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溪上

皇帝受傷失去生育能力後不久,
宮門外忽然站了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小男孩。
合宮如獲至寶,歡喜迎回了小殿下。
但不管如何哄問他孃親是誰,小殿下始終閉口不言。
皇帝頭疼不已,把所有可能人選都猜了一遍也無結果。
最後無奈,隨口說了個很久沒提過的名字。
小殿下卻突然睜大眼睛,拼命搖頭否認。
孃親叮囑過,隨便說誰是娘都好。
最不能認的就是她。

-1-
「俞清棠。」
「你孃親,當真是俞清棠?」
皇帝似乎不信,又喃喃重複了一遍。
小孩的頭搖得更猛了。
這一來,更是幾乎坐實了。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
竟是那位。
突然想到什麼,舉殿之人慌忙垂了眼,不敢再看帝王臉色。
合宮上下都知道,這個名字是皇帝的逆鱗。
六年來,除了皇帝本人,無人敢提。
連帶當年清妃住過的清梨軒,都成了再無人踏足的冷宮。
回過神,皇帝語氣從方纔的溫柔變成了嘲諷。
「好,好,好一個俞清棠。
「居然敢瞞天過海,出宮偷偷生下朕的孩兒,也不肯回來向朕低頭認錯。」
說着,又盯着孩子仔細看了好半晌。
眼角眉梢確有幾分俞清棠的影子。
人如其名,美得清冷疏淡。
他還是控制不住怒火,語氣不善對孩子道:
「你娘人在何處?
「既這麼多年狠心音訊全無,爲何現在又將你送回來找朕?」
皇后趙瑾月端坐一旁,圍觀良久。
方纔始終不聲不響,此時狀似無意插了句嘴。
「清棠姐姐,可是也聽說了陛下……受傷之事?所以纔將皇室血脈送回……」
聞言,皇帝的臉又沉了沉。
看向孩子的眼神也冷淡了幾分。
上月狩獵他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人沒事,但傷到了根本之處。
太醫說,雖不影響牀事,但日後恐難再生育。
皇帝登基六年,膝下只有幾位公主,晏國江山仍無人可繼承。
心焦至極,他不得已暗自遍尋天下名醫。
那俞清棠本就出身醫藥世家,想來也收到了風聲,這才巴巴將孩子給他送回來。
她這是想白撿個天下!
想到這,皇帝冷笑着對小孩嗤道:
「你孃親可真是打的如意算盤,算計起朕的江山了。」
小孩不全明白皇帝話裏的意思,但見他臉色不對,也大概知曉必定不是什麼好話。
他慌忙搖頭擺手否認:
「不是的不是的,孃親不想要什麼算盤……
孃親要嫁人了,便要先甩掉我這個小拖油瓶纔行。
「不然,不然別人會嫌棄她的。」
此話一落,全場靜可聞針。
皇帝已經臉黑如炭。
半晌,他幾乎咬牙切齒擠出句話:
「俞清棠,你竟還敢再嫁!
「來人,三日之內,務必將俞清棠給我捉拿回宮ṱŭ₊!」

-2-
天子一怒,朝野震動。
沒出一日,我便在出城門時被官兵拿住了。
也怪我。
非要親眼看着遠兒被接進宮。
又託人打聽了宮內情形,確認遠兒平安無事,才肯放心離去。
儘管遠兒的相貌和晏凜如出一轍。
不需任何證明,一看便知他們是親父子。
但……畢竟當年我離開時,同晏凜鬧得太僵。
實在擔心,因我之故,他不肯認下遠兒。
晏凜比我想的來得還快。
門猝不及防被人推開。
我回過頭,堪堪和他四目相對。
二十六歲的晏凜,比六年前初登帝位時,成熟了許多。
穩坐金鑾殿多年養出的上位者氣質,到底不是從前那個隱忍不受寵的皇子能比的。
哪怕在夢裏,我都沒曾想過,還會和晏凜有重逢這天。
以致於這樣情形下,連行禮,我都忘了。
晏凜的眼神,似寒潭般深不見底。
只對視片刻,我便迅速移開了視線。
晏凜沉默打量我良久,幽幽開口:
「俞清棠,真有骨氣啊。
一走便是六年,朕瞧你瘦成這樣,也不像過得很好。
「朕很想知道,宮外究竟有何讓你捨不得回來呢?」
我心頭苦澀,低頭不語。
「呵,既有心瞞着朕生下朕的孩子,如今爲何又巴巴送他回來,當朕這裏是驛館?
「……還是生了其他不該有的心思?」
晏凜說話時,語氣放得很輕,似乎只是舊友間寒暄。
但皇帝的猜疑心,從沒一刻放下過。
我低眉斂目,恭謹回答:
「回陛下,民女不敢,民女心中自然有苦衷。」
「民女好不容易尋了個好人家,帶着別人的孩子男方家不肯娶,民女也是沒別的法子了。」
話音落下,對面良久沒出聲。
但粗重的呼吸,我再熟悉不過。
是晏凜發怒的徵兆。
果然,下一句他便是再忍不住的咆哮:
「俞清棠!
「別忘了你還是朕的后妃,你還想要嫁給誰?朕看誰敢娶!」
袖中的雙手捏得死緊,身體也有些虛浮無力,面上卻不卑不亢。
我努力平靜應答:
「皇上似乎忘了,清妃當年早已去世,民女如今名喚俞棠。」
晏凜怒氣更盛:
「好,好一個心狠的俞棠。
「即便你要再嫁,就這麼容不得自己十月懷胎又親手養大的孩子?」
「你讓朕的骨肉流落在外喫苦多年便罷,竟還想拋下他?」
「你可知,他只是個五歲幼童!」
「若不是朕的人發現他,他落在其他有心人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我把頭垂得更低,不知如何接話。
我當然知道後宮危險。
我也捨不得。
可我這副身子,早已藥石無醫。
但遠兒還小。
失去母親後,我實在不知,他該如何長大。
也不放心,將他交給其他朋友。
思來想去,猶豫了整整一個月。
才決定將他送回生父身邊。
想到這,我咬了咬牙冷聲道:
「遠兒已拖累我六年,這六年我時時都在後悔生他下來,早想找機會送回宮。」
「如今,正好借嫁人機會,擺脫這個責任。」
晏凜滿臉驚訝,指着我,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良久。
他重重踢開門,拂袖而去。
臨走下了死令:
「她愛去哪便送她去,永生永世不得踏入皇城半步!」

-3-
我欣喜萬分。
想不到晏凜如此輕易便放了我。
拿好包袱便要立刻離開。
剛行到宮門處,卻聽到隱約孩童的哭聲。
皇宮裏,此時應當沒有其他小男孩。
心顫了顫,我咬牙沒回頭,正準備邁出宮門。
突然被人從身後衝過來,抱住了大腿。
「孃親!」
我嚇了一跳。
低頭一看,遠兒竟不知從哪裏跑了過來。
許是跑得太急,小臉還掛着淚,鞋子也跑掉了。
我心裏着急,手卻不停往外推他。
「小殿下,莫亂認人,我不是你孃親。」
「你父皇自會給你找位頂好的孃親,今後會教你認字,教你騎射,你要乖乖聽你父皇的話。」
遠兒小臉頓時拉了下來,跟晏凜不高興時一模一樣。
「遠兒不要其他孃親,遠兒只要你這個孃親。」
「孃親騙我讓我來找爹爹……還說辦完事便會來找我……可一直沒來……」
「孃親是不是……不要遠兒了?」
遠兒邊哭邊控訴,最後竟抽泣到說不出話。
我頭疼得緊,怎麼都安撫不住。
遠兒哭着還死死抱緊我大腿不放。
晏凜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不遠處。
「俞清棠,到底是你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哭成這樣你也狠得下心走。」
「朕真是小看了你的心腸,原來當年你並非賭氣一走了之。」
我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麼,胸口隱隱又開始作疼。
看着推不開的遠兒,心裏長嘆口氣。
今日怕是不好走。
皇帝身邊都是看眼色高手。
總管太監趙倫上前,笑着對我勸道:
「俞小姐,多年不見。老奴有個不情之請,望小姐幫忙。」
「小殿下自前日回到宮中便不肯喫飯食,夜裏也一直驚醒哭鬧,想來不適應宮中生活。」
「若您能親自把小殿下平日習慣交代給奴才們,奴才們也能更好地伺候主子。」
聽他這麼說,我心裏的難過再也壓抑不住。
我刻意不看遠兒,淡淡道:
「這麼麻煩?
「如此我暫且再留一晚,待你們記下小殿下喜好,明日我便離開,不耽誤嫁人。」
趙倫一噎,拱手道謝。
不遠處的晏凜冷哼一聲:
「嫁人嫁人,俞清棠,如今你滿腦子都是嫁人。
「朕倒想看看,不讓你出宮嫁人你要怎麼辦!」

-4-
嫁人嫁人。
我何嘗還能嫁人。
從進宮成爲晏凜妃子那一刻起,倘若我真嫁給其他人,無非也是害了人家罷了。
腦子裏忍不住浮現起,十六七歲的晏凜說娶我時的樣子。
那時,他還是藏在村裏避難的落魄皇子。
我們棠溪村在晏邾兩國交界處。
爹爹和我把他從河灘上救起時,並沒多想,也不圖他報答。
但晏凜醒來,卻對我一見鍾情。
他話不多,病好了卻不肯離開。
見他知書識禮,不像壞人,又說自己已無家可歸。
戰亂年月,誰都不容易,我們便好心收留了他整整一年。
臨走時,他信誓旦旦,定會回來娶我爲妻。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他果然回來接我了。
那時我才知曉,他竟然是敵國皇子。
但彼時兩國正交戰,我身份特殊,要進宮只能換身份。
他求了我父母很久。
最終我依了他,背井離鄉隨他進了宮。
那時,也曾有過甜蜜的時光。
可後來……
宮裏進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地,他就看不見我了。
猜疑,爭寵,冷戰,搞得我精疲力盡之時,突然傳來了噩耗。
我們全家曾收留敵國皇子晏凜之事,被有心人捅了出來。
還未等我求晏凜安排救兵,我全家就已經被母國以內奸罪斬首。
晏凜那麼聰明一個人,當然很快查出了告密者。
但不知爲何,他始終不肯告訴我是誰。
且無論我如何哭求,想回家操辦父母兄嫂後事,他也不應允。
一句「朕的後宮,不應有敵國的女子爲妃。」,便把我最後的希望也堵死了。
但我還是不甘。
最後一次去跪求出宮時,卻聽到他跟心腹討論:
「外面都傳清妃挾恩圖報,朕現在都忍不住懷疑……
「她們全家當年究竟是否早知我真實身份,就等着幾碗湯飯換他家女兒一世榮華。」
我終於心死。
推門進去,直接認下了他的惡意揣測。
直言當年我家早知他真實身份,才特意收留他。
也因此故,我才堅定等了他三年未嫁。
晏凜沒有絲毫懷疑。
勃然大怒之下,當即罵我滾出宮去,再不要出現在他眼前。
我忍着悲痛火速出宮,安葬好父母兄嫂後,竟暈倒在墳前。
這才得知,自己腹中已有孕兩月餘……
那時,我在這世上已再無親人。
唯有腹中的骨肉,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冀。
一眨眼,便是六年過去了。

-5-
被遠兒纏得沒法。
這日,我到底還是住了下來。
晏凜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獨苗倒是很好。
不僅他的心腹趙倫親自率人照料,旁人半分插不進手。
連遠兒住的延慶宮,也緊挨着他常居的養心殿。
等宮人離開後,我才恢復對遠兒的態度。
「娘不是教過你,在宮裏,千萬不能認我孃親嗎?
「遠兒怎麼不聽孃的話?」
遠兒小嘴一噘,氣鼓鼓反駁:
「可是孃親都不要遠兒了,遠兒爲什麼要聽孃親的話!」
我有些無語,正要同他再細細講道理。
門外突然響起一道柔美女聲。
「清棠姐姐?」
往門外望去,又一位許久未見的故人。
我連忙起身行禮。
趙瑾月比起從前我離開時,從容明豔了許多。
再不是那個初入宮闈羞澀愛哭,追着我問晏凜喜好的那個姑娘了。
「姐姐,真的是你,這些年你都去哪了?」
「凜哥哥曾派了好些人出去找你,到處都沒蹤影,沒想到如今你自己回來了……」
趙瑾月端坐上首,似在敘舊,卻並未喚我起身,任我跪着。
「想不到,姐姐竟偷偷瞞着天下,誕下凜哥哥唯一的子嗣呢,可真有福氣。」
話裏話外都是客套,她的眼神卻冰冷刺人。
「對了,姐姐是不是也收到了消息,得知凜哥哥受傷,才送思遠回宮的?
「姐姐的福氣,可在後頭呢。」
我訕訕笑着,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敷衍道:
「民女能有什麼福氣,還是娘娘福澤深厚。
「民女今後只求出宮後能嫁個老實人,本分過日子足矣。」
不用抬頭,也能清楚感覺到趙瑾月的視線緊緊盯着我。
我身子本就虛弱,跪久了不免頭暈。
但絲毫不敢泄力,跪得越發恭謹。
忽然她莞爾一笑,親自上前扶起我,親切道:
「姐姐,這麼多年了,你還是要用離宮來威脅凜哥哥嗎?
既回來了,便好好同他服個軟,留在宮內吧。
「凜哥哥畢竟是皇帝,總不能他向你低頭。」
我猛地抬頭,不明白她爲何突然同我說這些。
但身後,晏凜憤怒的聲音已然傳來:
「俞清棠,六年過去了,你還想用這些腌臢手段來拿捏朕嗎?
欲擒故縱的把戲,你以爲次次有用?」
「好,明日一早你便滾,朕要你此生都不能再踏進晏國一步!」

-6-
聖諭一出,我反倒安了心。
能走便好。
晏凜和趙瑾月離開後,遠兒死死跟着我,一步也不離開。
他像是已經徹底明白。
這次我要是離開了,便永不會再回來。
藉着月色,我靜靜看着身旁熟睡中也不肯放開我手的遠兒。
我從那麼小一點兒,拉扯到這麼大的心頭肉。
無論心裏跟他告別多少次,每次都會疼得喘不過氣。
好在他還小,很快便會忘記我。
應當也就沒那麼難過了。
我一夜未眠,守着我的遠兒。
直到天色漸亮,宮門快開了,才小心翼翼起身離開。
趙倫身邊一位得力宮人早已等在門口。
我跟在他身後,心事重重,也沒怎麼看路。
等再抬頭,卻愣住了。
「奉陛下口諭,送娘子到此處居住。」
「是否弄錯了,皇上昨日親口答應放我出宮的……」
我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人強勢推進宮門,從外面落了鎖。
正要拍門求情,門外卻傳來宮人冷冷的聲音。
「娘子不用鬧了,陛下親口下的令。」
「若娘子真爲了小殿下好,便安心在此長居,莫再想出宮的事。」
「逢年過節,陛下會允許小殿下前來探望的。」

-7-
我深深嘆了口氣。
六年後,竟又一次被晏凜關在了清梨軒。
早知他說話不算話,昨日就不該留下。
六年前,清梨軒便已幾乎是座冷宮。
想不到如今,除了佈滿灰塵外,房內還是我當年離開的模樣。
幾乎連小擺件,都還放在原處。
只這些年估計沒人住過,無處不散發着舊屋的陳年黴味。
我苦笑。
恐怕這輩子就交待在這裏了。
晏凜要是知道我本沒幾天活頭了,應該會後悔自己多此一舉將我關在這裏吧。
到底遺憾。
本想着最後回鄉在父母墳前燒點紙,等我走後再找人把我一併埋在他們身邊。
現在,我只能等下去再找他們了。
我簡單收拾了臥房,便湊合住下了。
每日有宮人定時送來飯菜。
粗茶淡飯我倒是不在意,將死之人,喫什麼都無所謂了。
但偌大的宮裏只得我一人,實在有些無聊發悶。
更難的是,我進宮時並沒帶藥。
斷藥十多日,如今身體四肢越來越虛弱無力,咳血也越發頻繁。
實在抵不住時,我終於向送飯的宮女求了情。
「姑姑,勞您幫我找三味藥。」
「就三味就好,身子實在病得難受。」
我遞過去身上唯一還算值錢的手鐲。
宮女本不想答應,許是看我臉色實在慘白,便不做聲收下了鐲子。
我連連道謝。
可我盼了一晚,第二日沒等來止疼藥。
卻等來了晏凜和遠兒。

-8-
一大一小牽着的兩道月白色身影,突然出現在院中。
悶悶不樂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遠兒一見到我,便甩開晏凜朝我撲了過來。
我緊緊抱着遠兒,淚水忍不住就流了下來。
「孃親,父皇說您身體不適,要在這裏養病。
還說我要是乖乖聽話識字唸書,便會帶我來看您,還允我陪您住一晚。
「遠兒一日背一首詩,是不是很厲害?」
我點點頭,話都說不出。
晏凜在旁靜靜看着,不知在想什麼。
抱了會兒,遠兒開始圍着我打轉察看。
「孃親,您是不是很難受,都疼哭了。」
「您哪裏病了,遠兒給您呼呼。」
我擦了擦淚水,哽咽解釋:
「孃親沒什麼病,孃親就是有些乏力,歇幾天便好了。」
遠兒將信將疑,晏凜卻冷冷開口:
「俞清棠,你不是說病了要買藥?裝病倒是演得逼真。」
「我還當你總算老實了,可你竟連進宮前的手鐲,都捨得拿來做套。」
「煞費苦心,不就是爲了騙朕的同情嗎?」
我想開口解釋,卻先咳了起來。
晏凜臉色更難看。
「不必再裝了,遠兒已經帶來了。」
「只要你安分老實住着,朕自然會多讓遠兒來看你。」
我十分不解。
之前以爲他關我起來,是爲了懲罰我。
但如今看着,又不像。
想着便開口問了。
ƭüₔ「陛下之前讓我不要再踏進晏國,金口玉言,爲何出爾反爾?」
晏凜面上浮現尷尬,隨即斥道:
「遠兒不能有個流落在宮外,不體面的親孃。
更遑論你還妄想另嫁。
「是嫌遠兒將來臉面太好看?」
我胸口一堵,反駁的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他說的,也沒錯。
倘若將來遠兒能高坐寶位,自然不能有任何人讓人指摘的污點。
見我沉默,晏凜終於滿意我的乖順。
打量了兩眼周圍,下一刻,他突然發了難。
「朕讓你們把人關在清梨軒看好,不是讓你們把這裏改成冷宮。」
「趙倫,你如今三十出頭便已老糊塗了?」
趙倫早已雙腿顫抖。
他剮了一眼心腹ŧŭₖ宮人,顫顫巍巍地解釋:
「都是老奴沒管教好,這幫子手下不長眼,怠慢了主子。」
晏凜沒什麼耐心:「既然不長眼,便拖下去挖了雙眼。」
衆人聞言皆是一驚,當即跪了滿院。
那宮人更是嚇癱在了地上。
許是本以爲我只是個不受寵的棄婦,想不到皇帝竟然發如此大的火。
我和遠兒也嚇了一跳。
晏凜見嚇到了他,才改了口:
「念在小殿下剛尋回的份上,你這雙眼便暫時掛着,要是下回再被我發現不長眼……」
趙倫擦了把汗,不停磕頭。
有了晏凜這一怒,不出一個時辰,清梨軒便被從內到外擦洗收拾得煥然一新。
彷彿記憶裏我剛被封妃,晏凜親手拉着我搬進來那天的模樣。
不同的是,此時我們身邊,還多了個嘰嘰喳喳的小糰子。

-9-
有晏凜在,宮人自然不再送往日那些潦草發酸的飯食。
滿桌的珍饈,流水似的被人端上來。
晏凜早喫膩了這些,我則是身體難受喫不下。
只有遠兒胃口不錯,每樣都喫了好多。
還不時給我和晏凜,各夾一筷子菜,盯着我們喫下。
喫着喫着,遠兒突然開始撒起嬌來。
「孃親,要是往後每日都陪遠兒喫飯就好了。」
「還要有父皇一起。」
他笑得很開心,我卻忍不住心頭酸澀。
遠兒從小就羨慕鄰居家孩子有父母雙親,他時不時也會問我,爹爹去哪兒了。
問多了,便也大概從我各種拙劣的謊言裏猜到幾分。
所以如今,他發現自己其實有爹爹,當是歡喜得緊的。
晏凜也似被遠兒的話觸動,難得溫情了些許。
「清棠,如今這樣不是很好麼。」
「當年若非你執意要離宮,誕下遠兒後定然早已封爲貴妃,我們一家三口也不至於……」
說到這,許是他也意識到不對,便沒再說。
皇城裏這許多宮苑……他的家太大,何止我們三口。
這日晏凜似乎很閒,夜幕降臨也沒離開的意思。
他在一邊的涼亭裏,映着燈籠翻書。
遠兒在院中小凳上坐着,央我教他辨認星星。
我強撐着難受的身體,勉強抱着他講解。
偶有講錯的,晏凜便突然冷冷插一句嘴糾正。
錯得多了,遠兒便偷偷笑我。
非要把晏凜拉過來,和我們一起坐下,親自講解。
晏凜對遠兒格外耐心,他的涼椅緊挨在我旁邊。
六年來,這是我和他距離最近的一次,彼此都有些不自然。
遠兒換到了他懷中,一隻小手卻沒忘牽着我。
稚嫩童聲和沉靜成熟男聲,不時在院中交錯響起。
我忍不住把頭抬高望向夜空,不想再讓眼淚又流出來。
若非當年種種,也許我和他,還有遠兒。
本該有許多這樣溫馨寧靜的夜吧。
很多年前,晏凜也這樣,在村裏的小溪邊耐心教我。
他怕我採藥夜歸迷路,細細教我如何通過星星辨別方位……
夜漸漸深了,等我好不容易哄睡了遠兒時,自己也累得閉上了眼。
身體本就難受了一晚,迷迷糊糊之間,好像做了個夢。
夢裏,我竟難得夢見了和晏凜的從前。

-10-
在棠溪村時的從前。
晏凜那時,還叫阿厭。
他說從小娘親便去了,他從沒被其他人真心喜歡過,父親纔給他起了這個名字。
那時我很不能理解。
他長得又高又俊,會寫詩作畫,還會拉弓打獵,爲何沒人喜歡呢?
明明我親眼所見。
村裏好多小姑娘,每每遇見他都會紅着臉偷偷看他。
可他那時誰都瞧不見,滿心滿眼全是我。
後來我問過他原因。
他只笑稱,「從未見過你這般,單純的傻姑娘。」
頓了頓,他又認真問了句,「那你呢……爲何喜歡我?」
我啞然。
是啊,年少的心動,哪裏需要那麼多理由。
或許是他寫得飛揚肆意的一筆好字。
或許是因爲野豬出現時他擋在我身前的奮不顧身。
又或許,只是因爲他笑起來好看而已。
他離開那天,送了親手做的一個同心結給我。
那時他跟村裏耄耋之年的老人學的。
他說,希望我們可以白首同心。
可後來心變了,他想共白首的人,興許早已不是我。
六年前出宮時,我便沒帶走那枚同心結。
這晚夢裏舊事太多,身子也隱隱作痛,我睡得很不安穩。
翻了很多次身,半夢半醒中,忽然感覺被人擁入了懷中。

-11-
「清霜半落棠眠月……」
晏凜抱着我,Ṭű̂⁸嘴裏低聲呢喃。
這是初見時,他送我的詩。
我猛然被驚醒。
這不是夢,晏凜竟沒走?
感覺到身後真實的體溫,我掙扎想避開。
「棠兒,別動。」
晏凜低沉嗓音傳來,將我擁得更緊。
「怎麼瘦了這許多……」
「傻棠兒,若你早肯低頭回來找朕,我們也不至於耽誤這些年。」
他說着,往我手裏塞了一個物件。
我一摸便知,是那枚同心結。
他說話時呼吸噴在我脖頸上,周身立刻泛起酥酥麻麻。
我越掙扎,他抱得越緊,胸膛也燙得灼人。
「當年你一走了之,竟連這結都捨得不帶走,心狠的女人。」
「如今朕再將這結重新交給你……敢再丟棄試試。」
說着,他竟直接扳過我,朝我的脣貼了上來。
晏凜吻得忘情,齒關很快被撬開,攻城略地……
我再忍不住,曲起膝蓋頂了他要害,迅速起身爬到牀尾。
怕吵醒遠兒,我壓低聲音冷冷道:
「民女並非過去的清妃,這同心結,於我來說毫無意義。」
「如今我已同他人定親,再這樣不合適,皇上請自重。」
說完,我將同心結往地上一丟。
晏凜呆住了,滿眼不可置信。
良久,臉色由白轉紅,再轉黑。
「俞清棠,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裝病示弱,朕也向你低頭了,你還要怎樣?
「再繼續拿喬就真的過了。」
我面無表情,恭謹解釋:
「民女並非拿喬,實在是前塵舊事已忘乾淨。
「如今只求陛下能網開一面,放民女出宮,再感激不過。」
晏凜猛地起身。
聲音刻意壓低,但掩不住他的怒火。
「俞清棠,好一個前塵舊事,已忘乾淨!
「宮外究竟有何人,讓你如此念念不忘?
「你那麼想出宮,朕偏不讓你如願!
「朕偏要把你關在這清梨軒一輩子,看你下半生會有多後悔!」
晏凜拂袖而去。
還不忘讓人把遠兒一併抱走。
哪怕他哭得撕心裂肺,晏凜也沒再心軟。

-12-
我站在門後,靜靜看着周遭一切。
方纔搬進來的擺設糕點,被一件件搬走。
剛安排進來的宮人們,也迅速被一個個撤離。
「主子說了,這位從前在宮外做慣了活的,無需留人伺候。」
「以後都讓這清梨軒清淨點兒。」
其實我無所謂這些。
左右沒幾天好活了。
我最想要的,是死前不那麼痛苦。
那位拿了我手鐲的宮女,遲遲不見蹤影。
我心裏估摸着,既然晏凜已知此事,恐怕是再等不來幫我的人了。
身體的疼痛讓我根本無法安眠,索性枯坐榻上,想想該如何了結。
恍惚到天明,還沒做出決定。
一大早,又來了位不速之客。
「姐姐好大的脾氣,聽說昨兒這清梨軒裏,可是罰了好多下人呢。」
趙瑾月語氣不善,走進殿內便四處打量了一圈。
這話一出,我便懂了,她是爲昨日晏凜那些舉動而來。
可惜,她的消息似乎沒那麼靈通,只聽到了前半段。
「姐姐好手段,離宮出走多年,還能死死拿捏凜哥哥的心。」
趙瑾月身邊大宮女秋水撇撇嘴,接着她的話道:
「娘娘出身大家閨秀,當然有所不知,宮外那些勾欄瓦舍乾坤大得很,勾男人的本事多着呢,咱們正經女子哪裏比得過。」
此話一落,周遭隱隱響起嘲笑聲。
我正欲反駁,喉間卻湧出一口血。
擦拭的手絹迅速被染紅,很快便咳得不能自已。
趙瑾月詫異片刻,轉而嘲諷道:
「姐姐還真是下血本,裝病裝得挺像,可惜皇上此刻不在,再柔弱也無人欣賞。」
秋水立刻上前附和:
「就算皇上在又怎樣,當年娘娘的貓抓傷她,破了那麼大塊皮肉,可娘娘稍微一哭,皇上還不是輕輕帶過。」
「最好笑的是,最後受罰禁足抄經的卻是她。」
「可見皇上心裏,終歸是娘娘的地位最重。」
我低頭不語,往昔情形浮現心頭。
那時晏凜安撫我,理由是前線正在打仗,還要依賴趙瑾月的父兄。
只能委屈我,爲了他再忍耐一次。
可無人在意,我的父兄,早埋在那棠溪村小山包。
我對趙瑾月平靜拱手:
「娘娘自然是皇上的心尖寵,旁人如何能比。」
趙瑾月卻突然變了臉,一巴掌朝我甩了過來。
「住嘴!本宮與皇帝如何,輪不到你來評價!」
我本就虛弱,被她一巴掌打過來,倒在地上再起不來。
連吐了好幾口鮮血,後來血竟止不住,連心肺都開始絞着疼。
秋水蹲下瞧我兩眼,又朝我周身軟肉處,狠狠掐了幾把。
渾身連躲避的力氣都沒有,疼得我不住吸氣。
趙瑾月揮手。
「罷了,不吱聲的啞巴,欺負起來都沒意思。」
「俞清棠,我來是想告訴你,別做夢以爲留在宮裏你就有翻身機會。
「凜哥哥準備把你生的小孽種記在我名下,由我親自撫養。」
「我自然是高興的,但是養孩子啊真不容易,磕磕絆絆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長大。」
我心頭一跳。
她話裏的威脅我自然聽得懂。
可我已經這樣,別說保護遠兒,連反擊她的力氣都沒有。
我努力從地上爬起,萬分虔誠求道:
「娘娘願意撫養遠兒……自然是他的福氣。」
「民女甘願離開晏國,換遠兒平安長大……無奈皇上在氣頭上,不肯放過我,非要關我在冷宮中作爲處罰。」
趙瑾月盯着我良久,似在思考我話裏的真僞。
「罷了,無論你願不願意,這宮裏也萬留不得你。
「你只要從宮裏消失,旁的,我自會對陛下交代。」
我順從點頭:
「一切聽從娘娘安排。」
趙瑾月嗤笑一聲,臨走時對我涼涼警告:
「有些道理不用我多說,你也該懂,勸你別耍花招。
「將來太子若有個敵國的親孃,你說,他的江山能坐得穩麼?」
我沉默閉眼。
再沒人比我清楚這個道理了。

-13-
當夜,本在湖邊的清梨軒走了水。
火勢漫天,映紅了整片皇城上空。
等晏凜趕到時,大殿已然坍塌殆盡。
熊熊火光中,晏凜幾欲崩潰。
他幾次衝到火焰邊緣,又被侍衛拼死攔住。
絕望等到天明,火才堪堪被衆人澆滅。
小殿下看見孃親住的清梨軒着火,早已哭到暈厥,被宮人抱走。
晏凜恍惚站在龐大的廢墟前,不敢踏進一步。
侍衛和宮人們迅速進去搜索,不多時便回報,僅發現一具年輕女屍。
清梨軒本就只住了一人。
晏凜臉剎時慘白。
他親自衝進灰燼裏,一眼便看到了那具屍體。
他幾乎顫抖着走了過去,緩緩蹲下。
屍體躺在原本臥房清棠牀榻位置,被燒焦得難以辨認。
晏凜神情木木的,伸出手,卻不敢觸碰。
「棠兒,是朕來晚了……」
淚一滴滴落在屍體上。
晏凜前所未有的悲傷,周圍空氣也彷彿凝結了。
一時間,無人敢靠近他半步。
片刻後,趙瑾月緩緩上前,拍了拍他的背。
「人死不能復生,陛下節哀……想必姐姐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陛下如此傷心。」
晏凜沒說話,他好像已經感知不到周圍。
趙瑾月擦了擦眼角,又道:
「陛下還是讓人收拾下姐姐的遺體,瞧她雙手緊握,想必生前也受盡了大火折磨……」
晏凜隨着她的話看向屍體的手。
片刻後,他霍然起身。
再不復方纔的悲傷,反而換上了滔天的怒意。
「這根本不是俞清棠。」
「俞清棠,你還要騙朕幾次!?玩這樣要死要活的把戲,騙朕的心疼?」
當年陪俞清棠上山採藥時,他險些掉下懸崖,是俞清棠不顧一切奮力拉扯,好半晌纔將他拉了上來。
由於過於用力,自那之後,俞清棠的左手食指都有些變形。
而眼前這具女屍,手指指骨自然,毫無受傷扭曲痕跡。
想到這裏,晏凜咬牙切齒:
「俞清棠,朕發誓,此生再不會信你。」
「等捉回你,一定將你打斷雙腿囚禁天牢!」

-14-
那日之後,闔宮又再無人敢提俞清棠三個字。
小殿下醒來,哭鬧着要孃親。
晏凜親口告訴他,這個無情的事實。
「你孃親已經不要你,拋下你一人走了,今後皇后娘娘纔是你孃親。」
小殿下不敢相信ṱũ̂₈。
但他沒鬧,趁宮人不注意,親自跑去清梨軒。
等見到眼前一堆廢墟,這纔信了。
他寧願孃親是拋下他走了,也不希望孃親在大火Ťû₉中被……
從那之後,小殿下變得乖順聽話,但也更沉默了。
晏凜對他,不像從前那般寵溺,反而漸漸冷淡。
畢竟每每看見他,就想起俞清棠的眉眼,讓他忍不住心煩。
這是唯一一個一而再,再而三,拿他當猴戲耍的人。
六年前,他已經受傷一次。
六年後,他還是栽在了這壞女人手裏。
他不甘心。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久後,晏凜親自帶人微服出宮,去俞清棠家鄉捉拿她。
她這樣無依無靠之人,想來也沒什麼地方可去。
可當他到了俞家祖宅,發現早已空無一人。
房內都起了青苔,近期不像有人住過。
爲了避免後患,他一把火點了這祖宅。
沒地方躲了,她肯定會出來。
他還親自抓了幾個可疑的男人。
那些跟俞清棠打過交道的男人,其中肯定有俞清棠嘴裏念念不忘,要出宮嫁的男人。
無論怎麼逼供,他們都不肯招。
晏凜便下令廢了他們,讓他們永遠不得娶妻。
晏凜還不死心。
天下就這麼大,他不信找不到俞清棠。
終於,在偏遠的小山包上,發現了蛛絲馬跡。
俞清棠父兄的墳墓旁,有人新動了土。

-15-
晏凜當即趕到了墳前。
他從未來過此處。
許是當時埋得潦草,此處荒草叢生,並不當道。
但三座墓旁,近日新起了一座小土包。
晏凜認得這塊荒地,是俞家的。
埋在這裏,許是俞家哪個親戚吧。
估計沒什麼親人了,連墓碑也立不起。
晏凜沒在意。
細究起來,俞家父子之死,也算與他有關。
他命人在墳前倒了一壺頂好的陳年老酒,又奉了幾盤瓜果聊表心意。
事畢,他命人昭告天下。
「若五日內,俞清棠不出現,他便要掘了這三座墓。」
俞清棠當年爲了處理父兄後事,寧可與他恩斷義絕也要出宮。
想必六年後,她也會爲了父兄再次出現。
可是。
告示貼遍了所有街巷,全天下,無人不知此事。
卻遲遲沒人上報,有俞清棠的蹤影。
等到第五日,晏凜已經氣到不能自已。
他恨極了俞清棠這個女人。
爲了賭一口氣,竟連自己父兄都不顧。
她這是仗着知道他愛她,便把事做到如此絕地。
一氣之下,晏凜命人掘了這三座墳墓。
白骨皚皚,被挖出來曬在俞清棠老家大街上。
一連半個月之久。
俞清棠始終沒有出現。
晏凜終於無計可施。
這女人,果真如他所想,蛇蠍心腸。
他終於妥協,下令將白骨再埋回原處。
他親自拿了三炷香,想在墳前賠禮道歉。
畢竟俞家父子,也算對自己有過收留之義。
可等他們一行人再到墳前。
卻發現旁邊小土包前,有個小姑娘正在哭着燒紙。

-16-
趙倫隨口問了一句:
「小姑娘,看你這麼傷心,還燒這麼多紙,這裏面埋的是你至親之人吧。」
小姑娘十三四歲的樣子。
瞥了他們一眼,又看回自己跟前,專注燒紙。
「不是我的親人,是我鄰村一位可憐的姐姐。」
趙倫更好奇了:「那你爲何要替她燒紙呢?」
對方喃喃道:「姐姐病逝前,把她所有的錢都給了我,幫我從人牙子那裏贖了身。
她只求死後將她埋在此處,替她燒點紙,她說自己沒有親人了,怕病死無人收屍。
姐姐是個大好人,但好人不長命,病逝前遭了許多罪。」
「運氣也不太好,遇到了壞男人,連兒子都不給她見最後一面了。」
這下連晏凜都來了興趣。
「你說的姐姐,爲何非要埋在此處,她可知這是俞家的地?」
小姑娘沒好氣瞅了他一眼。
「姐姐本就是俞家人,同爹孃埋在一起也很正常啊。」
晏凜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這位姐姐,是俞守正的親人?」
小姑娘已經燒完紙,擦乾淚起身,語氣悶悶的。
「姐姐就是俞守正的親女兒,俞清棠啊,你這人怎麼一直問。」
「前些天也不知是哪來心腸歹毒之人,將俞姐姐父兄的墳墓都挖了。
「俞家人都是十里八鄉的大好人,救死扶傷無數貧苦百姓,怎麼就落了這樣的下場。」
小姑娘說完,便挎着籃子離開了。
晏凜立在原地,幾乎動彈不得。
從她口中聽到俞清棠二字時,他便已覺得腦子亂成一團。
趙倫瑟縮在一旁,不敢上前,晏凜卻一腳踹他到那座新墳前。
「給朕挖!
「朕倒要看看,俞清棠還有什麼把戲!她的話,朕一個字都不信!」
趙倫慌忙帶人動手,邊挖邊汗流浹背。
不知該祈禱,這墳裏是俞清棠好,還是不是俞清棠好。
小墳包土埋得不深。
很快便看見了棺槨。

-17-
晏凜顧不得其他,上前親手推開了上蓋。
裏面靜靜躺着一個精緻木盒,以及一堆雜物。
晏凜認得,那裏面……
有俞清棠孃親留給她的玉簪,她從前每日都會拿出來擦一遍;
有幾本俞清棠從前愛看的話本子;
有她幼時初學刺繡時的失敗品……
琳琅滿目,甚至像在開雜貨鋪。
俞清棠從前,便喜歡收集積攢各類物件,再舊也捨不得丟掉……
晏凜看着這一件件,幾乎要扶着棺槨才能站穩。
他張口想要說什麼,卻沒忍住噴出了一口血。
他不敢打開那個盒子,強撐道:
「俞清棠,鬼把戲越來越多了,竟然還裝死!
「朕不信,不信她死了,給朕把天下翻過來也要找到俞清棠這個女人!Ŧŭ̀ₘ」
那天晏凜到底沒敢打開那個木盒,而是直接折返皇宮。
不過走時,還是帶上了那個木盒。
回到宮中,他異常冷靜。
趙瑾月疲憊前來稟報:
小殿下前幾日突然心緒不寧,發燒好幾日不退,滴水不進。
但太醫連着救治好幾日,總算是無事了。
晏凜懷疑地看向趙瑾月。
開口卻不是問晏思遠的事。
「皇后,清梨軒走水一事,跟你有關。」
他用的是陳述句。
趙瑾月先是否認,隨後又承認。
「姐姐,姐姐一直求我,我也是無法,畢竟還有多年舊情。」
「她說,說宮外有人在等她,求我一定要幫她,只要我幫了她,她便會說服遠兒認我爲娘……
「臣妾也只是想同遠兒親近些,爲陛下分憂啊。」
她說着,忍不住掉下淚來。
晏凜卻突然抓住她雙肩歷聲道:
「你同她,能有什麼舊情?騙騙她可以,休想騙朕!
「當年若非你使人告密,她父兄如何會被邾國斬殺?你會心存舊情?」
趙瑾月臉色一白,矢口否認:
「凜哥哥,當年的事不是都過去了,你也說過不會再提,爲何又翻出重提。」
晏凜見她目光躲閃,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對她咆哮:
「是你,是你謀害了清棠!
「若不是你將她一把火送出宮去,她怎會在外面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趙瑾月被他逼得無法,哭着解釋:
「凜哥哥,當時我只是一時衝動,嫉妒姐姐得凜哥哥真心喜愛才……
「我也是爲了你啊,可我真的沒有害姐姐。」
「她自己非要出宮,我真的什麼都沒做,她就突然病死了……」
晏凜聽到「死」字,瞬間神情變了。
「誰說她死了?她根本沒死,她只是躲起來想氣朕,等拿捏住了朕,便可對朕提過分的要求!」
「你告訴她,她贏了!朕輸了!」
「讓她回來吧,便是要皇后之位,朕也答應給她!」

-18-
聽到這句話,趙瑾月忽然心寒到極點。
她再也忍不住,含淚控訴道:
「凜哥哥,我自小便心儀你。那時你去敵國爲質,消息全無,卻還是不顧一切等你回來。」
「想不到,等回來的卻是你心裏已經有了別人。」
「縱使我們成親三年,你心裏一刻也沒放下過她,執意要去娶回她。」
「我很想知道,究竟我哪裏不如她一個民間女子?」
「你心心念念她一輩子, 可曾想有一刻過我?我明明是你的髮妻,我又算什麼?」
晏凜似乎找到了發泄口,冷漠看向她:
「所以, 你嫉妒她, 便把她帶去宮外藏了起來?」
趙瑾月被他逼急了,憤怒吼道:
「她已經死了,俞清棠死了,你聽清楚了嗎?」
「我的心腹親眼看到她閉的眼,本來還想動手, 正好省了一瓶毒藥。」
「你胡說!」
晏凜不可置信,緊緊抓住趙瑾月脖子,往死裏逼問。
「交ṭûₗ出俞清棠, 否則朕掐死你!」
趙瑾月又哭又笑:
「可惜啊,她已經死了, 你再也見不到了。你要找兇手是嗎?她是被你害死的!
「我的人後來打聽過了, 她本來好好的,就因爲生下你的孽種落下了病,身體早就不行了。
「但我偏要她死前再也見不到你,我恨她,也恨你!」
晏凜目眥欲裂, 再聽不得半個字。
沒控制住力道, 不小心失手掐死了趙瑾月。
殿中宮人早嚇得跪了滿地。
晏凜回過神,衝向那個帶回來的木盒子,抱起便往外走。
「棠兒,別怕,朕帶你回家。」
晏凜不喫不喝, 守着木盒三日三夜,直接病倒了。
這病來得蹊蹺。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 他時而心口痛, 時而腦子糊塗。
嘴裏不時念着「棠兒、棠兒」。
只有小殿下來的時候,他會清醒一會兒。
便拉着他不停講,自己當年在棠溪村的舊事。
其他時候,他都抱着那個盒子,一步也不離開。
可到他中風死去那天, 都沒敢打開過。

-19-
我飄在空中, 看着這一切。
直到遠兒繼承大統,命人將我的骨灰妥善安置到單獨的一處精緻陵園, 我才得以安息。
當初那把大火前,我被趙瑾月送出了宮。
她不是同情, 想留我一命。
我知道, 她是不願讓我的死, 成爲皇帝心頭揮之不去的白月光。
我沒有任何不願。
這幅殘軀, 若能護遠兒最後一程,也算值得。
可後來輾轉到了老家, 還是沒抵住病痛折磨, 沒幾日便死了。
遠兒是懂我的,他知道我不願跟皇家再沾上關係。
特意給我找了一處僻靜的小溪邊。
跟當年棠溪村的那條小溪一樣,兩邊種滿了海棠。
春風一吹,溪上便飄滿了花瓣。
這一生雖短暫, 但絢爛過,也值得了。
若有來生啊,願再不相識。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相关推荐
    迎春-PIPIPAPA故事會

    迎春

    系統告訴我,只要我在古代活過一年,就給我一百萬,多一年,加一百萬,以此類推。 我正愁畢業找不到工作,一年一百萬 […]
    24
    穿成魔界女君,正道頂流給我養娃-PIPIPAPA故事會

    穿成魔界女君,正道頂流給我養娃

    穿成魔界女君沈若瑜的第一天,我的系統就亂碼了。 它拼死拼活,只給我留下四個名字。 【小心這四個人,他們是未來會 […]
    16
    獨白-PIPIPAPA故事會

    獨白

    冷暴力我整整兩年後,沈熹遞給我一紙離婚協議書。 「抱歉,林霜懷孕了,我要對她負責。」 「這裏離醫院近,你搬出去 […]
    25
    愛意遲來-PIPIPAPA故事會

    愛意遲來

    我與顧長熙結婚的第十五年。 無意聽見他朋友問他:「顧校長,你當年爲了給心上人鋪路,不惜調換藥物,讓嫂子手術失敗 […]
    31
    戀愛後,男友什麼都要和我A-PIPIPAPA故事會

    戀愛後,男友什麼都要和我A

    戀愛多年,男友對我越來越摳。 他連避孕套都要跟我 AA,說:「快樂是兩個人的事,費用當然要平攤。」 我當了他三 […]
    18
    強制改造-PIPIPAPA故事會

    強制改造

    我跟趙江臣是青梅竹馬。 所有人都說我粗俗無禮,只有他笑着替我反駁。 「我的楚絢是這世界上最純真的女孩兒,比你們 […]
    15
    太子攻略-PIPIPAPA故事會

    太子攻略

    太子率兵出征。 不幸在戰場上磕壞腦袋,成了傻子。 我與他的婚約被迫提前。 皇上說: 「若你能爲湛兒誕下一子,朕 […]
    13
    唯有珍珠慰寂寥-PIPIPAPA故事會

    唯有珍珠慰寂寥

    -1- 佳奕是被全家人呵護的寶貝,更是我父親唯一的孫女,走到哪裏帶到哪裏,十分的疼愛。 還記得她五歲那年,和同 […]
    25
    養兄轉正老公計劃-PIPIPAPA故事會

    養兄轉正老公計劃

    我和養兄都有拖延症。 意外睡在一起後,他被養父母脅迫娶我。 養兄:「等孩?出?再離。」 我:「?。」 養兄:「 […]
    17
    倦鳥終歸-PIPIPAPA故事會

    倦鳥終歸

    閨蜜脫離世界那日,我毫不猶豫地提交了放棄任務的申請。 丈夫陸淮舟聞訊趕來,語氣是一貫的冰冷嘲諷。 「程瑤走,是 […]
    14
    喬茉-PIPIPAPA故事會

    喬茉

    我是個老實人,系統讓我假扮失憶反派的妻子,用家庭和愛感化他。 我望着惡毒大佬肌肉線條勁爆的身子,老實地向上請示 […]
    20
    魚尾裙-PIPIPAPA故事會

    魚尾裙

    我重生回來,剛好是結婚第五年,陸澤承說自己失憶的時候。 「我只記得很愛你姐姐蘇荷……」他捂着頭,表情痛苦。 兒 […]
    25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