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冉

我自幼被選爲裴家兒媳。
二十歲時,嫁給患有自閉症的裴溯。
結婚五年,裴溯始終討厭我。
不接受我的觸碰,更別說和我同房。
後來,他遇見了一個女孩。
他在她面前收斂所有脾氣,笨拙地表現乖巧。
會給她寫歌,也會送她禮物。
就連從不讓我踏足的書房,都毫無保留地對那個女孩開放。
我知道,裴溯有喜歡的人了,我也不想再照顧他了。
於是,我找上裴老爺子。
我和他說,我想離婚。

-1-
遇見裴溯之前,我的日子一直不大好過。
我媽是個顏控,看上了我爸的臉。
她愛得轟轟烈烈,沒背調清楚就和我爸滾了牀。
然後,有了我。
等我生下之後,我媽才發現我爸竟是豪門中人。
隨便揮揮手就讓她一輩子喫喝不愁的那種。
可壞消息是,我爸是豪門的上門女婿。
換句話說,他是鳳凰男,靠老婆擠進上流社會。
而我媽,是他的三兒。
正室來捉姦,捉到了我媽頭上。
別看平時我爸在我媽面前神氣得很,在正室面前,他卑微得如同一條狗。
我爸立刻和我媽斬斷了聯絡。
連帶着我也不認。
我媽一個人拉扯着我,日子過得艱難。
蹬過三輪車,擺過小地攤,被城管追了幾十公里,鞋都跑掉了一隻。
後來,她受夠了這種日子。
她說要給我謀一個好的出路。
我不知道我媽用的什麼辦法,居然拿出了我和我爸的親子鑑定。
然後,她跑到在我爸門前大鬧,非要我爸撫養我。
豪門擔心醜聞流出,答應了這個要求。
從此我和我媽分離。
被送進沈家那天,我媽笑得流出眼淚:「冉冉,你以後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可我媽想得太天真了。
我爸視我如同污點,沈夫人也討厭我。
底下的人慣會見風使舵,自然不會給我什麼好顏色。
至於我那些同父異母的姐姐們,更是每日想一出法子來欺負我。
不過我媽不會知道這些事情。
那次在沈家門口的見面,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她。
她得了癌症,已經晚期,付不起醫藥費。
把我送給我爸之後,她就跳了江。
而我以養女身份在沈家長大,日子過得謹小慎微。
十五歲這年,我在沈家遇見一個男生。
他被玫瑰花刺割傷,手臂的傷口還在淌血。
可他像是渾然未覺般,戴着耳機在花園聽歌。
我想了想,給他拿來碘伏清理傷口,又用創可貼貼上。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男生名叫裴溯。
他爺爺帶他來沈家做客。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裴老爺子看中了我,想讓我做他的孫媳婦。
裴家是老牌世家,我爸自然滿口答應。
姐姐們聽說這個消息後,一個個笑着奚落我:
「你以爲自己攀上高枝了嗎?要真是門好親事,哪輪得到你?」
「那個裴溯,自小患有自閉症和躁鬱症,就不是個正常人。」
可因着和裴溯的婚約,沈夫人終於給了我幾分好顏色。
我在沈家的日子好過不少,至少他們不欺負我了。
我時常會想起初見時,那個在花園裏安靜聽歌的清瘦男孩。
他不知道,自己在無形之中幫了我很多很多。
我打心裏感激他。
我開始瞭解他的病症,學着未來怎麼和他相處。
然後二十歲這年,在兩家人的安排下,我嫁給了裴溯。

-2-
我不知道裴溯對娶我這件事這麼抗拒。
嫁進來後,他就沒有給我好臉色看。
他不允許我觸碰他,更別說與我同房。
結婚的那個晚上,他在婚房裏衝我發了好大的脾氣。
「走開。」
「不要在我房間。」
「出去。你給我出去。」
我狼狽地垂着頭,一股難堪從心頭湧出。
那天,裴老爺子找上了我。
他說裴溯從小性子孤僻,不喜歡和人接觸。
之前照顧裴溯的阿姨剛剛去世,這段時間裴溯的狀態特別糟糕。
他讓我多多擔待,給裴溯一點時間。
我點頭答應。
從那以後,我承擔起了照顧裴溯的任務。
在學校和裴家之間兩頭跑。
要提醒裴溯按時喫Ṱû⁷藥,要定期帶他去醫院複診,還要安排好他的食譜和穿的衣服。
好在Ťū́ₙ裴溯不是木頭,他漸漸對我有了回應。
比如不再對着我說「出去」兩個字。
比如見我在沙發睡着,會彆扭地給我蓋上被子。
再比如,在我痛經的時候,幫我泡一杯紅糖水。
但他始終沒有和我同房。
裴家一脈單傳,裴溯是這一輩唯一的男丁。
裴老爺子一直急着想抱曾孫,催了我很多次。
可這種事情,他不願意,我也沒有辦法。
終於,在第五年的時候,裴老爺子徹底坐不住了。
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給裴溯下了藥。
然後把裴溯送到了我的牀上。
反鎖房門,將我們困住。
那個晚上,我至今記憶猶新。
疼。
實在是太疼了。
他在藥物的驅使下,眼神迷離,按照身體本能行動。
可他毫無經驗,動作粗暴。
我只覺得像是撕裂般疼得厲害,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天色將明時,我實在承受不住,昏死過去。
翌日中午,我是被砸東西的聲音吵醒的。

-3-
裴溯發了很大的脾氣。
他砸碎了我的手機,砸壞了掛在牆上的彩電,桌子椅子噼裏啪啦倒在一邊。
見我醒來,他走到我的面前,手裏拿着一面鏡子。
鏡子映照出我的模樣。
當時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一身紅痕與淤青。
他指着鏡子裏的我,眼裏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你好髒,好惡心。」
「我討厭你。」
「不想再見到你。」
那天我的身體狀態特別差,走路都在踉蹌。
可裴溯一發病,人就不見了。
沒辦法,我只能出去找他。
我顧不上喫飯,從中午找到凌晨。
幾乎找遍了他常去的每個地方,走到後面小腿都顫抖不止。
可我還是沒有找到他。
在我絕望地抵在家門口喘氣時,凌晨一點,裴溯終於回來了。
他的身邊還站着一個女孩。
笑起來有一個梨渦,特別甜。
女孩仰頭望着他:「我第一次遇見像你這麼志趣相投的人。」
「能認識你,是這次音樂會最大的收穫。」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裴溯獨自去聽音樂會了。
他手機沒電,又記不得回家的路,是女孩將他送了回來。
裴溯的腳步放得很慢,明明回來的路很短,他卻走了很久。
他們一起聊音樂,聊我不認識的作曲家和演奏者。
裴溯從小就喜歡音樂。
他師從名家,畢業後就開了間工作室,創作了很多名曲。
我就站在家門口靜靜聽着。
他們聊了三十分鐘,可裴溯始終沒有發現我在。
還是管家看不下去,出聲提醒:
「少爺,已經很晚了,回去睡吧。」
「夫人一直在等你呢。」
女孩循聲望來,微微一怔,問裴溯:「這是你的太太嗎?」
裴溯臉上浮現難堪,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然後立刻補充:「被迫的。」
「不喜歡她。」
「很討厭她。」
那一刻,我呆立原地。
一股羞恥感莫名湧了上來,令我忽覺無地自容。
女孩名叫謝書瑩。
謝書瑩拉着他的衣ƭúₗ袖,彎起眼眸:
「時候是不早了,我們下次再見。」
那日起,我和裴溯的關係又降到了冰點。
他一句話都不肯和我說。
過生日時,我給他送了一個新版頭戴式耳機。
聽說音質很好,售罄很多次,我特意提前半年預定。
可裴溯只是拿來打火機,當着我的面把耳機燒得支離破碎。
「不喜歡你。」
「也不喜歡你送的東西。」
「垃圾。我不要。」
那年生日,他出門和謝書瑩一起度過。
自從那次見面之後,他和謝書瑩一直保持聯絡。
前段時間,謝書瑩還去了他的工作室實習。
晚上回來時,他戴了一枚銀質戒指。
是謝書瑩送的生日禮物。
我看着耳機的滿地殘骸,心底深處生出無盡疲憊。
第二天,裴老爺子突然打來電話,喊我去趟書房。
他讓我取一份文件交給他的祕書。
可我記得,裴溯一直不允許我進書房。
我猶豫了。
裴老爺子催我,說那份文件急用,祕書已經在門口等了。
想了想,我去取了那份文件。
走之前,把書房的一切恢復原狀。
可我進書房的事情,還是被裴溯知道了。
他的手機連了書房監控。
他從工作室趕了回來,眉宇之間滿是戾氣和陰鬱。
「你不能進,不可以!」
他的情緒如同無形風暴,在室內肆意蔓延。
因爲我去書房取份文件,他甚至讓人把書房從頭到尾清洗了一遍。
我愣愣看着他,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爲什麼我不能進去呢?」
這段時間,裴溯時常邀請謝書瑩來家裏小坐。
他們在書房裏討論音樂,一待就是一整天。
爲什麼謝書瑩可以,而我不能?
「還有,我又不髒,爲什麼要喊人清洗書房?」
他的臉色愈發冷冽。
「她和你不一樣。」
「她懂音樂,是知音。」
「你不懂,進去,就是弄髒。」
這麼多年,我習慣了他這樣簡短的表達,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情緒上來的時候,我一向先去安撫。
可這天,明知他很生氣,我也沒辦法像往常一樣好生哄他。
我閉了閉眼:「裴溯,你這樣說話真的很傷人。」
此時低血糖犯了,我一個趔趄,往後退了一步。
可偏偏,我是站在書房門前。
門沒關,這一退,不小心踏進了書房裏。
裴溯誤認爲我在挑釁他。
他眼眸森然,額上青筋暴起。
他指着我說了很多很難聽的話,到最後歸結成了三句:
「你走開!」
「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給我滾出去!」
「不要再出現在我家裏了!」
這番話,我不是頭一次聽。
初入沈家時,我同父異母的姐姐們就這樣和我說過。
那個時候,我窩囊地躲在被子裏偷偷哭泣。
我想,以後我一定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一個別人都趕不走的家。
結婚之後,我誤以爲和裴溯的這個別墅是我的家。
雖然不能爲我遮風擋雨,但到底是我的歸處。
可今天,他聲嘶力竭地告訴我,房子在他名下,錢是他家出的,這裏不是我的家。
他讓我趕緊滾出去。
情緒翻湧,無助感幾乎要將我吞沒。
我垂着腦袋,算了算日子。
自十五歲遇到裴溯,至今已經十年。
十五歲,因着和他的婚約,我過了五年舒心日子。
二十歲,我嫁給裴溯,悉心照顧了他五年。
五年對抵,裴家的Ṱṻₛ恩我算是報完了。
我倦了這樣的日子。
我想離婚。

-4-
離婚的念頭一旦產生,就像衝破土壤的種子,一路瘋長。
一週後,我見到了裴老爺子。
我和他說,我想離婚,
裴老爺子坐在老宅的沙發上,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
「爲什麼?」
我告訴他,裴溯有喜歡的人了。
他會在那人面前收斂脾氣,笨拙地表現乖巧。
會給她寫歌,送她禮物,固執地討她開心。
有謝書瑩在,裴溯的心情也會好上很多。
不管從客觀還是主觀,她都比我更適合裴溯。
裴老爺子聽了之後,沒有出聲。
良久,他才清咳一聲,正色問我:
「舒冉,知道我當初爲什麼選你作爲孫媳婦嗎?」
「因爲我給裴溯送創可貼了?」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不是。」
「我調查過你,知道你心性純良,也知道你身份尷尬,在沈家不受待見。」
「你需要這個婚約。有了婚約之後,看在裴家的面子上,你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也正因此,你會視裴溯如救命稻草,感激他、包容他乃至縱容。」
「在我得知你大學選擇心理學專業時,我就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你確實如此。」
他嘆了口氣:「像裴溯這樣出身的孩子,若是沒有得病,自然炙手可熱。可他偏偏患了病。」
「我就這一個孫子,自然要爲他籌謀,給他找一個絕對忠誠的妻子,一輩子照顧他。」
「你口中的那個謝書瑩,我不知道是個怎樣的女孩,我不放心把裴溯交給她。」
說到這裏,他看着我,開誠佈公:
「舒冉,你在沈家長大,清楚有錢男人是什麼模樣。別說在外面有一個女人,就算是有十個都不足爲奇。相比之下,裴溯生性單純,不像別的男人那樣胡來,已經算是很好了。」
「況且只要我在,沒有女人能夠撼動你正室的地位,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不想再在家裏守着一個自閉症患者,過這樣一眼就到頭的人生。
「裴溯趕我走了。」我認真告訴裴老爺子:「現在我的存在,只會讓他覺得厭煩。」
「這段時間,他發病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聽見這番話後,裴老爺子的臉色才逐漸凝重,重新思考我和裴溯的關係。
良久之後,他終於鬆了口風。
「舒冉,離婚的事情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吧。」
「還有,裴溯畢竟是你的丈夫,這件事情,也得徵求他的意見。」
我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裴溯怎會不同意呢。
他該是巴不得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的。
今天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外頭風很大。
我出老宅時,看見了裴溯。
他站在未掩的門邊,穿着一件白襯衫,手裏還撐着一把傘。
傘尖積了一大灘雨。
不知道他在這裏站了多久,又聽了多少。
在看見我的那一瞬間,他緊抿着脣,臉色發白。
「你說,要和我離婚?」

-5-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覆之後。
裴溯一時間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什麼。
過了一會,他問我:「那離婚後,你還會照顧我嗎?」
我愣了愣,啞然失笑:「裴溯,離婚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從此陌路。」
「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沒有照顧你的義務。」
「知道了。」
雨漸漸大了,雨絲斜飛,將他的半邊肩膀打溼。
裴溯正色看着我,搖了搖頭:「不離。」
我屬實沒有想到他會不想離婚。
「爲什麼?」我問他。
「離婚,沒有人照顧我。」
「你不是喜歡謝書瑩嗎?可以讓她照顧你的衣食起居。」
可裴溯還是固執地搖頭:「不要。」
「她很忙,要創作。」
「她不能一直在家裏。」
「你閒,你照顧我。」
我垂着頭,盯着淺坑裏的積水,只覺得心底一片寒涼。
他認爲謝書瑩有自己的追求,捨不得把她困在家裏。
而我,這個在他眼裏無趣又庸俗的女人,生來就該圍着他轉。
「裴溯,如果你需要一個照顧你的人,那你可以花錢請一個保姆。我來之前,張媽不是也把你照顧得很好嗎?」
我試圖和他講道理。
可他固執己見,非要我來照顧。
說話間,他的手緊握成拳,掌心都被摳出深深的劃痕。
這是他病症發作的前兆。
我不想再和他爭辯,抬步回了家。
他跟在我的身後,一遍遍說着「不離婚」三個字。
我不答應,他就把自己的手摳得鮮血淋漓。
裴家很有錢,不會請不起一個保姆。
我不懂裴溯爲什麼要這樣固執。
問出口後,他期期艾艾半天,說了兩個字:
「習慣。」
「習慣是慢慢養成的。」我告訴他:「剛開始換我照顧你時,你不是也不習慣嗎?凡事總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多磨合磨合,你就能習慣了。」
他執拗起來,比倔驢還倔。
見我不肯配合,他開始用喊的:
「不要!不離!你得聽我的話!」
我知道,這種時候,怎麼勸他都沒有用。
我索性閉上了嘴。
他以爲我答應他了,緊鎖的眉頭終於漸漸鬆開。
在家門口看見謝書瑩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瞬間亮了。
離婚的事情被他拋之腦後。
他和謝書瑩一起進了書房。
裴溯進去之前,特意把書房落了鎖。
像是生怕什麼人闖進去一樣。
沒多久,裏面傳來了悠揚的鋼琴聲。
和着女孩明媚的笑聲,一切顯得生機勃勃。
謝書瑩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
外面大雨滂沱,裴溯看了一眼雨勢,喊住了她。
「下雨,出去會淋病。」
「晚上,就住這裏。」
謝書瑩眨了眨眼,衝他笑了起來:「笨蛋,我沒帶睡衣,怎麼住啊?」
裴溯指着我:「她有。」
「那得問問你太太同不同意我今晚住下,又是否願意把衣服借給我呢。」謝書瑩笑眯眯地看向了我。
可不等我回答,裴溯便搶先一步。
「願意。」
謝書瑩的頰邊浮現一個清淺梨渦,歪着頭嗔怪他:
「你怎麼可以代替別人亂回答呀?」
裴溯指着別墅:「這是我家,不是她家。」
又指着衣帽間:「衣服,花我家的錢買。」
「我說了算。」
於是,謝書瑩便朝着我甜甜地道:
「裴太太,那我今晚就住下啦。」
「不知道會不會打擾你們的夫妻生活?」
聞言,裴溯的反應比我還大。
他着急忙慌地解釋,甚至擺起了手。
「我們沒有。」
「那種事情,噁心。」
我靜靜聽着,沒有抬頭,安靜地翻看手機。
裴溯說得對,這裏不是我家。
我打算搬出去了。

-6-
找一套適合的公寓並不容易。
在沈家的時候,我沒有零花錢,缺什麼和管家說,合理的要求管家一般都會答應。
到裴家後,裴老爺子一個月給我五萬元生活費。
看着是多,但裏面包含了裴溯的醫療費、心理干預費、營養餐以及別墅所有人員的喫喝、工資。
精打細算下來,每個月大概能剩個幾千。
所以我的積蓄並不算多。
看了兩天,我找到了一個價位適中的公寓。
整理衣物的時候,裴溯剛好回家。
上次提過離婚之後,他對我的態度稍有緩和。
極偶爾的時候,會主動和我搭話。
比如,現在。
他問我:「整理這些,是要扔掉嗎?」
我搖了搖頭:「不是。」
他指着我那一疊衣服:「扔了,不好看。」
「你不懂藝術,不會搭配。」
「這些衣服,都難看。」
我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向了他:「那什麼樣的纔好看呢?」
他認真地想了想,回答我țûₛ:「書瑩那樣,好看。」
「你多學學她。」
「我有錢,可以給你買。」
我看着疊在最上面的那條白裙,微微一怔。
這條裙子還是一年前裴溯和我逛街時,他親自選的。
我至今依然清晰記得,我從試衣間走出來後他的反應。
他磕磕絆絆、反反覆覆地說兩個字。
「好看。」
可衣服還是那件衣服,他卻嫌它老土過時。
究竟是衣服變了,還是人變了呢?
我垂下眼睫,手上的動作不停:「不必了,我喜歡自己的風格。」
裴溯的眼底漸漸湧起慍色。
他丟下「隨你」後,轉身就走。
關門聲音很大,「砰」的一聲,震得我耳膜都疼。
那個晚上,他沒有再走出房門。
所以他不知道,我離開了這座別墅。
初來裴家時,我拎着一個 24 寸行李箱,還有一個藍色揹包。
離開裴家的時候,我還是這一身行頭。
裴溯說得對,這裏不是我家,所以屬於我的東西都少得可憐。
我只在公寓住了一天,就啓程去了春城。
小時候,我媽總和我說,日子會越過越好。
等她攢夠了錢,就帶我出門旅遊。
我媽走了以後,我也哄自己,日子會越過越好。
等攢夠了錢,我就自己出門旅行。
可世事總不盡如人意,我不過從一座牢籠跳進了另一個藩籬。
裴溯離不開人,我沒辦法出遠門。
我曾嘗試帶他一起出門。
但他長期生活在這座城市,很難適應環境變化。
沒有安全感的他,在高鐵上躁鬱不安。
連進食都成了問題。
沒辦法,我只能在下一站帶他下車回家。
計劃旅行時有多興奮,下車的那一刻就有多麼沮喪。
原來攢夠了錢也不一定可以旅行。
因爲有牽絆,因爲沒時間。
但此刻,我終於站在了蒼山腳下。
風吹皺洱海的水,也吹皺了雲的形狀。
我聽着音樂踩着單車,晃盪在小道上。
途徑之處,是麥田,是原野,是波光揉碎的倒影,還有蒼山托起的流雲。
所有循規蹈矩的節奏在此刻被揉碎在洱海的浪花聲裏。
生命變得自在搖曳。
我也變成了一個無用而又生動的人。
大批精神倦怠者在這裏聚集,支起各式各樣的小攤。
我們席地而坐,在星雲之下,交換彼此故事。
有被工作悶得接近崩潰,裸辭來旅居的學醫姑娘。
她說在這裏,日子終於不再被假期切成零散碎片。
也有正在療愈病症的患者,他說未來如何無人知道,起碼此刻正在生長。
我們短暫相聚,觸及彼此內心最柔軟隱祕的一隅。
然後像蒼山十八溪一般,各自曲折奔流。
後來,我獨自去龍龕碼頭看了日出。
洱海的水波把陽光揉碎成跳動的銀幣。
在沈家艱難求生時,我沒有哭。
被裴溯惡語相向、趕出家門時,我也沒哭。
可這一刻,我捂着臉頰,肩膀顫抖不止。
我從來沒有這麼深切地感受到過自由。
沒有一個個定時鬧鐘,沒有記事本里繁瑣的提醒事項。
我響應遠山的呼喚,可以一整天都在發呆。
直到兩個星期後,我才重新插上電話卡。
離開裴家時,我給裴老爺子發過一條短信,簡單說了這件事情。
今天插上卡後,全是各個未接電話。
有我爸打的,有裴老爺子打的,還有裴溯打的。
我坐在返程的車上,撥通了裴老爺子的電話。
「舒冉。」他的聲音裏透出濃濃的疲憊,「快些回來吧。」
「裴溯……他的狀態很不好。」

-7-
我還是回了一趟裴家。
發現我離開後,裴溯特別生氣。
他不知道自己該什麼生活。
比如藥櫃裏的那些瓶瓶罐罐,他不知道每天該喫幾片。
從前都是我倒好水,將藥放到他的面前。
當天他有一個發佈會,但他不知道西裝配套的領帶在哪。
他試着聯繫我,可他聯繫不上。
聽管家說,裴溯發了很大的脾氣。
杯碗被他全部摔碎,立式空調被他推倒在地,連茶几餐櫃也被掀翻。
家裏一團亂麻。
裴老爺子只好給他找來一個新的保姆。
可新保姆不瞭解他,一時間手足無措。
我回去的時候,裴溯消瘦不少,下巴都變尖了。
看見我後,他沉了眉目,冷冷地撇開了頭。
「哼,還回來做什麼?」
「不是要走嗎?」
「討厭你,騙子。」
我旅行時,裴老爺子找到了租房的房東。
不知說了什麼,房東便不肯再把那個公寓租給我。
於是,我又將行李重新拎了回來。
裴溯看着我手裏的行李箱,低低哼了一聲。
「沈家不要你。」
「你沒地方住。」
「還不是要回來?」
我沒有解釋,沉默地將行李搬回房間。
在我背過身去的那一剎,身後的裴溯微微揚起脣角。
心情Ţūₕ似乎有些愉悅。
他不知道我回來的真正原因。
公寓被退,我可以再租。
我甚至可以離開這座城市,去一個新的地方生活。
我和裴老爺子在電話裏聊了很多。
我告訴他,我查了婚姻法。
我可以先起訴離婚,第一次起訴失敗沒事。
我會和裴溯分居兩地,滿一年後再訴訟離婚。
按照法律規定,第二次我會勝訴。
他問我爲什麼執意離婚,離婚我分不到什麼錢。
是的。
裴老爺子很精明。
結婚前,他讓我和裴溯簽訂了婚前財產協議。
裴溯所有資產都屬於婚前,包括那間工作室。
如果離婚,我幾乎只能淨身出戶。
「我知道,可我還是想離。」
「和裴溯的婚約庇護了我五年,我也照顧了他五年,兩兩相抵,算是了結。」
在電話那頭,裴老爺子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我以爲他要掛掉電話的時候,他說:
「我請了一個新的保姆,她不知道怎麼照顧裴溯。」
「你再照顧他一個月,做好交接。」
「作爲報酬,離婚的事我不阻攔,另外再給你一百萬。」
條件太過豐厚,我沒有辦法拒絕。
所以裴溯並不知道,這是我在他身邊的最後一個月。
管家說我不在的時候,他一直不好好喫飯。
但這天晚上,裴溯喫了兩碗米飯。
他朝我哼了一聲:「誇我。」
我笑了笑,像過去一樣,輕聲道:「很棒。」
他的脣角勾起一個漂亮的弧度。
等他回了書房,我連忙告訴新來的何姐:「他喜歡被誇。」
「平時可以多誇一誇他。他做錯事情不要當場指出,等事後不經意提醒一下。」
何姐拿出一個小本本,把我說的話一一記下。
我又帶她去了藥櫃,告訴她每種藥一天喫幾次、一次喫幾片。
「喫藥得配水。不要太燙,最好是 40 度左右的溫開水。」
「他的領帶、袖釦都在衣帽架第二個櫃子裏。」
「他睡前要喝一杯熱牛奶。」
我把他的習慣告訴何姐,何姐記得很認真。
我回來後,裴溯的生活又步入正軌,也沒有再發病。
可這天,何姐去給他送藥時,房間裏忽然響起杯子摔碎的聲音。

-8-
我趕過去的時候,地上一片狼藉。
四處是破碎的玻璃渣和散落的藥片。
裴溯赤腳站着,不小心踩上碎玻璃片,有血流了出來。
他渾然未覺,只是指着何姐,一字一頓地問我:
「爲什麼是她?」
「爲什麼不是你?」
「這明明是你做的事情。」
「爲什麼要換人?」
說着,他攥住我的袖子,搖頭:「我不要換成別人。」
「我只要你來送藥。」
於是,我又重新給他倒水拿藥。
他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看着他乖乖喫下我拿的藥後,我才問他:「爲什麼要我呢?」
「看見不是你,我有點害怕。」
我輕聲問:「害怕什麼?」
「害怕你要把我交給別人。」
「然後離開,不要我了。」
不得不說,他的直覺有些敏銳。
我確實在和何姐交接,讓她一點點接管裴溯的生活。
裴溯還拉着我的袖子:「以後還要你來。」
「不許換人。」
「你答應我,不離開。」
按照裴溯執拗的性格,如果我說出真相,他勢必要大鬧一場。
我不想再花精力撫平他的情緒。
於是,我直視他的眼睛,騙他:「好,我答應你,不離開。」
「也不換人。」
左右只剩半個月,再給他喂半個月的藥罷了。
裴溯彎起脣角,滿意地笑了。
他沒有發現,他的腿還在滴血。
而這次,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給他拿碘伏清理傷口。
他也沒有注意到何姐那帶着憐憫的眼神。
所有人都知道我要走,只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天中午,我又一次看見了謝書瑩。
她站在別墅門口,視線落在二樓書房的落地窗上。
裴溯正坐在窗邊,低頭彈琴。
謝書瑩徘徊良久,沒有找裴溯,反倒找了我。
她將一疊泛黃的琴譜交給我。
「他一直在找這首譜子,麻煩你幫我轉交給他。」
我微微一怔:「裴溯就在樓上,你不自己去嗎?」
「不了。」謝書瑩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他不想再看見我。」
我這才發現,之前謝書瑩三天兩頭就往裴家跑,但最近她一直沒有出現。
就連她送給裴溯的那枚戒指,也消失了
「沈太太。」謝書瑩輕聲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問我:「我喜歡裴溯,你看得出來吧?」
我點了點頭。這麼明顯,我不會看不出來。
「音樂節初見時,大家都是成羣結隊,只有他一個人形單影隻,和人羣格格不入,我一眼就發現了他。」
「他生得真好看啊,那天演奏什麼曲子我都忘了,只光顧着盯着他看。」
「在得知他手機沒電後,我又趁機提出送他回家。」
「我不是傻子,和他交流兩句我就知道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可我覺得這樣的他特別可愛、特別純粹。」
提起裴溯時,謝書瑩的眼裏漾開了淺淺的笑意。
「你走之後,裴老爺子聯繫我,說你在鬧離婚。」
「聽見這個消息時,我其實特別開心。」
「我一直認爲,你和裴溯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沉浸在藝術空間,你的眼裏只有柴米油鹽。我和裴溯有相同的偶像,喜歡同樣的曲風,在一起時總有聊不完的音樂,我比你更適合他。」
「我勸裴溯和你離婚也挺好的,我可以承擔照顧他的責任。」
「可你知道,結果是什麼嗎?」

-9-
謝書瑩一直站在別墅門口和我說話。
我問她要不要進去坐一坐。
她抬了抬眼,目光落在二樓裴溯的身上,搖了搖頭。
謝書瑩說,我離開後,她在別墅陪了裴溯幾天。
在書房裏,裴溯和她聊音樂。
離開書房,裴溯開始聊我。
「我做了一個草莓蛋糕給他,他愣了一會,居然和我說你最喜歡草莓。」
「客廳的沙發上放着一排娃娃,他說是你親手縫的,你們還一起給每個娃娃都取了名字。」
「他房間的櫥窗上,擺着你們的合影,我想數數有多少張,卻發現根本沒有數清。」
「你真的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什麼嗎?」謝書瑩抬眼看向了我,眼神黯淡。
「他彈了一段和絃,和我說這段旋律和你很搭,他從來沒有和你分別這麼久過,他想你了。」
這些事情,我確實並不知道。
「然後呢?」我想知道爲什麼裴溯突然不願意見她。
「然後我突然反應過來,我和裴溯認識這麼久,除了音樂他沒有和我聊過其他,我們也從來沒有過肢體接觸。」
「我問他,會不會和你離婚。他竟然沒有一點猶豫,直截了斷地告訴我不會。」
「那個晚上我有點瘋狂,我想證明他是喜歡我的。」
「所以我進了他的房間,當着他的面脫掉了自己的衣服,讓他和我試試。」
「他之前說和你一起的時候噁心,如果願意和我這樣,是不是就能證明他喜歡我?」
我沒有說話,靜靜聽着謝書瑩把事情說完。
「我沒想到他會有那樣的反應。不可置信、驚恐慌亂、厭惡排斥……我說不上來到底是怎樣複雜的神情,總之他特別生氣,甩開我的手將我逐了出去。」
「走之前,他氣得臉色漲紅。」
「他說他以爲我和別人並不一樣,沒想到原來也是這麼低俗。」
「他還說,以後別再來找他了,他不想再見到我。」
謝書瑩垂下眼睫,掩住眼裏的落寞。
「我走的時候,他坐在沙發的娃娃堆裏,輕聲喊了一句你的名字。」
「本來喜歡有婦之夫時,我還能告訴自己,裴溯他不喜歡你,是你用婚姻捆綁了不知世的他,不被愛的纔是第三者。」
「可現在,」她遠遠望着隔着一扇玻璃的人,吐出一口濁氣:「我還喜歡他,可我知道,不可能了。」
「幫我轉交給他吧,這個譜子,我找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裴溯是沒看見,還是不想見她。
謝書瑩在裴家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裴溯始終沒有低頭看她一眼。
離開的時候,她走得很慢。可直到徹底消失在我視野裏,也沒能如願和想見的人對視一眼。
裴溯近來特別粘我。
甚至會開始沒話找話和我聊天。
他問我消失的半個月去哪裏了。
我給他看旅行的照片和視頻,給他分享那些有趣的經歷。
「三月街的集市裏,有賣蒼山果實做成的胸針和耳環。特別有創意,你要是看見的話,一定也會很喜歡。」
「你知道扎染、瓦貓、植物拓印、版畫刻印嗎?你看,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很有紀念意義。」
「我還跟着村子裏的人一起上山摘菌,沿着山谷小溪走,摘了滿滿一籃蘑菇,第一次這麼切實地體會到豐收的喜悅。」
「啊,抱歉,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我平時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可不知爲何,裴溯問起我旅遊的事,我總能喋喋不休說個沒完。
連讓他插一句嘴的時間都沒有。
裴溯只是笑笑,托腮看着我:「沒事。」
「你說,我聽。」
他靜靜聽我繪聲繪色描述所見所聞,末了突然問我:「你很喜歡出去旅行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可我總覺得,還是在家裏安心一些。」
「不過沒事,可以試試。」
我愣了愣:「試試什麼?」
裴溯翻來覆去地把玩着我做的瓦貓,並沒有回答我。
近來他沒有去工作室,反倒喜歡待在家裏。
這天,他突然在書房喊我名字。
「舒冉。」
我問他有什麼事。
他推開門,找我招了招手:「進來。」
我始終記得,那次進入書房之後裴溯大發雷霆的模樣。
於是我沒有挪動步子,依舊站在書房門口。
他卻拉住我的衣袖,將我帶進書房。
「以後你可以進來。」
「別人都不行,只有你可以。」
「我有禮物給你。」

-10-
書房很大。
除了辦公桌椅,還有一架白色鋼琴。
今天裴溯一身黑色西服,還特意打了領帶。
只有要演奏時,他纔會穿得這麼正式。
落地窗將夕陽的光投射在裴溯的身上。
他披着日落,髮梢被鍍上一層淺淺的金。
蝶翼般的睫毛輕扇,他十指躍動,有音符從指尖傾瀉。
有些人天生就是音癡,比如我。
我不懂什麼柔板連音,我只知此刻琴聲層層疊疊。
像初春海域裏綿密的浪,湧起羣峯雲嵐迴響。
飄飄一聲,說浪漫太俗,說深邃又太濃。
我靜靜地聽着。
一曲終了時,他抬頭望向了我:「好聽嗎?」
我發自內心地點頭、鼓掌:「好聽。」
「是個初稿,還要完善。」他指着厚厚一疊琴譜,「再改改,會更好。」
我很喜歡這首曲子,便問他:「叫什麼名字?」
裴溯猶豫了一下,輕聲道:「還沒想好。」
「這首曲子,寫給你的。」
「過幾天是你生日,這是禮物。」
我愣了愣,沒想到他居然會送我這樣的禮物。
他輕了兩聲,突然轉了話題:
「我得病的原因,你知道嗎?」
我問過裴老爺子這件事,他和我說裴溯的病是保姆照顧不當所致。
可裴溯卻告訴我:「和保姆無關,是我爸媽。」
「嗯?」
他沉默片刻,似乎想要和我解釋來龍去脈。
但他的手指不止發抖,彷彿光光回憶往事就已經耗費了他所有力氣。
「沒事的,如果太痛苦,可以不用告訴我。」我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他咬着牙:「要說,讓你知道。」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後,他才極其艱難地開口:「我爸追我媽很久,我媽才答應結婚。」
「兩年後,我媽發現,我爸除了她,外面找了別的女人。」
「第一次,我媽很生氣,我爸跪下保證,說會改。」
「可後來,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我在家裏還撞見我爸和別人……真的,噁心。」
「我媽受不了,帶我搬出去。」
「我爸找了過來,求我媽原諒。我媽又一次心軟,回家了。」
「回去之後,我媽才發現,我爸和外面的人沒斷。甚至去找我媽時,還把那個女人帶在身邊。」
「我媽在這邊哄我睡覺,我爸在隔壁和那個女人睡覺。」
「可這次,我媽沒哭也沒鬧,突然很平靜。」
「她甚至,約我爸一起出門旅行。」
「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旅行,也是唯一一次。」
他死死攥着袖口,壓下翻湧的情緒。
「那個晚上,在一座陌生城市裏。」
「我媽媽拿着一把刀,捅進我爸的心口。」
「我爸一身是血,死死反抗,掐住我媽脖子。」
「我被我媽鎖在陽臺,拼命拍門,出不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爸媽再也不會動了。」
我愣在了原地。
這和我聽過的版本根本不一樣。
裴父和裴母的愛情故事,是豪門裏的一段佳話。
當初裴父已經定了聯姻對象,卻對普通家庭出身的裴母一見鍾情。
裴母不想捲入世家,一開始沒有答應。裴父爲她鞍前馬後四年,裴母被他打動,終於答應了他的求婚。
婚後夫妻恩愛,沒多久就有了裴溯。
可惜好景不長,一次外出時,裴母心臟病發逝世,裴父不想讓亡妻一人孤單,殉了情。
可誰能想到,這樣的愛情佳話下,掩藏的居然是一個薄情又血腥的往事。
而目睹父母死亡過程的裴溯,只有六歲,心智還不健全。
他大病一場,醒來後就成了這個樣子。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裴溯外出時沒有安全感,又對婚姻和親密關係那麼抗拒。
「舒冉,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我,完完整整的我。」
他坐在我的身邊,猶豫片刻,慢慢地、一點一點用掌心觸上我的手背。
「我知道自己有病,我會克服。」
「以後,你可以進書房了。」
「我不說你。」
「也可以拉我的手。」
「我不甩開。」
「我乖乖聽話喫藥,不和你亂發脾氣。」
他認真地看着我。這樣誠摯的眼神,就像是要把一顆心掏出來給我。
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曖昧,他的聲音格外柔和:
「舒冉,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我試試,去一個新的地方。」
「等回來之後,給你過生日。」
他拉起我的手,打開地圖認真研究上面的城市。
我看着漸漸暗下的天色,撥通了裴老爺子的電話。
我把裴溯想去旅行的事情和他說了。
裴老爺子沉吟片刻,問我:「和何姐交接清楚了嗎?」
此刻距我離開不到一週。
如果出去旅行,旅行回來後我應該直接就離開了。
「該交代的都和何姐交代過了。」
裴老爺子「嗯」了一聲:「他願意出去走走也好,帶他去逛逛吧。」
我和裴溯商量很久,決定一起去趟內蒙。

-11-
裴溯研究攻略,制定行程。
他還特意拿出一個相機:「可以給你拍照,幫你記錄。」
他是個很有計劃的人。
排了一個滿滿當當的行程表,連每天要喫什麼都提前決定好了。
我們這次的目的地是烏蘭布統。
上飛機時,我能明顯感覺到裴溯情緒波動。
可能是有被關在陽臺的經歷,他不喜歡這樣密閉的空間。
和那次坐高鐵一樣,他變得特別焦躁不安。
坐在我身邊時,他扯了扯我的袖子,往我身邊靠了又靠。
「飛機和高鐵不一樣,不能中途下去。」
「如果不太舒服,我們就回去吧,不要勉強自己。」
裴溯緊抿着脣,搖了搖頭:「沒事。」
「我們去,我不想再掃你的興。」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牽住了我的手,掌心都冒出細細的汗。
中途遇見一場強對流,飛機顛簸得厲害。
裴溯全程沒有張眼,像是在閉目小憩。
可被汗打溼的額髮和緊緊牽着我的手還是暴露了他此時的情緒。
他很緊張。
飛機到赤峯後,包車過去又要四個小時。
裴溯一直十分警惕。
完全不同的氣候與環境讓他比平時更加焦慮敏感。
我一路安撫着他,他扯起嘴角衝我笑笑:「舒冉,我沒事的。」
我信以爲真,將他帶到酒店套房後,先洗了個熱水澡。
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裴溯蹲在牆角,整個人都在輕微瑟縮。
看見我後,他深深呼了兩口氣,打開行李箱一頓翻找,給自己餵了兩顆鎮定情緒的藥。
不等我開口,他便故作若無其事地起身:「我也去洗。」
「我沒事,真沒事,別擔心。」
這個晚上,他翻來覆去很久,像是睡不着覺。
這些年年,每個晚上他都沒有離開過別墅的那張牀鋪,應該是認牀了。
我輕聲問他:「要不要給你講個睡前故事?」
「沒事,我快睡着了。」
「你也睡。明天,一起看草原。」
後來他再也沒有翻身,安安靜靜,彷彿真的睡過去了一般。
可第二天,眼下的一片烏青還是暴露了他一夜沒有睡好的事實。
他連飯都喫得很少,時常往自己嘴裏塞藥。
本來我是很嚮往大草原的,可看見他狀態差成這樣,心思便都放在了他的身上,連公主湖的晨霧都沒來得及欣賞。
不管怎麼說,人是我帶出來的,也要好好地帶回去。
裴溯指着遠處起伏連綿的山巒:「別看我,看那邊。」
「你過去,我拍照。」
他拿出手機給我拍照,按下快門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其他遊客看見他,輕輕「咦」了一聲。
「怎麼臉色差成這樣,像是高反一樣。」
「不至於吧,這海拔都不到兩千米。」
裴溯看着我,試圖和我解釋:「適應一下,沒事的。」
他拉着我拍了很多照片,可他總不太滿意。
「不對,不是這樣。」
我問他哪裏不對,他沒有回答我,手快將衣袖擰成麻花。
有個大爺路過我們,搖了搖頭,感嘆道:
「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愛拍照。」
「對象臉色都差成那樣,不送去醫院,居然還在這裏照相。」
裴溯有些難堪地垂下頭,盯着自己的鞋尖,深吸了一口氣。
「舒冉,那等下拍。」
「我們先散步。」
我們一起走在大草原上,旁邊的情侶迎着山風,肆意奔跑。
我看着他們的背影,輕聲感慨:「好自由啊。」
他嘗試加快腳步ẗű̂₋,和我一起在曠野奔跑。
可週遭陌生環境讓他分外謹慎,他做不到像普通人那樣感受自由。
他只能和我說:「舒冉,你跑,我幫你記錄。」
「不用了,我們一起慢慢走吧。」
沿途有很多牧民捲起來的草垛,牛羊時常從身邊經過,靜下來也很舒服。
裴溯卻沒有說話,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
我們出門三天,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下來,整個人都憔悴不少。
如果說,旅行是來給我充電的,那麼旅行對他來說,就是一種酷刑。
壓抑的情緒總有爆發的那一瞬間。
這天,我去試了一下騎馬。
裴溯立在原地舉起相機給我拍照。
馬兒撒開四蹄,漸漸加快速度,從慢走變成小跑。
裴溯舉着相機,快門按了一下又一下。
我被這份馳騁的快感吞噬,緩緩閉上了眼。
然後,耳邊傳來一聲淒厲尖叫。
我迅速回過神來。
是裴溯的聲音。

-12-
裴溯發病了。
發病的原因,是因爲身邊的一對夫妻。
那對夫妻不知出於什麼緣故,吵了起來。
男的說回去之後要把女的揍一頓。
女的說,他要是敢走,她就拿刀把他捅死。
夫妻之間吵架,放的話有些狠了。
周圍的人都避開,只有裴溯緩緩回頭,盯着他們看。
他們越吵越兇,裴溯的呼吸越來越沉。
可能是這幾天一直高度緊張,又可能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往事,在男人將女人推倒在地時,他衝上去擋住男人。
然後,他發病了。
裴溯發病的時候沒辦法控制自己情緒,我陪在他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地安撫着他。
直到夕陽西下,他才漸漸平復下來。
「舒冉,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他坐在草地上,雙手抱膝,眉眼落寞。
「和我出來,很糟糕吧?」
我輕輕搖了搖頭:「沒有,不糟糕。」
「可你不開心。」
「我看了你去大理旅行的照片,你笑得特別鮮活。回到家後,你再也沒有照片裏那麼開心。」
「我想讓你高興,所以喊你出來旅行。可你在我的鏡頭裏,遠沒有在大理那些路人的鏡頭裏面明媚。」
「在你騎馬的時候,我好不容易拍出一張滿意的照片。可只拍出一張,我就犯病了。」
「舒冉,我好沒用。」
「和我在一起,連旅行都不能讓你放鬆。」
帶着一個隨時發病的人,怎麼可能會放鬆呢。
他說的都是真話,我沒有辦法反駁。
我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看見落日一點一點掉入地平線。
他坐在那裏,黑眸裏的光點稀疏破碎,啞聲着道:「舒冉,我真的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人。」
天徹底黑了,我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別瞎想。」
「本來就訂了明天返程的機票,旅行很快就結束啦。」
明天返程,後天是我生日,大後天我就能帶着一百萬離開了。
裴溯跟着我起身離開,一路上神情低落,一言不發。
甚至在返程途中,他也異常安靜,偶爾拿起手機安排什麼事情。
回家之後,他終於放鬆下來,呼吸都平穩了不少。
臨睡前,猶豫再三,他說:「晚安,舒冉。」
「明天,我有一個新的生日禮物送給你。」
我以爲的生日禮物,是一首歌,或者一個物品。
可第二天,他穿着西裝出現在我房間門口。
「舒冉,我們去民政局吧。」
「去申請離婚。」
裴溯是一個很偏執的人。
他認定的事情從來不會更改。
所以他說不離婚後,我就做好了花一兩年時間訴訟離婚的準備。
可我沒有想到,裴溯會臨時改變主意。
我忍不住問他:「爲什麼呢?」
他用很平靜的語氣說:「你不開心,我不想拖累你了。」
說這話時,他甚至故作輕鬆,漂亮的眼睛彎起淺淺的弧度。
可眼底慘紅一片。
「舒冉,我是個很擰巴遲鈍的人,連發現自己愛你都得等你離開之後。」
「我曾陰暗地想,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把你捆在我的身邊。」
「可在我身邊,你不開心。」
「真的,一點也不開心。」
說到這裏,他語氣哽咽,眼眶發紅:「我拖累你夠久的了,我不想你再難過。」
「所以,我放手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我原本以爲,像他這樣的人,根本不會落淚。
可是在去民政局的車上,他的眼淚滾燙,打在我的掌心。
像是止不住的春雨。
車停在民政局門口,他用手背抹去眼淚。
頂着泛紅的眼眶,爲我打開車門,艱澀地衝着我笑:
「舒冉,我送給你的二十五歲生日禮物,是自由。」

-13-
離婚冷靜期有三十天。
這三十天裏,裴老爺子試圖挽留過我。
他問我:「裴溯都已經意識到自己對你的感情了,你非要離婚嗎?」
「明明留下來,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我搖了搖頭:「不了。」
他不太明白。
「舒冉,他和謝書瑩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何況他現在也是喜歡你的。他的愛意只是來得稍稍遲了一些,你就這樣拋下他嗎?」
「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可我還是搖頭:「不能。」
人一旦沾染了自由,就沒有辦法再心甘情願被束縛。
離開裴家的事情引起軒然大波。
我爸打電話罵了我很久,沈夫人也責備我。
他們說我該感激裴溯的。
當初如果不是裴家選我,他們會把我送去聯姻。
可能是哪個喪偶的中年大叔,也可能是哪個喜歡小姑娘的油膩男人。
「你到底還有什麼不知足的?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夫在外面孩子都有三個了,她都能忍,你爲什麼不能?」
說到最後,我爸揚言要和我斷絕父女關係。
我點了點頭:「好。」
三十天後,我和裴溯一起到民政局領離婚紅本。
與紅本來一起的,是一張支票。
裴溯名下財產,估值後大概有十來個億。
這張支票,是十億。
他交十億支票交給我。
「舒冉,以後走更遠的路,爬更高的山,去更廣闊的天地。」
「還有,以後,我還能見到你嗎?」
我點了點頭:「可以啊。」
「以後我每年生日宴,都會邀請你來。」
裴溯喟嘆一聲,終是笑了起來。
將千言萬語化作一句:
「舒冉,珍重。」
14【裴溯】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沈舒冉,是在老宅。
那時,她和祖父說想要和我離婚。
我下意識的反應就是抗拒。
發現自己不想離婚的時候,我愣住了。
因爲父母的關係,我從小厭惡、排斥、乃至恐懼婚姻。
我總覺得沈舒冉用婚姻捆綁了我。
我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夠解除婚姻。
可我發現,那一日真的到來之際,我心中萬分抗拒。
我騙自己,也騙沈舒冉說,我只是習慣了ṱû⁻她的存在。
我故意讓謝書瑩留下。
故意說謝書瑩的衣服好看。
我想證明我不喜歡沈舒冉,不喜歡這個祖父強塞給我的女人。
然後,沈舒冉走了。
知道這個消息後,我又生氣又着急又自責。
我氣她不告而別,氣她將我丟下。
急着想要把她找回來。
謝書瑩在這個時候出現,勸我離婚。
甚至脫下衣服,要我做那種事情。
我心中湧起了一股無名火。
我很排斥親密關係,不想和任何人發生這種關係。
可那一刻,我腦海裏莫名其妙浮現一個念頭。
如果,對面的人是沈舒冉,也不是不可以。
我終於沒辦法再欺騙自己。
我喜歡上沈舒冉了。
我好想她,想她的時候,我只能將臉埋進她縫的娃娃堆裏。
後來,她終於回來了。
我依然嘴硬,但心裏卻高興極了。
可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有一種感覺。
感覺她在做交接, 然後把我推給新來那個何姐。
我害怕被她再次丟下。
就算死, 我也要她死在身邊。
於是, 我故意向她示好。
找她聊天, 給她寫歌, 袒露心聲。
但我發現, 她不開心。
在我面前,她總是死氣沉沉。
像一具麻木的行屍走肉。
可明明那些旅行視頻裏的她是那麼有生命力啊。
我想讓她開心點,我喊她一起旅行。
然後我才知道, 原來不是旅行給沈舒冉帶來生命力。
是離開我, 煥發了她的生機。
就連跟我旅行, 她也是疲憊不堪的。
要關注隨時可能發病的我, 永遠不能真正放鬆下來。
那天, 坐在烏蘭布統的草原上,我突然很心疼她。
她的運氣怎麼這麼差,偏偏遇上了我呢。
是不是再在我身邊待下去,她連笑都不會了?
我想,既然這樣,那就給她自由吧。
原本想要給她的二十五歲生日禮物,是那首曲子。
曲子費了我很大心力,但是我總感覺它少了一點什麼。
我不喜歡不完美的東西。
可能是天意,我該換個禮物。
所以,我換成了自由送她。
連帶着, 是她應得的那張支票。
這些年,苦了她了。
離婚後,我把自己鎖在書房。
一遍又一遍地看我給沈舒冉寫的那首曲子。
我改了很多遍都不滿意。
直到一個晚上, 沈舒冉出現在我夢裏。
十五歲的她, 在玫瑰花園裏衝着我笑:「你不怕疼嗎?流了這麼多血都不管呀。」
二十歲,她微笑地看着我:「裴溯,以後我來照顧你好嗎?」
二十五歲,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耳機:「喏,你的生日禮物, 我可是搶了很久才搶到的。」
醒來的時候,枕頭已經溼了。
我知道那首曲子缺什麼了。
我悶在書房改了兩天, 去工作室錄了下來。
這是我寫過最好的一首曲子。
它叫《舒冉》。
謹以此曲, 獻給我永遠的愛人。
《舒冉》的熱度很高, 版權我贈予了沈舒冉。
那本來就是送給她的。
我們約定一年見一次面, 其他時間,我只能看她的社交媒體賬號。
我看了她發的每一條視頻。
她去騎馬、去賽車、去滑雪……
那樣安安靜靜、循規蹈矩的她,身體下藏着這樣不羈的靈魂。
一朵漂亮的鮮花,被我養得枯萎不堪。
離了我後, 她終於重新綻放。
真好啊。
此後年年歲歲,我都盼着沈舒冉的生日。
因爲只有那天,我才能見一見她。
蓬勃生長的她。

-15-
這年生日,我的朋友來了很多。
裴溯依然是最早來的, 他靜靜坐在角落。
每次生日, 他都會給我帶來禮物。
永遠是全場最貴重的。
裴老爺子曾問我,要不要和裴溯復婚。
他說自我離開之後,裴溯一直都是單身。
我啞然失笑, 搖頭拒絕。
我曾真切地愛過裴溯。
他是我少女懷春時的夢裏人。
可經年如逝水,終將愛意消磨。
他也成了,我留在昨天的人。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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