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紅

和衛宣互相折磨了大半輩子,他累了。
臨死前,他一眼也不願見我,讓兒女給我帶遺言。
「下輩子我寧願與你做一世兄妹,也好過半生怨侶,各失所愛。」
果然他剛重生回來,便忙着把他的小青梅從獄中撈出來,千嬌萬寵。
然後逼他母親來認我做妹妹。
我笑着接過玉玦,乖順行禮。
「兄長萬福。」
他手一愣,僵硬垂下。
不久,我們各自定親。
他留京城,我往臨安。
可就在船離開那一日,他脫下婚服,不顧性命跳入河,死死扒住船舷,求我留下。

-1-
「家裏算過了,紅兒還是做我的乾女兒更好。」
衛母上門送回相看的八字名帖,同時賠上一枚玉玦,面色訕訕。
明擺的藉口,誰不明白。
母親沒接話,一聲不吭,甩臉進入內室。
二人閨中相識,從未鬧得這麼難看。
我走過去,接過尷尬不已的衛母手裏的玉玦:「能有兩個疼愛我的孃親,是紅兒的福分。」
衛母動容,嘆氣撫摸我的臉。
「都是家裏那個孽Ťűⁱ障。」
我知道。
近日京城沸沸揚揚,傳的都是衛宣脫冠跪殿,拿自己後半生官途作賭,求陛下赦免一個即將被家族連累流放的女囚犯。
身爲外戚貴公子,做出這麼不要臉面的事,陛下氣得親手揍了他兩棍子,衛宣咬牙堅挺,死也不收回請求。
回來衛父也揍,鞭子都抽斷了,關禁閉,餓三天。沒用。
他費盡心思把女子救出來,養在外院。女子一句「心口疼」,能把他急得險些從馬上摔下來,跑到皇后宮裏搶太醫。
「鬧成這樣,我也是沒辦法了。」
衛母黯然垂頭:「我這兒子,長大到現在,從未求過我什麼。」
他說他什麼都可以不要,就要王家女一個平安。
我知道。
前世他臨終時也是這麼說的。

-2-
前世我與衛宣做夫妻,十六載,無妾無波,兒女雙全。
親戚都嘆我們金童玉女,恩愛無匹。
可他病重臨終前,卻是連見我一眼都不願的。
他對兒女說:「我對你們母親的恩義這一世算是盡乾淨了,可有一個人,我卻欠她一生。」
若上天開眼,真有來世,他寧願和我做一對疏離有餘的兄妹,也不再重蹈王家女聽聞他成婚後抑鬱病死流放路的遺憾。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送衛母出門後,母親叫人喊我回來。
屋子裏,杯盞花瓶,摔得狼藉,母親餘怒未消,橫眼望我。
「人家隨便敷衍,還真趕上去認親孃了,我養你這個軟骨頭!」
我避開腳下碎瓷,笑着依偎母親。
「別人敷衍別人的,我們客氣我們的,都一樣。」
母親哼道:「油嘴滑舌,有這口齒怎麼任由未婚夫被別人搶去,乖乖地就點頭做了人家妹妹,日後這樣的好婚事打着燈籠都難尋了!」
母親越想越替我後悔,怨自己只顧甩臉子,忘了再爭取一下。
多少年了,好久沒聽過母親的嘮叨了。
直到自己後來也做了母親,有一雙兒女繞膝,唯恐他們受一點風雨。方知母親那時絮絮叨叨非逼我嫁衛家的良苦用心。
我楚家一門到父親這代已經衰微,父親兩年前外放染上時疫死在任上,爵位無人繼承,留下我們孤兒寡母。
母親步步爲營,才勉強在京城站穩腳跟。
可是……
「娘。」我雙臂環繞她溫暖馨香的肩膀,眷戀靠着,斂眸輕聲,「是我的,不用搶;不是我的,搶不來。」
屋外雷聲虺虺,似乎快落雨,屋內濃梅薰香沉寂縹緲,紗帳拂動。
母親嘆息:「話雖如此,可你終究要嫁人,無法陪娘一輩子,往後這婚事又該怎麼着落啊。」
我眼睫一頓,小心翼翼開口:「天下又不是隻有他們衛家有男兒,前幾日臨安外祖家不就有人上門,似乎想託信向我提親呢。」
一提這事,母親壓下去的火突突冒起來,扯開我的手,罵道:
「那是你表姐死活不要的人!你舅舅這殺千刀的礙着欠人家的情,便花言巧語扔給你。」
母親警惕地看着我。
「你可給我睜大眼睛,別爲着賭氣就看上臨安那個。
「我打聽了,那人七歲生病燒成傻子,十七治好了,又成了紈絝,滿臨安城的好姑娘提他都嫌髒了嘴巴!」
母親捧住我的臉,驕傲道:「更別說你這樣的好女孩兒,便是三嫁,也輪不上他。」
我有感於母親的愛護,鼻尖酸湧,壓抑顫抖縮進她柔軟的懷裏。
可是,母親。
我該如何告訴您。
您百般瞧不上的這個紈絝,救過我的命。
在前世戰亂城困,衛宣捨棄我和女兒帶着兒子逃走時。
在我斷了手,女兒餓得奄奄一息時。
只有他回頭找我。背起我,抱起女兒,滿身血跡,穿過陰暗的窄巷,蹲下來,讓我們踩着他的背爬出斷牆。
我們找到活路,他卻永遠倒在牆後,亂箭穿心,死不瞑目。

-3-
我要嫁臨安那個叫申斂的紈絝,如同死活都要救王家女的衛宣。
鐵了心。
京城人原先只說衛宣有病,現在也連帶上我了。
衛宣似乎也有些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思,他抽出空,來找我。
劈頭便是一句。
「楚紅,你昏頭了?」
他明白我也重生了,卻不理解。
「那姓申的算什麼東西,就算救了你的命,也不值得你把一生搭進去吧。」
柳堤旁,千絲萬絛,流光溼雨。
我撐着傘,望向衛宣。
他年輕的樣子很好看,劍眉星眸,皮膚新得像梨花宣紙,其上永遠繪着青綠山水,富貴堂皇。
他的家族,顯赫榮光,讓他那般珍惜自己,珍惜兒子與他共承一脈的父系血緣。
所以遇難,他纔會第一反應保護兒子。
在他眼裏,妻再好,也是別人家嫁過來的,女兒再疼愛,也是要嫁去別人家的。
唯有小兒子,縱然非心上人所生,卻纔是真正和他一體的。
他憐憫庇護的羽翼展開,只帶走了一隻雛鳥。
後來女兒與他疏遠,直到他死,也沒有再如兒時喚他一聲「爹爹」。聽小兒子說ťű̂ₖ,他是帶着遺憾閉眼的。
遺憾,真的嗎?
冷風吹斜雨,滿面水腥。
「楚紅?」
他不滿我的走神,擰起長眉,抬手自然而然像前世做夫妻時來拉我。
我躲開一滴雨,恰好也躲開了他的碰觸。
「嫁人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微笑,提醒他。
「怎麼也不需要你來費心吧?兄長。」
嘀嗒。
雨點砸在衛宣愣住的指尖。
兄長。
我和他現在名義上是兄妹,腰間還佩戴着她母親送的玉玦。
但他好像覺得彆扭,刻意避開,僵硬地垂下指尖,遮進寬大袖口。
說話時,還是一味強調:「楚紅,好歹夫妻一場,我是真想你好。」
他苦口婆心,好像真的害怕我走錯路,受委屈。
「你信我,我不會害你,那人一事無成嫁不得。他救過你和念念,這恩情我記着,我來報,功名前程,我來給,好不好?」
不好。
我平靜搖頭。
他怎麼還不明白。我和他,沒有念念,沒有孩子,不是夫妻。
不是他願不願意施恩的問題,而是不關他的事了。
衛宣深呼吸,陰雨彷彿濃重積在眉眼。
「你再好好想想,連嶽……你母親都不答應的人,能是好人?你若非想現在成婚,我……」
他調整語氣,勉強平和。
「等我有空,給你在世家子弟中物色好的便是。」
我緩緩挑眉,有些訝異他退步到這個程度。
前夫兄多活一輩子,氣量倒大了。
可他大概是沒空,不過這麼一會兒,他外院那個嬌嬌兒便又有事,催着人來找他。
小廝淋得狼狽,快馬找來:「公子,您不在,王姑娘那藥一喂就吐,太醫煩得頭髮又白兩根,不想幹了!」
衛宣大概是因爲小廝大聲說出他的閨房之樂,有些丟臉,瞪了小廝一眼。
他轉頭,似乎猶豫着如何跟我告別。
前世,他每一次想走時我都能體貼地忍住委屈,對他說:「你走吧。」
然而這次我只是笑笑,如同所有不相干的人,不在原地目送他的離去。
先一步離開了。

-4-
臨安那邊,舅舅也十分驚愕。
連來信三封。
三連問。
【紅兒真的肯嫁?
【阿妹你沒發飆?
【這多不好意思,舅舅我也出一份嫁妝吧?】
母親額筋突突,忍了一口氣,拆開最後一封信,那是申家附上的彩禮單子。
掃了幾眼,忽然,母親額頭上的青筋奇蹟般地平緩了。
「老天爺……」
母親愣愣地盯着。
我好奇地望過去,也呆住了。
密密麻麻的千金萬銀,珍寶書畫,連帶着田產錢庫,眼花繚亂。
嫁公主也就這架勢了。
母親喃喃:「光顧着打聽人品,忘了問家產底細。這申家,富成這樣,你舅舅那掉錢眼的老貨,能好心捨得給外甥女?」
直到看完所有的信,才得知原因。
舅舅用蠅頭小字十分不服氣地解釋了:
【人家就要紅兒,我陪嫁兩個庶出閨女做小都不幹,哼。】
母親心動了。
她細細盤算。
「申斂長房嫡出。沒娘,有錢。腦子還傻過,好哄。底下幾房老實,好管。臨安就是孃家,不怕欺負。」
母親一拍手,大變態度,笑了。
「良婿呀!」
我跟着笑,眼睛彎彎。
目光定在那句【人家就要紅兒】,若有所思。
很快,我的婚事便定下來。
京城和臨安太遠,爲了出嫁便利,免受苦旅,外祖早早寫信來,讓我和母親到臨安準備婚事。
衛宣見我一意孤行,也冷了臉,不再管我。
好巧不巧,我家宣佈婚期那日,他也宣佈婚期,日子近得很,就在我和母親打算離京的那日。
一大家子回臨安,自然有許多東西準備,而街對面衛家娶媳婦,也忙得很。
我家來不及參加衛家的婚宴,便在離開前送了賀禮。
隨着馬車駛過衛家大門,裏面的喜樂也咿咿呀呀響了起來。
吹拉彈唱,喜慶高昂。
我路過這些樂聲,一如路過我似喜非喜的前世,迎接曙光破霧的新生。
船,要走了。

-5-
我心裏是緊張的。
到底對申斂的印象只有被困在隴城時,那位在大將軍帳下喜歡喝酒划拳的副將。
那時他家道大概已經中落,巡城總一副懶散睡不醒的樣子。記起他曾經找過外祖想向我求親,我心裏很不以爲然,有輕蔑的意味。
但他從未提過。
哪怕喝得醉生夢死,栽進酒缸,也沒有將我與他扯上半分關係。
他只是每一次巡城路過,看到我家小孩跑出來鬧着要摘門口的杏子,而我費力夠不着。
於是他好心停步,在小孩子的歡呼聲中,微微笑,把一衣兜的熟杏子小心倒進孩子的掌心。
然後再見面,便是他跑回來找我,拿他的死,換我的生。
我忍不住去想。
他剛及冠的這個年紀,會是什麼樣子。
那雙眼睛會和前世一樣被酒水澆得充滿疲憊嗎?
我們會了解彼此真正的性情,恩愛一生嗎?
船鈴晃動,風帆揚起。
我暗暗呼出一口氣,扶住母親的手,走向上船的木板。
遠遠地,馬蹄狂奔。
隱約有人喚我。風太大,吹盪開那人身上喜服的穠豔,一片亂紅。
衛宣摔下馬,踉蹌爬起朝我奔來。
他說,等一下。等一下,楚紅。
可是船的繩鬆開,如同前世逃命時他鬆開我的手,無法挽留。
撲通。
他竟然跳下水,在衆人驚呼聲,一手死死扒住船舷,一手扯住我衣袖,使我跌足倒向他。
水珠迸濺,滑過面頰,好似淚痕。
他黑髮凌亂粘連,仰頭求我。
「留下。
「我娶你。」
就像前世那樣。他說。

-6-
我和衛宣的前世是什麼樣的呢?
剛嫁給他不久,王家女就死了。那時我和他的關係實在算不上好。
他把院子裏的白梅都砍了,種滿扶桑花。滿院滿目的紅豔,是他對王家女的追憶。
王家女,王扶桑。
扶桑全年開花,年年不敗。
一到夏日,那觸目的烈紅宛如流焰的熱毒,看得我總忍不住心煩。
我不喜歡住那個院子,常常找藉口往挨着佛堂的偏院去,爲生病的母親祈福。
他和我關係轉圜,變得親近,是在不久後母親去世後。
送完母親的靈柩回來,我摔倒在山寺石階,哭了。他猶豫着,朝我伸出手。
男子後背寬闊,趴在上面,我淚眼矇矓,以爲是今生的依靠了。
後來生下一雙兒女,他笑顏變多,會爲兒女妥協,在那滿院的紅海里種上幾棵孩子喜歡的杏樹。
在其上紮上鞦韆,偶爾孩子們調皮折斷了扶桑花枝,鬧得他官帽上都是花瓣,他也不生氣。
只是故意板起臉,告訴他們:「再胡鬧,今晚你們的母親就只陪我睡。」
孩子們大聲抗議,他彎腰一手各抱起一個,對着在廊下佇立的我揚眉微笑。
那一刻,我恍惚望向他身後瘦疏的杏樹,覺得杏花開放,飄零而落,也有八分像我喜歡的梅花了。
但我忘了。
僅僅相像的東西哪怕有八分,也比不過十分的現實,鏡花水月罷了。
現在衛宣真正心愛的人就在眼前,只差一步,他就能彌補遺憾,我不懂他爲何又追憶起前世的惘然。
他的遺言,言猶在耳。
他可能忘了。
於是我輕輕提醒他。
「你說得對,一世兄妹,好過半生怨侶。」
他仰頭拉我,靠得很近。卻再也無法抓住我,拴上名爲「妻」的繩。
不遠處,衛家的家丁慌忙游來。
我覆蓋衛宣冰涼的手,一根一根,用力掰開。
「若你真想對我好,便以兄長的身份帶上賀禮,名正言順來喝我的喜酒吧。」

-7-
臨安的風飽含水分,撲面而來,連眉睫也溼墜墜,能擰出水來。
外祖家來了許多人接,舅舅一家立在岸邊,朝我們揮手。
舅舅發福了,一下船,母親就嘲笑他。
「老大哥,這些年正經官兒沒撈着一個,油水倒撈得不少嘛。」
舅舅眯起眼,哼哼笑。
「阿妹也是風韻猶存,不仔細看,還真數不清你臉上的皺紋呢。」
二人在那裏明裏暗裏地掐,舅母和表姐笑盈盈拉住我,不管他們。
舅母和表姐一口吳儂軟語,嬌生生的。
「路上累不累呀?」
「你二表哥山上打獵去了,說要給你捕新鮮兔子。」
表姐挽住我上馬車:「他呀,就愛跟申家的小子混,如今瞧着咱們要跟申家攀親家了,愈發野得不曉得姓什麼了。」
提起衛家,表姐咬脣,避開母親和舅母,壓低聲音,問:「姑姑怎麼就答應了把你嫁申家?那申斂,名聲可不好。」
我說是我自己想嫁。
表姐詫異,問我,從前不是喜歡衛宣嗎?
年少慕艾的年紀,看到御街元旦騎馬遊宴的貴公子,心動如雷,不可收拾,訴諸信端,寄去臨安,求助表姐。
表姐說,喜歡就努力去追尋。逐愛不羞恥,並非男子專有。端方君子,淑女也可求。
得知那便是母親費心想我嫁的衛家公子後,仗着母親與衛母的閨中情誼,常常跑去衛家。
一見到衛宣,得他幾句回話,便高興地給表姐寫信,從他俊秀的眉毛,說到穿衣的顏色。
三頁紙都寫不完。
煩得表姐每每回信都絞盡腦汁,不知如何附和。
表姐至今想起還笑:「那時唯恐語意不對,說了衛宣一字不好,惹你又寄長長的信來駁我。」
我低眸,輕聲:「那時候不懂事。」
表姐何其玲瓏的心,一下就明白了,溫柔拍拍我的手背。
「當初我不敢說衛宣的不好,但現在有一點我確定,申斂絕對有一樣勝過衛宣。」
我疑惑抬頭。
表姐以一副極其渲染的神情肯定道:「申斂名聲雖不好,長得是真好!」
我撲哧笑了,覺得表姐在哄我。
前世的申斂鬍子拉碴,弓背耷眉,實在算不上容貌美麗。
表姐道:「真的,等會見了你就知道了。」
等會兒?
馬車緩緩停下,迎面一行走馬放鷹的錦繡公子。
左邊是二表哥,跟着幾個少年笑嘻嘻推着中間一位戴寶石發冠的年輕人。
「去呀,去呀。」
年輕人僵硬地抱着一隻柔弱小兔子下馬,日光掠過袍擺金繡,和風慫恿。
車簾高高揚起。
他與我不期然對視。
白玉似的麪皮一下漲紅了。

-8-
從未想到申斂年少時長這個樣子。
美如冠玉,眼似水波橫,鬢髮青鴉。
他很緊張,匆匆將兔子塞給我,竟是一句話也沒說,面上的紅都快蔓延到眼尾,慌忙給長輩行了禮就跑了。
惹得衆人戲謔不斷。
我略略出神。
到了外祖家,晚間席上才知道,臨安人說申斂名聲不好,大半原因是他大好青春年華不思考取功名,喜愛出入秦樓楚館,爲歌女填詞譜曲。
加之他有一副那樣的相貌,愈發顯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漸漸,臨安人便認爲他是扶不起的浪蕩子,正經女孩避之如蛇蠍。
外祖父將婚期定在來年也有這個顧Ťűₑ慮。
「雖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但無風不起浪,再多的流言裏總有一兩句真。
「紅兒,你年紀小,婚姻之事最忌腦子一熱,留多時間仔細考量,『女之耽兮不可脫』的道理要記得纔是。」
聞言,我有些羞愧。
前世因一時心動嫁給衛宣,又因申斂救命之恩而認定他是好人,從來都是腦子一熱,衝動把自己獻出去。
活了兩輩子,竟還是死性不改。
我認真點頭:「外祖父疼惜,紅兒明白了。」
母親在旁聽了也是心有慼慼,懊惱握住我的手:「我也是糊塗,見了他家那些好處,又想着跟衛家賭氣,一時竟忘了申斂的品性。今兒瞧他面若好女,看着就是個招蜂引蝶的,要不還是算了。」
話一出,我還沒怎麼,二表哥先急了。
他跑過來:「哎呀姑母,外頭人都是渾說,申斂是會個什麼填詞作曲,但他連歌女的面都不見,平時冷淡得要命,也就見妹妹才臉紅。」
他轉頭,拍拍胸脯:「妹妹你信哥,哥不坑你。這些日子你跟着哥玩兒,保證讓你知道申斂是個什麼樣的人!」

-9-
二表哥最不靠譜了。
出門前百般對家人保證會亦步亦趨跟着我,結果把我放在一隻小舟上,撒腿就跑了。
我和船頭同樣被忽悠來的申斂面面相覷。
視線相接,他立馬低眸,侷促划着槳。
綠波泛起漣漪,初夏芙蓉清香,頭頂樹影碎光,耳邊蟬鳴。
沉默之中,我漸漸放鬆,覷看他,卻好像熱得頭頂冒煙,不斷舔舐乾燥的脣,呼吸不過來。
今日太陽也不大呀。我疑惑仰頭。
正要開口問他要不要喝點水,看向他,不想他偷看我被抓個正着,慌忙扭過臉,又撞到一片荷葉。
骨碌碌一捧水珠澆得他滿臉溼。
撲哧。
我沒忍住笑出聲。
他愣了一下,眉目如洗,黑眸清澈,抿住紅菱一樣豔的薄脣,也笑了。
這回輪到我覺得面頰熱了。我移開目光,盯着花,扯出手絹遮臉。
忽然颯颯有東風,吹走了我的手絹,飄進亂紅晃綠的深處。
申斂二話不說就扎進水,游進去給我撿手絹。
我受驚一抖:「申斂!不用撿,回來!」
芙蓉塘外輕雷響,陰雲蔽日,轉瞬天昏地暗。
這一幕和前世申斂死時的天氣太像。
陰溼的悶,透不過氣。
我讓他走,不要管我們。
但他執拗地背起我和女兒,一聲不吭。然後,他就死了。
「申斂!」
我扒住船舷。
嘩啦啦驟雨至,不遠處,申斂從水面冒出頭,溼淋淋得意笑着舉起我的手絹。
我面色慘白。
他笑意漸凝。
回到岸上,走進ṱúₗ水亭避雨,一直沉默。
他把手絹還我,看到我眸中溼潤,一下慌了,終於開口對我說第一句話。
卻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嚇到你了。」
不說還好,一說眼淚就落下來。對他前世死亡的愧疚,負重的悲哀,乃至見到他今生的平安富貴,千思萬緒,自己也說不清。
申斂彷彿怕極了我的眼淚,想拿衣袖給我擦,身上卻找不出一方乾燥地,只好做小伏低圍着我打轉。
不料還未說話,申斂猛然被人推開,頭頂陰鷙一聲:「滾。」
我愕然望向來人。

-10-
「他欺負你了?」
衛宣來者不善,與申斂碰我一片衣角都不敢的緊張不同,他熟稔地抬手抹去我的眼淚。
隨即轉過腳尖就要揍申斂。
申斂冷冷地直視。
「不是,誤會了,」我連忙抓住衛宣手腕,「他是我未婚夫。」
氣氛忽然僵持。
我收拾好情緒,與衛宣拉開距離,問他:「兄長怎麼忽然來臨安了?」
稱呼一出,申斂臉色變緩,衛宣神情不太好。
申斂似乎很瞭解京城事,微微笑:「想來是衛家那位兄長吧,遠道而來,弟失禮。」
在外人面前,申斂進退有度,絲毫不怯。
衛宣卻失了風度,語氣不善:「還輪不到你假客氣。」
申斂面色不變:「遲早的事。」
二人眼中暗暗甩飛刀,幸好二表哥見雨勢變大,趕來接我,這詭異的氣氛纔打破。
衛家與我家算是舊識,外祖父曾與他家老一輩一同在外地做過官。衛宣又認了我做妹妹,遠道而來,外祖父便留他在家暫住。
他是來給王扶桑請醫的。
王扶桑獄中得疾,久治不好,聽聞臨安梅山有神醫隱居,擅治頑疾,衛宣便不辭辛苦前來。
「衛公子情深義重,很好。」母親陰陽怪氣感嘆。
衛宣看我一眼,不知解釋給誰聽:「只是顧念兒時情誼,不忍她餘生受苦,待治好了病,便送她回族中老家,從此以親妹妹看待。」
又是妹妹。他是有多愛當人家兄長。
我無話可說,欠身告辭回房。
走到遊廊小橋,衛宣追了上來,他說他無意娶王扶桑,只是生氣做戲,前世遺言也是賭氣,因爲我從隴城回來後一直對他疏離冷淡。
「我只是想要你在乎我。」他聲音顫抖,「紅兒,我不放心把你交給別人。」
不放心。
我面上維持的平靜豁達顯出一絲裂痕,譏諷望着他。
「所以那時你把我和你的女兒丟在亂城裏,很放心了?」
我提醒他:「念念才四歲,餓得娘都叫不出來。」
他僵住。
我靠近,低聲:「你怎麼該記得的過錯不記得,該對我好的事,從不做呢。」
看着他被刻意逃避的罪孽刺激得面色蒼白,我退後一步,聲音冰冷。
「你明明知道我母親不久後將會突發急病,所以我一到臨安才費盡功夫將徐先生從梅山請來。」
經年委屈如山倒。
「京城多少御醫給她看不成!偏要來和我搶。衛宣,你要我在乎你,可你何嘗有一分在乎過我?」
他搖頭。
「……我不搶,紅兒,我……」他眼眸含淚,「我只想找藉口看看你,我怕我一放手你就真嫁了。」
他神情已陷偏執:「我對你們母女的錯一輩子還不完,所以上天才給我機會讓我彌補。我們註定是一對,你難道不想兒女再回到我們身邊?Ťũₐ」
提及孩子,我心一痛,決絕地甩開他的手。
「若還是你爲父親,想來他們也不願託生在我肚子裏了。」
衛宣狠狠一震,搖搖欲墜。

-11-
那日驟雨,病倒了兩個人。
衛宣留在臨安,以憂思積病爲由久久不歸京。
而申斂,是真的舊病復發。
我讓二表哥帶了徐先生去瞧,說是兒時重毒傷身,以至長大雖散了毒,到底傷了本根,病發時如百爪撓心,唯有忍耐,或飲酒麻痹。
所以前世他才喝那麼多酒……
可這時的他卻不願碰一滴,寧願忍耐。
二表哥嘆氣:「他從來都不想成爲酒囊飯袋。當初他那繼母下毒,害他從一個神童變成傻子,被人恥笑十年。」
庭中杏子成熟,無人摘,一兩顆落下,被雨泥漚爛。
「他也ṱű̂₆想振奮起來考功名,奈何申伯父又驟然離世,如此守孝耽擱三年,申家族長年紀也大了,家裏大小生意要他撐着。」
他寫於秦樓楚館的悲詞,經由歌女傳唱,傳揚淮河。
一身才華,寄於靡靡之音,何嘗不是另一種心灰意冷呢?
我黯然垂目,走到杏樹下,卻聽二表哥話音一轉,悄咪咪道:「不過阿妹你猜我今日去瞧他,他在幹嘛?」
我推開他的頭,沒好氣:「讓你問問徐先生有何治法,你不去,光去看人家笑話,表哥你還是他的朋友嗎?」
二表哥長「欸」一聲:「今時不同往日,他能忍得很,竟然咬牙坐起來寫經義,看那不要命讀書的狠樣子,我都怕了。」
說完二表哥又湊過來,賤兮兮的。
「你猜他爲啥這麼刻苦?」
我捂住耳朵。
二表哥的聲音還是飄進來,喋喋不休。
「還不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知道衛家哥兒有爵位繼承還爭氣考取了進士,嘖嘖嘖,這一激可比荀子勸學還厲害,病魔都往後排了!」
我背過身,臉頰緋紅,二表哥還追着唸叨。
「阿妹呀你可得說話算話,要了人家就不能甩咯,你若是掉回頭跟衛哥兒走了,申斂怕是得氣上吊你信不信?
「就說前兒吧,人家討好你給你撿絹帕,你一哭,把人弄得溼漉漉回去輾轉反側,病糊塗了還揪着我問,『爲什麼?你妹妹爲什麼哭?』
「我哪兒曉得呀!
「我只能勸,『抱歉啊兄弟,女子都是水做的,我那妹妹更是西湖成精,你得習慣,日後嫁進來,還有得你受呢!』」
你纔是鴨子成精呢,一地碎嘴子。
我又羞又氣,踮起腳拽下旁邊沉甸甸的樹枝,摘了顆尚青的杏子,塞他嘴裏。
二表哥面色扭曲。
「呸呸呸!」
清靜了。

-12-
徐先生回來,我趕緊找去。
「勞累先生,不知申公子的病情可有根治之法?」
內堂中,徐先生放下藥箱,捻鬚沉吟:「不好說。」
我垂眸。
外祖父和母親本就對這門婚事搖擺不定,若申斂病好不了,婚事或真要黃了。
我咬了咬脣,糾結如何應對,謝過先生後打算離開。
「姑娘。」
徐先生在身後叫住我。
他忽然提及我去梅山尋他的事,問我:「可還記得在下爲何答應姑娘出山?」
我回憶,斟酌道:「先生說……因爲一個夢。」
他點頭,負手起身,踱步窗前:「那夢連續幾日,直到姑娘到來方知因果。」
他背對我。
「我本漁樵客,隱遁江湖多年,雖懷醫術卻並不爲人所知,姑娘卻忽然找來,篤定我會治病。」
我一驚,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倏忽。
梅山徐先生大名是十幾年後經歷兵亂才傳揚天下。那時軍中將士飲用了被胡人惡意投放時疫屍體污染的河水,霍亂驟起,民生受害。
於是他毅然出山,投軍爲醫。後來陰差陽錯被胡人俘虜,所幸申斂豁出命將他救回來,帶到隴城。
有這樣的救命之情,徐先生是一直把申斂當兒子看的。
那時我常常看見徐先生頭髮鬍子白一把,佝僂着背,氣沖沖把申斂從酒館裏拖出來。
如今聯想申斂身上的毒,可想而知,那時他在軍中搏命廝殺的壓力下,無法壓制只能飲酒麻痹的痛苦。
有一回黃昏天色暗,二人一個醉,一個老,都不慎摔進水溝。還是兒女在門口玩耍瞧見,大聲叫我,才一起費力將他們擡回家。
有時候感懷徐先生醫德,衛宣託人從外面接濟的糧米,我會偷偷留下一些自己的口糧,趁人不在,放在徐先生和申斂的後門。
後來城破生死之際,徐先生和申斂都選擇留在城裏,沒喫沒喝,太苦了,徐先生年老挺不住。
最後一次見徐先生,是申斂匆匆把我背到他身邊,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幫我接好了被胡人踩斷的手。
可這些前塵事,如何說得清呢?
我沉默下來。
徐先生似乎也不執着答案,笑笑搖頭。
「那些夢裏,姑娘和我有幾段緣分,申家小子也沒少叫我頭疼呢。」
我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徐先生擺擺手:「讓你不要擔心罷了。小子還年輕,總比夢裏的時候好治。」
他還讓我對母親的身體放寬心,平日讓她少發脾氣,喫藥保養便無大礙。
兩重的柳暗花明,叫我如何不歡喜?
「多謝先生!」
我跑出去,不知找誰分享喜悅。
又跑回來,激動難耐,再行一禮。
「多謝先生!」
這回真的跑出去,我要告訴母親,申斂會好好的,我要和他過一輩子。
風聲裏,依稀聽到徐先生在後面無奈地笑了,喟嘆。
「都還是孩子啊。」

-13-
申斂覺得自己不太好。
自從見了京城來的衛宣,再看到自己無功無名,一身病魔糾纏,他就萌生了一股卑意。
那情緒不洶湧,如空氣包裹,使他時時刻刻產生心窒一樣的痛苦,卻到不了死的程度。
於是他對前來勸慰探病的叔伯嬸孃說:
「我比不過衛宣。她一定不會選我了。」
幾個嬸孃憐惜,紛紛開口。
「嫁夫郎又不是選官員,楚姑娘和你婚都定了,你趕緊病好了把人娶回來纔是正經。」
「是呀,姑娘家都喜歡漂亮的,哥兒生那麼好看,輸哪兒都不會輸這張臉上!」
申斂喃喃:「她喜歡嗎?那她爲什麼哭?」
兜兜轉轉,又回到這個問題。
嬸孃們語塞,糾結須臾,趕緊哄他:「肯定是心疼你!那麼深的水,天又閃雷,你跳下去,她能不擔心嗎?」
心疼他。
心疼他。
心疼他。
申斂恍如忽聽綸音,猛然從書堆裏彈起來,骨縫裏消退的病痛轉爲絲絲痠麻,軟得他渾身都醉了。
他簡直想立刻求嬸孃叔伯們去向楚夫人商量把婚期提前,他等不及明年,萬一姓衛的孫子搞出什麼下作手段把楚紅勾引去,那他就真想上吊了。
但他轉而又立馬剎住。
男人長得好看有錢還不行,得有本事護住妻子,讓妻兒一輩子不受風雨纔好。
唯有先考功名做官。他回想昨晚做的噩夢,因爲申家族內無人在朝,以至於樹大招風,偌大家產都被貪官計算,後頭他爲護族人,別無他法去從軍。
而楚紅嫁的那個丈夫待她也不好。他求而不得輾轉反側的寶貝在別人那兒受踐踏。
僅僅一個夢,申斂就氣得想砍人,要是真的,那還得了。
他想,不成不成,他得趕緊備考,一路過關斬將,參加完春闈,得了名次纔有資格和楚紅成婚。
家人們看着他在那兒兀自天人交際,眉頭一會兒松一會兒緊,隨即跟打了雞血似的繼續奮筆疾書。
這時角門忽然有人來傳話。
「楚家姑娘讓人摘了一籃甜杏送來,說是給公子病中嚐嚐鮮兒!」
衆人還未反應,只覺面前一股風吹過,申斂光鮮亮麗跑到門口,像吸了口仙氣回魂。
那小籃子格外精緻,一看就是女孩家的物什。
杏子金黃,壓着溼潤鮮綠的葉,垂涎欲滴。
一旁申伯父瞧了,抓了顆在手,正要嚐嚐,卻被旁邊的申斂搶去,護食放回籃子,十分小氣。
「大伯想喫叫人買去,別給我碰壞了。」
申伯父訕訕搓搓指尖,望着傻小子輕快得意的背影,有些憂慮,嘀咕:
「好不容易治好了傻病,怎麼又添了一樣症狀?情種可不好治。」

-14-
也不知是不是送過去的一籃杏子顯了神,申斂大半年突飛猛進,一路考中舉人,學中的先生稱奇不已。
看得舅母也眼熱,揪着二表哥日日頭懸樑,現在二表哥聽不得一個「申」字,一聽就兩眼冒金星,恨死申斂了。
遷怒之下,連申斂給我寫的信也不幫忙遞了。
比起我這小小煩惱,衛宣在臨安拖到秋天,終於還是拖不下去了。
他和王姑娘大概是感情出了問題,王姑娘梨花帶淚來找他時,他眼裏竟有厭惡的神色。
我熟悉這種神色,無非是前世他剛娶我時的樣子。
原來他也沒那麼心愛扶桑,只因她死得早,又是爲他死,所以他高高在上的征服欲被滿足。
他得到這個女子永遠的愛,卻無法回報萬一。
而想討我的喜歡又太容易,便不太被他瞧得起了。
不過如Ţų₎此。
我忽然明白,這個被我捧上神龕的男子。我曾疑惑爲何自己努力擦拭他身上冷漠的灰塵,卻再也回不到當初在御街驚鴻一瞥清朗的樣子。
原來只是因爲,他本就是世俗裏所有自私薄情男子中的之一。
我愛上的是一個光彩的幻覺,並拿妻子的忠貞去塑像膜拜,讓他成爲我的天。
而天塌時,我纔看清婚姻的真相。
不要去愛一個想象中的丈夫,而是去愛真實,愛一個本來就很好的人。
衛宣臨走前想見我一面,託人傳話,說他安頓好王扶桑還會來臨安,另附上一疊厚厚的信。
我一眼也沒看, 徑直接過扔進火爐。
傳話的小廝試探問:「姑娘可有話帶給衛公子?」
我搖頭。
靜靜望着爐中火將紙張燒得一乾二淨,化作灰塵。

-15-
此後衛宣一直沒來臨安, 聽聞他庇護罪臣之女的行爲讓陛下忍無可忍,存着敲打外戚的心思,將他貶到永州反省。
他乞求再三, 不是求他和王姑娘的姻緣,而是將外放啓程的日子拖到了來年。
開春轉暖, 喜上臨門。
申斂殿試名次靠前,不久將入翰林院, 家裏生意交給叔伯打理, 打算在臨安拜完堂, 再同我一起回京城。
母親自然無異議,只是笑折騰一來回,還是紮根了老地方。
新娘子出門,母親爲我梳髮,愛憐地提醒我等會兒不要哭鼻子:「妝花了就不好看了,我們紅兒要高高興興嫁良人。」
我哽咽點頭,對鏡微笑。
不想眼見時辰快到, 二表哥突發狀況起不來, 揹我出門的人一時沒了,舅舅急得頭疼。
「這孽障盡發癲,等不及喝喜酒,昨夜就鬧着和申家小子們拼到半夜,這回子上哪兒再找個兄長?」
賓客裏,沉默許久的男人站出來:「我來吧。」
是衛宣。
他以兄長的名義陪嫁了一百二十抬。
喜樂吹打, 梅樹生葉, 牆頭榴花明豔。
紅蓋頭, 遮住眼眸。
伏在男人清瘦的背上, 我當作不知他是誰,他也沒有開口。
一步步,走得很穩。
只是他將我放進花轎那刻, 手背落了滴溫熱眼淚,不是我的。我平靜拭去。
一路穿過大街, 到了申宅。Ţũ̂⁺
申斂牽着我進門, 小心翼翼。洞房笑鬧後, 夜幕降臨, 他滿臉通紅掀開我的蓋頭,眸含春水,眼皮宛如敷了胭脂。
我這時才問他, 爲何這麼執着娶我。
申斂靠過來, 抵住我額頭,輕聲道出了幾年前他跟着叔伯去京城的事。
元旦御街, 遊園盛會。
他在不曉情愛的遲鈍年紀, 於萬家燈火中看見我, 心動如雷,一發不可收。
紅帳垂落, 人影交頸。
屋外菸花似錦,屋內香冷金猊,鴛鴦翻浪, 亂紅不清。
今生好景,從今夜始。
來日綺窗前,不問著梅未。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