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暴斃,兇手不知所終,唯一的證據是插在脖子上的梅花簪。
這簪子全京城只有兩支。
一支屬於我的胞姐。
另一支的主人正在思考,繼窒息和毒殺後,第三輪我該如何逃過處決。
-1-
誰都沒有想到太后會死。
她是天生神女,世人皆知。
按理說,她是不老不死的。
可今日辰時宮人送早茶時,發現她倒在了血泊之中。
皇宮裏派出人去時,我和胞姐剛陪皇后娘娘說完話,出宮不過半個時辰。
胞姐同她的閨中密友先走一步,不知去了哪裏。
而我不緊不慢地回府,準備換下覲見的禮服。
接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地闖入府中。
「戶部尚書之女顏君泠,你涉嫌殺害太后,現收押天牢,等候發落!」
我不等說話,便被粗暴地拖走。
之後,我才得知。
太后死的時候,脖子上插着一支簪子。
他殺。
可我不解。
「我怎會涉嫌殺害太后?我今日根本不曾拜見壽康宮!」
獄卒一把將我推倒在地:
「娘娘脖子上插着的是芙蓉玉的梅花簪,還想狡辯!」
我頓時愣住。
芙蓉玉珍貴,上好的芙蓉玉簪更是需要定製。
全京中,只有兩支雕刻了梅花圖案的芙蓉玉簪。
一支,被賞給了胞姐顏君沁。
另一支,如果沒出意外的話……
應當,還躺在我的妝匣裏。
-2-
牢中昏暗,不見天光。
不知過了多久,進來一個人。
我看不清他的臉,注意力全在他手中的托盤上。
上面,是一隻小巧的杯子。
恐懼突然化爲實質,禁錮了我。
我抬起頭,想儘可能往後退:「你要幹什麼?」
對方的聲音冰冷到沒有任何情緒:
「上頭有令,嫌犯就地處決。」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不等我辯駁,那人便一把掐住了我的下巴。
毒酒被灌入喉中,瞬間發作。
全身似乎灼燒了起來。
我伸出手,想把毒酒摳出。
可全身的力氣迅速被抽乾殆盡。
我跌坐在地,一寸一寸地滑下去。
只剩下一個念頭。
好疼。
-3-
一切變得混沌起來。
天與地交換了位置。
懸空的手突然重新變得有力起來。
我不假思索伸進喉嚨。
直到乾嘔了三次,我才驀然反應過來。
我沒死。
怎麼回事?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禮服,一絲不苟。
是一場夢?
還是……
我回到了……被捕之前?
下一秒,又是一羣人浩浩蕩蕩地走來。
「戶部尚書之女顏君泠,你涉嫌殺害太后,現收押天牢,等候發落!」
我在心裏默唸着。
一字不差。
我再次被粗暴地拖走。
所以。
是真的。
好消息是,我又再次活過來了。
壞消息是,那個人再次端着托盤走了進來。
我再次被宣告就地處決。
我的下巴再次被粗暴地掐住,鴆酒穿腸。
全身再次灼燒起來。
片刻之後,我再次站起身。
這次,面對逮捕我的那羣人,我至少保住了尊嚴:
「本小姐自己走。」
可是……要怎樣避免死亡的結局?
端着托盤的死神再次走來。
這一次,我站起身,先發制人。
「我乃尚書府嫡女。
「按我朝律法,處決官家之前必須先行會審!
「你這樣不符合律法!不怕被罰嗎?」
這一次,托盤死神直接丟掉了托盤。
我被他掐着脖子單手提起來。
嗤笑聲從我頭頂傳來。
「律法?
「那位說的話就是律法!」
我再也沒有力氣開口。
頭腦中的血液一點一點降溫,凝固。
我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是被活活掐死的。
-4-
輪迴再一次重啓,我迅速喘了幾口粗氣。
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辦法,那麼重生只會是一種酷刑而已。
我迅速搜索着有用的信息。
方纔那人說,那位說的話就是律法。
只能是皇上了。
太后不光是神女,更是皇上的生母。
他自然震怒。
如果認定我是兇手的話,沒把我千刀萬剮已是仁慈。
說來這位太后實在不是一般人。
她姓葉,閨名靈犀,是曾經的丞相獨女。
葉太后尚未及笄時,就已被大師測出鳳命,尊貴無比。
而她及笄後不久,未有婚約,卻懷孕了。
就算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甲子,當時的場景卻依然被口口相傳。
六十年前的那個冬天,風雪把世界圍成一個虛無的圓。
葉太后穿着單薄的白裙,一步一叩首,踏上了祭臺。
她身後,是蝶舞翩躚,衝上雲端。
她站在祭臺上,向世人宣佈。
她感天地之靈氣,懷了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並不是皇上。
而是如今位高權重的國師。
世人也曾懷疑過是葉太后品行不端。
可隨着時間推移,所有人都發現。
她和國師,都有着不老的容顏。
可我還是無法理解。
葉太后爲人清冷,但也很寬和。
按理說,她不應該有什麼仇人,更不用說是被殺死。
如今她的死,亦成了我的死局。
我在回府的路上思索着破解之道。
梅花簪。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府,換上婢女的外衫,方便行動。
無需翻箱倒櫃。
粉色的玉簪,靜靜地躺在我的梳妝檯上。
是了。
我想起來,今日我看到胞姐戴着梅花簪,便把自己那支取了下來。
我同她向來不和,整天鬥氣。
如今,這是最重要的證據。
所以這次進天牢的時候,我從容了很多。
托盤男進來的時候,我直接把簪子放在了托盤裏。
「這是我的梅花簪。
「我有證據,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可以放我走了嗎?或者你帶着簪子去請示一下也……」
我的話斷在了喉嚨裏。
一起斷掉的,還有我的簪子。
托盤男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把簪子扎進了我的脖子:
「所以呢?
「你本來也得死的。
「敢做這種事,你全家早晚都得死的!」
這一次,我獲得了太后的同款死法。
說實話,比前兩種舒服點。
-5-
信息量越來越大了。
皇上欽令,非得處決我全家。
爲什麼?
我只能有一種懷疑。
……胞姐顏君沁。
她今日,的的確確是戴着梅花簪出門的。
出宮後我們分道揚鑣,她不知所終。
我陷入思索。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胞姐。
雖然是一胞雙生,但我和她的性格似乎截然相反。
她明媚張揚,愛撒嬌,總是搶功勞。
而我謹慎,話少,內斂,只對熟絡的人展現真實的一切。
我似乎總是要活在她的陰影下。
很多時候我都很不忿。
我同她在孃的肚子裏一起誕生,一起長大。
只不過她被接生嬤嬤先抱出來一刻鐘。
我便從長女,變成了次女。
在這個朝代,嫡長女註定會把握着一個家族女子裏最多的資源。
什麼賞賜都要先給她。
包括這對梅花簪,也是她挑了色澤更純的那支,把花蕊有雜色的丟給了我。
平日家宴,她總是甜着嘴給爹爹夾菜,給阿孃斟茶。
雖然爹孃努力端平,但我知道。
他們心裏,必然是更喜歡胞姐的。
就連未來的婚事,也必須先爲她張羅。
她若拖着不成婚,我便是成了老姑娘,也得等着。
所以拌嘴的時候,她總是驕傲得像一隻小孔雀:
「顏君泠,我纔是長姐。
「你就該一切都由着我,聽我的!」
很多時候我看着梅花簪花蕊上的雜質,都會氣不打一處來。
……思索得有些多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新的輪迴裏我已經下意識捏住了梅花簪上的花蕊。
下一秒,逮捕我的人破門而入。
絕境之下,我的第一個念頭是。
要不試試拿簪子殺出去呢?
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唄。
半個時辰後。
……果然是想得太多了。
以後武俠話本子得少看。
我的梅花簪扎進托盤男的手臂後,他再次單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這是我死得最難看的一次。
托盤男再次把托盤扔在一邊,毒酒杯碎了一地。
他掏出一把帶着複雜標記的匕首,手起刀落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
我發出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哀號聲。
我趴在地上,像一條狗般喘息。
他把碎裂的簪子踩進我的血肉裏:
「賤人,嫌自己死得不夠難看是嗎?
「那我滿足你。」
他掏出一枚紫色的藥丸,強迫我吞下。
「二十四個時辰,慢慢享受吧。」
即便後來我又痛苦地死過很多回,受過很多次極刑。
我還是會清晰地記得這次死亡的過程。
頭髮一根一根脫落,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如針扎一般。
之後,五臟六腑似乎都被攫住。
有一隻無形的手擰乾每一滴血。
直到形如干屍。
這還不是結束。
最後的最後,我的每一寸骨骼在清晰的痛覺中被重組。
我的每一根手指以一種詭異的方向扭曲。
就像有人一根一根把它往反方向掰斷。
我終於明白爲什麼他要挑斷我的手腳筋。
爲了不讓我自盡。
我被折磨了整整兩天。
最後,筋骨扭曲,肝腸寸斷。
-6-
新的輪迴到來時,我被殘餘的痛覺所折磨,竟生生吐出一口鮮血。
我開始有些絕望了。
可我不能。
我重重地給了自己兩個耳光,強迫自己思考。
上一輪想到什麼來着?
……對,皇上欽令,非得處決我全家。
所以,一切的證據都指向……
我的家人,是殺害太后的真兇。
說實話,我是不願意相信的。
但我必須找到真兇。
不能多想。
否則我會永遠被困在輪迴裏,一次次感受死亡的痛苦。
爹孃一定也不會有善終。
如果真是胞姐……
那無論什麼原因,我都會親手把她送進大理寺!
可我又忍不住多想。
簪子只有兩支。
如果是她,理由何在?
再次拿到簪子時,突然有一段陳年往事閃電一般浮現在腦海。
那還是在我們剛得知太后是神女之事時。
我和胞姐一人一邊倚着阿孃,聽她講太后年輕時的事蹟。
每次她總搶在我前面把點心送進阿孃的嘴裏。
然後偷偷地對我笑得得意。
當阿孃說到太后踏上祭臺,有蝴蝶的祥瑞時,胞姐撇撇嘴:
「這有何難,話本子裏也有女子爲了獲得皇上寵愛,在披風裏藏蝴蝶的呀!
「至於後續的降水,就更簡單了,提前觀測風向不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嗎?女學都教過,欺負庶民沒書讀罷了!」
被阿孃一把捂住了嘴。
「阿沁!你真是越發口無遮攔了,妄議皇室可是重罪!」
我趁機找補:「就是!阿孃給我們講故事,你別插嘴!」
胞姐被我一反駁,就來勁兒了。
「可是世界上真的存在神女嗎?反正我不信。
「下人也不在,咱們孃兒倆說悄悄話呢,不打緊!
「阿孃,你快說說,感天地靈氣這種說法,當時真的沒有人提出異議嗎?」
又被捂住了嘴。
「我的祖宗,可別再說了!」
阿孃心軟,左顧右盼後,還是壓低了聲音:
「當初啊可沒少人提出過異議!可先帝深愛太后,直接下重手處置了一批人!
「之後直到國師出生,再也沒人敢提了!」
太后不宜露面,可國師所有人都見過,逢年過節得在祭臺上做點法事。
所有人看着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容顏不改。
我以此反駁胞姐:「別亂猜了,國師都快六十歲了,看着可不就和三十出頭的人一樣年輕嗎?
「若非神女之子,怎會保持不老容顏?」
胞姐和我不歡而散。
可是出門前,我卻清晰地聽到她嘟囔了一句:
「真想知道,神女是不是不會死啊……」
當時我只是愣了愣,隨即心裏也想。
畢竟太后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是否……她只是保養得宜呢?
可如今回想起來,驚恐不已。
如果真是胞姐……
我跑得更快了。
-7-
我真的不想再見一次托盤男了。
跑。
往各種方向跑。
出門左轉,被逮。
出門直走,被逮。
出門右轉,被砍。
從後門繞路,被包抄。
跑,嘎。
跑,嘎。
跑,嘎。
十多個輪迴後,我筋疲力盡,跌坐在馬車裏。
他娘娘的。
……娘娘?
太后娘娘。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進宮的方向,他們大概不會盤查。
我迅速扒下婢女的外衫換上,拔掉所有頭面,拿出宮中帶出來的金絲楠木匣子,跳下馬車。
皇后娘娘剛賞了東西,但匣子有宮中的標記,是要還回去覆命的。
此時距離回府還有一條巷子。
從這條巷子繞一下再平行着往宮裏走,也許可以錯開他們。
我不斷祈禱着。
希望宮裏,還沒有大規模傳開我家被通緝的事。
否則婢女也得被逮。
好在似乎沒有。
皇上下令抓我們,宮裏反倒沒幾個人知道。
我憑着匣子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內宮。
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從腦中一閃而過。
後來我才明白,宮裏不攔我,深意究竟何在。
但當時我只顧着繞路,沒能抓住。
我直接去了壽康宮,假意加入擦拭地磚的隊伍。
太后的屍身只被簡單地收拾整潔,血跡被清理。
卻沒有人把她抬進棺槨。
甚至她脖子上的簪子,都沒有人爲她取下來。
這對嗎?
只能遠遠地瞥見那隻簪子的模樣。
卻並不妨礙我看到——
粉色,梅花雕刻。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凝固。
……胞姐。
爲什麼?
只是爲了驗證神女會不會死嗎?
說來胞姐倒是調笑過,說如今的小太子相貌堂堂,要是將來爭個太子妃噹噹也不錯。
難道白日夢已經做到了,要把不老的太后先除掉的地步?
我越想越亂。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
胞姐今日出門,是戴了梅花簪的。
就是看到她戴了,我才賭氣沒戴,不想被她壓了一頭,此事千真萬確。
我迅速做了一個決定。
無論如何,我得找到胞姐。
……然後抓住她,也許還能有求情的機會,換回爹孃的性命。
不用多說,爹孃必定已經被控制起來了。
希望他們沒有被安排托盤男。
事不宜遲,我又原路出了宮。
我不能回府。
我甚至不太敢往那個方向走。
胞姐今日是同太傅家的二小姐一起出宮的。
我回憶了一下太傅家的方向,走出去幾步,卻突然被一股大力猛然拖走。
我下意識就想喊,馬上有另一股力量死死捂住我的嘴。
我抬起眼。
胞姐穿着青樓妓子的服飾,冷眼看着我。
而我下意識看向她的頭髮。
上面,空空如也。
一瞬間,我心裏湧上很多髒話。
但問出口的第一句話,是:「爹孃現在在哪裏?」
她卻先暴脾氣發作了。
「我怎麼知道?
「顏君泠,你幹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我還沒責問你呢!」
我一頭霧水,怒從心起。
「我就是進個宮怎麼了?顏君沁,你竟敢刺殺太后,你想拉九族陪你一起上天嗎?」
「不是你殺的嗎?」顏君沁愣住了。
隨即,她的聲音更尖銳了:「死到臨頭還敢給我潑髒水?敢不敢和我去大理寺?」
「走,誰不去誰是狗!」
兩個怒氣上頭的女人推推搡搡,結果很顯然。
我們根本沒去到大理寺。
事實上,我們甚至沒能踏出這條巷子。
很快就有一隊人循聲而來。
被雙雙拖走的時候,胞姐似乎纔想起來了什麼。
她和我說了最後一句話。
「重來之後,回這裏找我。」
臨死前,我驀然瞪大了眼。
-8-
這次我沒有花時間去思考。
輪迴一重啓,我就直接繞路去了那條巷子。
胞姐穿着妓子的服飾,看到我就翻了個大白眼。
「真磨嘰,等你一刻鐘了!」
我也沒廢話,直接抓住胞姐衣領:「你知道我重來了?」
她又翻了個白眼。
「託你的福,我這還是頭一回死呢!」
然後拍拍手:「老鴇,開個包廂,再送套衣服過來。」
等四下無人,她才語氣不善地告訴我一件讓人震驚的事。
「我雖然不能和你一樣重啓輪迴,一次次活過來。
「但……」
我瞪大眼睛,聽着她的每一個字:
「我會同步每一個輪迴裏,自己的記憶。」
說着,她翹起手指喝了一口茶,翻了第三個白眼:
「你死得是真快,我摸個路都用了十次輪迴!
「你一共都死了十七次了吧!
「顏君泠,求求你了真的。聰明點,別嚯嚯輪迴了行不行?」
我猛灌半壺茶水,才消化了胞姐的信息。
每次輪迴裏她短暫的逃亡記憶,都會在我下一輪重生的一瞬間灌輸進她的腦海。
而每一輪的截止時間,就是我死亡的時間。
所以在我一次次掙扎求生的時候,她也同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次一次摸索着。
但她比我幸運,她不用死。
我一死,新一個輪迴裏的她記憶就會同步。
說來只有上個輪迴裏,她和我一起被拖走迫害,才喝了一回毒酒。
「由於你大多數時候都是光速去世,所以我也沒有獲得太多有用的信息,這隻能怪你。」
她只摸索到這個隱藏在深宅大院之間的,專供權貴玩樂和探聽祕密的祕密青樓。
但青不青樓的我現在不關注。
聽到她這句話的時候,我又怒了。
「顏君沁,你在裝什麼?
「用得着你去探聽消息嗎?」
我恨不得把熱茶從她頭上澆下來:「你去大理寺自首比什麼都有用,爹孃也不會下落不明凶多吉少!」
顏君沁反應更大了。
「我自首什麼?給你頂罪嗎?
「不是顏君泠你殺的太后嗎?」
「我拿什麼殺?」我下意識忘了責怪,先澄清自己,「早上我看見你戴了梅花簪,我就沒戴!」
這下,兩個人都愣住了。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可能性。
但眼下吵着架呢,我只能硬着頭皮先質問完她:
「你也知道的,我不喜歡同時和你用一樣的東西。
「而你呢?顏君沁,你的簪子呢?
「我可是親眼看到你戴着梅花簪出去顯擺的!」
我和她難得安安靜靜地對視了幾秒。
然後,她從懷裏掏出一張絲帕。
她的梅花簪,完完整整地躺在裏面。
毫無雜質,熠熠生輝。
胞姐難得語氣無比認真。
「妹妹。
「真的不是我。」
-9-
思緒全數崩塌。
但我心底卻下意識鬆了一口氣。
不是我們殺的。
那爹孃,就一定有救。
可是……爲什麼?
是誰殺了太后,又爲什麼要嫁禍給我們姐妹二人?
從來沒覺得頭這麼大過。
顏君沁沒好氣地把妓子的服飾丟我懷裏:
「你這個破腦子就別瞎琢磨了,先跟着我。
「一是找兇手,二是找爹孃。
「先問問樓裏,看看目前有什麼線索。」
我身體很誠實地麻利換好。
胞姐掏出一枚綴着紅寶石的蜀錦荷包遞給老鴇。
不一會兒,老鴇說有人看到爹孃被帶去了東南方向。
是專門收押官員及其家眷的地方。
胞姐推推我:「走吧,她們會安排我們以歌姬的身份去給獄卒們獻藝,到時候逐個牢房偷窺,遇到不對你就自盡。」
我:……
「這種事情風險很大,你是怎麼說服她們幫忙的?」
胞姐輕描淡寫地理理衣襟:「哦,爹孃也是這家青樓的幕後出資人之一。」
我:?
她回過頭,皮笑肉不笑:「你花了兩天才死的那個輪迴裏,我打探出來的。」
我掐指算了算,就是中奇毒而死的那個輪迴。
突然一陣瑟縮。
我挑了把鋒利的匕首。
萬一不成,自殺的時候可以少點痛苦。
……嗯。
果然很有用。
我自殺了六七次,才查遍了所有的牢房。
然而,無一所獲。
我甚至翻過了下人的柴房,也沒有找到爹孃的半個影子。
所以……
往東南方向去,是障眼法。
障誰的眼?
-10-
第九次碰頭時,胞姐也覺得挫敗了。
我難得看到她低下高傲的頭顱:
「我想不到辦法了。」
我也徹底沒有挖苦她的心思了。
思來想去,我還是決定進宮。
太后遇刺,她的親兒子皇上對我們全家下了死手。
但她還有一個親兒子國師,位高權重。
我畢竟摸進過宮裏一次,想再試一試。
來不及回府取自己的梅花簪,我直接拿了胞姐的。
這個要求提出來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就把簪子塞我手裏了。
我甚至有點狐疑:「你不怕我直接把你的簪子據爲己有,然後誣陷你紮了太后的脖子嗎?」
她對我翻了第一百個白眼:「你敢嗎?
「顏君泠,我們都是尚書府千金。
「雖然你懦弱又平庸,什麼也比不上我,但我知道,你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我拿着簪子的手一頓。
鼻子不知爲何突然有些酸。
我心虛地摸摸鼻子:「你自己當心點,可別死這兒了。」
我直奔國師的宮殿,東皇宮。
-11-
國師深得民心,也深受皇上敬重。
東皇宮極盡奢華,光宮人就配備了數千名。
國師正在偏殿打坐。
他極爲和藹。
六十歲的年紀,三十歲的容顏。
就算我跑得衣衫不整發髻凌亂,也沒有對我冷臉。
國師賜了座,上了茶,耐心地等我順了氣,才問我:
「顏二小姐此番前來是爲何事?」
我再次行了禮,直接說明了來意——
求助他的庇護,以及幫我們找父母。
他面露難色:「此事並不難。
「只是……家母遇刺一事證據確鑿,貧道也……」
他並不相信我和姐姐的清白。
幸好,我帶了簪子。
我馬上遞給他:「在這裏。
「太后娘娘脖子上的,絕對不是我們姐妹的簪子!」
他接過簪子,端詳了一番,並未看我:「另一支呢?」
我下意識脫口而出:「我的還在尚書府裏。」
說完,我猛然抬起頭。
不對。
我與胞姐長得一模一樣,只有耳後的痣能讓外人分辨彼此,連阿爹偶爾都會弄混。
可國師爲何會知道我是二小姐?
除非……
下一秒,國師的笑容驟然變得猙獰。
「那就……謝謝你了,二小姐。」
一羣人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瞬間把我鉗制住!
我盡力掙扎:「國師是否有什麼誤會?真的不是我們……」
「當然。」他把玩着簪子,抬起頭,「貧道當然知道,不是你們。
「但,還是得謝謝二小姐將證據送來。」
他轉過頭吩咐:「去壽康宮,把這根換上吧。
「去告訴皇上,我抓到了兇手。」
我終於明白了。
以太后的死爲局。
以我全家的命,障皇帝的眼。
我滿眼通紅地嘶吼出聲:「是你害了我全家!是你!
「爹孃不爭不搶,竟會被你這種老不死的妖怪所害!
「你爲什麼要窺探我家的一切?」
聽到妖怪二字,國師瞬間冷了臉。
他狹長的指甲深深陷進我臉上的肉裏。
「你應該問你爹孃,爲什麼不交出該交出的東西!
「小賤人,再叫一聲,我就把你爹孃凌遲!」
我閉上嘴,血淚從七竅滾落。
——茶裏有毒。
他拍拍手:「給她鬆綁,做出伏法後自盡的樣子吧。」
他的貼身心腹走上前,掏出匕首割斷繩子。
我看到匕首上有一個複雜的標記。
耳畔響着國師的最後一句話:
「你不知道,我忌憚了你爹多少年。
「不過現在沒關係了,罪人之父手裏的東西,有誰會信呢?」
我是瞪大雙眼而亡的。
因爲匕首上的標記,和托盤男的那把,一模一樣。
所以從一開始就是他。
一切,都是他。
是他不遺餘力地圍剿我全家,要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一切都與皇上無關。
是他一手遮天,掐斷了我們的生路!
-12-
我又一次滿頭冷汗地跌坐在地上。
似乎已經離真相近了很多。
可是……真的還有生路嗎?
我一邊按着胞姐給的線路按部就班地跑,一邊絕望地想着。
爹孃手裏到底藏着什麼,讓國師忌憚到要殺我全家?
國師沒有任ŧū₃何悲傷,所以他與太后必定不和。
會是什麼原因?
又或者,太后就是國師殺的嗎?
疑問越來越多。
一條條昏暗的巷子織成一張巨大的蛛網。
我在其中無力地扇動着翅膀,等待被獵手吞噬。
我六神無主,只能選擇先與胞姐匯合。
她反常地給我泡了茶,耐心地聽我一字一句地講完上一個輪迴的遭遇。
等我抬起頭,她已然面無血色。
卻還是努力喝了一大口茶水,按住自己顫抖的手。
她說:「沒關係的,你這次已經做得很好了。
「當務之急,是找到爹孃,確認他們的狀態。
「只有找到他們,一切才能重新有進展。」
她輕輕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時候阿孃那樣。
我突然覺得,我似乎確實不如她。
其實那些吵鬧與爭鬥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一家人整整齊齊,纔是最重要的事了。
如果她沒有無條件相信我,給我簪子,我再死一百次也不會知道幕後黑手是誰。
在胞姐身上的香味裏,我真的慢慢平靜了下來。
我問她:「你這裏有什麼進展了嗎?」
她搖搖頭:「本以爲是重要線索,但你已經查到了國師就是幕後黑手,就不重要了。」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聽聽看,一定會有用的。」
她點點頭,坐下來爲我倒了一杯茶。
反而是在這無窮的絕境裏,我第一次和胞姐有了這樣和平的共處。
「國師與太后是素來不合的。
「國師私下好狎妓,說是採陰補陽,好些權貴都祕密地送過姑娘去東皇宮,那些姑娘之後再也沒有出來。」
「母子不合的原因呢?」
「不確定。但……太后似乎曾對他的權傾朝野提出過異議。」
胞姐撇撇嘴:「一手遮天本就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不是精通天象嗎?如今京城乾旱,他求來一滴雨了嗎?」
老鴇恰好在此時送了點心進來。
不知道胞姐怎麼同她們打的關係,相互之間說話已毫不遮掩:
「這位國師求來的雨,永遠不是及時雨呢。
「當初三十年前京城的那場瘟疫,死了三十萬人時他才研製出解藥。
「雖然疫情解除後人們奉他爲唯一的神明,但不覺得太晚了嗎?爲什麼不能早點救人呢?
「少死些人,如今天下也不會是這種風雨飄搖,敵寇虎視眈眈的局面了。」
我眼皮子驀然跳了跳。
這場慘絕人寰的瘟疫自小無人不知。
但終究過去了太久,那時我們姐妹尚未出生,並不知道細節。
我試探性地問:「那場瘟疫……是什麼樣的?」
老鴇聽到這個問題,竟一屁股坐下,抹起了淚來。
「若非那場瘟疫,我又何必墮落至此?」
她原本就是京城人,祖上論起來甚至還有過小小的官位。
就是因爲祖父染上瘟疫慘死,才家道中落。
爲了孝道,她的父親賣女葬父,她徹底淪爲賤籍。
「我永遠忘不了祖父的死法!
「他的頭髮一根根脫落,一口一口幾乎吐幹了全身的鮮血!
「他還能說話的時候,說自己如同滾了釘板一般,每一個毛孔都如針扎一般痛!
「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我打斷了她的話。
「最可怕的是,你祖父的每一根手指,最後都會以一種詭異的方向扭曲,就像被人生生掰斷了每一寸骨骼,對嗎?」
老鴇瞪大雙眼:「你怎麼知道?」
胞姐猛然抬起頭,看向我。
因爲……
我已經這樣死過一次了。
就是那次輪迴裏……
托盤男餵給我的奇毒,發作後的死法!
-13-
那場奇毒帶來的痛彷彿穿過輪迴,刻進了我的骨骼裏。
我的手一抖,茶水灑落在裙襬。
而老鴇手裏的茶,已經連杯子一起跌落在地。
「你是說……這不是天災……
「而是人禍?!」
她的淚水混合着脂粉,渾濁地滴在桌上。
「三十萬條冤魂,無數像我這樣被踩入淤泥,再也無法見到太陽的人。
「你卻告訴我,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我和老鴇抱頭痛哭。
胞姐一人一隻手給我們拍背。
哭完了,老鴇紅着眼:「說吧,你們要什麼,老孃砸鍋賣鐵給你們湊!」
我陷入沉思:「國師說,我爹孃手裏有對他很不利的東西。
「那他們一定被國師控制起來了。你能找到國師的祕密關押點嗎?」
老鴇一句話沒說走了出去,半盞茶後帶着地圖進來了。
「沿着這條路走,溝裏的狗都能翻出來!」
我和胞姐:……
藏得怪深嘞,之前都沒告訴我們過。
又是四個輪迴過去。
我們終於第一次。
見到了爹孃。
我以爲我會再痛哭一次。
可是看着昔日裏容光煥發的阿孃鬢角凌亂。
總被誇英俊的阿爹滿臉傷痕時。
我和胞姐卻抿緊了嘴。
等救出來,再流淚吧。
否則,只會傷上加傷!
時間緊迫,我們開門見山,問爹孃手裏到底掌握了什麼。
阿爹咳出一口血沫:「是一個線人。
「他掌握的祕密,足以讓國師萬劫不復!」
「什麼祕密?」
阿孃搖了搖頭。
「他的嘴太嚴了,我們只知道三十年前的瘟疫有蹊蹺,但具體的細節,線人一個字也不肯說。
「所以原本,是尚書府和一衆官員與國師達成着詭異的平衡的。
「而如今……」
我點點頭:「太后的死打破了平衡,所以國師決定先發制人。」
胞姐表示懷疑:「真的不是國師殺了太后嗎?」
阿爹立馬否定:「不可能。」
我和胞姐對視一眼,在彼此眼神中都看到了凝重。
不是國師殺的。
那一切,就更爲撲朔迷離。
似乎還有什麼更大的力量,在背後虎視眈眈。
我們只能先從線人下手。
我問阿爹:「線人如今在哪裏?」
下一秒,鼓掌聲刺痛了耳膜。
國師帶着一羣人破門而入。
「一家人都齊了呢。
「好戲,該開場咯!」
-14-
我這是第一次被凌遲。
兩個十字形的刑具將我和胞姐架在兩側。
國師坐在其中,腿上還趴着一個舞姬。
他捻起一枚葡萄:「線人的位置,說不說?」
爹孃咬着牙沒有說話。
國師動了動手指,我只覺手臂一痛。
一片肉從劊子手的剔骨刀上落下。
阿孃喊出聲:「阿泠!」
只要爹孃不說,國師每問一次,就會在我和胞姐身上割一刀。
胞姐捱了十幾刀,已經暈了過去。
爹孃聲聲泣血:「我的女兒!」
國師笑得越發恣意:「再不說,你女兒就變成骨架子了!
「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貧道還真是想看看,你的兩個女兒誰更美呢。」
阿孃眼中流出血淚:「你割我的肉!你挖我的眼珠子!你放過我的女兒們!」
國師掏了掏耳朵:「再問一遍,線人在哪裏?」
阿爹終於妥協:「你過來,我告訴你。」
待到國師附耳過去,阿爹用最大的聲音喊出來:
「我知道你那根東西已經不行了!
「老東西,半身不遂的感覺好嗎?看着舞姬卻不能碰,哈哈哈哈!」
我艱難地睜開眼,拼命搖頭。
「阿爹,不要激怒他……」
國師把手裏的葡萄丟在了地上。
他臉上所有的表情消失殆盡。
「看來,你是敬酒不喫喫罰酒了,尚書大人。」
他拍了拍手。
我和阿姐變成了聲聲泣血的人。
「不要,不要——」
七十二道酷刑。
一樣一樣,在他們身上用過去。
我看着爹孃咬緊牙關,在我們面前一點一點破碎。
胞姐幾近失聲:「爹,你告訴他吧……」
阿孃是先走的。
她沒有熬過第三道酷刑。
阿爹熬到了國師失去耐心。
他吐出一粒葡萄籽:「你不說,我也終究會挖出來的。
「你們一家先下地獄吧。」
阿爹最後還是走在了我和胞姐的前頭。
死前,他竭盡全力伸出血紅的手。
卻再也觸碰不到我們的臉頰。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我也想回家。
可我們的家,沒了。
我突然有了一種更爲堅定的感覺。
我有了新的目標。
我會讓國師……
受到最痛苦的懲罰。
即使我需要無數次重來。
即使我需要受到比他多千百倍的極刑。
但一定會有一個輪迴可以。
一定會有……
看他化成碎片的那一天!
-15-
在劊子手疏忽的間隙,其實我是有機會自盡的。
但我沒有。
直到劊子手把最後一刀捅進了我的心窩,我才重啓了輪迴。
痛,能把恨醃入骨髓。
但表面上,我和胞姐都默契地裝作忘記了上一個輪迴的事。
沒有人再提尋找爹孃的事。
我又恢復到了前幾個輪迴,那種閒着也是閒着的狀態。
我問老鴇要了各種各樣的武器。
我去了十三次東皇宮。
我成功地殺Ťũₗ了他。
三次。
一次是用匕首把他捅了個對穿。
一次是用鐵鞭沒能抽死他,把他脖子勒斷了。
還有一次是喝茶的時候對調了茶水。
在一次次復仇裏,絕望與憤怒裹挾了我。
不太想活了呢。
就這樣吧。
雖然我被勒死三次,凌遲三次,毒死七次。
但他也沒落得好就對了。
第十四次,我覺得可以試試再續第四輪的輝煌,拿簪子殺出去。
我把簪子磨了磨,直接從他鼻孔塞進了腦子。
他死得很慢。
一邊涕泗橫流,一邊還能張得開嘴:
「把這個賤人……丟進……
「煉丹爐!」
我心裏咯噔一下。
緊接着,我被五花大綁,拖進了東皇宮內部的密室!
藍色的火焰將我吞噬。
我看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膚迅速收縮,變黑,發出水被燒乾的滋滋聲。
真的要被煉成丹了嗎,我想。
……不對。
煉丹爐?
熊熊烈焰的光芒裏,我看見什麼暗黑的東西連成一條線。
-16-
我坐在地上,一身冷汗。
有一個猜測急需被驗證。
可是線人,會被爹孃藏在哪裏呢?
我想出ţũₘ去找線索。
可抬起頭才發現哪裏不對。
我此刻,在自家府中。
而非在回府的路上了。
——輪迴進入的時間,後移了。
其實如果細細想來,的確往胞姐那裏跑的時候,都會一次比一次費力一些。
輪迴一直在後移。
只是之前我沒有發現罷了。
是我白白浪費了機會嗎?
這麼多次輪迴裏,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絕望過。
一切,彷彿回到了原點。
又見面了,托盤男。
這一次,我摸透了他的所有底細。
卻還是逃不開那一杯鴆酒。
真的要永無止境地被困住了嗎……
全身的灼燒感再次傳來。
-17-
我開始躲。
躲在自家府中,希望能躲過搜查。
我家是真的大啊……
但我無論怎麼躲,他們都會抄家式搜索,最後把我拖去和托盤男見面。
我繼續躲。
柴房、狗洞、水井裏。
他們繼續搜。
鴆酒,窒息,抹脖子。
我一邊找藏身之處,還一邊試了試刺殺托盤男。
好消息是,我的武藝進步了。
壞消息是,扎死一個,還會來下一個,托盤男無窮盡也。
是的,從我的描述你們也能看出來。
我的精神是有些錯亂了。
我甚至開始躺在花園裏假裝自己是一堆花泥,或者縮在馬廄裏假裝自己是一匹馬。
國師的人爲了找我,連熱馬糞都要捅兩下子。
看來那個線人,絕對至關重要。
又是四個輪迴過去,喝毒酒喝得有點撐。
我想睡一覺了。
這麼多個輪迴過去了,覺都沒睡上一次。
生前還得久睡,因爲死後根本沒有長眠。
擺爛吧。
我跑進了爹孃的臥房。
其實我一直很想念阿孃的被窩。
都不用燒炭點暖爐,她身上永遠熱乎乎的。
我直接睡在了爹孃的牀上。
阿爹還在牀頭放了好幾本書。
我一本一本翻過去。
翻到第四本時,轟隆一聲。
牀後出現了一個狹窄的洞。
我順着洞走下狹長幽暗的地道。
有燭火的微光亮起。
一轉頭,一個男人和我四目相對。
「你是誰?」
-18-
踏破鐵鞋無覓處。
原來阿爹死前說的那句回家,是這個意思。
線人,就藏在自家府中!
我情緒激動,抓着他的衣領就是問。
「關於國師,你知道多少?」
線人被我的坦然震驚了。
「……你是尚書的女兒?
「不是,你爹問我都沒說,你不會以爲自己用個美人計就可以了吧?
「還是那句話,我知道的太多了,都說出來我就沒有籌碼了,萬一被你們賣了怎麼辦?
「你們總不能一點信息都沒有,就空手套白狼吧?」
原來是這個意思。
「行。」
頭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臥房有問題,都過來。」
我伸出手:「有刀子嗎?」
他一臉狐疑地遞給我一把。
我衝他笑了笑:「這次忘了抹去痕跡,下次還來找你。」
然後在他驚恐的眼神裏,抹了脖子。
這一次,我把爹孃的臥房收拾得毫無痕跡才進入密室。
線人依舊和我四目相對:「你是誰?」
我坐在他逼仄的小茶几邊牛飲了一杯,抹抹嘴,開始直擊要害。
「我不是空手來的。
「國師一直在祕密煉丹,而且煉出了奇毒,對嗎?」
線人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我想要的表情。
我繼續加碼:
「就是……毒死了三十萬人的,那場瘟疫。」
啪嗒。
所有人在極度震驚的時候都會掉點東西。
我把他的匕首撿起來塞回他手裏:「可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朝皇帝可是明令禁止這個行爲的,他一個不老之軀,爲什麼要煉丹呢?
「所以……他不是不老之軀,更不是太后的兒子,對嗎?」
-19-
線人這次終於開了口。
「他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研究類似於採陰補陽,延年益壽的法子。
「後來他開始煉丹,確實有了一些成效,但僅限於維持容顏,身體卻還是會日漸衰老。
「那個紫色的奇毒一開始是煉丹失敗的產物,但國師發現折磨人效果很好,便祕密地用來處決他看不順眼的人。
「而那次的瘟疫,原本是一個陣法。」
我不理解:「陣法?」
線人點點頭,竟隱約有了淚光。
「那場瘟疫的開端,原本只是他找到的一個旁門左道的陣法。
「上面說,用三千亡魂供奉自己,就能永葆青春,死得越慘效果越好。
「他便在城郊偏僻處開闢了一塊地方,把毒藥投入水渠和水井,只是爲了一次嘗試!
「然而……」
我抬起頭,已經淚流滿面。
「然而排水系統難以精準控制,所以毒藥最終泄漏進了整個京城的地下水源,才造成了這場禍端對嗎?」
線人手忙腳亂一通,也沒有找到能擦眼淚的東西,只能低着頭繼續說。
「是的,那東西是劇毒,只要一點點粉末就能毒死一個人,但他每次處決人都用百倍的劑量,這才導致了滅城之禍。」
我回想起那枚紫色藥丸的大小,對此深表同意。
「這不是最可惡的。
「最可惡的是,爲了假裝這是瘟疫而非他的錯誤,明明有解藥,他愣是等到三十萬人都死絕了纔拿出解藥!」
線人說着說着,自己也渾身顫抖起來:「後來很多中了餘毒的人得到解藥,便徹底將他奉爲神明,甚至奉獻一生加入他的麾下,卻不知這根本就是認賊作父!」
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三十萬人。
直接導致一個王朝,從如日中天徹底淪爲苟延殘喘。
在此之前,我朝的皇帝學習的幾乎都是治理盛世的方法,對於突然的衰敗根本猝不及防。
他毀去了一個王朝。
從這一刻開始,復仇不再僅僅是爲了我自己,和尚書府。
我一定,一定會讓他化成灰!
這樣思索着,我突然聽到線人回答了我上一個問題。
「他的確沒有不老之軀。
「但他的的確確,是太后的親兒子!」
-20-
那個時候,我尚且不知道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說了這麼多之後,線人就不肯往下說了。
直覺告訴我,還有更大的祕密沒有被髮掘。
我問他:「你想要什麼?我儘量幫你。」
他只是搖頭。
「你們不知道的太多了,我沒法告訴你們。」
行吧。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先脫困。
我紮了扎裙襬,對線人說:「你把匕首給我,我先上去看看他們走了沒。」
線人搖搖頭:「你跟我走。」
他帶着我穿過狹長的地道,九曲十八彎後重見天日。
爬上出口,我覺得街景有些熟悉。
往右一拐,胞姐依然穿着妓子的衣服,抱着手臂等着我。
?
所以……我家地道連接着這家青樓?
那我這麼多輪東躲西藏算什麼,喝那麼多杯毒酒又算什麼?
胞姐翻了個白眼:「算你倒黴唄。
「我等你十幾輪,現在樓裏都喊我望夫石你知道嗎?
「真是沒用。」
我也沒放過她:「這十幾輪你幹啥了?
「不會光望夫和摳腳了吧?」
胞姐撇了撇嘴,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問到了一點太后的祕辛,不過主要是八卦。」
我的身體很誠實:「想聽。」
我、胞姐、線人和老鴇又圍坐一桌。
線人把有關國師的事複述了一遍,老鴇又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回,表示會盡全力幫我們。
之後,我抱着手爐聽胞姐講關於太后的祕辛。
「太后的出身你們都知道的吧?相府獨女,又被大師批過鳳命。
「但其實在鳳命之前,她是心有所屬的。」
我眼皮子一跳:「還能這樣?」
老鴇點點頭:「據說她和當時一個顯赫的武將世家秦家走得很近,秦小將軍就是葉太后的心儀對象!
「二人互通書信許久,丞相卻突然公開宣佈了鳳命之事,直接給二人的情愫判了死刑!」
胞姐嘆了口氣:「爲官者,爲ṱû₎民也。官家小姐的婚姻本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也沒辦法。」
老鴇不解:「可是你們官家小姐也是人啊,爲了家族的仕途嫁給不喜歡的人……唉。」
我問:「之後呢?」
「之後葉太后也意識到自己與小將軍再無可能,便約定再見最後一面,之後就斬斷前塵,收心做太子妃。
「然而世事無常,他倆並沒能見到最後一面。」
「是被丞相阻止了嗎?」
「不。」
胞姐搖搖頭:「那一天,小將軍始終沒有出現。
「不久,他就被皇帝遠調,之後……
「暴斃。」
我驚駭得瞪大了眼!
「她的心上人……死了?
「天哪……這得是多大的打擊……」
胞姐點點頭:「年少的白月光沒能見到最後一面,從此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我不敢想象聽到心上人去世的消息時,葉太后的心情。
老鴇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
「之後不過一個多月吧,葉太后便宣佈自己是神女,感天地靈氣懷了國師。」
我光代入了一下,眼睛就已經溼潤:「難道國師是她白月光的孩子?
「那樣也不錯,至少留了個念想……」
啪!
線人捏碎了茶杯,手上鮮血淋漓。
「假的!都是假的!」
所有人抬起頭。
「你說的假的是指什麼?她有白月光是假的,還是孩子……」
他一把掀翻了桌子:「她的孩子根本不是狗屁將軍的,更不是什麼所謂的感天地靈氣!
「她孩子的父親,是個山賊!」
-21-
狹小的包廂裏,空氣幾乎凝固。
「到底……發生了什麼?」
線人死死地盯着我。
「我不要榮華富貴,也不要你幫助我的家人。因爲我已經沒有家人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
「我要國師……萬劫不復。」
胞姐點點頭,熱切地拉住線人的袖子:「所求相同,你放心,他絕對不會有全屍。」
他有些呆滯地坐下。
「我竟會相信你們……也罷。」
景明三十五年,冬月十八。
葉靈犀約好和白月光見最後一面的一天。
她避開了丞相,藉口外出玩耍,只帶了幾個婢女就出了門。
明明可以在京城見面,她的白月光卻偏偏約在了偏遠的山寺,說是避人耳目。
可她遇到的不是她的心上少年。
而是……一羣山賊。
不爲劫財。
只爲她而來。
幾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毫無招架之力。
沒有人知道她被幾個人凌辱了,一個,還是一羣。
只知道山賊離開的時候,她身上已經沒有一件完整的衣裳。
那時她有多絕望呢?有沒有想過尋短見呢?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在山寺獨坐,等待通風報信的人帶着丞相來接她回去。
從日薄西山,到月落星沉。
那一日,她的小將軍始終沒有出現。
她以爲的句號,被染上無邊墨色。
她甚至沒有機會去詢問一句,那天他到底發生了什麼,纔會沒有現身。
因爲她的小將軍被遠調了。
並且,於途中暴斃。
所有的愛與恨,所有的怪與責,自此全部戛然而止。
而她沒能得到任何喘息。
——她懷孕了。
爲了自保,也爲了保住整個家族,她只能那麼做。
從此,他的心上人在遠方零落成泥,再也不能鮮衣怒馬,再也描摹不出他的眉眼。
而她踏上祭臺,一步一叩首。
身後,是蝶舞翩躚。
身前,是雪滿青絲。
在那場包圍住她的風雪裏,時間對她再無意義。
-22-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是我先打破沉默:「所以太后她……根本不是神女。」
「是啊。」胞姐說,「小祥瑞可以人爲製作,但說到底,她僞裝成神女,也只是爲了保全家族。
「否則,鳳命之女被凌辱甚至懷上野種,他們葉家一百條命也不夠殺的。」
「可是……」我仍有狐疑,「她真的沒有老去,爲什麼?」
室內又陷入沉思。
「是執念。」
良久,老鴇抬起頭,胭脂和口脂已經哭到混在了一起。
「或許國師也給她用過什麼偏方吧,但最重要的,是執念。
「當初先帝同大皇子整頓皇位時,不是發動過一場逼宮之戰,死傷過十萬嗎?」
我點點頭:「那場戰爭,導致國力大傷,無數家庭失去了父親、丈夫和兒子。」
「是啊……那時我爹有一個同鄉,自己有腿疾,便只能讓剛滿十七歲的兒子上戰場。
「臨走前,孩子對自己不到四十的父親說……
「希望自己榮歸故里時,爹爹的頭髮還沒花白。
「爲了這一句話,這個父親這一生,都再也不敢白頭。
「他等了二十年,從身強體壯,到滿面皺紋,就怕孩子回來時,會認不出白了頭髮的自己。」
老鴇擦擦眼淚:「我見過那老叟一回,難以置信,但的確真真切切。」
我聽到最後,已經潸然淚下。
胞姐也紅了眼眶:「後來呢?」
「後來……」
老鴇頓了很久,似乎是在措辭。
「後來,他兒子的屍體找回來了……一部分。
「老叟的執念散了,頭髮一夜之間盡數花白,形容枯槁,第二天凌晨就去世了。」
戰爭帶給世人的,只有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
線人看三個女人哭成這樣,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那至少……你們女孩子不都很愛惜自己的臉嗎?太后這樣,好歹也是被時光眷顧了,你們別哭……」
我搖搖頭。
「她從未被時光眷顧。」
她只是……
被時光拋棄了。
對葉太后來說,她最重要的一切在那一天裏,全部棄她而去。
期限,是永遠。
爲了不讓神女的謊言敗露,保住全族人的命,她便再也不能老去了。
人這一輩子,總要有一些念想。
否則活着,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凌遲。
而她的念想,便只剩下了一個。
用餘生,追尋夢裏一個年輕的幻影。
在平行的世界裏,他鮮衣怒馬,于山寺最後一次爲她簪花。
他們都還年輕,都會永遠年輕。
後來的整整一個甲子,她都會執着地演一場明月擁我入懷的戲。
終其一生,她再也沒能走出祭臺上的那場風雪。
……而國師不一樣。
他沒有什麼負擔,他只是個命好的惡棍。
他沒有要守護和揹負的東西,所以纔會拼了命地用別人的血,來延長自己的青春。
「都是苦命人。」老鴇感嘆,「爲了權力鬥來鬥去,從皇帝到庶民,最後沒有一個人能得善終。」
「嗯?」我又嗅到了什麼,「先帝在這裏面,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老鴇說:「在我年輕的時候,很多少女其實是很嚮往帝后的愛情的。
「先帝爲太后空置後宮,力排衆議,兒子也只生了皇上一個。
「人人都知,他愛了葉太后一輩子。
「可惜……」
可惜相敬,卻從未相知。
心上人墜入淤泥,共枕人觸而不得。
相守一生,抱憾終身。
所以愛,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死則有形,生則無形。
活着的時候如同潮水,抽刀斬不斷,滴墨卻盡染。
只有戛然而止,纔會深入骨髓,再也無法拔除。
「可是你們不覺得……」
胞姐欲言又止:「這位秦小將軍,不太對勁嗎?」
我們抬起頭。
「手握兵權的武將世家,向來是被忌憚的存在。
「一般不想找死的話,是要刻意避嫌,不與任何皇室成員產生瓜葛的。
「可葉太后被批鳳命後,便是板上釘釘的皇家人了,甚至她嫁給誰,誰纔是最終真正被拍板的儲君。
「就算這秦小將軍是個戀愛腦,他爹是死的嗎?
「而且那件事發生後,秦家就主打一個裝瞎,再也沒有過任何表示。
「小將軍一個武將,還是貴族,說暴斃就暴斃了?」
我撓撓頭:「可是……」
「最重要的是。」
胞姐認真地看着我們:「秦家的覆滅時間,就在大皇子逼宮之戰敗北後不久。」
我心裏咯噔一下。
墨色暈染我的視線。
如果從一開始,葉太后所有的悲劇,就都起源於政治之爭……
「總之這個心上人,絕非良人。
「他的死,要麼是當時的皇上授意的祕密處決,要麼是引誘葉太后被辱後,成了大皇子的棄子。
「總之就是再把我凌遲一次,我都不信這是意外死亡。」
……她說話總是這麼篤定。
但確實很有道理。
不管怎麼看,這個小將軍都造就了葉太后一生的悲劇。
甚至,改變了國運。
只是其中真正的緣由,已經沒有機會再去查證了。
我撐着下巴嘆氣:「那羣山賊也沒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爲,會造成這麼多的悲劇吧。」
線人兩眼赤紅地回答我:「是的。
「因爲……
「我就是那羣山賊,旁支的後人。」
我驚得嗆了一口水,一時間不知道該安慰他還是責怪他。
是他自己說了下去。
「他們凌辱鳳命貴女,罪同謀逆,被丞相和太子祕密誅了十族,我認。
「旁支的人後來顛沛流離,我們也認。」
「可後來國師卻爲了ŧűₐ讓他身世的祕密永遠不會泄露,把旁支的人全部抓去……
「煉了丹。」
桌子底下,他的指甲深深陷進了手掌裏,血肉模糊。
「我當時還是個孩子,他就笑着說,讓我做丹童吧。
「我看着自己的親人一個一個在丹爐裏扭曲,變黑,灰飛煙滅。」
老鴇顧不得震驚,掏出自己的絲帕爲他包紮了手:「別說了。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他作惡多端,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餓了這麼久,先喫飯吧。喫飽了纔有力氣復仇呢。」
喝着熱湯,我才切切實實有了一點活過來的感覺。
驟然灌輸進來的無數信息也開始按自己的軌跡融合、運轉。
我回想了一切,突然所有的思緒連在了一起。
「我終於明白了。」
我放下筷子:「葉太后的確不是國師殺的。
「葉太后……死於自殺。」
-23-
這,便是一切的真相。
葉太后終究不是神女。
她不敢老去,但終究會有容顏徹底衰敗的一天。
爲了一個自保的謊言,她圓了一輩子。
如果她是老死或者病死的,那這個巨大的謊言就會被揭穿。
這個時代已經滿目瘡痍,人們再也經不起大起大落了。
而她已經七十五歲,再也撐不住了。
她做了一輩子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可最終留給她的……
卻只有暴斃,這一個結局。
可其實,她有什麼錯呢。
喫飽喝足後,我向線人伸出手:「你的匕首給我,跟我進宮。」
他愣住了:「我是個男人,我拿刀保護你……」
我直接抽走匕首:「你不懂。」
我帶着線人直接去了皇后娘娘宮裏。
待到皇上來到鳳儀宮,我直接帶着線人跪下:
「臣女要狀告國師禍亂天下,血統不純!」
皇上聽完後,揮了揮手。
一行人直接將我拿下。
片刻之後,聖旨到。
「顏氏次女妖言惑衆誣告國師,處絞刑,戶部尚書革職,抄家。」
……
重來一次,我卯着一股勁兒,咬着牙帶線人去了青樓。
但是說實話,我有點頹了。
真相就在眼前,狗皇帝卻選擇視而不見!
胞姐一拍桌子:「你傻呀,皇帝肯定家醜不外揚啊!」
……是啊。
他和國師,可是有着同一個母親。
他怎麼能接受他母親被侮辱生了個兄弟孽種的事,被公之於衆呢?
從前的大皇子逼宮之事,對整個皇室後裔都產生了陰影。
逼宮的十萬死傷,加上京城瘟疫的三十萬死亡之後,整個國度風雨飄搖。
如今的皇上也是陰晴不定,生性多疑,這無疑也是對國運的一種影響。
看他的反應來說,其實早就知道這個國師是他母親的恥辱了。
但國師的身份,永遠都不能戳破。
「所以要狀告國師,不能提到太后、身世,和煉丹相關。」
那就只有瘟疫這件事,能作爲突破口。
-24-
我又死了兩次。
一次,是線人情緒激動提到了煉丹,再次喜提絞架,我提前給了自己一刀。
還有一次,是人證齊全,但皇帝優柔寡斷,說要大理寺查到物證才能逮捕國師。
國師那種老妖精馬上鑽了空子,給我和線人下了毒。
殘陽被赤色的雲割成兩半,像我的脖子一樣被光影拉扯得扭曲。
我有種功虧一簣的死感。
胞姐直接給了我一耳刮子提提神:
「你重生的時間點,是不是越來越接近被逮捕了?」
她的指節有規律地敲着桌子:「妹妹,放手幹吧。
「葉太后想用自己的死,打破國師和官家的平衡,拉這個本不該存在的孽障下地獄。
「那她手裏,一定會有重要的證據。」
我獨自一人再次進了宮。
花了三次輪迴,扮演不同角色的宮女,終於近了葉太后的身。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傷口。
皮肉有明顯外翻的痕跡,說明是被拔出又二次插入過兇器。
那支梅花簪是通體死板的粉色,大約是塗了漆的仿製品。
梅花的雕刻極爲粗糲,看來的確是臨時加急做出來的。
說到底,還是權力。
權力在握,便是這種級別的仿製品,也能一次又一次要了我的命。
我站起身,踩到了一塊鬆動的地磚。
我好奇地掀起來。
裏面,是一封親筆信。
前兩頁是國師想獻祭那三千人時,預製的陣法圖。
以及對應的城郊房屋排布的圖紙。
圖紙上,甚至標註了水路的走向,和泄漏毒物的排水點。
鐵證如山。
而最後一頁,是一次祈禱。
【我葉靈犀這一生不信神佛,被報應纏繞一生。
【卻也想在生命的最後,祈求一回。
【若三尺之上真有神明……
【可否幫助我,爲很多人留出一道生門?】
讀信太久,我又被抓到拖走了。
可她不知道,她早已爲我們留出了一道生門。
一道需要齊心,才能合力推開的生門。
-25-
這一次醒來時,我便知道,這是最後一輪了。
再晚一點,我必被抓。
前幾個輪迴裏,我們已經商議好對策。
我第一時間和線人溝通好,帶他去青樓與胞姐匯合。
之後我們帶着線人去了中央衙門前。
馬車上,我畫出了葉太后的信上前兩張的圖紙。
上次讀信太久,可不是白死的。
之後按計劃,我會在人最多的時候,當街敲響登聞鼓,狀告國師。
登聞鼓的制度是一百多年前就傳下來的,極爲嚴苛。
敲響者無論何種緣由,都要先受過一道酷刑。
庶民是滾釘板,官家是上夾棍。
狀告權貴,總要先脫一層皮。
但只要受過了刑,此案便必須受理。
天子會御駕親臨,當衆審判。
可當我走下馬車時,胞姐卻一把將我推開!
我意識到了什麼,拼命拉住她。
可她不惜扯碎了衣袖,也把我推了回去。
「爲官者,爲民也。」
她依舊昂着頭,像一隻漂亮而驕傲的小孔雀:
「我可是官家的嫡長女,你一個次女自覺點,別搶我風頭!」
我被她猝不及防推倒在地,呼喊着看着她昂首挺胸,敲響了登聞鼓!
「阿姐……」
我淚流滿面。
胞姐敲了很久,直到人滿爲患。
她當衆受了刑。
夾棍生生夾斷了她的雙腿。
她咬着牙,沒低頭,沒吭聲。
我抹抹淚,舉着圖紙登上高臺:「三十年前的瘟疫,是國師一人所爲!」
線人從懷中掏出一粒紫色的藥丸:「罪魁禍首,正是此物!此刻在國師的東皇宮內,有上萬顆這樣的毒藥!」
人羣沸騰了。
皇上的御駕到來時,人們已經自發喊了起來:
「查處國師!」
「爲民除害!」
皇上終於沒有其他選擇。
他揮揮手:「大理寺,速查!」
那些經歷過太多傷痛的人,此刻都堅定地等在了這裏。
沒有人再來得及串通任何小動作。
快馬加鞭,證據很快被取來。
除了一大盒毒藥,還有一堆密信。
狎妓,虐待,逼良爲娼。
貪污,受賄,濫用私刑。
一切晦暗的東西,終將在天光下無所遁形。
我終於,做到了。
皇上親自下令,清算東皇宮。
逮捕國師並處以凌遲之刑。
即刻,當街行刑。
人民呼喊了起來。
我看到淚水從男女老少的臉上滾落。
我想,這樣,便是完美的結局了麼。
-26-
夕陽西下,百鳥歸林。
胞姐被送回府中,一併去的是宮裏最好的太醫。
而我拿着胞姐的梅花簪,被帶進宮中。
我走在皇帝身後三步遠,同他去了壽康宮。
比對完「兇器」,一切再無翻盤可能。
而皇上自己找到了太后的信。
已生了白髮的帝王就這樣坐在了地磚上。
他從面無表情,到雙肩顫抖,最後終是無聲地哭泣了起來。
「阿孃……」
終究沒有人做了贏家。
我鼻子發酸,悄悄離開了壽康宮。
不多遠,便是東皇宮。
我想去看看。
看看這是否還是一個循環的夢。
看看我從此,是否終於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27-
一切,似乎終於塵埃落定。
東皇宮裏的人進進出出,一盆盆透亮的水被端進去,又變成渾濁的暗色被端出。
國師的罪名實在太重,東皇宮被整個掃平。
年輕宮人的屍體被一具接一具地拖出。
他們沒有做過任何錯事。
他們甚至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在權貴掀起的洪流裏,卻都逃不過白布裹屍的結局。
我突然升起異樣的感覺。
在一次次的輪迴裏,我聽過太多冤魂的吶喊。
從太后清白被毀開始,到她自盡結束。
從大皇子帶兵發動的政變,血流成河。
到皇城三十萬人被毒殺,屍骨成山。
更不用說一次次爭鬥裏,受到牽連的庶民。
而世家的鬥爭,還在繼續。
這世界的慘劇,並沒有減輕分毫。
一次次輪迴裏,獲得喘息的……
似乎只有我一人。
就連那個最尊貴的女子,她一生中所有最重要的節點,竟然都必須永遠被掩蓋,不見天光。
她至死,都必須維護一個謊言。
我的胞姐,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一雙腿。
她那麼驕傲,以後卻很有可能只能在輪椅上度日。
……這樣不對。
不該是這樣的!
我抬起頭,轟隆。
一道閃電在虛空中無限拉長。
我突然提起裙襬,開始瘋狂地奔跑。
我終於醒悟了過來。
國師的命運,從不應該是死亡。
而是——
從未出生。
他本就……不應該存在!
我終於明白了。
我徑直從東皇宮跑回了尚書府。
爹孃與胞姐正圍着暖爐喝茶。
他們遠遠地眯起眼,笑着向我招手:
「阿泠,快來喝口熱乎的!」
星光邈遠,燈火近明。
原本,應該有無數人,能享受這樣溫暖的夜晚。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們。
然後——
將匕首抵上脖子。
爹孃的笑容瞬間凝固。
「阿泠,你怎麼了?」
「快放下刀子,別傷了自己!」
可我已顧不得一切。
視線穿過爹孃,我看着放下茶杯的胞姐。
她的腿上夾着夾板,也不知道以後的影響,到底有幾何。
我說:「我想再試一次。」
胞姐的神情不可置信:「你瘋了?這一世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機會!一切已經迎來了圓滿!」
我搖搖頭,脖子傳來細密的疼痛。
「姐姐,真的圓滿了嗎?」
這世界,分明滿目瘡痍。
他們的神色都遲疑了下來。
我想,他們懂了。
爹媽顫抖伸出手想抱我。
可最後,只觸碰到了我冰涼的臉頰。
「阿泠,你一定會回來的。
「就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對嗎?」
胞姐眼中亦帶上了淚光。
她遠遠地對我舉杯:「如果你真的能回去……
「沒有我,你可當心。」
天暗了。
我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看一次長天日落,晚照晴空。
可我想,若有哪怕一絲的可能……
我便不悔。
刀刃割開肌膚的一瞬間,宿命的軌跡劃破烏雲。
我不知道這會是一場盛大的救贖,還是一次愚鈍的燃燒。
可我知道我想做什麼。
我想捨去一身鮮血,換一個看不到的輪迴。
我想要那些被迫成爲螻蟻的人,都擁有再一次的人生。
我想要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我想要山河壯麗,有鳳來儀。
我想要抹去這個時代緋紅的底色,讓一切悲歡離合都變成回甘的調劑。
我想要幫助那個被毀去清白的少女,拂去她的眉間冰雪。
我想救她……
和無數人!
鮮血從脖頸中噴湧而出,在我周身漂浮成一條名爲時光的星河。
我看到了每一次的輪迴,一條條閃爍着微光的線,相互交織。
我被一個透明而溫暖的繭包裹。
最後,所有的線收束成同一條——
正中我的眉心。
我睜開眼。
看到熟悉的容顏,恍如神女當真降臨了人間。
我不顧一切地緊緊拉住她:
「如今……是何年?」
我看着她朱脣輕啓,帶着疑惑的表情降下神諭:
「景明……三十五年。」
一瞬間,似有漫天風雪吹皺我雙眼。
景明,三十五年。
我回到了整整一個甲子——
六十年前。
-28-
此刻太后,不,丞相獨女葉靈犀一臉擔憂地問候我:
「芳歌,你沒事吧?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看着她,思緒迅速活絡起來。
芳歌,太后生前最重要的心腹,後殉主。
葉靈犀本是個寬和的人。
好消息是,和她溝通起來會很順利。
壞消息是……
我們現下,正在馬車上。
我清楚地記得,葉靈犀是在冬月十八那天,在見小將軍的路上被山賊毀去了清白。
眼皮子驀然跳了跳。
我帶着一絲希冀,試探性地開口:
「今日……應該不能是冬月十八……吧?」
所有人用看傻瓜的表情看着我。
另一個婢女挑了挑眉:「不然……呢?」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
是的,沒錯。
我們已經在被山賊襲擊的路上了。
給我六十年的輪迴,卻不肯給我個一天半日的喘息時間。
這種極限操作也着實不是頭一回了。
芳歌的記憶慢慢和我的開始融合。
馬車裏一共有三人。
葉靈犀、我,和另一個貼身婢女零香。
平日裏老丞相對葉靈犀看得緊,不准她獨自出門。
是以她多帶了兩個人,假裝去東市遊玩。
然而加上車伕在內,無一人會武。
更不用說是抗擊一隊野蠻的壯漢了。
頭好癢,要炸了。
面對最高端的挑戰,我決定先選擇最原始的烹飪方法。
「小姐,奴婢眼皮子總跳得厲害……咱們回程可好?」
馬車裏頓時陷入了寂靜。
葉靈犀愣了愣纔開口:「我和他……這是最後一面了,不能爽約。」
我不甘心:「可是……」
零香用手肘推了推我:「芳歌姐姐今天怎麼神神道道的?」
我趁機順杆爬:「也許是上天的旨意吧……總覺得,今日不太平。
「要不還是先回去,改日再約……」
葉靈犀親自打斷了我。
「若世間真有神明,怎還有那麼多受苦的流民?
「本小姐不信神佛。」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堅定,清亮的雙眸如同一對明珠。
「芳歌,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見完這最後一面,我們從此各自安好。」
她身後,是殘葉捲起飛雪,描繪無聲的告別。
我看着她,心頭湧上悲涼。
我的小姐……
你不信神佛,就連去寺廟也是爲了掩人耳目。
你可知後來的你……
卻不得不借神佛的假說來保全一切?
離寺廟還有約莫半個時辰的路。
現在回去找護衛過來已經來不及。
我咬咬牙。
那就,挑戰一下她對我這個心腹家僕的底線吧。
我突然捂住肚子蹲下來:「哎喲……」
她們頓時圍上來:「怎麼了?」
我擦了擦冷汗:「車太顛簸,腹中絞痛……
「咱們停一會兒可好?」
馬車果然停了下來。
葉靈犀甚至上手給我揉肚子。
但這樣太久着實不像話。
我動了動眼珠子,看着零香:「你陪我出去吹吹風吧,會好些。」
馬車外,我把零香的手捏得變了形:「零香,你聽我說。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姐今日會遭山賊襲擊!
「我原本是不信的,可夢裏我也出現了腹中絞痛!」
我幾乎急得落下淚來:「我知道你會些輕功,能不能快些回去,找老爺搬救兵?」
零香盯着我看了很久。
走前,只說了一句:「希望……這個夢是假的。」
我心裏總算平靜一分。
葉家很團結,這很好。
回到馬車,我只告訴葉靈犀,零香回去找郎中幫我配藥了。
她很擔憂地給我揉了一刻鐘的肚子。
但最後還是按捺不住了:
「好芳歌,你且忍一忍,我們早些去寺裏歇息吧。」
我知道本就拖不了太久。
只能讓車伕駕車慢一些,再慢一些。
直到……我們聽到一羣烈馬的腳步聲。
車伕連滾帶爬地掀開簾子:「是山賊!」
所有人的臉,瞬間變得煞白。
-29-
我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做了決定。
棄車。
山路難走,凹凸的山石卻也帶來一線生機。
我們三人迅速躲進石頭後面。
葉靈犀受了驚,我死死捂住她的嘴。
我不敢想。
如果這一次,葉靈犀還是慘遭毒手。
這六十年,這個少女的一生,無數人的命運……
我該怎麼辦?
我咬緊嘴脣,一把扯下了葉靈犀的外衫。
「你……」
她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圖,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
「不行……你也要嫁人的……」
我按住她,拔下她的絨花簪子插在自己頭上,看着她的眼睛:
「奴婢願意。」
可我沒想到,山賊找過來的時候,第一個站出來的並不是我。
年輕的車伕擋在馬蹄前:「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們就休想碰到小姐一根手指頭!」
山賊一刀就砍下了他的手臂:「把你家小姐交出來,讓你死得痛快些。」
可他沒有選擇痛快的死法。
他被山賊的馬蹄,一點一點。
踏碎了每一寸筋骨。
空氣中飄來鮮血的氣味。
我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胳膊。
我還是……沒能救下每一個人。
一瞬間,我有了放棄輪迴的想法。
就罰我一次ṱųₖ一次地死亡,一次一次地絕望好了。
我真的值得被救贖嗎?
我慢慢站起身,掙開葉靈犀的手。
走到山賊跟前,擋住車伕的身軀。
「我是葉靈犀,衝我來吧。」
衣衫被一層層扯開的時候,我承認我還是害怕了。
我空洞地想着,如果我是葉靈犀。
我會不會有勇氣揹負着斷壁殘垣苦苦堅持一生。
大概……這一天就已經抹了脖子吧。
我不如葉靈犀。
她比我勇敢。
而下一刻,侵犯的手驟然停住動作。
溫熱的頭顱落在我的胸口。
老丞相渾厚的聲音傳來:「殺光他們!」
……
直到裹上溫暖的毯子。
我才真切地意識到。
得救了。
不會再有國師這個人了。
有三十萬人……不用死了。
我艱難地抬起頭,旁邊的車伕已經看不出人樣。
他手裏緊緊護着的東西露出一角。
我艱難地抽出來。
是一枚香囊。
屬於芳歌的回憶湧來。
這位車伕本在一個七品小官家駕車,終日被紈絝的少爺抽打取樂。
是葉靈犀甩出去一枚香囊買下了他,改變了他的命運。
後來這個官員被抄家,財物被官家競拍。
車伕拿出大半積蓄,只爲了贖回這枚香囊。
他說:「是小姐給了我這條命。」
風雪如期落了下來,悄無聲息。
葉靈犀,她從此再也不用僞裝成神女。
可早已有人心裏,奉她爲真正的神明。
-30-
回去以後,我們三個就被一起關在了內院裏。
老丞相禁了我們三個月的足,罰光了我和零香的月錢。
如此輕罰,一來是我們救了小姐,功過相抵。
二來……我發了數日的高燒。
大家都知道我差點經歷什麼,對我都照顧有加。
而葉靈犀卻彷彿病得比我還重。
回府後,她再也沒說過話。
我們都知道爲什麼。
那一天,小將軍始終沒有出現。
事後,也再沒捎過任何書信。
撇清得一乾二淨。
這樣很好,我想。
同前世一樣,她的天上月,有了裂痕。
那麼我當下最重要的任務……
是確保小將軍——
活着。
前世小將軍也是這樣,不見面,不解釋。
……而後被遠調,驟然離世。
成了葉靈犀心裏永遠的殘月,一生的執念。
這一次,我要讓他活着。
活着在葉靈犀的眼裏,心裏,碎成一地。
這樣她的心,才能徹底得救。
不過這個層次的事只靠我自己辦不了。
我只能求助丞相,讓他儘可能阻止小將軍的遠調。
以丞相對家中獨女的愛,我想應該不難。
但。
我被難在了第一步。
傳話的小廝第五次回話:「老爺說了,無論如何都不會放你們出來的,求情也沒用。」
不管我怎麼解釋,丞相都不相信我是有要事相談。
只覺得是小姐又變着法子撒嬌了。
我急得團團轉。
就在此時,京中突然謠言紛紛。
內容是……
葉靈犀被山賊凌辱。
我幾乎打翻了藥碗。
能傳進內院,就說明已無人不知。
明明這件事沒有發生。
我腦中冒出一個極爲驚駭的想法。
如果真如胞姐所說,山賊和謠言,是配套安排好的話……
一個女子的悲歡離合,一生的悲劇。
和一個朝代的衰落。
難道每一步,真的都是被人算計好的嗎?
丞相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喚人來找我了。
一踏進書房,他就開門見山:「那日可有什麼蹊蹺之處?」
而我更打直球,撲通跪下:
「奴婢懷疑……小將軍與某位貴不可言的人一同做局,試圖重創準太子妃!」
-31-
所有的下人瞬間跪了一地。
丞相抬手就把茶杯扔在了我身上:「你在說什麼大逆不道之言?
「莫不是燒壞了腦子,不知道妄議貴人是什麼罪名?」
我把頭抵在地上,沒有回答。
良久,老丞相才順了氣,屏退了所有人。
「方纔你說有人做局,可是發現了什麼?」
我保持着磕頭的姿勢:
「那日回程時,奴婢覺得頭昏腦熱,便掀開簾子透透風,卻發現路邊的百姓已經神色不善,開始指指點點。」
事情當然是假的,但不重要,我繼續編:
「想必彼時就已有人安排好,只等小姐被辱就放出謠言,讓整個相府毫無喘息之地!」
過了很久,頭頂丞相的聲音似乎又蒼老了些。
「起來說話吧。」
我站起身,看着老丞相沉思的面容。
葉靈犀是他的獨女。
我不知道前世,這件事對他會是何等的打擊。
我趁熱打鐵:「奴婢想懇請老爺一件事。」
「但說。」
我抬起頭,語氣懇切:
「奴婢昨日又做了一個夢。
「夢裏……小將軍被遠調之後,驟然離世,死得很蹊蹺。」
丞相手裏的茶盞一頓,茶水溢了出來。
上次營救,我就是以夢爲由,換得了生機。
「小姐與將軍本就有情,他們沒能見面,也沒能解釋清這件事,所以……小將軍的死,會成爲小姐一生的執念。
「她會鬱鬱寡歡,難得善終。」
見丞相沒有呵斥,我再次下跪,額頭磕出了血:
「懇請老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務必不能讓小將軍死了!」
老丞相何等高明之人。
他並不信任我,卻很快想明白了什麼。
「原來如此……
「謠言之事並不棘手,本官會處理。」
他拍拍手,吩咐下人送來幾張房契:
「此次你功不可沒,好好養病吧。
「皇上遠調武將之時,本官會規勸的。
「但你們一定要勸好靈犀,讓她從此斷了念想,認清自己準太子妃的身份!」
我點頭稱是。
我踏出門的時候,他又叫住我:
「你以後不必偷讀靈犀的書了。
「準你做她的伴讀,順便看着她。
「記住,謹言慎行。」
我頓時狂喜起來。
其實我讀書挺厲害的,畢竟也是官門嫡女。
但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進一步……接觸和了解如今京中貴人的機會。
養了半個月,丞相就解除了我們的禁足。
小將軍的命運軌跡也隨之改變。
這一次,他沒有死,也沒有裝死。
留在京中之後,他纔開始用各種方式傳信求見。
和前陣子的安靜如雞判若兩人。
丞相倒是意識到這最後一面宜疏不宜堵,沒有再攔,只加強了暗衛。
然而,這次葉靈犀沒有選擇見他。
這不是壞事。
自己決定不見,和再也不能相見,是有天壤之別的。
也許冷靜了這些天,這位年少白月光的分量,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呢。
-32-
之後,我作爲伴讀,開始定期陪着葉靈犀入宮讀書。
貴族少女讀書的地方設在致遠殿,由太子太傅親自教學。
這種地方,自然是少不了鬥爭。
貴女們不是暗自攀比衣料首飾,就是抱團欺負小官家的女兒。
從前葉靈犀是衆星捧月的存在,畢竟丞相只在一人之下而已。
而今不過是出現了一些謠言,竟也遭到了孤立。
甚至有膽大的,敢直接在葉靈犀身後竊竊私語。
都慣會見風使舵。
對此,我不置可否,甚至有些想笑。
葉靈犀可是能在絕境裏想出神女之說,登臨女子權力巔峯的人。
這點小場面若是招架不住,就不值得我來救了。
一開始,葉靈犀根本沒搭理她們。
照常讀書,照常打扮,照常和太傅爭論四書五經的內容。
我也慢慢摸清了官家的勢力脈絡。
不承想,竟真有不長眼的人被當槍使了。
一名侍郎家的女兒徑直指着葉靈犀的鼻子:
「你這種名節有毀的蕩婦,怎麼有臉弄髒了女學的地?」
殿內頓時陷入寂靜。
我作爲狗腿子,張嘴就準備罵人。
被制止了。
葉靈犀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抬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眼睛不用的話,本小姐幫你摳了餵狗如何?」
有其他人想上來幫忙,被她順手賞了兩個耳光。
「說這樣的話,是你爹授意的嗎?
「所以,是刑部侍郎不滿丞相很久了,對嗎?
「又或者……你是想毀掉我的鳳命,再取而代之?」
她輕飄飄兩句話,就是天大的帽子扣了下來。
一不留神,是要丟官抄家的。
很快,那些官階低的都繞着她走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葉靈犀的鮮活。
原來她曾是這樣的少女。
不會被任何的外在所幹擾。
如果不是被自己的執念所困,她應當,能活得恣意瀟灑很多。
一個下馬威之後,再無人敢冒犯她。
丞相也終於壓下了謠言之事。
重罰了幾個源頭之人,狠狠敲打了背後的勢力。
日子過得越發順風順水,甚至有不少官家小姐開始討好我。
這就是做狗腿子的感覺嗎。
還不錯嘞。
日子整體變得舒適了起來。
除了一個小團體,始終似有若無地給我們使絆子。
這當中有個人,不是別人。
正是小將軍的親妹妹,秦熙寧。
我原本以爲,她是不忿於葉靈犀近來對自己哥哥的態度,才藉機泄憤。
直到那天在假山後,我看到秦熙寧向另一個女子行禮,言行諂媚。
這個女子,是兵部尚書之女。
——後來的,大皇子妃。
-33-
這個場景,讓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把裙襬紮在腿上,悄無聲息地跑了。
準皇子妃與武將家人私聯……
我偷看的事如果被發現,今天就得重啓輪迴。
等跑出去,心跳已經幾乎無法負荷。
與此同時,卻有什麼我未曾想通的事,慢慢聯結起來。
小將軍在山賊出現那天,缺席了最重要的最後一面。
隨後他被皇帝突然遠調。
武將世家的貴公子,武藝高強,路上卻離奇暴斃。
如果說,這一切是同一個緣由……
我的手汗涔涔的,幾乎要握不住帕子!
……真的是大皇子。
秦家,早就站隊了大皇子勢力,幫助對抗太子,爭奪帝位!
而葉靈犀,是鳳命,是註定的太子妃。
只怕這位後來暴斃的小將軍,只是一枚用於重創太子妃身心的棋子!
……皇子勾結武將,做局毀掉準太子妃。
我緊緊捂住嘴。
後來多年裏,屍骨成山,朝堂動盪,百姓枉死。
原來一切的一切,早有預兆!
我突然無比慶幸。
慶幸自己是通過提醒丞相,阻止了遠調。
如果是我不自量力地擅自出手……
後果,不堪設想。
我花了一夜的時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樣的大事,我無法直接揭發。
秦家表面上一直是保皇派,不參與任何紛爭。
玩弄人心,果然是最高明的權術。
我需要證據。
上次事情已然發生,丞相纔不得不出手。
但沒有證據,無論這次他會不會信我的話,都會懷疑我另有目的。
我在致遠殿觀察了好幾天,終於等來了機會。
這日葉靈犀與太傅討論一處文章時,秦熙寧不冷不熱地陰陽了幾句。
學術內容上,葉靈犀從不讓着誰,很快就演變成了爭吵。
這樣的事幾天就會發生一次。
但這回,我拱火了。
我抱着雙臂,十分狗腿子地上下打量着秦熙寧:
「屢次三番咄咄逼人,難怪嫁不出去!」
好嘛,武將世家的姑娘就是性格火暴。
她直接掄圓了拳頭要打我。
以我當下的身份,當然不能對打。
我一把將她撲倒在地:「不準動我家小姐!」
場面頓時一片狼藉。
秦熙寧對我又踢又打,我暗戳戳地薅她頭髮。
最後,以太傅生氣地把所有人都轟走結束。
你問我這件事和大皇子有什麼關係嗎?
完全沒有。
但……
丞相當着葉靈犀的面責問我今日爲何如此不知分寸時。
我攤開手掌。
上面,靜靜地躺着半枚珠花。
我把它恭恭敬敬地遞給丞相:「這是奴婢從秦小姐頭上不慎取下的。
「不知老爺……可認得這種材質?」
老丞相細細摩挲着珠花:「女兒家的東西也來問我?
「外層就是普通的白玉,內層有些透粉,應當是……」
下一刻,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葉靈犀把住茶几,幾乎要站不起來:
「是……芙蓉玉嗎?」
老丞相也驚駭得破了音:
「芙蓉玉……只產於芙蓉縣,每年最好的料子只奉宮中,外流的料子極少,且品質次之。
「而這芙蓉縣……」
我補上他們沒說出的話:「是大皇子的封地。」
老丞相把整杯茶一口灌下:「果然……」
得益於那支梅花簪,我一眼就認出了芙蓉玉的材質。
不同於六十年後,此時的芙蓉玉極爲珍貴稀少。
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宮裏的高位娘娘們,宮外只有一人有全套芙蓉玉的頭面。
便是那位準大皇子妃。
而秦熙寧有這麼一支珍貴的簪子,卻要把芙蓉玉藏在白玉里暗戳戳地戴……
便只有一種可能。
大皇子或準大皇子妃,早就祕密地籠絡了秦家。
-34-
葉靈犀又沉默了好多天。
她何等聰明。
她只是從前不願去想。
不願去想爲什麼小將軍知道了鳳命,還是不顧她的名聲,和她互通情意。
不願去想爲什麼他口口聲聲說會保護她一輩子,卻放任妹妹針對她。
更不用說那一天……
他爲什麼,會在關鍵時刻爽約。
答案,需要她自己接受。
葉靈犀關了自己十日。
十日之後,已是正月。
在鋪天蓋地的爆竹聲中,她推開門,走過遍地殘紅的石板路。
她同自己的父親難得地促膝長談。
「女兒想明白了。
「我本就是鳳命,雖無婚約,但的確不該心繫太子以外的男人。」
她提起筆,當場寫下一封訣別書。
看着她瀟灑繪筆的樣子,我和丞相反而都顧慮了起來。
「真的不用再見最後一面,解開心結了?」
她帶着微笑疊起訣別信:「韶華里真心愛慕過一場,已經足夠。」
但我看得到,信紙下,她的手在顫抖。
小將軍的背叛實在是太重。
重到關係了家國命運,重到他們終將不得不變爲宿敵。
丞相嘆了口氣。
換作是我,我也是難以承受的。
她比我堅強多了。
可我心裏還是覺得哪裏不痛快。
她的眉宇,並未冰消雪融。
她沒有真的相信和接受小將軍對她的背叛。
她只是認爲,他們不得不站在了對立的陣營。
她不是放棄了愛。
她只是決定爲了家國大義犧牲自己的感情而已。
這樣不對。
這樣和前世,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
我想救她,徹底地救她。
思來想去,還是得讓她和小將軍見一面。
多帶點暗衛家丁,也得見一面。
解鈴還須繫鈴人。
必須讓她知道小將軍對她的愛本身,就不夠純粹。
然而整個新春裏,我一直思索着這件事。
最後……到了魔怔的地步。
後來的很多次,我回想起這一天。
仍覺得兇險無比,懊悔萬分。
明明是個很顯眼的陷阱,我卻拉着她跳了下去。
小將軍偶爾會去青樓,我是知道的。
這些貴公子們,一邊和高門貴女們你來我往,一邊在煙花柳巷尋歡作樂,互不影響。
這件事葉靈犀自然不知情,聽到風聲也不會相信。
所以當上元節那天眼線來報,說小將軍去了青樓時。
我給葉靈犀喬裝一番,就趕了過去。
當然,沒忘了和丞相報備一番。
丞相表示理解,揮手調走了府裏幾乎所有的暗衛。
我想讓葉靈犀看看,就算拋開家國大義。
小將軍,也並非良人。
可進入青樓後,我的眼皮子再次開始狂跳起來。
有什麼被遺漏的細節呼之欲出。
我攥緊了袖子,不安逐漸被放大。
直到見到眼前人的一刻,達到了頂峯。
同樣喬裝打扮過的秦熙寧神色輕蔑:「還真是冤家路窄,堂堂準太子妃也來聽曲兒嗎?」
我立馬感到了不對:「敢問秦小將軍現在何處?」
秦熙寧沒有回答我。
而是繼續針對葉靈犀:「你憑什麼見我哥?之前你不是不見嗎,現在來倒貼什麼?」
葉靈犀的表情毫無波動:「他在這裏嗎?」
「關你什麼事?我哥就算是夜御三女,你又能怎麼樣?我告訴你……」
葉靈犀一把拉住秦熙寧。
後者的表情明顯出現了慌亂:「你幹什麼?戳你心窩子了嗎?那你也不能如此……」
「你哥在哪個包房裏?相見歡,還是清平樂?」
葉靈犀抬腳就要上樓:「我自己去找他。」
這一刻,我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
按平日裏秦熙寧的表現,她仇視這個哥哥的心上人,自然是巴不得拆散他們。
那此刻,她就應該促進葉靈犀見到他逛青樓,給他們製造矛盾纔對。
可她的表現,似乎是不願意讓我們見到秦小將軍。
只有一種可能。
秦熙寧慌張拉住我們時,葉靈犀也同時說出了結論:
「你哥根本不在這裏對不對?」
可是……爲什麼?
「你約我們來這裏這麼久,想幹什麼?」
秦熙寧終於停下動作。
她露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笑容。
「葉靈犀,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不過……是在從前。」
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在我腦中炸開。
我幾乎吼了出來:
「所有暗衛,快回府保護丞相!」
葉靈犀也懂了。
調虎離山。
我拉着葉靈犀,隨手攔住一匹馬,丟下銀子就往回騎。
我從未如此害怕過。
如果丞相被大皇子的人暗殺……
最輕的後果,是葉靈犀青樓私會情郎的事被傳出。
會變成永遠無法抹去的污點。
而後太子一黨受重創,朝堂的走向會變得不可ţųⁿ預估。
她和所有的人……
會重回冰河時期!
這一趟輪迴,或許是最後一次機會!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切的根源,都在皇位之爭。
所有的人,所有的姻緣命運,所有的悲歡。
甚至我所有的輪迴,最後都匯聚在同一個點——
權力。
我突然被禁錮得喘不過氣來。
但時間容不得我再想。
因爲回到相府時,內院已被數百名暗衛團團圍住。
葉靈犀幾乎嘔出血來:「爹!」
-35-
相府最忠心的管家被捅了個對穿,爛泥一般躺在地上。
血液的盡頭,是被捆起來的老丞相。
他明顯捱過了打,臉上有大片的淤青。
葉靈犀撕心裂肺地抬起手:「暗衛,殺光他們!」
而我卻環視四周:「是誰帶你們來的?
「大皇子?還是……」
下一刻,我眼前一黑。
一隻手重重劈上我的脖子。
等我從頭昏眼花中恢復過來時,已經同樣被五花大綁丟在了丞相旁邊。
而葉靈犀,被人脖子上架了一把匕首,處於劫持狀態。
而劫持她的,不是別人。
正是那位許久未曾出現的……
秦小將軍,秦軒。
我不敢去看陰影裏,葉靈犀的表情。
秦軒劫持着葉靈犀,正與老丞相談判。
「我對靈犀還是有情的,只要大人您自盡,我絕不動她一分一毫。」
葉靈犀吼出聲:「你怎麼敢?!」
卻被丞相打斷。
他的語氣慢悠悠的,就彷彿此刻他不是被捆了扔在地上,而是坐在桌旁閒適地飲茶。
「自盡可以,但我想死得明白一些。
「能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不知爲何,聽到丞相平穩的聲音,我竟覺得安心了一些。
秦軒拿着匕首的手絲毫未動:「請便。」
「你們秦家……是從何時開始,加入大皇子麾下的?」
秦軒垂下眼:「從靈犀……被批鳳命開始。」
我猛然抬起頭。
「而且,我爹挪用過軍餉,被大皇子發現了。
「我們沒得選。」
丞相的思維比我更快:「可即便如此……若是大皇子做了太子,靈犀也同樣不會嫁給你,你又何必……」
說到這裏,猶如一道天雷擊穿神識。
所以……
「山賊是你安排的!」
葉靈犀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你從一開始,對我就心懷不軌……」
秦軒有了一瞬間的慌亂。
「沒有,靈犀,我對你是真的!
「可你是鳳命,我沒有辦法娶你,是大皇子給了我機會!
「他說逼宮事成之後,就會把你賜給我!」
我聽懂了。
利用山賊之事毀去葉靈犀的清白,重創丞相和太子一黨。
之後若大皇子事成,以葉靈犀德行有損爲由,廢去她的太子妃之位,把她賜給秦軒。
一切水到渠成。
卻唯獨無人在意,一個淪爲政治犧牲品的少女,她的悲歡。
葉靈犀同樣問出了這句話。
「對我是真的,所以要毀掉我的清白、名聲,乃至整個家族的命運嗎?」
秦軒一把擁她入懷:「我不在意你的清白!靈犀,我們在一起就夠了,不是嗎?」
我嘴角抽了抽。
好一個避重就輕。
說白了,骨子裏不過是把女人當附屬品而已。
葉靈犀停止了哭泣。
她抬着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娶我,然後呢?
「把你青樓裏的紅顏知己納回家做個貴妾,讓我和她一起伺候你嗎?」
「怎麼會?」
秦軒脫口而出:「那種萬人騎的破鞋,我怎麼可能帶回房中?」
-36-
世界突然歸於寂靜。
我看到窗外的雪無聲飄落。
聖潔的白落在地上,腐爛消融,發出滋滋的聲響。
葉靈犀年少的白月光,也同樣在這一剎那。
徹徹底底地爛掉。
「你看,這就是你的心裏話。」
葉靈犀把下巴支在小將軍的肩頭:「萬人騎的破鞋,是配不上你的。
「被毀掉的我,也會是一樣。」
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她拔下頭上尖銳的素簪:「秦軒,你嘴裏還真是……一句真話也沒有呀。」
下一秒,秦軒手中的匕首跌落在地。
皮肉被穿透的聲音傳來。
葉靈犀把簪子深深地插進秦軒的脖子。
「還好……我喜歡的,不是這樣的人。」
丞相在這時呼喊起來:
「放箭,殺無赦!」
外院突然出現了無數弓箭手。
密密麻麻的箭矢反射出凌厲的光。
一圈一圈,一層一層。
在空中圍成無數道圈。
我如同無數的輪迴匯成一個點。
拉出一條看不見的線,盡頭,是秦軒。
這個毀掉了葉靈犀的一生和整個朝堂國運的人。
終於在這一刻……
萬箭穿心。
早已有數十人從書房的暗格中走出,用盾牌將我們護得嚴嚴實實。
黃昏,正好在這一刻降臨。
上元節的京城裏,絢麗的煙花同時升騰在夜幕。
噼裏啪啦。
世間彷彿在此時停住。
漫天的金雨覆蓋了整個世界。
這一刻,我終於看到了我想要的盛世。
冰消雪融,江山如畫。
而那個命運漩渦裏的少女,終於走出了風雪。
「回稟丞相,院外已無活口。」
吱呀聲從身後傳來。
一個穿着龍袍的男人緩緩走出。
我和葉靈犀俱是一驚。
隨後迅速下拜。
而老丞相卻面無波瀾:「啓稟皇上,人證已死。」
皇上波瀾不驚地開口:「傳令,大皇子謀逆,將全府拿下。
「若抵抗,就地誅殺。」
屋內沒有任何動靜。
但我知道,在看不到的陰影裏,已經有很多人出動。
從前有一個國師,因爲泄漏煉丹材料毒死三十萬人。
從前有一個皇子,爲了豢養軍隊搜刮民脂民膏,導致封地百姓餓殍遍野。
從前有一場逼宮之戰,導致十萬殘屍堆積如山。
但從今往後,再也沒有從前。
也不會再有一個少女,爲了保全清白和家族的命運一步一叩首。
更不會被執念所困,等一場永遠也等不來的停留。
她終於可以和很多幸福的人一樣。
垂垂老去。
-37-
收尾工作進行得格外順利。
謠言在皇帝的干預下消散得一乾二淨。
葉靈犀自己動手殺死曾經的心上人後,也殺死了自己過去的陰霾。
說實話,她這從小拿簪子扎脖子的手法還挺熟練的。
而我也有了越來越強烈的預感。
我大概是要走了。
葉靈犀何等聰明。
她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我的不對勁。
「你不是芳歌對不對?」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
她拉住我的手坐下,點燃溫ţű₇暖的燭火。
「來吧,雖然不知道你叫什麼,但……
「我們有一整夜的時間可以談。」
「好。」
我告訴了她一切重要的事。
從過去一切的來源。
到未來有可能還會出現的危機。
從燭火通明,到天光破曉。
噼啪,燭芯躍動。
我聽到不同的世界融爲一體的聲音。
「所有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小姐啦。」
「真的嗎?」
當然不全是真的啦。
我偶爾會想起那一日。
老丞相扶着葉靈犀走出書房時。
身後,秦小將軍艱難地動了動。
他拼盡最後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了一本書。
他費力地抬起手:「給……靈犀。」
那是他們的定情信物。
我嘆了一口氣。
終究他,是愛過的。
我接過書:「你放心去吧。」
然後在他的視線裏,掏出火摺子。
點燃後,丟回了他懷裏:「她不需要了。」
我轉過身離開,火舌逐漸將他吞噬。
……不過這種不重要的細節,就沒必要面面俱到地講出來了,對吧。
我腦子不好使,記不住啦,真記不住。
和葉靈犀促膝長談後,我感受到身體越來越輕盈。
我明白,使命完成了。
葉靈犀敏銳地感受到了。
她拉着我的手:「我們未來一定會相遇的,對嗎?」
我的眼裏帶上了淚花:「一定會的。
「也許時過境遷,我不再是我,不再叫同樣的名字。
「但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我的。
「請一定……保護好這個世界,保護好儘可能多的人。
「以及……」
我狡黠一笑:「太子這個人啊,真的挺好的喲~」
於是她又紅了臉。
我揮揮手:「六十年後見,葉靈犀。」
白光再現,天旋地轉。
我從空中墜落。
手中的茶灑在案几上。
「阿泠,你怎麼了?」
-38-
談完一夜,又是一夜。
不過這回是二對二。
我和胞姐,對爹孃。
胞姐再次同步了記憶。
甚至這次,包含六十年前的回憶,解釋起來簡單多了。
我們還以爲,爹孃接受這些事的存在就要花好久。
但等我們倆七嘴八舌地講完,二老竟落了淚。
娘更是一把把我抱在懷裏:
「我們的女兒,竟然受了這麼多苦……」
緊接着就給了我爹一個爆慄:
「以後還不努力點?還讓孩子們衝在前面!
「你這個年紀,正是爲了女兒們闖蕩的時候……」
我們又哭又笑。
之後,我纔開始問如今的現狀。
「不用擔心,你挽救了這個朝代!
「如今的太后,可如同是換了一個人啊!」
「是啊,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一個寬和慈祥的老人!」
「先皇對太后可好了!二人生育了一子一女,先皇直接爲她空置了後宮呢!說只生一個兒子,就沒有儲君之爭了,少很多事兒!」
「皇上也不再是之前的性格,沒人不說他是個明君!」
「百姓安居樂業了,一切就都變好了!如今你是不知道,全天下的女子都可以參加科舉了!」
「是啊!對了,娘早年被封誥命的時候,進宮見過他們一次。
「那時她還是皇后,我看啊她對她夫君也愛得很呢!兩個人如膠似漆的……」
真好啊。
我又落淚了。
說累了,我準備給爹孃倒一杯新茶。
胞姐搶先一步奪過茶壺:「爹爹一定口渴了,來,喝杯茶……」
再來一次,她還是那麼愛針對我。
可是在河清海晏的背景下,這不過是幸福生活的調劑罷了。
畫卷上,再無緋色。
江山與美人,俱是多嬌。
翌日,我和胞姐雙雙去胭脂店買新的水粉蓋腫眼泡。
在店裏又吵了一架。
回府時,宮裏的管事蘇公公已經態度恭敬地等着:
「太后說,想見二位小姐呢。」
壽康宮裏。
一位白髮蒼蒼,卻滿面慈祥的老人扶起我們。
「快起來,自己坐。」
一見如故。
她旁邊坐着一個同樣年紀的老人。
她頷首:「老奴芳歌。」
我突然又模糊了視線。
太后爲我遞上帕子,笑意盈盈:
「哀家覺得……
「咱們四個,一定會有很多話聊。」
【正文完】
番外:
顏君泠離開的那天,葉靈犀以爲自己會睡不着。
但她卻做了一個夢。
她看到了自己的……
前世。
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
明明意識很清晰,卻無法叫醒自己。
原本聽顏君泠講述自己的悲劇時,她並沒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但此刻看着前世的自己被山賊撕碎衣襟,如同墜入深海。
她拼命地在虛空捶打着山賊:「你們放開我……」
卻只能看着自己,如同一攤爛泥。
爲什麼會看不見呢?
那個男人,從來沒有真心。
自己卻爲了他,賭上了一生。
她看着自己懷孕後,宛如變了一個人。
她開始提防所有人……
包括她的父親。
若不是他,自己怎會揹負鳳命呢?
她甚至開始害怕。
如果父親知道了。
會不會……
把自己也放棄了呢?
她做了一個決定。
京城初雪那天,祭臺之上。
她穿着單薄的白色衣裙,一步一叩首。
用一些小機關做出的祥瑞,宣佈自己神女的身份。
風雪在她周身畫出一個靜態的圓。
她從此,再也沒能走出這個圓。
祭臺的燭火忽明忽滅。
她大着肚子,和她命定的夫君成了婚。
她突然想到顏君泠的話。
怎麼會沒有發現呢?
她裝神女,滅國師。
她自以爲除了那個孽障以外,沒有辜負任何一個人。
可她卻傷自己的枕邊人最深。
她看到自己清白被毀的那晚,太子趙輝爍坐在書房裏一整夜,淚流滿面。
她看到謠言四起的時候,向來溫文爾雅的他罕見地摔了杯子:「靈犀就是感天地靈氣有孕,誰敢嚼舌根,送進大理寺!」
她看到二人同牀共枕時,她一夜無眠,淚溼寢衣。
而她身後的他,默默伸出手。
觸碰到她冰涼的青絲,卻不敢再進一步。
第二天,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他卻還得黑着眼圈,假裝神清氣爽地上朝。
他們的孩子出生時,他笑得合不攏嘴,卻在看到她悲傷的面容時,驟然收住。
民間都說,他們是一對很好的帝后。
可她卻讓一個真正愛着自己的人,抱憾終身。
夫妻百年,白頭偕老。
相敬,卻從未相知。
爲什麼不去試試呢?她想。
爲什麼不去試試,至少不辜負眼前之人呢?
第二天醒後,她罕見地梳了個全妝。
馬車在東宮停下。
她微微一笑,眉眼中燦若星辰。
「不知太子殿下,可願留我一杯茶?」
啪。
是太子手裏的書掉在地上的聲音。
他手忙腳亂地理了理並不正的發冠:
「啊,是靈……是葉小姐,好,好……我這就沏茶去……」
傻子。
嘴角都壓不下來了。
她看着滿園春色。
心想,住在這裏,其實也不錯。
反正他也不納妾。
還是比那個秦軒強一些的。
先婚後愛好咯。
婚後三年,皇帝駕崩。
她被他親手戴上鳳冠霞帔。
冊後大典上,她累得直不起腰來。
該死的狗男人,晚上竟還想累着她!
她無奈地推開某人的鹹豬手。
這個天下最尊貴的男人秒變被拋棄的小狗。
於是她只能告訴他真相:
「臣妾……有孕了,不宜侍寢。」
你們見過皇帝夜跑嗎?
穿着明黃色寢衣的男人,在御花園跑了三圈。
嘴裏不停地喊着:「朕要當爹啦!」
宮人們拿着披風在後面追。
傻子。
他的夫君接手的,是太平盛世裏的統治。
前世的局面,他無法力挽狂瀾。
好在如今,太平依舊。
他得以享受到, 所有的幸福。
他們生了一兒一女。
之後,他喝了能讓葉靈犀不再有孕的藥。
他說,這樣就沒有儲君之爭了, 多好。
之後,他們便致力於改善民生, 修復一些顏君泠說過的弊端。
還有一件事,她沒有告訴其他人。
她派了很多人暗中盯着,盡力保住戶部尚書一家的軌跡。
她想讓那個叫顏君泠的姑娘,正常降生在這個世界。
她很想再見見她。
忘年知己,一定會一見如故。
日更月落, 春去秋來。
這一年初雪降臨的那天,天光熹微。
老丞相傳來了病危的消息。
帝后親自去看望他。
老丞相沒有兒子, 葉家註定會家業旁落。
所以他想在自己這短短的一生裏,儘可能觸碰身爲臣子能觸碰到的,權力的最高峯。
事實上,他做到了。
他預判了調虎離山之計,將計就計除掉了大皇子,從此真正地一人之下。
但即便是他, 一定也沒有想到,從他僞造出鳳命的說法開始。
便一步錯,步步錯。
所幸有人力挽狂瀾, 將一切扳回正軌。
而到了這一刻,葉靈犀想,她不怪他了。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 她的父親臨終前, 拿出了一份手詔。
「先皇曾祕卜國運。
「大師言, 當年六月初六出生的官家女子, 會影響未來六十年的國運。
「所以靈犀, 你出生後,先皇就說過, 你會是唯一的太子妃。
「靈犀,你不僅僅是鳳命。甚至……是你嫁給誰, 誰纔會是真正的繼承者!」
所以一切, 纔會以她開始。
所以她的一舉一動, 纔會牽動所有皇子的心。
所以她周身的一切, 纔會充滿陰謀。
「這件事必定會影響儲君之爭,所以一開始,爲父是打算等着先皇親自開口賜婚的。
「可當你在致遠殿同大皇子有說有笑地討論四書五經時,爲父擔憂無比!
「這才決定, 放出鳳命的消息。
「可是……」
後面的話, 他沒有說。
可是他沒有想到, 葉靈犀和大皇子並無瓜葛。
而是……愛上了秦軒。
葉靈犀拿着手詔, 已然說不出話來。
父女二人在最後一刻,終於和解。
她淚流滿面地爲老丞相合上眼:「爹……」
這一世, 她其實也遐想過。
如果能回到一開始, 她還沒有被批鳳命的時候。
是不是,一切就能盡數圓滿?
可原來……
這已經,是最圓滿的樣子。
顏君泠說,是葉靈犀後來, 給她留了一道生門。
可其實是顏君泠,救了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
葉靈犀從前不信神佛。
可後來的後來,她才知道。
她早已。
找到了自己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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