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少年

我實習的第一位患者,是個脾氣古怪的癌症少年。
他長了張好看的厭世臉。
但脾氣賊差。
我第一次值夜班,他半夜偷跑了。
發了幾十條消息後,終於收到回信:
【醫院右街,死衚衕,來接我。】
【割腕了,沒力氣。】
……懸着的心,終於死了。

-1-
晚上查房時。
23 牀跑了。
只剩下皺巴巴的牀單,和牀頭櫃上一隻黑色的,磨得有些掉漆的保溫杯。
電話沒人接聽。
我快急瘋了。
實習第一晚就遇見這事,我不敢告訴老師,只能不停給他發消息:
【蕭先生,查房時未見您在病房,請您收到信息後儘快趕回。】
【請您儘快返回病房。】
【這是我第一次值夜班,你在外面出些什麼意外,我真的擔不起這個責任,請你配合。】
最後一條消息發出後,約摸三分鐘。
手機輕微震動。
【醫院右街,死衚衕,來接我。】
【割腕了,沒力氣。】
我嚇得雙腿一軟。
懸着的心,終於死了。

-2-
巷裏烏黑,街邊昏黃的燈光,根本籠不進小巷。
我忍着恐懼,顫抖地喊他名字:
「蕭……蕭厭。」
「嗯。」
前方傳來很輕的應聲。
走近了,纔看見靠牆的地上坐了人。
少年懶洋洋地倚着牆,屈起一條腿,手肘隨意搭着,姿勢閒適的像是在看夜景。
——如果忽略掉他流血的手腕的話。
祖宗啊。
還真割腕了。
我顧不得多想,連忙給他做了緊急包紮,「疼不疼?」
「廢話。」
「疼還自殺?」我板着臉嚇唬他,「你知不知道,那刀再偏一點的話,我現在看到的就是你的屍體了!」
「哦。」
他嘖了聲,「可惜了,下次偏點。」
「還想有下次?」
我係上紗布,看着面前那張年輕好看的臉蛋,恨鐵不成鋼,
「你這麼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爸媽知道嗎?」
少年慢吞吞地掀起眼皮看我。
「阿姨,你這麼愛多管閒事,你爸媽知道嗎?」
「叫姐姐!」
我沒好氣道,「我才比你大兩歲。」
隨即憤憤地將他給攙了起來。
這人看着瘦,骨架倒是死沉,壓得我都快要喘不過氣。
怕他失去意識,我沒話搭話,「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姐,能不能跟我講講,爲什麼自殺?」
「想死。」
「活着不好嗎?」
「活的好的人,誰會想死?」
我徹底閉嘴了。
是真說不過他。
只能氣喘吁吁拖着他往外走,生怕他失血過多掛在這。
就這,他還有空嫌棄我。
「太瘦了。」
他指我的肩胛骨,「硌得慌。」
「閉嘴。」
我咬牙切齒,「再話多就快失血而亡了混蛋!」
他嗤了聲。
語氣譏諷極了。
「死就死了。」
「你不就是怕牽連你丟了工作嗎?」
他聲音漸輕,「裝什麼關心?」
瞧。
真是個沒良心的混蛋。

-3-
蕭厭沒死。
我也沒有丟工作,只是被老師訓了兩句。
喫早飯時,有同事好心提醒。
「那 23 牀是出了名的脾氣差,都換了幾波護士了。」
「你別跟他計較,他說你就當沒聽見,只要不違反原則,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做吧。」
我啃着涼包子,連連點頭。
「我知道了,謝謝。」
她湊過來,還想跟我說些什麼,卻被忽然響起的呼叫鈴喊走了。
我啃着沒什麼肉餡的肉包子,翻開了 23 牀的病歷。
蕭厭,男,19 歲。
骨癌晚期。
那四個幾乎判定死期的字,和他的名字,年齡放在一起。
難免讓人覺着唏噓。
我忍不住想。
什麼樣的人家,會給自己兒子取名叫「厭」呢。
而這個名字很奇怪的少年。
甚至。
有可能都見不到 20 歲的太陽。

-4-
接管蕭厭的第二天。
我就見識到了他的難搞。
打針時,他拒不配合。
「不打。」
他倚着牀頭刷手機,眼皮都不掀一下,直接耍無賴。
「輸這破玩意,能救我的命嗎?」
我試圖勸他,「但是,只有積極治療,纔有痊癒的希望,你還年輕,你……」
「希望?」
他打斷我。
仰着那張好看的厭世臉,譏諷地看向我。
「姐姐,你難道不知道,給一個人希望,最後再讓他在滿懷希望裏絕望死去,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嗎?」
「算了」,他嗤道,「跟你們這種身體健全的人,沒什麼好說的。」
「如果是我——」
我平靜地看着他的眼睛,重複道,「如果是我,我會積極治療,博那一線生機,萬一我活下來了呢?」
他偏開眼。
「我沒那麼蠢,會信這種童話結局。」
他掃着我身前的胸牌,讀我的名字,「姜、堯。」
「我不打針。」
「走吧。」
「別逼我罵人。」
短暫的兩次接觸,我早已見識到了這傢伙的消極性。
就沒再勸他。
反倒是在自己腿上偷偷掐了一把,瞬間疼得眼泛淚花。
「但是,你不肯扎針的話,領導會罵我的。」
「我可能還會丟了工作。」
「沒有工作,我連喫飯的錢都沒有了。」
蕭厭皺眉,一臉厭煩地看着我,「你這人,道德綁架是吧?」
「這樣綁架一個快死的人,好意思?」
我不說話,隻眼淚巴巴地看着他。
半晌。
蕭厭敗下陣來。
「操。」
「真服了。」
他不情願地遞手過來,病服袖口隨意挽着,露出清瘦的腕骨。
罵罵咧咧地同意扎針了。
我就知道。
上次他都割腕了,看見我求他的短信,還同意讓我去接他。
這傢伙就是嘴比石頭硬。
心比豆腐軟。

-5-
然而。
可能是太緊張,職業生涯第一針,被我扎偏了點。
針頭幾次調整位置,還是沒找到血管。
蕭厭按着眉心,「在我血管裏跳舞呢,姐姐?」
「迷路了是吧?」
我拔出針,緊張的出了一身汗。
「抱歉。」
我心虛得不敢看他,「這次一定行。」
本以爲蕭厭會罵人。
他卻直接氣笑了,「拿我練手呢?」
蕭厭保持着那姿勢。
「扎吧,活爹。」
謝天謝地。
這針成功了。
我鬆了口氣,朝着蕭厭笑笑,「謝謝你幫我忙啊。」
他閉了閉眼,語氣煩躁。
「誰幫你了?」
「嫌你煩而已。」
「扎完針趕緊走,我要睡覺。」
「好嘞。」
我收拾東西離開。
走了兩步,又回過身看他,指了指胸牌。
「對了。」
「我叫姜嬈。」
不是堯。
笨蛋。

-6-
下班回家,迎接我的是撲面而來的飯菜香。
「囡囡回來了!」
我媽正坐在餐桌前,晃悠着腳丫子啃鴨脖。
「快來,媽媽給你買了小蛋糕。」
「城東那家,你最愛喫的。」
我媽結婚二十多年,完全被我爸寵成了公主。
四十多的年紀,少女心比我還重。
「好嘞!」
我剛拿起蛋糕,手便被我爸拍了下,「先喫飯。」
他朝我擠擠眼睛,「爸做了你最愛喫的紅燒肉,隔夜蒜薹,還有虎皮青椒。」
我立馬妥協。
這仨是我最愛的下飯菜。
紅燒肉的湯汁淋上米飯,再拌上隔夜蒜薹,配一根香而不辣的虎皮青椒。
絕了!
老爸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
喫飽喝足。
我爸去廚房刷碗,我抱着洗好的草莓和媽媽窩在沙發裏追劇。
不由得感慨。
這樣幸福的日子,真希望老天能再給我一百年!
但不知怎麼。
我忽然想起了蕭厭。
他現在,應該正一個人躺在縈繞着消毒水味道的病牀上,悶頭睡覺吧?
他是個脾氣古怪,嘴又毒,性子又沉默的,很奇怪的男孩子。
人家疼了都哎呦哎呦地喊着。
他就咬着脣,默默硬忍。
真是個笨蛋。

-7-
睡覺前。
我刷到一個文案博主。
ID 是【懨】。
暗色系的致鬱配圖,搭配着帶有消極,厭世意識的文字。
【我討厭與愛相關的事物。這個世界腐爛,破敗,遍地殘肢爛骨,死亡與腐朽纔是一切的盡頭,不該生出一種能帶給人希望的東西。】
【所謂的美好都應該被摧毀,被弄髒,被拉下神壇,陪着我一起往下墮,直至深淵。】
評論區都是些消極的觀念,甚至,有人隱晦地在評論裏相約一同自殺。Ṱů⁸
看得我膽戰心驚。
博主的 ip 地址還是同城。
看見圖片和文字的一瞬間,我就莫名想到了蕭厭。
再加上對方名字的那個【懨】。
我幾乎要肯定他的身份。
猶豫了下,我在評論區試圖勸解他們不要放棄生命,生活很美好。
只要活着,生活總會變好的。
可半小時過去。
我的評論下方多了幾十條評論,清一色的罵聲。
【聖母婊,針不紮在你身上,你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
【hhh 亂世先殺聖母。】
【生活很美好?V 我五百就信你。】
【大媽,別人捱餓的時候不吧嗒嘴也是一種善良,你覺着活着很幸福你自己活着就好。】
……
回覆很多。
鋪天蓋地的惡意。
讓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ƭų₌能默默退出了手機頁面。
可能,就像蕭厭曾經說過那樣,我就是愛多管閒事吧。
因爲自己生活在很幸福的家庭裏。
所以覺着生活美好,一切都有希望,選擇了兒時自己認爲最神聖的工作,懷揣着對生命的敬畏,想要勸人好好活下去。

-8-
早上查房時,蕭厭縮在被子裏,臉色有種虛弱的白。
「哪裏不舒服?」
他閉了閉眼。
不理我。
「身上又疼了嗎?」
還是不理。
再問他就急了,掀起眼皮,沒什麼力氣的懟人:「快死了,行嗎?」
「別煩我了。」
我握筆的手一頓,因爲摸清了他脾氣,也沒生氣,反倒主動示弱。
「麻煩你配合一下吧,不問清楚,我會捱罵的。」
這人翻了個白眼。
「真麻煩。」
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
脊骨疼,腰疼。
持續的,不間斷的銳痛,像有一把刀生生剜進骨縫,生不如死的那種。
「夠詳細了嗎?」
他偏開眼,「我要睡覺了。」
「好,謝謝你啊。」
臨走前,我把一張彩色的便利貼,貼在了他牀頭。
蕭厭掃了一眼。
輕嗤。
「拿我當小孩子哄啊,姐姐?」
但他並沒有扔掉它。
粉色的便利貼上,寫着我曾在書中看到的一句話:
【風可以吹起一張白紙,卻吹不走一隻蝴蝶。】
【因爲生命的力量在於不順從。】

-9-
午休時,和同事們閒聊。
「嬈嬈,你怎麼應付的 23 牀啊,你接管後,他一次都沒再鬧過了。」
「是啊,在你之前,他就沒消停過。」
我扒着飯,笑了笑,「其實他本質不壞,就是脾氣怪了點,像條大狗狗,順毛捋就行了。」
正說着。
電梯裏忽然出來一行人。
爲首的女人穿着正紅色風衣,腳踩高跟鞋,氣場十足。
見我朝那邊看,同事週週輕輕碰了下我腿,小聲說道,「23 牀他媽。」
我愣住。
這麼年輕?
她看着最多三十歲的樣子。
週週搖搖頭,嘆道,「等着吧,又要吵起來了。」
沒幾分鐘。
八號房傳來蕭厭穿透力極強的吼聲。
「誰讓你過來的?」
「滾!」
聽他喊的嗓音都啞了,我不免有點擔心。
忽然。
23 牀呼叫鈴響了。
我連忙走過去。
剛進門,便聽見他媽低聲勸道,
「小厭啊,我知道你對我有成見,但身體是你自己的,病咱們該治還得治。」
很奇怪。
身後還有一人在舉着相機錄視頻。
而蕭厭正站在牀邊。
赤腳踩在地磚上。
臉色格外難看。
他看向我,「護士,她們打擾我休息了,讓她們離開。」
我只能勸解家屬,「病人現在情緒不太穩定,你們還是先離開吧,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好吧。」
對方看起來並不是不講理的。
她看向蕭厭,「那你好好休息,有什麼事隨時給我打電話,我們都是一家人。」
「再說,你也不想九泉之下的……」
「滾!」
蕭厭打斷她的話,順手抄起旁邊的玻璃杯砸過去。
杯身擦着女人的額頭砸到牆壁。
瞬間四分五裂。
一行人連忙護着女人璁璁離開。
病房裏終於安靜下來。
「上牀吧。」
我沒注意到自己這句話有些突兀,盯着地面,提醒他,「地磚太涼。」
蕭厭沒應聲,倒是聽話地爬上了牀。
他搭在牀邊的手用力攥着拳,ťü₈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再抬頭。
才發現他眼眶居然紅了。
我準備離開的腳步不由得頓住,小聲問他,「你沒事吧?」
他別開眼,不說話。
整個人塞在被子裏,咬着腮竭力隱忍着情緒,我擔心劇烈的情緒起伏影響他的病情,小聲安慰着,「你和你媽媽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她……」
蕭厭掀起眼皮,嗆道,「誰告訴你,她是我媽?」
「那是我爸找的三。」
他語氣不善,「我媽早被她害死了。」
「什麼都不知道就在這勸人,能不能別這麼聖母?」
他紅着眼,言語間淡淡的譏諷卻瞬間刺痛了我。
尤其那【聖母】二字。
我忽然想到了那晚的評論區,鋪天蓋地的罵聲。
一瞬間。
情緒翻天覆地湧來,我甚至有點想哭,其實,我不明白爲什麼大家會對我的善意抱有嘲諷的態度。
怕那些三觀尚未成熟的孩子被網上的消極文案引導着放棄生命,怕病人因爲情緒激動影響病情,好心去勸。
這些都成了多管閒事,坐實了聖母的名聲。
走出病房時,身後傳來了蕭厭的聲音。
他欲言又止。
「姜護士……」
我腳步沒停。
心裏悶悶的,像浸了杯檸檬水。
蕭厭是我接管的第一位病人。
也是最難管的刺頭。
我每天都在關注他的病情,陪他,鼓勵他。
想辦法哄着他。
不得不承認的是。
對於這個只比我小了兩歲的,剛成年就快凋零的好看的男孩子。
我對他,似乎總是比別的病人多了幾分關注。
我不敢細想,那代表了什麼。

-10-
那天之後。
我和蕭厭的關係緊轉急下。
他又恢復了之前的脾氣。
折騰我。
不配合工作。
我也都默默忍着,不說話。
這樣近乎冷戰的關係,僵持了一週。
直到週五,我給 20 牀檢查輸液瓶時,被家屬罵了。
起因是 20 牀按了呼叫鈴。
說她輸液不滴了。
我過去查看,檢查了沒有跑針,於是捏了一下輸液管看看是不是堵管了。
然而,女患者忽然罵了起來,「你洗手了嗎,就捏管?」
「捏回血了,進空氣怎麼辦?」
我沒遇過這種情況,訕訕收回手,解釋,「這樣不會導致回血的,更不會……」
「你說不會就不會?」
她翻着白眼罵我,「你一個實習護士懂什麼?毛都沒長齊,還教育上我了,你們護士長呢?讓她過來!」
長期的病痛將她折磨得骨瘦如柴,那雙略微吊梢的眼睛被襯得更顯尖酸、刻薄。
我的解釋聲被她逐漸加高的語調蓋住。
直到,她的丈夫推門進來。
「怎麼回事?」
剛纔還頤指氣使的女患者,忽然哭了。
「這新來的護士就是故意針對我,亂動我輸液管,態度特別差,還罵了我。」
隔壁牀都看不下去了,「人家護士態度挺好的,一直在跟你解釋,倒是你,上來就罵人。」
她老公臉一沉,「罵她怎麼了?她不就是給我們服務的?覺着委屈別幹這活啊!」
「我老婆是病人,你們就不能讓着她點?白衣天使怎麼了,天使就能罵病人啊?」
我沒忍住,小聲反駁了一句,「我沒有罵她,我——」
男人卻一把扯住我衣領,推搡着要動手。
隔壁牀的家屬跑過來拉架。
現場亂作一團。
忽然。
有人擋在了我面前,一腳踢在男人手腕。
對方喫痛,慘叫一聲鬆了手。
是蕭厭。
他將我往後推了推。
沒多說一句話。
抄起旁邊的保溫杯砸了過去!
「一把歲數,活狗身上去了?」
「動手打女孩子,臉呢?」
中年男人看着身材魁梧,實際倒是個欺軟怕硬的主,明明蕭厭比他瘦了兩圈,但拳拳下了死手,沒兩下便打的他抱頭服軟。
「別打了,小兄弟!」
「我就嚇唬嚇唬她,沒真碰她。」
我回過神,連忙拉開蕭厭。
「我……我沒事。」
旁邊幾人都拉不住的蕭厭,被我攔了下來。
他掃我一眼。
確認我沒什麼事,才把保溫杯一扔。
指着中年男人罵道。
「治不起就收拾東西滾回家,別到處碰瓷。」
「還有。」
「要看病還是要找茬,來隔壁找我,反正我也快死了,做點什麼混事也不虧。」
「人家醫護人員挺忙的,這事跟人家沒關係,懂麼?」
夫妻倆明顯的欺軟怕硬,連連點頭。
這時,我忽然注意到,蕭厭抬起的手背上有血跡暈在針孔周圍。
他剛纔……是聽見動靜,拔了針跑過來的吧。
這個,笨蛋。

-11-
不知是不是蕭厭的瘋,震懾了那夫妻倆。
直到一週後 20 牀出院,兩人都沒再鬧過事。
更沒有去投訴我。
我和蕭厭的關係也有所緩和。
當晚。
週週摟着我的胳膊感慨,「你們終於和好了,你是不知道,你倆冷戰的那一週,23 牀那臉黑的喲。」
「我都恨不得繞路走,這人發起瘋來真是誰都攔不住。」
我臉一紅。
「別亂說。」
說的好像我和蕭厭是情侶一樣。
我收拾東西準備下班,週週在旁邊忙着八卦,「姜姜,你其實也就比他大了兩歲吧?」
「嗯。」
週週嘆了一口氣,「其實,你倆真的挺般配的。」
「就是可惜了,他這病……」
「我走了啊。」
我沒好意思聽下去,甚至都等不及電梯,轉身跑進了樓梯間。
卻意外撞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蕭厭?」
對方身子一僵。
頭也沒回罵了句,「靠,點真背。」
「又想跑?」
本以爲蕭厭會乖乖跟我回病房。
可他頓了頓。
竟忽然朝樓下跑去。
「蕭厭!」
混蛋啊。
我跑得沒他快,氣喘吁吁追到樓下,眼睜睜看他上了出租車。
擔心他出事,我也攔了輛。
「師傅,跟着前面那輛出租!」
師傅很八卦,「追男朋友?小兩口吵架了?」
「嗯。」
我隨口應付,「那混蛋出軌了。」
「你坐穩了」,師傅正色道,「叔車技一流,保準給你追上那兔崽子!」
風馳電掣。
師傅果然沒騙我,穩穩追着到了一處城中村。
計價器上顯示 42 元,我塞給師傅五十元鈔,「謝謝,不用找了。」
蕭厭似乎並不知道我跟着他,就這麼戴着他的黃色手環,晃進滿是煙火氣的巷子。
最後。
停在一個賣炒米粉的攤位前。
老闆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看着和蕭厭差不多大,很瘦,留着很利落的短髮,下頜尖尖的,說話爽脆。
我聽見她喊他蕭厭。
還問他怎麼這麼久都沒過來。
兩人似乎很熟悉。
我忽然想起有次閒談,蕭厭說過,他有個想要保護的人。
她就是蕭厭想要保護的那個女生嗎?
這個認知,莫名讓我覺着胸口堵的慌。
可能。
是被旁邊攤位的煙氣嗆到了吧。
「嘉嘉」。我聽見他叫她。
「餓了,炒兩碗粉。」
「一碗多辣,多醋。」
女生疑惑地抬起頭,「你什麼時候改喫辣了?」
蕭厭忽然回頭。
目光穿過霧氣,望向我。
「跟了一路,還沒喫晚飯吧。」
「沒膽子扎針,倒是有膽子跟蹤啊,姐姐?」

-12-
我措手不及,有點尷尬地杵在那,甚至都忘了催他趕緊回醫院。
女生瞬間放下炒勺,一臉戒備地看向我。
「她誰啊?」
像只炸毛的小貓。
「護士。」
蕭厭輕描淡寫。
我心情卻又沉了沉。
女生臉色這才緩了些,默默開了火。
蕭厭問她,「我幫你?」
「不用。」
她將他推出老遠,「這煙嗆得很,你離遠點。」
我忍不住打量着女生。
她很瘦。
特別瘦,一米六左右的身高,看起來最多九十斤。
那麼嬌小的女生,卻把那口看起來很沉的鐵鍋掄的虎虎生風。
很快。
兩份炒粉出鍋。
她把其中一份重重放在我面前,臉色臭得很磊落,「慢用!」
蕭厭似乎已經習慣了女生的臭脾氣。
拆開雙一次性筷子,遞我。
「嚐嚐?她炒的粉,堪稱一絕。」
我嚐了一口。
瞬間淚流滿面。
不是好喫的哭,而是,辣哭的。
粉底下藏滿了辣椒,又倒了致死量的陳醋。
一口下去,極致的酸與辣在味蕾裏爆炸。
蕭厭被我的眼淚嚇了一跳,也沒介意這粉我喫過,抄起筷子嚐了口。
臉色瞬間一變,「周嘉嘉!」
女生在鍋前收拾衛生,心虛得甚至不敢抬頭看過來,
「怎麼了?不是你讓我給那阿姨做多醋多辣的嗎?」
阿、姨?
我聽得幾乎心梗。
忽然就想起來第一次見蕭厭時。
黑漆漆的小巷裏,他勾着脣,帶着對這個世界的輕蔑,惡劣地叫我阿姨。
這兩人,可真是像啊。
蕭厭顯然也想到了。
他看我一眼,難得在他臉上看見尷尬。
「你先坐着」,他起身,「我去給你做。」
他還會做炒粉?
沒多久。
一碗剛出鍋的,色香味還算俱全的炒粉被放到我面前,「喫吧。」
「謝謝,多少錢,我自己付吧。」
「還有,喫完飯你要回醫院,你現在還是病人,不能亂跑。」
他不耐,「知道了。」
別說,蕭厭的手藝還真不錯。
一盤炒粉被我喫了精光。
打了個飽嗝,我抬頭看他,「回醫院。」
蕭厭氣笑了,「不是,你 NPC 啊?」
他起身,走到女生攤前,扔了張銀行卡。
「今天橙子生日,本想給他買個禮物,最近沒什麼機會出去,你帶他去買吧。」
「剩的錢存着,給橙子上學用。」
他叼根菸。
餘光掃到我,去摸火機的手頓了頓,又收了回去。
「那傢伙挺聰明,讓他好好學,以後錯不了。」
女生把卡遞了回來。
「我不要。」
蕭厭臉一沉,「你哥的話也不聽了?」
「哪那麼多廢話,讓你收着就收着。」

-13-
公交車上。
爲了防止蕭厭又不聽話的跑路,我先陪他回醫院,再回家。
我們並肩坐在最後一排。
車窗開着,有風往裏灌,吹亂了蕭厭的短髮,卻吹不散他身上乾淨的、純粹的,摻了點破碎感的少年氣息。
鬼使神差地。
我問他。
「她……是你女朋友?」
話一出口,我又有點後悔了,生怕蕭厭誤會什麼,正想解釋,他的聲音卻先傳來。
「不是。」
「從小一起長大的,算是家人,像妹妹一樣。」
「她還有個弟弟,姐弟倆沒什麼家人,日子也過的苦。」
本以爲,按蕭厭的性子又會懶得多說。
但他看着窗外,解釋的很耐心。
「小時候她還救過我。我幾乎是看着她和橙子長大的,像是自己的親弟弟妹妹。她就是嘴巴說話難聽,心氣不壞。剛纔的事,別介意。」
我連忙搖頭。
「沒事。」
我其實也沒真和一個小姑娘計較。
公交上乘客出奇的少。
我們坐在最後排,聽風聲呼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
不知ẗŭ₄道爲什麼。
我總覺着今晚的蕭厭,似乎,和平時有一點不同。
非要細說的話,大概是他的狀態吧。
沒了平時那種厭世感,整個人鬆弛不少,人也平和了些。
就好像是。
因爲一些什麼事。
他短暫地,原諒了這個世界。
……
我和蕭厭一前一後回了醫院。
目送着他回病房。
一轉身,卻迎面撞見了週週。
「姜嬈?」
她手裏拿着換下的空輸液瓶,「你不是下班了嗎?」
「啊……我回來取東西。」
我下意識撒了謊。
不知道爲什麼,一向分享欲極其旺盛的我,忽然,有點不想告訴別人剛剛的事。
公交車上難得溫和的少年。
像是我和蕭厭之間,獨有的祕密。

-14-
蕭厭要開始化療了。
他原本一直很抗拒,抗拒喫藥,抗拒打針,抗拒治療。
不知怎麼,忽然間又肯配合了。
那雙死水般沉寂的眼底,似乎,多了幾分名爲求生慾望的漣漪。
可蕭厭身子骨一直很差。
化療很傷身體,副作用也很大。
我很擔心他。
也一直暗地裏鼓勵他,每天查房時,我都會在他牀頭悄悄貼一張便利貼。
上面手寫的送給他的話。
有時是摘抄下來的鼓勵。
【今天在書裏看見一句話: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麼好,但也不會像你想象的那麼糟,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有時是誇讚。
【今天聽隔壁牀的阿姨在誇你,說你眼睛特別好看,還說你這人雖然話少,但是骨子裏透着善良。我也是這樣想。】
但更多時候,是一些瑣碎的,有點美好的,也或者有點無趣的,分享給他的一些小事。
【今天看見一隻藍色的蝴蝶,好漂亮,它在我頭頂飛了兩圈,像是在和我打招呼。】
【聽說今晚九點有流星哦,記得許願。我要許三個願望:1,希望我和爸爸媽媽,還有蕭厭,都能長命百歲。2,希望我這周買彩票能中五百塊!第三個……暫時保密。】
蕭厭每次都很冷淡。
看都不看一眼。
下次再進病房,便利貼也準保都被撕掉了,我時常懷疑,每天寫的那些話蕭厭是不是從沒看過。
直到。
有天早上我在便利貼上寫:
【今天被兇了,心情有點差,希望一會你扎針時能乖一點。】
晚些去給他扎針時,蕭厭格外配合。
乖乖伸手,沒喊疼,也沒怪我扎的慢。
在我準備離開時。
他還用另一隻手扯住了我衣角。
「給。」
掌心被塞進一塊巧克力。
他偏開眼,表情不太自在。
「心情很差的時候,喫點苦的,以毒攻毒。」
「彆氣了,喪着張臉,很醜。」
我盯着手心看了會。
朝他笑了笑。
「謝謝啊。」
可是,蕭厭說的並不準確。
那塊巧克力我喫了。
一點都不苦。
是甜的。

-15-
蕭厭化療的副作用還沒呈現,我的世界卻忽然間,晴空霹靂。
我在我爸手機裏。
發現了他的祕密。
他出軌了公司同事——
那個帶着兒子的單親女人,我見過幾次,一直叫她王姨。
更甚至。
她那七歲大的兒子,也是我爸的私生子。
我在我爸手機裏,發現了他忘記切換的另一個微信號。
是專門用來和王姨、兒子聯繫的。
還加了孩子小學的家長羣,羣裏備註:【王子蘅爸爸】。
這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見我爸哭。
他痛哭着,狠狠扇着自己耳光。
「嬈嬈,是爸錯了。」
「爸對不起你媽!爸不是人——」
巴掌聲接連不斷,沒幾下,他的臉頰就紅腫起來。
我皺眉看着他。
有點心疼。
但更多的,是震驚之餘的難過與麻木。
我從小就在聽旁人說,爸爸有多愛媽媽,我也一直把他對媽媽的愛看在眼裏。
結婚二十多年,他把她寵成了公主,事事親爲,真的做到了讓她十指不沾陽春水。
他們很少吵架,記憶中每一次爭吵,爸爸都會在半小時內低頭服軟,然後做一桌媽媽愛喫的飯菜,哄她開心。
可是。
那樣愛媽媽的男人,居然也會在家外另有一個家。
甚至有了一個七歲的兒子。
我爸流着淚求我。
「嬈嬈,是爸錯了,爸會和她們徹底斷了的,你不能把這事告訴媽媽,你知道她的脾氣,她眼裏容不得沙子的。」
「嬈嬈,你不能把咱們這個家毀了啊!」
「是我把這個家毀了嗎?」
我閉了閉眼。
忍住悲慟。
「從你決定家外有家的那一刻,我們這個家,就已經毀了。」

-16-
我還是,選擇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
她有權利知道這一切。
我不希望如果有一天她得知了一切,絕望的發現所有人都在瞞着她,欺騙她。
包括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
我顫抖地給她講述了一切。
也給她看了照片,視頻。
我媽自始至終都很平靜,平靜的有些詭異。
那個曾經和閨蜜約酒,喝的臉蛋紅撲撲的,高聲說着「姜海,你要是有一天敢有別的女人,老孃一定砍死你個王八蛋」的女人。
在真正的背叛面前,卻很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媽……」
我心疼地看着她,「你沒事吧?」
「沒事啊」,她甚至還能笑的出來,「你看媽媽像有事的樣子嗎?」
她從酒櫃裏拿出一瓶紅酒。
倒了一杯,盤腿坐在沙發上,小口抿着。
「出軌而已,多大點事。」
一杯酒喝完,我媽開口,「給你爸打電話,讓他回來喫飯。」
我錯愕的看着走進廚房的媽媽。
她繫上圍裙,開火炒菜。
可實際上,她已經很多年沒怎麼下過廚了。
我爸回來的很快。
一進門。
他看了一眼我的臉色。
什麼都懂了。
他快步走向廚房,手都按到了門上,卻又像是被人抽走了力氣。
最終也沒有開門。
就只是靜靜地站在玻璃門外。
腳下彷彿生了根。
直到,我媽端着菜出來。
她做了四道菜。
很家常,色香味也俱不全。
涼拌藕片,白灼蝦,酸辣土豆絲。
還有一盤西紅柿炒雞蛋。
我爸顫抖着伸手,替她端菜,我媽也沒有拒絕。
她甚至還朝他笑了笑。
「喫飯吧。」
我爸卻撲通一聲,朝她跪了下來。
又是猛抽自己的耳光。
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我錯了,我不是人,我不該做這種畜生不如的事情,更不該一直騙你……」
「但是,我沒辦法啊,曼如,我沒辦法。你知道,我家四代單傳,嬈嬈出生後,爹媽一直催我再生個兒子,但你生產時身體受損,很難再懷,我也捨不得你再遭一次罪,所以一直扛着二老的壓力,直到……」
「八年前,我爸去世,我媽一病不起,她老人家唯一的心願就是抱上孫子,我……我不忍心傷她的心啊。」
他哭着訴說緣由。
「後來,咱媽拖着病體,甚至跪下來求我,求我別讓姜家斷了香火,不然她沒臉下去見我爸,我妥協了……」
「但我跟你保證,我只是想生個兒子滿足我爸媽的心願,對王秀芬,我絕對沒動半點感情!」
與我爸的痛哭流涕形成鮮明對比的。
是我媽的平靜。
她倒了酒,這纔看他一眼,「起來,一個大男人跪在地上,像什麼樣子。」
見我爸不起,她語氣沉了沉。
「別在女兒面前,做這幅孬種樣子。」
「事你敢做了這麼多年,被人發現了又哭什麼?起來,先喫飯。」
這頓飯,是我們這個三口之家喫的最痛苦,最壓抑的一次。
我摸不清我媽的態度。
她全程像個沒事人一樣,喫飯,喝酒。
直到,她放下筷子。
「這四道菜,是咱們第一次見面時候喫的。」
「還記得吧?」
我爸點頭,眼眶卻再度紅了。
「記得。」
「嗯。」
我媽收拾着碗筷,語氣平靜的像是在說菜裏忘了放鹽:「再喫一次這菜,咱們夫妻緣分也算盡了。」
「明早,去民政局把證領了吧。」

-17-
家裏亂成了一團。
我爸喝了很多酒,嘴裏翻來覆去就兩句話。
「我不離婚!」
「死都不會離!」
他不停的向媽媽道歉,保證他從沒喜歡過王秀芬,把她安排進酒店裏工作,也只是爲了方便照顧兒子。
說到激動處,我爸哭着拉着媽媽的手,不顧她的掙扎,蠻橫的將她抱進懷裏,試圖像過去一樣哄一鬨。
我上前去攔,卻忽然被我爸甩了一巴掌!
啪。
很響。
更疼。
他紅着眼瞪我,「爸爸這些年對你還不夠好嗎?現在你媽要和我離婚,咱們這個家要毀了,你滿意了?」
「你瘋了?」
我媽驚叫一聲。
她毫不猶豫地替我把這巴掌還了回來。
卻還不夠。
從始至終一直接受得很平靜的她,忽然發了瘋般對着爸爸拳打腳踢,「你憑什麼打我女兒?」
「自己做了不要臉的事,怎麼有臉往女兒身上怪!你滾,你給我滾!」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媽媽。
瘋狂,憤怒,歇斯底里。
「媽……」
我心疼的抱住她,「你還有我,還有我。」
其實,媽媽之前的平靜都是強撐。
爸爸離開後。
她趴在我懷裏,哭到幾度哽咽。
我想,她從沒懷疑過這輩子會和爸爸白頭到老這件事,更沒想過,把她捧在手心裏寵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竟一直都在騙她。
媽媽是哭着睡着的。
我躺在媽媽旁邊,望着天花板,卻怎麼也沒有半點睡意。
忽然,手機震動。
是蕭厭發來的消息。
【看流星了嗎?】
【我許願了。】
隔了會,見我沒回消息,蕭厭又主動問我,【你怎麼不問我,許的什麼願望?】
我麻木的打字:【許的什麼願?】
【希望我的病能好起來,希望姜護士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註定。
今晚的蕭厭。
有種超乎他底線的溫柔。
【許兩個願望,哪個容易,就實現哪個好了。】
不知道爲什麼。
一直強撐的,僵硬的,麻木的我。
被寵了我二十年的爸爸狠狠打了一巴掌,都沒有哭的我。
在看見蕭厭信息的這一秒。
忽然就哭了。
眼淚滴在屏幕上,模糊了我的回覆:
【那就讓蕭厭趕快好起來,這個比較容易實現。】

-18-
第二天,我一走進八號房,蕭厭的視線便落在了我臉上。
給他扎針時,他也沒有再耍無賴。
只是盯着我的臉。
「有心事?」
「你不開心。」
不是詢問,而是篤定。
「沒有。」
我垂着眼,整理着輸液針。
不知道爲什麼。
蕭厭一關心我,我就有種想哭的衝動。
一直到扎完針,我詢問蕭厭昨晚狀況時,他都很認真的看着我,說不疼。
隔壁牀的大爺插話。
「咋不疼嘞,23 牀這小夥子,昨晚疼的臉都白了,還拿着手機在那打字。」
「年輕人別逞強,哪不舒服要跟人家護士說呢。」
我連忙又走了回去。
「昨晚有反應,怎麼不說?」
蕭厭偏着頭,不說話。
仔細詢問了昨晚的狀態後。
蕭厭忽然很小聲的解釋,「你心情不好,不想你擔心。」
真傻。
臨走前,蕭厭又叫住了我。
彆扭了半天。
他才指了指牀頭的位置,「便利貼?」
他不知從哪掏出一張黃色的便利貼,是昨天的。
語氣低冽,竟顯得有點委屈。
「今天的還沒有。」

-19-
忙了一早上。
我終於有空給蕭厭寫便利貼。
但幾次提筆,竟都有點不知道寫什麼。
我忽然。
就理解了爲什麼之前別人總罵我聖母。
原來生活在幸福裏的人,看到的都是這個世界美好,友善的一面。
她試圖告訴別人生活很美好,充滿希望。
卻忘了對方本就身陷泥沼,看不到曙光。
今天的便利貼,撕了又寫。
最後沒有再抄寫什麼鼓勵人心的治癒文案。
只是很認真的寫到。
【今天心情很糟糕,特別,特別,特別的糟糕。】
【但是,看見你,好像心情又會好了一點。】
【希望你看見我時,也是這樣。】
寫完又有點臉紅。
生怕自己的心動在隻言片語間泄露,被他發現。
正猶豫着要不要撕掉,紙條忽然被人搶走。
抬頭。
蕭厭一手高舉着吊瓶,另一手捏着便利貼。
視線掃過Ţŭₔ。
我忽然有點緊張。
擔心他看懂,又擔心他看不懂。
蕭厭看了半晌,臉上表情不見有什麼變化,只是默默收起了紙條。
「嗯。」
他開口,聲音很輕,「我也是。」
直到他又舉着吊瓶離開。
我才反應過來。
他的意思是——
我也是。
也是看見你時,心情會好一點。

-20-
今晚值夜班。
凌晨兩點。
我去了趟廁所,卻在路過樓梯間時,隱約聽見了動靜。
順着沒關嚴的門縫。
我看見了蕭厭。
穿着病號服,彎着身子,緊緊攥着扶手,痛到流淚的。
蕭厭。
聽見推門時,他僵硬的站直身體。
不願意讓人察覺他的脆弱。
直到我小聲喊他,「蕭厭……」
頓了很久。
他轉過身,順着扶手坐在了Ŧů₇樓梯上。
手肘搭在膝上,因之前攥的太緊,指節缺血泛白。
我蹲在他面前。
這似乎,是我第一次離的這麼近,正面打量蕭厭。
他有一張驚爲天人的臉。
清雋,秀氣,輪廓溫和。
卻因爲性子太差。
過去垂着眼看人時,總給人一種厭世的錯覺感。
「很疼嗎?」
我把手遞給他,「很疼的話,可以掐着我。」
蕭厭盯着我的手。
沒有動。
臉色卻因疼痛而變白。
他擰着眉,忍着不肯出聲。
嘴還是很硬。
「沒有。」
可不知道爲什麼,我忍了很久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蕭厭明明不該是一個好的傾訴對象。
可這一刻。
寂靜的,孤單的夜裏,我忽然忍不住,把心事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氣說給了他聽。
蕭厭聽的很安靜。
然後。
他忍着疼,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涼,掌心沁了點汗,微溼,卻並不會讓人反感。
他幾次想要開口,似乎都不知道該安慰我什麼。
最後輕聲說。
「你不是總問我,爲什麼會叫這個名字嗎?」
「其實我原本的名字更難聽。」
他垂下眼,輕描淡寫的說出自己曾經的恥辱。
「我原來的名字,叫蕭賤,不是還珠裏仗劍天涯的劍。」
「是下賤的賤。」
這是蕭厭第一次講起他的過去。
他兩歲時,媽媽發現丈夫出軌,跑去捉姦時和小三在馬路上發生爭執,車禍身亡。
他爸很快入贅小三家裏。
而蕭厭。
成了後媽眼裏最礙眼的存在。
她給他取名蕭賤。
只要她在家,他就不能上桌喫飯,只能蹲在桌邊,和狗同食,睡也在一個巨大的狗窩裏,和那條斑點狗同眠。
她極儘可能地折騰他。
而他那個軟弱的倒插門父親,只是敢怒不敢言,偶爾心疼地抱着他,也只會告訴他要忍。
這一忍,就是十幾年。
如果不是因爲後媽的歌星身份,在外要立好後媽人設,根本不會有人養他,更不會給他出錢治病。
他生病住院後,父親沒來看過他一次,後媽倒是來了兩次,每次也都是帶着人過來擺拍,蹭一波熱度。
他握着我的手,輕聲講述這些曾讓他痛苦,屈辱的過往。
兩隻手緊緊交握,卻沒什麼旖旎,只是兩個人純粹的彼此安慰。
掌心的溫度互相感染。
直到他的手也漸漸溫熱。
我眼淚落個不停,最初是因爲爸媽的事情,而現在,卻都是因爲心疼蕭厭。
他太苦,太苦了。
明明童年已經過的那麼慘,老天卻連讓他未來幸福的機會都不給。
我聽醫生談起過他的病情。
不太樂觀。
蕭厭問我又在哭什麼。
我不敢說自己對他的心疼,故意轉移話題,提起了那天看見的名爲【懨】的同省的博主。
讓我意外的是。
對方並不是蕭厭。
我給他看了那天的視頻,蕭厭掃了兩眼,遞還給我,解釋的很認真。
「不是我。」
「我遇見美好的東西,第一反應不是摧毀。」
他靜靜看着我的眼睛,語速很輕,很緩慢。
「而是守護。」
「我喜歡一朵花,不會想着摘下它,毀了它,而是隻想靜靜看着,靜待花開。」
他抬起手,替我擦眼淚。
告訴我。
「你纔不是聖母。」
「你是心軟,是善良,這是你身上最美好的品質,不用管別人怎麼說。」
「你看」,他翻過手腕給我看,上面佈滿密密麻麻的陳年舊疤。
「你說的那些話我都有聽,我沒有再自殺,也沒再傷害過自己。」
他看着我笑。
「我覺着姜護士說的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美好。」

-21-
那天凌晨,陰冷昏暗的樓梯間裏。
兩顆心互相慰藉。
成了彼此,短暫的救贖。
我們互相打氣,說等蕭厭化療過後,身體好起來了,我們一起坐車去祖國的最北邊。
一起去原始森林,一起看極光。
聊起我的家庭。
我爸一直不肯同意離婚,每天都會在家樓下守着,等着。
等我媽心軟。
他也找了我很多次,哭訴,道歉,用很多很多過去一家三口幸福的時光試圖讓我心軟。
而蕭厭得知後,只是很認真的告訴我。
【不要替你媽媽原諒他。】
蕭厭說的沒錯。
原不原諒他是媽媽的事情,我不想也不會用感情綁架她。
……
下了夜班,我搭出租車回家。
剛到樓下,便聽見了拉扯的聲音。
我媽手裏拿着外套,明顯是下樓去接我的,卻被爸爸攔在樓下。
他紅着眼,「曼如,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就真的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嗎?」
「二十多年了,說離就離,你真的捨得嗎?」
他漸漸哽咽,「你摸着良心說,除了這事我瞞了你,這二十年我可曾虧待過你?我捨不得你出去掙錢,捨不得你做家務,只想讓你在家舒心,開心,就因爲這一次錯,你就要否定我二十年的付出嗎?」
我媽平靜的看着他,聲音卻也碎的不成樣子。
「從來沒有人否定過你之前的付出。」
「這二十幾年,你對我對嬈嬈好,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但功與過不是都能相抵的。這段婚姻也不只是你一個人在付出,你愛喝酒,每次喝醉回家,哪怕凌晨我也會爬起來給你煮醒酒湯,收拾你吐了一地的地板。」
「你愛面子,我就在外面給足你面子。」
「你不喜歡我拋頭露面,我就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全心在家裏照顧女兒。」
她看着他。
「姜海,好聚好散吧,夫妻二十幾年,像個男人一樣堂堂正正的Ţû₋離開我,別讓我瞧不起你。」

-22-
爸媽最終還是離婚了。
離婚協議是我媽起擬的,作爲過錯方,我爸淨身出戶,房產和存款都留給我和媽媽。
我爸同意了。
簽字那天。
他的手顫抖的厲害,短短兩字的姓名,他歇了幾次才寫完。
我在旁邊看着,卻只覺諷刺。
原來一個人可以二十年如一日的愛你,愛這個家。
但是又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和另一個女人有了親近關係,還生了一個兒子,來延續他所謂的香火。
……
蕭厭的化療反應越來越嚴重。
嘔吐,脫髮。
他整個人爆瘦了十來斤。
本就瘦削的少年,如今下頜已經尖的嚇人。
我很心疼。
甚至,有時候進病房前,都要做足了心理準備。
第一次見他時,他割了腕,坐在破敗的小巷裏,流了滿手的血,一臉厭世,滿身消極,卻還是個散漫的好看的少年。
可是短短几月,病痛已經將他折磨的憔悴不堪。
爆瘦後顯得突兀的骨骼,因化療而脫髮,不得不剃光了的頭髮,以及愈發蒼白的臉色。
我一見到他,就忍不住想哭。
反倒還要蕭厭這個病人來安慰我。
「姜護士,你看,我這個新發型酷吧?」
「進步了,今天扎針一點都不疼。」
「我中午喫了兩碗飯,感覺餓的能喫下一頭牛。」
「給,這是我新買的巧克力,下次想哭的時候,就喫一塊,以毒攻毒。」
「姜護士啊,我今天好像看見你上次說的藍色蝴蝶了,確實很美。」
那個曾經桀驁,消極,脾氣古怪的男孩子,卻在他自己飽受折磨的日子裏,一遍又一遍,用自己的方式試圖安慰我。

-23-
「姜護士。」
我忙得幾乎腳不沾地時,忽然聽見一道隱隱耳熟的聲音。
抬頭。
卻意外的看見了周嘉嘉。
她身旁還跟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
沒了上次見面的潑辣模樣,她紅着眼看我,「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
我點頭,「蕭厭在八號病房,你們過去吧,我現在有點忙。」
「好。」
等我忙完,一抬頭卻發現她還杵在走廊裏。
「找不到病房嗎?」
「不是。」
她吸了吸鼻子,「姐,蕭厭他……是不是快……死了?」
後兩個字,她唸的很輕。
像是說出口都會嚇到自己一般。
我心裏一悶,鼻子也跟着酸了起來,「別亂說,會治好的。」
周嘉嘉低着頭,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
「蕭厭哥一直沒和我們說過實話,他就給我們說,是胃炎,住院調理一下,我……我就真的信了。」
怕被她看見我紅了的眼眶,我低頭整理着桌面,幾張紙被我翻來覆去的撥弄整齊,「他是不想讓你們跟着擔心。」
「你們,不進去看他嗎?」
兩人搖頭。
「蕭厭哥……是個很要強的人,他一直把自己當成是我和橙子的哥哥,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卻還是一直替我們遮風擋雨。」
「他很要強,不告訴我們,也是不想我們看見他現在的樣子。」
她和弟弟對視一眼,兩人都幾乎泣不成聲。
「我們決定,裝作不知道,就偷偷在病房外看看他就好。」
「我們存了一些錢,都交到了蕭厭哥的住院費裏,求求你們,給他用最好的藥,一定要救救他……」
小姑娘說着,竟想給我跪下。
我連忙攔下。
「幹什麼?這麼多人看着呢。」
「蕭厭家裏一直有交住院費,給他的藥也都用的最好的。」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綿綿不斷的哭意,「我們會盡力的。」
剛巧蕭厭按了呼叫鈴,準備換藥。
姐弟倆跟在我身後過去,一邊走,一邊很小聲很小聲的哭。
我故意沒有關病房門。
給蕭厭換藥時,他精神好了些,倚着牀頭,給我講他剛剛刷到的冷笑話。
【一個人特別愛講冷笑話,有一天他到海邊去講笑話,結果一去不復返了,爲什麼?「】
我搖搖頭。
【因爲海嘯(笑)了。】
我笑的很艱難,「真的好冷的笑話啊。」
「是吧」,蕭厭挑眉,「我也覺着。」
頓了頓。
他漫不經心地看向門口,小聲問我,「那兩個笨蛋,走了?」
我愣住,「你,都知道了?」
「嗯。」
「剛纔想去廁所,一出門就看見他倆杵在那哭。」
「要不要我把他們叫進來?」
蕭厭搖頭,「讓他們看見我這幅樣子,他倆肯定哭的更慘。」
「再說。」
他自嘲地笑了聲,「我現在這幅樣子,丟人。」
「不丟人。」
我替他蓋上被子,小聲反駁,「別這麼說自己,醫生說你現在恢復的挺好。」
「嗯,好。」

-24-
那天之後。
周嘉嘉姐弟倆幾乎每天都會過來醫院。
也不進病房,就在門口偷偷看看蕭厭。
有時會帶一些喫的喝的,叮囑我交給蕭厭,就讓我說是我買的。
但蕭厭很聰明。
沒有一次能騙過他。
三個都是很好的人,彼此這樣善意的,小心翼翼的瞞着對方。
互相關心着。
只可惜。
蕭厭的身體,並沒有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樣逐漸好轉。
化療沒能治好徹底擴散了的癌細胞。
反倒是日復一日的治療,一點一點,拖垮了他最後的精力。
蕭厭一直積極治療,逐漸旺盛的求生欲撐着他捱過了今年下了四場大雪的冬季。
明天就是立春了。
蕭厭和我約好了,明天一起喫春餅,然後一起去住院部樓下的草叢邊「踏青」。
臨睡前。
他還唸叨着,希望明天踏青時,能再看見那隻藍色的蝴蝶。

-25-
可是。
晚上九點,蕭厭忽然開始大口的嘔血,我們發現後,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送進了急救室。
可他握着我的手,卻不肯松。
他的手瘦的厲害,手背是嶙峋的骨骼與凸起的青筋,用力的,拼命的抓着我的手。
我泣不成聲。
「聽話,醫生會救你的,我在門口等你。」
「蕭厭,這麼久你都挺過來了,不要現在放棄啊。」
「明天……還要一起踏青呢,混蛋。」
他很緩慢地朝我笑了笑。
然後。
艱難地往我手裏塞了什麼。
才肯鬆手。
蕭厭被推進了急救室。
我僵硬的靠在牆壁上,像是被抽離了全部力氣,身子一點點發軟,滑下。
掌心的東西被他攥的溫熱。
硌得慌。
我攤開手掌,是一塊巧克力。
莫名地,腦中響起當初蕭厭的話:
「覺着心裏苦,想要哭的時候,就喫一塊巧克力,以苦壓苦,以毒攻毒。」
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
悶的人無法喘息。
我坐在急救室門外的地磚上。
思緒像是被人按了暫停鍵,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
不知過了都久,急救室門開。
我看見醫生走出來,雙腿卻麻木的失去了知覺,怎麼也站不起來。
蕭厭的家屬,沒有一人過來。
包括他爸。
醫生朝着我搖搖頭。
沒有,救過來。
在我身旁,週週都忍不住捂着嘴,小聲哭了起來。
相處了這麼久。
就連週週這個曾經對蕭厭這個難纏的病人避之不及的人都哭了。
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胸口悶的快要窒息。
像有千百斤重的巨石壓在心口,那麼的密不透風,那麼的無法喘息。
我麻木的推開來扶我的人,焦急的在口袋裏翻找起來。
巧克力呢?
蕭厭給我的那塊巧克力呢?
終於找到。
我顫抖着撕開包裝紙,將一整塊巧克力拼命塞進嘴裏。
蕭厭。
你說的沒錯。
以苦壓苦,人就不想要哭了。
可是,我都按着你說的做了。
你人呢?

-26-
蕭厭是個混蛋。
是個騙子。
他和我約下了立春,卻永遠留在了春天到來的前一晚。
他的離開那麼的突然,那麼的猝不及防,以摧枯拉朽之勢,結束了我的春天。
他走之後。
我再無法正視每一年的立春。
蕭厭搶救時一直沒有到場的家人,在他離世後卻來了。
那個女人在鏡頭下失聲痛哭。
說她的繼子年紀輕輕就重病去世,實在可憐。
蕭厭的窩囊父親也跪在地上,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砸。
只是。
不知道他那幾滴眼淚裏,到底有幾分是真心,又有幾分是懊悔。
他們爲蕭厭辦了一場很風光的葬禮。
爲了保持她的「好繼母」人設,還花重金給蕭厭買了一塊風水極佳的墓地。
葬禮上。
我又看見到了周嘉嘉姐弟。
她們眼裏滿是血絲,滿臉悲慟,卻都硬忍着沒有哭。
我也沒有。
因爲蕭厭說過,他最討厭看見我們哭。
他希望自己離開那天,來送他的人,都是笑的。
都能笑着告訴他——
「蕭厭,你超厲害的,你和這個世界,抗爭到了最後一刻。」
我跟着送葬隊伍去了墓地。
才後知後覺發現,我經歷了蕭厭人生中最後的所有時刻。
看他滿臉不屑的自殺。
看他積極治療。
看他被病痛折磨,失去生命,最後化爲一抔灰,葬進墳墓。
只留下墓碑上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裏的男生,有一張好看的厭世臉。
那雙眼卻滿是澄澈。

-27-
蕭厭的遺物很少。
只有一隻原本裝巧克力的鐵盒。
裏面是數十張,小心珍藏的便利貼。
是我寫給他的所有話。
我顫抖着拿起紙條,才發現他在每一張後面都寫了回應。
字跡如他,遒勁有力。
【自從遇見姜護士,生活比我想象的還要美好一些。】
【今天聽見隔壁牀的阿姨誇姜護士了。誇她溫柔,善良,還很漂亮。我覺着阿姨說的對。】
【今天看見了姜護士說的藍色蝴蝶。很漂亮。如果我沒那麼幸運的被治好了病,希望我能變成一隻藍色蝴蝶,再去看姜護士一次。】
【今晚看見流星了。可惜姜護士沒在。】
【其實我騙了她,我沒有許兩個願,我這副身體許願也是浪費,我只希望讓姜護士一輩子都能幸福。】
……
每一張。
都寫滿了他不曾宣之於口的回應。
幾十張便利貼,他不曾說過一字喜歡,可喜歡卻在每一字的落筆處,振聾發聵。
這個笨蛋。
混蛋。
總是惹的我哭。

-28-
蕭厭的遺物裏。
還有一封不知提前多久寫好的遺書。
是很正式的那種信封。
封面書寫:姜護士親啓。
我做了很久的思想準備,才顫抖着拆開信。
又用了很長時間,一點,一點的看完。
姜護ŧùₜ士,很遺憾的說,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人在設想自己離開後的場景時,難免矯情。
忍不住寫一句。
好遺憾啊。
好遺憾,在我最痛苦,最無能爲力的時刻,遇見了讓我想要爲了她活下去的人。
可當你看見這封信,證明我還是失敗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姜護士時。
因爲心軟,告訴了自己的地址,等了沒一會,就看見一個冒失的,可愛的女孩子慌張的跑進了小巷。
不知道爲什麼。
那一刻。
對這個世界毫無眷戀的我,忽然,就有點不想死了。
爲了逗你,嘴欠的喊了你阿姨。
事後想想,自己就像上學時故意逗喜歡的女同學的小屁孩。
又壞又傻。
那次說你聖母,是口不擇言。
鄭重的給姜護士道一句歉。
對不起。
你從來不是什麼聖母。
你是特別特別乾淨的女孩子,善良是你最美好最寶貴的品質,不該被人嘲諷。
謝謝你啊,姜護士,讓我在人生最後的一段日子裏,感受到了世界上的美好。
那次。
公交車上,你問我嘉嘉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明知你只是隨口一問,也明知自己這個快死的廢物不會和你有任何關係,但我還是忍不住給你解釋。
她只是小妹妹。
不是我女朋友。
因爲,不想姜護士誤會我喜歡別的女孩子。
想說的話太多,紙張太淺。
就到此爲止吧。
希望。
姜護士這一生能夠長命百歲。
萬事勝意。
能夠遇見一個特別特別喜歡姜護士的人,保護好你的善良。
落款——
蕭厭。

-29-
爸媽離婚後。
我媽時隔二十年,已經沒辦法重拾舊業,但她審美一直在線,最後自己開了一間服裝店。
沒有僱店員。
進貨,擺貨,銷售,衛生都是她一個人。
比起那二十年的閒適,的確辛苦。
但她很快適應了這種忙碌,並樂在其中。
有天。
我休假在店裏陪媽媽時,我爸來了。
看着忙前忙後的我媽。
他心疼的眼眶泛紅。
「曼如,我們復婚吧。」
「你……何必這樣折騰自己呢?」
直到把客人送出店門,我媽纔看了他一眼,「誰說我折騰了?」
「現在的生活我很滿意,很充實。」
落地鏡裏折射出我爸的身影。
短短几月,他暴瘦許多,甚至長了不少白頭髮,憔悴不堪,將自己折磨的不成樣子。
「但我後悔了。」
他哽咽,「我真的後悔了,曼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我已經和她們斷了,兒子我也不要了,我只要你和女兒,行嗎?」
說着,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展開,竟是一份公證過的親子關係斷絕書。
是他和他那兒子的。
「曼如,這麼多年,你比誰都清楚我有多愛你,我沒有你活不下去的……」
「但我能活下去。」
我媽看見那張紙後,臉色徹底冷了下去。
甚至。
第一次,看向他的眼神裏帶着瞧不起。
她推開玻璃門,多一句話都不肯再和他說。
「慢走,不送。」
我爸僵持了很久,最終還是敗在了我媽的注視下。
他收起那張寫盡他半生荒唐的紙,轉身走了。
每走一步。
肩膀便垮下一分。
最終停在街角,背對着店門的方向,以手捂臉,哭了起來。
因爲他知道。
我媽永遠,永遠都不會回頭了。

-30-
蕭厭離開後很久。
我才鼓起勇氣登陸了當初的短視頻賬號。
出乎意料的。
後來的消息沒有了罵評。
都是在鼓勵我。
或者,向我尋求心理幫助。
【姐姐,我今天被校園霸凌了,我不敢反抗,可是我好難過……】
【姐姐,爲什麼 X 哥哥很久沒有消息了,他的病治好了嗎?】
我有些錯愕。
又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顫抖着點進當初的評論區。
發現,有一個 ID 爲【X】的人,耐心的,每一層樓都不落的回覆着。
幫我解釋。
替我勸他們。
甚至,爲了勸人,他將自己從不願意讓人知道的傷疤,一遍又一遍的撕開,翻給別人看。
告訴他們———
瞧,曾經的我,比你們任何人都厭惡這個世界。
可是,那個姐姐的出現,讓我原諒了這個世界對我所有的惡意。
我是一片荒野,遇見她,荒蕪的世界纔有了生機,長出草原。
她不是聖母,她是個特別特別特別善良的女孩子。
懇求你們,不要再罵她了。
她會偷偷哭鼻子的。
而翻看他評論的時間,多半都是深夜,也是他每晚最痛苦,最疼的那段時間。
那條視頻,也因爲這些評論,小火了一把。
我的賬號私信裏,每天都有很多人在問我蕭厭的情況。
思來想去。
我還是發了一條視頻。
告訴大家——
【很抱歉,X 他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走在了冬季的最後一天,所以,以後的他, 應該每一個明天都是春天。】
【如果他看見那些回覆, 也會很開心的, 謝謝大家。】
發完這條視頻。
我去街角的花店買了一束花, 坐車去了墓園。
路上, 手機震動, 我收到一條推送的新聞。
上面提到的歌星名字,有點耳熟。
我愣了會,纔想起, 新聞裏報導的患癌的女歌手宋佳妮, 正是蕭厭的繼母。
我強忍激動, 點進新聞。
果然是她。
新聞配圖是狗仔在醫院偷拍的照片, 宋佳妮拿着診斷單, 整個人面無血色,幾乎癱軟在地,全靠身旁的工作人員攙扶。
新據知情人士爆料,宋佳妮是淋巴癌,晚期,已經徹底擴散全身。
基本沒什麼活頭。
墓園裏。
這是我第一次,鼓足勇氣來看他。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和風煦日,晴空萬里。
我擦淨的墓碑上落的灰,在墳前放下鮮花,還有一盒未拆封的巧克力。
「我來看你了。」
我輕聲的絮叨着, 「我最近長胖了一點點,但是你還沒變樣子。」
「給你讀一則新聞,好不好?」
「蕭厭, 你聽見了也會很開心吧, 欺辱了你那麼多年的人,終於迎來了她的現世報。只可惜,你活着的時候沒有看到。」
「現在的 23 牀住的是一位阿姨,她人可溫柔了,還偷偷給我塞過奶糖喫。」
「我昨天撿了一隻流浪貓, 是隻小橘花貓,可溫馴了。」
明明都是些很小的事情。
可說到最後, 難免哽咽。
「我今天遇見一個男孩子, 長得很帥, 我好像對他一見鍾情了。」
「他長的還有點像你。」
「騙你的。」
我很輕很輕的觸碰着墓碑上他的照片, 「我今天沒遇見別的男孩子,只看見了你。」
黑白照片上,那個叫蕭厭的男孩子永遠定格在了最好看的年紀。
眼神恣意。
我抬頭時,忽然看見空中飛來一隻蝴蝶。
藍色的。
它落在墓碑旁, 駐足,不知道是不是在凝視着我,久久不願離去。
我瞬間鼻酸。
「蕭厭,是你嗎?」
蝴蝶當然不會回答我。
但是。
那隻藍色的蝴蝶在墓碑旁駐足很久, 然後, 在我頭頂盤旋兩圈,最後飛遠,直至消失不見。
我莫名想起, 蕭厭曾寫在便利貼背後的回應:
【如果我沒那麼幸運的治好了病,希望我能變成一隻藍色蝴蝶,再去看姜護士一次。】
我看見你了。
混蛋。
這次沒有食言。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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