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太子,他裝成失憶的屠夫,與我在小村子裏做起貧賤夫妻。
我聽到他和暗衛的對話:
「雲姑娘對殿下有救命之恩,又對您癡心一片。待您得勢,可要封她做個侍妾?」
李元昭冷淡地說:
「這等粗鄙村婦,孤不可能把她帶回東宮。」
「我與她本就是露水情緣,賞她黃金千兩,已是極大的恩賜。」
我隔着門板偷聽,差點笑出聲。
他不知道,我是重生的。
這筆錢,我終於要熬到手了。
-1-
最近那個暗衛來得很頻繁。
每次李元昭都會故意狠狠折騰我,在我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牛勁。
待我累得睡熟,他再躡手躡腳,披衣出屋。
今日又是如此。
難不成,是他回宮之日將近了?
我特意留了個心眼,趁李元昭起身,悄咪咪地靠近門板。
門外,他正背對我和暗衛交談着。
我屏息聆聽——
「殿下,日子越來越近了。」
「雲姑娘這邊……您打算如何處置?」
我一聽,忽然有些緊張。
李元昭沉默着。
那暗衛又道:
「當初到底是雲姑娘救了您。她對您癡心一片,若您對她有意,將來封個侍妾也無妨……」
李元昭這纔開口,語氣極淡:
「祝朝雲其人,野蠻兇悍,目不識丁。」
「這等粗鄙女子,孤怎可能帶回宮中。」
「我與她,本就是露水情緣。孤賞她黃金千兩,已是極大的恩賜。」
李元昭的背影讓我看不清表情。
我只看到月色下,暗衛搖了搖頭,似是在替我惋惜。
——此時,他們剩下的話語盡數在耳邊化爲虛無。
唯有「黃金千兩」四字在嗡嗡作響。
我按捺着瘋狂上揚的嘴角,憋着笑,躺回牀榻。
-2-
李元昭還不知道,我是重生的。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大渣男。
重生前,撿到他的人不是我,是同村的王金花。
某日,外出採藥的王金花在村口撿到一個俏郎君,驚動全村。
王金花相貌醜陋,偏偏挑選夫君一事,最看重樣貌,所以遲遲未嫁。
她對李元昭一見傾心,說什麼都要和人家成親。
他們成婚前夜,我勸金花好好想清楚。
男人要有真本事,不可空有一副好皮囊。
沒想到,我被狠狠打臉了。
李元昭回宮那一日,玉冠高束,蟒袍加身,十萬軍將跪拜親迎,村口小路堵得水泄不通。
村裏人哪兒見過這陣仗,全嚇傻了。
我這才知道,王金花撿來的男人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李元昭的失憶一直都是裝的。
那只是他掩飾真實身份的藉口。
他故意躲在我們這個偏僻的小村子裏韜光養晦,暗中籌謀。
而今,終於成了皇位角逐的最後贏家。
李元昭路過王金花的時候,十分絕情,衣襬掠過,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王金花從此卻中了當太子妃的毒。
她整日抱着李元昭賞賜的財寶痛哭,說自己不要錢,想當他的太子妃,人也變得瘋瘋癲癲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有什麼可哭的?
若換做是我,定將那未來的皇帝老兒喫幹抹淨,睡個夠本。
待他回宮,我此生便是背靠金山銀山,喫喝不愁。
橫豎都不虧。
不曾想,一年後,李元昭剛登基,村子就鬧起了瘟疫。
村裏人病的病、死的死,我也難逃厄運。
嚥氣之前,我的腦海裏竟然浮現出李元昭那張冷淡的臉。
——當真是羨慕死我了。
那可是黃金千兩。
若我也有王金花那樣的好運氣,至少可以改變現在的命運。
我以爲我就這麼潦草地結束了一生。
再睜眼,我竟然重生了。
這次,我二話不說,直接衝向村口。
不爲別的,只爲趕在王金花前面撿到李元昭。
我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足足等了小半個月,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渾身是傷的李元昭。
他還沒來得及暈倒,我立刻笑着迎了上去,穩穩地攙住他。
「你是何人?這是哪裏?」
虛弱的李元昭依舊很警覺。
他一把劍抵住我的喉嚨,禁止我再靠前。
可我毫不在意。
夾着嗓子,矯揉造作地說:「官人,奴家是來救你的。」
我不容李元昭掙扎,一口氣將他半個身子扛起,連拉帶拽地「帶」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我不顧他痛苦地悶哼,心中狂喜:
這潑天的富貴,終究是被我接住了!
-3-
等李元昭再次醒來的時候,命運已經徹底改寫——
這一次,他躺的是我家。
在李元昭面前已經擺好了:鞭傷藥、摔傷藥、刀傷藥、跌打損傷藥……
這是我爲李元昭早早備下的。
我早就買來了市面上能買到的各種奇藥,生怕治不好李元昭。
我大手一揮,十分慷慨:「官人,您到底爲何所傷?」
「奴來治你!」
李元昭神色古怪,猶豫地將手伸向了金創藥。
這次,他和之前一樣,謊稱自己失憶了。
眼看着一切又會駛向原先的命運軌跡。
我並沒有拆穿李元昭,而是將計就計,把他留在家中。
過些時日,我們就成了親。
-4-
成親後,我對李元昭更是體貼。
不僅因爲他是我的搖錢樹,更因爲他是東宮太子、未來的皇帝。
倘若我此時照顧不周,讓他心生記恨,到時候別說是錢了,狗命都難保。
李元昭每天到鎮上去殺豬賣肉,我就提着小食簍,走很遠很遠的山路給他送水送飯。
無論他什麼時辰趕回家,我都提着一盞燈在村口默默地等。
大家都說,荷花村的「玉面屠夫」有個好娘子,以爲我愛慘了他。
就連李元昭自己也是這樣認爲的。
不過,託李元昭的福,肉鋪生意也算得上興旺。
他眉眼生得俊秀,不少姑娘慕名遠道而來。
她們稱上半斤肉,只爲了窺上一眼「李屠」的風姿,羞紅的臉頰又會在看見我的一瞬間變得遺憾。
可她們不知,這些小錢都入不了我的眼。
我掰着手指盤算,越想越興奮。
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5-
可是,幾天過去了。
我左等右等,也沒有等來李元昭回宮的消息。
「想什麼呢?」
李元昭放下碗筷,定定地看着我。
我輕咳一聲,莫名有些心虛。
「在想你。」
我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視線,噘着嘴。
李元昭微微挑眉:
「我就在你眼前,你想我做什麼。」
「來鋪子買肉的姑娘越來越多,萬一你哪天看不上我了,嫌我野蠻又不識字,把我拋棄了,那該怎麼辦?」
我故作委屈。
「好好喫飯,整日胡謅些有的沒的。」
他輕叱了一句。
我內心冷笑。
這哪裏是「有的沒的」?
這可不就是太子殿下您前些天親口說的嗎?
「你才胡謅。成親這麼久,你就喚了我那麼幾次『娘子』,掰着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叫你娘子,你會乖乖喫飯?」
李元昭有幾分認真地看着我。
他起身給我添了一筷子菜,清俊的眉眼低垂着,極自然地喚了聲:
「娘子。」
明明心裏那般厭惡我,平日裏卻還要跟我逢場作戲。
還真是難爲他了。
我甜甜地應了聲:「誒。」
值得慶幸的是,這種互相表演的日子終於快結束了。
晚飯過後。
李元昭坐在牀沿,忽然伸手過來。
他攤開掌心,裏面是一根素簪。
那素簪上似乎有隱隱的花紋,我好奇地接過去,李元昭開口道:
「送你的。」
見我目光困惑,他別過臉,看不清表情。
「今日街上新開了一家首飾鋪。」
「我瞧見很多姑娘都買了這個,想着你也喜歡。」
我內心嫌棄得要命。
表面卻還裝作喜歡的樣子,驚訝地說:
「你怎麼知道奴家喜歡這個款式?」
我忽然勾住他的脖子,笑盈盈地湊上去,吧唧親了一口。
「昭郎,你待我真好!」
李元昭目光微動,擒住我的手腕,欺身過來,覆上我的脣。
他拂下牀帳的那一刻。
我昏昏沉沉地想,男人,可真好騙啊。
-6-
次日一早,門外就傳來一陣吵鬧。
有人喊了一聲:
「別睡了,出事了!」
「村口怎麼全都是兵!」
我一骨碌爬起來,擁着被,身旁的李元昭早已不見身影。
睡意頓時全無。
剛走到院裏,看見李元昭一身石青色衣袍,負手而立。
我家小院門口,村民們跪了一地。
幾個身着官服的男人大步行至李元昭的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太子殿下,臣來遲了。」
——終於來了!
你們怎麼纔來!!
我激動得雙眼發紅,卻擺出一副被嚇到的樣子,說:
「昭郎,他們是誰?」
跪在地上的紫衣男子對着我暴喝一聲:
「何人!見了太子殿下,還不速速下跪!」
「太子……」
我軟軟地跪了下去。
嘴脣顫抖着,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
李元昭站在原地,就那麼看着我。
他挺直背脊,卻沉默着。
過了半晌,那喉嚨間終於吐出了我夢寐以求的話語:
「祝氏救駕有功,賜黃金千兩。」
說罷,李元昭與我擦肩而過。
趁他微微停頓的空當,我擦乾眼淚和鼻涕,悲痛欲絕地大喊:
「謝太子殿下恩典!」
我站起身,將那盤沉甸甸的黃金放到身邊。
然後從衣袖中拿出他昨天送我的那根素簪,朝着院門口的小溪奔去——
「祝朝雲!」
身後的李元昭有些失控地喊着我的名字。
他竟然追了上來。
我嚇了一跳。
與此同時,高高舉起手,將簪子丟了進去。
簪子只在水面濺起一點微小的水花,瞬間沉了下去。
「殿下。」
我輕輕一笑。
「從今往後,你我二人,毫無干係。」
——李元昭的腳步被我這句話生生定在原地。
-7-
周遭陷入詭異的安靜。
大概是察覺到李元昭的怒氣,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低垂着頭,不敢亂看。
可如果他們抬頭,就會看到太子殿下儀態盡失的狼狽模樣。
李元昭眼底猩紅,死死盯着簪子消失的地方,極力掩蓋衣袖下顫抖的手。
我一邊拭淚,一邊暗暗地想:
太子殿下不愧是人中龍鳳,演起來把自己都給騙了。
只可惜,他並不知道我曾經親眼見證王金花被無情拋棄的結局。
但凡有一絲被用完即丟的可能性,我都不會允許自己去賭。
更何況,我曾親耳聽到他對我的評價。
與其相信男人輕飄飄的情意,還不如相信沉甸甸的金子。
再說,那簪子我嫌醜,早就想扔了,硬是忍到今天。
過了半晌,那人眉眼間生出森然的冷意。
不知是自嘲還是什麼,他輕笑一聲:
「如此,甚好。」
這一次,李元昭沒再回頭。
望着那浩浩蕩蕩的一大隊人馬離村子越來越遠。
我箭步衝到那堆金元寶旁邊,拿起一個送到嘴邊,然後狠狠咬了下去。
真疼。
但是,真香。
嘿嘿。
-8-
旁邊的村民們一臉驚恐地看着我癡笑。
他們還以爲我是慘遭拋棄,悲痛過度,這才導致舉止癲狂。
一時之間,全都同情地看着我。
其實這次重生回來,拿到這筆錢,我還有一件想做的事。
雖然不知道是否可行,思忖再三,還是決定試試。
我迅速擦乾淚痕,站到村民中央,讓大家圍攏過來:
「諸位鄉親,朝雲有些話想說。」
「昭郎……貴爲儲君,回宮以後,難免將來想起在荷花村的困苦日子。」
在場的人都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畢竟,君心難測。
沒人敢賭李元昭會不會在某一日突然心血來潮,想要抹殺掉自己在荷花村的落魄記憶。
他那樣冷情之人,並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我想借着這個幌子驅散村民。
果然,大家猜忌紛紛,不由得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娘嘞,那該怎麼辦?」
「我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裏,要是搬走的話……」
「人都快沒命了,還管這些!」
見時機已到,我緩緩開口:
「昭郎是我撿回來的,自當由我負責到底。所以,兩日之內搬走的鄉親們,我祝朝雲願承擔搬離荷花村和後續諸位安置的所有費用。」
此言一出,四下譁然。
「太好了,朝雲,此話當真?」
「竟有這等好事?」
我點點頭。
眼見踊躍報名的村民們越來越多,我悄悄鬆了口氣。
我從小無父無母,喫着荷花村的百家飯長大。
既是借了重生的先機,自然要爲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這樣一來,我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
村民們的問題解決了,現在,還剩下另一個問題——
我看向旁邊的王金花。
她正蹲在地上嗚嗚地哭。
「我纔不走,我也想要一個帥男人回家當夫君,最好是比太子殿下更帥的……」
我嘴角抽搐。
她與我同是孤女,也沒有什麼親戚可以投靠。
想到重生前她的悽慘下場,再加上她現在這副樣子,就算有了錢,難免不會被哪個壞心眼的男人騙了去。
我蹲下身,給她擦乾眼淚,問:
「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你願不願與我同去?」
她抬起頭,淚眼迷茫。
「去哪兒?可能撿男人?」
「……閉嘴。」
-9-
作爲最後離開的人,我一把火將這裏燒得乾乾淨淨。
坐上馬車前,我看着化爲廢墟的荷花村,好像和前一世痛苦死去的回憶徹底告別,渾身只覺得暢快。
這一次,沒有人會死在那場瘟疫裏。
大家都會拿着錢,好好地活下去。
「你那天說的好地方,到底是何處?」
王金花問。
我勾了勾嘴角,撩起車簾回答:「京城。」
——這也是我拿到錢的另一個打算。
等把這筆傍身的錢財熬到手,我要離開這裏,去天下最安全、能賺到更多錢的地方。
京城繁華,機遇無限。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像上輩子一樣,到死都沒走出過那個小村子。
馬車漸漸行遠。
可我不知道的是,三天後,荷花村來了幾個黑衣人。
唯獨爲首的那一個,身着青色衣衫,依稀可見英挺的五官,貴不可攀。
他見到早已空無一人的村落,只剩滿地的斷壁殘垣。
身形微動,卻未置一言。
其餘幾名黑衣人,沿着小溪而下,似乎在尋找着什麼,終究還是兩手空空。
唯獨那名青衫公子最後翻身正欲上馬之時,忽然重重跌墜在地。
再定睛一看,他竟硬生生地嘔出了一口心頭血。
-10-
恰逢新帝登基,盛京忽然興起一繡坊,名喚雲裳。
那繡坊剛開張之時,廣貼告示,招納無家可歸的窮困女子做工。
不僅提供食宿,還可傳授繡工,待手藝熟練後便可入坊。
此告示一出,京城百姓議論紛紛,都只當是個噱頭。
可短短半年的時間,雲裳坊便以其「金箔繡」揚名整個帝都。
繡品種類繁多、花式新穎,引得京中貴女們競相追捧。
傳聞,那家繡坊的老闆是名王姓女子,常以薄紗覆面,十分神祕。
「祝姑娘,明明你纔是繡坊的主人,爲何對外卻只讓王姑娘露面?」
——左相千金尹纖雲在鋪子裏挑選繡品,正與我閒聊。
我笑而不語。
初來京城,我開了雲裳坊,購置了一座大宅子,而金花精通藥理,在雲裳坊旁邊置辦了一家醫館。
我們還請了個教書先生。
正因爲自身足夠努力,各自的小營生好不容易纔有了現在的起色。
不過,這裏畢竟是李元昭的地盤。
以防萬一,我還是讓金花頂替了雲裳坊對外的老闆身份。
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對了,前日我隨父親進宮赴宴的時候,將你繡的那對花鳥掛屏獻給了聖上。」
我撥算盤的手驟然停下。
「他看着你繡的那個『雲』字,打翻了酒盞,突然咳得很厲害……還問了我很多奇怪的問題。」
「他問我,這對掛屏是誰繡的。」
——從前和李元昭在一起的時候,每每他刮破衣衫,我爲他縫補,總會使點小心機,在他衫子貼近胸口的位置繡上一個「雲」字。
美其名曰,這是他的護身符。
我以爲李元昭從未注意過這樣的細節。
可轉念一想,這位姑娘的名諱中也有「雲」字,不由得又暗藏幾分僥倖。
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說……」
她臉色驀地凝重。
-11-
「我說,是我繡的。然後就拿了頭等封賞啦!」
「還要多虧你這雙巧手,爹也誇獎我有進步許多。祝姑娘,你算是幫了我大忙!過幾日,你可願來我府上赴宴?」
她又嘻嘻哈哈地換上笑臉。
我這才鬆了口氣。
剛笑着應下,忽然又聽她神祕地說:
「人人都說新帝殺伐果斷,鳳表龍姿,即位至今,仍後位空懸。所以各家朝臣都鉚足了勁地把姑娘往宮裏送呢。」
「可我才不願意。」
「因爲啊,他有怪病。」
我皺眉。
李元昭一身腱子肉,摸在上面硬梆梆的,明明結實得很,哪兒有什麼怪病。
「我爹悄悄跟我說,聖上有心悸之症。」
「大概是那會兒流落民間留下的病根吧……噓,你可別說出去啊!」
她離開後,我兀自發愣,怎麼都覺着……李元昭的反應有些不對勁。
我只好安慰自己,那段往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李元昭應該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他現在是天子,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是一句話的事,大抵早就忘記我這個鄉野粗婦了。
可我未曾預想到,李元昭恰恰是個記仇的男人。
傍晚間,有繡娘一臉急色地從前院跑了過來。
「朝雲姐姐,您快去看看吧,有貴客來了!」
「看穿着打扮……像宮裏的。」
我心口突突直跳。
左思右想,總覺得來者不善,冷靜叮囑道:
「先拖住那邊,趕緊去醫館把金花喊回來!」
-12-
會客廳內。
李元昭長身玉立,黑眸沉沉,薄脣微微抿着,令人辨不清他此刻的情緒。
明明穿了常服,可任誰都看得出他器宇不凡,那股壓迫感,絕非普通宮中之人。
王金花自然也認出了李元昭的身份。
她坐在主位上強裝鎮定:
「瞧公子一表人才,定是非富即貴!不知此番踏足小店有何貴幹?」
「若是訂貨,還需……」
不等她說完,李元昭微微揚起下頜。
他身後的兩個隨從,竟將尹纖雲送的那對花țŭ⁴鳥掛屏直接抬了上來。
王金花不知道這是什麼,當場傻眼了。
「公子這是何意?」
「別演了,朕知道你是荷花村的人。」
他神情淡淡,從腰間抽出一把精緻的匕首慢慢把玩着。
「朕來尋人。」
再抬眼,李元昭的眸中正泛着森寒之意。
他將匕首抵在王金花的喉間。
王金花艱難地嚥了口唾沫,顫顫巍巍地問:
「陛下欲尋何人?」
「我妻,祝朝雲。」
-13-
李元昭面容隱忍,眼底幾近赤紅。
整個人都透着一股瘋魔之感。
我蹲在屏風後面,不知不覺中,汗已溼透了衣衫。
不行。
李元昭今日找到這裏,定是和那對花鳥掛瓶脫不了干係。
他看起來也不太對勁。
再這樣下去,沒準我和金花今天就會死在這裏。
雖然不知道他爲何尋我,但我必須面對他。
我深吸一口氣。
站起身,大剌剌地繞出屏風。然後,極其絲滑地跪下。
我眉眼恭順,雙手貼地,直接對着李元昭磕了個響頭。
「民女祝朝雲,參見陛下!」
-14-
其他人已經悄然退下。
我跪在地上,不敢多說一句話。
李元昭譏誚地說:
「祝朝雲,別以爲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你是想着,這麼一跪,我們在荷花村朝夕相處的日子,也就算不得數了。」
「我找了你很久,竟不知道你就在京城。」
他的嗓音喑啞:
「此番我來,是希望同你把話說清楚。」
我好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懷疑李元昭是不是瘋了。
他當我傻?
我要是說了實話,他一個龍顏大怒,砍了我腦袋怎麼辦?
我畢恭畢敬,直接婉拒:
「民女不敢。」
-15-
李元昭眉間一蹙:
「你認爲我會殺你?」
直至此刻,我對他毫無信任這件事,終於徹底暴露。
他疾步行至桌前,揮毫寫了些什麼,將那紙遞給我。
「這封親筆詔可保你與雲裳坊一生無虞。」
「這次,你總該信我了吧?」
我這才安心地將其收入懷中,大着膽子回答:
「陛下,我自問待你極好,以爲能換來你幾分真心,Ṭũ̂₎可你卻鄙夷我、厭惡我。」
「換作是你,你會相信這樣薄情寡義的人嗎?」
他似是驚愕不已:
「我幾時說過厭惡你?」
「祝朝雲其人,野蠻兇悍,目不識丁。我與她本就是露水情緣,賞她黃金千兩,已是極大的恩賜。」
我直視着李元昭的眼睛,重複了一遍他當年的話。
「其實就算你不說,我也從沒有想過進宮。就算當了皇后又如何?帝王的愛又能維持到幾時?我纔不稀罕。」
「對了,忘了告訴你。」
「那日我丟掉那簪子並非因爲傷心,只因它是銀子做的,而我喜歡金子。」
李元昭眉頭微蹙,靠着桌子,捂住胸口。
「原來我在你心中,甚至不如那黃金千兩來得重要。」
「祝朝雲,你對我……到底動過心嗎?」
我如實回答他:
「那年冬天,我去找你的路上跌落山崖,你拼了命尋我,挖到十指鮮血淋漓,我是動過心的。」
「只是這種動心,我不敢信。」
李元昭不知道,我開始讀書習字,從不是因爲在意他的評判。
而是我覺得,人總要朝前看。
既然決定在雲裳坊上花心思,便不能只做曾經的那個只會撥撥算盤的祝朝雲。
唯有竭盡全力,纔有撐住雲繡坊的底氣。
我凝視着李元昭頹敗的面色,緩緩說道:
「我讀了書之後愈發明白,『風花雪月』這四字,不僅僅存在於兒女情長之間,亦可存在於胸懷抱負之中。」
「李元昭,你書讀得比我多,又怎能不明白放手這個道理呢?」
那「放手」二字,對李元昭產生了極大的刺激。
他眼睫顫動着,驀地以拳掩住脣側,忽然背過身去猛咳起來。
同時,另一隻手則緊緊扒住桌沿,極力穩住自己的身形。
他正欲說些什麼。
脣間驀然噴出一口鮮血,觸目驚心地濺了滿襟。
李元昭向後跌坐在地,闔着雙目,似是失去了意識。
-16-
那一日我親眼見到後才知道,原來李元昭的怪病就是這個。
場面着實是有些震撼。
不過,話既然已經挑明,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今後大抵是不會再糾纏我了。
我很快將李元昭拋諸腦後,一門心思撲在左相的壽宴上。
原因無他。
現在的雲裳坊已經在宗室貴女們中小有名號,可這遠遠不夠。
——只要能利用好這次機會,雲裳坊便可以走進整個宗室的視野。
壽宴當日。
我以尹纖雲好友身份出席,早早到場。
可剛一踏進門,就看見了坐在正中央的李元昭。
-17-
他很快就發現了我。
我心想,怎會如此巧合?
四目相對間,我淡定地移開視線,徑直坐在了自己座位上。
幾番對酒下來,甚是熱鬧。
等到獻禮祝壽的環節,我拿出精心準備的壽禮。
一時之間,場內衆人紛紛看向我。
「素聞尹大人清廉正直,不喜鋪張浪費,民女便帶了些雲裳坊的討巧玩意兒Ťū́ₔ。」
我將手上的東西徐徐展開。
——那是雲裳坊的四面繡。
左相不ƭû⁷解其意:
「平素只聽說過雙面繡,這四面繡該作何解釋?」
我笑了笑,走到中央,先展示香囊的正面,又翻轉過來。
「此爲兩面。」
隨後,我舉起香囊,對準日光。
原本福壽紋在陽光的照映下,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八寶團壽紋的圖樣。
裏面那一層的繡工針腳細膩,更爲精美華麗。
我施了一禮,朗聲道:「祝大人身心同康、福壽雙全。」
「當真是稀奇!好!甚好!」
尹相樂得合不攏嘴。
我心中暗喜。
今日之事,算是成了。
不曾想。
坐在上位的李元昭突然出聲,灼熱的視線流連在我臉上:
「朕也覺得此香囊用心絕妙,比之宮中巧匠還要更勝幾分。」
「應當看賞。」
話畢,場內不知是誰帶頭撫掌,周圍一片叫好之聲。
-18-
宴會結束,我正欲離開。
一個穿着華貴的男人攔下了我。
可他極爲自來熟地湊了過來,開始自我介紹:
「姑娘,你應該認識我吧?陳大人的嫡子。」
我並不認識他是誰,但出於禮貌,還是微笑着搖了搖頭。
「你心靈手巧,長得又這麼水,只做做針線活兒太可惜了。」
「不如跟了我,往後你的生意,我罩着!」
他順勢想要摟住我的ṭũ̂₄腰。
我躲避失敗,被摟了個正着。
忽然聽得一聲慘叫。
那男子被人從身後踹了個人仰馬翻。
「誰他孃的……」
「皇上!」
他表情由震怒轉爲驚恐。
李元昭的靴子踩在男人剛碰過我的手上,隨手抽出侍衛的劍。
再抬手,他的發冠被李元昭挑飛,頭髮狼狽地散亂着,已被李元昭削去大半。
男人低垂着眼眸,冷冷道:
「朕竟不知,區區一個奴才竟也敢狗仗人勢。」
他面無表情,腳下逐漸發力,像是要碾碎那隻手掌。
-19-
我轉身欲走。
李元昭忽然大力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向反方向拉去。
他一言未發,直到帶我繞過一處假山,質問道:
「你每次見到我就是這副表情,可連剛纔那種貨色,你都會對他笑。」
我懶得和他廢話。
可我沉默的樣子讓李元昭氣極,也嫉妒到發狂:
「你們都聊了什麼?他是不是向你示好?還是他想娶你?」
「你可知道那陳公子養了八名外室,花心濫情,爲什麼連他都可以,我卻不行?」
「那隻髒手憑什麼碰你!」
他飛快地說着,面容透露出幾分偏執。
「我比他有錢,只有過你一個女人,亦比他乾淨許多。」
李元昭忽然拿起將劍塞進我手中。
他雙眸赤紅,手握住劍尖,對準自己心口。
「朝雲,求你,別討厭我。」
「如若你真的那麼恨我,不如一劍殺了我——」
我打斷他,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李元昭,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誰?你瘋了?!」
他垂下頭,輕笑道:
「你說得沒錯。」
「或許,從記起前世的那一天開始,我大抵就已經瘋了吧。」
-20-
「前世」兩個字,把我的呼吸都快凝滯住。
李元昭卻繼續追問:
「朝雲,你如實回答我。」
「你總是如此篤定我無情無義,不肯信我,是不是因爲王氏?」
我暗暗一驚。
他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李元昭也重生了?
-21-
李元昭曾從馬上跌落。
再醒來,就多了一段離奇的記憶。
「我突然明白,爲何我受傷的那天剛到村口就恰好遇見你,還有你早就備好的藥,以及你與我相處的點點滴滴。」
「我以爲你待我那樣好,不過是因爲你也心悅我。」
「原來我一開始就想錯了。」
我心底開始侷促不安。
——李元昭不僅知曉了前世的事,居然還猜中了我去救他的真實緣由。
可他並沒有發怒。
「前世我早已言明自己另有身份,且與王氏約定,待我恢復,會以錢財酬謝。婚事是假,借宿荷花村調養身體是真。」
「我對她毫無情意,更沒有碰過她。」
前世,我自然不知道他和金花還有這樣的牽扯。
這確實是我篤定李元昭薄倖的原因之一。
每當他爲我做些什麼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認爲,那不是他的真心,而是他的僞裝。
這份真相讓我啞口無言,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李元昭聲音澀然:
「那暗衛不是我的人。父皇多次派他試探,我故作對你無意。說話狠絕,也是想打消父皇的顧慮。我怕我離開後,他會趕盡殺絕。」
「我曾想,若我能早一日御極,便能早一日將你帶進宮中。」
「可你那日說,你不稀罕。」
「我的愛,母妃留給我的簪子,權勢地位……我能給你的,你全都不稀罕。」
「那錢呢?我什麼都沒了,我只有這個了。」
我似乎見過很多模樣的李元昭。
奄奄一息的李元昭,與我朝夕相對的李元昭,還有拂袖而去的李元昭。
雖然形形色色,卻無Ṱũ̂₌一不在我的預設中,也讓我足夠遊刃有餘地防備着。
可眼前的李元昭,分明親手打破了我對他的全部預設。
這樣的他,讓我第一次感到無措。
他聲音懇切:
「祝朝雲,你可願信我一次?」
我垂眸,並沒有回答。
我似乎需要一些時間,好好想想。
-22-
七日後便是盛京的花燈集會。
有了左相壽宴上的籌謀,雲裳坊的生意更加火爆。
而我提着新繡的金箔如意燈,站在和李元昭約定好的地點。
橋上行人熙熙攘攘,每個人臉上都戴着各式各樣的面具,手上提的花燈也不盡相同。
橋下是千盞蓮燈,映在湖面,隨水波浮沉,像極了天河倒轉流下的繁星。
唯有一人戴着玄色面具,逆着遊人踏月而來。
手上,還提着一隻雲裳坊繡制的元寶燈。
元寶燈胖胖的,肚兒圓圓,憨厚可愛。
可不知爲何,其他繡制的手工燈都被搶購一空,唯有我最愛的元寶燈只賣出去兩三個,成了這批貨裏行情最差的。
我本來還在發愁。
前幾天突然冒出來一個大善人,竟然把剩下的元寶燈全給買了。
——我心裏自然清楚那人是誰。
玄色面具的高大男子腳步輕快,似是心情愉悅。
他在我身側微微停住腳步,卻又故作朝前走去。
我假裝沒認出來,淡定地移開視線,朝另一側張望。
果不其然。
李元昭又回到我面前。
走來走去幾次後,他發現我沒反應,按捺不住,急得主動掀開面具。
「真沒認出我?」
他微微擰着眉。
我有點想笑,但還是嚴肅點頭。
李元昭被我噎住,可他很快調節好自己情緒:
「無礙。明年再給你一次機會,要是明年認不出,那就後年,再後年。」
「這樣算來,一年復一年,你總會認得出我的。」
他舒展着眉眼,滿眼期待。
「你約我見面,是要說何事?」
——我自然知道他在期待什麼。
我也摘下了自己臉上的兔兒面具。
握着燈杆的手緊了又緊。
-23-
「李元昭,我想清楚了。」
「誠然我們之前有許多誤會,但你願意講明心跡,有些話,我不想瞞你。」
「我不討厭你,對你心動過,也不害怕再信你一次。」
他眼角眉梢染上欣喜之色。
我嘆了口氣,繼續說了下去:
「——可我亦有我更想做的事。」
「若是和你在一起的代價是捨棄雲裳坊和自由,我想,我做不到。」
九尺宮牆,帝王家。
都會是困住我的一道道枷鎖。
那樣的日子固然更有錢,但我不會比現在快樂。
我還是更喜歡做我的小財迷,搗鼓我最喜歡的金箔線。
等再賺些錢,就再去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或是得了空,去看看這天地間的風花雪月。
——我內心無比清楚,這纔是我想要的一生。
「李元昭,對不住。」
把這些話說出來後,我如釋重負,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不料。
身後那人一把撈住我,將我重新圈回懷中。
他另一隻手掀開我的面具,垂眸認真看我。
「締結良緣、佳偶成盟。」
「我們在荷花村的山神廟裏拜過天地的。」
李元昭手指拂過我的脣。
緊接着,溫熱的吻便傾覆而落。
「你不想進宮,那便作罷,我總有法子。」
「但是,祝朝雲,別以爲這就能嚇走我。」
-24-
新年將至,雲裳坊在京城開了第三家分肆。
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便託管給了另外兩個十分出色的秀娘。
那一天的盛京落了很大的雪。
自從上次把話說開,李元昭似乎更加肆無忌憚。
只要得了空,就往我這邊跑。
他說,既然我不想進宮,那就換他出宮來找我。
這就是他想出來的法子。
——最拿捏我的是,每次來看我,他都會帶上各種值錢的珍奇寶貝,哄我開心。
這哪兒是前夫?
這明明是送上門的財神爺!
我一見到他,立刻四處張望,趁着沒人注意,把他拉進屋裏:
「你是從後門進來的吧?」
「千萬別走正門。萬一有人認出你是皇上,一定會把他們嚇跑的。」
「到時候你若是影響了我的生意,別說是後門,狗洞我都不給你開。」
他拂去肩頭雪,倚在榻上,笑眯眯的。
好似全然不介意我這副恨不得讓他從狗洞裏爬進爬出的模樣。
李元昭忽然遞給我一把精巧的金鎖匙。
那把鎖匙上面有浮雕的流光紋樣,頂端處嵌着一顆小小的夜明珠,顯然是花了心思的。
「朝雲,新年賀禮。」
我只覺得有些奇怪。
明明還沒到新年,怎的就開始給我準備起賀禮了?
再一低頭,他已經將鎖匙塞進我手中。
李元昭頓了頓:
「我也想向你討一件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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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爲他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堅持,應該是終於忍不住了,準備又說些什麼讓我入宮的鬼話。
不料,李元昭只是想要我給他的衣服像以前一樣繡上「雲」字。
「從前你總是調侃,說你繡的字就是我的護身符。」
「所以每次我穿上它出門的時候,都是託你的福,才能平安回家。」
他又說:
「明年的新衣,你還未給我繡字呢。」
以前是以前。
可現在的李元昭是皇上,無論去哪兒都自會有侍衛跟着他。
我只覺得他很幼稚。
儘管如此,看在金鎖匙的面子上,我還是拿來了針線。
李元昭趁機得寸進尺:
「等明日我再多帶幾件來,你乾脆繡在龍袍上怎麼樣。」
我伸手去掐他,罵道:
「昏君!」
那動作帶着行雲流水般的自然,好似一下子回到荷花村裏的恬靜時日。
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斂了神色,想抽回手,卻被李元昭再度握住。
他修長的手指穿過我的指縫,攥得更緊,不給我任何退卻的機會。
外面晴朗的天光灑進來,氤氳了一室的暖意。
李元昭坐在虛幻的光影裏,側頭看我,神色如常。
「忽然覺得,不做點什麼,好像還真擔不起你這句昏君了。」
他順勢攬住我的腰,將我壓在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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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最後,李元昭被我一腳踢下了榻。
待他離開,我才發現那件繡了字的衣服也被他落在這兒。
這人竟粗心至此。
以他的性子,第二天大抵還是會厚ŧù²着臉皮來拿走吧?
可接下來的幾天,李元昭安安靜靜的,再也沒有出現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莫名有些不祥的預感。
又等了連續幾日,李元昭還是沒動靜。
託人進宮打探,亦是杳無音信。
恰逢京中流言乍起。
——眉南郡有怪疫盛行,死者極衆。
我這纔想起,荷花村有大半數遷走的人,去的就是眉南郡。
前世,那場大疫來勢洶洶。
在沒有任何藥材和食物的支援下,荷花村的人們硬是拖到了嚥氣。
唯有死過一次的人才能體會那種絕望。
眉南郡雖然比荷花村富庶許多,但到底是疫病,能撐多久還是未知數。
只怕是地界更大,受苦的百姓也更多。
而正是因爲親身歷經那煉獄一般的折磨,我更不應袖手旁觀。
我當即毫不猶豫地花費大半積蓄,連夜添置了車輛馬匹,裝上幾大車賑災物資,直奔眉南郡。
金與銀固然重要。
可千金散盡還復來,它們與人命相比,本就不堪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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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趕到,才發現眉南郡的一切已在掌控之中。
這裏已經搭好幾處簡易的草屋,用來隔離病人,還有定點施粥施藥的鋪子。
除醫者們班次輪換之外,還通過燃燒蒼朮來消毒,無一處不思慮周全。
帶來的藥材食物也幫上了忙。
我鬆了一口氣,正感嘆這位眉南郡郡守是位高人。
只聽見一個小童說:
「纔不是郡守大人。」
「上次姐姐偷偷告訴我,是京城來的李大人哩!」
不知怎麼,突然記起李元昭急着送出的賀禮,還有他向我討要的雲字繡。
我喉嚨發乾,輕聲問:
「那位李大人呢?」
「他好像病得很嚴重。」
「姐姐說,他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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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殺到李元昭的院子。
守在門口的暗衛見到是我,並不敢阻攔。
我一把推開房門。
李元昭果然就躺在牀上。
他雙目緊閉,眼下泛着隱隱烏青,像是熬了許久,臉上透着疲憊。
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習慣他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李元昭,我來尋你了。」
我站在他牀頭,看見旁邊放着的藥碗。
「誰讓你把護身符落下的?你活該。」
心頭哽着一股揮之不去的煩悶。
我總覺得自己並不想說這些,可唯有這樣,彷彿因爲他懸着的心纔好過一點。
眨眨發酸的眼眶,我繼續碎碎念:
「不過你放心,來的路上我都想好了。若你真的死了,我一定會把你忘得乾乾淨淨,然後好好生活下去。」
「到時候我就帶着你送我的黃金,嫁給全盛京最有錢的男子,每年和他一起去給你燒紙……」
李元昭的眼皮忽然開始抽搐。
我嚇了一跳,眼淚也止住了。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迴光返照?
他猛地睜開深邃的眼眸,抓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齒地說:
「祝朝雲,你敢!」
「你……哭了?」
他怔愣之後,眼裏盡是歡喜,更加篤定道:
「你爲我哭了,便是在意我。」
明明眼前那人因爲過度操勞,累得臉頰都瘦削了許多。
可他還是高興得魔怔了似的,不肯放開我的手。
李元昭解釋道:
「前世那一場疫病來得兇險,又因爲荷花村地勢偏僻,我得知消息再趕過去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與他們感情深厚,荷花村的百姓也都照拂過我,這次又牽涉到眉南郡。於公於私,我都要親自來。」
他爲荷花村考慮得周全,竟也從未生出過趕盡殺絕的心思。
這句話讓我的心也跟着柔軟。
他伸出手,攤開掌心。
我驚訝地發現,那隻素簪正安安靜靜地臥在那兒。
「這次我來,才知道當年沒有找到它,是有人撿走了。他知道是你的東西,便交給了我。」
「它雖然有些醜,也不是金子做的,但是我母妃給我留下的唯一一個念想。你若是不喜歡……」
這麼多年了,兜兜轉轉,這根簪子竟也失而復得。
不等她說完,我從他手中接過。
這一次,我簪在了頭上。
最近金飾戴得確實有些多。
偶爾換換……好像也不錯。
-29-
眉南郡的風波終究是平息了下來。
和李元昭回去後,我迎來了在京城的第一個新年。
我也等到了我真正的賀禮。
除夕那夜,李元昭將我帶進宮中。
而我拿着鎖匙,打開一整座華光流轉的金殿。
我看直了眼,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一早爲你備下的。」
「它存在的意義並非牢籠,而是我想讓你知道,有我在的地方,也會有你的容身之地。」
也不知道爲了拿這套說辭哄騙我,到底想了多久。
我內心嘲笑着,卻也覺得受用萬分。
只見李元昭脣角漾開一抹溫潤笑意。
他又傾身過來,繼續道:
「那日,我第一次聽見你說自己在意我,心中很是歡喜。於我來說,已然足夠,絕不會再奢求其他țű̂⁺。」
「——朝雲,我想問你。」
「你可願與我,共此一生。」
金殿明亮,燭火搖曳。
眼前那人的眸色認真,像是更璀璨上幾分。
我感受到他的注視,心中微微一動。
笑着答道:
「你知道的,我從不做虧本買賣。」
「所以,這次成交。」
-結局-
後來,雲裳坊成了京城最頂尖的繡坊。據說,那位「王姑娘」不僅出資修築了幾座學堂,還成了加入盛京商會的第一名女子。
祝朝雲果然如她所期盼的那樣,只要得閒,就踏遍山河,看盡世間的風花雪月。
她寄回來的信裏,有時會夾了枝江南柳,有時會畫上一輪大漠殘月。
【李元昭,這裏的桃花又開了,我學會了釀酒,他們都說很好喝。】
他們?
他們是誰。
明黃龍袍的男子坐在桌前,忽然蹙起了眉。
【這漠北女子果真是英氣了得,待我回去,定要繪出一張騎裝的圖樣出來。若你肯教我騎馬,我可以考慮送你一套。】
看到這裏, 他又舒展了緊皺的眉頭。
【繡坊裏的阿寶姑娘快生了,你記得把我準備的東西送給她。】
難爲她把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
不過, 他也還是認認真真記下照做。
【明日與金花在碼頭會合,勿念。】
那盤纏可夠?
他又覺得自己擔心太多。
若真有什麼情況, 暗衛也會回稟給他的。
……
李元昭抬起頭,望着空蕩蕩的宮室, 陷入回憶。
他忽然記起前世住在他隔壁的那個祝姑娘,每次出攤的時候都會和他的肉鋪挨在一起。
每次有人講價,只要少了一分錢, 她就橫眉冷對,叉着腰恨不得把人罵死。
明明很摳門。
可她每年寒冬將至的時候, 都會給街頭流浪的貓貓狗狗早早繡好衣服。碰上可憐的乞兒,也會摳出幾個銅板,分給人家半碗麪。
李元昭無聊的時候, 總會忍不住觀察她, 對她很是好奇。
登基後, 得知荷花村鬧了瘟疫, 他腦海裏竟也是第一時間閃過她的臉。
——那位祝姑娘,不知活下去了嗎?
可他們也僅止於此了。
後來, 李元昭做了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卻因染疾, 死在一個很冷的冬天。
再睜眼,在還沒有記起前世的時候,他先遇上了祝朝雲。
他們相遇,也是在冬天。
她一身風雪而來,自此,他陷入一生掙不脫的沉淪。
李元昭又記起年少時母妃彌留之際的話:
「阿昭, 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穿越到這個朝代, 認識了你父皇。」
「你要記得我的話,不要像他。」
他想,他會做到的。
李元昭從記憶中抽離, 合上最後一封信,小心地收進匣子裏。
或長或短, 每次祝朝雲信上的寥寥幾語, 即便相隔兩地,也能慰他心安。
儘管這些信由於路途天氣等種種緣由, 並不能及時抵達。
可每當想她的時候, 李元昭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偌大的金臺宮, 反覆翻看這些,算着她回來的日期。
他索性直接將批奏摺的桌几也搬來了這裏。
說來也有趣。
這金臺宮連祝朝雲都沒來宿過幾次,反而是他, 常常流連於此。
「啓稟皇上!」
門口值夜的小太監難掩激動,忽然大聲通傳。
不知怎的, 李元昭的心跳有些快。
「何事?」
「……雲裳坊的那位回來了。」
他抿了抿嘴角, 喜悅快從心底抑制不住地蔓延出來。
李元昭放下手中信, 起身朗聲道:
「備馬,朕要出宮。」
夜色涼如水,不知是誰馬蹄聲疾, 濺起遍地春花。
——原來,爲她築起的金臺宮,鎖住的從始至終只有他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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