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月照古明

鬼差失誤,勾錯我和另一女孩的魂魄。
當聽到我是相府千金時,女孩搶走我的身體。
「對不住啦!我也想體會一下丫鬟成羣的滋味!」
我被迫進了她的身體,每天都要讀書,考試。
可她不知道,現在纔是最好的時代。
我們那裏,是一個喫人的社會。

-1-
「姐姐,你真的有丫鬟啊?」
「有幾個丫鬟伺候你?」
我低着頭,有點不敢去看身邊的年輕女孩。
她眼圈塗得漆黑,嘴脣比喝了人血還紅。
一頭及肩發,竟然是五顏六色的。
而且她穿的衣服也非常奇怪。
一件黑色的小衣,衣服上畫着個白色的骷髏頭,露出一大截白嫩的細腰。
鬼差說她來一千年後的世界。
今年剛十六歲,叫周小雅。
和我一樣,都是被鬼差勾錯魂枉死的。
「姐姐,你怎麼不說話?難道你是個啞巴?」
女孩突然彎腰,把頭湊到我臉前。
我這才發現,她的眼珠子竟然是藍色的。
「咳,咳咳」
我被嚇得後退一步,爲了不讓她再靠近,趕忙回答她的話:
「我院裏有二十個丫頭伺候。」
周小雅猛然瞪大眼睛,激動得一把抓住我手腕:
「多少?」
「你說多少來着?」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
「按規矩,府裏的小姐少爺,都是四個一等大丫鬟,八個二等丫鬟,八個三等丫鬟。」
「再有幹粗活的婆子僕婦十幾個,怎麼了?」
周小雅倒抽一口冷氣:
「天哪,要這麼多人伺候嗎?」
「你這過的都是什麼神仙般的日子啊!」

-2-
神仙般的日子嗎?
我苦笑一聲,垂下眼眸。
外祖家是清流名門,自小對母親教養極嚴。
從我有記憶開始,每日聽母親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規矩。
喫飯有規矩,走路有規矩,睡覺有規矩,說話,也有規矩。
這些繁複嚴苛的規矩日復一日壓在我身上,讓我喘不上氣,無法呼吸。
我常常在半夜驚醒,然後躺在牀上睜眼看着天青色的牀帳。
雖然很想到院子裏走一走,但是我不敢。
半夜起牀,是不合規矩的。
做了不合規矩的事情,丫鬟們會被母親打手心、罰跪、餓飯。
那藤條用桐油泡過,堅韌結實。
我偷偷抽過自己一下。
力道很輕,手心卻立刻泛起紅痕。
我摸了摸手心,忍不住放慢腳步。
鬼差說,這是地府。
我還沒有見過地府的模樣呢。
我長到十五歲,出院門的日子屈指可數。
母親說大家閨秀,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然有失體統。
「再往前走兩里路,就是往生之門了。」
「你們就當是做了個夢吧,等你們醒來,一切都會如常。」
鬼差撓了撓頭,神ṭüₑ情有些尷尬。
我和周小雅都是睡夢中被他勾來的。
好像是另一世界發生了洪災,有許多年輕女孩淹死。
他要勾的魂實在太多,忙中出錯,把我倆給勾來了。

-3-
「走快點,走快點,別耽誤時間。」
可我不想走快。
地府雖是一片幽冥,到處都昏暗暗霧沉沉,沒什麼好的風景。
最起碼在這裏,我能隨性地走路,說話。
這兒的空氣,是自由的。
「唉,我真羨慕你啊!」
周小雅長嘆一口氣,眼神中滿是嫉妒:
「人比人,氣死人!」
「我每天早上六點半就要起牀去上學,每天一睜眼一閉眼,全是學習學習學習!」
「搞不懂學那些數理化,能賺幾塊錢?」
「我真是恨死上學了,恨不得炸掉我們學校!」
我有些喫驚:
「學校?」
「女子也可以去學校嗎?」
周小雅耷拉着肩膀,重重哀嘆一聲:
「對啊,你說慘不慘?」
「我真羨慕你們,可以每天宅在家就行,不用上學,以後也不用上班。」
「小時候爹媽養,結婚了老公養。」
「一輩子除了喫喝玩樂,啥也不用幹,這得多幸福啊!」
我都聽呆了。
女子可以和男子一起上學堂,還能一起去工作。
女子,甚至可以入伍當兵,入朝做官?

-4-
一路上週小雅都在喋喋不休,抱怨自己無聊又乏味的生活。
我被她描繪的社會所震懾,等走到往生之門前時,仍在發呆。
周小雅說的這些,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如此美好又自由的時代,真的存在嗎?
「這就是往生之門了。」
「周小雅,你走左邊那個。」
「宋綺凌,你去右邊。」
「你們倆可小心點,千萬別走錯了。」
「要是走錯,這輩子都沒法換回來。」
鬼差見我愣神,很認真地囑咐了我們幾句。
周小雅戀戀不捨地牽住我的手:
「姐姐,我真捨不得你。」
母親對我管束很嚴,我所來往的也都是世家貴女。
如我一般謹慎守禮,滿眼規矩。
像周小雅這般鮮活的女孩,我還是第一次遇見。
所以我也停下腳步,想同她認真告個別。
就在這時,周小雅猛然推了我一把,然後轉過身就朝右邊的往生之門衝去。
等鬼差反應過來,想撲過去抓住她時,只堪堪抓到了一片衣角。
周小雅暢快的笑聲迴盪在幽冥之中:
「對不住啦,姐姐!」
「我也想過一下丫鬟成羣的生活!」
鬼差氣得差點暈過去:
「完蛋啦!」
「這可如何是好啊!」
「勾錯魂的人,五十年內不可再被勾魂,這下全完了!」

-5-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半晌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
周小雅搶了我的身體。
從此以後,她纔是宋綺凌。
而我,將成爲周小雅。
我慌得幾乎站不起身。
雖然我過得並不開心,可那是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
我有母親,有父兄,有姐妹。
我的親人朋友都在那。
而周小雅所在的地方,對我來說是一個無比陌生的世界。
「鬼差大人,我,我該怎麼辦?」
「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我父親母親了?」
鬼差心虛地扭開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放心,周小雅的身體上,也殘存着她的記憶,你可以快速適應那邊的生活。」
「我再幫你開個時空輪眼,這樣你每晚睡覺時,能看到周小雅每天的生活。」
「行了,天快亮了,你得趕緊走啦!」
鬼差一把撈起我,直接將我推進了往生之門。
一道白光閃過,我的頭上捱了重重一巴掌。
我茫然地睜開眼,對上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熟悉的,是周小雅的記憶。
我記得周小雅母親今年已經四十,比我母親足足大了八歲,爲何看着如此年輕?
乾淨利落的短髮,瓜子臉,皮膚很白。
一雙眼睛生得極好,哪怕現在生氣瞪着人,看起來也十分漂亮。
我試探性地張口:
「母親?」

-6-
「母你個頭!」
「我不是你媽,你纔是我媽!」
一雙手伸出,惡狠狠揪起我的耳朵。
「周小雅,你給我起來!」
「馬上就要開學了,你趕緊去把這頭雜毛給我染回來!」
「還有你的眼珠子,你敢戴着美瞳睡覺,還不如讓老孃直接戳瞎你來得省事!」
我被揪着耳朵從牀上拖起,心中又羞又氣。
周小雅的母親,怎麼如此粗鄙。
怎麼能隨意動手打罵女孩呢?
「哎呀,老婆,你輕點啊!」
「你看小雅都痛成什麼樣啦!」
一個繫着圍裙的男人慌亂地跑過來,手中還舉着一個鍋鏟。
看我痛得眉頭緊皺,卻一聲不吭的模樣,他心疼得直跺腳:
「你這孩子,今天怎麼這麼傻,你倒是求饒啊!」
周小雅母親狐疑地轉過頭,看到我通紅的耳朵嚇了一跳。
「說你傻還不承認,連喊疼都不會嗎!」
頭頂又捱了一巴掌。
我委屈地捂着腦袋,不知道該說什麼。
「看什麼看!還不趕緊去喫早飯!」
周小雅家,竟然是她父親做飯。
君子遠庖廚。
在我們那裏,就算是最貧困的佃農,也沒有讓當家男人做飯的道理。
周小雅母親一邊數落我,一邊罵她父親出氣。
她父親只是低頭啃包子,大氣都不敢出。

-7-
雖然擁有周小雅的記憶,我仍然被這個世界驚到了。
手機,電視,高樓大廈。
千年時光,這社會早已發展成我想象不到的模樣。
現在天氣炎熱,街上的女孩穿得一個比一個少。
超短裙,露臍裝,小背心。
她們肆意展露着自己青春美好的身體,而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
「這孩子,傻站着幹嘛呢?」
周小雅父親親暱地摟住我肩膀,朝我手裏遞過一根雪糕:
「你也別生你媽的氣。」
「馬上要開學了,這頭髮是該染回來,不然學校估計都進不去。」
「爲了讓你上二中,你知道你媽費多大勁不?」
「你乖乖的,跟爸去把頭髮染回來,晚上爸請你喫火鍋。」
女大避父,兒大避母。
就算是親兄妹,過了七歲也不能同席。
我掙脫開周小雅父親的手,神情有些不自在:
「爸,我自己能走路。」
周小雅父親怔怔地看着我,眼神中滿是失落。
「嗚~」
半晌,他將臉埋進手中,哀號一聲:
「都說女兒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
「我的小棉襖開始嫌棄我了,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
他,他這是在哭?
手忙腳亂鬨好他,我感覺自己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這世界不但東西奇怪,人更奇怪。

-8-
因爲第二天要上學,我早早就被趕到了牀上。
鬼差沒有騙我。
睡着後,我果然來到了周小雅的世界。
她正對着銅鏡換衣服。
妝奩盒子被打開,桌上鋪滿了各色各樣的首飾。
「彩珠,你看我是戴這支金步搖好看,還是翡翠簪子好看?」
彩珠捧着條流雲紗石榴裙站在一邊,有些心不在焉:
「小姐穿什麼都好看。」
見周小雅沒心沒肺的模樣,彩珠暗自焦急。
「小姐,唐祭酒的夫人在大夫人房中呢。」
「她是來給您說親的,您就半點不好奇?」
說親?
是了,年前我已經過完及笄禮,現在已經是可以嫁人的年紀。
可在周小雅的世界,十六歲只是一個高中生而已。
聽到說親,周小雅眼眸倏然大亮:
「唐夫人要來替我說親?」
「說的是哪家公子?」
「哎呀,我自己去問!」
說完她提起裙子就跑,完全沒管自己髮髻凌亂,衣衫不整。
彩珠都嚇傻了,等周小雅跑遠才反應過來追上去:
「小姐,你不能去啊!」
我衝到周小雅身前想攔住她,但周小雅徑直從我身體中穿過,腳步絲毫沒有停頓。

-9-
「母親,你是在給我說親嗎?」
周小雅不顧丫鬟的阻攔,大大咧咧推門而入。
「說的哪家公子,俊不俊?」
「不帥的我可不要,對了,窮的也不能要!」
母親氣得臉色鐵青,將手邊的茶碗用力摔在地上:
「孽障,放肆!」
「都是死人啊,還不給我攆出去!」
唐祭酒夫人爲人古板,最重禮教。
她嫌惡地瞥了周小雅一眼,直接站起身:
「宋夫人,令千金這等做派,我是萬萬不敢做這個媒人的。」
周小雅不是有我的記憶嗎?
爲何還如此行事?
「我怎麼了,我什麼做派!」
「莫名其妙,給我選夫君,我還不能來看看嗎?」
母親生氣,周小雅比她還氣:
「你可別想胡亂把我嫁人,我的夫君我要自己選!」
母親臉色紫紅捂住胸口,伸出的手指抖如篩糠:
「你,你」
「夫人!」
「都愣着幹嘛,快去叫大夫啊!」
周小雅,生生把我母親氣暈厥了。

-10-
正房一片兵荒馬亂。
氣暈我母親後,周小雅十分無所謂地聳聳肩:
「這可是你自己身體不好暈倒的,不能怪我。」
「彩珠,走吧,咱們去花園裏逛一圈。」
彩珠跪在地上,早已嚇得面無人色。
母親身邊的張媽媽聽聞這話,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小雅:
「小姐,夫人暈倒,你還有心情逛園子?」
周小雅歪着頭,一派天真:
「不是已經有人去請大夫了嗎?」
「屋裏有這麼多人伺候了,不差我一個。」
「彩珠,我們快走吧,我剛跑過來時看到院子裏開了好多花,可漂亮了!」
張媽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
幽幽轉醒的母親聽到這話,兩眼一翻再次暈了過去。
「夫人!」
張媽媽抹把臉站起身,三兩步走到彩珠面前,狠狠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說!是不是你唆使的小姐!」
彩珠捂着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奴婢不敢……」
周小雅很生氣,伸出手去拽跪在地上的彩珠:
「起來,你是我的丫鬟,憑什麼跪她們?」
「別怕,出了事我頂着,我命令你馬上跟我走!」

-11-
我擁有周小雅的記憶,所以知道在她們那個時代,子女是可以和父母吵架頂嘴的。
周小雅,就經常同她爸媽吵架。
她爸媽讓她學習,她要吵。
不給她買名牌手機,也要吵。
吵到厲害時,周小雅甚至指着鼻子罵她父母。
罵他們既然沒本事,憑什麼生下自己來受罪。
罵他們買不起別墅豪車,是窮光蛋,有什麼資格生小孩。
像周小雅這樣的人,在那個時代是非常多的。
可她擁有我的記憶,自然也應該明白。
我們的時代,和她的完全不一樣。
若周小雅今天的事情被人傳出去,她就會被定爲「不孝」。
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
「不孝」被列爲「十惡」不赦之罪,輕則杖刑,重則流放斬首。
家族中如果出了不孝的女孩,族中姐妹皆會受到牽連。
嫁人是別指望了。
青燈古佛,家廟中修行一生,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
而彩珠……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
不只是彩珠,我院子二十個丫鬟,怕是一個都活不成了。
而現在,纔是周小雅來到這世界的第一天。

-12-
「小姐怕是得了癔症,來人,將小姐送回院中好生安置!」
張媽媽厲聲喝完,立刻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過來架住她的手臂。
周小雅拼命掙扎,抬起腿在空中亂踢:
「你一個下人,竟然敢對我動手!」
「我要把你們都賣掉,賣去青樓!」
「放開我,快放開我,我可是大小姐!」
「母親!你快醒醒,沒看到你女兒被人欺負了嗎!別裝暈啦!」
「快醒醒啊,你這個沒用的老女人!」
周小雅掙脫開婆子,竟然撲過去死命搖晃母親的肩膀。
張媽媽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站不穩身體。
她扶着一旁的柱子,喊得聲嘶力竭:
「沒用的東西!還不快帶小姐走!」
「堵住她的嘴!」
周小雅被綁起來扔在牀上。
爲防止她大喊大叫,嘴巴里的帕子一直沒拿出來。
我站在她身邊,心中嘔得要死。
一天,才短短一天時間!
她竟然就這樣毀了我的一輩子!
母親是對我管教嚴苛,可她打小也是那麼過來的。
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讓我過好這一生。
想到母親,我立刻起身朝正院跑去。

-13-
大夫說母親是急火攻心,這才一時暈了過去。
身體並無大礙,好好休養幾日便成。
我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張媽媽沉着臉端上藥:
「夫人,小姐怕是衝撞了什麼東西。」
我心中陡然一驚。
張媽媽是母親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邊伺候了幾十年。
她是看着我長大的,對我再瞭解不過。
Ṫű⁴母親坐起身,臉色蒼白,眼神卻十分銳利:
「我的凌兒最是孝順乖巧,絕不可能如此粗鄙無禮。」
張媽媽點點頭,在母親身後放上一個靠枕:
「老奴自小看着小姐長大。」
「小姐的禮儀規矩,都由宮中嬤嬤精心教導過。」
「今天小姐進屋時,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比那看門的婆子還要粗俗幾分。」
「人絕不可能在一夜之間,連坐姿站姿、說話語氣都改得如此徹底。」
母親端起藥一飲而盡,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皇帝厭惡鬼神之事,這事情若傳出去,怕對老爺仕途有損。」
「今日屋裏看到的丫鬟,全都處理了吧。」
「唐夫人那兒,你去遞名帖,我要親自去一趟。」
張媽媽面容嚴肅地點點頭:
「那小姐身上這髒東西呢?」
母親眼中湧現出恨意:
「不管是什麼妖魔鬼怪,竟然敢上我凌兒的Ťüₕ身。」
「我必叫它,有來無回!」

-14-
「不要!」
我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昨日從周小雅那邊的世界回來後,我斷斷續續做了個夢。
夢中周小雅被架在火上,連同我的身體一起被活活燒死。
這夢太過真實,讓我身體止不住地發顫。
周小雅跑進我的世界後,我問過鬼差。
倘若我在她的世界中出了意外,危及性命,能否回到自己的世界中。
鬼差同情地看着我:
「你們倆都不是短壽之人,沒那麼容易死。」
「如果有人出了意外,哪怕變成植物人,躺也得躺到七老八十。」
所以,我只能好好活着。
決不能讓別人發現,我不是周小雅。
想到這,我坐直的身體再次躺下。
現在時間還早,周小雅每天都是被她媽揪着耳朵拖起來的。
「周小雅!今天開學第一天,你敢給老孃遲到!」
「砰!」
門被人暴力踢開,等周小雅媽媽掀開被子後,我才慢悠悠起牀洗漱。
褪去大濃妝的周小雅,其實長得很漂亮。
皮膚Ṫú⁵光滑白嫩,連一個毛孔都看不到。
青春,本就是最好的化妝品。
我換上校服,心中既緊張又期待。
雖然有着周小雅的記憶,可這是我第一次上學。
不知道他們這兒的高中,到底是什麼樣子。

-15-
萬萬沒想到,開學第一天竟然就要考試。
老師說,這叫摸底考。
看到試卷,我兩眼一黑。
我試圖在周小雅的記憶中找尋知識。
可我發現,她除了比我多認識些簡體字和英語單詞外,其他東西一竅不通。
尤其是物理化和數學,估計只有小學水平。
我自小性子就十分要強,在京中素有才女之名。
這場考試,怕是要全校倒數。
周小雅顯然已經習慣。
但我不是她,不可能頂着倒數的名頭過一輩子。
昏頭昏腦寫了一天,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時,我有種掙脫囚籠的感覺。
難怪周小雅不喜歡上學。
因爲這些東西,她是真的不會。
越學越不懂,越不懂越不想學。
學校裏的差生,估計都是這樣陷入惡性循環。
現在,我也是一名差生了……
「喲,高中生,終於放學了?」
我剛走出校門口,幾個年輕的男女就圍住了我。
花花綠綠的頭髮,不倫不類的穿着。
有個男生頂着頭刺蝟一樣的紫色頭髮,嘴脣和鼻子上還打了環。
不只眼圈畫得很黑,連嘴脣都是黑色的。
幸虧是白天,大半夜看到,可以把人嚇死。
看到我,他咧嘴一笑:
「老婆,你放學啦。」

-16-
老,老婆?
一道驚雷重重劈在我頭頂。
我猛然想起,周小雅是有男朋友的!
周小雅小時候,父母工作很忙,沒時間管她。
她自小在農村跟着爺爺奶奶長大,上初中了才搬到城裏。
樸素的穿着,帶着口音的普通話,讓周小雅很快就成爲其他學生欺負嘲笑的對象。
爲了不讓別人欺負自己,周小雅主動加入學校裏的混混團。
初中三年,她就跟着他們混了三年。
學會逃課,上網,抽菸,喝酒,談戀愛。
成績,自然也是一塌糊塗Ṭŭₜ。
而眼前這個打扮得像鬼一樣的男孩,就是周小雅最新的男朋友,張斌。
張斌伸出手,十分自然地摟住我的肩膀:
「老婆,你怎麼把頭髮染黑了,之前那樣多好看。」
「啊!」
我尖叫一聲朝後跳了兩步,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
張斌拍拍胸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老婆,你咋了?」
我被「老婆」這個稱呼臊得抬不起頭:
「對不起,我想起我家裏有事情,我要馬上回去!」
說完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背起書包就朝街上跑去。
這些男孩女孩真的太可怕了。
周小雅,到底給我埋了多少雷啊!

-17-
心事重重走回家,我開始認真思考。
到底怎麼樣,才能不着痕跡地改變自己?
突然改邪歸正,恐怕周小雅父母要懷疑我不對勁。
「砰!」
對門的男生剛推開門,看到我後眉頭一皺,又把門給關上了。
這男生我認識,是我同班同學,池彥。
他媽媽是二中的老師,爸爸是政教處主任。
我能進二中,就是靠他爸爸幫的忙。
作爲多年的老鄰居,池彥對我的厭惡,明晃晃寫在臉上。
我靈機一動,到家後重重把書包砸在茶几上。
「氣死我了!他憑什麼看不起我!」
周小雅媽媽輕飄飄地抬起眼皮:
「咋啦,又是誰惹到你了?」
我「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水,誇張地打了個嗝。
這要是在以前,被母親看到我如此失禮,最少也要罰抄一遍《禮記》。
可週小雅爸媽卻都習以爲常。
心底湧上淡淡的喜悅,就像泉底冒出一串泡泡。
泡泡破碎,散發出清新的味道。
那味道,叫自由。
我雙手叉腰,努力表演着生氣:
「就是那個池彥!」
「他嫌棄我,說我是蠢貨,還說我這輩子都考不上及格線!」
「不就是全班第一名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那是笨嗎?我只是不想讀而已!」
「要是我認真起來,我怕嚇死他!」

-18-
周小雅媽媽聽得直翻白眼:
「喲,那你倒是認真一個看看,看能不能嚇死我們?」
「人家池彥說的話,也沒錯。」
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我一拍桌子跳起身:
「認真就認真!」
「下次考試,我要是不及格,我就,我就把屋裏那些首飾全扔了!」
所有項鍊和手鍊上,不是骷髏頭,就是蜘蛛、眼珠子。
周小雅好像管這些東西叫什麼,哥特風。
什麼哥特風,我看更像是地府風,看得人心底發毛。
聽到要丟首飾,周小雅媽媽立刻來了精神:
「好好好,要是你及格了,你的零花錢就翻一倍!」
「成交!」
我昂首挺胸地抓起書包進屋。
總算是有個學習的藉口了,真不容易。
制定好學習計劃,認真看書看到十一點後,我才洗漱完躺到牀上。
不知道周小雅怎麼樣了……
睏意襲來,我很快就進入夢鄉。
周小雅手腕和腳上都被綁着絲巾,頭髮散亂,白色的中衣上沾了不少藥漬。
她哭得滿臉通紅,嗓子都啞了:
「我不要喝符水,我不喝!」
「我錯了,別讓我喝這東西!」

-19-
屋裏除了母親和張媽媽外,還站着一個身穿藍色道袍的姑子。
身材瘦削,眉眼細長。
我認得她,這是青雲山的青雲觀主。
青雲觀是我朝最大的道觀,當朝長公主幼時曾拜過觀主爲師。
母親請來青雲觀主,也不知費了多大的心思。
我揉着眉心,只覺得頭疼不已。
青雲觀主面不改色地灌完帶着符水的藥,眉頭緊蹙:
「這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
「不下狠手,怕是趕不出來。」
「只是……」
母親死死抓着張媽媽,雙目赤紅,嘴脣被咬破,滲出點點血漬:
「觀主請放心,宋府什麼代價都出得起。」
青雲觀主嘆口氣:
「和銀錢無關,只是,令千金怕是要喫些苦。」
「要想徹底趕出身體中的魂魄,需用金針刺入身體四十九個穴位。」
「這行鍼的過程,疼痛無比,縱使鬼神也承受不住。」
母親渾身一顫,張媽媽也紅了眼眶:
「小姐金尊玉貴地養大,便是油皮都不曾磕破過,如今,如今要遭這種罪……」
聽到疼痛無比四個字,周小雅掙扎得更厲害了:
「母親,我不是孤魂野鬼,我是你的女兒啊!」
「母親,你忘了嗎,我五歲那年高燒不退,你揹着我去青雲觀,在三清殿跪了整整兩夜!」

-20-
聽到這話,母親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滑落:
「張媽媽,我想我的凌兒了。」
「觀主,動手吧!」
周小雅嚇得肝膽俱裂,竟是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我心急如焚,扯着嗓子拼命喊鬼差。
「鬼差大人!你在嗎!」
「周小雅要死了,她會活活痛死的!」
她不是孤魂野鬼,青雲觀道主就算有些道行,也沒法將她趕出我的身體。
萬一扎壞了,到時候不僅周小雅痛苦,母親也要悔恨終身。
在我的拼命呼喊之下,鬼差終於現身。
他緊緊皺着眉頭,看起來十分焦躁。
我撲過去扯住他的衣袖:
「鬼差大人,能不能讓我和周小雅說話?」
「我求你了,我得讓這一世界的宋綺凌好好活着!」
青雲觀主已經開始動手扎針。
張媽媽使出喫奶的勁按住周小雅,蒼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小姐,你忍忍,很快就會過去的……」
周小雅嘴裏再次被塞了帕子。
她疼得全身發抖,臉白如紙,一雙眼睛似乎要瞪出眼眶。
我轉過頭,撲通一聲跪在鬼差身前:
「鬼差大人!求您了!」
鬼差長嘆一聲,將我從地上扶起:
「罷了罷了,這事情終歸是我對不住你。」
「以後,周小雅就能看到你,聽見你說話。」
「你們倆,好自爲之吧。」

-21-
周小雅已經疼得神志不清。
我沒法觸碰到她,只能趴在她耳邊不停說話。
「周小雅,你看到我了嗎!」
「我是宋綺凌,你聽我說,我有辦法救你!」
「你趕快裝暈,等再次醒來後,你要聽我的話。」
「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務必讓我母親相信你就是她女兒!」
「你聽明白了嗎!」
周小雅的瞳孔逐漸渙散,我直接彎腰趴到她眼前。
她愣了一下,隨即用力眨眼。
她聽明白我說的話了!
「好,你現在要裝作昏過去,身體反應越大越好。」
周小雅立刻像觸電般全身顫抖,張媽媽幾乎要按不住她。
就在țũₔ青雲觀主親自上手幫忙時,她兩眼一翻,徹底昏死過去。
張媽媽嚇壞了,驚慌失措地收回手:
「觀主,這,這……」
青雲觀主抿緊脣,拉過周小雅的手腕把脈:
「無妨,只是暈過去了。」
「我觀她反應,邪祟有可能已經離體。」
「待會兒你們都別說話,等她醒來,看她行事。」
周小雅好不容易得了喘息時間,就那麼躺着不願意醒。
直到我喊了她三次,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22-
「母親,我疼~」
按照我的示範,周小雅一字一句說道。
母親聽到這話,眼淚如珍珠般滾落,跨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
「凌兒,是你嗎?」
我想母親了。
可此刻她握着的,是周小雅。
周小雅無力地點點頭,努力擠出一個笑:
「凌兒不孝,讓母親擔心了。」
青雲觀主讓周小雅站起身,繼續喝下一碗符水。
符水很苦,可她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喝完符水,周小雅在屋裏走了幾圈,又寫了一頁字,青雲觀主才鬆出一口氣:
「妖孽離體,宋小姐已然好了。」
母親再也忍不住,抱着周小雅失聲痛哭。
她本就身體不好,再加上大悲大喜,沒一會兒就撐不住,開始頭暈。
周小雅臉色蒼白,卻仍然堅持要去伺疾。
推辭幾次後,張媽媽十分強勢地將她按到牀上:
「小姐身體還虛着,就別讓夫人擔心了。」
張媽媽扶着母親離開,屋裏只剩下周小雅和丫鬟秋彤。
秋彤原本是母親的貼身丫鬟。
母親處理完周小雅屋中的丫鬟,又不放心新人,將自己慣用的幾個丫鬟撥到了她院中。
所以,她仍不能放鬆警惕。

-23-
周小雅支使秋彤去端茶水,等她一走,便毫無形象地癱在牀上。
我托腮看着她,語氣淡漠:
「你的針還沒扎夠嗎?」
「等秋彤回來撞見,那四十九針你怕是要扎完。」
周小雅哀嘆一聲,將臉埋進枕頭中:
「剛剛沉肩挺揹走半天,我都要累死了!」
「我想我媽了,你母親真不是人!」
我冷笑一聲:
「你搶了我的母親,還有臉說這話?」
周小雅頓時語塞,抬起頭訕訕地瞄了我一眼:
「對不起……」
我走到牀鋪前,極爲認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鬼差說過,你我陽壽未盡。」
「哪怕我們割腕,上吊,溺水,也不會死。」
「可能會變成癱子,也可能變成植物人。」
「你要是不想在牀上躺一輩子,從今天開始就要好好扮演我。」
周小雅徹底慌了,伸出手試圖抓住我:
「什麼意思!」
「我只是來體驗一下的,我回不去了嗎?」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說道:
「周小雅,從現在開始,你只能是宋綺凌。」
「你如果不想再招來青雲觀主,就按照我以前的方式,好好活着。」
「你有我的記憶,應該知道怎麼做纔不會讓人懷疑。」

-24-
周小雅不敢放聲哭,只能將頭埋在膝蓋中,小聲哽咽:
「我,我不知道會這樣的!」
「我只是想當幾天小姐而已,等我當夠了我就會回家的。」
「我,我想喫冰淇淋,想打遊戲,想看電影,還想去遊樂場玩……」
「嗚嗚嗚,我想我爸媽了……」
在他們那個時代,周小雅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可在我們這,她已經到成婚的年齡了。
以前,她可以和父母吵架,可以逃課,可以早戀。
未來她不管考不考得上大學,日子都能過。
他們那兒的女人甚至可以自由離婚。
我看過社會新聞,新聞上還有個女人結婚後生了三個孩子,可沒有一個孩子是她丈夫的。
每天出現的新聞實在太多了。
她換個城市,等衆人遺忘這件事情,依然能好好活着。
而我們,被禮教和規矩緊緊束縛着。
行差踏錯半步,便是毀了一生。
我們,沒有犯錯的自由。
周小雅以前不懂這個道理,但是現在,她必須懂。
「周小雅,你聽我說。」
「我很瞭解母親,爲避免夜長夢多,此事外揚,她會盡早給你定親。」
「你,很快就要成婚了……」
周小雅猛然抬起頭,嘴脣抖了半晌,才顫着嗓音問道:
「要,要是嫁得不好,我能離婚嗎?ţŭ⁶」
我垂下眼睫,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不能。」
不管是寵妾滅妻,家暴,賭錢,都不能離婚。
宋家女兒,沒有和離的先例。

-25-
我坐在窗明几淨的教室裏,認真聽老師講着題。
雖然已經上學半個月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激動。
我們班主任是女生,體育老師是女生,就連校長,都是女的。
在這兒,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只要你足夠努力,就能發光發熱。
你不用承擔宗族榮辱,不用怕自己犯錯連累族中姐妹。
你只需要做好自己。
上個週末,我還跟爸爸媽媽去露營了。
在風景秀麗的湖邊,支起烤爐,喫着許多我從未見過的美食。
周小雅說以前看電視劇,特別羨慕古代的大小姐可以在亭子裏烤鹿肉喫。
我看着燒烤架上的各種肉類和海鮮,還有桌上琳琅滿目的蛋糕水果,實在是不能理解。
這不比在涼亭中烤個鹿肉喫強多了?
我們那沒有冰箱,沒有火車飛機,更沒有快遞。
不像現在,打開手機,就能買到全球各地的美食。
爸媽說如果我考試考得好,等過了期末,就帶我去國外玩。
而我之前活了十五年,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城郊的青雲觀。
周小雅到底在羨慕我什麼?
「周小雅,這道題你來解。」
數學老師見我走神,直接喊了我的名字。
等我解出題後,他才滿意地扶了扶眼鏡:
「進步不小,但還需要繼續努力。」
因爲被老師表揚,放學後我的心情也很不錯。
直到,被人堵在偏僻的街角。

-26-
張斌臉色陰沉,手中把玩着一把美工刀:
「喲,我們的高中生終於肯出來見我了?」
我靠在牆上,手心滲出了汗:
「張斌,你想幹嘛?」
「呸!」
張斌朝地上吐出一口濃痰:
「你甩了老子,還敢問老子要幹嘛?」
張斌帶了五個人,三男兩女。
怎麼看,我都不是對手。
我暗自叫苦,臉上卻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
「我爸媽打了我一頓,不許我談戀愛。」
「我也是沒有辦法,才和你提分手的。」
張斌十分不屑,將刀拋在空中耍了個刀花:
「怎麼,你對我的愛就這麼脆弱?」
鬼畜少年的世界,你永遠不懂。
周小雅到底爲什麼要和這種人談戀愛!
我一邊和張斌說話,一邊悄悄打開手機。
之前爲了安全起見,我在手機中存了段非常刺耳的報警鈴聲。
「嘀嗚嘀嗚~」
鈴聲突兀響起,張斌幾人都嚇了一大跳。
「看,警察!」
趁着他扭頭的工夫,我一把推開他朝前拼命跑去。

-27-
跑到大街上後,張斌幾人不敢再追。
他不甘地朝我揚了揚手中的匕首,眼神森冷陰寒。
要是周小雅,可能會被他威脅住。
但我不怕。
因爲,我有着非常愛我的爸媽。
我走到家門口時,正碰上回家的池彥。
在他詫異的眼神中,我扯亂自己頭髮和衣服。
「嗚,爸,我被人欺負啦!」
我爸正在做飯,聽到這話嚇得差點把鍋砸了。
他臉色慘白,撲過來想抱我,卻又頓住手,雙目赤紅:
「誰,哪個畜生欺負了你……」
等我哭哭啼啼說完,他才鬆了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
「沒事,不就幾個小混混嗎。」
「以後爸爸每天都接送你上下學,別怕。」
很多在小孩眼中天大的事情,其實在成年人眼裏,只是小事一樁。
有了我爸的接送,張斌他們果然不敢再找上門。
我逐漸習慣這種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我過得如魚得水,周小雅卻是愁雲慘淡。
母親,果然給她定了親。
對方是鎮國公世子沈毅,今年十九歲。
長相英俊,家世顯赫。
是一門極爲難得的好親事。

-28-
只是聽說,國公夫人爲人古板,十分嚴苛。
而沈毅,已經有了兩個通房,一個小妾。
那妾,還是個良妾,名喚柳婉。
是鎮國公親ťṻ⁻衛的女兒,長相嬌豔,貌美如花。
周小雅正嫺靜地低頭繡花。
按照規矩,定親後她就不許再出家門了。
支開丫鬟,她伸出手撫摸着繡架上的鴛鴦。
還沒開口,眼淚已經撲簌簌滾落:
「宋綺凌,我怎麼覺得我這輩子,已經到頭了?」
「結婚,爭寵,不停地生小孩。」
「然後被那座宅院困住一生。」
「可我今年才十六歲啊!」
短短幾個月時間,周小雅成熟了很多。
可這成熟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我坐在她身側,仔細打量着她。
瘦了,也憔悴了。
再也沒有剛見面時的鮮活和肆意。
「你沒什麼心眼,恐怕鬥不過那幾個小妾。」
「但作爲相府嫡女,只要不犯大錯,你的正妻之位穩如泰山。」
「只是,只是進府後,怕是要……」
要儘快生下孩子。
我閉上嘴,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29-
周小雅,才十六歲。
我上了學,看了電視和新聞。
明白爲什麼古代女人生孩子,都是一隻腳踏進鬼門關。
醫療技術落後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許多女人生小孩時,自己也才十五六歲。
身體沒有發育完全,極容易在生產時有危險。
我沒說,周小雅卻聽懂了。
她抹把臉,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笑死人了,我這個年紀就要當媽了?」
「我以前還很羨慕你們呢,覺得你們只管生小孩就行,有奶孃和一幫丫鬟帶。」
權貴女子是不需要自己帶孩子的。
可我們要不停地生小孩,一個接一個地生。
直到身體有損,不能再生。
你不生,你的丈夫就會找其他女人替你生。
庶子姨娘多,爭鬥自然也多。
爲爵位,爲權勢,爲錢財。
鬥得頭破血流,家宅不寧。
周小雅用帕子擦乾淨臉,防止被秋彤發現,多生事端。
「不說我的事情啦,說說我爸媽吧,他們怎麼樣了?」
「你們相處得好嗎?」
聽到我說,我成績進步很大,爸媽承諾放假帶我出國時,周小雅沒忍住又紅了眼眶。
「宋綺凌,我真羨慕你。」

-30-
高中時光總是過得飛快。
我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學習當中。
爸媽對此又是欣慰又是驕傲。
爸爸逢人就說什麼「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懂事」。
媽媽也在七大姑八大姨中,挺直腰背,說話聲音都大了不少。
以前親戚們坐在一起,她總是垂頭縮肩,儘量減少存在感,生怕人家問起我。
高一期末,我從年級倒數進步到了前五十名。
成績出來後,我媽就再也沒有大聲對我說過話。
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
想打遊戲看手機,隨便玩。
想出去找朋友,零花錢給得特別大方。
做父母的,其實都很容易滿足。
我放暑假時,周小雅成婚了。
十里紅妝,高朋滿座。
可週小雅臉上,並無笑容。
沈毅不是沉溺女色之人,對周小雅有敬重,卻無愛慕。
婚後的日子,兩人倒也相敬如賓。
沈毅給正妻臉面,一個月裏有七天會宿在她院中。
因爲周小雅本分守禮,國公夫人並未太過爲難她。
只是該守的規矩,一樣沒少。

-31-
國公夫人不愛睡懶覺,每天六點就會準時起牀。
周小雅需要提前半小時等在她院中,和其他妾室一起問安。
喫飯時,國公夫人也喜歡讓周小雅伺候。
站在她身後佈菜,遞碗筷。
等國公夫人喫完,她才能坐下喫那一桌早已涼透的飯菜。
國公夫人不喜熱鬧,府中也很少舉辦宴會。
沈毅權勢太重,爲避免聖上猜忌,不太和其他官員來往。
所以周小雅這日子,過得十分冷清。
多數時間,她都坐在院子裏的鞦韆架上發呆。
這事傳到國公夫人耳中,第二天,那鞦韆架就被拆了。
國公夫人說,世子夫人是日後國公府的當家主母,需穩重端莊。
周小雅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小小年紀,瞧着竟有幾分暮氣,令人心驚。
我給她找了許多製作糕點的食譜。
有事情做以後,周小雅總算是開心不少。
她每天都在院子裏研究點心,竟然讓她做出了蛋糕和奶油。
國公夫人喜愛甜食,因周小雅日日給她送蛋糕,對她臉色倒是好了許多。
只可惜周小雅的好日子沒過幾天。
柳婉喫了她送的蛋糕,流產了。
最後是周小雅的陪嫁丫鬟出來承認,說自己看不下去妾室受寵,想替主子出氣。
周小雅院裏的丫鬟,被杖斃好幾個。
她也被禁了足,點心,自然做不成了。
我去看她時,她正懨懨地躺在牀上:
「在這待的時間久了,我越來越不把人命當回事。」
「如果你把丫鬟們當回事,怎麼能接受她們死在你眼前?」

-32-
我不能讓周小雅就這麼被鬥垮。
一開始我是恨她的,可後來,我又被她所在的社會徹底吸引。
爸媽說只要我想讀書,可以一路唸到研究生,博士。
他們說我不需要嫁人,只要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就行。
這世界太過遼闊。
我可以用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去丈量這個自由而美好的地方。
這些,都是周小雅帶給我的。
我認真給她分析其他通房和妾室的性格。
幫她觀察沈毅的喜好習慣。
周小雅一開始,並不配合:
「我想象中的愛情,不是這樣的。」
「憑什麼,要我去討好沈毅?」
我恨不得敲開她的腦袋,看看裏面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收起你現代人思想那一套吧!」
「你別把沈毅當你夫君,要把他當作老闆。」
「你的榮寵,皆繫於他一身。」
「父親再有兩年就要告老,而沈毅還年輕。」
「府中下人都是人精,要是沒有沈毅的恩寵,等父親一告老,你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母親只生了我一個女孩,家中還有兩個庶弟,文不成,武不就。
等父親告老,我們宋府便很快就會衰敗下去。
沒有孃家這個靠山,周小雅的日子好壞,就全看沈毅了。

-33-
苦口婆心勸周小雅好久,她終於答應按照我教的去做。
爲了讓她白天有事情做,我開始教她鍛鍊身體,學習中醫。
以前的周小雅,絞盡腦汁逃課。
對她來說,學習是最無趣也無用的東西。
打遊戲、逛街的吸引力比這強上百倍。
可現在,學習能救她的命,也成爲她唯一的樂趣。
畢竟,這是一個沒有手機和娛樂的時代。
她能看的書,只有四書五經,女德女戒。
周小雅終於開始主動融入這個社會。
而我,也迎來了高考。
分數出來後,父母高興得在小區裏放鞭炮到半夜。
我以全校第二的成績,考進了最好的醫學院。
媽媽的頭從未抬得那麼高過。
七大姑八大姨都來向她取經,怎麼樣才能讓叛逆期的孩子迷途知返,魚躍龍門。
在我坐飛機去首都上大學那天,周小雅生下了她第一個孩子。
周小雅的運氣很好,第一胎,便是男孩。
生下侯府嫡長子,她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父親告老,兒子,成了她新的依靠。
周小雅溫柔地拍着嬰兒的背。
爲了不吵醒孩子,將聲音放得很輕:
「你說女人,爲什麼一定要有依靠呢?」
「在家靠父,出嫁靠夫,夫死靠子。」
「我們難道,就不能靠自己嗎?」

-34-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兒子。
這孩子,從血緣上來說,應該算是我的兒子。
肉嘟嘟的臉蛋,鼻子挺俏像我,嘴巴像沈毅。
就這麼看着他,我感覺自己的心越來越軟,似乎要化成一攤水。
「以前的女人很難靠自己。」
「但是,我會幫你。」
本朝男女大防十分嚴苛,而大夫,都爲男子。
倘若有女人生了病,尤其是難言的婦科疾病,多數人都不會透露給大夫。
大夫面診時,別說仔細觸碰病人,連正眼都不敢瞧。
所以女子若得了婦科病,只能苦苦挨着。
如果有擅長婦科的女大夫,不知可以救多少人的命。
周小雅眼中露出點點星光,璀璨奪目:
「好,咱們一起學醫。」
「女人的價值,不應該只有生孩子。」
周小雅兒子長到一歲時,沈毅的妾室再次有孕。
因爲之前的意外,她對周小雅恨之入骨。
這些年,沒少在府中使絆子陷害周小雅。
對自己這一胎孩子,她看得極重。
燕窩海蔘,日日進補。
等生孩子時,胎兒過大,不易生產。
按照規矩,大夫是不能進產房的。
而穩婆多數大字都不識幾個,全靠一點經驗。

-35-
國公夫人和沈毅站在院外,聽着裏頭撕心裂肺的呼叫,急得站不住腳。
柳婉是沈毅第一個女人,深得他心。
雖然這些年經過周小雅的努力,沈毅一顆心逐漸偏向她。
但他是個顧念舊情之人。
一盤盤血水被端出,他臉色發白,向來嚴肅的俊臉上是肉眼可見的驚慌。
「大夫,怎麼會這樣!」
穩婆滿手是血從屋內跑出:
「大夫人,世子,保大,還是保小?」
國公夫人閉上眼,手中快速捻着佛珠:
「毅兒,你決定吧。」
沈毅痛苦萬分,握緊拳頭半天說不出話。
妾畢竟是妾。
爲一個妾,損傷子孫,不合禮法。
若今日沈毅保了柳婉,宗族耆老會覺得沈毅是個貪色忘本之人。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爲區區一個妾室,連禮法孝道都能拋到腦後。
「大的小的,都要保。」
關鍵時刻,周小雅挺身而出:
「妾近年都在研讀醫書,若世子信得過我,我願盡力一試。」
沈毅和國公夫人一起扭頭,神情複雜地打量着她。
周小雅,本可以不蹚這渾水的。
結局不管是活大還是活小,對她來說都沒有好處。
活大,柳婉會恨她。
活小,別人會以爲是她趁機弄死妾室,於她名聲有礙。

-36-
沈毅思索再三,還是同意了周小雅的請求。
我跟着周小雅進屋,不停給她打氣:
「你放心, 我好歹是正經醫科大學的學生!」
「咱們一起加油, 肯定讓她們母子平安!」
看到周小雅進屋,柳婉悽然一笑:
「宋綺凌,我今日怕是要死了。」
「我只求你一件事, 能不能饒過我的孩子?」
周小雅捏住她的脖子,粗暴地灌下一碗蔘湯:
「閉嘴!」
「你要是死了, 我就天天打你小孩,給他喫餿飯, 穿破爛衣服!」
「如果是個男孩, 就教他去賭錢。」
「如果是個女孩,就把她嫁給地痞無賴!」
柳婉尖叫一聲, 身體再次有了力氣。
她用力抓住周小雅的手腕,恨得幾乎咬碎了牙:
「你, 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周小雅冷笑:
「做人你都不能拿我怎麼樣,想必做鬼也是個廢物!」
周小雅一把推開穩婆。
穩婆想上前,卻被她凌厲的眼神所震懾:
「好好看着,這纔是接生。」

-37-
經過我和周小雅半個時辰的努力,柳婉平安誕下一名女嬰。
那穩婆是另一名通房找的。
當初害柳婉流產的元兇,也是她。
周小雅把孩子抱給柳婉看:
「長得真像你,性格也像, 愛瞎折騰人。」
柳婉嘴脣嚅囁半晌, 才發出蚊子般的哼哼聲:
「宋綺凌, 謝謝你。」
誰能想到呢?
周小雅來到這, 交到的第一個朋友,竟然是柳婉。
親自幫柳婉接生的消息傳出, 周小雅名聲大振。
就連太后,都下了懿旨褒獎她。
說她宅心仁厚,賢良淑德,可做命婦之楷模。
周小雅笑得直打跌:
「宋綺凌,你就說我牛不牛吧!」
「哪怕當古代人, 我也能當最優秀的那一個!」
「我是不是比你厲害?」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是是是,你最厲害!」
在柳婉的大肆宣揚下,周小雅婦科聖手的名聲逐漸傳出。
我也順利畢業, 成爲一名婦科大夫。
白天看現代病人,晚上要陪着周小雅看古代病人, 日子過得充實無比。

-38-
因爲忙於工作,我根本沒時間談戀愛。
周小雅在三十六歲這年,當了奶奶。
而我, 還是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
父母並沒有逼我結婚。
他們尊重我的一切意願。
媽媽說我雖然沒有親自孕育生命,但我幫許多女人爭取到了做母親的權利,她很驕傲。
一晃眼, 迎來了我的退休時光。
我依舊單身,周小雅已經是四代同堂,成了老祖宗。
鬼差找到我和周小雅。
他說時間到了, 我和周小雅可以選擇各歸各位, 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
周小雅搖搖頭拒絕了。
「我已經搶過一次宋綺凌的人生, 不能再搶第二次。」
我朝她揚起手中的機票:
「我馬上要去環遊世界了,你真的不羨慕啊?」
周小雅眷戀地看着她的子子孫孫:
「羨慕什麼羨慕,我現在可是有三十個丫鬟!」
夕陽落下, 在白色的雲層中映照出萬道霞光。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靜靜欣賞着這一美景。
最美,不過夕陽紅。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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