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溫玉

我相中了父親身邊年輕俊美的副官。
那時我並不知,他已有娃娃親。
婚後五年,他成了權傾一方的軍閥。
找到失散的青梅,執意娶她爲妻。
言語裏盡是惱恨:
「若非你執意要嫁,我妻始終只會是初梨一人。」
我傷心難忍,默默買了去上海的船票。
後來,一日又一日。
夏槐川終於忍不住,要親自接人回來。
卻看見了刊登報上的離婚聲明。

-1-
夏槐川帶回青梅這日。
偏不巧,是他的生辰。
此前我足足忙活了一個月。
請人爲他裁製新衣、重金禮聘名角唱戲、寫下五百封邀請函……
可那日——
他失蹤了。
整整一個白日,我疲於迎來送往,焦急他的安危。
而他正同青梅溫存纏綿,道不盡相思苦。
不知情的我,還強撐着微笑,同貴客一一編出託辭。
「督軍昨兒說,覓得了法國的波爾多梨,要親自送來,想來路上耽擱了。」
衆人紛紛舉杯含笑:
「督軍真疼愛夫人,千金運梨,只爲博夫人歡心。」
也就是這時,宴會廳門口一陣譁然。
我回首,瞧見士兵簇擁之中,身着筆挺軍裝的修長身影。
顧不上儀態,我穿過熙攘人羣,朝着他奔去,只想確認他是否安然。
卻對上了一雙如視仇人的冰冷眼眸。
還有依偎在他身側,恰似嬌柔菟絲花的柔弱女子。
「正巧渝城的各界名流都在。」
夏槐川掃視滿堂賓客,薄脣微勾,繼而說道:
「七日之後,我將迎娶沈初梨爲妻。
「我與初梨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還望婚禮之上,各位貴賓大駕光臨。」
我如遭雷劈,呆立原地。
所有Ťũ₁人目光落在我身上,憐憫的、看戲的、嘲弄的……
滿堂祝賀聲裏,夏槐川踩着軍靴ẗūₐ走來,居高臨下地俯身。
掐住我下巴,逼着我對視。
Ṫúₐ語氣分外冰冷:
「二姨太,莫不是忘了禮數?不知給夫人行禮?」

-2-
不出一日,消息隨着報紙飛遍渝城。
人人笑話我淪爲妾室,感嘆有情人終成眷屬。
沈初梨這些年淪落賣唱。
夏槐川憐惜她,一門心思想要補償。
聽丫鬟曉玥講:
「督軍讓那女人搬進了辦公樓同住……
「督軍請了何記的掌櫃,陪着看了一天的婚紗……」
「督軍帶人去鳳祥和,親自挑了一天的首飾……」
這些事,我們成婚時,他從未做過。
原來,軍務繁忙是假。
只是,我不值得。
……
我傷心了整整三日。
第四日頂着紅腫的眼睛醒來。
正值寒冬將去,窗外梨花,一夜繁開。
我恍惚憶起。
曾有人在滿堂鬨笑裏,堅定地說:
「十八房姨太太有什麼意思?我只要一人,白首到老。」
我知道,這段五年的婚姻,該結束了。

-3-
午後。
夏槐川剛檢閱完軍隊,就匆匆趕回督軍府陪沈初梨。
戎裝還沾着雪。
整個西南聞風喪膽的軍閥,躬身給端坐的女人編辮子。
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淺淺笑意。
「嘶——夏槐川,你弄疼我了。」
女人嗔怪一聲,轉頭親暱地拍男人的手臂。
她瞧見了門口的我,嬌怯地縮進身後男人的懷裏。
夏槐川眼神瞬間冷下來,嗓音疏離:
「有事?」
我垂眸掩下神傷。
整整五年,他冷淡至極,原來並非本性使然,只是不愛。
我開口,嗓音沙啞:
「有親人要去往上海,身份特殊,須得一封通行證。」
我說話時,夏槐川垂眸。
拿慣了槍的手,嫺熟地在辮尾繫上紅髮繩。
聽見我的話,英挺的眉骨皺起,語氣冷淡:
「這般小事,往後不必再來煩我。」
隨即接過鋼筆,在我手中的文件簽下字。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沈初梨身上。
甚至未曾察覺,我用袖口遮掩的名字。
是「宋溫玉」。
我轉身離開,有些落寞。
身後傳來沈初梨柔柔的嗓音。
「槐川,把手上的紅繩解了吧。
「七年前送你的,快磨爛了還戴着,也不怕旁人笑話。」
心口突然一陣刺痛。
這紅繩……
原來如此。

-4-
五年前,新婚燕爾,夏槐川主動請纓出兵。
我一步一叩首,沿着千級臺階登上寺廟,爲他求得平安符。
他沒接,挽起袖子。
露出的手腕上,纏着女子的紅髮繩。
他說:「母親遺物已能庇佑平安,無需再添。」
原來,那並非母親的遺物。
少年遠去參軍,心上人剪斷髮繩。
一半絞着她的辮子,一半牽着他的心臟。
他許諾,國家安定之日,定回來娶她。
那……
夏槐川,在你心裏。
陪你從籍籍無名到功成名就的宋溫玉,究竟又算什麼?
五年相伴。
她知你冷暖,寒有秋衣,熱有涼飲。
她知你心志,雖喜靜少言,卻逼着自己周旋名流,爲你拓寬人脈。
她這輩子嬌生慣養,但被你的仇敵擄去,整整七日,針扎指尖、坐老虎凳……
七尺男兒都痛哭招供,她卻緊咬牙關,隻字未吐。
這樣的她。
只算得上你和她戲裏,拆散苦命鴛鴦的惡人嗎?

-5-
我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
讓曉玥一早出門,買了最近的船票。
三日後,恰是他們大婚之日。
又將夏槐川從前所贈之物,一一收起。
不多,一個小皮箱足以裝下。
「太太,這也要當掉嗎?
「這是督軍當初親自給您打的婚戒啊。」
曉玥問道。
我苦笑一下,點點頭。
她紅了眼,夾着哭音說:
「督軍真是沒長眼。
「咱們小姐相貌、才學、品行,哪樣不是一等一的。
「那個女人,堂子裏出來的,什麼都不懂!」
「不可妄語。」
我止住了她的話頭,怕小姑娘惹出禍端。
等曉玥去了當鋪。
窗外忽然飄起梨花,如霰如雪。
我猛地想起什麼,抬手摘下鬢邊的梨蕊珠花。
手指漸漸收緊。
許久,才長嘆一聲,鬆了手。
手心被珠花下的金屬夾刺傷,現出一抹血色。

-6-
離開前兩日,我去了法無寺,將當掉的錢悉數捐掉。
寺廟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孩子。
爲感謝,住持贈我開過光的護身符。
抬腳跨出院門時。
一衆騎兵,風馳電掣般馳至寺廟前。
爲首之人,正是夏槐川。
香客紛紛避讓,擁擠的道路讓出空地。
夏槐川身着筆挺軍裝,勒住繮繩,利落地翻身下馬,軍靴穩穩踏在地上。
他伸出雙手。
劍眉之下,薄脣微揚:
「放心,有我接着。」
馬背上,沈梨初面若桃花,笑意盈盈地跌落他懷中。
北風乍起。
我緊了緊披肩,捂着嘴低低咳了聲。
「二姨太,你怎麼在這兒?」
沈梨初突然轉頭看向我,嬌聲問道。
「二姨太」三個字,她咬得很深。
夏槐川目光冷峻地打量着我,落在我手中的護身符上。
當着一衆好事者的面,絲毫不留情面:
「這護身符,我說過不需要,你既求來了,便獻給夫人吧。」
本來也不是給他的,聽他這般說,我還是止不住難過。
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不行……」
夏槐川沒說什麼,比了比手勢。
身旁的勤務兵,端着槍,趾高氣揚地逼近。
「得罪了,二姨太。」
我看着夏槐川,突然笑了,鬆了手。
護身符掉在地上。
我邁步離開。
擦肩而過時,卻被一把拽住手腕。
夏槐川垂下眼睫,冷冷睨着我。
皮質手套冰涼刺骨,力道大到像要捏碎腕骨。
「去,撿起來。」
「槐川……」
沈初梨扯了扯他的袖子,怯生生地說:
「宋家小姐不願讓我進門,不給就算了。」
鉗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多了幾分。
夏槐川忽然像是察覺到什麼。
喉結滾動,像審問奸細般逼問:
「你手上的婚戒呢?」
我怔愣住,沒想到他竟會留意到。
隨口騙他:「圈口斷了,叫人修補去了。」
他凸起的眉骨微展。
身後,沈梨初嘴角撇了下來。
變故就是那一瞬發生的。

-7-
剎那間,槍聲大作。
夏槐川重重地丟開我,任由我踉蹌着摔倒在地,手心擦出血痕。
槍聲、尖叫、哭聲……
混成一團。
我眨着酸紅的眼眶,清楚地看見。
他以自身血肉爲盾牌,將沈初梨緊緊護在懷中。
子彈貫穿了他的肩膀。
殷紅的鮮血迅速洇染了普魯士藍的軍裝。
他只抿緊了脣,眉頭都沒皺一下。
一手按着懷中人的後腦,另一手迅速掏出勃朗寧反擊。
片刻之間,硝煙散盡。
士兵們將方纔隱匿在香客中的殺手,押成一排。
夏槐川收起配槍,神色冷峻如煞神,下令道:
「押回警務局,我要親自審問。」
沈梨初失聲驚呼:「槐川!你的肩膀!」
夏槐川抬手輕撫她的髮絲,柔聲安慰:
「無妨,快離開這。」
「那二姨太呢?要帶她一起嗎?她也受傷了。」
夏槐川冷冷地瞥過來。
對我滿身的狼狽視而不見。
踩着軍靴,徑直從我面前走過,頭也不回地離去。
心裏最後一絲留戀,也煙消殆盡了。
回了督軍府,我院裏的丫鬟奶媽都不見蹤影。

-8-
管家回我,面有不忍:
「夫人……督軍抓了所有人,去了警務局。」
我身形一晃,險些站立不穩。
警務局,那是喫人的地方。
再嘴硬的奸細也會皮開肉綻,張口說話。
我在辦公樓外等了許久。
披肩上積了一重雪,纔有勤務兵打開大門。
沙發上,夏槐川袒露着精壯的上身,胸前裹了一圈繃帶。
他懷裏,沈初梨旗袍領口凌亂,雙頰緋紅。
我直直地盯着他,張開快凍冰的脣:
「夏槐川……
「你把她們放了,你清楚與我無關。」
男人充耳不聞。
若無其事地俯身,吻住沈初梨的雙脣。
脣齒交纏,水聲曖昧。
在沈初梨的嬌嗔裏結束。
「槐川,二姨太看着呢。」
他這才撩起薄薄的眼皮看過來,語氣冷淡:
「等我審問結果出來,自然放她們回去。」
我咬緊下脣。
兩年前,父親去世。
他收攏了父親大批部下,還擴張了勢力範圍。
如今我好像真沒什麼可威脅他,連命也是。
「徐老……
「帶二姨太出去,半小時後人會送回。」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
夏槐川說完那話,就起身離開,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他身後,沈初梨陰沉地剜了我一眼。
直到管家遞過來手帕,我才反應過來,臉上滿是溼淚。
回去路上,老管家勸我:
「夫人,老奴瞧得出,督軍心裏有您。
「您一掉淚,督軍這不就心軟了。
「只是沈家於他有恩,他負了沈小姐,讓她淪落爲歌女,沈家二老也遭遇不測,他心裏愧疚。
「且等些時日再看……」
我聽着他絮叨,蒼涼笑笑,沒接話。
誰都明白,夏槐川此番是在殺雞儆猴。
他太在乎她,捨不得她受半點傷害。
他是在警告我,但凡敢動她,下場當如此。
老管家又幽幽嘆了口氣:
「夫人這樣的聰慧溫婉女子,督軍定是要悔的。」

-9-
那夜,不知爲何。
我想起了同夏槐川最快樂的日子。
十八歲的宋溫玉,見慣了政要權貴妻妾成羣,將女人視作賤物。
生了青燈古佛的心思。
只有父親身邊這位副官,與衆不同。
他長相俊美,身手不凡,智謀過人,深得父親器重。
更難得的是。
每次發了軍餉,別的軍官勾肩搭背去喫花酒。
獨有他,拿着不多的銀元,去買七粒珍珠。
值班室裏,英氣逼人的青年,低垂眼眸。
專注地將一顆顆珍珠串成梨蕊模樣。
一日,我佯裝路過,不經意地問道。
「夏副官這是給心上人做的吧?」
青年抬起頭,古井無波的漆黑眼眸撞進我眼中。
我忐忑不安等一個回答。
許久,聽他輕聲說:
「我想……小姐戴着,必定很好看。」
我太過開心,以至於沒注意到。
他捏着珠花的指節蜷起,指骨用力到泛白。
……
那日,得知我有了心上人。
父親喜出望外,念着總算不想做尼姑了。
知道我喜歡上梨花,他親自挑了一株枝繁葉茂的梨樹,種在我房前。
他那麼欣喜,女兒終於有所依靠。
直到死那天,還把夏槐川叫到病牀前。
掐着最後一口氣,死死抓着他手臂:
「夏小子,要不是溫玉三年前看上你,你怎麼能有今天。
「你要好好待她,不然老子做鬼都不放過你,聽到了嗎?」
夏槐川拉過我的手,放在手心攥住,他說:
「好。」

-10-
離開前一日。
晨起梳妝,我攥緊了梨蕊珠花。
雙眼痠澀難抑。
五年婚姻,他心裏始終有人。
可我還是會想問。
親自給我戴上珠花時,紅透的耳根,也是能僞裝的嗎?
「我做了督軍夫人,這府裏哪樣不是我的?
「別說這梨枝,就是你家二姨太,我也能說打得就打得。」
門外傳來沈初梨的嗓音。
我走出去,瞬間渾身血液逆流。
幾個長工架着梯子,拿着斧子。
一斧又一斧,父親爲我親手種下的梨樹,殘枝紛飛。
梨樹前,沈初梨手搖羽扇,笑意盈盈。
她身前,曉玥跪在地上,左臉高高腫起。
我衝上去,抬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誰許你動這棵樹了,未經主人允許,擅自毀壞他人之物,你還有沒有教養?」
沈初梨不可置信地捂着臉。
抖着脣說了半天你。
最後眼睛一紅,嗓音委屈至極:
「姐姐何必這麼生氣,我只是想摘些梨花,裝點下婚禮。
「我知道,姐姐不樂意槐川娶我進門。」
我一邊扶着曉玥起身,一邊冷冷嘲諷:
「你比我老三歲,怎麼好意思叫我姐姐?」
「宋溫玉,我以爲昨日的教訓已經夠了。」
夏槐川冷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掠過我,眉頭緊皺,輕輕撫摸沈初梨的臉頰。
側頭厲聲呵責:
「不過是一棵樹,你既爲妾,理當懂得尊卑。
「只要初梨高興,整根樹拔了,你也沒權置喙。」
不過是一棵樹……
他全然忘了。
我從前有多喜歡這棵梨樹。
每半旬摘下梨枝,放在我們牀頭,他的辦公桌上。
現在,他滿心滿眼,全是沈初梨。
夏槐川,我可以不要。
但父親親自種的樹,不行。
我展開手臂擋在梨樹前,嚥下所有情緒,平靜地說:
「夏槐川,你要是敢動,我會恨你一輩子。」
他眉眼微動,動了動嘴脣。
一旁的沈初梨像是察覺到什麼,眼睛一轉,指着我頭頂說:
「槐川,姐姐頭上的珠花,是不是就是你三年前寫信說要送我的?」
她突然哭了出來。
「肯定是!跟你說的一模一樣。
「那時候你寫信說丟了,我哭了好久,唸了整整三年,原來是被人搶了。」
我如遭雷擊,死死盯着夏槐川。
他下頜緊繃,半晌,喉結滾動,嗯了一聲。
「無事,我再爲你——」
他的話被打斷。
我扯下珠花,顧不得髮絲被扯痛,徑直扯爛,狠狠扔到兩人臉上。
珍珠散落一地。
沈初梨發出尖叫。
夏槐川沉下臉,冷冷警告:
「宋溫玉,你要還想在這督軍府做姨太太。
「現在就收起你大小姐的脾氣,立刻給初梨道歉。」
我不再理會他,強忍着淚水,提起裙襬跑回房間。
我小心翼翼地在玻璃渣裏找糖喫,到頭來,連笑着含化的糖也是割傷五臟六腑的碎玻璃。
夏槐川,你讓我五年婚姻,輸得好徹底。

-11-
過了會,曉玥抱着一支梨花進來。
一如往常,插入花瓶中。
「丟了吧,以後都不用再去摘梨枝了。」
喘息了片刻,我繼續吩咐:
「拿紙筆來。」
我攥着鋼筆,一筆一劃寫下離婚書。
去了開報社的許太太家中,託她一個月後登報聲明。
又僱了長工,當天下午就把梨樹連根拔起,移栽到了錦江旁。
忙完這一切,已是深夜。
我身心俱疲,剛解了旗袍釦子,一個陰冷的聲音突兀響起。
「宋溫玉,明日是我同初梨大婚的日子。」
循聲看去。
夏槐川坐在沙發上,雙手交疊,指骨緊扣。
眉眼陰鷙地鎖住我。
我係上釦子,自嘲笑笑:
「怎麼,督軍還要我親自送上祝福?」
「……我知曉你不痛快,但得忍着。」
說着,夏槐川起身走到我身後。
他貼得很近,近到我能嗅到酒氣,混着沈初梨慣用的脂粉香。
指腹的槍繭劃過我脖頸,極富掌控欲地摩挲着。
「宋令恩死了,你今後不再是宋家大小姐,只是我夏槐川的妾。
「你乖乖的,別對初梨動什麼歪心思。
「我保你依舊能享盡榮華富貴。」
說這話時,他手掌下移。
手臂、腰側、臀線……
將一個冰涼的物件套上了我的無名指。
接着,青筋凸起的手臂緊緊攬住我腰身。
貼着我耳邊沉聲道:
「宋溫玉,別再耍這些小性子,故意弄丟戒指、爲難初梨。
「沒用的,我的妻子,只能是初梨。」
我抬起手,看見熟悉的銀戒。
有些詫異和好笑。
我從前太遷就他,以至於到現在,他竟然還以爲,我仍舊求着他迴心。
「妾身明白。」
這話不知哪裏惹惱了他。
夏槐川突然抱着我腰,扔到牀上。
膝蓋頂入分開雙腿,俯身壓下來:
我被摔得腦子發矇,眼角溢出淚水。
「你瘋了嗎!」
他沒說話,粗喘着。
像是竭力剋制什麼。
向後梳起的頭髮垂落幾絲。
雙眼猩紅,像被囚禁的困獸。
可是夏槐川。
明日迎娶嬌妻,此生功成名就。
還有什麼能困住你呢?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突然,門被扣了三聲。
怯生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督軍……太太找不見您,急着等您回去。」
夏槐川渾身一僵。
撐着手臂起身。
眼神一寸寸變爲我熟悉的冰冷。
踏出門檻前,他頭也不回,冷不丁地吩咐:
「明天一整天,你乖乖待在屋裏,別出現在宴會上。」
我沉默着,沒有回他。

-12-
大婚當日。
離去時,我挽着低髻,一襲素白旗袍。
竟出奇地輕鬆。
轎子外,路人議論:
「督軍對新夫人寵得厲害,紅綢從督軍府鋪到法租界,比迎宋家大小姐氣派多了!」
確實有排面。
光迎賓的轎車就備了一百輛。
紅毯旁的鳶尾花都是從法國航運過來。
不像我們的婚禮。
他忙於軍務,連面也很少見。
……
日落時分,終於到了港口。
我隨人羣登上輪船,扶舷回望。
曉玥問:「小姐是捨不得?」
我只是笑了笑說:「風景很美。」
日暮西沉,整座城市氤氳在金色霧氣中。
不像黃昏,倒像初晨。
……
婚禮現場,賓客滿座。
年少的戀人穿着婚紗,爲夏槐川整理軍裝領口。
滿頭珠寶,把那張小家碧玉的臉,襯得格外精貴。
有那麼一瞬,他卻分神了。
想起宋溫玉不着妝飾,安靜地在書房一角看書的模樣。
冰清玉潔,嫺靜安雅。
就像當年他還落魄時,一衆同僚口中說的。
「大小姐長得可跟嫦娥似的,天上來的。」
等沈初梨離開,他故作隨意地問管家:
「夫人……二姨太在房裏嗎?」
管家答:「二姨太身ƭú₉體不適,一早看病去了。」
夏槐川心頭一咯噔,擰起眉。
正要吩咐副官去查看,禮儀先生催促:
「督軍,該入場了。」
夏槐川壓下那陣無名的慌亂,從容地走進了宴會廳。
不急這一時。
再說,宋溫玉真的生病了?
大概只是爲了見他的把戲。
她早不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大小姐,只是一個離不開他的女人。

-13-
歷經八天舟車奔波,我抵達上海。
警察署署長夫人,也是我姑媽,親自來接我。
姑媽心疼我,讓我定要先住下。
卸下督軍夫人身份,生活清閒許多。
我每日讀書看報、撫琴聽曲。
閒時打理父親留下的產業。
再沒了一日接一日的宴會,永遠處理不完的家中雜事。
偶爾夜裏聽見汽車聲,我還是會驚醒。
以爲同過去幾千個日夜一樣,夏槐川處理完軍務很晚回來。
我該撐着疲倦的身子起身。
對着他那張剛殺過人的冷臉,笑臉相迎,噓寒問暖。
可如今,我只是閉上眼,又沉沉睡去。
收到夏槐川的信,已是到上海的兩週後。

-14-
姑媽拉過我的手,遞給我信。
「不想看就別看,到了上海這地界,他夏槐川可翻不起浪。」
我笑笑,說是無妨。
打開信封,隨手將裏頭的銀戒丟到一旁,展開信紙。
只有筆力蒼勁的兩個字——
「速歸。」
……
我扯了扯嘴角。
他還是這般惜字如金。
我連信也懶得回了。
還有三日,報社會刊登離婚聲明。
如今我離開他的勢力範圍,又身在警察署。
他奈何不了我。

-15-
發現宋溫玉離開,是新婚的第二日。
彼時春陽乍暖,穿冬靴已嫌燥熱。
夏槐川想問她,她去年在巴黎定製的鱷魚皮軍靴放在何處。
可屋裏沒有人。
角落的書桌上,還放着縫到一半的鞋墊。
什麼都在,除了宋溫玉。
他心中湧起不祥預感,卻又自我寬慰多慮了。
叫來管家問。
管家有些爲難:「眼看開春,夫人……二姨太半月前就說,要開庫房整理春衣。
「但上週又說不急,鑰匙也是姨太太在管着。」
夏槐川心一下子懸空。
顧不得還約了雲南的大煙商會面,叫來副官,下令盤查渝城要道。
一旦發現宋溫玉,即刻押回!
「槐川,宋小姐不過是鬧脾氣罷了。」
沈初梨在旁輕笑:
「宋小姐也是,都是入了門的女人了,還使千金小姐性子,扔下一家子不管。」
夏槐川這才回過神。
是了,他向來知Ṫū₈道,宋溫玉有多愛他。
她怎麼可能,真的走。
接下來的日子,督軍府亂作一團。
沈初梨招待貴賓時出盡洋相,夏槐川不得不出面收拾殘局。
她對不同場合的着裝禮儀一竅不通,夏槐川無奈,諸多瑣事只能親力親爲。
這些事,是宋溫玉在時,從未有過的。
一日又一日,夏槐川在等。
等來了宋溫玉投奔姑母的消息。
等來了她今日聽曲、明日看評書的消息。
愈等愈焦躁。
直到等來了——
離婚聲明。
他指骨收緊,手中的報紙發出不堪承受的撕裂聲。
陰沉的臉,駭得周圍軍官紛紛低頭。
「去,備車,我親自去上海抓人!」
他迅速召集心腹,部署好半個月的軍務。
挑了一批精銳,風風火火出門。
甚至顧不得身後,沈初梨一聲又一聲的哀切挽留。

-16-
我萬沒料到,夏槐川竟瘋狂到追到上海,還當街劫人。
汽車內,我的嘴被布團堵住。
夏槐川就在一旁,側臉冷峻,黑眸緊緊盯着我。
他這些年身處高位,不說話時自帶煞氣。
眼底下濃重的烏青,更添幾分可怖。
明明是陽春三月,驚得我渾身冷汗。
車至城郊小路,他才解開布團,陰森森道::
「想清楚再開口,要麼活着回渝城,要麼死在這兒。」
這是什麼選擇,恐懼消了,一股火氣上來。
我硬生生氣笑了。
「那死吧,這五年,算我認錯人。」
夏槐川額角青筋跳動,不疾不徐的聲線壓着怒火:
「宋溫玉,你究竟在鬧什麼。
「一聲不吭跑到上海,就因爲我娶了初梨?
「你有何資格鬧?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親欠初梨家兩條人命。」
我又驚又懵:
「這跟我和父親有什麼關係?」
他冷哼一聲:
「你當初讓父親派兵,害得初梨家破人亡,被賣進堂子,以爲無人會知曉嗎?」
自己和父親平白遭此污衊,我再忍不下了。
「絕無此事!我連此人的存在都不知道,父親更不可能因爲此等小事害人全家性命!」
我反應過來,冷笑一聲。
「是沈初梨同你說的?」
他沉默不語。
「夏槐川,我父親對你有知遇之恩,我又與你有五年夫妻情分。
「就憑她一張嘴,你不調查就認定是我們害她?
「就爲這,你就在生辰上當着所有人的面,逼着我給她行禮?
「就爲這,你就能狠心忘了婚禮上的承諾,逼着我做妾,任由她騎在我頭上欺負我?」
我撩起旗袍袖子,露出手臂上猙獰的傷疤。
「當年被抓,火鉗燙着手臂,我都沒說出你的行蹤。
「因爲信你,信你一定會帶着人來救我。
「現在……
「我後悔了。」
夏槐川眼裏閃過心疼。
抿緊脣,雙手死死交疊。
用力到指骨見紅,滲出血。
幾番張口,他才終於開口:
「我那時確實氣上頭了。
「溫玉,你不知,我雙親早逝,是初梨父母救了我,我又同她一起長大——」
「夏槐川,我不在乎。」
我冷冷打斷了他。
「我不在乎你們的事,也絕不會回去!
「你但凡有點ƭůₚ良知,就該放了我。」
他別開臉,神色閃過痛楚,許久問道:
「確定……不回?」
我反問他:
「回去做什麼?你捨得讓沈初梨做姨太太?」
他又沉默了。
一ṱų₄股強烈的噁心湧到嗓子眼,我不管不顧地去搶他腰間的配槍。
「我宋溫玉絕不做妾,你要不就在這一槍子崩了我!」
夏槐川死死按住槍,壓住我的腰,嗓音在抖:
「溫玉……別這樣。」
……
被放下車後,我撐着虛軟的身子,看着車子遠去。
還好,我賭對了。
夏槐川念着舊情,捨不得殺我。

-17-
此後,無論我身處何方。
時常收到匿名禮物。
不是稀世珠寶,就是流落名畫……
我僅瞥一眼,便轉手高價售出。
三年後,上海淪陷,我輾轉逃去最近的渝城。
在朋友的聚會上,不期然撞見了熟人。
女人倚牆而立,抽着水煙,神色迷離。
脣上豔麗的口紅和渾身珠光,反倒襯得臉色愈發蒼白。
我皺了皺眉,快步離開。
「宋溫玉?」
她叫住了我。
我定睛一看。
竟是沈初梨。
她眯起眼,上下打量我。
突然勾起脣,伸出手。
五根手指戴滿碩大戒指。
「宋小姐,後悔當年走了嗎?你要留在槐川身邊,這些,也可以是你的。」
我沒回她,只平靜地勸道:
「鴉片害人,儘早戒了吧。」
她咬了咬脣,眼一點點紅了,低聲說:
「可我後悔了。」
我微微一怔。
許是鴉片的刺激,又或是長久無人傾訴。
沈初梨拉着我走進無人的會客廳。
抽抽噎噎地哭訴夏槐川這些年對她的冷落。
「他只拿錢財哄我,平日裏連話都不願多說。
「你看,連我染上大煙,他也不聞不問。」
說着,又吸了口水煙,淚水滾落。
面對這個曾破壞我婚姻的女人,我竟恨不起來。
只像個冷眼隔岸觀火的看客。
說着說着,她突然死死掐着我手臂。
「都怪你,宋溫玉!
「你從我這偷走了他五年,還要偷走他一輩子!」
我拍開了她手。
嫌惡又冷淡地說:
「沈初梨,沒人逼夏槐川。
「我父親從未過問他是否娶我。
「是他,在我父親門前跪了一天一夜。」
這三年,我偶爾回想這段失敗的婚姻。
會迷惑,夏槐川明明有心上人,爲何還求娶我,又爲何婚後如此冷淡?
後來想,他那樣的人。
從軍不過四年,就從無名小卒做到父親副官。
必定對權勢野心勃勃。
所以,青梅和權勢,他選擇了後者。
但愧疚拷打着他,讓他始終沒法像正常丈夫一樣,對我體貼溫存。
這份積壓濃重的愧疚,在找回沈初梨時,徹底爆發。
至於沈初梨,他也談不上多愛。
像他這樣的人,很難全心愛上一個人。
想到這,我看着面前消瘦的女人。
嘆了口氣:
「沈初梨,你要他的愛做什麼呢?
「有他那份的愧疚,就足以你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
「別折磨自己了,他不會心軟的。」
她沒說話,扔了水菸袋,捂着臉低低地哭起來。
良久對我說:
「對不起,我當初那麼對你……
「只是賣唱真的太苦了,我太害怕過那種窮日子了,所以拼了命地想法子把你趕出去。
「真的,對不起……」
我拍了拍她肩膀,沒說原諒。

-18-
突然,窗外傳來汽笛聲。
隱約聽見有人叫「督軍」。
沈初梨哀婉地笑了:
「他從來不會涉足這種宴會,更不會親自來接我。
「宋溫玉,他是來找你的。」
我不置可否。
陪着她出了會客廳。
夏槐川在一衆人的簇擁下走來。
他穿着鐵黑色軍裝禮服,肩章上有中將級別的金穗帶和星徽。
相較三年前,愈發沉穩內斂。
對我,只是疏離地點點頭:「宋小姐。」
隨後接走了沈初梨。
我鬆了一口氣。
很快翻了篇,同友人敘起舊。
一直到晚間才告辭。
拉開車門,我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吩咐司機:
「開慢些。」
「溫玉。」
一個低沉的男聲驟然響起,瞬間將我驚醒。

-19-
轎車的另一側,夏槐川隱匿在陰影之中,目光幽邃,靜靜地看着我。
「能在渝城再見到你,我很開心。」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語氣淡漠:
「在私家車上撞見督軍,實在難以令人愉快。」
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楚,轉瞬恢復平靜。
「我此番來,是想好好談談。
「三年前的問題, 我還沒回答。
「我可以和沈初梨離婚, 往後餘生,只會有你。
「如果是這樣……你願意嗎?」
我嘆了口氣:
「夏槐川,八年前的婚禮上,你說過一樣的話。」
他抿了抿脣, 沉默不語。
伸手探進軍服口袋,掏出一樣物件遞向我。
「這珠花,其實那天我就ţŭ̀⁴把所有珠子撿了起來, 修好之後, 一直沒機會給你。」
我看着他掌心的珠花。
封存的記憶再次湧上, 變成一股火氣。
卻聽到了意想不到的話:
「溫玉, 串珠花時,我心裏想的人, 從來是你,不是初梨,你信嗎?」
我沉默片刻,接過那朵珠花。
這珠花我佩戴了五年, 對每顆珍珠都熟悉無比。
其中一顆珍珠缺了一角。
夏槐川確實將所有珍珠撿起, 重新串好。
他嘴角上揚,難掩欣喜:
「溫玉,你這是答應——」
話未說完,他眼睜睜看着我隨手將珠花扔出窗外。
我轉過頭,聲音冰冷:
「這番話,你三年前就該說, 而非現在。
「已經丟了的心,可不會像串珠子一樣再串起來。」
他渾身僵住, 眼中的喜悅迅速消散, 只剩一片死寂。
眼瞼閃着光,像是眼淚。

-20-
那之後, 我再沒見過夏槐川。
他那樣骨子裏心高氣傲的人, 三番低聲下氣求人已是難得。
如今年逾而立, 更是不會做出當初莽闖上海的行徑。
後來, 我投身社會事業,創辦了女子學校, 踊躍捐資支援抗戰……
偶爾聽聞夏槐川的消息。
他歷經大小戰役。
在權力鬥爭中起起落落。
建國後, 我在報紙上不經意看見, 他出席授勳儀式的報道。
直到某天, 我收到一封信。
確切地說, 是一封遺書。
開頭寫着「吾妻親啓」。
信中是遲來的道歉。
最後, 邀我前去成都磨盤山公墓功勳園。
夏槐川死了, 死在四十六歲,死在舊敵槍下。
忠於野心的人, 最終也葬於野心。
出於感慨和唏噓, 我趕赴葬禮。
遇見了沈初梨。
歲月的磨礪, 讓她多了分淡然。
只是看着,並沒有哀傷。
我才知,他們早在十年前離了婚。
離開墓園時, 陰雨綿綿的天氣突然放晴,溫暖的陽光傾灑而下。
我想,真好。
我們都沒有吊死在舊時代的枝丫上。
沒有糾結於一個男人的情愛。
而是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
(已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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