他脫掉外套,盤腿上牀,目光裏翻騰着我看不懂的情緒,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中顯露出幾分曖昧纏綿來。
我很害怕。
我從未見過如此陰鬱的他。
從前,他打架,罵人,撒潑……種種發狠的樣子我都見過,但如此言笑晏晏,溫溫柔柔地說着惡毒話語的他,是我第一次看到。
我忍不住往牀裏縮了一下。
他目光暗了一瞬,大大咧咧躺倒我身側,手隨意地橫在我的肚子上。
「你自己動吧,我不反抗。」
-2-
最後不過是我燒得迷迷糊糊睡着了,他醉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無事發生。
第二日醒來,他麻利地穿上衣服,看都沒看我一眼,便出門了。
「沒關係,兮兮,小繞是個好孩子,他懂得感恩的,一定會對你好的。」他走後,媽媽安慰我。
葉繞七歲那年,家裏發生火災,只有他因爲被我拖着過家家,才倖免於難。後來我爸收養了他,給了他優異的喫穿和教育。
這份恩情,足夠道德綁架,讓他娶我,可無法逼迫他愛我。
我擠出勉強的笑容,「如果我病好不了,不要責怪葉繞。」
媽媽連連點頭,奶奶外婆在一旁抹淚。
但說來也奇怪,自從結婚後,我的病一天一天好轉了起來。
葉繞不經常回家,聽媽媽說,他在跟着爸爸學習打理公司事務。
以後啊,他會是爸爸的接班人。
但前提是,他得和我有個孩子。
最好是男孩。
我把媽媽這話,委婉地告訴了葉繞。
他看不出喜怒,坐在電腦前,撐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以爲他不想理我,正準備走,他突然站起身,拉住我的手腕,將我抵在了身後的牆壁上,灼熱的氣息撲灑在我臉上,我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許是見我這麼容易緊張,他眼裏多了分有溫度的揶揄,「生孩子有興趣瞭解一下嗎?」
我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可以嗎?」
葉繞伸出細長白皙的手指,抵在我的脣上,一側嘴角淺淺勾起,顯出幾分陰鬱的風流來,「當然……」
他收斂笑意,「不可以。」
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砸在他的手背上,他愣了一瞬,眼神冷了下來,「不準哭。」
我被他一兇,眼淚更是忍不住,慌忙背過身,面對着牆。
葉繞不喜歡我哭。
他說從小到大,只要我一哭,旁人就會認爲是他欺負了我,就算沒有人認爲,那種害怕被冤枉的緊張,也讓他覺得難受。
「今夜我不回來了,你不準告訴你爸媽。」留下一句話,他便走了。
我慢慢轉過來,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身子順着牆壁癱倒在地。
葉繞他在生氣,生自己的氣,生命運的氣,生我的氣。
他氣自己無能,他氣命運不公,他氣我嫁他。
可我,好喜歡他啊。
-3-
我媽給我看了一張照片,表情很凝重。
「兮兮,你是他老婆,該管管的。」
照片上,葉繞和一個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並肩而立,站在江邊,風揚起女孩的裙襬,遮住了他們手的位置。
但我想,應該是牽在一起了吧。
「葉繞和我說過,他們只是好朋友。」我默默刪除了照片,將手機遞給媽媽,「不要跟蹤葉繞,他不喜歡。」
「兮兮……」
「媽媽,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你們做長輩的不要插手,我不喜歡。」我蹙起眉頭,聲音不大,但卻篤定。
媽媽沒再說什麼,扭着腰肢去書房看書了。
一個人坐在陽臺,看着賴在天邊不肯沉去的夕陽,突然想到了十歲那年,我和葉繞之間的第一個吻。
那時我任性,明明三歲就會游泳,卻在他面前裝溺水,哄騙他對我人工呼吸。當他的脣貼上我的脣,我驀然睜開眼,輕輕咬了他一口,
「你要當爸爸了。」我得意地對他說道。
他飛快從我身上爬起來,瘋狂擦拭自己的脣,「親嘴懷不了孩子的,蠢貨。」
「那要怎麼才能懷?」我真誠地問道。
他紅着臉,狠狠剜了我一眼,跑走了。
有風吹響走廊的風鈴,將我從回憶中喚醒。
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脣,笑了起來。
那麼早就親了他,那到底多少歲,才能和他有一個孩子呢?
晚上葉繞一身酒氣地回來,嘴角還有淤青。
我連忙衝過去扶住他搖晃的身子,「你打架了?」
他粗暴地一甩,我毫無防備,被重重推倒在了地上,胳膊肘撞到凸起的鐵架,鮮血直流。
他似乎也沒想到會這樣,一瞬間愣住了。
我忍着眼淚爬起來,隨意抽兩張紙巾按在傷口處。
他眼神閃爍了一下,「怎麼不哭?」
我抿脣搖了搖頭,「你不喜歡。」
他嗯了一聲,大步往外走。
心口傳來鈍痛,我逼迫自己收回視線,背過身不去看他離開的背影。
「我去買藥。」突然,一句低沉的聲音傳來。
我驚喜地抬頭看去,他已經消失在樓梯處。
等到血跡都幹了,他也沒有回來。
我跑出去找他,卻在寂靜無人的街角,看到兩個緊緊相擁在一起的人。
月光將他們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
過了很久,他們還沒有分開的意思,而我也沒有上前打擾的勇氣。
我害怕聽見葉繞親口告訴我,他喜歡別人。
那樣我不知道該如何維繫自己的自尊,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面對他。
緩緩走向黑暗,我靠着牆壁,慢慢蹲下身子。痛意和委屈席捲而來,鋪天蓋地將我淹沒。
對這段婚姻尚存的幾分希翼,算是徹底破滅了。
葉繞,你這是出軌……
葉繞,我好失望……
葉繞,算了……
-4-
輕聲抽泣時,一雙皮鞋出現在視線,我緩緩抬起頭。
葉繞雙手插兜,居高臨下地看着我,他的臉隱沒在陰影中,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
「又哭什麼?」聲音磁性低沉,一如既往的好聽。
我穩了穩心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葉繞,我們離婚吧。」
這一幕我幻想過無數次,這句臺詞我也在心裏演練過無數次。
可當真的發生時,我還是覺得悲痛萬分,心像被一隻大手緊緊攥着,連呼吸都是痛的。
葉繞像是沒聽清,他蹲下身,與我平視。
「你說什麼?」他低聲問道。
距離太近,呼吸可聞,我很難鼓起勇氣再說一遍。
僵持了好一會兒,他率先站起身,挑起一側眉頭看着我,說道:「走,回家。」
一前一後往家走,我看着葉繞手中提着的藥品,陷入了回憶。
十二歲那年,我在小區撿了一隻流浪狗帶回家,媽媽看到後,很生氣,讓保姆馬上把狗抱出去扔掉。
我想出各種好話去求媽媽,她都不同意留下狗,最後還動手把狗搶走了。
我情緒失控,吼道:「爲什麼我們家可以收養葉繞,卻不能收養一條狗?」
剛說完,葉繞就從玄關走出來,眼圈通紅地看着我,小小的身杆繃得筆直。
我沒理他,氣沖沖往樓上跑,與他錯身而過時,他低聲對我說道:「我不是狗。」
氣頭上的我,沒聽懂這句話,事後反應過來,他是怪我拿他跟狗做比較。
給他道了很久的歉,替他做了很多份作業,他才原諒我。
後來沒多久,我發現我在小區裏餵養的流氓貓和流浪狗都不見了,我以爲是小區的物業把它們怎麼了,嚇得大哭。
葉繞在旁邊看了我好久,才慢慢吞吞地說道:「笨,哭有什麼用,它們都去了動物救助站。」
「你怎麼知道?」我抽抽搭搭地問道。
他斜了我一眼,「對別人好,是要給別人真正需要的東西,而不是施捨一點善心,就自我感動。」
葉繞把自己存了很久的零用錢,捐給了動物救助站,爲那些小動物換來了一個安身之所。
我很詫異,也很驚喜,看他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崇拜。
相比於我的投餵,他的辦法更能解決問題。我也開始省下零用錢,捐給救助站,有空還拉着他一起去救助站幫忙。
那段時間,少女心事真正顯露出雛形。
我跟着他,瞭解他,喜歡他,覺得他說什麼都有趣,想什麼都與衆不同。
回到房間,葉繞沒說話,沉默地給我上藥。
一邊用蘸滿藥水的棉籤替我手肘上的傷口消毒,一邊輕輕吹氣。
清涼的氣息拂在灼熱的傷口上,緩解了痛意。
我垂眼望去,他纖長濃密的睫毛低垂,在眼瞼投射出淡淡的光影,神色專注認真,帶着一種醉人的溫柔。
不小心愣神了一會兒,連他什麼時候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都不知道。
反應過來後,慌張挪開視線,臉上升騰起一股熱意。
「你剛剛提了離婚?」他站起身,漫不經心地收拾桌子上的藥物。
一句話,打破所有微妙氣氛,我轉過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方纔他聽到了,可卻裝沒聽到,現在這會兒,又把問題重新拋給我是什麼意思?
「林兮兮,結婚是你家人逼我結的,那離婚,就得聽我的。」他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件日常中可有可無的小事。
我呆若木雞地看着他,分不清他到底想幹什麼。
以前,他的情緒都有跡可循,高興還是難過,憤怒還是喜悅,我都能通過細節分辨出來,現在我卻越來越不懂他了。
我們的關係並沒有因爲陪伴而變得親密,反而隨着時間變得越來越陌生。
真是奇怪啊。
「我看見了,葉繞,你都有別的女人了,爲什麼不肯離婚?」我壓低聲音吼道。
他猛地抬起頭,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好半晌,他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你懂什麼,我就不離婚。」
說完,不等我回話,他甩門而去。
媽媽披着睡意跑出來查看,我擠出一抹勉強的笑意對他搖了搖頭,「沒事,拌嘴了。」
-5-
不知道怎麼面對這段婚姻,我選擇了逃避,趁着葉繞出差,搬到了學校宿舍。
從沒有離開過家人的我,不過獨立了兩天,就把自己弄得上吐下瀉,高燒不止,全身的骨頭都汩汩往外泛着痠痛。
迷迷糊糊醒來,拉着遮光窗簾的房間裏,漆黑一片,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安靜得令人心生不安。
我掙扎着起身摸索手機,想給爸媽打電話,卻由於手抖,意外地撥動了葉繞的號碼。
等接通後,聽到他的聲音,我才反應過來自己打錯了。
「我剛回國,在倒時差,很累,有事嗎?」
我靜默了一瞬,啞着嗓子回道:「沒事,你好好休息。」
「你……病了?」他遲疑地問道。
我輕輕嗯了一聲。
他那邊傳來穿衣服的窸窣聲,「麻煩。」
電話掛了沒多久,敲門聲響起,我爬起來去開門。
葉繞西裝革履,黑色襯衣的扣子一絲不苟地扣到最上方,襯得他脖子白皙修長,凌Ṱüₑ厲的喉結隱隱透出一種禁慾感。
他單手鬆了鬆領帶,語氣裏帶着風塵僕僕的疲憊,「走吧,大小姐,去醫院。」
這會兒正是黃昏時分,天邊的火燒雲絢爛妖冶,整個城市都籠罩在夕陽的餘暉中,散發着淡淡的傷感。
我坐車裏,看着窗外風景一幀一幀後退,心情突然平靜了下來,連身上的燥熱好像都感覺不到了。
「想吐就吐,洗車不費事。」在一個紅燈路口,葉繞扭開純淨水遞給我,神情裏帶着幾分關切。
一瞬間,我有些恍惚。
上次生病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醫院裏接受各種檢查,抽血、拍片,連腰穿都做了,爸爸媽媽急得上躥下跳,而葉繞卻在這樣一個焦灼的情況下,消失了。
雖然那會兒我們還不是夫妻,也沒有血緣關係,但好歹同一個屋檐下長大的,他的淡漠絕情讓我氣憤。
後來媽媽提出沖喜這個荒謬的主意時,我是帶着逼他來見我的念頭同意的。
我想看看,我和他這麼多年的情分,到底有多淺薄。
「兮兮……」
他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怔怔望着他。
「馬上到了,你感覺怎麼樣?」
說完,他抬起手,放在我的額頭上。體溫還是很高,他蹙起眉頭,神情變得有些焦慮,車子開得更快了。
到了醫院,醫生檢查過後,說是腸胃炎,喫了不乾淨的東西。
葉繞扶着我去打消炎針時,語氣不太好,「爲什麼要搬出去,覺得自己很能幹嗎?」
「想專心考博……」
我還未說完,他打斷我,「要麼我搬去你宿舍,要麼你搬來和我一起住。」
「不是住你家,是住我買的房子。」他又補充道。
我哼哼唧唧了兩聲沒回他。
護士來打針,我有點害怕,剛想別開臉,帶着淡淡菸草味的手掌就輕輕覆蓋在了我的眼睛處。
等針弄好後,才挪開。
葉繞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靠在椅背閉目假寐。
看着他眼圈下淡淡的青色,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對某件事又生出了期盼。
又好像陷入了更深的糾結。
一個人默默被這種情緒折磨得心煩意亂,我終於忍不住問道:「葉繞,那個女孩是誰啊?」
他緩緩睜開眼,側過頭看向我,眼底漂浮着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語氣譏諷,「你說的是哪個?」
「那天深夜,在街頭和你抱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我強忍着委屈,執拗地看着他,想要一個答案。
他眯起眼睛,勾起一個懶散的笑意,「不記得了。」
我緩慢地點頭,內心的潮漲潮落終於平息,他的若即若離,忽冷忽熱,在這一瞬間,都失去了探索的意義。
打完針後,葉繞送我回宿舍,親自動手給我熬了粥,囑咐我多喝一點後,就自然而然地躺到我牀上補覺去了。
他應該是累極了,蜷縮在牀上一動不動,呼吸帶着輕微的鼾聲。
喝完粥,我打算在沙發上將就一晚上,可醒來不知怎麼到了牀上,還環抱住了葉繞的腰,兩隻腿死死夾着他,像是把他當成一個陪睡布偶。
睜開眼,看見他放大的面容,嚇得我一骨碌爬起來,緊張得眼睛都不知道怎麼看。
他卻一點也不驚訝,慢條斯理地起牀,慢條斯理地去浴室,沒一會兒,又慢條斯理裹着浴巾走出來,問我:「你沐浴露哪兒買的,挺香的。」
我泄氣地坐在沙發上,在我們兩個人的關係中,無論發生了他什麼,他都能遊刃有餘。
而我,總是被迫跟上他的節奏。
-6-
我搬回了家,這在葉繞給出的兩個選擇之外。
勉強算我的反抗。
一天夜晚,我從學校回來,在小區門口,又看到了葉繞和那個女孩。
我鬼使神差地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你爸不可能欠那麼多錢,一定是被那對道貌岸然的夫婦給私吞了。」女孩激動地說道。
我腳步一滯,下一瞬,葉繞發現了我,他飛快將女孩護在身後,目光犀利地看着我,「你幹嗎呢?」
我看了看女孩,看了看他,挺直脊背,溫聲細語道,「葉繞,我是你合法妻子,現在這種情況,應該是我問你,你在幹什麼?她是誰?」
葉繞回過頭,輕聲對女孩說了句什麼,那女孩看了我一眼,轉身鑽進旁邊的車裏,開車走了。
「普通朋友。」葉繞淡漠地說完,往家裏的方向走去。
我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腦海中不停迴盪着剛剛女孩的那句話,道貌岸然的夫婦是誰?遺產又是什麼?
快進家門,葉繞突然停住腳步,面容嚴肅地看着我,「林兮兮,你覺得你爸爸媽媽是好人嗎?」
「當然,他們這些年做了多少慈善,你不知道嗎?」我激動地回道。
葉繞扯了扯脣角,看不出喜怒,「是啊,光收養我,就給他賺了多少好名聲,何況其他的。」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葉繞,你在說什麼?你覺得我爸媽收養你,就是爲了換取名聲嗎?」
他沒理我,徑直走進了院子。
我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夕陽的光給他勾勒出了一個柔和的金邊,身姿挺拔清瘦,走路的時候步伐很大,帶着一種乾脆利落的果決。
晚上寫論文時,同系的師兄發來消息,說是我拜託他的事成了。
我挑了件白色衛衣和闊腿褲,走休閒中性的路線,對着鏡子補妝時,葉繞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他打量了我一番,而後目光在鏡子中與我交匯。
「要去幹嗎?」他剛剛在樓下喝了點酒,嗓音裏帶着醉酒後的沙啞,還有幾分意味不明的曖昧。
「出去見個朋友。」我收斂起情緒,淡淡開口。
「很晚了。」他轉身靠着牆壁,銀灰色的睡衣釦子鬆開了兩顆,隱隱約約露出精壯的胸膛。
我輕聲嗯了一下,提着包往外走去。
很晚了,所以呢?
爲什麼他總是喜歡拋出一段模棱兩可的話來讓我猜。那種在肯定與否定之間來回掙扎的痛苦,他知道嗎?
剛出門,就聽到裏面傳來砸東西的悶響聲。我情不自禁腳步一頓,但旋即就醒悟過來,不重要了。
路過爸爸媽媽房間,裏面隱隱傳來爭吵,我聽到了葉繞和我的名字。
媽媽說:「葉繞對兮兮那是冷暴力,你就忍心讓兮兮這麼難過嗎?」
爸爸遲疑了一會兒:「你說葉繞是不是……」
後面的對話被刻意放低了聲音,聽不清楚。
想到讓他們擔心,我有些難受,腳下走得更快了。
在咖啡廳見到師兄的時候,他旁邊坐着一個清秀的男生,穿着白色襯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線條感很好看的手臂。
我猶疑地看了眼師兄,師兄給我遞了一個莫急的眼色,對旁邊的男人說道:「這是林兮兮,我的小師妹。」
「你好,我叫陸遠洲,」男人微微一笑,站起來,向我伸出手。
最擅長打離婚官司的律師,竟然這麼年輕?
我有些驚訝。連忙伸手過去。
細長白皙的手指微微握住我的指尖,很快便鬆開了,很有分寸感。
我和他打完招呼之後,師兄這ţü¹個介紹人便先離開了。
「我想和我丈夫離婚,但他不同意,請問我該怎麼辦?」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陸遠洲凝視了我一會兒,溫聲問道:「離婚理由是什麼?」
我剛想說感情不和,他突然坐直身體,認真地說道:「林兮兮,你要坦誠地說出原因,這樣我才能給予你最大幫助。」
和陸遠洲談完,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
我儘量保持客觀,但還是難免被情緒左右,說了些發泄情緒的話。
他很有禮貌,一直靜靜聆聽,沒有表現出一絲不耐。
「謝謝你。」我認真地說道。
這麼久以來,太多事堵在我胸口,如今倒出來一些,讓我舒服了很多。
他垂下頭,想了想,抬起頭,真誠地看着我,「沒關係,我按小時收費。」
我一時語塞,被他的直接逗笑了。
「不給錢你的態度會變嗎?」我問道。
「不會。」他站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有點晚了,我先送回家,明天給你離婚方案。」
-7-
陸遠洲開車送我回來,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兩鬢到下顎一線繃緊,專注地看着前方。
車裏播放着舒緩的輕音樂,加上燈光昏暗,我有些昏昏欲睡。
好像身邊這個男人,天生有一種讓他人信任的魅力,不過幾個小時,我便已經對他沒了那種陌生感。
到家時,他停下車子,看向我,輕聲道:「林兮兮,你到家了。」
我隱隱感覺有些不對,想了想,問道:「你們做律師的,不應該都是稱呼客戶小姐先生的嗎?」
他從見我,就是喊的我全名,林兮兮,一平一仄念得很輕快,帶着一種輕鬆愉悅的氣息。
車內的暖黃色燈光,揉碎落進他的眼眸,像灑在水波上的餘暉,他扯動脣角,笑道:「你不是客戶,是朋友。」
我眨了眨眼睛,好奇道:「朋友也是按小時收費的?」
他抿脣,特別含蓄地笑了起來,還沒說話,身後有人叩擊車窗,我回頭望去,是葉繞。
我連忙和陸遠洲道別。
「謝謝你,我先回去了,就算是按小時收費,我也覺得很值得。」
「不用我下去和他解釋一下嗎?看他樣子,不太高興。」陸遠洲看了眼車外的葉繞,問道。
「不用了,我能解決。」說完,我向他擺了擺手。
一下車,葉繞就強硬地摟住我的肩膀,眼神緊緊盯着陸遠洲的車。
我掙脫不開,只能任由他摟着,陪他一起站在原地,目送陸遠洲的車消失在夜色。
「他是誰啊?」葉繞抬起手,輕輕鉗住我的下巴,聲音裏帶着一種誘哄。
很少聽他用這種語氣跟我講話,我有些不習慣。
「一個朋友,怎麼了?」我回道。
他鬆開我,譏笑道,「是啊,你的朋友一向多。」
葉繞在我大學的時候,也對我說過差不多的話,那時是軍訓,我站軍姿暈倒了,葉繞來醫務室看我,見我身邊圍了很多人,臉色變得很奇怪,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我發消息問他怎麼了。
他過了很久,回我五個字,「你朋友真多。」
我以爲他是不認識我的朋友們,害怕尷尬才走的,軍訓結束後,還特意組局帶他融入,結果他卻怎麼也不肯去。
「葉繞,我有朋友這事,在你眼中也是錯嗎?是不是你討厭我,所以看不得別人喜歡我?」我平靜問道。
他眼底閃過一絲錯愕,飛快轉過身,只留給我一個清瘦的背影。
我無聲笑了笑,轉身往家裏走去。
遲遲沒有腳步聲跟上來,等我回頭時,門口已經沒有他的身影了。
第二天,陸遠洲約我見面,和我討論離婚方案。
我心不在焉,盯着他不斷翕動的嘴巴發呆。他的脣形很好,線條分明,顏色是淺淺的啞光色,看着很柔軟。
「林兮兮,你在聽嗎?」他抬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我迷茫地看向他,好一會兒,反應過來,輕聲道:「葉繞昨晚沒有回家。」
陸遠洲輕輕蹙起眉頭,骨節分明的食指在桌面有節奏的叩擊,「林兮兮,他有出軌的可能嗎?」
他聲音很溫和,但一字一句,與我而言,猶如一塊一塊巨石砸落在我心上。
昨晚和陸遠洲之間的談話,我都在極力避免這個問題。
而他也心領神會地接受了我的暗示,沒有點破。
今天……他問出來了。
我背脊垮塌下去,靠在椅背上,低頭重重喘息。
陸遠洲在對面安靜地等待着,沉默又固執。
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自己可以發出聲音了,抬起頭看向他,可開口卻嘶啞得幾不可聞。
「我覺得……有。」
陸遠洲眼底閃過一絲不忍,抬起手在我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第二下即將落下時,他愣住了,似乎反應過來有些逾距,耳尖染了一點豔色。
我收回放在桌面的手,輕輕笑道:「我沒事,放心吧。」
陸遠洲調整了下呼吸,波光粼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向我,「林兮兮,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你。」
「謝謝。」我歪頭笑道,心裏泛起難以言喻的痛楚。
葉繞,當初我一步一步向你靠近,現在卻要一步一步把你推遠,這種心情就好像鬥志昂揚去攀登山峯,眼見要到頂了,卻突逢雪崩,不得不調轉方向,鎩羽而逃。
-8-
葉繞連續很多天沒有回來,陸遠洲建議我調查一下他的行蹤,看能不能掌握一些實質性的出軌證據。
週五晚上,我剛約好一個狗仔記者,準備出門。
突然聽到書房裏傳來壓抑的怒吼,細細一聽,是葉繞的聲音。
「你說我爸媽留下來的遺產,很多都拿去抵他們欠下的高利貸了,我想看看欠條,或者轉賬憑證。」
我敲門的手僵硬在半空,久久無法落下。
「葉繞,我養你這麼多年,把自己的女兒都嫁給你了,你在懷疑我?」父親慍怒的聲音響起。
「是啊,我懷疑你。」葉繞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書房內很久沒有聲音,我心中一慌,飛快推開門,衝進去。
葉繞筆直地站在書桌前,目光如炬,父親疲憊地捏着眉心,一聲接着一聲嘆息。
聽見動靜,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我。
葉繞的表情有一瞬間慌亂,但很快就被隱藏在深沉似水的面容之下。
爸爸倒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他飛快站起身,指着我,問葉繞,「兮兮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百年之後,一切產業都是你們的,你還要跟我爭什麼遺產?我一直都是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你太讓我失望了。」
遺產?
一句話鑽進我的腦海:「你爸不可能欠那麼多錢,一定是被那對道貌岸然的夫婦給私吞了。」
我走近葉繞,抬起頭,望着他,眼眶不受控制地酸澀,「葉繞,上次那個女孩口中罵的道貌岸然的夫婦,是我爸媽?」
他緊緊盯着我,眼底劃過一絲恨意,輕輕吐出一個字,「是。」
我幾乎想也沒想,抬起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他是冷白皮,左臉歪向一側,清晰地顯現出掌印。
我強忍着聲音裏的顫抖:「你可以討厭我,可以……喜歡別人,但你不應該詆譭我的父母。」
葉繞從前是很尊敬我爸媽,一定是那個女孩挑撥離間。
這個想法牢牢盤踞在我的腦海,我越想越憤怒,衝上前,兩隻手狠狠揪住他的衣領,「葉繞,那個女孩想幹什麼,要你人不夠,還想要你的錢,對不對?」
葉繞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狠狠瞟了一眼父親,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林兮兮,等着我起訴你爸,你就知道對不對了。」
說完,他輕輕推開我,大步往外走去。
我怔怔轉過身,看向父親,「爸?」
父親靠在椅背上,點燃一支菸,眯着眼睛深深呷了一口,吐出濃稠的白霧,「兮兮,去和葉繞好好談談,他想要錢就給他,想離婚就離,我們家丟不起這個臉。」
「您有沒有私吞葉繞的遺產……」
還未說完,父親嚴厲打斷我:「沒有。」
一個人躲在房間想了許久,我開車來到葉繞的公寓樓下。
這裏的房子首付,是他用人生第一筆項目提成交的,房貸也是一個人在還。
沒有動用林家一分錢。
可能就是因爲他太刻意和林家劃清界限,我不是很喜歡來這裏。
坐電梯上樓,我找到他家,猶豫了下,按響了門鈴。
其實我也不太確定,他在不在這兒,只是來碰下運氣,他幾天沒回家,總該有個落腳的地方。
很快門開了,看見是我,葉繞的語氣很不好,「你來幹嗎?」
突然,他身後響起一道清亮的女生:「小繞,誰來了?」
我身子一僵,繞過他進門。
又是那個女孩,她穿着家居服,頭髮蓬鬆凌亂,臉上帶着剛剛睡醒的惺忪。
「林兮兮,你怎麼來了?」
我挺直背脊,往房間裏看去,那凌亂的粉色蕾絲牀單刺痛了我的雙眼。
原來他們都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
葉繞走近我,隔絕了我盯着牀單的視線,「林兮兮,我們談談吧。」
「是離婚的事嗎?」我認真地問道。
他呼吸一窒,表情流露出幾分痛苦。
「林兮兮,你憑什麼開口閉口離婚,你們林家對小饒就一直這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嗎?」女孩突然激動了起來。
葉繞神情一凜,低斥道:「孫欣冉!」
那女孩恨恨地剜了我一眼,鑽進了房間,將門摔得震天響。
我強提着一口氣,保持風度,「葉繞,我們之間只剩下離婚可以談了,你現在要談嗎?」
葉繞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眼底湧現出的情緒越來越複雜。
我感覺自己無法再在這個空間多待一秒,飛快轉身,逃一般走了。
-9-
開車駛出很遠一段距離,我將車停在路邊,像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喘息,好久才疏通心裏那口氣。
緩過神來,我給陸遠洲打電話,約他見面。
他沒讓我等多久,很快就趕來了咖啡店,步履匆匆,像是很焦急的樣子,一看見我,鬆了一口氣,「你聲音怎麼聽着這麼累?」
本來感覺調整得差不多了,但被人一關心,那種委屈瞬間擴散放大,蔓延至五臟六腑,化作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
我一邊慌亂擦眼淚,一邊急着收拾心情,反而把自己弄得更狼狽,有破碎的哽咽從我喉間溢出。
一張紙巾遞到我面前,我微微一愣,下一瞬,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拿着紙巾輕柔細緻地幫我擦去眼淚。
「要不去車裏,放肆哭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吸溜着鼻子點頭,任由他扶着我往外走去。
到了車邊,我剛準備坐進副駕駛,葉繞突然從車後衝了過來,不由分說地舉起拳頭砸向陸遠洲。
陸遠洲反應很快,人稍稍往旁邊一躲,腳下一動,就將葉繞絆倒在地上。
他將我護在身後,一語不發地看着葉繞。
我也沒有說話,強忍着去扶他的慾望。
「林兮兮,你出軌了?」葉繞紅着眼睛從地上站起身,咬牙切齒地問道。
我被這句話氣笑了,譏諷地看着他,「普通朋友。」
說完,我還故意往陸遠洲身邊靠近了一點。
當初我看到葉繞和孫欣冉在一起時,我問他孫欣冉是誰,他不也是敷衍我說普通朋友嗎?
葉繞蹙起眉頭,對我伸出手,「跟我走。」
陸遠洲側過頭看向我,像是在等我決斷。
我對着他輕輕搖頭,聲音乾脆利落,「我不要。」
葉繞瞬間被點燃了,氣勢洶洶地又想動手。
但陸遠洲應該是練過,他慢條斯理地解開袖釦,平靜道:「正當防衛,不犯法。」
我拉了拉陸遠洲的衣角,「上車吧,別跟他浪費時間了。」
浪費時間這四個字讓葉繞很受傷,他瞳孔一震,舉起的拳頭緩慢了放了下來,「你說什麼?」
我坐進副駕駛,目視前方,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陸遠洲很快也上車了,發動引擎離去。
倒視鏡裏,葉繞固執地站在原地,身影越變越小。
「林兮兮,我們去看一場日落吧。」陸遠洲突然說道,眼睛亮如星辰。
「好。」
海風徐徐,我和陸遠洲站在堤上,靜靜注視着天空盡頭的橘紅色晚霞,夕陽金色的光破碎在海面,美得驚豔而傷感。
在長久的靜默中,我安撫好了自己的心緒,側過頭看向陸遠洲,橘色的夕陽打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的眉眼,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熠熠生輝。
「陸遠洲,謝謝你。」我笑道。
他垂下眼睫看我,沒有說話,脣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其實,葉繞沒有什麼錯,不過就是我喜歡他很多年,他不喜歡我而已。不喜歡一個人是沒錯的,錯的是,那個得不到回應還不肯放棄,死纏亂打的人。」
「至於出軌,我和他結婚的理由本就不正當,說起來他還是爲了救我,人家沒怪我耽誤了他追求真愛,我又哪有資格去指責他。」
我長呼一口濁氣,心情越發平靜。
「從法律的層面來講,在婚姻存續期內和其他異性……」
我連忙打斷陸遠洲一本正經的解釋,無奈地笑了起來,「我這就是感性一下,葉繞已經和別人同居了,他應該更着急ţū́ₗ離婚,如果能好聚好散,這官司就不用打了,我不想鬧得人盡皆知。」
他目光中閃過一絲欣喜,抿着脣笑了起來。
我猶疑地看着他,問道:「你都沒官司打了,高興什麼?」
他看向海面,目光悠遠,似乎透過眼前的景色,看到了記憶中的某個角落。
「林兮兮,我們以前見過。」
我啊了一聲,錯愕地看向他。
他沒有看我,自顧自地說道:「你師兄有一次失戀了,拉着你陪他喝酒,最後喝着喝着你倆一起蹲馬路牙子上哭,那天我也在,只是被你們忽視了。我揹着你回去的路上,你在我背上不停地叫葉繞名字,叫着叫着又笑了。」
我隱隱約約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師兄失戀那次,他的朋友特別不解風情,只會告訴他,該怎麼通過法律途徑,把戀愛過程中的經濟損失降到最小……
「聽你師兄說你想找我打離婚官司,我還挺驚訝,你那麼喜歡葉繞,怎麼會捨得跟他離婚。」他側過頭,看向我,「林兮兮,我……等你離婚。」
路對面忽然響起一聲刺耳的汽車鳴笛,他最後的四個字我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他彎起眼睛,笑着搖了搖頭,「沒什麼。」
-10-
回到家,葉繞也在。
飯桌上氣氛十分詭異。
葉繞不停給我夾菜,一句話不說,爸爸媽媽時不時偷瞟我們一眼。
好不容易熬到喫完,葉繞提出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沿着街邊,我們漫無目的地閒逛,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我們混跡在其中,各懷心思,誰也沒先開口。
拐角處有一個小女孩突然跑過來,舉着手中的玫瑰,笑得明媚可愛,「哥哥,給女朋友買朵玫瑰花吧。」
葉繞愣了一瞬,表情變得柔和了起來,他接過小女孩手中的花,放緩聲音說道:「她是我媳婦兒。」
尾音上挑,帶着點得意,聽得我心率莫名ŧů⁴加快了一個節拍。
真難啊,一遍一遍下定決心去放棄,還是會輕易被他觸動。
葉繞ṭũ₅將花強硬地往我懷裏一塞,臉上泛起了淡淡紅暈,「隨手買的,不喜歡可以扔掉,」
我捏緊花束,想了想,往旁邊垃圾桶走去。
手臂突然被人拉住,我回頭看去,葉繞一臉受傷地看着我,薄脣抿成了一條線。
「葉繞,你能告訴我爲什麼嗎?」我掰開他的手指,轉身看向他,「我想放棄了,可你爲什麼又要給我一種錯覺?」
他眼尾慢慢泛起猩紅,下巴輕輕抖了抖,「我……」
我期待地看着他翕動的脣。
可好久好久,他都沒有再發出聲音。
我泄氣地吐出一口氣,走到垃圾桶邊,將花扔了進去。
葉繞目光失焦了片刻,他笑了笑,「林兮兮,我累了,算了吧。」
「什麼算了?」我疑惑道,這才走了不到十分鐘啊。
他沒理我,大步往家裏走,像是身後有什麼人在追趕他一般。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覺得很困惑,爲什麼他對我的態度總是這樣反覆無常,陰晴不定,一會兒好一會兒壞呢。
我回家時,媽媽一個人坐在家發呆,像是陷入了某段往事。
葉繞和爸爸都不見了。
我問媽媽他們去哪兒,媽媽回過神,表情有些古怪,顧左右而言他。
心裏生了些疑慮,想到爸爸和葉繞上次爭吵的場景,我一慌,剛準備給葉繞打電話,媽媽制止了我。
「兮兮,讓他們好談一談。」
看着媽媽複雜的表情,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孫欣冉的臉,我想她或許知道點什麼。
開車來到葉繞的公寓,孫欣冉果然在這兒。
聽到我的來意,她冷哼了一聲,「這事你去問你爸媽更合適,免得我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你接受不了。」
「孫小姐,還請您告訴我。」我說道。
孫欣冉伸了個懶腰,「不要,現在這會兒正是關鍵時候,萬一你跑去哭着求着讓小繞回頭,我不是功虧一簣嗎?」
說完,她「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站在走廊,我心裏生出了很多不好的想法,葉繞和父親的那次爭吵,遺產,道貌岸然的夫婦,媽媽的複雜神色,葉繞的欲言又止……
難道……
晚上十點,爸爸回來了,葉繞卻沒有回來。
我懸着一顆心跑去問爸爸,他笑得和藹可親,說他和葉繞的誤會解除了,什麼事都沒有。
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這背後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可我不敢問。
我也害怕爸爸的形象在我心中崩塌。
第二天下午,我在實驗室做實驗,葉繞突然來找我了。
他眯着眸子,淡淡笑道,「喫個散夥飯?」
我有些詫異,重複了一遍:「散夥飯?」
他沒有說話,一雙溼漉漉的眸子靜靜盯着我,點了點頭。
到餐廳,葉繞自顧自點菜,點好後,他笑着問我:「還有想喫的嗎?」
我搖了搖頭,剛剛他點的,全是我愛喫的。
喫飯的過程,葉繞喫得很少,要麼給我夾菜,要麼撐着下巴靜靜看着我。
一頓飯,我隱隱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
「葉繞,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我問道。
他表情僵硬了一瞬,「我想瞞你你管得着嗎?喫好你的飯,過好你的日子。」
心中不安逐漸放大,我想追問,葉繞卻站起身說有事,要先走。
分開的時候,他輕輕抱了抱我,貼在我耳骨,啞着嗓子說道:「離婚協議書,我明天給你。」
終於要到這一天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好像有一團迷霧遮擋在了我的眼前。
葉繞走後,我立馬去了他的公寓,想再見一見孫欣冉,可孫欣冉不在,家裏沒人。
我在樓下等到凌晨兩點,終於看到她摟着醉酒的葉繞從出租車上下來。
「葉繞……」我輕聲喚道。
葉繞醉眼矇矓地看向我,突然發火:「你走,我不想看見你,你去找你的普通朋友去。」
越說他越激動,孫欣冉都要扶不住他了。我想上去幫忙,卻被葉繞推開。
孫欣冉欲言又止地看向我,「你先回去,我照顧他。」
看着他們一起上樓的背影,我突然覺得挫敗極了,陪在葉繞身邊那麼多年,卻落得連照顧他的資格也沒有。
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應該這麼生分吧。
-12-
離婚協議書是郵寄到家裏的。
葉繞沒有出現。
看着合同上的簽名,我一時間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緒。
葉繞竟然主動放棄了所有財產……
發了好久的呆,我準備把這件事告訴爸爸的時候,手機上突然來了條短信。
是陌生號碼,「林兮兮,來江灘十二號咖啡廳見一面吧,有些事情,我覺得不能葉繞一個人承受。孫欣冉。」
到咖啡廳時,孫欣冉坐在角落,眼瞼下一片黑青,顯然是沒睡好。
在她對面坐下後,她沒有說話,而是將手機扔給我,裏面有一段錄音。
顫抖着手點了播放之後,手機裏傳出葉繞嘶啞的聲音,「我從來都不在乎遺產,是多是少,有還是沒有。」
他緩了口氣,「可你爲什麼要對舅舅那麼狠心?」
「你是我林家養大的,是我林家人,哪有什麼舅舅。」是父親的聲音,他嗤笑了一聲,語氣裏有濃濃的不屑。
「那是一條人命。」葉繞聲音高亢了起來。
「呵,跟我有什麼關係?」父親反問道。
「當初他們求你借一點我爸爸的遺產給他們,你爲什麼不肯?還把我送到了國外,讓我對這些一無所知。我舅舅等着錢換肝,肝源都找好了。」葉繞越說越激動,「你就是想讓他死,好讓其他人恨我,再也不認我這個親人,對不對?」
「葉繞,我說過了,你是我林家人,沒有這麼些親戚,你只能爲我林家做事,休想胳膊肘往外拐。」父親回道,「你要是和兮兮離婚了,我會給你一筆遣散費的。但是葉繞啊,你覺得沒了我林家,你能混成什麼樣呢?你不感恩戴德,還在這鬧什麼小孩脾氣?」
葉繞冷笑了一聲,「你看看這些證據,夠不夠起訴你侵吞他人財產,你不是一向注重名聲嗎?」
父親聲音消失了很久,再響起時,已經沒有了最開始的淡定,「說吧,有什麼條件?」
「陪我去舅舅墳前道歉,給我外婆道歉。」葉繞一字一頓,說得很堅定。
「我道歉之後呢?」父親問道。
這次輪到葉繞沉默了,好久之後,他啞着嗓子,說道:「我和林兮兮離婚,淨身出戶,和林家,再不來往。」
「好。」父親想也不想,一口答應。
渾身血液仿若停滯,一種沒頂般的絕望,兜頭襲來,我想立刻去質問我尊敬的父親是不是真的,我也想問問葉繞,到底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孫欣冉嘲諷地扯了扯脣角,低聲道:「我怕我告訴你這些,你會不信,所以我特意錄下來的,你父親……」
她停頓了下來,看了我一眼,「算了,我答應了小繞不詆譭他,之前不告訴你,是因爲我還不知道小繞這傻子會放棄起訴,我怕你干擾到他的決定,現在我們來聊一聊小繞吧。」
孫欣冉的眼圈慢慢變紅,「林兮兮,小繞他確實不懂怎麼去愛一個人,可你們林家有給他愛人的底氣嗎?他寄人籬下這些年,內心是怎樣的煎熬你知道嗎?」
「你不可能知道,你有那麼多人圍着你,哄着你,你根本就看不到陰暗的地方。」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葉繞喝醉了,說你身邊的朋友一個比一個優秀,每一個都比他跟你要般配,林兮兮,你總說你喜歡他,可你從來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安。」
「你知道嗎?他一個無神論者,在你生病的時候,聽醫院其他人說哪裏的菩薩很靈,傻乎乎地跑過去了,你沒發現,自從你生病之後,他就再也沒碰過葷菜了嗎?你好了他還要定期去寺廟還願,就是捨不得拿你冒險。」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捋清她的這一大段話,愣愣地點頭。
「舅舅的事,是在他和你結婚當天,我告訴他的。」孫欣冉飛快擦了擦眼角,「他一邊過得如履薄冰,一邊又要虛張聲勢,我還以爲他過得很舒服呢。早知道不告訴他了。」
「林兮兮,你看你爸做的這些缺德事,他都瞞着你,不就是怕你難過嗎?他很喜歡你,只是找不對方式。」孫欣冉認真地盯着我的眼睛,「你真要和小繞離婚嗎,再給他一次機會好嗎?我不想看到他這麼難過。」
我愣愣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問道:「你和他到底什麼關係?」
孫欣冉氣笑了,「我是他小姨啊,比他小兩歲的小姨,他想看你喫醋,卻沒有想到你會祝福。」
我低下頭,清楚地聽見自己這些日子築建起來的心防,土崩瓦解,滿天塵埃凝聚成葉繞的模樣。「我喜歡他。」
孫欣冉遞給我一把鑰匙,「他昨晚喝了很多酒,去照顧他吧,不要再管其他的恩恩怨怨了。」
趕到葉繞公寓時,裏面已經沒有人了。
我一個人坐在房間,細細想着這些年的過往。
對父親的失望,對葉繞的愧疚,織成了一張網,將我緊緊縛住,越纏越緊。
晚上凌晨三點,門外傳來開鎖聲。
我緊張地站在黑暗中,一瞬不瞬盯着門板。
一旦有所期待,時間好像都會慢下來。
終於,葉繞進門了,他打開燈看到我的瞬間,臉上閃過很多表情,但最終都隱沒在平靜之下。
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我走過去,牽起他的手,「葉繞,我不想和你離婚,我喜歡你。」
他呼吸一頓,甩開我的手,蹙起眉頭,疑惑地看着我,「你不是說,和我是浪費時間嗎?」
「我……」
下一瞬,葉繞低頭堵住了我的脣。
我飛快回應他,似乎想以此表明自己的決心。
許久之後,他氣喘吁吁地放開我,啞着聲音問我,「離婚離異書都給你了,爲什麼還要來找我?」
「我都知道了,我爸爸的事,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忍着哭腔說道。
他沉默了一瞬,打開手機相冊,給我看,「這是他轉移財產的記錄。」
說着,他一張一張將照片清除。
「林兮兮,我答應你,不會起訴你爸,和他談的條件也絕對兌現,你可以走了。」
我們之間太多的試探,卻太少的信任。喜歡是喜歡,害怕也是真的害怕。
我突然有點理解,孫欣冉說他,一邊如履薄冰,一邊虛張聲勢是什麼意思了。
「葉繞,你喜歡我對不對?」我問道。
他沒有躲避我的目光,既沒說話,也沒否認。
「我準備了一份合同。」我打開包,從裏面拿出一個文件夾。
這是我讓陸遠洲緊急趕出來的,當我說清這個合同的用途時,他表情變得有些傷感,靜靜凝視了我好久,然後很認真地跟我道別。
我不理解,也沒有多餘的心思用在他身上。
葉繞接過看完,神情變了又變,最後露出幾分無助來。Ţũ̂₀
「如果你想要離婚,那我淨身出戶,如果不離婚,我想搬過來和你一起住。」我吸了吸鼻子,呼吸都忍不住放緩,生怕不小心錯過他某個表情,「葉繞,遵從自己內心,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尊重。」
一直以來,葉繞都在被迫選擇,現在,我想給他一個主動選擇的機會。
離婚,我盡我可能,彌補他,不離婚,我用一輩子來愛他。
「林兮兮,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極力掩飾喜歡你這件事,我害怕別人知道,嘲笑我,更怕他們嘲笑你,結婚以來,我算是驗證了自己的看法,我不是個合格的戀人,我自私自利,佔有慾強,幼稚,想時時刻刻黏着你……」他眼尾猩紅,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似乎怕忍țūₙ不住眼眶裏的眼淚。
「葉繞,我喜歡你所有的樣子。」
時間再度變緩,不知過了多久,葉繞抬起手,揉了揉我的頭頂,「我不喜歡你的普通朋友,你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後,能不能別再坐他車了,我也有車啊。」
衝進他的懷抱,一種後怕湧上心頭,我帶着哭腔說道:「那是我的離婚律師。」
他緊緊抱住我,像是要把我揉入身體:「那以後再也不需要他了。」
「好。」
「林兮兮,你教教我。」他貼在我的耳骨說道。
我疑惑地嗯了一聲。
「我到底該怎麼愛你。」他悶聲道。
我摟緊他的腰,「我們一起學。」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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