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不喜與女人接觸。
每次與我雙修後,他都會入冰瀑沖洗淨身、閉關禪修數日,像要祛除什麼污穢一般。
他無情無慾,不悲不喜,要我也莫生妄念,莫生綺思。
雙修三百年,我在他眼裏,始終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一。
後來,我一身骨血入了他以命守護的三界靈墟,只求給彼此一個解脫。
那日,從來無風無雨的九重天,驟降了一場肆虐如吼的暴風雪。
-1-
我永遠不會忘記,渡月神君穿過衆多神魔,走到我面前,遞給我木槵紅珠的那日。
那日的九重天,熱鬧非凡。
瑤池外,神界仙姝、魔族公主,各有顏色,都盼着能被渡月神君選上,與他締結仙侶。
至於我,一個低等的妖,不過是被捉來當禮物的。
七魔王說,我是萬年難得一遇的「爐鼎」,用後修爲可大增。
趁着渡月神君擇侶,仙界神仙到得齊,他想獻我出去,在仙界討個好。
此話一出,仙界神女皆露出了鄙夷之色。
男女同修有雙修,此爲陰陽調和,互有增益。
有伺妾,此爲單方面採補,只侍奉一人。
最下就是爐鼎,因體質特殊,可以任人隨意採補。
旁邊的神女立刻走遠了些,彷彿我周身的空氣都是髒的。
彼時,我被鎖妖鏈捆着,渾身是傷,衣服也沒幾塊好布。
歪在地上,艱難地呼吸着。
模糊的視線裏,人羣一層層散開。
渡月神君一襲青衫曳地,銀髮緞子似的散在腰間。
畫中仙般向我走來。
他半蹲在我面前,取了腕間的一串木槵紅珠,放到了我手裏。
-2-
我是個妖,微賤的妖。
幼時在山野,大些被逮住,扔到了死鬥場。
我不會妖術,能活到今日,全憑一股狠勁兒。
七魔王看到我時,眼裏精光閃爍。
他買下了我,說要將我獻給貴人。
他斷掉我經脈時,摸着我的臉頰道:「盼着某位神君能看上你吧,若九重天你留不下,那麼……」
他笑得淫邪。
可怎會有神君看上我?
死鬥場裏,我唯一的朋友阿土說,九重天的神仙,個個眼高於頂,雖嘴上不說,但最是看不起妖魔。
可渡月神君,似乎不是這樣。
在七魔王討好地獻出我這個「爐鼎」時,渡月神君溫和地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啞着嗓子艱難開口:「阿……眠……」
「阿眠,你可願做我的仙侶?」
這話猶如在九重天劈下一道驚雷。
七魔王喜形於色,其餘神魔,神情皆十分炸裂。
後來許多年過去,三界各色酒肆茶館仍議論不斷。
他們說,世上最後一個遠古神祇,竟挑了個如此登不上臺面的仙侶。
-3-
幾百份仙函飛來,神君悉數揮袖,退回不閱。
天帝派了仙使來問話。
他只道:「請仙使告天帝知,渡月已拿定主意。」
雲輦上,他在外側,看着遠處的雲海霞光。
我在裏側,怯怯地看着他。
死鬥場裏,我見過各種各樣可怖的妖魔,可沒有一個,讓我產生這樣的怯意。
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出聲。
他回望我時,眉目如畫,身姿綽約。
我心跳漏了幾拍,臉上發熱。
他突然開口:「不要多想。對我而言,選誰都一樣。選你,是因爲你若不被選中,下場會很慘烈。」
我跪在他身側,磕了幾個響頭。
我見過被妖魔用作爐鼎的女人,困在不見天日的窯洞裏,各種妖魔鬼怪一臉淫邪地進去,又一臉滿足地出來。
最後女人眼窩凹陷,頭髮稀疏,皮貼着骨,被採得不剩一點兒精氣,就被潦草裹了屍體扔出去喂鬣狗。
渡月神君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阿眠,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一,我放你自由,你躲好些,莫再被捉住;二,你同我雙修,三百年後,三界神魔無一人再能刁難你。
「若你選後者,須知曉,遠古神祇無情無慾,你若不想陷入無邊苦海,須時刻提醒自己,不生妄念,不生綺思。」
沒有一絲猶豫地,我選了後者。
-4-
就這麼跟他來了上清天不遮境。
這裏層巒疊嶂,飛瀑激盪,霞光湧動,雲閣錯落,是我從未見過的景緻。
渡月神君請了藥仙替我療傷。
藥仙很是講究,不用術法,只用藥材。
替我治療期間,藥仙常常感嘆:「果真是萬年難得一遇的靈體,甚好,甚好啊!」
「我很適合與神君雙修,是嗎?」
藥仙答:「正是如此。」
「那太好了。」
藥仙臉上滿是興味。
「姑娘不會猜測神君的用意,然後爲此感到不悅?」
我搖了頭:「不會,有價值就好。」
渡月神君聽到我們的對話,站了一會兒,離開了。
我想,他應該是滿意我的回答的。
約莫兩年,我完全傷好了。
渡月神君跟我說,秋後的仲月仲日同我雙修,讓我做好準備。
所謂準備,就是給我留了一本,春宮圖冊。
我翻了幾頁,仰頭道:「神君,這些我都知道。」
死鬥場裏,生死打鬥,胡亂交媾,什麼我沒見過呢。
神君愣了愣,沒說什麼,神色仍是淡淡。
-5-
每季的中間月,稱仲月,月最圓時,爲仲日。
仲月仲日,天地靈氣最甚,適宜雙修。
後來的三百年間,渡月神君都會在這一日,帶我到不遮境的祕窟,同我做這天下雌雄生靈間最親密之事。
我仍記得第一次時,我的忐忑與緊張。
事前,幾位仙姝整整爲我梳洗了三日。
一位叫綠竹的仙姝動作極爲粗暴,她先是憤怒,最後顫抖着哭了出來:
「神君爲何獨獨選了她?她憑什麼?她算個什麼?」
另一位仙姝讓她退下,溫和地對我說:「阿眠姑娘莫怪,綠竹只是一時糊塗。」
這位仙姝叫含霧,她是渡月神君最看重的仙僕。
她邊替我打理溼發,邊跟我說了規矩。
「神君不喜人觸碰,姑娘……儘量不要碰他。但也不必害怕,神君很溫柔的。」
滿月時,我被洗刷得極爲乾淨,送入了祕窟。
祕窟頂端大空,可見日月星辰流轉。
月光最濃時,渡月來了。
青衣白髮,如詩如畫。
他燃了暖情香,溫了暖情酒,給我也倒了一杯。
「阿眠,你準備好了嗎?」
我躺在柔軟的鶴氅上,鄭重又忐忑地點了頭。
他以絲帶覆住我的雙眼,讓我放鬆。
那夜,我摩挲着腕間的木槵紅珠,在無邊慾海浮沉。
全程,他的雙手都沒落在我身上。
若不是他的汗滴在我的臉上,我會以爲一切虛幻如夢。
情潮如浪湧動。
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枝瘋狂生長的藤蔓,拼命地想攀着點兒什麼。
我失了神,忘了含霧的忠告,最情動時,無法自控地攬住了渡月的腰身。
竟是冰涼的。
事後,他着人送我去溫泉。
遠遠地,我看到他入了冰瀑,任凜冽的天河之水衝擊磋磨自己的身子。
後又閉關,禪修思定了七日。
仿似要祛除什麼污穢似的。
後來的數次雙修,都是如此。
-6-
最初,我以爲是我身上有令渡月神君不悅的味道。
死鬥場裏的妖魔,身上都有極重的腥羶之氣。
我下意識聞了聞自己。
似乎沒有什麼味道,只有渡月身上隱隱的檀香,和歡好後淡淡的甜膩。
但仍央求含霧帶我去找皂莢、鮮花。
再次雙修前,我整日都在搓洗自己。
仲日前,更是在屋子裏燻了七日的檀香。
雖與神君身上的味道不太一樣,但總歸都是檀香。
再次到祕窟時,我對自己的氣味很滿意。
渡月神君溫暖情酒時,同我寒暄了幾句。
「阿眠在不遮境可還待的習慣?」
我點頭:「這裏什麼都好,喫得飽,穿得暖。」
那時我與他已幾月未像這樣面對面坐着,偶爾見着,也只是匆匆打個照面,或是遠遠看他一個身影。
「若是煩悶了,也可出去玩兒,人間燈節,甚是美麗。」
「好。」
其實我去了。
也看到了一襲白衣,提着燈籠,孤身走在人羣中的他。
我也買了同樣的燈籠,追隨着他賞燈。
不過,他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場子突然冷了下來,我鼓起勇氣問了想問的話。
「神君似乎不喜雙修,爲何要逼着自己雙修?」
他並沒有打算隱瞞,給我倒了杯暖情酒。
「爲了修補仙元。」
似是不想我問太多,緊接着道:「你我已雙修了多次,可覺得身體有何變化?」
我:「感覺靈氣和妖氣有些對沖,我還不能掌控。」
「可用了我教你的修習術法?」
「用了,但似乎哪裏不對。」
渡月神君又給我示範了一次。
修習間,暖情香和暖情酒起了作用,我面色潮紅起來。
略帶羞怯地望着他。
他了然,以衣帶覆了我的雙眼。
-7-
雲雨後,他仍是轉身便入冰瀑,禪修了七日纔出關。
沐浴時,我愣着神,沒注意到這次換了許久不見的綠竹來侍奉。
她看着浴池裏的百花花瓣,嘲諷道:「有些東西的髒和臭,是洗不掉的。」
我不喜歡她,冷冷道:「我不用你侍奉,你走吧。」
「萬人用的爐鼎,你也配和神君雙修,去死吧——」
說話間,她掌間凝聚了冰刃,朝我刺來。
那天,我第一次使了術法,沒控制好體內相沖的兩股力量,失手殺了她。
渡月神君出關後,聽說了此事,讓我到冰瀑旁的竹林見他。
那天的渡月神君不太一樣。
他墨衣冠發,玉緞束腰,冰綃覆目。
手持降魔金剛杵,神情肅穆。
與我曾在大街上撿到的他的神像畫一模一樣。
我記得那是我被逮進死鬥場的第三年。
我屠戮了死鬥場裏的看守,逃了出來。
在大街上胡亂逃跑時,有人在高樓灑他的神像畫。
雪花般漫天都是。
神像畫上寫着:
【諸惡勿做,諸善宜行;神明注視,直達天聽。】
我撿了一張,看着那神像發愣。
旁邊的商販訓斥偷來往行人錢囊的幼童道:
「再敢小偷小摸做壞事,天上的神仙就會到夢裏教訓你,打斷你的手!」
當晚,我蜷縮在破廟裏躲避死鬥場追來的人,恍惚間就夢見他拿着降魔金剛杵,問我爲什麼殺人。
我辯解道:「神君,我不想殺人,我只是想活。」
他卻不聽辯解,說:「一命換一命罷。」
然後捅穿了我的心口。
如今,我在他的上清天,殺了他的仙僕。
命運莫測地畫了個迴環。
此刻,竹林中,雕刻着衆神像的崖壁前。
他如那神畫像裏一般,肅然佇立,不容置疑道:「阿眠,跪下。」
-8-
那天,我是真的以爲自己會以命還命。
渡月揮袖,半空浮現幻境。
裏面一個一個,接連着出現被我殺掉的魔、人、神。
我跪在衆神像面前,說了多年前同樣的話。
「神君,我不想殺人,我只是想活着。
「綠竹想殺我,我才動了手;那些妖魔,我若不殺他們,他們便會殺我;那看守動輒隨意打殺,也並不完全無辜。」
渡月神君沉默地看着我,再次揮袖。
幻境裏,出現了新的畫面。
看守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發誓要替父報仇。
妖魔的好友,在死鬥場的角落裏,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
綠竹的父神母神,跪在天帝面前,求一個公道。
他這纔開口:「阿眠,真的只有殺掉別人才能活嗎?你可知一旦殺生,仇恨將永無止息?」
我仰頭望他,眼中已有淚意:
「神君,您到過死鬥場嗎?在那兒,生死不過是供人消遣的賭局。在那樣的地方,沒人教我,如何不殺生就能活。」
渡月神君蹙眉,幻境裏的幻象突然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在死鬥場裏捱打、被欺辱、逃跑、被捉回來、繼續捱打……
他尚未說什麼,衆神像裏,綠竹的母神北晨神女突然顯了形。
「無恥妖魔,滿口佞言!你殺我女兒,這是不爭的事實!
「渡月神君,您爲何選這樣一個不知悔改、殺戮成性、骯髒不堪的妖魔做仙侶!?
「衆仙的勸阻,您充耳不聞!她是魔王獻上的爐鼎啊,多髒啊!您還是那個萬年浩劫裏拯救蒼生的遠古神祇嗎?您就不怕衆仙心寒嗎!?」
萬年前,曾有一次末世浩劫,遠古神祇都在那次浩劫中隕落。
是渡月神君一力擎天,幾乎散盡修爲、爆破仙元,塑了神明護佑結界,鎖了三界靈墟,才擋住了浩劫。
也是自那以後,渡月神君成了衆神之神。
神、魔、人三界無一不對他信服有加。
而我,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妖,讓他受到了如此刺耳的質疑。
我頹然垂了首,不看渡月,也不再多言。
「神君,我願受罰。」
我並未認錯,但我願受罰。
北晨神女終於氣順:
「如此甚好,老君煉魂化骨的仙爐,正好也閒置許久了。還望渡月神君還小女一個公道,不要偏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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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月神君肅穆地站着,墨袍無風自動。
天上的雲,不知何時已轉了黑。
他的聲音冷冽如冰瀑。
「你要公道,我給你一個公道。
「此事的根源,在我。魔界在人間弄出了死鬥場這樣塗炭生靈之所,我作爲天神,未曾知曉,此乃一錯。」
話語落音,負責監管魔界相應事務的神君立馬顯現,滿頭大汗地跪地叩首。
其中一人,就是綠竹的父神,天樞星君。
「綠竹是我的仙僕,阿眠是我的仙侶,我一未盡管束之職,二未盡保護之責,此乃二錯。
「按遠古神刑令,上清天最高刑罰爲九十九道天罰極刑。
「我與阿眠,共同Ťŭ̀₃領罰。」
天帝徹底坐不住了,想要出來調和:「渡月神君,不可,您的仙元……」
被渡月阻了回去。
請罰請到了遠古神祇身上,還牽扯到了自己的夫君,北晨神女已慌得不行,哆哆嗦嗦不知該如何是好。
「仙姝綠竹,覬覦神君,以下犯上,因妒生恨,謀害吾之仙侶,據神族訓誡,數罪併罰,當永褫仙族,元神入無間地獄,受刑五百年,投畜生道。」
那一天,神界涉事者被逐一清算。
連北晨神女罵我的那些話,也被罰了三十年禁言。
所有刑罰,均立即執行。
包括我和渡月。
-10-
第一道天罰,是雷擊。
無邊的黑域裏,雷霆萬鈞。
突然,我渾身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幾十Ŧũ̂⁼道天雷就那麼劈了過來。
我猛地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卻發現一點兒也不疼。
睜眼,看到了一個極淡的光圈裹住了我。
是那串木槵紅珠。
後面的九十八道天罰,皆是如此。
一道也沒有落到我身上。
無邊的黑暗,各種刑罰的暴烈聲,折磨着我的聽覺。
我知道渡月就在附近,我能感受到他。
但任我怎麼喚他,他都一聲不吭。
我發誓保證絕不再殺生,說自己知道錯了,他亦不回應我。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天罰結束了。
我毫髮無損,渡月不知所蹤。
回到不遮境,我極力穩定自己的語氣,問含霧渡月神君在哪。
含霧沉默不語,突然笑着對我說:「阿眠姑娘,你命數真好,竟能得渡月神君青睞至此。」
她不知,我與神君並不是真正的仙侶。
他選我,因爲一次機緣巧合的悲憫,也因爲我的特殊體質正好是他所需。
他無情無慾,不悲不喜。他只有大愛,沒有小情。
竹林裏,他神情肅穆,鐵面無私;刑罰場裏,他卻一人攬下所有天罰。
其實,我也想問他爲什麼要護我周全。
可我找遍了不遮境所有我能去的地方,都不見他。
-10-
再見他,已是五年後。
那時,我正抱着書卷在神樹下小憩,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睜眼,果然看到了他。
芝蘭玉樹,白衣勝雪。
腕間的木槵紅珠微微發熱。
他撿了地上的書卷。
「阿眠喜歡讀神族史志?」
我臉上微熱,我只是喜歡讀與他相關的部分而已。
又問了我課業和修煉的情況:「太白長庚說你長進不少,很好。」
太白長庚仙翁是九重天知識最淵博的神君,這五年,他一直在教我。
教我知識,教我術法,也教我仁慈和悲憫。
「魔界和人間的死鬥場都被取締了,多謝神君。」
「是我不好,失察了,讓你受了許多苦。」
我拼命搖頭。
我也是讀了神族史志才知道,每天渡月神君要處理多少繁瑣複雜的事務。
人間築有渡月神君的神廟九萬八千餘間,每天有無數的祈願在他耳邊響起。
人間苦難諸多,天災人禍,他已擋了大半。
總不能事事都盼着天神解決。
「讓太白長庚教你術法,是希望你日後不被欺負,但也不能欺負別人。」
我鄭重承諾:「神君,阿眠明白。」
渡月微微頷首,轉身離去前,道:「天涼了,別在風口睡。」
我受寵若驚地點頭:「好。」
最後,他才輕聲補了句:「仲月仲日,到祕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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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他來得比我早。
如往常一般,焚了暖情香,溫了暖情酒。
Ţů⁻
其實,我根本用不着這些東西。
對我而言,不知從哪天開始,他的一舉一動,已變成了最好的催情劑。
但渡月是需要的,他太過冷情,身子也是冰的,情動很難。
我乖巧地坐到神君的身邊。
他身上那特殊的檀香味,我調了五年的香,也學不來。
太白長庚仙翁告訴我:「渡月神君身上的味道,不是調的香,那是人間敬供萬千香火的味道。」
渡月以術法溫和地褪下了我的中衣。
想起北晨神女的話,我解釋道:「神君,我不是爐鼎,我沒有和別人雙修過。」
他點頭:「我知道。」
也是,只要他願意,揮一揮袖子就能看到我的全部過往。
但突然發現了不同尋常的點。
「神君查看了我的回憶?」
他這ƭú⁼樣忙碌的神祇,連我是死鬥場裏的妖獸,還是在竹林對峙時才知道的。
他專門查了我是否與他人雙修過嗎?
他被我問得有些尷尬,低聲答了句:
「阿眠,你可能誤會了,我不會隨意查看他人記憶。知道,是因爲那天你……總之,我就是知道。」
他這話說得很長,聲音也與往常不太一樣,叫我聽得心顫。
興許是這絲不一樣,讓我多了幾分膽量。
我繼續問他:「有人說,神君入冰瀑沖洗,又閉關禪修,是嫌我髒。」
他:「不要把別人的話放心上。」
「所以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神君,我還有一個問題,刑罰場裏神君爲什麼要替我——」
「扛下所有天罰,因爲錯本在我,不在你。阿眠,不要多想。想太多,會痛苦。」
-12-
我記不清,我是從哪日開始變得鬱鬱寡歡的。
是渡月對我說「想太多,會痛苦」的那日。
是他以一聲嘆息回應我告白的那日。
還是每一個,神君待我溫和卻又疏離的日子。
我與神君雙修了兩百餘年,雖做着親密之事,但我深知,他從沒動情,甚至連欲也沒有。
他清楚明白地告訴我,他無情無慾,一切都是爲了修補仙元。幾百年來,始終如一,從無變化。
變化的,是我的心態。
我定力不夠,終是不顧他的告誡,動了情。
這些年,我在三界遊歷,走過很多他的神廟,看到這世上有無數生靈敬他、愛他。
無論神魔,不分男女。
我見過一個凡人,他畢生都在做一件事——
雕刻鑄造渡月神君的神像。
石的、木的、銅的、鍍金的……什麼樣的都有。
每天,他都對神像許願:「渡月神君,可否讓我再見您一面,一面就好。」
不知道這些願望渡月有沒有聽見。
但我知道,直到那凡人離世,渡月也未曾露過一面。
我深知自己的好運,深知自己該知足,可夜深人靜時,我遙望山峯高聳處他絕世而獨立的居所,只覺得格外孤獨。
似乎這世間所有對他不合時宜的期許,所有無望的等待,我全都感同身受了。
與他相處的時間越長,祕窟內短暫的時光,於我而言,越不真實。
祕窟之外,他待我溫和有禮,卻也保持距離。
平日偶然碰到,他也是輕微頷首,溫和地寒暄兩句,瞭解一下我的修煉狀ţü⁴況,便離去了。
神色從來都是那麼的疏離從容。
於是有次雙修,我摘去了眼上的絲帶。
突然想看他雙修時的表情。想知道,會不會和平時不太一樣。
但他不喜我看着他。
他溫和開口:「阿眠,閉眼。」
我沒聽他的,仍看着他。
「聽話。」
我仍不聽。
他只好以術法封住了我的視線。
那夜,情潮最濃時,我緊緊抱住他,解脫般將表白的話說出了口。
空氣凝結了許久。
他在我耳邊嘆息:「阿眠,爲何要自陷苦海?」
「三界美好的人、事、物很多,去追尋屬於你的,真正的快樂吧。」
-13-
都說,人一旦有了奢望,就會變得極其不快樂。
那次不合時宜的表白後,我很久很久都沒再見渡月神君。
原本,我一年也不見他幾回,有時他事務繁忙,幾年不見也是有的。
所以最初也沒覺得他是在刻意躲我。
但這一次,時間太長了。
整整三十年,都不見他的身影。
每每聽說他處理了人間或者魔界的什麼禍事,我再趕去時,早已不見他的身影。
後來,我不再執着於追尋他的腳步,同天帝求了份差事,學着他,學着衆神一樣,去力所能及地解決民間疾苦。
我做了很多造福蒼生之事,我讓自己活成了他的模樣。
太白長庚仙翁說,神君活了幾十萬年,從來沒有凡心,也沒有慾念,讓我看開點,學着爲自己而活。
可我生來不過是隻妖獸,懵懂時就被捉入了死鬥場,所遭遇的,全是惡。
我唯一的好友阿土,也死在了某個平平無奇的亂鬥之夜。
遇見渡月神君之前,這世界於我而言,是骯髒而又瘋魔的。
他是廢墟之中,我唯一的信仰。
思念太久,也許會出現幻覺。
人間燈節,Ťũₜ我看到他身影時,一時不敢置信。
仍是一個孤寂的背影,行走在萬人中央。
我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怔愣地摘了面具。
不是他。
大失所望的表情,讓對方好奇。
「姑娘,可是將我認成了旁人?」
他叫陌埕。
-14-
那段時間,我住在人間。
使了妖法,隱了行蹤和身份。
陌埕當我是個凡人,時常送來酸詩。
秋時,寫【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冬時,寫【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
春時,寫【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夏時,寫【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我感恩他的惦念和陪伴,偶爾也願意回應他一兩句,卻並不真正在意他。
我想,渡月對我,也許正是這樣的心情。
陌埕見我如頑石一般,終於放棄浪漫的想法:「算了,不強求,當個朋友也很好。」
他說,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圓滿,哪來那麼多我喜歡你你也正好喜歡我,所以他要放下執念,不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放不下執念,確實是在給自己找不痛快啊。
那一剎那,我似乎有了片刻的釋懷。
路經某個渡月的神廟時,我進去上了香。
心中道:「渡月神君,我遇見了一個人,他背影與你有幾分相像,可性子與你完全不同。他活得肆意灑脫,我很羨慕。」
一陣涼風吹來,香菸嫋嫋而去。
三日後的中秋燈會,我和陌埕及一衆好友在河邊放天燈。
鬆手,燈飛,渡月就那麼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四周被渡月施法停滯住了。
我太久沒見他,一時啞了聲。
他輕聲喚我「阿眠」。
半隱在黑暗裏,大大的兜帽遮住了銀色的發。
我:「神君,好久不見。」
他走近了兩步到光裏,脣色有些發白。
「是啊,好久不見。」
「你受傷了?」
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舊傷。」
「神君需要我,是嗎?」
中秋,正是仲月仲日。
他艱難開口:「你若不願——」
我立馬答:「說好了三百年,就是三百年,一天都不該少。」
算下來,也只剩三年了。
-15-
滿月高懸,清輝遍地。
祕窟裏,暖情香已點燃,暖情酒已溫好。
我們沉默着一人飲了一杯。
渡月先開口:「剛剛那男子,阿眠喜歡嗎?」
我望着遠處出神,沒有回答。
我拋下了陌埕,就像神君曾經拋下我一樣。
神君的無情,是天道註定如此;我的無情,是單純因爲不愛。
說起來,我似乎更爲卑劣一些。
他指尖擦過杯口,久久不言,最後淡淡道:「這次,換個法子吧。」
他說的是雙修的方式。
我們相對而坐,四周霧氣升騰。
他起了法陣,我瞬間覺得靈識自體內衝出,與他的靈識交融。
我能感知到,他的仙元極爲不穩。
最開始,他的靈識如和風細雨,慢慢卻似怒似怨,最後萬千雪花席捲而來,像要將我吞噬。
我的靈識亦不甘示弱,滔天巨浪般裹挾了他。
他的靈識由清明變得渾濁。
我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我絕不敢相信的聲音。
「阿眠爲何喜歡了我,又喜歡旁人?」
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
他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多的慾念。
靈脩結束那刻,他轟然倒入了我的懷裏。
滿頭是汗,身子卻冰涼徹骨。
藥仙趕到時,急得不行。
「怎麼換靈脩了?神君仙元危極,你現在靈力高漲,體內又有妖力橫竄,靈脩對神君危害極大!」
那天,我知道了很多事兒。
知道渡月的仙元在萬年前大損後,一直在自行修補,實在撐不住,纔開始遴選仙侶。
自願單方面供他採補的神女有很多,他並不接受。
藥仙還曾委婉暗示他,若直接拿我當爐鼎,效果將好上千萬倍,渡月只道「休要胡言」。
知道了他入冰瀑,是爲了給暴烈的仙元降溫。
知道了冰瀑的後面,是神君以命看護萬年的三界靈墟。
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16-
渡月醒來時,雙目有些失神,發覺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很是詫異。
看到一旁衣衫不整的我,更爲詫異。
他飲着我給他端來的溫水,啞着嗓子道:「阿眠,這是哪裏?」
「我在妖界的住所。」
說是住所,其實就是一個山谷。
「我失去意識的時候……」
我調侃道:「三十年過去,神君依舊勇猛如常。」
他猛地咳嗽了幾聲,臉頰微微漲紅。
「阿眠怎的說話突然如此——」
「露骨嗎?」我笑道,「我本就是如此,以前爲了討神君歡心所以裝得乖巧,現在不必裝了而已。」
他面上神色不定,最終說了句「抱歉。」
我不再開玩笑,正色道:「神君不用覺得抱歉,也不必有負擔。我只是助神君加固三界靈墟結界,無妄念,也無綺思。神君已身負三界,就別再負擔我這小小一隅了。」
他驚訝地看向我:「阿眠,你爲何突然……」
我替他攏了攏微敞的中衣。
「神君,我想明白了一些事。能給我的,神君已悉數給我。給不了的,是天道之錯,與神君無關。無情也好,無慾也罷,我願陪着神君一直走下去,三百年,三千年,三萬年……神君可願意?」
他怔愣地看着我,凝視着我。
我無比坦誠地回望他。
很久之後,他移開了視線,說:「阿眠,只有三百年,沒有更多。」
我早知會是這個答案,笑了笑:「好,但最後三年怎麼過,得聽我的。」
-17-
妖界的這塊地兒,自我有意識起,就只屬於我。
這裏沒有飛鳥走獸,也沒有人妖神魔。
旁人進不來,渡月出不去。
最後這三年,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白日裏,我們進入密林採果子、撿蘑菇、伐竹子。
找了塊臨水的地兒,蓋起了竹屋。
我們開墾田地,種菜種瓜。
又在屋前闢了涼臺,引水種花。
後來我還放了鳥獸魚蟲進來,養起了雞鴨魚鵝。
渡月雖極力配合,卻也不明所以。
我解釋道:「神君就當幫我建造個舒服養老的地兒。」
我們聽雨對弈,擁爐賞雪。
也常常在湖邊垂釣,一坐就是好幾天。
神君還教我作畫。
畫時,筆尖勾觸;弈時,黑白相慕。
不知道的,定以爲我們是對神仙眷侶。
到了夜裏,也自會做夜裏該做的事。
竹屋蓋好的那日,我在榻上衝他壞笑,掏出了一本封面無字的圖冊。
「這是人間最新的春宮圖冊,花樣很多,神君要不要學習一下?」
他:……
他當然不會學,三百年,他從來沒換過任何花樣。
比如他摯愛的——蒙我雙眼。
不過,如今他覆在我眼上的絲帶,我都會以術法去了。
他再覆,我再去。
我翻身欺上:「神君,過往幾百年都是按你的喜好來,現在,該換我了。」
那天,我以衣帶覆住了他的雙眼。
咬破自己的脣,流連着舔舐他的脣舌,將血送入他口中。
也是在冰瀑裏護着他給仙元降溫時,我才知曉,他飲我的血,會讓雙修的效果更佳。
更妙的是,他飲完我的血,會變得可愛很多。
冰瀑那次,我給他餵了血,他抱着我的腰呢喃了一千多遍「阿眠。」
山谷裏,他一次是埋在我頸邊問我可不可以不喜歡別人,一次是完全放任自己沉溺在慾海裏,折騰得我哪哪都疼。
雖然清醒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此時,他長髮四散,雙頰緋紅,氣息紊亂,抽着我的衣帶。
「阿眠,有幾個姿勢,我很感興趣。」
春秋更迭,不過剎那。
三年,很快就結束了。
-18-
最後一次雙修,我沒有給他喂血。
想感受清醒的他。
沒有暖情香,也沒有暖情酒。
卻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叫人瘋狂。
腕間的木槵紅珠發熱發燙。
他眼裏一如既往的清明,仍是那個沒有七情六慾的神君。
而我,是比任何一次都更加主動、癡狂的我。
他扣着我的手腕,啃咬着我的皮膚。
時而暴烈,時而溫柔。
他知道這樣會叫我快活,三年來清醒時,都這樣做。
我閉了眼,不去用眼看,只用心體會。
爆發時,他埋在我頸邊,久久未動。
空氣裏的欲退卻,開始瀰漫起巨大的悲傷。
他摩挲着我腕間的木槵紅珠,啞聲喊了我的名字。
「阿眠,以後你要好好的、快活的、肆意的。
「陌埕不是凡人,而是遠古神祇之一。諸神隕落後,他自棄了神格,墮入了凡塵。萬年間,他以不同的身份、名字,在三界遊蕩獵豔。他確實活得肆意灑脫,但並非良配。
「阿眠,三界很大,努力找一找,會有更好的。
「木槵紅珠不要摘,它會永遠護着你。」
我知道,他在交代後事。
在冰瀑裏,我藉着他的神力進入了三界靈墟,知道了他用三百年修補仙元的真正目的。
萬年前設下的結界,彼時只能再維持三百年。
他要自爆仙元,拯救蒼生。
我輕輕撫摸他的髮絲,道:「神君,你累了幾十萬年了,這次就換我來吧。等着,看我給你放個煙花。」
說話間,他已被我的術法催眠,沉沉睡了過去。
-19-
三界靈墟的景緻極美。
只有那懸浮的黑色漩渦有些煞風景。
黑色旋渦周圍,被一個球形的結界緊緊裹住,兩者正持續閃着電光激烈地抗爭,結界已極爲微弱。
就是這個漩渦,造成了萬年前三界的劫難,讓遠古諸神隕落,讓渡月看守了萬年。
讓渡月準備自爆仙元,以命相搏。
萬年前,它憑空出現時,體型巨大,能量驚人,以可怖的速度吞噬着一切。
諸神耗盡神力精元將其穩住,又有渡月設下護佑結界,萬年如一日地持續與之抗衡,才成了如今這井口般大小。
我伸出手去,透過結界,與漩渦相觸。
三年前,我就這麼做過。
那一天,我看到了所有的過往,也看到了渡月的計劃。
同時,也看到了自己從這漩渦分離出去,砸入妖界的全過程。
我生而就是來毀滅這世界的。
至於原因——
沒有原因,就像凡人隨手拍死一隻螞蟻,摘下一朵花,哪裏需要什麼原因。
只不過,諸神的力量被低估,我落入妖界時,已完全失去記憶,能量也被封存。
想起一切的那刻,渡月正任萬丈冰瀑衝擊着身子,仙元岌岌可危。
都是我的錯。
而這錯,只有我可以彌補。
即便渡月自爆仙元,也不過再勉強維持個萬年罷了。
我一粒一粒撫摸了那串木槵紅珠,最後一次回想他的面龐。
是他給了我力量,是他教會了我慈悲和憐憫,也是他讓我產生了愛這種情感。
我走入結界,融入能量黑洞。
將手伸入體內,握住能量核,催動體內他給我的力量。
我平靜地,道出了無人知曉的遺言。
「Zeta9X42 星第 1378 號能量行星捕獵者,首次任務,失敗。
「放棄能量掠奪,拯救他族生命,可能是我做過最愚蠢的事。
「但,這也是我爲愛,做過最浪漫的事。」
霎時間,刺目的光芒猛烈地散射出去,像煙花一般。
-20-
我的時間變得很慢。
我看到,木槵紅珠爆裂出一個巨大的血色結界。
我看到,從來無風無雨的九重天,驟降了一場,肆虐如吼的暴風雪。
暴風雪裏,那個向來從容不迫的身影,赤紅着眼,嘶吼着,拼了命地向我奔來。
後來,就沒有了後來。
我與漩渦都化成了能量歸還到宇宙中去,哪來的後來。
21(番外:渡月)
我永遠不會忘記,阿眠滿身是傷,瑟縮在衆多神魔間,ťû₅祈願天地毀滅的那日。
那是我的擇侶之日,所有的仙姝魔女都祈盼被我選中。
我無情無慾,選仙侶雙修,實是下下之策,可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
對我而言,選誰都一樣。
但對阿眠而言,不選她,她的下場會十分慘烈。
雖然她在憤恨地想:「什麼神仙,一羣道貌岸然之輩。什麼神君,不過好色之徒。這破爛世界,全毀在那萬年浩劫裏纔好。」
但我把木槵紅珠放在她掌心的那一刻,她的戾氣全部消散了個乾淨。
兩隻烏黑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意念裏,除了想活,沒有一絲雜念。
也沒有對我的慾念,這很好。
初時,我並不大在意她。
於我而言,她和含霧、綠竹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直到她失手殺了綠竹,不認錯,只跪着控訴我。
我這才知曉,她曾那麼艱難地掙扎着活。
她很頑強,很有韌勁兒。
什麼樣的污名控訴都壓不倒她。
可當矛頭一指向我,她立馬噤了聲,不再反抗。
我並不希望她這樣。
罰她,是爲了叫她記住不可殺生。
替她受罰,是因爲錯本在我。
療傷花了五年,再見她時,她睡在神樹下,白皙的腕間,圈着那串木槵紅珠。
恬淡、靜謐,是我想要守護的,最美好的場景之一。
但我最不希望發生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她動情了。
她總偷偷看我,隔三岔五送來點心果子,說是用修爲做的,大補。
也常常追着我的腳步到人間,悄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
雙修時,她也一次比一次大膽。
我從未點破她的心思。
說實話,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她少難受一點兒。
我沒有辦法給她回應。
一來,我早在幾十萬年前,就去了七情六慾。
二來,護佑結界維持不了多久,九重天的其他神仙修爲不夠,幫不上什麼太大的忙。屆時,我除了自爆仙元,別無他法。
情愛、陪伴,我都給不了她。
只能躲着她,希望她能找到別的快樂。
-22-
她確實找到了。
陌埕,唯一一個逃避神祇責任、自甘墮落的遠古神。
他曾說,當神仙有什麼好,重責在身,還不能有七情六慾,無趣至極。
墮入凡塵後,他遊戲人間、肆意灑脫。
愛過,也傷害過。
阿眠被他吸引了。
這條祈願在我耳邊響起時,我心裏某個空洞的地方,似乎更空了。
去找阿眠,並沒有經過深思。
那時,我剛加固了一次結界,仙元舊傷復發。
爲什麼找她,我也不知道。
意念一動,我已然到了她的面前。
阿眠以爲我是專門去找她雙修的。
這個理由倒是符合我一貫的做派。
還好,她沒有拒絕我,不然,我真不知找什麼理由帶她離開。
被我以術法停滯住的陌埕傳來音訊。
他挖苦我:「渡月神君這般無慾無求,也會動凡心?莫不是怕我橫刀奪了愛?」
我回他:「你最好收斂一些,祈願你不得好死的姑娘可不止一個,沒準兒哪天我就應了那願。」
我問阿眠是不是喜歡陌埕。
她走了神。
她,第一次在我說話時,走神。
倏地,她被腕間的木槵紅珠燙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遠古神祇都有自己的一件神物。
裏面封印着神祇被拔除的七情六慾,還有最接近人性的一魄。
我的,就是在三百年前初識阿眠時,就放到她掌心的木槵紅珠。
我才注意到,木槵紅珠上幾十萬年的封印,竟然有了非常細微的裂痕。
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那日,我和她只用了靈脩。
靈脩對我的衝擊很大,我不知阿眠身體裏力量已如此強大。
慢慢地,我變得清醒又糊塗。
我聽到自己滿懷醋意和慾念的聲音。
我感受到自己躁動不安的靈魄。
我忽然意識到,遠離阿眠的三十年間,我那被封印的七情六慾,一直在叫囂着,渴求着,思念她。
我清醒地看着另一個自己沉淪在自己的慾念裏。
-23-
再睜眼,已在妖界。
阿眠將我關在此處,要我給她一個三年。
我答應了。
千里傳音, 把三界瑣事託付給了天帝。
那三年,我只爲自己和阿眠活,算是我第一次不管不顧吧。
雖然我仍然沒有情慾,但我已知曉如何讓她歡愉。
我也給不了她別的什麼了。
光陰似流水飛逝。
那些日子,我常常想, 早該這樣多好。
最後一次雙修時, 我向她告別。
我主動親吻了她。
珍重地, 親吻她。
她卻對我施了法。
說, 這一次,換她來——
什麼叫, 換她來?
我醒來時, 正看見漫天焰火照亮了整個蒼穹。
絢麗, 刺目。
幾乎是同時,我心痛到無法呼吸。
情和欲, 就那麼回到了我的意念裏。
我幾乎是在焰火炸開的同時, 趕到了上清天三界靈墟。
但還是太遲了,太遲了。
木槵紅珠裏, 我的那縷魂魄衝破封印,化作結界, 也未留得她絲毫殘魄ťū₌。
我瘋魔地凍住時間, 凍住一切。
一寸一寸地找尋, 什麼也找不到。
剛剛擁有七情六慾,我便體會到了剝皮拆骨、鑽心入肺、抽魂奪魄的痛。
積攢了幾十萬年的潑天情緒, 鋪天蓋地而來。
九重天, 頃刻間下起了肆虐如吼的暴雪。
她和靈墟旋渦皆化爲了虛無。
我卻連她爲什麼會這麼做,又何時擁有這樣的力量都不知道。
我總以神的目光看她, 總以爲自己會護蒼生也會護她周全。
可到頭來, 竟是她拯救了我。
九重天諸神趕到時,皆欣賞若狂,慶祝着神明的勝利、三界的新生。
他們跪下向我叩首,高喊「神君護佑,三界承福!」
沒有人注意到, 這雪落得有多大。
我揮揮手, 一句話也不想說。
轉身遠去。
身後有聲音傳來。
「神君是喜極而悲嗎?」
「三界再無浩劫,無敵了, 所以孤獨吧。」
「神君好像受了很重的傷, 他都直不起腰了。」
「神君以前頭髮是銀色還是白色來着?」
「話說,九重天怎麼會下雪?」
「下雪天和天庭很搭啊, 美極美極~多下幾天吧~」
「別這麼說, 萬一以後天天下,就不好了。」
一語成讖。
-24-
後來, 我住到了阿眠哄騙我建造的那個養老之地。
重複着我們曾經做過的那些事。
一個人釣魚, 一個人種地。
一個人作畫, 一個人下棋。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有天,我坐在搖椅裏,搖搖晃晃着, 看着廊上她的畫像。
恍惚間,回到了某個燈節。
我提着燈籠,走在萬人中央。
一陣清風吹過, 我驀然回首。
滿天繁星和萬頃燈海相映處,她提着和我同樣的燈籠,望着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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