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移情別戀,我灑脫放手,自隱於永夜之地,三萬年不出。
三萬年後,天帝派人請我回宮。
他被魔氣侵體,急需我爲他保命。
然而,三萬年時間,足夠我將體內的情絲摧毀成齏粉。
我若還朝,天帝當記起一件事。
我乃鳳帝,是與他平起平坐的天地共主。
六界誕生之初,是我先自稱「朕」,他爾後纔敢稱「孤」。
-1-
永夜之地,極寒。
六界八方皆知,此處乃諸神禁地,而我已在裏面待了三萬年。
麒麟鑾駕停在禁地外,前來迎我回宮的仙侍們早已等候多時。
領頭的兩位仙侍,其中一人從前服侍過我,我爲她賜名扶依。
另一位是生面孔,我不認得,只看得出她的本體是一隻報春鳥。
我現身後,報春鳥攜衆仙侍跪拜於地,用清脆嘹亮的嗓音領頭喊道:「恭迎天后娘娘迴天宮!」
我本已登上鑾駕,聞言,站在高高的鑾駕上,俯垂視線,波瀾不興問報春鳥道:「你喚朕什麼?」
報春鳥抬起頭來,目光大喇喇直視我,嘴角抻平,神色間帶着幾分若有若無的譏狂:「您乃帝君之妻,是以奴婢尊稱您爲天后娘娘。」
我不覺哂笑:「朕離開仙界不過區區三萬年,倒不知這仙界竟然擅自篡改了對朕的稱謂。」
「天后?可笑,敢以天帝名朕。」
「他也配。」
我一揮袖,報春鳥瞬間被打回原形。
發現無法再變回人形,鳥兒急急嚷道:「天后娘娘此舉何意?」
我往鑾駕上一坐,開口喚:「扶依。」
「是。」
我那三萬年未見的貼身仙侍依舊深諳我心。
她面不改色抓住報春鳥,關進鳥籠裏,將鳥籠高高懸於鑾駕翹起的檐角下。
報春鳥在籠子裏飛撞:「天后娘娘,奴婢是天帝親自派來接您的,您爲何囚禁奴婢?」
「敢問娘娘,奴婢何錯之有?」
每當她聒噪一句,我便漫不經心用鳳火燒掉她一根羽毛。
起初,她還叫個不停。
漸漸地,她不叫了,抱着腦袋,縮在鳥籠子裏裝啞巴。
「怎麼不叫了?」
「繼續。」
隨着我一聲令下,報春鳥驚恐地望向我。
她學會了忍辱偷生,撲騰着翅膀向我祈求:「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我充耳不聞,又燒掉她的一根羽毛。
在她怨毒的注視下,我懶懶支起眼皮:「從現在開始,每隔十個數,你便叫一聲。」
「若叫得不好,不得朕意,朕便燒你一根羽毛。」
「待你羽毛全都燒沒了,朕就將你也燒掉。」
「一……」
「二……」
當我數到九時。
報春鳥頂着光禿禿的腦袋,不敢再裝瘋賣傻,拼命扯着嗓子喊:「鳳帝饒命,鳳帝饒命。」
她的羽毛又消失了一根。
她瞪大雙眼,彷彿難以置信,不明白都已改口,我爲何仍不滿意?
我噙着一成不變的笑容,十個數後,再度火燒鳥羽。
此去天宮,數日光景。
待得那報春鳥身上的羽毛只剩三四,麒麟鑾駕所經之處,每隔十個數,便聽得響亮清脆的鳥鳴。
鳥兒叫得格外賣力:「鳳帝還朝,諸神跪拜。」
聲音激盪,傳越千里。
我撐着腦袋,靠在鑾駕上,閉眼休憩。
聽得四方逐一傳來回應。
「玉崑山,恭迎鳳帝還朝。」
「蓬萊境,恭迎鳳帝還朝。」
「太虛紫極殿,恭迎鳳帝還朝。」
「妖都府,恭迎鳳帝還朝。」
「浮生界,恭迎鳳帝還朝。」
「元天方焚風谷,恭迎鳳帝還朝。」
……
-2-
南天門外,天帝攜一衆神仙迎我座駕。
我從他身上聞到了魔氣,心下了然。
難怪我與他決裂三萬年,他從不曾尋我,如今卻突然大張旗鼓派人來永夜之地迎我回天宮。
原來是需要我幫他驅除魔氣,保他性命。
我不動聲色,抬眼掃視四方。
跟在天帝身後的神仙們,大多已不識得。
看來,我不在天宮的這三萬年,天帝提拔了不少新人。
諸仙跪地叩首,齊聲高呼:「恭迎天后娘娘回宮。」
天帝的手段依舊如此拙劣。
他以爲衆口鑠金,讓這幫小神仙一口一句天后娘娘喚我,我便只能是天后了?
我嗤之以鼻。ţúₛ
神仙們演完一出,輪到天帝親自登場。
他深情喚我:「玄聆。」
我假裝嗓音嘶啞,說出口的話卻直戳他臉皮:「朕與天帝乃平起平坐的天地共主,看來不光天界諸神忘了,連天帝也忘了。」
「玄聆,你、你的嗓子怎麼了?」天帝假意關懷心切,自然而然繞開了我的質問。
我戲謔盯着他。
也罷。
來日方長。
我既已還朝,有的是時間讓他們知道我到底是誰。
我回答天帝道:「永夜之地寒苦,朕傷了嗓子。」
天帝聞言,痛心疾首。
驅除魔氣需要我爲他吟唱鳳啼。
如今我傷了嗓子,便不能再如他所願。
他算盤落空,卻彷彿毫不在意:「玄聆受苦了,孤定想法子將你的嗓子治好。」
「稟告天帝,她在撒謊!」
一聲怒吼不合時宜地打斷了我與天帝之間的和諧。
那聲音的主人彷彿憋悶許久,終於找到機會可以狠狠告一狀。
她迫不及待扯起嗓子,語氣中甚至提前透出幾分報復的快感。
「奴婢隨同鳳帝一道回來。」
「奴婢可證明,鳳帝在說謊。」
「她的嗓子明明好好的,並不嘶啞。」
「她是故意欺瞞帝君!」
這隻愚蠢的鳥兒。
她甚至忘了切換對我的稱呼,犯下大忌。
果不其然,天帝陰沉着臉,未猶豫一秒,張口便道:「來人,綠盈污衊天后,將她送上雷邢臺。」
原來報春鳥名叫綠盈。
「帝君饒命,綠盈之言,句句屬實,還望帝君信我。」
小小的鳥腦袋裏面裝滿漿糊。
她不明白,我裝嗓子受傷,天帝心知肚明。
我知天帝心知肚明。
天帝亦知,我知他心知肚明。
我與天帝決裂多年,他如今有求於我,妄圖以情相誘。
在得逞之前,他絕不會輕易與我撕破臉皮。
報春鳥自以爲是的告密,不過是將天帝架在火上烤罷了,天帝如何饒得了她。
「押下去!」
天帝之怒,聲如奔雷。
報春鳥喊冤不止,啼聲泣血。
鬧至最喧囂時,我出聲道:「且慢。」
天帝詫異看向我。
綠盈一臉驚魂不定。
他們以爲我喊停是要出手相救。
我嘴角浮現涼薄至極的笑:「帝君莫不是忘了,對於冒犯朕的人,朕一向親手解決。」
言畢,鳥籠裏忽然躥起一團鳳火,火焰熾烈燃燒,眨眼間,將報春鳥焚爲灰燼。
世界安靜了。
天帝定定盯着鳥籠,大約兩秒後,他像無事發生般,溫柔問我:「可困頓?孤特意爲你修蓋了火璃殿……」
他大抵想彰顯自己紆尊降貴。
可是,在我面前,他談何尊貴?
我令他:「帶路。」
天帝的臉皮不自然地抽抽兩下,他極力忍耐,虛情假意道:「玄聆隨孤來。」
-3-
天帝說,爲迎我回天宮,他特意爲我修建了火璃殿。
火璃殿氣勢磅礴,我在殿外,見到了巫山神女。
我與天帝是一同走過洪荒的伴侶。
我曾爲他誕下一子。
十數萬年前,仙魔大戰,太子爲救天帝而亡。
那時,爲解我的喪子之痛,天帝向我許下承諾,往後不再要任何子嗣,永生祭奠太子。
然而,三萬年前,他移情別戀巫山神女,並帶回了他們所生的孩子。
我以爲,巫山神女身旁站着的男子,便是那個孩子。
細看便知不是。
「見過姐姐。」
巫山神女素有青山爲骨,玉水爲姿,翩若驚鴻,華茂春松的美譽。
一顰一笑皆萬種風情。
「知姐姐回宮,這火璃殿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妾親手爲姐姐佈置,不知姐姐可否滿意?」
我道:「不如朕的烈陽神宮。」
巫山神女一愣,神色略微尷尬。
我厭煩兜圈子,直言告知:「朕要下榻烈陽神宮。」
巫山神女偷眼看天帝,一臉爲難:「姐姐有所不知,姐姐離開三萬年,妾實在不忍心見烈陽神宮荒廢,便搬了進去。」
我道:「搬走。」
她本欲繼續說話,突聞此言,聲音戛然止於齒間,眼神一時幾變。
如此沉不住氣。
還敢專門等在此處。
簡直像個笑話。
巫山神女再度偷眼看天帝。
她的這些小動作盡收我眼底,我覺有趣,亦含笑看向天帝,想知道他當如何。
迎着我二人的視線,天帝微一咳嗽,擺出公正姿態,勸巫山神女道:「玄聆既已回來,烈陽神宮確實該歸還於她,不如你倆換一換,你搬來火璃殿,她回烈陽神宮。」
爲誘我爲他驅除魔氣,天帝倒十分捨得讓他的神女受委屈。
只見巫山神女輕咬紅脣,長眉蹙攏,眼底的微光迅速沉落下去。
天帝含蓄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慰之意,不言而喻。
得了安慰,巫山神女這才緩下神色,勉強扯出笑來,應道:「是,妾全憑帝君安排。」
她變臉猶如翻書一般,前一秒還委屈得眼眶紅紅,後一秒便十分勵志地擦乾了眼淚,心無芥蒂地對我道:「姐姐若不嫌棄,即刻便入住烈陽神宮吧。」
「哦?」我疑惑,「你的東西不搬了?」
「妾想過了,」巫山神女綿軟笑道,「妾留在烈陽神宮裏的東西,姐姐應是用得着,既如此,不如統統留給姐姐,還望姐姐不要嫌棄。」
「既然如此……」我揚起一抹淺笑,信手拋出一團鳳火。
火焰劃過長空,如拖着熾白長尾的流星精準墜落於烈陽神宮,迸濺出千萬朵璀璨火星。
那些火星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將烈陽神宮焚燒成一片火海。
雄偉的宮殿熊熊燃燒,火光將天空染成瑰麗的紅,驚動了整個仙界。
「那不是天妃娘娘的宮殿嗎?」
「誰如此膽大包天,竟敢焚燬ţúₒ烈陽神宮?」
神仙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天帝脖頸上的青筋鼓脹得像要爆裂,看來他並不喜歡我送給他的見面禮。
巫山神女驚駭地看着我隨手促成的毀滅。
她身旁的男人,亦滿目愕然,彷彿我的此舉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只有我,心無旁騖地欣賞着這場盛大的焚宴,看着那翻滾的火焰猶如在火海中朵朵盛放的繁花,頃刻間將烈陽神宮燒得一乾二淨。
我順手捏住巫山神女那張漂亮的臉蛋,強迫她同我一起觀賞,在她耳畔低聲詢問:「看到朕的回答了嗎?」
我眼眸鋥亮,猶如火花在其中絢爛綻放,一字一句告訴她道:「朕,無比嫌棄。」
-4-
鬧完一場,我心滿意足打了個哈欠。
「待火焰熄滅後,再來喚朕,朕累了,要進火璃殿休息。」
我轉身欲走。
「姐姐!」身後猛地傳來巫山神女的急呼,「方纔帝君已將火璃殿賜給了我!」
我停下腳步,回身,瞧着她笑,將腦袋向右輕輕一歪:「哦?帝君將火璃殿賜給了你?」
廣袖下,巫山神女的拳頭,默默握緊。
她已然丟了烈陽神宮,若再連火璃殿都拱手相讓,豈不成爲整個仙界的笑話?
她憋了一肚子火,忍無可忍道:「姐姐方纔難道沒有聽到嗎?」
聽到了。
可是,重要嗎?
我斂起笑意,輕飄飄看向天帝,用巫山神女能清楚聽見的聲音,問天帝道:「廣宇帝君,你不妨親口告訴你的天妃,我鳳帝玄聆,是你天帝廣宇的妻,還是與你平起平坐的天地共主?」
「這仙界,有哪一樣東西,只屬於你,不屬於朕?」
我抄着手,靜待天帝回答。
天帝的手指無意識捏緊。
他想扯出笑,卻在觸及我冰冷的目光時,笑意如凍僵一般生硬地凝固在臉上。
他嘴脣囁嚅了半天,顯然,不願回答這個問題。
「天后娘娘好生霸道!」
這句話來自巫山神女身側那位一直未發一言的男子。
我挑眉,看向他:「你又是誰?」
他道:「吾名元啟。」
我當然知道他是元啟。
昔日,天帝瞞着我,與巫山神女苟且。
他們誕下一子,藏匿於巫山,一度不敢讓我知曉。
後來,巫山出了一位戰力恐怖的戰神元啟。
那是巫山神女的親師兄。
因元啟之故,巫山神女自覺有了依仗,這纔敢向天帝索要名分,並將所有隱瞞的齷齪事捅到我跟前來。
時隔三萬年,今日巫山神女在火璃殿前候我,元啟一言不發站在她身後,便是給她做靠山。
可是,他們誰都不曾問過我一句,可曾將區區一個戰神放在眼裏?
我猝然自脣畔溢出一聲笑,直視元啟,命他:「跪下。」
元啟一怔。
他生而爲戰神,天生神力無窮,自小到大,無論走到哪裏,都備受尊崇。
自三萬年前,突破至高神境界後,他的實力甚至可以與闖過洪荒的天帝比肩。
他與天帝,一南一北鎮守仙界,抵抗魔域。
天帝尚且因不堪重負而魔氣侵體。
他卻殺得魔域節節敗退。
可以說,六界八方無一人敢在元啟面前放肆,今日大抵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敢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命他下跪。
元啟一時竟不知是否該依她所言。
他愣愣沒有反應,巫山神女倒是反應巨大。
她張開手臂,擋在元啟身前:「帝君早前下過恩旨,我師兄戰功彪炳,無論見誰,皆可不拜。」
「天帝的恩准,與朕有何關係?」
說着話,我一步步走近元啟,最終在他跟前站定。
「戰神元啟,出言狂悖,惹朕不愉。」
宣告完罪名,我閃電般抬手,揮袖扇了元啟一巴掌。
「啪——」
元啟捱了打,眼神發直。
他大拇指按在被打的臉頰處,神色平靜得近乎詭異。
這倒叫我意外,一個被六界高高捧起的戰神,竟受得住這般屈辱。
我以爲他會與我動手。
他沒有。
他眼裏閃過一道暗光,很亮,稍縱即逝。
我望進他的眼睛,再度啓脣道:「朕命你,跪下。」
元啟單膝跪了下去。
我甚爲滿意,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嘴角頗爲愉悅地勾起。
元啟直勾勾盯着我。
那雙漆黑的眼眸撞進我浪蕩的眼睛,我清楚地看見,湧動在臣服之下,被兇猛剋制住的激盪情緒。
我不管此刻跪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內心翻江倒海到底想了些什麼。
我不甚在意地湊近他,直至呼吸相觸的距離,逼得他眼裏只看得到我豔麗的容顏。
在他滾燙的注視下,我捏住他下巴的食指驀然用力,在他英武的面頰上留下一道顯眼的紅痕。
我輕蔑地瞧着他,懶得再裝嘶啞,用碎玉般冷脆的嗓音,慢聲告誡他道:「你與你師妹需謹記一事,六界誕生之初,是我玄聆先自稱朕,爾後他廣宇纔敢自稱孤。」
「站在你二人面前者,乃天地共主,鳳帝,玄聆。」
「你師妹至死不配喚我一聲姐姐。」
「記得了嗎?」
言畢,我噙着放肆而恣意的笑容,丟開元啟的下巴,轉身揚長而去。
-5-
烈陽神宮的大火足足燒了七天七夜。
鳳帝還朝的消息,與之一起衝上雲霄,沸騰着傳入六界八方的耳朵。
待得烈陽神宮重建,我重新入住宮中,那些常年隱世不出的老神仙們陸陸續續前來拜謁。
仙界諸神戰戰兢兢:「天后娘娘……不……老神仙們都尊稱她爲鳳帝……」
「她乃是與帝君一起闖過洪荒的尊神,吾等亦當尊稱其爲鳳帝纔是!」
隨着仙界諸神幡然醒悟。
天帝如芒在背,如刺在喉。
我料想他不會放縱此等言論蔓延開,果不其然,天帝大袖一揮,說要爲我舉辦一場迴歸宴,並邀請了射日神山。
我與射日神山有宿怨。
當年,他家祖神想射下天上所有的太陽,是我攔截了最後那支神箭,使得他未能得償所願。
射日神山因此嫉恨我多年。
我有老友,自然也有故敵。
這些日子,因老神仙們對我頗爲敬重,以至於小神仙們不自覺也對我敬重起來。
天帝急需一個人來打破我的威信,最好能一舉叫六界八方看一場我的笑話。
他選擇了射日神山。
射日神山派來的座上賓名爲隼朗,我不認得他,約莫是新一代裏面名聲響亮的小輩。
此子擁着美妾大喇喇來到我跟前,上下將我一打量,嘻着嘴笑:「你就是天后娘娘?」
我視他如無物,沒分他半點眼神。
他大約受族中長輩疼愛,張狂慣了,不曾受過冷遇,當下黑臉,朝我嗤鼻子一笑,譏誚道:「說起來,我身邊有一人,可是認得天后娘娘的,也不知天后娘娘是否還認得她?」
言畢,他手心裏浮現一根金色鎖鏈。
他將鎖鏈在手上繞三圈,眼神惡劣地望着我,拽着鎖鏈,向前重重一扯,喊道:「滾過來。」
自他身後踉蹌跌來一人。
兩米長的鎖鏈拴在那人脖子上,如同拴狗一般。
身旁的扶依呼吸一滯,儘管很快恢復平靜,可我依然洞悉了那一刻她的痛心。
不怪扶依如此。
那狗鏈拴住的,乃是和她一起,在我跟前服侍了上萬年的仙侍。
我曾爲她賜名禾豐。
三萬年前,天帝將巫山神女以及他們的孩子帶回天宮,說要冊封巫山神女爲天妃,並賜封新太子。
我與他決裂,出走永夜之地。
永夜之地極寒,乃諸神禁地,尋常神仙無法在裏頭生存,故而,前往永夜之地前,我遣散了服侍在身邊的兩個仙侍。
我以爲,她們跟隨我多年,修爲不弱。
即便離了我,遇見危險,想自保應當不成問題。
不曾想,再見禾豐,她被人套住脖子,像耍弄玩物般,拽到我跟前。
「不知天后娘娘可還記得她?」
「她名禾豐,這個名字,ṱű̂₈是天后娘娘親自爲她取的。」
「她曾是服侍在你身邊的仙侍,如今卻是我射日神山最低賤的山奴。」
「我爲她賜名賤聆婢,聆字,便是取天后娘娘的名字所得。」
「天后娘娘覺得如何?賤聆婢這個名字是否妙哉?」
「哈哈哈~」隼朗拍手大笑,笑至酣處,轉頭高聲吩咐禾豐道,「今日諸位仙人們都在,你且講一些天后娘娘的趣事來,供大家消遣。」
禾豐骨瘦如柴,一頭枯澀亂髮,像是剛從煉獄中撈出來一般。
從出現在人前起,她便低低彎着脖子,深深埋着腦袋,以至於無人能看清她的臉,以及她臉上的神色。
隼朗不耐煩地扯動鎖鏈:「傻站着幹什麼?沒聽到我的命令嗎?」
「講!」
-6-
禾豐沒有動。
她像一根沉默的樹樁,無聲違抗隼朗的命令。
隼朗勃然大怒,手中一使勁,纏在禾豐脖子上的鎖鏈驟然收緊。
那纖細的脖子幾乎被勒斷。
突如其來的窒息感令禾豐下意識伸手去抓套住脖子的鎖鏈,奈何鎖鏈勒得太緊,從她喉嚨裏發出嗬哧嗬哧的聲音。
大片眼白往上翻,血絲如裂瓷的紋路,根根鼓脹,彷彿隨時會浸出血來。
「賤婢,一日不喫苦頭,一日不知乖順!」在禾豐快要斷氣前,隼朗終於鬆開鎖鏈,「呵!骨頭再硬又如何?若敢不從,便讓你嘗一嘗噬魂釘的滋味。」
一聽噬魂釘,方纔險些被勒死,依然面不改色的禾豐,身體下意識開始發抖。
隼朗見狀,一臉得意。
他揮起鎖鏈,狠狠抽打在禾豐身上,厲聲喝道:「講!」
癱軟在地的禾豐,脖子上是一圈深紅色勒痕,憋成紺紫的臉色還未曾緩過勁兒來。
她狼狽喘息着。
周圍一雙雙眼睛盯着她。
神仙們屏息凝神,豎起耳朵,都想親耳聽一聽,貼身仙侍當着天后娘娘本人的面會講出怎樣的隱私?
他們隱祕期待,翹首以盼。
在衆人虎視眈眈的注視下,備受折磨的禾豐,拖着受傷的身體,艱難從地上爬起來。
她跪在地上,將腦袋重重叩下去,從喉嚨裏擠出,因傷了嗓子,而嘶啞難聽的嗓音。
她道:「禾豐愧對鳳帝教誨,無顏面對鳳帝,罪該萬死。」
諸神神色百變。
隼朗目眥欲裂。
他氣極連叫三聲:「好好好!」
起手掐了一個訣,口中唸唸有詞。
法音催動,那跪在地上的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聲。
她顱頂處被打入一根噬魂釘,每當噬魂咒發作,便生不如死。
她抱着腦袋,在地上打滾,痛得面色猙獰,恨不得以頭搶地。
原來這就是她不聽話的下場……
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未曾動怒了。
鳳火在我手中凝成一把ẗṻ₎烈焰長刀。
身影一閃,便聽得那催動噬魂咒的聲音消失了。
鮮血飛揚,一隻手臂飛至半空,啪嗒掉在地上。
是那隻掐訣的手臂,被整條斬斷。
驚呼聲自隼朗身邊的美妾口中傳出,衆仙詫異地看向她,隨着她惶恐的視線,一道道目光又落回隼朗臉上。
直到此時,衆仙才發現……隼朗的臉被橫着劃開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就像是一把刀自他上下兩排牙齒中間橫切進去,將他的舌頭割裂成上下兩層。
他滿嘴鮮血,嗚嗚慘叫,再沒有餘力唸咒施法。
一大半的神仙甚至沒有看清是誰動的手。
直至塵埃落地,隼朗滿臉濺血,我從始至終站在原地,彷彿從未出手一般。
抽氣聲一時此起彼伏。
衆仙看我的目光只剩敬畏。
他們一個接一個跪下高呼:「還請鳳帝息怒。」
我無視他們,踏步行至禾豐身Ŧũ⁶前,令她道:「朕不在的這些年,何人欺你辱你?你一一道來。」
禾豐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
她雙手握成拳,死死撐在地上:「回稟鳳帝,自您隱世,隼朗假借他人身份,以情相誘,將我騙回射日神山,威逼爲山奴。」
「我不從,他們便爲我打入噬魂釘,逼我就範。」
「我曾爲隼朗誕下一子,他同宣姬一起將我兒蒸而食之。」
「我無數次想要逃脫控制,一次次被抓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7-
這一席話,禾豐說得字字清晰。
述說過程中,她的指甲將手心掐出血來,但,她的語氣始終維持着某種隱忍的剋制,甚至聽不出憤怒的情緒。
我問禾豐:「悔嗎?」
禾豐仰首望着我:「悔不能親手殺穿射日神山。」
我清楚看見她眼中滔天的恨意,於是,我道:「朕給你一個機會。」
「朕的涅槃火,可助你重生。」
「只是涅槃之痛,堪比噬魂釘。」
「你若撐過去,體內沉痾盡散,禁錮你的噬魂釘將不復存在,你的實力比之以往更加精進。」
「你若涅槃失敗,魂飛魄散,再無重來的可能。」
「禾豐,你做何選擇?」
禾豐雙目圓睜,臉上唯餘激動之色:「屬下願捨命一試!」
鳳凰涅槃需九九八十一天。
借涅槃火重生卻用不着這麼久。
火焰將禾豐吞沒,不過幾息將她焚爲骨架,爾後,她在火焰中重新生長出血肉。
待得火焰徹底熄滅,一把神器飛至禾豐身前。
禾豐抬頭看向我。
我道:「去,手刃你的仇人。」
「是!」
握住神器,禾豐閃電般殺向隼朗。
有我親自坐鎮,他二人的廝殺,絕不會出現第三人使詐。
射日神山於仙界而言,是盤踞一方的龐然大物。
而今日,在天帝爲我舉辦的迴歸宴上,得我授意,我從前的貼身仙侍殺了射日神山這一代頗受寵愛的小輩,以及他的愛妾。
幾乎戰鬥剛一結束,射日神山便派了人來。
想也知道,是誰如此及時地給對方傳去消息。
這次來的倒是一張熟面孔。
我記得他,他名縱目。
「見過鳳帝。」縱目見到我,倒是規規矩矩行禮,比之他的幾代孫隼朗識趣得多。
我高坐主位,ẗũ̂₄揮手喚:「起。」
縱目起身,看向地上已然死透的兩具屍體。
他晚到一步,來不及救下自己人,臉色鐵青。
我只當看不見他的臉色,滿不在乎問他道:「你此番前來,是爲隼朗收屍?」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縱目倒是能忍,明明後牙槽都咬碎了,愣是擠出難看的笑臉:「隼朗冒犯鳳帝,得此下場,罪有應得。我此番前來,是代表射日神山,懇求鳳帝寬恕。」
「哦?寬恕?你不妨說說,何罪,需朕寬恕?」
縱目答:「隼朗言行無狀,冒犯鳳帝,實乃我射日神山管教不嚴之過。」
我聞言,嗤聲冷笑:「縱目,何必假話連篇?你遠來一趟,無非是想試探朕的態度。」
「禾豐乃朕貼身仙侍,朕方一歸隱,你射日神山立馬派人前來騙誘。」
「又專挑朕還朝之日,佯裝小輩無知,前來辱朕。」
「你們居心叵測,膽敢算計到朕的頭上,膽大包天至此,以爲光死一個隼朗,便夠了嗎?」
「朕不妨告訴你,朕不動射日神山。」
「但,假以時日,禾豐必替朕,讓你射日神山付出代價。」
「可惜,你看不到那日了。」
「今日不光隼朗死在這裏,你亦需死在這裏。」
「你們要朕一個態度,朕今日便給你們。」
「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永夜之地三萬年,可曾磨滅朕的脾性!」
-8-
鳳火蜿蜒成一條火紅長鞭。
我揮手一振,長鞭直取縱目。
縱目駭然大驚。
死到臨頭,他終於想起來,記憶深處,那些死在我手上千千萬萬、數也數不清的亡靈。
「戰、戰神救命!!」
生死關頭,縱目倉皇呼救。
我的長鞭被人拽進手裏。
元啟戰神威風凜凜,徒手接我長鞭一擊,連皮肉傷都沒留下一塊。
我喝道:「你敢阻朕?」
元啟答:「救命之恩,此恩需還。」
我不屑廢話:「如此,來戰。」
鳳羽甲出現在我身上,嚴絲合縫裹住我的身軀,我的戰意節節攀升。
元啟持槍迎來。
火花四濺,我們戰至一處。
我與元啟的這一戰只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舉辦宴席的極樂大殿,寸寸崩塌。
參宴仙人們抱頭鼠竄,怕遭戰火波及,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縱目也想跑,叫我捲住雙腿,摔在地上。
我摔折了他的腿,他想跑也跑不掉,最後活生生被我與元啟身上釋放出的仙力震碎經脈,七竅流血而亡。
元啟未能護下他。
我與元啟雖打得激烈,到底沒有失去理智,彼此捏着度,只使八分力。
在只使八分力的情況下,元啟被我所傷。
他捂住心口,噴出一口血來。
鳳羽甲扇動火焰羽翼,我立於半空,居高臨下俯視他,張口奚落道:「戰神應當很久沒有受傷了吧?」
「此傷,乃朕親手所賜。」
「戰神當銘記於心。」
他抹了嘴角的血,抬眸凝望我。
他的眼眸亮得攝人,胸膛劇烈起伏,看上去鮮活而有力,可見傷得實在不重。
縱目已死。
我與元啟不必再爲他拼個你死我活。
此戰,休矣。
我意興闌珊收了攻勢,召來一輪彎月,在元啟一瞬不瞬地注視下,懸腿坐上月亮,懶洋洋飄回烈陽神宮。
隔日,金烏拉來一輪太陽,正正懸掛在我大殿的屋頂上方。
金烏一族與射日神山嫌隙頗深。
我落了射日神山的臉面,金烏一族便將太陽送至我跟前,討我歡心,以示歡喜。
我們鳳凰最喜烈日絢爛。
此舉甚合我心意。
我乘風飛上屋頂,赤腳踩着琉璃瓦片,翩然而舞。
鳳衣颯沓,綬帶翩飛。
我似那迎風而起的火焰,沸騰熾烈,耀眼招搖,太陽亦爲我失色。
舞至酣然,盡興而歸。
大殿四周被我舞姿吸引而來的神仙們目露癡迷,久久不能回神。
我掃眼一望,從中瞧見一張頗閤眼緣的臉,飛身而去,落在那張臉的主人身前。
那是個小神仙,呆呆望着我,因我欺身靠近,面色漲紅如紅霞滿天。
「見、見過鳳帝!」他手忙腳亂向我行禮ƭūⁿ。
我噙笑,壓低嗓音,在他耳邊吐氣如蘭:「朕允你進殿服侍。」
小神仙紅通通的臉上滿是訝然與羞澀。
他結結巴巴還未說出話來,我猛然察覺一道存在感過分強烈的視線,不由得抬眸望去。
隔着人羣,我的視線與戰神元啟遙遙相觸。
他抿着嘴脣,面色陰鬱,定定望我一眼,繼而,目光一旋,看向被我相中的小神仙,眸色一時晦暗。
我腦中電光一閃,莫非他二人認識?
也罷。
待我將這小神仙收入殿中,再慢慢打聽不遲。
然而,不待我再有所爲,天帝聞訊趕來。
那小神仙一見天帝,便如老鼠見了貓般,直愣愣往地上跪,嚇得頭也不敢抬。
天帝佯裝情深太久,此時可算繃不住了。
他怒氣衝衝,向我興師問罪:「玄聆,你這是做甚?你乃孤之妻,何敢邀他人入殿?」
-9-
這話聽來,甚爲可笑。
「怎麼?天帝你可以開後宮,納天妃,擁美妾。」
「朕憑何不可?」
天帝將後牙槽咬了又咬:「玄聆,孤對你有愧,故而百般縱容,可,孤的縱容並非沒有底線。」
「你若膽敢與其他男子有瓜葛,孤不忍傷你,卻絕饒不了那人。」
小神仙聽聞此言,駭得險些暈厥過去。
他連連告饒,飛遁而去,生怕慢一步,便叫天帝抓住生吞活剝。
他一走,天帝不管不顧將我帶回大殿之中,將那些覬覦的視線統統隔絕在宮外。
等人都散了,他才露出脆弱神色,伸手欲攬我入懷中,滿臉無奈地問我:「玄聆,孤當拿你如何是好?」
我冷淡推開他的雙臂,往他身上一瞧,心下了然:「你身上的魔氣湧動得厲害,想來怕是快要壓不住了吧?」
天帝苦澀一笑:「驅除魔氣,需要你爲孤吟唱鳳啼。」
「孤知道你心中有怨,不願救孤。」
「孤不強求。」
「自三萬年前,你離開天宮以後,你們鳳族便關了山門,不再與仙界往來。」
「除了你以外,再無人爲孤驅除魔氣。」
「想來孤不日就將死在魔氣之下。」
一席話,他說得愁腸百結,似悔似痛,言畢,卻並未從我臉上看到他想看到的表情。
天帝頓了頓,接着道:「玄聆,你我二人共同走過洪荒,旁人許願海枯石爛,你我卻是真正攜手見過海枯與石爛。」
「你當真如此狠心,捨得見我去死嗎?」
說至動情處,淚光在他眼中閃動,襯得他活脫脫宛如一個破碎的傷心人。
我抱臂觀之,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天帝有片刻失態,惱然喚我:「玄聆!」
我慢悠悠問:「天帝,你難道不好奇一件事?」
他問:「什麼?」
「三萬年前,你帶巫山神女回仙界,朕爲何乾脆利落前往永夜之地,未同你爭執隻言片語?」
足足遲了三萬年,天帝終於問我:「爲何?」
我抬眸凝望他的雙眼。
我們已有許久未曾這樣認真注視對方的眼睛。
他的千般算計,萬般籌謀,他的虛情假意,處心積慮,全都藏在那雙眼睛裏。
叫我這樣赤裸裸地看着,他竟也有兜不住,下意識想回避的時候。
我不容他逃避,輕描淡寫回答他道:「因爲只有永夜之地的風能颳去朕體內生長的情絲。」
此言一出,天帝先是一愣,爾後,臉色驀然大變。
他終於想通了爲什麼,可是,答案令他難以接受。
無數情緒如洶湧的波濤在他眼底匯聚,一如此刻他徹底亂套的心。
看着他變化莫測的臉,我再度將真相掰碎了,擲在他面前:「沒錯,朕親手摧毀了體內因你而生的情絲。」
「哪怕有朝一日鳳凰涅槃,屬於你的情絲亦不會再生長。」
「所以,天帝,你知道你先前所說的那些話,在朕聽來,有多麼可笑嗎?」
「你企圖以情相誘,殊不知,朕對你,早已無情。」
「朕不過冷眼旁觀了一場你親自上演的笑話罷了。」
-10-
天帝破防敗走。
我在他身後肆無忌憚哈哈大笑,目送他氣急敗壞地離開。
他的背影籠罩在一片令人作嘔的魔氣裏。
我猜,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果不其然,不多久,天帝遭魔氣侵體,性情大變,已然病入膏肓的消息,再瞞不住。
一時間,仙界諸神談魔氣色變。
他們談起天帝時,更是興味盎然。
「天帝不是走過洪荒的尊神嗎?他與魔域打了那麼多年的仗,爲何從前不曾遭魔氣侵體?」
「因爲那時有鳳帝爲天帝吟唱鳳啼,鳳啼能滌除魔氣。」
「如此說來,鳳帝能救天帝?」
「沒錯,但是,天帝背叛鳳帝在先,鳳帝不肯救他,誰也勉強不了。那可是鳳帝啊,她不想做的事,誰能勉強?」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辦法倒也並非沒有,侵蝕天帝的魔氣乃魔域君主親自煉化,極難滌除。」
「放眼整個仙界,除了鳳帝以外,大約只有鳳帝的母族,或有法子一試。」
「只是,自三萬年前,鳳帝與天帝決裂以後,鳳族便關了山門,隱居於焚風谷內,不再與仙界來往。」
「鳳帝不開口,鳳族怎會救天帝?想當初,得知天帝背叛,鳳帝傷心出走,鳳族差點叛了天宮,噓,這乃隱祕,諸位聽過便忘,莫要外傳。」
「總之啊,鳳族跟鳳帝一條心,是不可能救天帝的。」
「天帝當真糊塗,爲了一個巫山神女,嘖嘖~」
糊不糊塗,倒很難說清。
至少,在天帝將死之際,整個仙界,唯有巫山神女願意爲了救他,放下尊嚴,三拜九叩求到我跟前。
巫山神女涕淚漣漣。
這一回,她是真哭,不像上一次,她面上委屈不已,實則幾番軟手段欲使我不痛快。
她匍匐在我腳下,悽聲哀求:「請求鳳帝寬宥,一切皆是奴家的錯。」
「鳳帝心中若有氣,奴家願以命相抵。」
「求鳳帝救救帝君!求鳳帝開恩!」
巫山神女砰砰叩頭,沒有一下不夠用力。
然而,她的哀求,不能動搖我半分。
我冷淡拒道:「朕不救。」
「爲什麼?」巫山神女猛地抬起頭來。
流了太久的眼淚,以至於她雙眼紅腫。
臉頰被淚水浸得發白,她像是從水裏躥出來的水鬼一般。
她不明白,想不通,聲嘶力竭質問我:「你怎的如此無情?」
「你們一同走過洪荒,昔日的情分,難道說忘就忘了嗎?」
「你若是恨他後來擇了我,我消失便是!」
「你爲何不能救救他?只需要一首鳳啼而已。明明輕易就可相救,你爲何如此狠心?」
「因爲朕不樂意。」我的回答直擊心臟。
嘶吼聲戛然而止。
巫山神女的臉色一片慘白。
她忽然伸手抓住我腳下的長袍,仰首望着我,目光變得極爲卑微。
她一聲聲喚我:「鳳帝……鳳帝……」
指節用力到泛白,骨頭根根凸起。
她眼眸中浮現絕望,見我依舊波瀾不興,她似乎終於明瞭我決然不會回心轉意。
自從她喉中溢出一聲慘笑。
我隱約察覺她的神色多有古怪,便聽她用空洞的聲音問:「你們爲何全都如此狠心?」
「他跟我說,你心腸歹毒,睚眥必報,爲了保護我們的孩子,在你回來之前,他特意將孩兒送去安全的地方。」
「我以爲,他是爲了孩兒着想……」
「誰曾想,他竟以孩兒的性命脅迫於我……」
「他逼我死啊……」
那雙結霧般美麗的眼睛裏落下最後一滴淚。
巫山神女哀傷地看着我,脣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輕笑。
爾後,她的神魂,在我面前,轟然炸開。
-11-
我全然沒有防備。
神明近距離自爆,那股毀天滅地的能量,幾乎將我摧毀。
幸得鳳羽甲稍作抵擋,堪堪救我一命。
作爲代價,鳳羽甲自我身上剝落,摔在地上,已然像是一堆破銅爛鐵。
我渾身上下佈滿炸裂的痕跡,胸腹部最爲嚴重,傷口深可見骨。
臉骨、手骨、腿骨,大半裸露在外。
仙力自我體內流失。
我從廢墟之中爬坐起來,看見天帝手持天罡神劍,長身立於我跟前。
魔氣像濃郁的煙霧在他身上恣意湧動。
只剩一顆腦袋還沒被侵蝕了。
等到腦袋也被侵蝕的那一日,神體與魔氣相斥,他會像今日巫山神女一樣,轟轟烈烈地炸開,神魂俱滅,消失於虛無。
他會死得很難看。
我輕蔑問他:「你想殺朕?」
「不,」天帝俯眼看我,「孤不殺你。」
「孤會囚禁你,折辱你,以你性命脅迫鳳族爲孤滌除魔氣,然後,囚禁你鳳族每一隻鳳凰,拔掉你們身上的羽毛,讓你們成爲仙界最低賤的種族。」
「孤會一寸寸壓彎你們的脖頸,打斷你們的脊背,抽走你們的傲骨。」
「孤會讓你,以及你的族人,低下你們高傲的頭顱。」
我笑了,笑他癡人說夢。
「廣宇,你不會以爲,逼迫巫山神女自爆重傷朕以後,你便擁有與朕一戰的能力了吧?」
天帝答:「玄聆,若孤依舊不敵你,孤願賭服輸。」
天罡神劍蓄滿雷霆,一擊向我劈砍而下。
我口中發出一聲鳳鳴,殘破的身軀化爲火鳳,迎戰而上。
天帝自以爲了解我的戰力,可他不知,永夜之地三萬年,我是如何度過的。
我們皆拼盡全力,放手一搏。
戰至最後,雙雙力竭,倒在戰場上。
很累。
渾身的骨頭好像都散架了。
身體變成一片乾涸焦枯的土地,孕育不出一絲仙力。
此時,便是一個凡人都能輕易取走我二人性命。
我召喚出月亮。
它與我魂體結契,召喚它,無需耗費什麼,只需一個念頭罷了。
彎月馱着我,向天帝飄去。
只需對準天帝的脖子,扔下去一把刀,便足以令他斃命。
這一戰,我勝,他亡。
然而,月亮飄至半途,一道穿着玄金甲的身影踏空而來。
天帝激動大喊:「元啟,救孤!」
他既然敢如此開口喊叫,想來戰神應當不知巫山神女遭脅迫自爆之事。
我若戳破此事,恐天帝不認。
戰神信天帝遠大於信我。
這筆賬大概率會賴到我頭上。
今日我怕是要在此處涅槃了。
涅槃不成,魂飛魄散,難道我將隕落於此?
呵~隕落又何妨?
我這一生, 有仇必報, 有恩必還, 灑脫磊落, 恣意縱橫。
便是隕落, 亦酣暢淋漓, 盡興而歸。
我雖力竭,形容狼狽,但, 這不妨礙我靠坐在月亮上, 支起一隻腳, 另一隻腳大喇喇懸吊在月牙邊。
我掀開眼皮, 冷淡瞟元啟一眼。
鳳帝玄聆可以身死, 但,任何人無法折我頭顱向下一彎。
我噙笑望向天穹,只覺風好,雲淡,歸期無論哪一天。
元啟止步於天帝身側。
天帝向他呼救。
他沒有埋頭看天帝,好似不打算動手施救。
我疑惑垂眼看向他,便見他掌心向下,用力一握。
天帝的腦袋扭曲着炸開。
我詫異挑眉。
他殺天帝,爲何?難不成想取而代之?
若是如此,他下一個要殺的人, 應是我。
我忽覺有趣。
此子若誕生於洪荒,定是攪弄風雲的一方梟雄。
我饒有興致瞧着元啟一步步向我走近。
他立於月亮下,微微抬眼看着我, 爾後, 單膝跪地,執起我懸吊的赤足,輕吻在我腳背。
他向我獻上忠誠,用這種老掉牙的方式。
我用足尖挑起他的下巴,允他可Ṫű̂₈以抬起頭顱看着我。
我問:「你可知天帝脅迫你師妹自爆之事?」
他答:「不知。」
「既不知, 爲何向朕獻上忠誠?」
他道:「師妹求我出發營救太子,我便猜到天帝有變。」
「你倒是聰明。」
他的目光緊緊追隨於我, 裏頭像有星火燃燒, 灼熱滾燙:「仙界戰神元啟請求投身鳳帝麾下, 吾以神魂起誓, 此生受鳳帝驅使,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我答:「準。」
後記
天帝隕落。
戰神臣服。
烈陽神宮重建。
未曾想有朝一日,天帝的夙願, 落在我頭上。
我取代他,成爲這天地間唯一的天地之主。
隱於永夜之地的那三萬年,魔域大肆擴張,一度放肆到禍亂六界的地步。
而今, 我若渴戰, 興致一來,便衝往魔域殺個七進七出。
幾次下來,魔域學會了夾起尾巴做人。
六界太平。
八方安穩。
唯獨射日神山終日惶惶。
金烏們時常爲我拉來太陽。
我在太陽底下翩然起舞。
鳳衣颯沓, 綬帶翩飛。
沸騰熾烈,耀眼招搖,太陽亦爲我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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