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深情男二成親第七年,女主回來了。
她和男主鬧了彆扭,淋雨站在我家門前:
「孟家哥哥,我無處可去了。」
我那個向來溫吞沉穩的夫君孟鶴書發了火:
「我去找他算賬!」
連我七歲的兒子孟柏都揮着拳頭:
「仙女姐姐不哭,我長大了娶你。」
他們爭先恐後逗她開心時。
我因買江鮮,被突如其來的大雨困在漁船上。
那船伕正扯着嗓門,朝着岸邊攬客:
「去青州的還有嗎?」
我低頭看了看籃子,剛剛買了三尾刀魚,還剩一兩碎銀。
我將一兩銀子遞給船伕,問道:
「一兩銀子夠坐到哪裏呀?」
-1-
「一兩銀子?到青州還有的剩呢。」船伕笑問,「娘子要去青州?」
我點點頭。
那船伕看我,有幾分狐疑。
我一身家常衣服,沒有一件行李。
甚至手上挎着的籃子裏,裝的也是剛剛纔跟他買的三尾刀魚。
「娘子要家去收拾行李?還是等家人一起走?」
我想了想,笑着搖搖頭:
「不了,就我一個。」
船伕雖然覺得稀奇,拿到銀子也就不問了。
船開了,江上霧濛濛的,像孟鶴書書房裏掛的畫。
聽船伕說,到青州要兩日的水程。
我掂了掂口袋裏半吊錢,又摸了摸髻邊的豆玉簪子,才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草率了。
本來今早,孟鶴書還和我說,想喫我做的雙皮刀魚。
出門時,我兒孟柏也反覆叮囑我:
「仙女姐姐昨晚說想喫魚,阿孃你要買四條回來,爹爹一條,仙女姐姐一條,柏兒一條,你一條。」
要我說啊,都怪這船伕,怎麼偏偏就剩三條。
四個人不知道怎麼分,我才爲難得想逃。
正想着,肚子餓了。
我沒帶乾糧,又花了十五文,跟船上廚子借了小爐子,買了塊小豆腐。
我也想儉省些花。
可沒有豆腐,這魚也太可憐了。
剖腹刮鱗,煎得微黃,再加滾水。
一鍋奶白鮮香的湯,在爐上小聲咕嘟。
引得外頭船客們吸了吸鼻子,不住張望:
「咦?好香的湯。」
千滾豆腐萬滾魚,這湯越滾越鮮。
我夾到第三塊豆腐時,那船伕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娘子好手藝,這湯怎麼白得像牛乳?」
我分了他一碗,那船伕喜出望外。
我看他用餅擦了碗底,碗乾淨得都好像不用洗,ŧū́₄心裏有幾分自得:
「可惜沒有芫荽,否則還要鮮呢。」
船伕喫了湯,便與我熟絡起來。
我知道他叫春生,他知道我姓喬。
「娘子和夫君吵嘴了,賭氣要回孃家?」
沒有,孟鶴書性子溫煦。
我們成婚七年,從未吵過架,在旁人眼裏也算得上恩愛。
「……不是賭氣,是和離。」
春生按捺不住好奇:
「咋離了呀?爲錢還是爲人?」
把我問住了。
爲什麼呢?
好像不爲錢也不爲人。
爲半月前孟鶴書給她撐的一把傘?
爲昨晚柏兒送她的一支素銀釵?
還是爲今日讓我爲難的三尾魚?
好像都不是。
哦,我想起來了。
「因爲一碗麪。」我捧着魚湯,篤定地點點頭,「那碗麪鹹了,讓我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意思。」
「就因爲一碗麪?」
對,就因爲一碗長壽麪。
-2-
半月前,我家門前來了位姑娘。
這姑娘在細雨中哭着叩門,如一朵雨打過的梨花:
「孟家哥哥,玉遮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孟鶴書不在家,在醫館爲人看診。
他是很負責的大夫,若是看上了病,不會輕易丟開手,有時連我送去的飯都會忘記喫。
更何況是我生病,咳了三日也不見好。
我手上扎着銀針,就有病人擠眉弄眼地笑他:
「有孟神醫,娘子也會生病呀!」
孟鶴書就苦笑一下:
「我娘子貪玩,昨日陪柏兒放紙鳶受了寒。」
外頭柏兒風風火火跑進來,抱住了孟鶴書的腿:
「爹爹!門口來了個好漂亮的仙女姐姐找你!她說她叫玉遮……」
聽到這個名字,孟鶴書怔愣,銀針險些紮了自己的手。
柏兒火急火燎地拉着他,父子倆跌跌撞撞地奔出醫館。
留我一人,滿手銀針,尷尬得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孟鶴書又抱着傘匆匆跑回來。
不是想到了我手上還插着銀針。
是發現家門鑰匙還在我這:
「對不起阿喬,我一時情急。」
他一時情急,卻還沒忘記拿一把傘,爲她擋雨。
對玉遮姑娘好,已經成了我夫君的習慣。
「給孟哥哥添麻煩了。」玉遮低頭擦了一下眼角,「我和陸郎吵架了,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能去哪。」
幾天前和夫君吵了架,玉遮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還好來了我這裏,你怎麼連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一慣溫聲細語的孟鶴書,第一次連語氣都重了,
「你是有身子的人,我去找他陸晏理論!」
柏兒興奮地湊在玉遮身邊,一口一個仙女姐姐地喊她。
「仙女姐姐,你的衣服好漂亮,身上也好香。」
玉遮摸了摸柏兒的頭,又驚喜地看了看孟鶴書:
「呀,一模一樣,有兩個孟家哥哥了。」
得了誇獎,柏兒更開心:
「那等我長大了,就娶仙女姐姐當娘子。」
玉遮被他逗笑了,忍不住瞧了孟鶴書一眼:
「果然是你兒子,連眼光都像你。」
玉遮笑着,孟鶴書牽動心上舊痛,便裝作無意走到外頭,同我囑咐:
「玉遮有身孕,飲食需要清淡,肉也以魚蝦爲上,你做飯時不要放黃酒。」
我其實不太高興,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讓我不高興:
「……那她要住多久?」
「醫者仁心,她大着肚子,你怎麼能把她往外趕?」
我癟了癟嘴,心想我又不是大夫。
見我不開心,孟鶴書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溫聲道:
「你先去燒飯,明日我去陸府同陸晏理論,好不好?」
怕我還不高興,孟鶴書又說:
「半月後是你生辰,咱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柏兒可準備了驚喜給你。」
一窗之隔,我瞧了一眼虎頭虎腦的柏兒,忍不住笑:
「那是柏兒的壓歲錢,說要將來娶媳婦用的,你也騙來了?」
「什麼叫騙,孝敬阿孃,天經地義,你可別問是什麼,我答應了保密的。」
我抿嘴一笑,壓住心頭的甜蜜:
「我纔不問呢。」
因爲我早就看到啦。
柏兒鬼鬼祟祟藏在枕頭下的銀簪。
-3-
陸晏不在府上,陸家人說他奉詔入京。
京城路遠,不知聖上要他做什麼,最少也要等上半個月。
「阿喬,再等半個月,好不好?」
我不知道爲什麼我不喜歡玉遮姑娘。
明明喊我阿喬姐姐時,她笑得那麼甜。
明明我最喜歡聽人誇我廚藝,可她的誇獎卻讓我不開心:
「阿喬姐姐燒飯真的很好喫,難怪能牢牢抓住孟家哥哥的心。」
可是除了我,孟鶴書和柏兒都很喜歡她。
平時最聽我話的柏兒,第一次將眼前飯碗推開。
飯撒了,湯水沿着桌邊滴滴答答。
「我喫不下,我想跟姐姐上街買糕喫!」
見不得他浪費糧食,我訓斥了兩句。
柏兒伸手擦眼淚,還沒認錯。
玉遮就走過來打圓場:
「阿喬姐姐,小孩子是饞嘴的時候,不能總喫正兒八經的飯。」
柏兒擦着眼淚,恨恨地看了我一眼:
「爲什麼我娘是你?爲什麼我娘不是仙女姐姐!」
柏兒這一句話,讓門外的孟鶴書也怔住了,他黯然垂下眼。
我的心像被誰生生挖走了一塊。
當初懷柏兒的時候很辛苦,胎位不正,我痛了一天一夜生纔下來。
每次柏兒淘氣,孟鶴書就和他說,你娘生你有多辛苦。
柏兒就慌忙用他的手捂住孟鶴書的嘴,又指指自己心口:
「爹爹你不要說了,阿孃痛,柏兒這裏也痛痛呀。」
第二日是我生辰。
我燒了一桌孟鶴書愛喫的菜,又去買了柏兒想喫的糕。
等到天黑,廚房的菜熱了第三遍時,孟鶴書帶着柏兒回來了。
我看見柏兒要送我的那支銀簪,插在了玉遮姑娘鬢邊。
孟鶴書見我目光落在那簪子上,才猛地想起來今日是我生辰。
他忙解釋,因爲玉遮姑娘心情不好,他們才陪她在外頭逛了一天。
這簪子也是柏兒給玉遮姑娘戴着玩的,不是要送給她。
玉遮摸着柏兒的頭:
「柏兒乖啊,把簪子送給阿孃,好不好?」
柏兒躲在玉遮身後,嘴一垮,嚎啕大哭:
「爲什麼要送給她?
「她戴這個又不如仙女姐姐好看!」
孟鶴書拉下臉厲聲訓斥柏兒,玉遮卻像個慈母護着孩子。
不知道爲什麼。
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很壞又很多餘的人。
廚房的菜又冷了,我沒有心思,也沒胃口再熱了。
我給自己煮了一碗麪。
可能我哭糊塗了,才放多了鹽。
一碗鹹得發苦的面,讓我覺得這日子好難過。
-3-
「要把日子過好啊!阿喬姐!」
下了船,春生攏起手,衝我大喊。
我站在渡口,衝着他揮揮手。
我想數一數還剩多少錢夠我落腳。
才發現給春生的那兩碎銀,不知何時又被他放在竹筐下。
船已經開了,我追不上。
唉,只好以後還他了。
我在青州的酒樓打聽了三日,要麼不缺人,要麼將工錢一壓再壓。
有一家倒是點了頭。
掌櫃的說要試用看看,讓我燒了三日的菜。
也不知是哪家這麼能喫,光蒸的飯都夠孟家小半年喫的。
我不敢大意,忙得腳打後腦勺。
那小鬍子掌櫃的每次過來,都微笑點頭。
我本以爲過關了。
誰知第三天,那掌櫃翻臉不認人,將我和包袱往門外一丟:
「娘子手藝不行,客人喫了鬧肚子,還要我們賠一大把銀子呢!」
我再傻也知道被騙了。
我沒哭,擦了擦眼睛,撿起包袱拍了拍上頭的灰。
第五日,身上的錢見了底,我站在當鋪門口,要當簪子了。
卻有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喚住了我:
「娘子留步。」
我並不認識他。
「前幾日,我們書院的菜是娘子燒的嗎?」
「不是,前幾日我給客雲樓燒的,沒給什麼書院燒過。」
「那就是了,是我們書院和客雲樓定的。」
我想起來那掌櫃的說,客人喫了鬧了肚子,不安道:
「你們是喫壞了肚子?」
「沒人喫壞肚子。」那書生笑道,「是覺得娘子燒得好,後來又定了兩日,那客雲樓再沒燒過這麼好喫的菜。打聽才知道,他們家掌櫃的不厚道。」
所以呢?
「我們書院還缺個舍監,只是有些辛苦,除了燒飯,還要洗衣,但是喫住都包,不知娘子願不願意。」
這是青州數得上名頭的觀鶴書院,依山傍水而建。
我不大看得懂匾上龍飛鳳舞的字,也琢磨不出是什麼深意。
只覺得這校舍後頭的荒地墾出兩個菜園子不錯,還能養幾隻雞。
先生們愛竹,所以書院多竹林。
我想着也不錯,嫩竹筍燉鹹肉湯,老竹子劈了做扁豆架子。
我喜歡種豆種瓜,可孟鶴書不喜歡。
他說院中要種梅花,冬日賞梅最是風雅。
我歡歡喜喜爲他移栽了一園的紅梅。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玉遮姑娘也喜歡梅花。
見我不語,那書生小心問:
「娘子可有什麼顧慮?是這月錢……」
「這裏能給我種菜嗎?」
「當然可以!」
我點了點頭。
「那行。」
-4-
書院附近住着幾戶人家。
那日找我的書生叫許嘗。
許嘗叮囑我:
「書院的人都和氣,幾家住戶也都好說話,唯獨不要跟癩皮狗扯上關係。」
癩皮狗?
許嘗恨恨道:
「就是阿虎,有娘生沒娘養的小畜生。」
我聽旁人說過。
阿虎是個十歲的孩子,爹另娶,娘改嫁,剩他一個人沒人要。
沒有孩子願意跟阿虎玩,都說他滿嘴謊話,手腳還不乾淨,偷雞摸狗。
而且他力氣大,喜歡打人。
誰得罪他,他就半夜推人家的絲瓜架子,開人家雞籠子請黃鼠狼的客。
孩子們討厭他就算了。
照理說,二十歲的許嘗不會跟十歲的阿虎結仇。
偏偏前年,阿虎設陷阱抓野兔子,害得許嘗摔斷腿,誤了考。
偏偏考題,是許嘗最擅長的史論。
從此許嘗就恨上了他。
許嘗要揍他,阿虎就往地上一躺,儼然一個小潑皮:
「打人啦打人啦!大人打小孩啦!先生打好人啦!」
許嘗咽不下這口氣,便買了糖給附近的孩子。
讓他們揍阿虎一頓。
阿虎捱了揍,如癩皮狗一樣在泥裏打滾:
「嘻嘻,不疼,一點都不疼。」
沒臉沒皮,書院沒人治得住他。
許嘗徹底沒轍了,只好自認倒黴。
誰知我沒惹他。
倒是阿虎惹上了我。
他偷了我的蘆花雞,在後山烤了喫。
雞腿太燙,掉在地上,他也不嫌髒,拍了拍外頭的土,塞到嘴裏。
吞嚥時扯到傷口,疼得他吸一口氣,卻不妨礙狼吞虎嚥。
他喫得專注,並沒發現我站在他身後。
我拍了ŧú⁵拍他的肩膀:
「蘆花雞這麼燒不好喫的。」
阿虎嚇得一個哆嗦,嗆到了,拼命地咳。
我拍了拍他的後背:
「蘆花雞要菌子燉湯,要麼炒了做面澆頭。」
兩碗雞湯,他一碗我一碗。
只是他的那碗放了兩條雞腿。
就像從前給柏兒和孟鶴書做雞湯,他們父子一人一個雞腿。
阿虎將信將疑看着我,又架不住那雞湯太香,雞腿太肥。
「你想幹嘛!」
「我想跟你說,蘆花雞適合煲湯。」
「湯裏有毒?你以爲我不敢喫?」
阿虎視死如歸地捧着碗。
我看他第一口就瞪大了眼睛。
他喫得狼狽,我懷疑他幾乎要將舌頭也吞下去。
我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人都說:半大小子,喫窮老子。
第三碗雞湯下肚,阿虎連眼神都清澈了。
「以後肚子餓,不要偷東西,可以過來喫飯。」
他用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袖口擦了擦嘴。
還想說點什麼,一抬眼看見許嘗進門,一句謝謝也沒說,放下碗就跑了。
許嘗對着他背影啐了一口:
「娘子可別心軟,那是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
倒不是心軟。
我只是覺得一個愛惜糧食的孩子,不會壞到哪裏去。
可第二日,我搭在校舍後頭的扁豆架子就倒了。
許嘗領着一羣人過來做見證,阿虎手足無措地站在倒了的扁豆架子旁邊。
不等我開口,阿虎狠狠地推了許嘗一個跟頭,慌忙跑了。
「這小畜生!娘子對他這麼好,他反倒來禍禍院子。」
我想了想:
「昨晚颳了一夜的風,又下了很大的雨,興許是我沒架好。」
晚上,院子外蹲了個鬼鬼祟祟的影子。
我熱了熱昨日的雞湯,香味飄出來,那影子就蹲不住了。
「……架子不是我推的,我昨晚聽着風聲就想,你的架子會不會被風吹倒,專門跑過來看的。」
「說出來就好,爲什麼要跑呢?」
阿虎低着頭,聲音竟然帶了哭腔:
「我不想跑,可我怕你開口不是問我,是先罵我。」
「那以後遇到事情,我先問你,好不好?」
阿虎不吭聲。
他把那碗整個捧起來喝,碗擋住了臉,遲遲不肯放下來。
我就笑他:
「蘆花雞拌着眼淚也不好喫的,會鹹。」
-5-
一轉眼已經是夏日。
後院蟬鳴愈靜,滿院涼蔭。
先生們遊學,出了遠門。
今日得閒,我將學生們的衣服和牀褥拆了曬洗。
「不讀書,我腦子笨。」阿虎幫我夯實晾衣架子,一個勁搖頭,「而且書院的人都討厭我,我也討厭他們。」
阿虎十歲,比柏兒大三歲。
柏兒已經會背千字文,還會算幾筆小賬了。
阿虎卻什麼也不懂,大字也不識幾個。
我想着攢半年錢,給阿虎找個學上。
「你不識字,又沒有喫飯的本事,將來別人欺負你怎麼辦?」
「別人欺負我,我就找阿孃撐腰!」
「那時候娘都老了,你怎麼辦?」
這話問得阿虎難過起來,他緊緊抓着我的袖子:
「阿孃不老!永遠不許老!」
「好好好,阿孃不老,阿孃一直陪着你。」
我蹲下身子,爲他擦去眼淚。
卻聽見身後有人喚我,聲音竟然帶着不可置信的狂喜:
「……阿喬?」
風將滿院子的衣服吹得蓬起,如水上的帆,影影綽綽。
我站起身,看見孟鶴書牽着柏兒站在帆後,恍若隔岸:
「……是阿喬嗎?」
想來是照料孕婦辛苦,孟鶴書瘦了很多。
他不敢上前,怔怔地看着我,竟然紅了眼圈。
是柏兒掙開他的手,喚着阿孃,要像往常一樣撲進我懷裏撒嬌。
卻被阿虎狠狠推了一個跟頭。
阿虎警惕地抱着我的手臂,如護食的小老虎:
「你是誰!憑什麼喊我娘叫阿孃!」
孟鶴書一驚,可是瞧見阿虎比柏兒還高,便消了一半的疑慮。
我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爲,孟鶴書這一路風塵僕僕,是專門來找我的。
我忽然想明白了,踮起腳往他身後看了看:
「你來這裏,是因爲那位玉遮姑娘也來了嗎?」
見我這般小心問他,孟鶴書滿眼苦澀。
不是我小心。
從前和孟鶴書在一起時,我也曾自作多情過。
我以爲孟鶴書對我是一見鍾情,纔會在客人說我菜裏有毒時,英雄救美。
我以爲孟鶴書生性溫吞慢熱,七年前他喝醉了才說想娶我,是借酒壯膽。
並不知道那日,玉遮姑娘也喫了我做的菜,他關心則亂。
並不知道那日,孟鶴書是借酒澆愁,說娶我是因爲喫了玉遮和陸晏的醋。
所以我纔會在新婚夜,玉遮姑娘生病找他時,叉着腰恃寵生嬌:
「孟鶴書你要去,我就不理你了!」
他不可能不去,就像我也不可能不理他。
我罵了他一整日,可第二日送去醫館的白米飯底下,還是給他藏了個雞腿。
我要他喫完一頓沒滋味的白米飯,才喫到菜!
我又自作多情了。
那碗飯孟鶴書一下也沒動。
因爲玉遮姑娘病了,他擔心得喫不下飯。
「……她沒有來,我是來找你的。」孟鶴書啞了嗓子,「阿喬,不要生氣了,跟我回家吧。」
專門來找我的?
我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再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爲難地笑了笑,聲音發苦:
「鶴書,我回去了,玉遮姑娘要怎麼辦啊。」
「以後只有你我和柏兒,我們三個過日子!不會有她了!我發誓再也不會了!」
我不敢信了。
我走的時候,渡口春雨尚滂沱。
如今三月過,青州夏樹已蓊鬱。
原來要一整個春日,他才發現我不在身邊。
可惜年年有春日。
每年春雨都會提醒我,我曾被人忘在那場大雨裏。
見我疏離,孟鶴書急切地要去拉我的手。
他說不是我想的這樣。
我三日沒回家,他瘋了一樣打聽我的下落。
「那位叫阿喬的娘子我見過,還跟我買魚來着。」
那船伕叼了根葦草,往北一指,說了個和青州南轅北轍的地兒:
「那位娘子去了宿城。」
孟鶴書帶着柏兒匆匆北上。
在宿城轉了個大彎兒,找了兩個月。
能找到青州,還是聽見酒樓裏的書生說,自己書院前些日子來了個廚娘,手藝好得不得了。
害得他離開了觀鶴書院什麼也喫不慣,最惦記的是書院的飯菜。
「你不見了,又聽說你受了欺負,我又急又氣,心裏疼得難受,我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在意……」
我走了,他才後知後覺地看清自己的心。
可我已經不敢信了。
「鶴書,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走嗎?」
「因爲玉遮……不對,因爲我和柏兒害你傷心了……」
我搖搖頭:
「我去買刀魚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別家娘子都有相公來接,只有我沒有。
「我其實也沒有很委屈,我甚至想如果這場雨很快停了,我還是會原諒你。
「可惜雨下了很久沒停,可惜差一點我又要原諒你了。
「我站在人家船上擋着船伕開船,人家想趕我,又見雨大所以不忍心。
「我才發現,朝夕相處七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陌生人的惻隱之心。
「我好容易才說服自己別再騙自己,七年夫妻,你其實不曾愛過我。」
這三個月來,曾讓我輾轉難眠,哭溼枕頭的事。
現在提起,陌生得彷彿是別人的事。
我看着他,將手從他手中一點點抽回:
「後來我來青州,也被人爲難,也受了欺負。
「可再難我也沒想過要回去,更沒想過要回到你身邊。
「鶴書,我不想再喫一碗眼淚拌着的長壽麪了。」
-6-
「阿孃,你不要柏兒了嗎?」
柏兒淚眼汪汪看着我,一把把抹着眼淚,
阿虎聽出來柏兒是我親生孩子,不再動手推他,只虎視眈眈。
柏兒擦了眼淚,指着心口:
「阿孃,你不要柏兒,柏兒這裏痛痛。」
見我皺眉,阿虎忽然往地上一躺,捂着心口不住地打滾:
「阿孃,阿虎頭也好痛痛。」
我忙去探阿虎的額頭。
阿虎衝着柏兒做了個鬼臉。
柏兒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比他還高一頭的哥哥,竟然比他還無賴。
「阿喬,不要生氣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搖搖頭,拉着阿虎回了屋:
「不用了,這裏就是我給自己的家。」
孟鶴書才發現,院子裏架起了扁豆架子,紫色的豆莢垂在綠瑩瑩的葉間。
窗下曬着筍乾和豆腐,幾隻胖胖的蘆花雞啄菜地的蟲子,還有阿虎抱來看門的一隻小黃狗,正趴在雞籠後打瞌睡。
我從前和他說過的,我想在院子裏種瓜種菜。
可是他喜歡玉遮姑娘,愛屋及烏喜歡她愛的梅花。
院裏有梅花,難容豆與瓜。
「回去我們也這樣收拾家裏,不會比這裏差的。」
爲什麼要再收拾呢,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孟鶴書見勸不動我,也尋了個地兒住了下來:
「阿喬,我會改,你看着我改好不好?」
柏兒恨恨瞪了阿虎一眼:
「你等着!小偷!」
第二日中午,阿虎鼻青臉腫地回來了。
我問他,他支支吾吾地說:
「我追兔子,摔了個跟頭。」
「阿孃不喜歡說謊的孩子。」
柏兒和阿虎打了架。
知道柏兒是我親生的,阿虎就不敢再還手了。
「爲什麼不還手?」
「……我怕打了弟弟,阿孃就不要我了。」
「你打他我不會不要你。」我爲阿虎擦着傷藥,心疼這個患得患失的孩子,「可你如果打不過他,我就不要你了!」
「可是他說阿孃把他懷在肚子裏九個月,阿孃當然更喜歡他……」
我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腦袋。
第三日,鼻青臉腫的柏兒拉着孟鶴書上門告狀:
「娘,阿虎打我!阿虎打你的柏兒!」
阿虎得意地抬起下巴:
「我也是阿孃的孩子!阿孃都跟我說了,你是她懷在肚子的,可我是她懷在心裏的!」
柏兒怔怔地看着他,如雷擊頂:
「你騙人!阿孃不會這麼說!阿孃心裏也懷着我!」
「你真笨,一顆心就那麼小,阿虎一個就站滿了,沒有你孟柏的地兒!」
阿虎兩句話,說得孟柏怔住了。
「我娘還說了,以後誰欺負我,我就打回去,有阿孃給我撐腰。
「嘻嘻,讓我看看是哪個可憐蛋沒有阿孃撐腰呀!
「哦!是孟柏兒呀!」
柏兒哪裏說得過阿虎,急得號啕大哭。
阿虎開心,飯都喫了三碗:
「阿孃,孟柏要念書,阿虎也要念書,不會比他差的。」
他抱着碗想了想,
「阿孃,我念書就要有大名了,我都想好了,就跟阿孃姓,叫喬虎。」
阿虎和柏兒的樑子算徹底結下了。
令我詫異的是,阿虎和許嘗這些書院的人,關係緩和了許多。
我竟然看到觀鶴書院的學子們蹲在樹蔭裏,給阿虎開蒙講字。
「那兩個外地來的賊,想把娘子拐回去!
「娘子要是走了,以後只能喫糠咽菜了。
「而且也沒有乾乾淨淨和香香軟軟的衣服被子了。」
許嘗如臨大敵地拍了拍阿虎的肩膀:
「我自己備考都沒這麼認真。
「阿虎,你要爭氣啊!」
-7-
孟鶴書租了一處農舍。
他那雙寫字開方的手,並不擅事農桑。
於是草盛豆苗稀,連柏兒的臉都瘦了下去。
無奈之下重操舊業,前院改成了醫館。
盛夏的天像孩子的臉,時晴時雨。
滿院晾了藥草。
孟鶴書瞧着天色不對,朝裏屋喊一句:
「阿喬,要下雨了,得收藥了。」
屋子裏空空的,孟鶴書怔住,忽然自嘲地笑了:
「……我都忘了,阿喬早不在這了。」
跟暴雨搶藥,他收拾得狼狽,卻看見屋外一個撐傘的女子。
「阿喬?」
那聲音哽咽,滿是委屈:
「孟家哥哥,是我。」
玉遮來了青州,因爲陸晏在莊子上養了個嬌妾ŧű̂⁰。
前些日子也不是去京城,是去城外莊子上哄她。
陸家上下將她瞞得滴水不漏。
「我實在害怕,陸家會想去母留子。」玉遮抬起一雙含淚眸子,「我能住在孟家哥哥這裏嗎?」
不知爲何,玉遮的話,孟鶴書沒聽進去。
他看着外頭的雨,想到的是,不知道阿喬出門帶沒帶傘。
上次她出門買魚,也是被困在這場雨中。
所以孟鶴書淋着雨抱着傘到書院時。
就看見我正和書院先生共撐一把傘,站在廊下道別。
那先生溫聲向我道謝,說這雨實在是大,還好娘子未卜先知,帶了傘。
「……阿喬。」
我回過頭,看見孟鶴書淋雨站在院中。
那把傘如水中浮木,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你來做什麼?」
大雨滂沱,他狼狽得有些可憐,可是眼睛充滿希冀,卻是亮的:
「……下了很大的雨,生怕你淋着。」
我搖搖頭:
「以後我都會記得帶傘,不用再給我送了。」
我見他的眼睛好像被大雨澆滅,一瞬黯淡下去。
我嘆了口氣:
「別淋雨了,會生病。」
他又如得了糖的孩子,霎時間狂喜:
「阿喬,你還是擔心我,對不對?」
我不知如何回他,轉身走進雨幕裏。
孟鶴書淋了一場大雨,回去就病了。
柏兒哭得快要嘔出來,求我回去看看。
我回去時,卻看見玉遮姑娘挺着肚子坐在牀邊,擔心得快哭出來。
孟鶴書燒得糊塗,只低聲說:
「對不起……」
玉遮姑娘坐在牀邊,敵視着我:
「孟家哥哥這麼好的人,你怎麼捨得讓他淋雨?
「這裏有我,孟家哥哥不需要你。」
既然有人在,應該不會死在這裏沒人知道。
我將粥放下,轉身要走。
孟鶴書掙扎着從牀上爬起來,自身後將我緊緊抱在懷裏。
他身子燒得滾燙,落在我頸上的淚卻冰涼。
他手臂收得緊,口中卻是ťú₎低聲下氣的哀求:
「阿喬,你別走,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只要你陪着我,我不要別人……
「本來我都,我都趕她走了,可我病得糊塗,她又來了……
「……我不要她,我只要我的阿喬。」
玉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淚滾落下來:
「孟家哥哥,你說什麼?你不管玉遮了?」
孟鶴書沒有看她一眼。
一旁柏兒接了話:
「玉遮阿姨,我爹已經寫了書信給陸家,陸家說明日會來接你。」
玉遮猛地站起,哭道: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陸家有那個賤人橫在我和陸晏中間!
「陸家向着她!她會搶走我的孩子!搶走我的陸郎!」
這話說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可我和孟家哥哥不一樣,我們從小青梅竹馬,孟家哥哥也說過以後要娶我。」
「那是從前並不懂事,以後不要往來了,更不要叫我孟家哥哥了。」孟鶴書字字都要與她撇清關係,「難道六歲的話,還要當真嗎?」
玉遮站在那裏,臉上寫滿了難堪和尷尬。
她看了我許久,終於想到了孟鶴書這些年的意難平:
「那我和陸晏和離,孟……鶴書,從前是我識人不清,不知道你的好,以後我們兩個……」
孟鶴書冷冷看着她:
「玉遮姑娘自重。」
「孟鶴書此生,唯有阿喬一個妻子。」
她漲紅了臉,難堪得說不出一個字。
外頭大雨傾盆,她哭着跑出門去。
孟鶴書急得去拉我的手:
「阿喬,我再也不會讓你傷心了……」
「那是你和她之間的事了結,與我無關。」
他與玉遮姑娘撇清關係,是他要給自己的人生一個遲來的交代。
他是孟鶴書,不可能一輩子做誰的孟家哥哥,一輩子做誰的第二選。
他走出這一步,戒斷了藥癮一樣的劣性關係。
是他本該做好的事情沒做好,如今改了。
不值得我爲此感動。
回去時,阿虎並不明白,小心拉了拉我的衣襬:
「阿孃還在生孟叔叔的氣嗎?」
我蹲下身子,摸了摸阿虎的頭:
「阿孃不生氣。
「可是阿虎要記住,如果你爲一個人傷心太多,春菜不等你,夏瓜也不等你,好喫的東西錯過了時令太可惜了。
「不過瓜果還好,明年還能買來嚐鮮,只是人錯過了,就無法回頭了。」
阿虎後怕地往我身邊靠了靠:
「永遠喫不上好東西,阿虎不要做這樣的人。」
-8-
上到夫子,下到學子,觀鶴書院的人說孟大夫警惕着阿喬娘子身邊所有人。
許嘗翻了個白眼,說他自己丟了寶貝,看誰都像賊。
再說了,誰會不喜歡阿喬娘子?
她性子柔,好說話,又做得一手好菜。
誰賒欠了縫補漿洗的錢,她也不往心裏去。
見孟鶴書患得患失,我只覺得好笑。
並不是誰都像他們一樣,自己人生過得一塌糊塗,才總把旁人當做第二選。
入泮考結束,柏兒志得意滿。
晚上,阿虎如一隻鬥敗的公雞,臊眉耷眼地回來。
二人站在門口,倒是顯得阿虎比他還無端矮下去半頭。
柏兒拿了好成績,驕傲地抬起下巴,等着我誇他:
「阿孃!我考了第一!ƭū₂夫子不住地誇我呢!」
阿虎都快哭出來了:
「娘,阿虎沒用,沒有考上。」
「那今天中午有好好喫飯嗎?」
阿虎哽咽ŧû⁵:
「……有是有,可是今天心情不好,只喫了兩個雞腿。」
我摸了摸阿虎的頭:
「那就夠啦,快把眼淚擦了來喫飯。」
柏兒錯愕地看着我:
「阿孃你瘋啦?我比他好,我比他聰明,連夫子都誇我……」
柏兒,愛不是這樣的。
愛不是比較和權衡。
愛是不容比較和權衡。
我自知不比玉遮姑娘好看,也清楚我不比她會哄人開心。
柏兒,我沒有要你一定撒謊,違心說那銀簪戴在我頭上,就是比玉遮姑娘好看。
是你從一開始,就不該拿我和她比。
阿虎念不來書,倒是夫子說,阿虎力氣大又生得魁梧,可以習武。
我想了想,覺得不錯。
將來習武,當個鏢師可以養活自己。
或者沙場上去掙個功名,也算大展抱負。
可是要習武,就不能留在觀鶴書院了,要去宿城。
我收拾了行李,拿了觀鶴書院山長爲我寫的薦信。
山長笑道:「昔有孟母,今有喬母。」
阿虎哭着,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響頭:
「阿孃對我有再造之恩,如果不是阿孃,阿虎已經爛在泥裏了。」
啓程這日,暮秋的雨惱人,淅淅瀝瀝地下。
那船伕在岸邊,嗓子脆生:
「去宿城的還有嗎——」
孟鶴書是最後一個知道我要走的人。
他帶着柏兒匆匆趕來渡口,可那船彷彿有意作弄他。
書院衆人與我道別時,那船不肯走,偏偏在他來時輕巧地離岸。
一水之隔,卻遠如天塹不可渡。
他沒有趕上,只遠遠地喚我:
「阿喬——」
我並不知有什麼好與他們交代,正爲難。
偏偏那船伕看出了我猶疑,於是將遮雨的草帽抬起,是一張熟臉:
「阿喬娘子,上了船就不看來時路,只問去途了。」
我聽懂了這話的深意,釋然一笑,便問他:
「我和這孩子,二兩銀子可夠到宿城?」
「娘子說笑了,到宿城還有的剩呢!」
孟鶴書番外:
第一次見阿喬,是在酒樓裏。
那客人無賴,抓着她不許走,硬說自己喫了這菜,渾身不舒服。
要她陪自己喝一壺酒,才肯放她走。
掌櫃的也不向着她,把她往外推:
「喝點酒就能平的事,你哭什麼?」
玉遮也喫了她做的菜,我很擔心。
我替那個無賴客人銀針試了毒,又號了脈。
那客人不認,我便低聲威脅:
「如今沒事,可我這針再偏一寸,就不好說了。」
再加上陸晏不動聲色地擦了擦佩刀。
那客人識相,悻悻地跑了。
「沒事了姑娘。」陸晏對躲在桌下的阿喬伸出手,「別怕。」
玉遮拍着手,崇拜地看着陸晏:
「陸晏哥哥好厲害啊,一下就把他嚇跑了!」
我心裏一苦。
從來都是這樣,不論我做了什麼,在玉遮眼裏,陸晏纔是大英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可陸晏從來都是人羣中最出色的那個。
武藝,學識我都不如他,所以玉遮的眼神從來不會落在我身上。
唯獨醫術是家學,陸晏比不過我。
可阿喬沒有看陸晏,淚眼朦朧地偏過頭看我:
「……謝謝你。」
這是第一次有陸晏在場,我還能被人看見。
從那以後我和阿喬就認識了。
不管我做了什麼,玉遮眼中只有陸晏。
可不需要我做什麼,阿喬的眼裏都只有我。
所以我失意落魄時,總喜歡去找阿喬。
可是阿喬不知道我喜歡玉遮,她以爲我是專門來看她的。
在阿喬這裏,若有好喫的,就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傷心了:
「心情不好呀,那就梨花白配上小黃魚好不好呀?」
柔滑的梨花白入喉,我不忍心再騙她。
我來找她,是因爲玉遮要嫁給陸晏,我心裏難過:
「阿喬,每次我都在難過的時候纔來找你,你會不會討厭這樣的我……」
阿喬脆生生咬下那小魚乾,理ƭū₇所當然地搖頭:
「你難過的時候能想起我,說明你很依賴我呀。
「我一直都是孤零零一個人,從來沒人找我說話,你能來,我特別開心。
「而且有你孟神醫在,他們都不敢欺負我了。」
那一刻聽見阿喬對我的依賴,我心裏竟然悸動。
也許是那梨花白太烈,也許是那晚的月色太好。
也許是爲了和玉遮賭氣,也許是那一刻真的爲她心動。
我脫口而出:
「那你要不要嫁給我。」
月色照見阿喬霎時間緋紅的臉。
她驚得連嘴裏魚乾都忘了咬斷,就慌忙點了頭。
後來洞房夜阿喬和我說。
她本來還想矜持地說讓她考慮看看,可怕我傷心,就立馬點了頭。
那晚燭火瑩瑩,她頂着鳳冠,笑吟吟地望着我:
「從前酒店掌櫃的就說,要不要留下我,他得考慮看看。
「他考慮了三天,我就難受了三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生怕他不要我。
「考慮會讓人難受,阿喬不想你難受呀。」
阿喬是把整顆心都捧給了我的。
可我不是。
她想在家中院裏種菜種瓜,我想在家中留一點玉遮的回憶。
玉遮最愛傲雪的梅花,我想種些在書房外頭。
一來抬眼就能看見。
二來往後玉遮來家做客,也能知道我的心裏始終有她。
阿喬不知道,聽我說要種花,她一怔卻忙笑道:
「梅花好,梅花也好,可以摘了泡茶。」
她歡歡喜喜去挑紅梅,旁人問她怎麼不買瓜苗買梅花了。
阿喬就笑,滿眼驕傲:
「當然是我相公要跟我一起賞梅看雪啦。」
她那時懷了柏兒,還挺着肚子,寶貝地盯着人栽好,生怕磕碰那梅樹。
見她歡喜,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
不知道誰告訴了她,玉遮姑娘最喜歡梅花。
我回到家時,她坐在書房外,等了很久。
她不哭也不鬧,只哀求地看着我:
「……是你喜歡,對不對?」
我不擅撒謊,沉默割痛了她。
她沒有找人移走那些梅花。
只是再也不去我書房了。
柏兒這孩子淘氣, 生產時胎位不正,阿喬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
有了柏兒, 這些年我們的關係又和緩了許多。
可玉遮來了。
陸晏讓她受了委屈。
我忙着哄玉遮, 並沒有看見阿喬一點點黯淡下去的眼睛。
也並不知道她向來挑嘴,要如何嚥下那碗眼淚拌着的長壽麪。
那晚玉遮說饞刀魚了, 我和阿喬說是自己想喫。
阿喬出門那天早晨,天氣陰陰沉沉的, 像是醞釀着一場雨。
當雨下得瓢潑, 我猶豫要不要爲她送一把傘。
算了,大雨總不長久, 也許很快就會停。
她再等一等就好。
可等到柏兒哭鬧着說餓肚子,等到天黑,阿喬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第三天, 柏兒吵着要阿孃,我也快急瘋了。
上街打聽, 見過她的人都說:
「阿喬娘子那天挎着小籃, 還是戴着那支豆玉簪子, 不像要出遠門的樣子。
「你和阿喬娘子吵架了?這麼好的娘子,孟大夫可要好好哄。」
直到第七天,有個船伕說見過她, 往宿城去了。
我不知道阿喬爲何要去宿城。
也不知道那船伕爲何要騙我。
宿城酒樓裏,遊子們提起書院來了個娘子,燒得一手好菜:
「說來也是個可憐人,那娘子被人欺負了, 也沒人幫她, 一個人坐在門口哭呢。
「要不是許嘗君找到了,都準備當簪子了。」
聽到她被人欺負了,我心裏難受得發緊。
這種心疼的感覺, 和玉遮哭着找我那天, 完全不同。
趕到觀鶴書院時,有個身影在院中曬衣服。
風將滿院子的衣服吹得蓬起,如水上的帆, 影影綽綽。
失而復得的狂喜,竟然讓我哽咽。
看見我,阿喬先是一愣, 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然後小心往我身後看了看:
「你來這裏, 是因爲那位玉遮姑娘也來了嗎?」
我不能怪她防備,是我傷她太ẗű̂ₗ深。
「以後都不會有了,只有我們三個……」
可她不要我, 也不要柏兒了。
如今想想, 要怪這七年裏,我從未想過爲阿喬擋雨, 她才學會了自己撐傘。
畢竟這樣患得患失的感情, 太煎熬人。
哪怕在春日豔陽裏, 也要提防着一場隨時會來的暴雨。
她要走的消息,告訴了所有人,唯獨漏了我和柏兒。
又一次我晚了一步, 沒能抓住她的衣袖。
「我會和柏兒去宿城找你——
「我會竭力補償你——」
秋雨淅淅,人影渺渺。
這悔意遲來了七年,不知她能否聽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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