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太子大婚前夕,我被山賊擄走,一夜未歸。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太子忙不迭退了婚,轉而求娶我的嫡姐:
「孤的太子妃,定要清白之身。」
嫡姐歡天喜地接下定情玉佩:
「守得雲開見雲明,屬於我的東西,兜兜轉轉還是會回到我的手中。」
爹孃擺好毒酒與白綾:
「你既已名節受損,那便選一樣上路吧。」
我哪一條路都不願選。
於是將我救出山賊窩的林家公子附在我耳邊,給了我第三條路:
「要不,你嫁給我這個穿越女吧。」
-1-
林風致這句話說得實在小聲,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我抬眸望向玉樹臨風的他。
「穿越」二字我不懂,但是「女」字我聽得真切。
此刻他正站在我身旁,嘴角掛着淺淺笑意,似乎在等我的答覆。
我爹站在不遠處,臉色氣得鐵青:
「出了這等敗壞門楣之事,真是我姜家的恥辱。
「總歸你此生難以嫁人,不如一條白綾了斷,也好過外界對咱們姜家指指點點。」
他真是氣急了,在外男面前,便迫不及待要殺我。
有凶神惡煞的嬤嬤拿着三尺白綾向我走來。
這喫人的貞潔。
竟比我的性命還重要。
可我明明還是清白的,林公子去得及時,一切齷齪尚未發生。
我的親人們變成一頭頭喫人惡獸,張嘴叫囂着:
你快些去死吧。
慌亂中,我再次看了林風致一眼。
他沒有阻止的意思,神色波瀾不驚,仿若世間任何事都無法引起他的情緒變化。
白綾已經套到了我的脖頸上,有強烈窒息感傳來。
眼前昏黑一片,我慌亂喊出:
「我要嫁給林公子!」
「荒唐,林公子年紀輕輕便已是我大晉宰相,哪裏輪得到——」
「可以。」
簡簡單單的Ṱú⁶兩個字,令我爹剩餘的話都噎在了喉嚨裏。
嫡女入主東宮,庶女入主宰相府,當真是美事成雙。
毒酒與白綾被撤下。
我狼狽地跪伏在地,林風致上前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記得多向你爹要些嫁妝。
「能摳多少摳多少。」
我睜着通紅的眼眶看向他。
芝蘭玉樹,脊背如松,一身錦衣套在身上,襯得身姿格外挺拔。
這般好的男子,若非心善,怎麼會娶我一個小小庶女呢?
他讓我多帶些陪嫁,會不會是嫌棄我出身低微,又名節受損。
見我眼神中帶着落寞,林風致啞然失笑,小聲辯解:
「這是你唯一一次能從原生家庭討到資源的機會。
「別浪費。」
-2-
第一次有人對我講,多摳些嫁妝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可我竟覺得十分有道理。
我揣着一顆忐忑的心備起了嫁妝。
那日林公子在我耳邊說的「穿越女」,恐怕是我一時聽岔了。
明明是男兒身,哪裏就變成女子了呢?
婚事定在了嫡姐與太子大婚的同一日。
府裏忙忙碌碌好不熱鬧。
處處是耀眼奪目的紅綢與喜氣洋洋的丫鬟小廝。
嫡姐搖着團扇,得意揚揚地在我面前炫耀:
「與太子定親的是你又如何,到頭來,入主東宮的還不是我?」
太子與我定親時,還是不受寵的二皇子。
父親貴爲太傅,天下文官之首,他的嫡出女兒,自然是要嫁給未來太子,而後母儀天下。
所以二皇子上門求娶的,是我這個姨娘生出的女兒。
既能拉攏太傅一家,野心又不至於暴露得太過顯眼。
如今乾坤已定,我這個上不得檯面的小小庶女,捏着合婚庚帖自然成了眼中釘。
大婚前夕,我去城郊佛寺叩拜歸來的路上,被歹人所劫。
清白在不在不重要。
重要的是未來的一國之母,不容許有任何民間非議。
我被劫持,噩耗傳來令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煩惱煙消雲散。
所有人都有了正當藉口逼迫我退婚。
見我仍在自顧自地備嫁妝,嫡姐冷笑一聲:
「別以爲嫁給林相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他爲人孤傲,不喜兒女情長,上面又有一婆母胡攪蠻纏,你嫁過去,有的是苦頭喫。」
說到最後,嫡姐暢快地笑了幾聲。
自二皇子被立爲太子,她在府中被我壓了一頭,期盼揚眉吐氣這一日已經很久了。
會有很多苦頭喫嗎?
嫡姐娉娉嫋嫋離開後,我拿出林風致這幾日偷偷給我送來的雜書。
他給我看的,並非什麼民間奇聞。
而是流傳於男子之間的珍藏孤品。
什麼田螺女爲窮書生辛苦勞作,仙子下凡爲莊稼漢生兒育女。
看得我滿心難受,像吞了蒼蠅般噁心。
直到這摞書的最後,是一本富家公子拯救貧家女的愛情故事。
貧家女深陷泥沼,富家公子從天而降,拯救她於水火之中。
二人愛情纏綿悱惻,從一而終。
我拈着紙張看得津津有味。
案几上燃燒着的紅燭撒了一片燭淚。
我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
林風致何嘗不像話本子中的富家公子,救我於囹圄。
或許,陰差陽錯之下,我能與他成就一段佳話也未可知。
我紅着臉翻到最後一頁,赫然發現夾着一張墨香小楷。
上面端端正正地寫着:
【姜姑娘,你所看到前面的書,是男子對於愛情的真實臆想。
而最後一本,是女子對於愛情的幻想。
可塑造如此深情專一富家少爺的背後居士,是京城南巷的青蓮居士,一生杜撰故事無數,而她,是個女子。
閨閣女兒所憧憬的話本子裏的最好夫婿,其實是女居士筆下的靈魂罷了。】
我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好一個林風致!
一腔憧憬被涼水澆透,我將自己悶進錦被中,半晌緩不過神來。
-3-
大婚的日子很快來到。
君臣尊卑有別,府中由嫡姐先出嫁,八抬大轎抬往東宮。
而後我被喜婆攙扶着端坐喜轎中,蓋頭下一片小小的天地,就是我能瞧見的全部。
林風致真是丰神俊朗,騎在高頭大馬上,微笑着接受衆人的恭賀,禮儀周到,挑不出一絲錯。
他給足了我體面,不僅親自來接,還提前一個時辰就到了姜府外。
我趕緊放下微微掀起的蓋頭。
林公子無非是長相秀氣了些,面龐白淨了些,哪裏會是女子呢?
喜轎晃晃悠悠抬着我前往自己未知的命運。
突然,鑼鼓聲中,人羣中有一道蒼老的聲音在拼命地嘶喊:
「你一定要記得,你就是林風致。
「求求你一定要記得。」
沙啞又滄桑。
我的夫君怎會不記得自己名字呢?
我好奇地掀開喜轎軟簾的一角窺視。
赫然發現,那位衰老的女尼姑是對着我的轎子喊出的。
她雙手青筋暴起,面龐爬滿皺紋,看着似乎有百歲之壽。
年紀實在太大,我無法窺見她年輕時的花容月貌。
她的臉上有滑落淚水,渾濁的雙眼裏,焦急又絕望。
我疑惑地看向夫君。
林風致也一臉不解,似乎沒有弄明白這位年邁的女尼在喊什麼。
大婚禮儀繁複,很快,這段小小插曲被遺忘。
林風致溫柔地伸手牽我出了喜轎。
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虎口處竟然有顆小小紅痣。
與我右手虎口處的痣一模一樣。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夫妻緣分?
直到坐進喜房,我還下意識地摩挲着這顆小痣。
月上中梢,一身喜服的林風致帶着幾分酒氣推門而入。
周圍丫鬟識趣地退下,喜房裏只剩我與他二人。
我與林風致並不相熟,只是我被山匪擄走後,恰巧他在西山附近,便騎馬帶着家丁一路追隨而上。
本是英雄救美的一段佳話,可我總存了幾分自卑怯懦的心。
我與山匪單獨待了一個時辰有餘。
若是林風致介意,該如何是好?
我偷偷瞄了眼夫君。
他生得真是一副好相貌。
哪怕京城衆人相傳他不近女色,仍是無數閨閣少女的夢。
女子當出嫁從夫。
我大着膽子伸手去解他的腰帶。
林風致含笑摁下我的手:
「青衍,我不可能與你圓房的。」
-4-
有晴天霹靂兜頭迎面而下。
我手足無措慌亂解釋,眼淚流了一臉:
「夫君,那日我被山匪擄走,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你相信我,他們什麼都沒來得及做。」
我的辯解蒼白又無力。
這世道對女子真是苛刻。
哪怕貞潔真的還在,但是與外男同處一室許久,就足以毀掉清白。
從林風致的舉手投足間,我能感覺到他是個良善之人。
我想與他舉案齊眉,更想與他夫妻同心走完這一生。
我貧瘠了十六年的人生裏,林風致像一道光,突兀地闖進我的生命。
硬是讓站在懸崖峭壁的我多了一條生路。
我矇矓的淚眼倒映在他的瞳仁裏。
林風致啞然失笑,抬手輕輕地擦拭掉我的淚水。
「傻瓜,我沒有嫌棄你被山匪擄走一事,那是他們的錯,不是你的錯。
「可我是女兒身,怎麼能與你圓房呢?」
他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我聽得分明。
他說,他是女兒身。
這怎麼可能呢?
藉着跳躍的燭火,我又忍不住仔仔細細地打量起林風致。
他確實生得文弱了些。
可大晉重文抑武,文人墨客大多是他這般的文弱書生,甚至塗脂抹粉,將臉擦得像鬼一般的世家子並不在少數。
林風致站在其中,並不覺多麼突兀。
我的目光順着他的脖頸往胸膛遊走。
胸部平平,一絲凸起都沒有。
察覺到我審視的目光,林風致揭開外衣,露出內裏一角束胸。
「我娘是相府妾室,爲了爭寵,將我女扮男裝十幾載,謊稱誕下庶子。
「五年前,相府嫡子病亡,我作爲唯一庶子,這才接替了偌大的相府。」
我想起了這件事。
五年前,相府唯一的嫡子病亡,相爺與夫人悲痛之餘進山爲亡子祈福,馬車墜亡,不幸雙雙隕落。
「我爹與大夫人去世後,我不過十四歲,成爲相府唯一的繼承者。」
他苦笑一聲:
「若是我爹知道他的庶子不過是個庶女,怕是要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
我謹慎地隔着窗紙瞧了眼屋外。
並無丫鬟守着。
這才微微安了心。
「夫……」我遲疑着將稱呼叫出口,「夫君,這等大事,您怎可就這樣脫口而出。」
他抬起眼,定定看着我。
「不管怎麼樣,你嫁給了我,就是我名義上的妻。
「我走投無路,你也走投無路,不如兩個死路上的人湊在一起,說不定還能謀出一條生路來。」
-5-
我一張臉皺成了包子。
「可……可我們如何能舉案齊眉,如何擁有愛情……」
在我設想中,我會與我的夫君相敬相愛一生,並生兒育女,替他操持後宅。
如今——
林風致挑了挑眉:
「你告訴我,何爲愛情?」
「愛情……愛情是夫妻二人相愛,然後——」
「不,」林風致打斷我,「夫妻二人的本質是合作,價值纔是重中之重。」
「就如同三皇子被立爲太子,你的庶女身份沒了價值,所以你會被山賊擄走。若你是嫡女,今日便不會與我成爲夫妻。」
我霎那間手腳冰涼。
林風致看得透徹。
我霸着太子妃之位,只會爲太子徒增煩惱。
所以,他乾脆策劃了這場劫持,順理成章取消與我的婚約。
至於我如何被衆人唾罵,他自然是不在乎的。
或許,當日我能一條白綾吊死在姜家祠堂,於他而言再好不過。
我還在愣神,林風致已經起身將被褥抱到長榻之上。
「今夜你睡牀,我睡這裏。
「這些年因爲身份,我已經習慣單獨睡了,身旁有人睡得不太習慣。」
他三言兩語,化解了我的尷尬,令我心安理得地睡在寬敞的牀榻上。
龍鳳喜燭被吹滅。
林風致蜷縮在長榻之上,披被而眠。
我心裏對他是男是女仍是懷疑。
有束胸並不能代表什麼。
或許,束胸下仍是一片平坦呢?
黑暗助長了我的勇氣,清冷的月光傾瀉,將蜷縮的人鍍了層銀霜。
「你說你是穿越女,那是什麼意思?」
林風致沉沉的嗓音傳來: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乃是胎穿。」
我聽得迷迷糊糊。
「胎穿,那你以前是什麼人?」
「是個律師,嗯……你可以理解成大理寺參與斷案的人。」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裏更加認定他就是個男子。
哪有女子能入大理寺審案的?
肯定是他對我還有些許芥蒂,所以才故意編了女兒身的謊言來考驗我。
他對這門親不願也是常事,畢竟堂堂林相,娶我一個名聲有礙的女子,着實委屈了。
但我一定會守口如瓶,不將他編造的藉口告訴任何人。
我是個管得住嘴的人。
「那……往後餘生,便請夫君多多指教了。」
林風致從錦被中探出了腦袋,撲哧一笑:
「青衍,說不定哪一日,我會回到我原來的世界呢。
「但你放心,我走之前,一定會在這個世界將你安頓好的。」
我着急坐起身:
「不行,哪怕你是女兒……女兒身,我已與你拜堂。
「你去哪,我就去哪!」
這句話落地後,我猛然想起白日那位年邁的女尼姑。
她努力支撐着衰老的身體,眼底俱是絕望。
聲聲泣血,最後幾句在我耳邊不斷迴盪:
「人只會記得前世今生,再多的,永遠記不得了。
「不要找他,千萬不要找他!」
-6-
次日一早,我穿戴整齊去給婆母請安。
婆母是夫君的生母,也是昔日林相後院的一名妾室。
大夫人去世後,她因林風致是丞相府唯一的子嗣,日子驟然好過不少。
可外界皆傳,這位小妾出身的婆母最厭惡世家女,總覺得貴女們驕縱矜貴,令她想起自己出身的不堪。
林風致與我一同拜見,嬤嬤卻只讓夫君一人進去。
徒留我在外站了足足兩個時辰。
直到日頭逼近晌午,婆母身邊的嬤嬤才姍姍來遲,皮笑肉不笑地讓我進去請安。
我頭腦發暈,卻規規矩矩地奉好滾燙的茶水。
不見人接。
婆母像是瞧不見我這個人似的,只與林風致聊得開懷,鉚足了勁要給我個下馬威。
她面上對我輕蔑。
我如今壞了名聲,卻入相府成爲主母,她心有怨言。
林風致的眸光不斷地掃過我,卻並未爲我開口求情一句。
又是聊了許久,直到我胳膊痠疼得幾乎快要摔掉茶盞,他突然開口:
「娘,青衍爲您奉茶已經一刻鐘了,再不喝,這茶可就涼了。」
婆母臉上掛了幾分慍色:
「剛過門的新婦,就引得你爲了她忤逆母親?」
這話是衝着我說的。
林風致仍舊波瀾不驚:
「母親早些喝了茶,兒子還要去處理公務呢!」
婆母這才狠狠剜了我一眼,勉爲其難接過我手中的茶。
輕輕啜飲一口,又狠狠摔到桌子上。
林風致對她恭敬行了一禮,起身告辭,並拉着我一同離去。
出了小院,甚至還能聽到婆母在內屋的怒罵聲,捂着心口連連痛呼家門不幸,兒子娶了新婦就忘了生娘,當真不孝。
我不安地攪着衣襬:
「夫君,妾身日後定會想辦法討婆母喜歡。」
他拉着我的手,與我一同走在曲徑通幽的石子路上。
「按照是非對錯,應當是我母親爲你道歉纔對。
「可你知道,我方纔爲何沒有忤逆她嗎?」
這很簡單。
身爲子女,自當是要孝敬雙親,哪裏能做忤逆之事?
而我亦不希望林風致爲了我成爲不忠不孝之人。
「夫君,孝敬母親是身爲兒媳應該做的事。」
林風致搖搖頭:
「孝順二字只是用來綁架女子的枷鎖,爲的是洗腦女子,從她們身上剝奪權益來替自己供奉雙親而已。
「我方纔沒有站在你這邊,是因爲男子哪邊對他有利,他站哪一邊;否則,他會站在更難纏的那一方,並勸說弱勢不要無理取鬧,好儘快結束這場對自己不利的紛爭。
「你記住,男子不斷案,只結案。」
我見四下無人,小聲訕訕句:「你不是說你不是男子嗎?」
「可我站在男子的位置上。」
他態度凜然:
「姜清衍,你連我母親都對付不了,日後如何對付太子與你的嫡姐?
「明日請安,我希望你能強硬起來,不要深陷婆媳瑣事無法掙脫。」
-7-
第二日請安,婆母仍舊如昨日一般,擺足了架子讓我站在外面日頭下等候。
我想起林風致冷峻的眉眼,咬了咬牙,拎起裙襬徑直闖入婆母所居住的後院。
嬤嬤們出聲阻攔,婆母更是怒斥:
「我還未召你進門,你竟然敢擅自闖入!
「風致,看看你娶的好媳婦,這才過門第二日,就不把我放在眼裏!
「這等不守規矩的貴女,需要好好調教調教纔是!」
她一口氣給我扣了無數頂大帽子,話裏話外想要壓我一頭,好爲日後磋磨我做準備。
我扭頭看向林風致。
他一邊給婆母順氣,一邊遞給我欣慰眼神。
這個眼神給了我莫大的鼓舞。
我抬手掃過案几花瓶。
砰——
無數碎片濺落,小小暖閣剎那間靜謐一片。
我將昨晚翻來覆去背下的腹稿一股腦傾倒:
「規矩?你們林家的規矩就是騙婚嗎?
「調教我瞧着不必了,不如咱們一起入宮面見聖上,坦誠欺君之罪來個滿門抄斬吧!」
婆母一瞬間白了臉。
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她明白,我這話的意思,是知曉林風致的女兒身了。
這等欺瞞之罪捅出去,林家上下,怕是一個活口都不會留。
就連死去的林相與先夫人,怕是也得開棺鞭屍。
婆母偃旗息鼓,方纔的囂張一掃而空。
她緊緊抓着兒子的手,嘴脣哆嗦:
「風致,你怎麼……怎麼讓她知道……」
我施施然坐在一旁:
「我與你子已同牀共枕兩夜,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婆母幾近昏厥。
林風致適時起身拜別:
「娘,兒子還有事,就先帶青衍回去了。」
這次,婆母沒有敢多說一個字,看向我的眼神,從跋扈變成了畏懼。
我知道,侯府未來的日子,我站穩了。
回院的路上,林風致難得露出破冰的微笑:
「如今是你更難纏,所以我得讓我娘多擔待些。
「其實,後院的風平浪靜,不過是相互掣肘而已。」
我大着膽子,拉起林風致的手。
溫熱,又有幾分細膩。
掌心也有練箭帶來的薄繭。
他身體微微僵了僵,然後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有他在,我無比心安。
哪怕他沒有對我講過任何一句情愛,更沒有爲我許下任何一句承諾。
甚至在洞房花燭,連半句甜言蜜語的哄騙都沒有。
-8-
我拿了府中管家大權,又將自己的嫁妝全部鎖進了深閣。
陪嫁豐厚,十幾處田產商鋪,另有金銀玉器無數,足夠我錦衣玉食三輩子。
殷實到嫡姐在家對我表情兇惡:
「真是俗不可耐,眼皮子淺的東西,眼底永遠都只有這些死物。」
她清冷如月高高在上。
可我想起林風致對我講過:
「很多女子清高,不過是想通過這份與旁人不同的姿態,來換取旁人高看一眼。
「真是愚不可及。
「若是哪日咱們倆和離,你能有本事將我林府搬空,讓我無米下鍋,那才叫讓人高看一眼,我指定來一場令大家酣暢淋漓的追妻火葬場。」
他嘴裏經常冒出我聽不懂的詞。
但我捨不得與林風致和離。
我們一起守在林府,是要白頭偕老的。
雖ṱŭ̀₉然我這般大權在握,卻成爲好多女子眼中的可憐人。
她們憐惜我洞房花燭之夜竟然未圓房,夫君又是清冷孤僻的性子,與我也從不親密。
這份可憐一直延續到陛下設宴,我獨自一人端坐於女席,周圍傳來無數貴婦的竊竊私語:
「聽聞姜二小姐嫁入林家,當夜便得了個下馬威,連圓房都未曾。」
「可不是,林相端的是一副丰神俊朗的外表,可京城誰人不知他爲人冷傲,幾乎不近女色。林夫人這輩子,怕是有罪受了。」
「豈止豈止,林相那位母親,更不是好相處的。」
她們臉上俱是惋惜,嘖嘖嘆氣。
看向我的眼神,又充斥了幾分幸災樂禍。
嫡姐坐在首位,衣衫華麗端莊大氣,嘴角的笑容壓都壓不住。
等旁人議論完,她才懶洋洋開口制止:
「我這妹妹婚事坎坷,諸位可莫要再往她心口窩上撒鹽了。」
旁人忙打趣稱是。
隔着薄如蟬翼的刺繡屏風,我望向不遠處的林風致。
他衝着我遙遙舉杯。
很快,我進宮帶來的丫鬟春桃上前,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詢問:
「夫人,老爺方纔託小廝來詢問,想置辦幾款歙硯,不知夫人可否同意開庫房?」
我隨意擺了擺手:
「回府後支取五百兩銀子拿給相爺。」
周遭的奚落霎時間寂靜無聲。
人人臉上的鄙夷變成了震驚。
嫡姐最先猙獰着出聲:
「你剛過門,管家權便拿到手了?」
難怪她着急。
嫡姐嫁進東宮成爲太子妃,陪嫁不多,可處處需要拿銀子賞賜下人,她手中的現銀很快就捉襟見肘。
至於管家權。
銀子就是命脈,太子將命脈牢牢捏在手中,怎麼可能會交出來?
她們所不齒的孤傲冷漠的林相,是我最好的歸宿。
是老天爺賜予我的珍寶。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旁人教我活面子。
而林風致,要我活裏子。
往後餘生,我有林風致就足夠了。
-9-
宴席有些乏味,都是些看膩了的歌舞。
自知道我拿了管家權後,身旁貴女們再無人嘲笑我,嫡姐也出奇地安靜,只是不時恨恨地看向我。
她在氣憤又被我壓了一頭。
我是姨娘所出,而嫡姐生母乃是世家貴女,這十幾年來,她一直熱衷與我比較。
勢要處處壓我一頭。
我又將百無聊賴的眼神投向席間的歌舞。
領舞的舞姬有些怪異。
雖是肌膚勝雪身段婀娜,可望向主座的陛下時,眼底流露的不是魅惑,而是壓抑的恨。
我擰眉盯着這位舞姬,只見她長袖一揮,人緩緩行至陛下面前謝恩。
陛下還未來得及開口賞賜,一道寒光閃過。
舞姬揮舞着匕首衝着陛下喉嚨割去。
席間一片驚慌喊叫。
坐在身側的太子已經被嚇傻,反而是一旁的林風致與三皇子撲上去擋在陛下面前。
匕首鋒利,輕而易舉地劃開皮肉。
林風致倒在了距離我十幾丈遠的地方,飛濺出一道溫熱鮮血。
我臉上的驚恐化爲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風致!」
禁軍迅速將舞姬拿下,在不甘心的眼神中,她嘴角緩緩滲出一縷黑色鮮血。
腦袋歪垂在一側,已經服毒自殺。
三皇子焦急大喊:
「太醫呢?快點給林相瞧瞧!」
我已經撲到林風致身前,將他整個人攬在懷中。
匕首劃破了他的半條胳膊,幸而沒有傷到肺腑。
鮮血染透了大半個身體。
極度失血讓他脣色蒼白,整個人意識模糊。
他靠在我懷裏,輕得如同一片即將飄走的羽毛。
有太醫急匆匆拎着藥箱上前,伸手就要給林風致把脈。
我頭皮炸成了一團ŧű₎。
事到如今,哪怕我從來沒有與林風致同牀共枕過,也猜測他八成是女兒身。
若是被太醫把出什麼端倪,林家這等欺君之罪,我與林風致可以去地府當一對鬼鴛鴦了。
太醫的手即將搭上林風致的脈。
我伸手一把打掉,尖銳地呵斥了一聲:
「不能把脈!」
-10-
太醫疑惑:
「林夫人,林相傷勢頗重,不把脈如何知曉那匕首上有無浸染毒物。」
眼見周圍疑惑的眼神掃來,有冷汗從我額頭微微滲出。
不能慌。
我告訴自己。
林風致現在昏迷不醒,他能依仗的,只有我。
我定了定神,擺出一副情深不壽的模樣,眼底含淚。
「夫君他脣色正常,連一絲烏青都沒有,眼下重要的是趕緊止血包紮傷口。
「我苦命的夫君啊,我纔剛過門不足一月,你若是去了,我可怎麼活啊……」
我哭得悲慼。
太醫不敢再問什麼,而是手忙腳亂地剪開林風致的衣袖,給他包紮傷口。
翻湧的皮肉看得令人心驚膽戰。
直到林風致被安排躺進西閣側殿,人仍未清醒。
他在我面前向來是運籌帷幄,嘴角永遠掛着淡淡的笑。
從來沒有這般脆弱過。
我半臥在他身邊,將腦袋靠在林風致胸前。
胸腔裏,有微弱的心跳聲傳來。
我掃了眼周圍,伺候的丫鬟都已經撤下。
我鬼使神差地將手伸到林風致胸口,想掀開他的衣襟。
有些事,哪怕鐵證擺在我面前,我總想親自瞧瞧才能信十分。
手碰到雪白的褻衣時,我像是碰到燙紅的烙鐵,猛然縮回了手。
我在做什麼?
林風致是男是女重要嗎?
並不重要。
他這輩子,會是我的夫君,會與我相濡以沫,會牽着我的手,在大晉好好活下去。
有這些就夠了。
我愛的是他的靈魂。
至於套在靈魂之外的皮囊,紅顏易老,最後大家都是一堆枯骨,又何必在意呢。
我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卻被他輕輕抓住了手腕。
他醒了,眼底充斥疲憊,卻又對我報以微笑:
「太醫並沒有給我把脈對嗎?」
我點點頭。
憋了許久的眼淚這才湧出。
「你知不知道方纔有多危險?
「萬一那匕首劃過的是你的脖子,這會兒人都涼透了。」
我聲音越說越哽咽。
林風致費勁地抬起未受傷的一條胳膊,將我撈進他的懷裏,以極小聲音在我耳邊哄勸:
「沒事,我保證會好好活着。
「哪怕我死了,Ṫũ̂⁰也得扳倒太子黨羽。」
林家一直站在三皇子這邊。
如今二皇子被立爲太子,若是來日登基,等待三皇子一黨的,除了抄家,就只有流放。
就如同我與嫡姐,各自站在不同的兩派。
一生都要爭個你死我活。
我窩在林風致懷裏,淚眼矇矓地抬頭看向他。
「夫君,京城南郊有個寺廟特別靈驗,等咱們出了宮,我去給你求個平安符戴在身上。」
他露出清淺的微笑。
怕他不信,我趕緊搬出證據:
「夫君,我知曉你不信這些事,可我一歲那年,我娘帶我出府祈福,路上偶遇位女尼,她特意爲我算了一卦。
「我十六歲會有一死劫,爲了報答我孃的知遇之恩,那女尼特意給我點了一顆紅痣,說能逢凶化吉,有貴人相助。」
我使勁往他懷裏窩了窩,露出虎口的紅痣:
「瞧,就是這顆。
「她真是厲害,我十六歲遇到了山匪,可不是遇到你相助。」
林風致難得信了三分,驚訝地瞧了眼,然後抬起手:
「同樣位置的紅痣,我也有一顆呢!」
「夫君,你說,你們是不是天賜的良緣?說不定啊,咱們前世就是夫妻呢!」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想起了大婚大日,在我轎子後面追喊的女尼。
她那蒼老的面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一歲時的記憶已經全無,而孃親又去世多年。
當初爲我點下紅痣的,會不會就是那位追逐我喜轎的尼姑呢?
-11-
林風致被送回府休養。
太子被陛下叫到跟前狠狠罵了一通。
除了監管不力。
還因危險來臨之際,太子下意識躲在一旁,而三皇子與林相以身相護。
孰高孰低,當下立判。
太子被禁足,三皇子一黨的擁護聲空前高漲。
甚至朝中有人呼籲着廢太子,立三皇子的聲音。
而我此刻已經乘坐馬車前往西郊寺廟。
破舊古樸的寺廟中,我虔誠地衝着半闔眼的菩薩一拜,然後捐了許多香火錢,這才詢問:
「不知貴寺是否有個年紀十分大的女尼,瞧着有百歲之壽?」
小師傅忙還禮:
「家師已去世大半個月了。」
她去世的日子,恰巧是我成親那日。
我愣在原處。
小師傅告訴我,她的師父去世那日,正好活了一百歲。
實乃長壽之命。
可總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在指引着我。
前路卻又滿是團霧迷瘴。
我離開前,小師傅又告訴我:
「家師圓寂前,一直唸叨着一句話。
「人只會記得前世今生,再多的,便記不得了。」
這句話,我在成親那日聽過。
她追在我轎子後一直喊着這句。
人只會記得前世今生。
再多的便記得不了。
我反反覆覆唸叨了許多遍,仍舊不解其意。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人會在一次次輪迴中迷失自己,不記得從何處來,又將前往何處去。
我悶悶不樂地回了府。
林風致早已等在府門前。
他的傷還未好全,臉色蒼白得緊。
見到我後,取出一件墨色大氅,一隻手爲我披好,拉着我進了書房,屏退所有下人。
他神色凝重:
「青衍,你需要有一個男孩傍身。」
-12-
我詫異地看向他。
若我與他都是女子,如何生子?
林風致不慌不忙地解釋:
「這偌大的林府,需要有人繼承,若是在我穿越前所生活的時代,女子亦可接管。
「可這個時代不行,你唯有膝下有一男孩,才能在這亂世站穩腳跟。
「你是願意自己生一個親子,還是從林家旁系抱養一男嬰?」
我騰地站起來!
什麼叫我生一個親子?
我與誰生?
我噴火的目光挪向林風致。
難不成,他是男兒身?
林風致坦然一笑:
「你怎麼還不信我是個女兒身呢?
「至於你與誰生,到時可以挑個帥些的公子悄悄送進府——」
我厲聲打斷,嚇了林風致一跳:
「夫君,在你心裏,我就是這般放蕩的人嗎?你居然讓我與別的男子生子。
「你、你、你……」
我委屈得幾乎要落淚。
林風致趕緊將我摟進懷中,試圖給我從根源上解釋: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意思。
「放蕩這個詞本就該不存在,你看,男子與女子的區別在於,男子是不允許好男子出現的,他們更喜歡比下限。
「因爲好男子多了,就會顯得平庸的自己愈發卑劣。
「所以他們在互相吹捧中墮落,相互攀比着誰能睡更多女子,誰能一擲千金敗壞家業。」
我呆滯地看向他,連啜泣都忘記了。
「但是女子完全相反,女子往往比誰變得更好。
「誰一天能織更多的布,誰管家管得更井井有條,誰的皮膚更雪白腰身更纖細,甚至還要比誰更守貞,比誰爲男子付出得更多。
「這樣的結果,就是一個庸俗到極致的男子,都能擁有一個純潔無瑕名滿京都的好妻子。
「男子在墮落中擁有一切,女子在最好中失去所有。
「所以青衍,你不要被世間規矩所束縛。」
我艱難將這些話塞進腦袋裏,抬頭看向林風致。
世間怎麼會有這般好的人。
他一點點引導着我,走向完全不同的一條路。
我亦想爲他做些什麼。
我伏在他的膝上。
「夫君,抱養一個孩子吧。」
林風致答應得乾脆:
「那好,明日我便去旁系尋一下有沒有合適年紀的男嬰。
「另外,我會傳出自己不育的消息,好打消衆人的疑慮。」
我反對:
「不行,就說我受寒不孕。」
林風致皺眉:
「那多不好聽?」
「你不育就好聽了?」
「無妨,我臉皮夠厚,這大晉關於我的流言,也不差這一句。
「夫妻一體,要厚一起厚。」
最終,我們決定抽籤。
長短兩根,誰抽到長的,那便誰站出來在人前承認自己的問題。
我一把抽到長籤。
小小一根竹籤握在手中,我激動得手舞足蹈:
「我不孕,哈哈是我不孕。」
林風致撇撇嘴:
「你不孕,你贏了。」
-13-
第二日,林風致不育的消息不脛而走。
他成了京城人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無數人笑話他,身居高位卻無法有自己的子嗣,當真是白活一世。
我氣勢洶洶地找他算賬。
明明昨夜抽籤,我抽到了長籤。
他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
「趁着我受傷,請幾個大夫上門醫治,然後順勢傳出不育的消息最合適不過。」
說罷,一個小小軟軟的男嬰遞到我懷裏。
「這是林家旁支剛出生月餘的孩子,生母是後院一名妾室。
「得知自己孩子可以被你我二人撫養,她高興壞了,連連磕頭,並承諾永不會透露自己是他生母的消息。真是可憐了母親爲子謀劃的一顆心啊。」
我伸手接過正在吮吸手指的小嬰兒,林風致在一旁拿着撥浪鼓逗弄,往日清冷的眸子沾染幾分溫情。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這孩子是我生的。
是我與林風致愛情的延續。
他站在我身邊,身量只比我高了四指。
我微微踮腳,就能親上他的脣。
鬼使神差,我真的踮腳親了上去。
柔軟又溼漉。
林風致微微愣了愣,然後失笑,伸手颳了刮我的鼻子。
「佔我便宜。」
春桃在一旁羨慕開口:
「夫人與老爺真是天生一對啊。」
春桃是爲數不多羨慕我與林風致的人。
外界絕大多數貴女們,看向我的眼神都帶着三分憐憫。
我走到絕路的人生,因林風致的到來,煥然一新。
若是日子會一直這樣平靜地走下去便好了。
可我知道,安穩只是暫時的。
三皇子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太子的禁足不過短短一月,便又出現在朝堂。
兩黨之爭,終究要你死我活。
冬日冰雪消融之後,初春降臨。
陛下已經年邁,但仍是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春蒐。
林風致一身利落的勁裝,騎在馬上衝着我招呼:
「夫人,等我爲你獵只白狐來,春日乍暖還寒,用來做風領正合適。」
-14-
他沐浴在一片陽光下,帶着獨屬於少年人的朝氣。
我看得恍神。
彷彿眼前這幅場景,在Ťŭ⁵漫長的生命中看過許多次了。
百轉千回。
一模一樣的笑容,一模一樣的揮手角度。
我晃了晃腦袋。
肯定是我昨夜睡糊塗了,明明這是林風致第一次在我面前騎馬,我怎麼會認爲瞧見過很多次了呢?
嫡姐在一旁看得咬牙切齒:
「哼,一輩子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有什麼可得意的?」
我回神看向與我爭了十幾年的姜玉珠。
她臉上的脂粉壓不住疲憊與焦躁。
太子自解了禁足後,往東宮抬了兩房良娣。
雖說都是手下拉攏的臣子之女,可東宮如今熱鬧非凡。
人人爲了搶先生下嫡子獻媚爭寵,後院烏煙瘴氣。
而姜玉珠在年關將過之際懷了個孩子,還未看出男女便不小心落了胎。
太子聲勢浩大地查了許久,然後又輕輕放下。
最終以懲罰了一個小小丫鬟了事。
這場爭寵戲碼,她失去了孩子,也落下個迎風流淚的毛病。
我懶得與她爭辯。
鈺兒已經到了學坐的月齡,每日咿咿呀呀地搖着撥浪鼓。
而林風致在之前的那場刺殺中,左手手腕受寒便會隱隱作痛。
我想給鈺兒做些漂亮的撥浪鼓,還想給夫君縫製一副厚實的護腕。
我想了好多好多。
嘴角邊露出愜意的笑。
姜玉珠看着我脣邊的笑,愈發氣憤地絞了絞手中帕子。
轉眼間眉眼又鬆弛下來,意味深長地說了句:
「不過是手下敗將,好好珍惜眼前的平靜吧。」
穩坐高臺之上的陛下咳嗽了好一陣,揮揮手示意身旁內監開始。
他老了。
但人越老,便越警惕地抓緊手中權力不放。
林風致勒緊繮繩,衝我揮了揮手,轉身沒入山林深處。
春蒐所帶來的禁軍並不多。
太子藉口身體不適,並未騎馬狩獵。
一羣人浩浩蕩蕩消失在林子深處後,他纔不慌不忙地起身,並無幾分恭敬,衝着陛下欠身拜了拜:
「父皇,兒臣聽聞您近些日子咳疾不斷,太醫囑咐靜養爲宜,所以斗膽肯懇請父皇早些回宮歇息。
「這春蒐,還是由兒臣來主持吧。」
-15-
這話極其大不敬,就差將逼宮寫在臉上了。
陛下聽聞後大怒,狠狠咳了一陣,這才抖着手指着太子無所畏懼的臉:
「大膽,朕還安在,你身爲太子,竟然敢公然爭權奪利,你難道不怕朕廢了你的太子之位嗎?」
太子挺直了脊背,冷笑一聲:
「父皇如今年邁,廢不廢太子,你以爲你說了算嗎?」
說罷,他拍了拍手。
無數禁軍一擁而上,陛下出行所帶的侍衛盡數被制服。
看臺上傳來貴女們驚恐的叫聲。
我捏了捏袖中匕首,想起今日出行前林風致對我說過:
「青衍,今日這事本該瞞着你的,但你我夫妻一體,我不願你什麼都不知。
「太子私下已密謀逼宮,明日春蒐便是最好時機,屆時我與三皇子會藉着狩獵的名義入山林深處。那裏有我們私藏的兵將。
「你莫怕,我與三皇子會很快來救你們的。」
我本該被困在後宅,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度完一生。
可林風致什麼都會告訴我。
他將我當成了一同作戰的盟友。
他說得認真,我記得清楚。
陛下被氣得幾近昏厥,隨行大臣一半歸屬於太子麾下,另一半惶惶不安。
風聲鶴唳中,唯有我父親喜不自禁。
太子成功登基後,他就是當仁不讓的國丈大人。
自詡清流的太傅身份疊加一層,新皇都要給三分薄面。
朝中再無人能越過他。
時隔幾月,我終於再次在姜玉珠臉上看到揚眉吐氣的神色,一如我被劫匪擄走退婚那日。
她像一隻打了勝仗的驕傲孔雀,居高臨下來到我面前,有幾個強壯的嬤嬤壓着我跪倒。
她勾起我的下巴:
「姜青衍,你仗着比我多幾分姿色,旁人在看向你ṭŭ̀ₑ我時,眼神總是在你身上多停留三分。
「今日,我就刮花你的臉,看你還怎麼去狐媚別人。」
-16-
我與她本就三四分相似,相差無幾的年紀,若是站在一起,遠遠看像是一對雙生並蒂花。
根本分不出誰開得更豔。
不過是小時候旁人打趣我們相貌的一句話,成爲紮在她心中多年的一根刺。
風致說得真對,女子總是在比誰更好。
眼下姜玉珠就鉚足了勁,非要跟我比誰更美。
從未聽聞京城哪家弟兄倆,爲了誰更玉樹臨風些而掐架嫉恨。
我倒是寧可姜玉珠與我比誰睡的小郎君更多。
她長長的指甲刮過我的臉,留下一縷冰涼。
我全身蓄勢而發。
若是她再敢動一下,我便拔出匕首刺入她的胸膛。
我不能落在她的手裏,成爲對付林風致的一顆棋子。
有羽箭破空聲飛馳而來。
箭頭劈空射入姜玉珠髮髻中,引來她淒厲的尖叫,與周圍嬤嬤們亂成一團。
不遠處,林風致手中拿着一張飽滿的弓,微微垂下手,將臉上擔憂收斂,轉而對着我一笑。
這麼緊迫的救駕,他的馬上居然還掛着一隻斷氣的白狐。
他竟然有閒情逸致,真給我獵了一隻白狐。
三皇子帶領禁軍從山林裏魚貫而出,太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團團包圍,嘴裏大嚷: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藏在山林裏?
「我不會輸,我不會輸的!」
三皇子懶得看他一眼,而是快速翻身下馬跪在陛下面前:
「兒臣聽聞太子殿下有異心,這才於昨夜調動禁軍守在後山處,事發突然,還未來得及稟告父皇,請父皇降罪。」
陛下哪裏有精力去治三皇子的罪?
他指着太子,用最後的力氣大喊:
「給我拿下這個逆子,朕要將他永生圈禁!」
他喊得嘶啞。
卻只是圈禁。
連太子之位都未曾開口剝奪。
三皇子眸子閃了閃。
太子咬牙切齒,不甘心多年籌謀毀於一旦。
趁衆人不防,他竟拔出匕首往陛下方向刺去。
千鈞一髮之際,立於陛下身側的林風致撲上擋在身前。
匕首沒有收力。
徑直沒入心臟。
-17-
我所有的尖叫都被憋在了喉嚨裏。
方纔他還淺笑晏晏地將白狐遞到我手裏。
我伸手接下時,還蹭過他溫熱的手。
我的心臟一陣陣抽疼,最終化爲一陣撕心裂肺的喊叫,衝上前將他抱在懷裏。
大口大口鮮血從他嘴裏湧出。
他想抬手去捂住我的雙眼,可手抬到一半就沒了力氣。
陛下被這一幕嚇傻了,反應過來後,勃然大怒:
「逆子,你竟然敢謀殺朕,還誤殺了林相,來人,給我將太子收監,明日處斬!」
這句話落地後,本就是強弩之末的陛下轟然倒下,留下一片片驚呼。
林風致的體溫流逝得極快。
與上次受傷不同,這一次,匕首插入心臟,再無生還可能。
我的心口似乎也多了把匕首,攪得心臟生疼,疼得我說不出話。
眼淚一顆顆砸到他的臉上。
林風致又是艱難衝着我扯出一個微笑。
他嘴脣在一片血污中蠕動,我湊上前,聽到他極小聲地呢喃:
「別哭……日後,你好好撫養鈺兒,林家,都是你的……我死後,你一定能得個誥命夫人……」
我的心臟好疼。
疼得想伸進胸腔將它一把捏碎。
我的聲音破碎沙啞不堪。
「風致,我不要白狐,我也不要誥命夫人,我只要你。」
我抱得愈發緊,他噴湧的鮮血沾染了我半身。
「你不能丟下我還有鈺兒,婆母還在府中等你回去,你不要丟下我離開。
「明明今日來的時候還好好的,爲什麼變成這樣……」
林風致已經沒有了笑的力氣。
他用僅剩的力氣最後攥了攥我的手。
然後一歪頭,沒了聲息。
明明我的好日子剛剛開始。
明明鈺兒再有兩個月就能學會喊爹爹與娘。
林風致卻死了。
死在我的懷中。
再無人知曉她的女兒身。
她在我的生命中驚鴻一瞥,又像一顆流星極速逝去。
我抱着她許久,久到不知過了多少時辰。
久到有人在與我爭搶林風致的屍體,我像個瘋子似的死死抱着不撒手。
一直到天色漸黑,精疲力竭徹底昏迷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林風致還是臉上那副永遠溫潤的笑意。
她拿着梳子,對着銅鏡梳理長長的秀髮。
見我醒來,回頭嫣然一笑,問我:
「我變成這樣,你還喜歡嗎?」
-18-
我淚如雨下,狠狠點了點頭。
「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你是林風致,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我永生永世只喜歡你一個。」
我伸手想觸碰她,卻只得到一碰便碎的滿目瘡痍。
冷汗溼透,我尖叫着清醒。
婆母抱着鈺兒,已經哭紅了雙目。
她再不是初見我時的跋扈囂張,而是一夜間蒼老了幾十歲,頭上甚至生出許多白髮。
她聲音嘶啞:
「風致從出生到今日,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小時候日日受我的打罵,我恨她是個女兒身,沒有她的兄長爭氣,生下來就是個能頂立門戶的男兒。
「如今……如今日子好不容易好過些,風致卻……」
婆母哭得泣不成聲,鈺兒感受到恐懼,手中的撥浪鼓一丟,也咧開嘴號啕大哭。
我心臟麻木,曾經的鮮活在林風致死去的那一刻,全部枯萎。
摸了摸心口窩,那裏像是有匕首插入的餘痛。
我眼裏竟然流不出一滴淚,起身下牀,往府外走去。
婆母着急大喊:
「青衍,你去哪兒?」
我沒有回答。
翻身上馬,髮髻散亂,徑直去了三皇子府。
太子已死,陛下重病臥牀。
他所有的障礙都沒了。
他是最大贏家。
三皇子見到我後,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原來是林夫人啊,林相去世,孤深感痛心,還望林夫人節哀。
「林相乃是爲陛下而死,冊封麟兒的旨意與林夫人的誥命,很快就會送往林府。」
我恨得咬牙切齒。
我恨不得生食三皇子的血肉。
「是你,是你推風致擋刀的,我看得真真切切!」
-19-
三皇子又是暢快地笑:
「嘖嘖,林夫人,林相不過是個女子,你何必死咬不放呢!
「現在林家還不是捏在你手裏,再有誥命傍身,你這一生,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再說,」他湊近了我,「太子若是成功殺了父皇,若是鐵血手腕鎮壓下去,我不一定有登上皇位的勝算。」
「可若是太子殺不掉父皇,父皇只有我與太子兩個兒子,虎毒尚且不食子,萬一只是圈禁,總歸是留了個禍患。」
我明白他的意思。
犧牲林風致,這樣一條命慘死在陛下面前,陛下看到林相的慘狀,便會想到匕首若是插入自己的身體的模樣。
太子定是活不了了。
三皇子拍了拍手:
「林相是女兒身,遲早要暴露拖累死相府。
「她的死,爲孤鋪平登基之路,你們的孩子就是下一任宰相,你是當朝一品誥命夫人,你的婆母也能頤養天年。」
真好。
死一個林風致,所有人都能趴在她身上吸食一口鮮血。
我瘋了似的衝上前,死死咬住三皇子的手指。
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殘缺者無法登上皇位。
我要拖他下水給風致報仇。
殿中侍衛已經全被屏退,三皇子氣急敗壞,狠狠扇了我一耳光,捂着鮮血淋漓的手指:
「潑婦,跟林風致一樣,都是潑婦!」
我被這個耳光扇得暈頭轉向。
又隨手舉起案几上擱置的花瓶,衝着三皇子腦袋砸去。
鮮血順着他的頭頂緩緩流下。
三皇子癲狂大叫:
「快來人請太醫!
「姜青衍,你信不信孤屠了你們林家。」
我被衝進來的侍衛摁倒,臉上俱是瘋癲:
「好啊,你屠,我倒要看看,你屠了爲陛下犧牲的林家,還能不能登上皇位!
「順便連姜家也屠了吧,都屠乾淨,一個也別留!」
三皇子捂着劇痛的腦袋,跳腳怒罵:
「把這個瘋婦給我丟回林家,太醫呢?快點讓他滾過來!」
-20-
林風致的下葬定在七日後。
她躺在冰冷的冰棺裏,臉上覆蓋了一層白霜。
長長的羽睫上,也墜滿雪白。
這般安靜的睡顏下,我這才發現,她真的是女兒相。
鼻樑高挺,嘴脣微翹。
只是上面覆蓋着一層烏青,昭示着人沒有了氣息。
婆母哭得死去活來,已經昏厥了好幾次。
來弔唁的人許多,人人臉上掛着淚珠,或真或假地感慨林相英年早逝。
一片啜泣中,只有我眼眶乾澀沒有流淚。
在那日從三皇子府歸來時,我碰到了即將被流放的姜玉珠。
她見了我,衝上來想對我撕咬:
「憑什麼你命這麼好,憑什麼你能拿到一品誥命夫人,而我只能被流放千里。
「我不服氣,我不服氣,我是嫡出,憑什麼會輸給你!」
我爹押錯了寶,已經被三皇子厭棄。
爲了能守住太傅的位子,他放棄了長姐。
將所有希望都投在我身上。
長姐被拉走時,還在一聲聲咒罵。
她說我命好。
我不是命好,我是有了林風致,纔有了今天,否則我還是姜府後院一個不受寵的小小庶女呢。
我有了誥命,有了兒子傍身,有了侯府的一切。
可是我好想林風致。
想得要發瘋了。
我愛她。
周圍有竊竊私語聲傳來:
「林夫人怎麼不哭呢?」
「咳,林相對林夫人並不好,她自然是不會哭了。」
「也對,林相爲人清冷,林夫人生生熬了這麼久,可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她對我不好嗎?
我看向冰棺裏的林風致。
她是世間最好的人。
她給了我新生,給了我另一種絢爛活着的方式。
我想找她。
我想去有她的世界。
-21-
這個念頭一出,我渾身血液喧囂。
我要去找林風致。
人是有前世今生的。
我要去找她的來世。
林風致曾對我提過,她是出車禍死亡然後來到這個世界。
那我死了,會不會與她在另一個世界相遇。
我眼底浮現出奇異的光。
我轉身拉着婆母的手,興奮地比畫:
「娘,我知道怎麼去找風致了,我一定能找到她。」
婆母先是愣怔了一瞬,繼而在滿臉淚水中驚恐顫抖:
「青衍,你不要嚇唬娘,風致已經死了,這世上,再無風致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咱們相府,還指望你來支撐門楣呢。」
我已經滿心雀躍,什麼都聽不進去。
我有找到林風致的辦法。
人記得前世今生。
等我去了下一世,我帶着這一世的記憶,可以與風致再重逢。
我緩緩起身。
婆母驚恐越甚:
「青衍,你……你怎麼了,娘喊個大夫來瞧瞧吧。」
我搖搖頭,對着她鄭重一拜。
「娘,我很快就能找到風致,你好好照顧鈺兒。」
說完,我狠狠一頭撞到了冰棺上。
溫熱的鮮血四濺開來。
人羣的哭泣變成驚呼。
我聽到婆母撕心裂肺的叫喊,含笑緩緩閉上了眼。
下一世。
我一定可以找到林風致。
-22-
再次睜眼,我全身被困在了一處小小的地方,伴隨着用力,有刺眼的燈光在我眼前直射。
我一張嘴,變成了哇哇大哭。
機械的女聲響起:
「六斤三兩,母女平安,去喊產婦家屬。」
我費勁地睜開眼。
我變成了一個皺巴巴的嬰孩,剛剛從一女子腹中生出。
她欣慰地抱着我,母愛濃濃。
我心底激動。
這個世界,會不會就是風致所說的異世?
我真的來到她的世界了。
且帶着前世記憶。
我一天天長大,且有了自己的名字:
囡囡。
其實我想將自己名字改成青衍的,奈何年紀太小無法講話。
總歸我記得林風致的名字便好。
日子在波瀾不驚中一天天流逝。
我表現出的早熟與穩重讓父母欣喜不已。
可我找不到林風致。
我身邊所有人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在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若是風致也改了名字,那我一定是找不到的。
我在網上發了一則尋人帖子,內裏只簡單寫了一句:
【林風致,姜青衍,若是有緣者,請聯繫我。】
我遲遲等不到林風致。
不明所以的人在下面留言,詢問我這是誰的名字。
沒人認識這兩個名字。
我甚至瘋魔到辨認身邊人的行爲舉止,來推測她是不是沒有前世記憶的林風致。
在我十八歲那年,父母拿着一摞大學專業資料,詢問我:
「囡囡,你喜歡什麼專業?」
我隨意翻了翻,眼神停留在「法律」二字上。
記憶裏,林風致曾提過,她前世學的是法律,那會兒我認爲她是唬我的,沒想到,她說的是事實。
我堅定地指着這兩個字:
「爸媽,我要學法律。」
-23-
我要像風致那樣,當一個厲害的人。
按部就班地大學畢業後,我成了一名天南海北到處飛的律師。
冷靜自持,活出了林風致的幾分影子。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她。
而發出的無數帖子下,仍舊沒有人站出來認領這兩個名字。
我身邊認識的所有人,也沒有一個舉止行爲像林風致。
無數個午夜夢迴,我將寫滿林風致名字的字條摟在懷中。
就像她睡在我身邊一般。
這樣一個我深愛入骨的人,我們竟然只同牀同枕過一次。
那是在有了鈺兒之後,我與林風致許多事親力親爲。
有一晚鈺兒積食鬧騰了半宿才睡下。
我與林風致疲倦到極點,連外衣都沒脫,沾牀就睏倦地閉上雙眼。
次日醒來之時,我發現自己被林風致摟在懷中,她纖長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陰影。
我未曾發出任何動靜,而是睜眼一直盯着她瞧。
那一刻,我真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好讓我在這難得的幸福裏永遠停留。
有清脆的女聲打斷我的思緒:
「陳姐,咱們約好了與當事人見面,需要我一起陪同嗎?」
我揉了揉額頭。
這是我接手的一個離婚案件,女方在家全職多年,即將被掃地出門,所以她輾轉找到了我,想讓我爲她打官司爭取家產。
身旁助理打趣道:
「陳姐,你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啊,我瞧你一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愣神呢。」
是啊,我有喜歡的人。
小助理嘰嘰喳喳: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腦中浮現出林風致的臉:
「她呀,是個很冷靜很睿智,卻又良善溫柔的人。」
小助理撲哧一笑:
「這不是說陳姐你嗎?
「陳姐在我心中,就是最最冷靜睿智和善良溫柔的人。」
我難得笑出聲。
或許,在不經意間,我活成了林風致的模樣。
我起身抓起車鑰匙:「行了,我先走了。」
車子穩當當開出。
那位女客戶距離我二百多公里。
我的車子在高速上飛馳而過。
車窗外是急速後退的護欄。
林風致是車禍身亡。
在這個異世,車禍並不是什麼稀罕事,至少在我成長的歲月中,親眼見證過無數起車禍。
車裏音樂舒緩,前世今生龐大的記憶裏,我猛然想起一件事。
渾身一顫,掌心浮出冷汗。
鈺兒積食那晚,我在睡下時,曾迷迷糊糊問了一句:
「夫君,你在原世界叫什麼名字啊?」
她打了個哈欠,然後伸手覆上我的身,一邊哄着我睡覺,一邊聲音模糊不清道:
「陳囡囡。」
砰——
我手中的方向盤發生偏移,直直撞上對向車道的貨車。
一片劇烈爆炸聲中,我最後想起城郊女尼小弟子的一句話:
「施主,人若是活到了第三世,那關於第一世的事,都會從記憶中抹掉。
「人,只會記得前世今生。」
-24-
我胎穿了,從一個律師變成了穿越女。
還是一個沒有系統的穿越女。
躺在偏院逼仄的寢室裏,我連哭都懶得哭。
我在路上開車開得好好的,不知怎麼回事,手中方向盤偏移,竟然撞到貨車上。
那會兒我在走神些什麼呢?
我想了好久都記不得了。
還有,我記得自己每年都會發帖,但內容是什麼,也記不清。
算了,不想了。
多年律師的冷靜讓我冷眼掃了掃旁邊的女子。
看不清,視力模糊。
但是我能聽到她歇斯底里的咒罵:
「憑什麼我生了個賠錢貨,我不服,我不服!
「大夫人家世好就算了,肚子還爭氣,第一胎就生下長子。
「我不過是個歌姬,等相爺新鮮勁兒過去了,怕是要被遺忘在後院,日日孤苦度日。」
接生嬤嬤應該是她熟識的人。
只聽她壓低了聲音對此人道:
「嬸孃,這是我所有家當,有五百兩銀子,夠你離開京城好好活着了。
「幫我一把,就說我生的是個男娃,往後的事,不需要你管。」
她瘋,那位嬸孃也瘋。
我從女兒身變成了男子。
她的日子好過不少。
可她的瘋勁像是刻在骨子裏。
日日讓我在院中曬太陽,說膚色黑些更像男兒。
還要我每日晨起鍛鍊,說強壯些纔不娘裏娘氣。
但她的瘋遠沒有結束。
她說,女兒嬌弱,總是愛哭,要給我從根上改掉這個毛病。
我穿來時已經 27 歲了,除了當嬰兒時餓極了應景地號幾嗓子,提醒旁人我餓了。
其他時間從未哭過。
可我娘不滿意。
她猙獰着拿鞭子抽得我遍體鱗傷,留下難以祛除的疤痕。
然後又丟掉鞭子摟着我哭:
「風致,娘對不起你,可娘實在沒有辦法了。娘這輩子大約只有你一個孩子,若是你被人發現是女兒身,咱們就全完了。」
乾脆全完了吧。
我一邊給自己傷口上藥,一邊心裏想。
穿越的日子與書中寫的完全不同。
我與娘被困在相府裏,幾乎終日無法踏出。
大夫人看向我時滿臉厭惡,只是在看向我兄長時,纔多了幾分和善。
也虧得府中人對我不甚在意,這才讓我身份艱難隱瞞下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十二歲第一次來了癸水。
-25-
我娘將我丟進了冰桶中。
那刺骨的涼激得我每個毛孔都在叫囂着冷。
我娘面目猙獰:
「只要泡一夜,徹底傷了身子,就能永不來癸水了。
「風致,你忍一忍,只要一夜就好。」
我知道我孃的不易。
相府日子太難了。
哪怕我拿出些現代知識,想在這個時代混出個名堂,都難如登天。
從我在學堂作了手好詩句後,得到的不是衆人的誇讚,而是他們臉上的神色複雜,以及我兄長那防備的眼神。
我失去了去學堂的權利。
我娘被大夫人罰跪了一日,被擡回來時,膝蓋幾乎廢了。
她再次癲狂,拉着我的手:
「風致,你等着,娘當歌姬時就憋着一口氣要拔頭籌。
「哪怕當了妾,娘也絕不會任人宰割。
「我兒文曲星下凡會作好詩,他們嫉妒我們母子,所以才下手,別怕,娘有法子對付他們。」
我沒想到。
我娘嘴裏的有手段,說的都是真的。
-26-
她在當歌姬時,見多了底層的蠅營狗苟。
她把目光投到了大公子身上。
林家大公子在府中養了一匹小馬駒,平日得了空就去西山騎馬。
我娘不知從哪裏得來了些藥粉,抹在了小馬的身上。
大公子如往常一般騎馬去西山騎行時,那馬突然發了狂,將人甩下身後,先是狠狠踩踏胸口,然後又跑到斷崖處縱身一躍。
大公子當場沒了性命。
大夫人與相爺哭得死去活來,對外宣稱大公子染急病身亡。
我娘竟然還有後招。
同樣的法子她用了兩次,讓相爺與大夫人因驚馬命喪西山。
自此,相府成了我的囊中物。
那一年,我十四歲,身量比我娘高出了半頭。
我曾想,我這一生,大抵要守護好女兒身的祕密,然後孤獨到老。
可我沒想到,我救了個人,還娶了妻。
我記得她跪在祠堂咬牙忍淚的模樣。
不過是與山匪待了一個時辰,明明什麼都沒發生,姜家就非要殺了她。
鬼使神差地,我張了嘴:
「要不,你嫁給我這個穿越女吧。」
-27-
在這句話說出後,我一陣恍惚。
彷彿在漫長的輪迴中,這句話我脫口而出無數遍。
這樣的場景也經歷過相同的千萬次。
我稀裏糊塗娶了妻。
她迷迷糊糊嫁了人。
洞房花燭是我癸水來的日子。
自從十二歲那年泡過冰桶後,我的癸水再也沒來過,但是每月會準時腹痛。
痛得我額頭青筋暴起。
我想躲回自己的臥房好好忍一晚,可我怕她會受到旁人嘲笑。
洞房夜,新郎離去,在這個時代,無疑是對新娘子最大的侮辱。
我抱着被褥想打個地鋪,可實在太疼了。
我順勢窩在了長榻上,竭力平穩自己的呼吸,與她閒聊。
她很聰明,我甚至從她身上看到自己幾分影子。
明明是這個時代的女子,稍微一點撥,就知道怎麼對付婆母,怎麼在侯府立足。
可我時常望着天空發呆。
我在想,太子與三皇子的奪嫡紛爭,林家該如何置身事外?
我父親早已站在三皇子黨,留給了我一堆爛攤子。
前世今生,我已活了四十六年。
人生繁華落幕,我總覺到了盡頭。
歌舞宴三皇子安排了刺客,想讓陛下治理太子翫忽職守之罪。
他笑得狡詐:
「做戲做全套,不如林相上前爲陛下擋一擋,也好讓衆人信服。」
受傷的總是我。
沒辦法,林家上下,再加旁支,足足有三百多口人。
性命全繫於我一人之身。
文官手中無兵將,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我一邊暗罵父親留下的破爛事,一邊勇敢地衝上前用胳膊擋住了匕首。
力度大了些。
尖銳的刺痛,像極了早些年孃親往我身上抽的鞭子。
我看到姜青衍哭成了淚人,想告訴她我沒事。
失血的眩暈襲來。
我怕極了,怕太醫把脈瞧出端倪。
幸好,我的妻沒有讓我失望,她竟然瞞過了太醫。
可我記得昏迷前三皇子幽深的眸。
他怕是發現了什麼。
青衍去了西郊祈福,三皇子踏入林家,屏退所有人後,笑吟吟在我耳邊喊了句:
「林姑娘。」
-28-
我額頭上滲出冷汗。
他是何時發現的?
安靜的正廳裏,我慘白着一張臉跪在中央,後背被冷汗濡溼。
他把玩着我束好的頭髮,臉上永遠是一副笑顏。
「林姑娘真是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做這種矇蔽聖上之事。
「不過,我倒是欣賞你的膽識。
「所以,我今日來,是想與你做個交易的。」
我知道。
我活不了了。
這場爭鬥,會以世人口中林相的死,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我拿命來換二皇子的命。
相當划算的買賣。
換一個低位的臣子來都不行。
那日,我跪了許久。
我想,我死後,青衍會得一品誥命夫人,我娘也會善終,林家所有人都會安安穩穩過下去。
只要我死。
大家都能活。
眼下只需要一個孩子來繼承林家。
青衍祈福歸來當晚,我試圖讓她理解生子的重要性。
「青衍,這個時代既然束縛女子,那你的出路,就是利用肚子,生一個林家繼承人,然後蠶食林家的一切,將林家徹底握在手中ṭúₑ。
「這世間只能男兒出入朝堂爲官爲相,瓜分天下資源。
「那你要做的,就是讓這些爲官爲相的男子裏,有一個是從你肚子裏爬出來的。」
可她不願生,非要抱養。
罷了罷了,這時代生子有風險,就抱養一個吧。
她這樣年輕,我着實怕她在生育之時出事。
-29-
春蒐日,我的死期。
我答應給青衍獵一隻白狐。
哪怕入林調動兵馬,我也順勢一箭釘入一隻通體雪白的白狐中。
三皇子皺了皺眉:
「林相,你還真當自己是來狩獵的嗎?」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白狐交到青衍手中,她眉目間滿是雀躍。
我最後多看了一眼。
嬌俏的二八少女,真是明媚。
這般好顏色,日後怕是看不到了。
太子最後關頭果然慌不擇路,拔出一把匕首就往陛下身上刺去。
三皇子推了我一把,匕首正中心臟。
真痛。
這是我穿越來短短十九年時間裏,最極致的疼痛。
疼到人呼吸都無法。
青衍在哭。
我想給她擦一把淚,都沒有力氣抬手。ƭŭ̀²
我還想告訴她:
「別哭,你很快就是一品誥命夫人了,你前途一片錦繡,未來無限榮光。」
我爲護陛下而死,會保佑林家百年屹立不倒。
希望在未來的日子裏。
她不要惦記我。
意識越來越模糊。
眼前的青衍幾乎看不清。
最後一縷意識消散前,我在想。
我的下一世,會變成什麼呢?
-30-
我猛然驚醒,有人在我耳邊喊:
「二當家的,寨子裏沒糧了,咱們是不是要下山搶糧啊?」
我抹了把臉。
心臟餘痛還在,我卻換了副身體。
聒噪聲還在耳邊:
「二當家,你怎麼了?咱們得下山搶糧了啊。」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居然穿成了山匪。
我仔細回憶上一世。
我是林府姨娘所出,自小女扮男裝,一直到死亡,世人都不知林相乃是女兒身。
只是奇怪,我給我的妻講了許多道理。
怎麼現在一句也回憶不起。
我不動聲色地摸了把胸口。
果然,又是女扮男裝。
身旁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拉我往山下走去。
經過一片密林之時,我聽到有人小聲交談:
「太子爺說了,一會兒將姜家二小姐的馬車攔下,就地斬殺,務必不留痕跡。」
姜家二小姐?
我猛地一驚。
我死得壯烈,活得又及時。
飛身上馬,我揮舞鞭子快速往山下騎去。
馬蹄揚起陣陣塵土。
有殺手已經靠近那輛不起眼的馬車,我拎着一羣土匪將人打跑,然後見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人。
十六歲的姜青衍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我面前。
-31-
她被嚇得面如土色,手中握着一根銀簪子,橫在自己脖頸上,恐懼得連話都不敢說。
三當家伸出腦袋:
「二當家的,現在不劫糧改劫色了?
「色固然重要,但是咱們寨子都斷糧一天了,弟兄們餓得前胸貼後背,如今就是個仙女下凡,也不如白麪饅頭管飽啊。」
我搗了他一胳膊,然後起身讓開路。
「姜小姐,你隨我上山吧。」
山下,太子派來的殺手還在。
她下山,死路一條。
按照前世的記憶,應當是另一個我很快就會來救她。
青衍哭出了聲。
我不敢看她。
下山前我照過銅鏡。
稀爛的鏡子印出我的臉,黝黑一片,就算我那位瘋癲的娘來了,怕是也無法認出我。
我不知爲何借用了這具身體,恐怕冥冥之中有人指引着我來救青衍。
我在這裏,太子派來的殺手就不敢再冒險行事。
見青衍一個勁兒地往馬車裏躲,我嘆了口氣。
翻身下馬,蹲在路邊等候。
我在等我自己,這感覺真是奇妙。
只是,前世的我來得有這麼晚嗎?
足足一個時辰,其間三當家鬼哭狼嚎了幾十次要喫饅頭,甚至要對青衍動手動腳,被我拔劍相對後,纔等到經過的林風致。
他英雄救美,將姜二小姐從山匪手中「救出」。
接下來,他們很快就會成親。
我好像陷入了一場輪迴。
一場無窮無盡的輪迴。
我使勁晃了晃腦袋。
不想了,因爲剿匪的京兆尹領兵上山了。
我從這具身體中翻出過去二十年的記憶,這羣土匪打家劫舍,姦淫擄掠,無惡不作。
至於原主的女兒身。
很簡單,她的父親就是山寨最大的大當家。
這是我活得最短暫的一世。
僅僅一天,便死在官府的刀劍下。
我在閉眼倒下時,對我自己說:
我是林風致。
但人只會記得前世今生。
這是我最後一次,記得自己是林風致了。
-32-
我死亡後,再次出生,被丟到了一處尼姑庵。
有好心的小師傅將我收留。
寺廟裏的師傅看着我直搖頭:
「這女娃身上,執念頗深,須好好靜心誦經,才能化解執念。」
我哭得大聲。
我覺得她說錯了。
我前世是個土匪頭子,所以老天爺今生罰我來當尼姑了。
可我有些疑惑,我安靜文雅的性子,與記憶中到處燒殺搶掠十分不相符。
我試圖回憶再往前一世的事,卻只得到一片空白。
上輩子當土匪,這輩子當尼姑。
老天爺在懲罰我。
如今是大晉朝剛建立不久,重活一世,我竟比前世早出生了八十多年。
我安安穩穩在尼姑庵住了下來。
日日誦經,心如止水。
許是經書讀得多了,我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夢裏,我竟然有一頭烏髮,端坐在銅鏡前。
身後有一哭腫了眼睛的姑娘。
我回眸問她:
「我變成這樣,你還喜歡嗎?」
她哭着上氣不接下去,雙眼糊滿眼淚,掙扎着撲上來:
「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你是林風致,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我永生永世只喜歡你一個。」
可她觸碰我的一瞬間,夢境破碎。
我驚醒,後背洇出一身冷汗。
師父說,經書讀多了,會看到前世今生以外的東西。
那是我的前前世嗎?
我無從知曉。
但我記住了一個名字。
林風致。
-33-
我活了好久好久,久到臉上皺紋叢生。
久到寺廟被暴雨沖刷坍塌。
我身爲主持,看着塌了一半的寺廟唉聲嘆氣。
沒辦法,上輩子打家劫舍,這輩子居無定所。
我打算下山去尋些募捐。
師父還在時,她告訴我:
「靜安,你此生不能離開寺廟半步,一定要聽爲師的話。」
我聽了,八十多年沒出過寺廟。
可師父沒告訴我,寺廟塌了怎麼辦。
她老人家倒是躺進棺材裏不問世事。
寺廟再怎麼塌,也不妨礙她睡着的那處小小墳頭。
可我們活着的人還得艱苦謀生。
我向小弟子們告別,信誓旦旦此次下山定能討到些募捐。
小弟子們不同意:
「師父,您年紀都這麼大了,獨自下山很危險。」
我不悅:
「你們懂什麼,我這樣可憐兮兮的老人家才能籌到募捐,你們誰都別跟着。」
我拄着柺杖下了山。
常年在寺廟誦經書與勞作,我的身體還算好。
只是,我每走一段路都要休息會兒,然後拿出乾糧和清水果腹。
剛到山下,正坐在路邊拿出一塊饅頭,有輛馬車停在我身邊。
我疑惑抬頭,只見一位官家婦人懷抱一女娃下了馬車。
婦人眉眼溫和,特意給我拿來包糕點:
「我與女兒特意進山拜佛,路遇到大師乃是緣分,大師若不嫌棄,這糕點便請收下吧。」
我趕緊起身行了一禮。
然後告訴她們:
「別進山了,昨夜暴雨沖塌了寺廟,這會兒正一片狼藉,貧尼正打算下山化些募捐修繕。」
那婦人一聽,趕緊掏出一包銀子遞給我,愁容滿面道:
「修葺寺廟乃是善事,這些銀子大師務必收下。此次進山,是爲了我這小女兒而來。
「我女兒經常被噩夢驚擾,醒來啼哭不已,所以想勞煩大師給瞧瞧,她究竟是怎麼了。」
我看向她懷中的女娃。
那女娃約莫一歲,粉雕玉琢,漂亮得很。
此刻,她正睜着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看着我。
我對她微微一笑,然後捏指掐算她的命格。
執念纏身。
執念太重太重,重到我也無能爲力。
除此之外,她乃短命之相。
爲了這兜募捐,我使出了看家本領,看了眼她的死亡之相。
她死在刀下,屍體被拋入斷崖。
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分離的屍首和飛濺的鮮血。
心口有些痛,我據實相告。
「夫人,您女兒的壽元,只有短短十六載。」
-34-
那婦人驚恐地跪倒在地:
「大師,求求您救救我女兒,哪怕,哪怕拿我的壽元去彌補也行。我女兒要是死了,我這爲孃的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我趕緊扶起她。
「莫慌,這樣,我微微改動小姐的命格,在她十六歲死劫到來之際,會有驚無險逢凶化吉。」
「能活下來?」
「能!」
我掏出懷中硃砂,浸染了自己鮮血後,在她虎口點了一顆痣。
與我虎口處那顆一般無二。
「夫人,小姐有了這顆痣,命格已改,定會有貴人從天而降相助,逢凶化吉。」
那婦人抱着孩子千恩萬謝,臨別前,她抓着女娃的手:
「青衍,咱們先回府去了,若是有緣,再與大師相聚辯經。」
我拿着募捐,興高采烈地回了寺廟。
當夜,我夢到了我師父。
她對着我大罵:
「靜安,我不是同你講過,不要下山嗎?」
我據理力爭:
「不下山寺廟怎麼辦?寺裏這麼多人,難道以天爲被以地爲席嗎?
「師父啊,弟子也八十多歲的人了,您就消停幾日吧。等過些時日,弟子就去棺材裏陪您,記得給我挪個空出來。」
我師父被氣跑了。
倒塌的寺廟被重新修建。
可我再也沒等來那位婦人進山禮佛。
後宅多有不便,能出來一次實屬不易,她應該是被事絆住腳了。
-35-
我這一世的壽命真是長。
難道是爲了彌補上一世的短命?
我一直活到了百歲之壽。
滿一百歲那日一早,小弟子喜氣洋洋喊我起牀:
「師父,今日可是您的百歲之壽,咱們要好好慶賀下。
「聽聞,百歲之壽可窺見天機,能看到除前世今生之外的更多世。
「師父,您——師父?」
見我沒有回答,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我幾眼。
我讀了近百年的經書。
我懂算命,會卜卦。
卻從來算不透自己的命格。
窗外有陽光灑落。
落在人臉上,鍍了一層金光。
我衰敗的大腦裏,突然想起了好多零零散散的前世。
光怪陸離。
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晃過。
「要不,你嫁給我這個穿越女吧。」
「記得向你爹多摳些嫁妝, 能摳多少摳多少。」
「哪怕你是女兒身,我已與你拜堂。你去哪, 我就去哪!」
「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你是林風致,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我永生永世只喜歡你一個。」
「人只會記得前世今生,再多的,便記不得了。」
一片刺目的陽光中,我彷彿看到有個輕盈的身影撲進我懷裏, 對我喊着「風致」。
她喊我風致。
我是林風致。
-36-
小弟子被嚇了一跳,她着急大喊:
「師父,您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不要想了。
「祖師爺說過, 若是強行記起多世記憶,會遭天譴的。」
天譴。
會在下一世,什麼都不記得了。
多世記憶紛沓而來,亂成一團。
攪和得我大腦尖銳疼痛。
可我顧不得那麼多。
我起身下牀,拄着柺棍艱難地往外挪動。
我真的好老好老。
老到走幾步都喘得難受。
小弟子見我堅持, 只得用轎子將我抬下了山。
今日京城同時辦了兩件喜事。
太子迎娶姜家長女,林家迎娶姜家次女。
我看到了林風致。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嘴角掛着笑, 在接受衆人的恭賀。
身後轎中端坐的,是姜青衍。
我瘋了般衝着她的轎子大喊:
「青衍,你要記得, 你就是林風致。
「人只會記得前世今生,再多的, 永遠記不得了。
「不要找他, 千萬不要找他!」
不要被執念牽絆, 不要再去找他了。
轎子離我遠去, 鑼鼓喧天。
我喉嚨腥甜, 吐出一口鮮血。
這是妄圖改變命運的天譴反噬。
我陷入了昏迷。
小弟子們手忙腳亂將我擡回寺廟。
我知道, 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我在哭, 哭了又笑。
我已經猜到。
我下一世的身份。
而下一世的我,因爲說出了往生之事, 將不會有前生記憶。
這是終點,亦是開端。
我將永遠都不會記得我要找的人。
我也永遠都追不上我要找的人。
我深陷在這場輪迴中, 無法掙脫。
我是林風致。
而我要找的人, 亦是林風致。
-37-
再次睜眼後, 我變成了一個粉嫩的小女娃。
我發出正常嬰兒的啼哭聲。
清清脆脆, 乾乾淨淨。
有溫柔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你爹爲你賜名青衍, 真是個好名字。
「娘有了你呀,在這姜府的日子,也有了盼頭。」
我牙牙學語, 一天天長大。
又出落地越來越水靈。
一直平安活到了十六歲。
在我十六歲這一年, 我的人生遇到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太子退婚,將迎娶我的嫡姐。
我的爹孃將毒酒與白綾擺在我面前, 讓我選一樣。
第二件,是有人突兀強硬地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輕柔又堅定地問我:
「要不,你嫁給我這個穿越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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