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相執中狀元后第一件事是休妻。
「沈家女是賢良,可也太無趣。」
他另娶娼門女,我改嫁二世祖。
陸相執認爲我在賭氣,才嫁了個不學無術的紈絝。
他覺得沈家女最重婦德,而那紈絝不堪管束,很快就會厭棄我這樣無趣的女子。
他等了半年,還沒等來我被休棄。
陸相執忍不住上門求見時,我正拿着戒尺敲那紈絝夫君的腦袋,頗爲無奈:
「夫子講了三遍,還是不懂嗎?」
我那紈絝夫君一把摟過我的腰,笑得無賴:
「聽不懂,想親嘴。」
-1-
我的夫君上京趕考時,被溫柔鄉絆住了腳。
那個色藝雙絕,自視甚高的清倌,旁人千金也難買她一笑。
唯獨看中了我夫君陸相執這個鄉下來的窮舉子。
四月暖陽裏,陸相執狀元遊街時。
她倔強地跪在街中,將自己的身契捧過頭頂。
渾身不妝一物,素淨得如一朵出水芙蓉。
連那些粗裏粗氣的衙役,都不忍心驅趕。
「他若不認,這姑娘就白給人睡了,自己個兒攢錢贖身得罪了媽媽,只能去下等窯子了。」
「嘖嘖,可惜了這白鈴姑娘,真是個清白乾淨人。」
那個叫白鈴的清倌攢了一千兩銀子,給自己贖了身。
而我,陸相執的正頭妻子,正爲了五文錢,跟人爭得面紅耳赤。
「醬瓜娘子,你相公中狀元了!」
趁我不備,那趙老太婆拎起醬瓜,跑得飛快。
這老賊婆!
我跺腳嘆了口氣。
「醬瓜娘子,你快去街上看看吧。」
我在圍裙上擦了一把手,推着醬瓜車往家走。
小姑芽兒一邊幫我推車,一邊嘰嘰喳喳:
「嫂子,我哥中了狀元,以後買花給你戴,再給你掙個誥命夫人!以後咱們再賣醬瓜,那老太婆不敢坑誥命夫人的錢。」
我喜滋滋地抿了一下嘴,笑道:
「嘴貧。」
看才子遊街的人很多,人羣亂哄哄的。
我緊緊抓着小芽的手,踮起腳張望。
就看見那個跪在陸相執馬前的姑娘。
我站在街邊,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穿紅掛綠,高頭大馬的狀元,是我的陸郎。
也並不知道這位素衣姑娘與他是什麼關係。
只看到我的夫君好像被太陽曬軟了心,自馬上對她伸出了手。
二人共乘,周遭一片叫好和起鬨聲。
賀喜的人快踏破門檻時。
我回到家,卻是那個素衣姑娘殷勤地迎來送往,端茶倒水,將賀禮和請帖都歸置得井井有條。
彷彿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看着我一身粗布衣衫,手中又無賀禮,她心下明瞭,笑道:
「你是哪家派來的丫鬟?還是哪門的親戚?」
衆人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有幾個陸相執的寒窗舊友,想替我說話。
卻被陸相執母親慢悠悠地攔住:
「白鈴姑娘,這是相執鄉下的表姐。」
不等我辯駁,婆母冷冷看我一眼,捂住了鼻子:
「這位白姑娘,溫柔嫺靜,出身名門大家,有些人想當狀元夫人,好歹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如今配不配。」
我看見了婆母抬起手帕時,露出半截金鐲子。
恐怕是白鈴姑娘才孝敬的。
而她口中的大家名門,也是陸相執有意爲白鈴的身世遮掩。
她以爲她兒子飛黃騰達,便有的是高門貴女上趕着倒貼。
說話間,陸相執正走進來。
他看了我們一眼,就皺起了眉頭。
白姑娘只是靜靜站在那裏,就溫柔得像冬日的月光。
而我身上粗布木簪,還有醬菜滷水的味道。
可那又怎樣。
我嫁來前,陸家人還沒有片瓦遮身。
他陸相執走的功名路,是我冬寒夏暑,一擔擔醬菜送到大儒門下,爲他求來的。
我平靜地看着陸相執,一字一頓:
「陸相執,你告訴這位姑娘,我是誰。」
陸相執猶豫着不敢開口,只說:
「阿燭,白姑娘真的很可憐。」
我心下了然。
白鈴姑娘見狀,忽然給我跪下,仰起頭奉上一盞茶,倔強又帶着炫耀:
「姐姐,陸郎他認我。」
衆人瞧着氣氛僵住,忙打哈哈:
「以陸兄的才華,賢妻美妾,早晚的事。」
「嫂嫂賢惠之名,鄉里鄉親都有耳聞,怎可能容不下人。」
芽兒小心地握緊我的手,往我身邊靠了靠,不安地喚我:
「嫂子。」
「誰是你嫂子!」陸母抬手一個巴掌,打得芽兒一個趔趄。
芽兒腫着臉,不敢幫我說話了。
我站在這裏,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將我的頭一點點摁低,看陸相執眼中的愧疚一點點變成倨傲。
陸相執被一羣看熱鬧的人輕飄飄捧上雲端:
「阿燭,你一直想爲沈家女掙個誥命,可這殊榮只有我能給你。」
我冷笑一聲:
「當初我沈家信守婚約,不曾嫌貧愛富,欺你孤兒寡母。
「這一間茅屋,我嫁來時,頭頂還沒有半片瓦。
「我不辭辛勞,汲山中醴做醬菜,冬日手指皸裂,換來大儒收你入門。
「四年我待婆母如生母,三餐侍疾,你母親常刁難,我沒有喫過一個囫圇飯。
「如今林縣縣誌上,也是我四年如一日供養陸家,教養小姑,侍奉婆母掙來的賢婦之名,與你陸相執何干?」
陸相執啞然,連看熱鬧的人們都安靜下來。
我挺直脊背,目光如炬,字字如釘:
「我修班昭德,不愧天地,你枉讀聖賢書,有眼無珠。
「陸相執,你配不上我沈明燭。」
那和離書並着欠條,輕飄飄兩紙。
「這四年,我爲陸家掙來的銀子,一年三十兩,四年一百二十兩,陸公子的欠條我收下了。」
芽兒哭着拉我的裙襬:
「嫂子,你傻呀,眼見着到了享福的時候,你不理他們不就好了……」
下嫁吞金,上嫁吞針。
我已經過了四年,賠進金銀的日子。
還要再過着吞針自苦,窮巷走到黑的後半生嗎?
陸相執遲遲沒有落印,等我低頭服軟:
「我會封侯拜相,而沈明燭你被休後淪爲笑柄,就會後悔今日意氣用事。
「只要你求一求我,白姑娘願意做妾,你還是風光無限的狀元夫人。」
我裙襬的污漬,斑斑點點都提醒他,他曾經有多落魄。
而白鈴姑娘吟風弄月,如一捧新摘下的雪蘭,襯他風光正得意。
那白鈴姑娘警惕地盯着我,生怕我反悔。
「姑娘,一個拋棄糟糠之妻的人,絕非良人。」
白鈴怔怔地看着我,強辯道:
「陸郎說過,我和你不一樣,我跳得最好的六幺,你只識種瓜醃菜,我會行最雅的飛花令,你只知討價還價。
「我年輕貌美,乾淨清白,不與你有什麼差別!侍奉婆母,相夫教子,我樣樣都不會比你差!」
她抬起頭時,我看見她脖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她不知道,我早聽說過她。
這個姑娘本來不叫白鈴,後來淪落青樓,富家子要逼奸,她一條白綾上了吊。
被救活了,又吞金,又用匕首抹了脖子。
老鴇見過烈的,沒見過這麼烈的。
想了想,便取了個諢號白鈴。
倒打出去了烈女的名聲。
紈絝子弟們無事可做,便生出了意趣,還做了個莊,看誰能不靠強逼橫壓,只靠甜言蜜語,真金白銀拿下這青樓烈女。
捧高了拿下了,再把她狠狠摔下雲端,踩進泥裏,看她癡看她瘋。
見慣了狂蜂浪蝶,她以爲被狐朋狗友拉扯着進花樓,羞澀失措的陸相執是良人。
殊不知囊中使人羞澀,乍富令人失措。
我不知該笑她天真,還是該憐她無助。
「那我祝姑娘稱心遂意。
「也祝陸大人平步青雲。」
-2-
事實證明,陸相執看走了眼。
我拿了和離書,離開陸家的第二天。
來往說媒的人,將我的醬菜攤子堵得水泄不通。
昨日看熱鬧的人,將狀元郎休棄糟糠妻,另娶娼門女的故事編了個全套,叫《燈娘傳》,棠梨園在河上包下畫舫,咿咿呀呀地唱。
「這沈家女兒都是賢名在外的,不是得了牌坊,就是入縣誌,俗話說妻賢夫禍少。」
「我那兒子不成器,非得要個賢惠媳婦,才能正家風。」
「只有那沒見識的破落人家,才娶個妖妖調調的主母。」
媒人將名帖壘在攤上,不少公子紈絝之流藉着買醬菜,偷偷打量我。
「憑他們怎麼沒良心,我只認嫂子。」
芽兒賴在我醬菜攤子不肯走,踮起腳看那些名帖。
她不識很多字,卻看中一個,偷偷拉了拉我的衣襬:
「嫂子,我看到個好的。」
我利落地把菜碼好,頭也沒抬:
「只要是喘氣的男人,再好也不要。」
「嫂子,這個喘不了多久了。」
我聽見那放名帖的客人輕咳一聲。
我一怔,抬起眼。
卻看見一個眉目彎彎的僕婦,穿得體面又齊整,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管家娘子。
我認得她,她在我這買了七日的醬菜。
「沈姑娘,我家夫人託我來下聘。」
芽兒將名帖翻來覆去,疑惑地皺眉。
旁人寫郎君才高貌美,這帖子寫吾兒狂悖病篤。
旁人寫郎君多福多壽,這帖子寫吾兒時日無多。
「這位哥哥都快病死了,還要娶媳婦嗎?」
醬菜桌上十錠金擺開,黃澄澄的照亮人眼:
「我家少爺病重,娶親一來爲了沖喜,二來少爺性子怪誕,夫人說全京城只有沈姑娘心性堅韌,治得住他。」
說到這,那婦人左顧右盼,偷偷湊近,低聲道:
「聖上都知道我家少爺活不過三年了,謝國公府家的二少爺,姑娘略打聽就知道,可不敢欺君。
「我家三小姐定的又是宣王的親,將來爲寡嫂求一旨封誥也不是難事。
「這三年姑娘和少爺各過各的,將來有錢有閒沒男人,這日子豈不舒心?」
說實話,有點心動。
但我不想再賭一次了。
我將那金子推了回去:
「謝夫人好意,我這攤子雖小,也夠我和芽兒喫喝自足。」
被我回絕,那謝家僕婦不氣也不惱,依舊每日笑呵呵來買菜,將自家二爺的名帖放在一旁。
倒是芽兒,半個月不曾來我攤子上。
我以爲是陸母管着她,不許她亂跑。
卻沒想到這日下了大雨,我收了攤子,就看見芽兒倒在門口。
她渾身燙得怕人:
「嫂子……我好疼……」
大夫說芽兒這是百日咳,送來得太晚,四五日都沒退下熱。
買藥看診如銀子入水,一日日看不見底。
芽兒常發熱嗜睡,偶爾醒着的時候,就拉着我ţùₙ衣袖哭:
「嫂子,我娘不管我,你也別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
「……那天我以爲我要死了,纔想來看看你的。」
她哭累了,又偎着我沉沉地睡了。
陸母並不喜歡芽兒,罵她是浪蹄子,賤胚子。
陸相執對這個矮矮瘦瘦,畏畏縮縮的妹妹,也沒有上心。
同村的姑娘能穿花布襖,芽兒的破棉衣補丁打了又打,薄得像老黃紙。
我嫁進陸家那天,芽兒壯起膽子攔住了我。
衣服單薄,她的警告也顯得單薄:
「你要是敢欺負我,我就讓我哥休了你!」
我過門的第三天,用陪嫁的紅布,給芽兒做了件大紅襖。
芽兒抱着大紅襖愣神了很久,哇地一聲哭了。
從那以後,芽兒就死心塌地地跟在我身後了。
起初,陸相執並不喜歡我,陸母對我也是多般刁難。
但是母親自小教導我,爲婦者,必要恭順孝敬,不可令家中多生口舌是非。
陸母罵我懶怠,芽兒便爲我在陸相執面前辯解。
陸母見不得我和陸相執親近,芽兒便扯謊說沒有獨處,她也在。
陸相執的喜好性子,芽兒也偷偷告訴我:
「我哥愛喫麪食,人窮還好面子。」
這四年有芽兒,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我不能不管她。
我接下了謝家帖子:
「我不要聘禮,只要謝家能治好她。」
-3-
謝家請來了宮裏的太醫,藥材也用得捨得。
芽兒的病一天一天好轉。
我接下了謝家二郎的名帖,要改嫁謝家的消息已經傳得人盡皆知。
隔壁棠梨園的《燈娘傳》已經唱到——救小姑燈娘隻身飼虎狼。
我坐着聽那花旦眼波流轉,愁如幽蘭泣露。
一座難求,倒是便宜了我們擺攤的隔着水,聽了個全。
人們看了,又罵狀元郎,又罵謝虎狼。
然後來我攤子買點醬瓜,叮囑我再難也要將日子好好過下去。
也有不速之客。
是陸相執。
他攔在我的醬瓜攤子前:
「你要嫁的謝無恙我認得,原先在劉山人那裏,我就與他頗多不對付,先生也不喜他狂悖乖張。」
劉山人是廉州大儒,曾爲皇子講經,新舊兩黨皆有意拉攏,辭官不受,閒居鶴山中,看花飲酒爲樂。
我寒暑時挑醬菜上山,爲他汲山中醴煎茶。
換來他將陸相執收入門下。
「況且你木訥無趣,不懂風雅,他很快就會厭棄你。」
我看着陸相執,竟然不知道他是從何時開始,這麼看不起Ṱŭ̀⁸我。
明明他曾在我父母去世時,在墳前發誓絕不納妾,好好待我。
明明他也曾熬夜替人抄寫,賺些錢爲我買一支銀釵,說自己得賢妻,三生有幸。
「連那船都是謝無恙的戲班子,養戲子粉頭作樂。
「你看看自己,又不是什麼天人之姿。
「他娶你,不一定是真心,多半是想與我過不去。」
正說着,那畫舫移船靠岸。
卻見那花旦隔着一水,倚欄笑得花枝亂顫:
「陸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聽到人嘲諷,陸相執不悅地回頭。
卻看見是位千嬌百媚的女娘,話也軟了些:
「不然姑娘以爲謝無恙爲何願意娶一個下堂婦?」
她懶懶地看了陸相執一眼,又將笑意落在我身上:
「人人都說娶妻娶賢,可沒嫁過來誰知道那女子賢不賢?
「你妻賢惠,我就娶咯。」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這花旦,才發覺她身形高大,只是剛纔坐着,才看不出。
陸相執才發現眼前是他的老對頭謝無恙,惱怒道:
「謝無恙!你扮成這下九流的樣子,也不嫌丟讀書人的臉!
「沈明燭,你都聽見了,他娶你不過是想跟我過不去。」
我看着眼前穿戲服,扮花旦的謝無恙,心裏也開始沒底。
當初陸相執和他同窗,同我說他是錦繡堆里長大的紈絝。
十歲的謝無恙,神童之名已經名滿京城。
十四歲一首御前古體賦豔驚四座,聖上賜了峨冠博帶。
十七歲上鶴山,拜入劉山人門下。
所有人都以爲他將來會入朝爲仕,前途不可限量。
他卻在十九歲那年大病一場,醒來鋸牀做棺,擊盆而歌。
說自己夢中染病,活不出三年了。
既然活不了三年,索性痛快度日。
從那以後他就瘋魔了。
再不讀書,只好遊樂。
做豔曲,畫春宮,若是來了興致,也傅粉唱戲,同下九流廝混。
從那以後,再沒人提起少年天才謝無恙。
只有紈絝,流氓,無賴,登徒子謝二郎。
謝家真以爲我能讓他走上正途嗎?
「聖上曾讓我選花鳥使入宮,任憑什麼人間絕色,月宮仙娥我都見過,心也不曾起波瀾。
「可當初鶴山見娘子浣紗汲水,荊釵布裙,一見難忘。」
我被他說得雙頰滾燙,低下了頭。
謝無恙塗着粉面桃腮的油彩,笑眼如水波盈盈:
「謝某覺得,這麼好的姑娘,不該過這麼壞的日子。」
-4-
謝家送來的禮堆滿了院子。
我租下的住處,與陸相執一街之隔。
那送禮的隊伍吹吹打打,從街頭連到巷尾,一眼望不到頭。
芽兒沒見過好東西,小心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小聲問:
「嚴嬸嬸,這是給我嫂子聘禮嗎?」
我才知道那個來我攤子的僕婦是管家娘子,姓嚴。
見芽兒伶俐,嚴娘子笑了笑:
「這不是聘禮,是我家二公子單送姑娘的,胭脂衣裳爲姑娘添妝,燕窩阿膠爲姑娘養顏。」
陸相執臉色很不好看。
因我當初嫁他,聘禮只有兩卷紅布,三兩銀。
因他料定謝無恙娶我,並不是真心,不過是與他過不去,想看笑話。
如今謝無恙單送的禮,就襯得他寒酸破落。
聽到燕窩阿膠,陸母眼底泛着精光:
「那麼多的燕窩阿膠,她喫得完?一日爲母,終身爲母,只要我開口,她敢不給?」
那白鈴姑娘站在一旁,嫁入陸家後她多了幾分憔悴,想必陸母當初罰我站規矩,伺候湯藥那一套,也在她身上過了一遭。
看着成箱的衣裙首飾,她眼底有一絲羨慕,但怕陸相執不悅,低下頭去。
「我家公子知道沈姑娘心善,送來四個丫鬟婆子伺候。」
嚴娘子到底管家多年,說話也綿裏藏針,
「咱們府裏下人比不得別人家,嘴上多少沒規矩,若有人打歪主意,也別怨下人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丫鬟們歸置了禮品,只剩最底下一箱,謝無恙叮囑要我自己拆開。
那是個精雕細鏤的漆盒,比裝珍珠翠玉的盒子還要精緻。
打開卻不是什麼妝飾,只是文房四寶。
宣州紙,徽州墨。
湖州筆,端州硯。
想到謝無恙說的他曾在鶴山見過我,我心底一動。
……難道那日我在鶴山所做的事,他都看見了?
出嫁那日,芽兒很捨不得,卻又爲我高興:
「嫂子,我雖然沒見過他,卻覺得那謝家哥哥是好人。」
「傻芽兒,人家幾碗甜湯就把你收買了?」
丫鬟們燉阿膠燕窩,芽兒也跟着喫了半月,臉上都有肉了。
芽兒拂開我捏住她肉臉的手,很認真地看着我:
「阿燭姐姐,我不要叫你嫂子了,雖然我真的很想讓你當我嫂子,當一輩子。
「可我知道你嫁給我哥,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娘和我哥都不是好人。
「別人都誇嫂子你是賢婦,可是我覺得你過得並不開心。
「我見過你在鶴山底下的石頭上蘸水寫字寫詩,見過你站在學堂外聽了很久,也見過你偷偷拿我哥的課業來看。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真正的阿燭姐姐,一直都被嫂子藏起來了。
「雖然別人都說謝家哥哥不好,雖然我不認識謝家哥哥,可是我那天看見了紅盒子裏頭的東西,我就覺得謝家哥哥,應該也見過真正的姐姐。」
我怔怔地聽完芽兒的一番話,竟然紅了眼圈,笑罵她:
「又從哪裏聽來的道理。」
芽兒搖頭,笑得得意:
「我阿燭姐姐聰明,把他們都騙過去了。」
那又如何呢,人家爲我賢良之名,將我娶進門。
日後也不過是戴着這賢婦的面具,行將就木地活着罷了。
林縣沈家素來出賢婦,不少得了牌坊入縣誌,人人誇讚。
其實未出閣前,我原本也很不規矩。
沈家那些規矩訓誡聽着那麼離譜,小時候的我以爲是姑姑們不如我聰明,才被騙了。
怎麼出嫁就成了沒脾氣的空心人,吞下所有苦水,還要裝出笑臉逢迎。
後來阿孃告訴我。
人的嘴是殺人不見血的刀,是世上最壞的東西。
沈家女世代經營的名聲,既是枷鎖,又是浮木。
我從前並不懂,只知道我敗壞了名聲,以後沈家女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就像如今我和陸相執和離,若我沒有個好名聲,怎麼會有人對我伸出援手。
我摸了摸芽兒的頭:
「芽兒聰明,但是騙別人,不要把自己也騙過去了。」
若是世道苛刻對女子苛刻,爲了活命低頭,是不要緊的。
但萬萬不能從做奴才的日子裏,品出甜頭。
-5-
一切禮畢。
我端坐屋內,攥緊了膝上衣裙。
滿室燈輝映着紅影,明星煌煌。
蓋頭下,謝無恙的臉湊近時,滿屋頓時失了光彩。
眼前他一身大紅喜服,明明卸了油彩,反更濃郁奪目的一張臉。
那喜服勾勒出他寬肩窄腰,總讓我想到那日畫舫上,他扮花旦也是千嬌百媚。
謝無恙勾起脣角,如得了糖的孩子天真一笑:
「呀,阿燭是我娘子了。」
卸了妝飾,他懶懶地往身後一躺,見我還正襟危坐。
伸手勾住我的腰,順勢一併躺下。
望着頭頂紅帳,我不敢大意,便問他:
「明日什麼時辰爲婆母敬茶?」
正說着,謝府的管家娘子已經過來,嚴娘子隔着門笑着傳話。
「老爺夫人說了,嫁進來已經委屈娘子了,不必敬茶,不必問安,錢在庫房,無事勿擾。」
我不大相信,拉了拉謝無恙的袖子:
「管家應酬,侍奉羹湯,我都可以做得很好。」
「那些都不要你操心,你只要陪我喫喝玩樂。」
不可能。
阿孃從前就教導我,世上女子出嫁,便是告別了女兒家自在無憂的日子。
寄人籬下,若是還像在孃家一樣舉動自專,便會被人指指點點,甚至被婆家休棄。
更何況我並沒有幻想過嫁給謝無恙,會過上很好的日子。
「還有呢?」
「有是有,可你都能做到嗎?」
「能。」
謝無恙忽然把臉湊上來,指了指自己,笑得無賴:
「親嘴睡覺。」
我忽然覺得頭有點痛。
「我好傷心。」謝無恙枕着手,長嘆了口氣,「本來就沒幾天活頭了,還不給親嘴。」
我實在說不出親嘴兩個字,不知道他是怎麼恬不知恥地掛在嘴邊的。
「……你活不了很久,是真的嗎?」
「娘子希望我長命嗎?」
「……自然。」
「騙人。」謝無恙一眼就看穿了我,「唉,我知道娘子也盼着我早死。」
不是ƭų⁻這樣的。
「我並不瞭解你,大多是聽過你的傳聞,說你浪蕩紈絝,如果真如傳聞所言,我不盼着你長命。」我坐起身子,嘆了口氣,「可我如果全信傳聞,對你未免不公。」
「娘子竟然不從傳言裏認識我。」他撐着手笑,「那我自當努力,不讓娘子失望。」
「謝家要我,是希望我能管束你,讓你專心讀書,落個好名聲。」
「我懂了,娘子希望我讀書是嗎?」
我點點頭。
「那我認真讀書,就能親嘴嗎?」
……
「能不能嘛。」
-6-
謝家請出劉山人和謝無恙要正經讀書這件事,一下就在京城炸開了鍋。
連聖上都打趣謝侯,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倒要看看他家二郎能學出個什麼名堂。
謝二郎要讀書,如今《燈娘傳》停了,連宮裏娘娘們愛看的《懶梳妝》和《慢簪花》都沒有下文。
我在他桌上翻到了詞本,才知道這些火遍京城的戲文都是他寫的。
夏日長,風吹過迴廊,竹影搖晃。
合上戲本子,那些唱詞猶覺滿口生香。
謝無恙懶懶地將書蓋在臉上小寐,不掩得意:
「快誇我。」
沒空誇他,我要去爲劉山人備飯菜。
從前陸相執在鶴山,我常常一日兩次上山爲他們送飯。
劉山人夏日要喫冷糟魚配芡實百合粥,都是費功夫的菜。
我起身要走,謝無恙卻勾着我的腰帶,順勢將我攬進懷裏:
「說好的,要娘子陪讀,不然我看不進書。」
我又羞又惱,要推開他:
「不是說親、親嘴就行了嗎?」
「不行。」謝無恙很無賴地笑,「阿燭有求於我,自然要聽我的。」
劉山人的腳步近了,我軟了下來:
「好,我在隔間聽着。」
「不行,要在我身邊。」謝無恙撐着手,「不然我聽不進去。」
說實話,劉山人講學,我是想聽的。
當初劉山人收弟子,入學考題是半闋詩。
我挑着醬菜上鶴山時,一路搜腸刮肚琢磨了許久,Ţũₖ終於得了兩句。
晚上,當我把那下半闕詩寫給陸相執看,以爲他會讚我的才學。
他沒有誇我,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
「就爲了這個,今日你送飯才晚了?」
從那以後,我再不和陸相執說詩詞了。
若是有了些靈感,我就蘸着泉水在溪邊石頭上寫幾首。
石頭上的詩不是被水衝過,就是被太陽曬乾。
無人得見,無人會知。
……也無人會譏諷我。
鶴髮白髯的劉山人看見我,頷首一笑。
又看見謝無恙,臉黑了一半,嘆道:
「若不是饞沈娘子做的菜,老夫也不會來觸這個黴頭。」
我生怕謝無恙言行無狀,得罪劉山人。
可謝無恙神情恭敬,禮數周到,並不像和我在一起那樣胡鬧。
他躬身行了拜師大禮,又拉過我再拜:
「晚生謝某前身狂悖,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求先生教誨,晚生與妻沈明燭一併拜入先生門下。」
劉山人拈鬚不語。
我害怕劉山人以爲謝無恙是在侮辱他,或罵我不守婦道。
可劉山人不看他,只嚴肅着臉問我:
「你可知讀書不是女子的本分,無朝堂仕途的路給你走,無人會知曉你的才學,即使這樣你還要讀嗎?」
這一刻我無法騙自己。
即使詩詞如石上水,片刻無痕。
我也想盡善盡美。
「……我想。」
這是我十九年來,說的最不規矩的一句話了。
「那好,這拜師禮得要全本的《燈娘傳》,你師孃想看《懶梳妝》,怎麼着七夕前得寫完一本。」劉山人點頭,「只是無恙的名聲又不好聽了。」
「名聲,我最不要的就是名聲。」謝無恙扶起我,笑道,「比起來壞名聲,世人的誇獎才叫可怕呢。」
夫子留了課業,叮囑我看着謝無恙。
謝無恙寫得好戲本子,卻做不來正兒八經的文章。
我爲他起了個頭,墨幹了也不見下文。
我站在一旁,握着戒尺,無奈地敲了謝無恙的頭:
「先生已經講了三遍,還是聽不懂嗎?」
他一把攬過我的腰,仰起頭,笑得無賴:
「聽不懂,想親嘴。」
「好歹寫出這篇再……」
我要推開他。
謝無恙忽然皺起眉頭,捂着心口:
「……娘子,這裏好痛。」
我的手頓住了,生怕將他推壞了。
趁我低頭不備,他將我攬入懷中。
只一仰頭,他的脣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
他脣上染了我的胭脂,平添幾分豔色。
我看見他眼裏,分明是得逞的笑:
「嘻嘻,親到了!」
我氣得要打他。
他倒像個狗皮膏藥,順勢將臉貼上來:
「要打就打吧,我不信娘子捨得打死我。」
謝無恙和我胡鬧,沒人聽見丫鬟通傳,說陸公子和白鈴姑娘來了。
丫鬟站在外頭,低頭抿嘴笑了不知多久。
直到我聽到身後,陸相執惱怒的一聲:
「沈明燭在哪?」
我被謝無恙摟在懷中。
只看背影,陸相執沒能認出我。
陸相執記憶裏沈明燭,荊釵布裙,舉止端莊,是模子裏摳出來賢婦。
如今眼前人,挽發的是珠釵,穿的是灑金斕裙。
又與謝無恙不成體統地在書房胡鬧。
甚至他臉上,還沾了我的胭脂。
哪有一點沈明燭的樣子?
「你找我娘子做什麼?」
「謝公子風流,成婚半月,就有新歡了。」陸相執冷笑,「我問沈明燭在哪?後廚?還是你厭棄了她,攆出去了?」
我從謝無恙懷裏回過頭看他。
陸相執愣住了。
他站在竹影裏Ťūₙ,臉上的情緒晦暗不明。
他死死地盯着我,從我脣邊的胭脂,到華麗的衣裙,最後落在謝無恙攬住我腰的手臂。
那張銀票在他手中,一點點攥緊。
見他動怒,白鈴姑娘的臉色一點點黯淡下去。
謝無恙猶嫌事小,在我頸上蹭了蹭:
「娘子,他說他找你。」
……我看不出來嗎!
「陸公子有什麼事嗎?」
「這是一百二十兩銀,我如今不欠你了。」
我很詫異,他才中狀元,聖上還未授官,他不食俸祿,哪來這麼些錢?
陸相執將那銀票遞過來。
謝無恙卻ƭů₇不依了,一副男女大防的樣子:
「男女授受不親!交給丫鬟就行了。」
看着吊兒郎當的謝無恙,陸相執倨傲地抬起下巴:
「謝無恙,你這般不求上進,荒唐度日,遲早有一日會敗光家業。」
謝無恙笑嘻嘻地摟着我:
「我纔不怕,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娘子養我。」
陸相執走了。
謝無恙才收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認真地看着我:
「我會做很多事,書畫篆刻,唱戲作本,挑水澆園,不論到何種境地,我都買得起最貴的胭脂給娘子。」
「所以呢?」
「買得起胭脂,所以可以親嘴。」
一個不防,又讓他偷去脣上幾分顏色。
-7-
不喜歡謝無恙是一件很難的事。
他會寫下我詩的註腳,說要集成一冊。
他會穿最豔麗的紅衣,如跳躍的燭火望進人的眼睛裏。
他會興沖沖地跑進屋子裏,帶起珠簾亂如雨腳,捧上我隨口提到的炒野栗子。
任他百般示好,任我如何心顫。
我始終戒備着,不敢把心交付。
我怕太多東西。
怕他負心,怕他短命。
連芽兒都會問他,嫁給你,阿燭姐姐才過上了好日子,可是阿燭姐姐這麼冷淡,謝哥哥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謝無恙輕輕彈了芽兒的腦門一下:
「就算沒有我,我的娘子也可以過得很好,她能養活自己,她會把日子過得漂亮。
「再說,我要對她好,關她什麼事?」
芽兒隔着窗衝我擠眉弄眼。
日子過得快。
一轉眼是乞巧節。
這天下了雨,戲班子排上了《懶梳妝》。
連《燈娘傳》已經唱到:孤舟苦海困獸悔不該。
我握着詞本問謝無恙,陸相執如今志得意滿,還有佳人在側,爲何是困獸,又何來孤舟泛苦海。
謝無恙只搖頭,說那是很不堪的東西,阿燭一個字都不要聽。
今年八月多雨,劉夫子喜居山中聽雨,連課業都鬆了許多。
京城沒有什麼大事。
南方几個郡縣發了水災,有崔尚書力薦,聖上點了陸相執協同賑災。
陸相執此時當真是風光無限,歷任狀元探Ŧü³花,大都要在朝中熬上數年。
如今朝中有人提攜,平步青雲只在朝夕之間。
芽兒得了空,常常來我這裏跟我念書。
這一日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大雨。
芽兒哭着跑來,求我救救白鈴姑娘。
我和謝無恙趕去時,卻發現陸家已經圍了一圈人。
白鈴姑娘披散着頭髮,拿了刀抵在脖頸上,腫着眼睛,滿臉是淚。
她哭得說不出半句話了。
陸母一身綾羅衣裳,手腕上戴着指頭粗的金鐲子,悠然坐在一羣婆子中,宛如看戲一般,嗑着瓜子。
「你去死啊,裝什麼貞潔烈婦,嚇唬誰呢。」
旁人不明所以,陸母指着白鈴,笑道:
「這個婊子騙我兒子說從良了,如今我兒子不在,她就在家關起門來做生意呢。」
白鈴拼命搖頭,哭得幾乎嘔出心來。
她將手臂掐得青紫,才喊出一句:
「是你兒子把人領來我房裏!」
這句話如水入油鍋,激起一衆議論。
陸母臉上掌不住了,伸手想去扯白鈴的頭髮:
「你自己做妓女,還要潑我兒子髒水。
「我兒子可是狀元郎,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當初也是她勾引,我兒子才休了髮妻。」
衆人被猛地點醒,紛紛附和。
是啊,他陸相執讀的是聖賢書,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眼前陸母穿得體面富貴,白鈴蓬頭垢面,歇斯底里地哭喊。
白鈴手裏有刀,陸母不敢靠近,只不住地罵她瘋了。
一個瘋女人說的話,是不可信的。
她歇斯底里地崩潰,人們也只當聽個笑話。
這個笑話比戲文唱得荒唐。
說陸相執一開始是要娶她,雖沒有三書六聘,卻總是帶着她赴宴。
她自然是相信自己被愛着,因爲她會跳最好看的六幺,會寫最雅的飛花令。
因爲她雖然生於淤泥,卻守住了乾淨清白的身子和心。
她與世間所有女子一樣,值得被愛。
而她的陸郎,可以爲了自己休棄糟糠妻,是她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
直到宴席上,尚書之子崔禮對她出言輕狂放浪,陸郎卻賠着笑臉。
那崔禮便是當初要逼奸她的富家子。
她不知被灌了多少酒,驚醒時卻看見崔禮拉扯着她的腰帶。
她聲嘶力竭地哭喊陸郎,求他救救自己。
一門之隔,陸相執沒有應聲。
漫天大雨中,只有門鎖輕輕合上的聲音,落在心上如雷。
他說明燭爲我請來大儒,供養我讀書,我自然愛她。
他說白鈴,你出身又不比她清白,我憑什麼愛你?
「我能給他什麼啊,我只有這身子,夠他踩着登高。」
漫天雨水劈頭而下,將她的心澆得冷透。
哭累了,手中刀子擲在地上,泠然有聲。
白鈴反笑了:
「我真傻,我爲什麼要尋死?」
「都是賣,我賣給他陸相執一個子不值。」
「不如賣給旁人,要他痛悔終生。」
她素衣赤腳,走進雨幕裏。
巷子幽深,像一條不斷下墜,看不見底的深淵。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一步錯,不能步步錯下去。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尚書之子,娼門烈女,墜落雲端,平步青雲。
有個可怕的想法冒上來,我竟然覺得從脊背竄出冷意。
如果這不是救風塵,如果白鈴從一開始就是陸相執的投名狀。
二人樓裏相遇,白鈴以爲得遇良人,就已經落入了陸相執的陷阱。
那日狀元遊街,白鈴羞澀又勇敢地捧上這一生。
陸相執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那紙身契。
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女子一生只能賭一次的情意,而是一張名利場的入場券。
她以爲作踐自己等於作踐了陸相執。
殊不知這也是陸相執最後一局。
窺見舊日枕邊人最幽微的暗處,我止不住地顫抖。
謝無恙扶住我,頭一次嘆了氣:
「那是很不堪的人,阿燭不要想了。」
-8-
一轉眼北風緊了。
陸相執南下回來,知道白鈴回春風樓掛了牌子,並沒有波瀾。
這些日子外頭不太平,朝堂裏暗流湧動,不少大臣上書彈劾崔尚書,言辭間指向南下賑災一事,有貪墨之嫌。
聽說陸家也常有官差出入。
但在我和謝無恙這裏,《燈娘傳》最後一出喜團圓纔是頭等大事。
戲服燦若明霞,謝無恙扮女相,竟然比男裝更奪目,幾次讓我看怔。
「別亂動。」
我爲他勾胭脂。
落筆處癢得他不安分,總眨眼看我:
「唱戲是很不規矩的事,娘子不勸勸我?」
「閨中婦人要出詩集,也是很不規矩的事。」
這些日子暑往寒來,《燈娘傳》快完結,我才發現一年光陰已過,留給我和謝無恙的時間,還剩兩年。
他曾於鶴山下看見那個不爲人知的我。
我也想看看那個不爲世人所容的他。
「娘子知不知道,我一開始是很討厭你的。
「我謝無恙自詡狂傲孤僻,瞧不起蠅營狗苟的世人,也討厭你這樣規矩無趣,渾渾噩噩活一輩子的人。
「就像劉夫子的學堂裏,滿口求真致知的讀書人,不過是想尋黃金屋和顏如玉,我與他們同處如坐鍼氈,只覺得虛僞得可笑。
「活在世間於我而言如戴枷鎖,如困暗室,我深厭世人,也深厭自我。
「那一日我從鶴山下來,正想着是削髮出家,還是隱居深山,或者尋個繩子吊死。
「可我見你頂着烈日,蹲在溪邊寫詩,那些詩片刻無痕,無人會知曉Ṱů¹,可她甘之如飴。
「我沒有旁的想法,只想太陽這麼大,該爲這個姑娘撐把傘。」
千年暗室,一燭即明。
「娘子,我有一事想和你坦白……」
不等他說,外頭已經催他登場了。
我在臺下的暗處望着謝無恙。
卻一個不防,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口鼻。
不等我驚呼,下一刻粗糲的繩子已經勒住了脖頸。
陸相執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
「明燭,是我。」
這陣子南下賑災,崔尚書被查,裏外風波不斷。
他瘦了很多,陰鬱得如一條飢餓的蛇:
「我活得好累啊明燭。
「我們一起去死,好不好?」
陸相執將我死死摁住,那繩子一點點收緊,我拼命也掙脫不開。
他長嘆一口氣,像要認真找出那顆淬了毒的真心來給我看:
「白鈴的事情你聽說了,就該知道。
「我深愛你,從未變心。」
巨大的恐懼將我整個懾住,掙扎間我碰倒了花瓶。
我以爲掙來一線生機。
可花瓶碎裂的聲音,恰好被滿堂喝彩蓋住。
快窒息時,我看見那個火紅的身影跳下高臺,奔我而來。
我幾乎要落下淚。
「小心,他有匕首!」
我捂着脖頸,跪在地上不住地咳。
陸相執做困獸之鬥,謝無恙將我死死護在懷裏。
一衆練家子的武生,制服了陸相執。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都看不起我,都要與我過不去!」
陸相執被摁在地上,眼底幾乎滴出血。
「從來沒人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自己。」
「謝無恙!我最恨你這種人上人,你們生來什麼都有,又怎麼懂我寒窗苦讀的辛苦,怎麼懂我不得不低頭俯就,不得不被裹挾着……」
「恨人上人,還是恨自己不是人上人。」謝無恙冷笑,「阿燭,芽兒,白鈴,你又何曾把旁人當人看?」
幾個小廝匆匆去請大夫。
我怕得渾身戰慄,謝無恙將我擁在懷中,輕聲哄着。
我卻摸到一手溫熱,愕然抬頭,卻看見他心口洇溼的血色。
他受傷了?
我慌忙去扶他,才發現他肩上和後心都是傷。
「謝無恙?你別嚇我……」
我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來,我怕看不清他的傷,又胡亂擦乾。
「別哭啦娘子,反正我本來就要死的。」
謝無恙蒼白着臉,努力扯起一個不以爲意的笑,
「還好沒傷到你……
「何況根本不痛……」
他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
-9-
陸相執身陷囹圄。
而陸母大悲大喜,在衙門口哭鬧時,中了風,一命嗚呼。
只剩芽兒跟在我身邊。
謝無恙昏迷了半月。
大夫說傷不及性命,可他卻遲遲沒有醒來的跡象。
我衣不解帶地守着他,爲他喂藥擦洗。
我心中愧疚,可謝家人並不怨我,說謝無恙本就有頑疾,何況他甘願救你。
屋內安靜得只剩下雪的聲音。
原來沒有謝無恙,安靜是一件很怕人的事。
謝無恙慣會把日子過得熱鬧。
今日下了大雪,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
前些日子,冬至那天也下了這麼大的雪,謝無恙說他用《慢簪花》的戲本子換來陛下一處梅園,此時紅梅開得正好。
謝府上下房裏都送了滿瓶的紅梅花。
唯獨回來自己房內時,懷中空空,只有梅花香氣將我擁了個滿懷。
丫鬟們還抱怨他:
「好糊塗,連娘子的份都忘了。」
我並不在意衆人分走的梅花,只爲他拂去一肩風雪,捧上熱茶,怕他受了風寒。
謝無恙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將我拉上馬,裹進厚厚的狐裘裏。
那是漫山遍野紅梅,絢爛得如同雪上的火在燒。
他受了寒,不住打着噴嚏,還不忘炫耀:
「給他們的只有一小點點,這些通通都是你的。」
被謝無恙喜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他給的都是明目張膽的偏愛。
當初和陸相執和離,我並不那麼勇敢。
我從踏出陸家門那一刻就在害怕。
男人要納妾,多麼名正言順。
我容不下妾室,是善妒藏奸。
我怕世人會把我說得那樣壞。
嚴娘子和我說,少爺回去熬了一個通宵,寫了這《燈娘傳》的前三回,第二日便演,來聽戲的連茶水費都不要。
狂悖如謝無恙,向來不在意在人世間淋上一場雨。
但仍願意爲我撐傘。
可我對他從來吝嗇。
我無數次夢見謝無恙醒來。
窗臺下,他一身紅衣,用摺扇輕輕敲我的頭,彎下腰偷看我:
「真哭啦?被我騙到了吧?」
或是在午後,一室苦澀的藥氣中。
聽見他甜膩膩地喚我娘子。
可是醒來,他依舊躺在那裏。
那雙宜笑宜嗔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過。
劉師孃和我說鶴山有山野村醫,用藥古怪,卻有一套:
「孩子,趕緊收拾收拾,我替你家去一趟。
「那人本領了得,讓他看看藥方,指不定改改,添減些,就有望了。」
我冒雪趕去書房,將謝無恙的舊藥方理好。
外頭不知在吵鬧什麼。
「……你要改嫁?」
我聽見身後門被誰跌跌撞撞地推開。
身後那個聲音帶着一絲委屈,像這半月無數次幻聽和夢境裏,最真切的一次。
我回頭望去。
天地間俱是茫茫雪色。
唯有他在眼前心上。
謝無恙骨節分明的手撐着門框,才堪堪站住。
他只穿了一件單衣,一頭長髮散亂下來, 襯他久病的臉更加蒼白。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些藥方紛紛從手中滑落。
他身子還弱,喘息間急促地呵出薄薄霧氣,卻偏要逞強再問一遍:
「……你要嫁誰?」
在他支撐不住前,我先一步奔上前去,緊緊擁住了他。
眼淚濡溼浸得眼尾發疼, 我聽見自己又哭又笑:
「不嫁,除了謝家二郎, 誰也不嫁。」
雪停了, 一室藥香。
「原來是師孃要改藥方。」謝無恙輕咳一聲, 「我夢中聽着什麼改呀嫁的, 還以爲你要改嫁, 又氣又急, 就醒了。」
我低頭抿嘴一笑, 可想到了他的壽數,又黯淡下去。
師孃請來的神醫醫術了得,不出三日,謝無恙已經飲食自如了。
我依舊擔心他的舊疾,便問神醫可有辦法。
神醫一愣, 卻恍然笑道:
「黃連煎水,喫滿三年,頑疾可愈。」
只是黃連就能治病?
「娘子去問問二郎, 就知這方子管不管用了。」
黃連奇苦, 謝無恙抱着藥碗, 只一口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
原來天不怕地不怕謝無恙,竟然怕苦藥。
一副黃連, 他交代了個底兒透:
「我覺得人間無趣, 活着無甚意思,本來想去死的。
「可有許多事要做,打副棺材,勘選墓地,擇一吉日, 可不都要時間。
「我便裝病,定了三年死期,倘若三年裏我尋到什麼由頭活下去了, 總歸棺材放着不壞,遲早能用。」
見我沉着臉,似乎生了氣。
謝無恙小心地去拉我衣角:
「我本來那天就想和你坦白的,誰知道昏迷了這麼久。
「黃連煎水, 那是很苦的藥,我、我不要喫。
「……那我喝完, 能親嘴嗎?」
見我哄不好,謝無恙癟癟嘴, 又視死如歸地看着那藥:
「不親就不親嘛……那麼兇幹什麼。
「這藥苦得要命,不信你嘗……」
不等他說完,眼前燭影輕晃。
謝無恙驟然睜大了眼, 攥緊了身下錦被。
淺嘗胭脂色,兩心相照時。
千般苦楚不覺,萬籟寂然不聞。
見我笑眼盈盈, 謝無恙竟然紅了臉,將頭都要埋進被子裏:
「……那我好好聽話,乖乖喫藥。」
我正納悶他怎麼忽然這麼聽話了?
就聽見被子裏雀躍又小聲的一句:
「嘻嘻!病好了就跟娘子親嘴睡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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