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

我是人偶丫鬟,小姐出嫁前捏的。
人偶的壽命只有一年,小姐每年都會重新給我捏一具身體。
用同一張臉。
但今年,小姐捏了兩張不一樣的臉。
一張給我用,一張她自己用。

-1-
世子爺要納妾了。
我家小姐跟他成婚了三年,肚子還是沒有動靜。
侯府主母用七出之罪責難小姐。
說來繞去,就是不能讓侯府無後。
小姐選擇和離。
世子爺不願意。
他萬分妥協地替小姐做了選擇,說願意納妾。
可是,他求娶小姐時,小姐分明說了自己命中無子且短壽。
那會兒,世子爺緊張極了,讓御醫給小姐仔細把脈查看。
得知小姐身體無礙後,鬆了一口氣。
萬分珍重地跟小姐承諾。
說他只想要跟小姐雙宿雙棲,同生共死,其他都是其次。
小姐那時還小,感動落淚。
帶着大把嫁妝,嫁進了侯府。
世子爺確實很寵愛她。
只是,一年過去,侯府沒剩幾個人尊重她。
兩年過去,世子爺的眉間出現了摺痕。
主母總喚他去談話。
他沒說出來過,小姐問她,他就說無事。
後來小姐也就不問了。
他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世子爺眉間的摺痕越來越深。
三年過去,主母終於發飆了。
將世子爺的遠方表妹接到府中,要讓她當姨娘。
世子爺跟主母吵過很多次,但主母鐵了心。
說三選一,和離、納妾或者她在祠堂懸樑自盡。
哭着說自己愧對祖宗,蕭家要在她這裏斷子絕孫,她該以死謝罪。
世子爺紅着眼回院子,抱着小姐不說話。
小姐替世子爺揉平眉間,故作平靜,說:「允鶴,和離吧。」
世子爺不語,揉了揉小姐的肚子。
苦笑。
「長生,明明你很健康,爲何就是懷不上呢?」
說着,扯起一抹痞笑,抱起小姐回房。
「定是本世子不夠努力,我再加把勁兒就是了。」
房門在我眼前闔上。
我看到小姐窩在他懷裏,眼神哀傷。
她說:「你當真沒信過我。」
世子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他忘了。
但我知道,小姐總笑得甜蜜地跟我說。
世子爺不在乎她能活多久,能不能生孩子,只在乎朝朝暮暮。
如今這朝朝暮暮,總是新事埋舊事,新人換舊人。

-2-
小姐喚作餘長生。
本來是個小乞丐,被老爺和夫人撿到時,嘴裏還咬着老乞丐的脖子。
一羣乞丐欺負她,她挑了個最弱的,咬死了不放。
老爺和夫人因此看中了小姐。
帶回家,仔細養大。
老爺和夫人行商,家大業大,膝下無兒無女。
表面做着各行各業的生意。
其實真正親手做的,只有一門近乎絕跡的手藝。
他們是人偶師。
專給達官貴人做人偶。
人偶師的身份永遠藏在水下。
無人知曉其真容。
小姐成爲了世間第三個人偶師。
被老爺夫人愛護着養大。
他們總說虧欠小姐。
說製作人偶不亞於逆天改命,自然會有反噬。
短壽和無後,就是反噬。
小姐願意成爲人偶師,意味着也接受了這個結果。
他們覺得虧欠,一直在彌補。
小姐很聰明,不僅學會了製作人偶,還能不斷改進人偶。
起初,人偶只是像人,沒有記憶和情感。
小姐驕傲地說,她曾經跟一個乞丐婆婆學過術。
叫移魂。
如果可以結合起來,人偶就是人。
我是小姐做的第一個有記憶的人偶。
雖然只有一點點。
爲了感謝她,我甘願爲奴爲婢。
但小姐剛開始做的時候,並不精,我總是忘東忘西,走路也不穩。
別說伺候小姐了,不讓小姐爲我操心就不錯了。
還好小姐不嫌棄我,還帶着我出嫁。
三年過去,我換過三個身子。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好。
例如現在,我已經能看懂小姐的情緒了。
她明明不想和離,也不想讓世子爺納妾。
但她不得不選。
因爲不選,就只有第三個選擇。
我是希望小姐和離的。
世子爺很討厭,總是霸佔着小姐。
我討厭他。

-3-
離開長生苑,我想去打聽那個表小姐。
主母將表小姐護得很緊,似乎是擔心我家小姐找她的麻煩。
我進不了那個偏院。
轉道去後廚,幫李嬸兒燒火。
李嬸兒是蕭府的廚娘,做的菜品樣式新鮮,還特別好喫。
她講的八卦,也可好聽。
「也不知道哪兒突然冒出個表小姐,嘁。」
「若是這般心疼,早該接來了。」
「現在突然接進來,還護得跟眼珠子似的,要什麼給什麼,說沒有鬼俺都不信!」
「還要喫老孃的拿手好菜……哼!給你放一堆辣椒,讓你喫!」
李嬸兒在做一種叫做火鍋的東西。
我家小姐也愛喫,每次央求李嬸兒做,總是既撒嬌又塞珠釵手釧這些東西。
李嬸兒從來不戴,說後廚腌臢,戴着可惜。
但她都收着了,後來就算小姐沒來央她,我們也總能喫到李嬸兒研究的新鮮菜式。
小姐開心,又帶着李嬸兒出府逛街,買新衣服。
其實她不做這些,也是可以喫到的。
但她總要做。
說老爺夫人就是這麼對她的,她覺得這樣好。
一來二去,李嬸兒比主母還要疼愛小姐。
我抿嘴偷笑,站起來瞅了一眼滿鍋紅豔豔的辣椒,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李嬸兒,你下次給小姐做,可別失手放這麼多辣椒,上次都把小姐喫得落淚了。」
李嬸兒輕輕瞪我一眼。
「就你和你家小姐心寬,別人都殺到臉上來了,你們還在歲月安好。」
「喫喫喫!把你們都喫成大豬頭!」
她一邊說,一邊朝鍋裏丟了幾把花椒。
一股香麻的味道飄出來。
我擦了擦嘴角,問李嬸兒:「一會兒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送火鍋嗎?」

-4-
李嬸兒沒說話。
她端着鍋底,我端着切好的食材,跟在她後面進了偏院。
院子裏移植了棗樹和迎春。
正值春季,迎春開得盛,棗樹也冒出了綠葉,襯得這個院子滿是生機。
一位婀娜的姑娘站在棗樹下,抬頭望。
問身邊的婢女,「望春,你說我和這棗樹,誰先落子?」
落子?
是在說下棋嗎。
但沒人會跟一棵樹下棋。
我低着頭,跟着李嬸兒在白玉桌上擺膳。
餘光看到表小姐朝我們走過來。
她長得美,柳眉櫻脣,鼻子小巧可愛。
有些許熟悉。
或許,世間美人都相似吧。
我重新垂下頭,正欲退下,冷不防被拉住了手。
「你是青禾?你不是死了嗎?」
她皺着眉角,將我上下打量了遍。
「難道你就是世子妃?不對,世子妃不會做這種粗活兒……」
我穿的衣裳,跟侯府的丫鬟不同。
小姐給我買的,說我穿青綠色漂亮,每次她自己採買衣物,也會買上我的。
都很好看,只是不像丫鬟。
府中的小丫鬟們,可羨慕我了。
我心裏滿足,面上恭敬行禮,「我只是後廚打雜的丫鬟。」
表小姐面上疑惑更濃,「你在裝不認識我?」
見我神色不變,她有些焦躁。
「我不管你現在是什麼身份,我肚子裏已經有侯府的種了,你休想再奪走我的一切。」
說完,似乎怕我不信。
將手腕舉到我面前,「若不信,你可以把我的脈一探究竟!」
我看着她皓白的腕子,沉默地眨眨眼。
有點莫名其妙,但手指自動熟練地搭了上去。
心一沉,喃喃道:「居然已經有兩個月身孕了,真該死啊。」
我說的是世子爺。
表小姐猛得收回手,得意洋洋。
「你才該死,我現在有靠山,這一次,我一定能贏你。」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也就沒理她。
出來後,李嬸兒揪着我的耳朵,問我:「你跟她認識?」
「老夫人說她是醫女,救過世子爺的狗命。」
「她當真懷上兩個月了?」
她一隻手揪我,一隻手摸着下巴。
「世子爺三月前下江南處理瘟疫之事,回來瘦了一圈,抱着世子妃哭唧唧地說差點就見不到她了,原來是真的?」
「難道,就是被這位表小姐救的?」
「三月前……她都懷倆月了,這該死的男人一個月的誘惑都沒擋住?!」
「青禾,你快說啊,你不是認識她嗎?」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你怎麼啞巴了啊?」
我嘆了口氣,輕而易舉將我的耳朵從她手裏救出來。
「小姐是在崖下撿到的我,我丟失了很多記憶。」
「並不記得表小姐這個人。」
李嬸兒啞然,看我良久。
突然笑了。
「人家把你當對手,結果你這丫頭,壓根沒把人放心上。」
她摸了摸我的腦袋,誇我:「幹得不錯。」
我抿嘴笑,跟她道別。
「我先回去了,李嬸兒,小姐說她明天也想喫火鍋,要辣的。」
李嬸兒氣笑了,拍了一把我的臀。
「半點不老實!行,讓世子妃眼明心亮一點兒,別因小失大。」
我點頭,嘿嘿笑着跑了。

-5-
回到長生苑,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給小姐把脈。
小姐懶洋洋的,支着下巴,任我施爲。
我把了左手把右手。
誇張地說:「小姐小姐,我剛發現我會把脈!我摸出來你心有鬱結,得遠離侯府才能好!」
小姐噗呲一笑,先誇我:「我家青禾真厲害,居然會把脈!」
接着問我:「怎麼突然會這個了?」
我靜了靜,抬頭對上她雖明媚但不似從前的雙眸。
說:「我也不知道,只是隨手摸了表小姐的脈,腦子裏就知道她已有孕兩月了。」
小姐嘴角得笑意來不及收回,猛地僵在臉上。
眼中已有淚意,但始終沒落下來。
喃喃自語道:「難怪婆母這麼急……」
小姐沉默寡言了三日,期間世子爺回房,她也冷然待之。
世子爺哄了幾日,有些煩了。
揉着眉頭問小姐:「你到底怎麼了?我自問並未招惹你。」
「我已經爲你跟母親吵了許多架,父親病重,侯府僅我一人,需要新鮮血脈,我再疼寵你,也不能對侯府的未來不管不顧。
「長生,我本以爲你會懂我的難處。」
小姐沉默許久,啞聲說:「允鶴,我只問你,婆母爲何突然這麼急切地讓你納妾?」
世子爺說:「爲了綿延子嗣,這不用多問。」
小姐又問:「那我如果說可以接受你納妾,但得換人呢?」
世子爺沉默了片刻。
問:「爲什麼?
「既要納妾,是誰又有什麼關係?」
「意思是你不換?」小姐輕聲道。
世子爺沒說不換,說:「母親不會願意的,那是她千挑萬選出來的人。」
小姐扯起脣角,似笑非笑。
「也對。
「隨你們吧,我想回孃家呆些日子,不想看到府裏歡歡樂樂地辦喜事。」
說完,她補充了一句:「允鶴,過幾月,你再來接我回府吧。」
世子爺見她沒有鬧,也願意回府,鬆了一口氣。
「也好,我會每日去找你。」
我有些遺憾。
跟李嬸兒說好的火鍋,喫不到了。

-6-
小姐被世子爺親手送回孃家。
世子爺跟老爺和夫人表明歉意,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讓老Ŧú³爺和夫人務必不要責難小姐。
他想多了。
除了侯府,沒有人會責難小姐。
老爺夫人送走世子爺後,一問,知道發生什麼事後,氣得當場就要替小姐休了世子爺。
但這顯然不合禮法。
小姐抿着茶水,淡淡道:「我這幾個月,要做兩個人偶,一個給青禾替換,一個我自己用。
「爹,娘,如果我的樣子改變了,你們還會把我當女兒疼嗎?」
老爺和夫人雖心疼她,但聽了這個問題,還是罵了一句。
「問得什麼屁話。」
小姐又問我:「青禾,我一定會把你做得美美的,你願意跟我一起改頭換面嗎?」
我無語,但不敢也不想罵小姐。
只能暗搓搓地說:「我是小姐的丫鬟,都聽小姐的。」
小姐不開心,「我纔沒讓你當丫鬟,是你自己要叫我小姐的。」
是這樣。
我不願當她的妹妹。
一想到要喊她姐姐,心裏總是會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
逼人慾死。
我轉移話題,問小姐:「人偶做好後呢,如何打算?」
小姐溫柔地笑了笑,眼裏透着陰狠。
「那小妾生產之日,總要給她沖沖喜吧?
「我看正妻的喪事正好,值得坊間編排一二。」
這幾年來,小姐對人都太過溫和,讓我懷疑老爺夫人口中那個不要命的小姐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原是真的。
「那世子爺呢?」
小姐不笑了,扯着嘴角說:「我管他去死。」
「小姐爲什麼相信我說的話?」我又問。
她沒去確認表小姐是否真的有孕。
就信了我。
「她有沒有懷孕都無所謂,關鍵是蕭允鶴想娶她。
「他當初如果沒承諾過會像我爹一樣,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也不會說什麼做什麼。
「我失望的是他只說不做,還把自己摘出來,裝做無辜,毫無男人擔當。
「至於情和愛,他能見異思遷,我自然也能,只是我還沒去見而已。」
我出神地看着小姐,覺得這一刻的她美極了。
讓我忍不住笑。
「小姐,你懂的好多,我也要像你一樣。」
小姐嘲笑我:「你先去找個姑爺再來說這話吧。」
我腦子裏閃過了些什麼,模糊不清。
脫口而出:「我有的!」
說完,我和小姐齊齊一愣。
「什麼?」
「我原本好像是有的……?」我不確定道。
想着想着,我的人偶頭好像都開始疼了。
爲了逼真,小姐移魂時,將感知也移到人偶裏了。
從前很鈍,我幾乎沒感覺到疼痛過。
現在,倒又多了幾分身爲人的感覺。
小姐撿到我的時候,我已經瀕死了。
據老爺夫人描述,我的骨頭都摔碎了,臉也看不清。
只剩細微的呼吸吊着命。
小姐不敢動我,急匆匆地將我移魂到了沒有自我意識的人偶裏。
那是小姐做完整的第三個人偶,醜醜的。
剛救活我,小姐就閉關了。
再出來,就多了一個跟我本人九分像的人偶。
她激動地喊我:「青禾妹妹,我做了一個漂亮的你!快來換個身子。」
她說的,好像換衣服一樣簡單。
但其實,移魂是很痛苦的一個過程。
我從沒跟她說過。
如今,她要給自己移魂,我想瞞也瞞不住了。

-7-
世子爺果真每日都會到府上來看望小姐。
老爺夫人每日早早出門,不願見到他。
他只當是兩位刻意爲之,爲他和小姐創造共處時間。
抬表小姐進府那日晚上,世子爺也來了。
一副專情小姐的模樣,跟小姐討賞。
小姐推開他湊上來的臉,不稀罕理他。
只因我告訴過她,表小姐身體虛浮,胎相不穩,不宜同房。
世子爺過來這邊,只是因爲洞房花燭夜也無法洞房罷了。
不過子時,侯府就有人來催世子爺回府。
說姨娘腹痛難忍,大夫看了也無用。
主母說許是心中ṱũ₀委屈,勒令世子爺回去陪姨娘。
小姐貼心地整理好世子爺的衣冠,送他出府。
世子爺很欣慰,嘴裏誇小姐善解人意,斥責姨娘矯揉造作。
腳步卻漸漸加快,躍上馬背,飛奔離去。

-8-
聽坊間傳言,世子爺頗有豔福,不僅娶了皇商之女進門,連人美心善的醫仙也收入囊中了。
醫仙名曰紅禾。
我說這些時,小姐正盯着火鍋。
我學李嬸兒做的,顏色紅豔豔,香辣的味道也是差不多的。
這就是鼻子靈的好處。
小姐聽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這位表小姐的名字與你的,好生相似。
「你們莫非有什麼淵源?」
我搖頭,不是否定,只是不記得。
小姐喫了一片薄牛肉,辣紅了眼。
笑眯眯地餵我喫了一片,觀察,失望,問我怎麼都沒反應。
我吧唧吧唧嘴,說:「就一點點辣啊。」
小姐盯着我看了許久,嘆了口氣。
「這次做你的人偶,我非得加強你的痛感不可。」
關於表小姐的話題悄然滑過。
小姐喫一口火鍋,喝一口溫水。
感嘆:「青禾,你剛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會呢,你不讓你做你還偏要做,端個茶都要灑半盞水,現在都會做火鍋了,好厲害。」
我眨眨眼,試圖爲自己挽尊。
「小姐,我會把脈,還有,有沒有可能是你做的初代人偶太笨了。」
小姐微微瞪我一眼,輕笑,「誰知道是不是你連走路動作都忘了?休想怪我!
她放下筷子,溫柔地看着我,說:「你要是能都想起來就好了。」

-9-
我們回侯府,已經是半年後的事了。
世子爺催了小姐許多次,好似是時間太長,他擔心小姐不願意回侯府。
回府時,小姐讓人抬了兩個紅木箱,有一人長,窄窄的。
世子爺看到了,皺皺眉,問那是什麼。
說:「怎麼做得像棺材?」
小姐若無其事,淡淡回覆:「你要死了?看什麼都像棺材。
「那是我專門定做的古琴,屆時你和姨娘長子闔家歡樂,我和青禾撫箏度日,豈不是兩全其美?」
世子爺不再多說,也沒怪小姐出言不遜,只擔心還沒接回人,就又給氣回孃家了。
只說:「盡擔心些莫須有的東西,我分明更疼寵你,紅禾只是爲了侯府血脈才……」
小姐笑而不語,只是脣角的弧度,沒以往張揚。
她讓我跟她一起做馬車,將世子爺趕下去了。
回府後,世子爺殷勤地讓人擺膳。
小姐沒跟自己的肚子置氣,拿起玉著嚐了一口東坡肉。
眉頭緩緩皺起。
又一一嘗過其他菜式。
最後抬眼,靜靜看着微笑看她的世子爺。
「怎麼了?不合胃口嗎?」世子爺殷切詢問。
小姐搖頭,說沒胃口,想休息。
言下之意,就是趕世子爺走。
世子爺嘴角回落,忍住了沒發脾氣,腳步重重地離開。
臨到門前,頓住腳步,頭也不回地說:「紅禾有身孕,脾氣也大,只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長生不同,脾氣跟名字一樣。」
說完,出了長生苑。
小姐眼皮下垂,沉默了一會兒。
我氣得要死,「他有病啊,這麼喜歡姨娘,就去陪她,沒事老在小姐面前找什麼存在感?」
小姐回神,站起來,朝我招手。
「我們去後廚看看。」
我沒問爲什麼,小姐做事,總有她的道理。
路上,小姐說所有菜的味道都變了,很陌生。
說起這個,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小姐,我們回餘府前,李嬸兒讓我給你帶句話來着。」
「她讓我勸你,要眼明心亮,不要因小失大,我沒聽懂。」
小姐嘴角染上一絲笑意。
「她的意思是,不要爲了一個男人,爲了情愛,丟了自己,丟了未來。
「青禾,你該早點說的,那樣,我會帶着李嬸兒一起回餘府。」
我詫異:「把侯府的廚娘帶走,可以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侯府又不是隻有一個廚子,不是還有一個張廚娘嗎?
「李嬸兒本事大,張廚娘巴不得把她擠走呢。」
我撓撓頭,不是很懂這些彎彎繞繞。
只開心道:「那我們離開的時候,可以帶上李嬸兒啊!」
小姐頷首,說好。

-10-
到了後廚,我扯着嗓子喊:「李嬸兒,我和小姐來看你啦!」
小姐也在四處張望。
喊來喊去,望來望去,只看到幾個幫傭和張廚娘在忙碌。
看到我們,張廚娘臉上露出些微的嫌棄。
「喲,這不是我們回了孃家半年的世子妃嗎?怎麼回來了?捨不得侯府的榮華富貴吧?」
小姐沒計較,問她:「李嬸兒呢?」
張廚娘臉上浮上一絲得意與惡毒。
「那個人啊,死了。
「誰讓她老愛搞什麼發明,半年前給姨娘做的那勞什子火鍋,辣得人肚子絞痛,可把主母和世子爺急壞了,氣得當場杖斃了她。
「那屋子裏,還搜出好些金銀珠寶和上等布料的衣裳。
「哼,我就說這老虔婆手腳不乾淨,早該打死了!」
她說完,後廚裏寂靜了許久。
小姐像是不會動的木偶,只餘眼睛漸漸發紅。
重複問道:「死……了?
「她給侯府當了十五年的廚娘,就這樣,死了?」
我不像小姐那般冷靜,幾乎跳起來,抹了一把臉。
我錯了,我不該說小姐手藝不好
她做的人偶也會流淚,也會傷悲。
「你們騙人!明明我和小姐離府前還好好的,我們只是離開了半年,她怎麼可能會死?」
張廚娘看着我們眼紅流淚,眼裏閃過一抹快意。
「可不是巧了嗎,就是你們離府當天發生的事,你們剛走,姨娘就腹絞痛了。」
「侯爺趕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算賬。」
說着,她瞥了一眼身後的燒火丫鬟,冷哼:「有些不長眼的東西。還喫裏扒外想找你通風報信呢,幸好我眼尖。
「那罪人一向愛討好世子妃,殊不知姨娘纔是真貴人。」
小姐抬眼,滑下一行淚。
她語氣冷靜,問張廚娘:「你很驕傲?
「青禾,把菜刀拿過來。」
我依言。
小姐輕輕抬起張廚娘的下巴,說:「你是廚子,應該最清楚如何殺雞吧?
「好像是先割開脖子,放乾淨血,然後用開水燙,最後拔毛。
「我還沒Ťű⁷實操過呢」
她接過我手裏的刀。
張廚娘終於知道害怕了,兩股戰戰。
「我……我可是紅姨娘的人,你敢動我,世子爺和主母不會放過你的!」
小姐彎脣,笑了笑。
「那我更要動你了,好讓你知道,我是主,你爲僕,這麼囂張,嫌命長?。」
張廚娘頸間破開了一道口子,血濺到了我和小姐的臉上。
「啊——!」那些安靜如雞的丫鬟們驚恐尖叫,作鳥獸散。
小姐丟開刀。
大步往外走。
「青禾,去別苑。」

-11-
自表小姐紅禾入府後,這是小姐第一次跟她面對面。
別苑的棗樹已經結果。
迎春花早已凋零,葉子也開始泛黃。
紅禾在涼亭中,躺在貴妃椅上,肚子隆起,手中捏着進貢的葡萄,一顆顆品嚐。
望春在爲她打扇,驅趕蚊蠅。
小姐一步不停,走到她面前,頂着一張還在滴血的臉,盯着她的肚子。
輕聲問她:「孩子怎麼沒掉?不是說喫火鍋絞痛嗎?」
紅禾嚇得尖叫連連,連滾帶爬,葡萄落在地上,滾了兩滾。
小姐撿起來,塞進她嘴裏。
「這麼饞,可別浪費了。
「又愛喫,又事多,一般人怎麼伺候得起?」
說完,狠狠扇了紅禾一耳光。
「你把人命當什麼,嗯?」
紅禾愣住,反應過來後,怒罵。
「賤人,你是誰,敢這麼對我?!
「望春,給我抓住她!」
望春不見了。
我抓住紅禾,方便小姐動作。
小姐連連扇了她數十耳光,但始終沒有動她的肚子。
世子爺跟着望春趕過來時,發冠是歪的。
他一把扯開小姐,猛得甩開,將紅禾護在身後。
「餘長生,你瘋了?
「下人也就算了,你再如何生氣,也不能爲了一個廚娘殺了侯府的女主人!」
小姐被一扯一摔,倒在了地上。
她面無表情地抬頭,靜靜看着世子爺。
問:「她是女主人,那我是什麼?」
世子爺沉默一瞬,彎腰,將小姐扶起來。
好聲好氣道:「你自然也是。」
「李嬸兒的事,是我的錯,我不該怒上心頭失了理智,忘了你最愛喫她做的東西。
「紅禾是無辜的,你要撒氣找我撒,好嗎?」
「真的嗎?」小姐問。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小姐也不客氣,抬手狠狠扇了世子爺一巴掌。
把世子爺扇懵了。
小姐臉上的淚痕,沖淡了血跡。
「蕭允鶴,這一巴掌,不爲我自己,只爲李嬸兒。
「她從你幼時,就一門心思爲侯府辛勞,不求你記她的好,但你也不該這般無情,視人命如草芥!
「她是下人不錯,我也只是富商之女,我們都不是貴人。
「如今,你還念着我們之間的情誼,對我能忍則忍,往後呢?
「蕭允鶴,你告訴我,你說的話,我還能信嗎?」
世子爺偏着臉,沒出聲。
紅禾反倒生氣了,撫着世子爺的臉,心疼極了。
怒瞪小姐,理直氣壯道:「那老婆子手腳不乾淨,偷府裏的貴重物品,世子爺只是清理門戶,有什麼不對的?!
「難怪主母不喜歡你,像你這樣不分青紅皁白亂發脾氣,還不下蛋的女人,沒人喜歡!」
小姐微微偏頭,看她。
「那是我給她的,你有意見?」
她嚇得朝世子爺懷裏一縮。
「看、看什麼看!我有意見怎麼了!」
說完,又矯揉做作地捂着肚子,一張臉皺成一團。
眼淚說來就來,在腫得像豬頭一般的臉上橫流。
「世子爺,妾身肚子又開始痛了。」
我冷不丁開口:「你不是醫女嗎?怎麼總是肚子ṱŭ₎痛?醫術不行?」
紅禾頓了一下,說:「醫者不自醫。」
「我也會醫術,那我來給你看看。」我說。
紅禾像是才認出我,頓時將世子爺抱得更緊了。
「原來你跟世子妃是一夥兒的,難怪你們這麼針對我。
「世子爺,你快讓她們走,我好害怕……」
世子爺不看小姐,吩咐侍衛:「來人,送世子妃回長生苑,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出來。」
說完,他掃了我一眼,淡漠的眼神如同刀劍。
「長生,管好你的人,有些人和話,不是她想說就能說的。」
小姐轉身,頭也沒回。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人,也不是你想說就能說的。」

-12-
我和小姐被關禁閉了。
我問小姐,爲什麼對紅禾手下留情。
小姐將世子爺的衣服鞋子丟到長生苑外,說:「殺了她,餘府就完了。」
「我爛命一條,無所謂,但爹孃是無辜的。」
我不是很懂,撓撓頭,又問:「那我們不替李嬸兒報仇嗎?她孑然一身,都沒有親人在世,好可憐。」
小姐揉了一把我的腦袋,安慰我:「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一邊哭,一邊自責:「都怪我,要是我沒有忘記李嬸兒說的話,說不定她現在還好好的……」
小姐嘆氣,「李嬸兒跟我們不一樣,她只是回到了該回的地方,青禾,別哭了,你哭得我也鼻酸。」
最後,我在小姐懷裏放聲大哭。
小姐跟我不一樣,她哭起來沒聲音。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明明她是小姐,我是丫鬟。
但我的腦子,想不明白太複雜的問題。
許是李嬸兒的死,對我的刺激太大。
那幾晚,我總在做噩夢。
別的都記不清了,唯獨記得夢裏總有三個人在喊我的名字。
「青禾,你在哪裏?」
「青禾,我好想你。」
「青禾,對不起。」
「青禾,你來接我們了?」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覺得他們連聲音都好悲傷。
夢裏的人在哭,夢外的我被小姐搖醒,替我抹去眼角淚痕。
跟我說:「青禾不怕,小姐在呢。」
我抓着小姐的手,說要去霧回山。
必須要去。
小姐說好,鬧着要見世子,說要回孃家。
世子沒來見她,長生苑守着的侍衛,更多了。
我們出不去。
他們告罪,說世子爺不是不想見世子妃。
只是世子爺最近心情不佳,毛遂自薦領了剿滅流匪的任務。
那些流匪是兩月前從江州過來的,佔山爲王,盤剝路人。
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世子爺無處發泄的怒火,有了去處。
該是好事,可我的心臟跳得好急好慌。
我求小姐想想辦法,說我不出去會死。
小姐放下尊嚴,要見主母。
結果,來的是紅禾。
紅禾穿着正紅的衣裙,團扇遮面,輕笑。
「世子爺都不想見你,更遑論主母?
「這侯府未來的女主人是我,你們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她看着我,放下團扇,臉還是青紫的,卻彎着脣。
「青禾,這次,是我贏了。」
我不懂,我的心臟冒出密密麻麻的痛。
我抱着頭,說:「我不認識你,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紅禾怔愣幾許,忽然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忘了?你居然忘了!
「我親愛的妹妹,我是你的姐姐啊。
「你要不要來姐姐身邊,姐姐發誓會好好對你。」
聽到姐姐二字,我莫名顫抖,抗拒。
小姐氣得推開侍衛,快準狠,一腳踹在她肚子上。
「滾!」
這一腳,讓侯府炸開了鍋。
大家都去關心紅禾了,小姐拉着我就跑。
「青禾,我們去你想去的地方。」
小姐牽着我跑啊跑,跑了好遠。
快要進山了,被剿匪流匪的世子爺攔了路。
他的劍上、身上都是血。
馬背上還掛着兩個腦袋。
一男一女,中年模樣。
我明明不認識他們,但一下子就走不動了。
癱倒在地,哭也哭不出聲。
一股茫然支配了我,讓我像個真正的人偶一樣。
小姐抱着我,問:「他們是誰?」
世子爺抬了抬手,幾個侍衛上前押住我們,往馬車裏送。
「流匪頭子,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13-
我和小姐,又被關進了長生苑。
紅禾早產,世子爺急着趕過去。
他聽望春說了個大概,冷冷地掃過我和小姐。
「等紅禾生產後,我再來找你們算賬。」
小姐懶得看他,淡淡道別:「蕭允鶴,再見了。」
侯府貴妾生產,是一件大喜事。
全府的下人,一大半都調去了別苑。
只剩少數侍衛,仍然守着長生苑。
小姐將紅木箱打開,跟我說:「青禾,打起精神,我們還有機會。」
她先給我移魂到那具完全陌生的人偶裏。
我一聲不吭,在紅木箱裏睜開眼。
小姐移自己時,疼得皺眉。
也僅僅皺了皺眉。
紅木箱裏的美人睜開眼,第一句話是:「青禾,你嘴真嚴」
第二句話是:「我竟讓你疼了那麼多次。」
我笑不出來。
催小姐開始下一步。
小姐點了火,拉着我藏在一處假山後面。
火燒得很快,來不及阻止。
侍衛發現時,已成燎原之勢。
他們撲火的撲火,喊人的喊人,拎水的拎水。
等人羣中出現了幾個丫鬟時,小姐拉着我出來了。
大聲嚷嚷着:「走水了,長生苑走水了!」
我低頭一看,原來,我們身上穿着的,是丫鬟的衣服。
我們出府前,跟匆忙趕去長生苑的世子擦肩而過。
他很急,差點撲進火裏。
世間那麼多人讓我不解,世子算其中之最。
我跟着小姐一邊跑,一邊問:「小姐,世子分明擔憂你,爲何又總是傷你的心?」
我們踏出侯府,跑進羊腸小道。
小姐回:「世人大多喫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
「都喫上後,又想着得不到的,或者已經失去的。
「很怪是吧?但這就是人。」
人偶不知疲憊,我們跑了很久,又好像並不久。
就到了霧回山中。
山中有一峽谷,常人難尋。
我卻輕車熟路就找到了。
谷前立石上有兩個大字,被刀痕畫得難以辨認。
我奔進谷中,放聲吶喊:「有人嗎?」
無人回應,回聲盪漾。
越往裏走,空氣中逸散的血腥味越濃郁。
小姐同我一起找,找着找着,訝然:「青禾,這裏與我撿到你的山崖離得不遠。」
我心慌意亂,沒空理小姐。
深入谷中,找到兩個無頭屍體,再走不動半步。
他們身後,還有幾具更年輕的屍體。
是護着的姿態。
奈何,護不住。
我捂着心口,茫然落淚:「小姐,這裏好疼。
「你是不是給這具身體下了疼痛放大術啊?」
小姐朝翻過一具屍體,「青禾,冷靜點,這還有一個活人。」
那個人,玉面青冠,樣貌清雋。
雙眼有劍痕,血痕如淚,爬過臉龐。
我心臟一滯,撲過去,捂住他的腹部。
那裏也在細細冒血。
「別死,你別死……」
我想了半天,哭着喊:「大師兄,你別死!」
這句話好熟悉,好似曾經喊過。
他眼皮顫動,費力睜眼。
卻看不清任何人。
只能問:「是青禾嗎?
「青禾,你來接我了嗎?
「師兄告訴你多少次啦,遇見傷病者,要先查看傷口,止血,再把脈對症下藥,不要…上來就捂傷口,師兄小時候的傷口小,你捂得住,但有些傷口…捂不住的。」
他在笑,好似快死了是很值得開心的事。
「師兄找到你時,你都碎掉了,師兄沒用,不僅沒守住你,也沒守住藥谷。
「師父師孃趕走了紅禾,不准她用華這個姓,說她心狠手辣,有違醫德,愧對祖先,但即便這樣,你也回不來了。
「那羣人突然湧進來,抓走師弟師妹們,威脅我們給他們治病療傷。
「後來朝廷來了人,我們以爲有救了,但所有人都指着師父和師孃說他們是流匪頭子,沒人信我們……沒人信我們。
「流匪招安,良醫枉死……」
他笑着,卻落下血淚。
「小師妹,這世道師兄也看不懂了,還是死了好,死了…就可以見到你了。」

-14-
我不知道小師妹是誰。
但我知道,青禾是我。
我哭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小、小姐,你不是會做人偶嗎,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男人猛得一頓,費力抬手,一寸一寸摸過我的臉頰。
「你是青禾嗎?
「這臉…分明不是。
「可傻乎乎的樣子,分明就是。」
他似乎有很多疑問,小姐按住他。
「莫激動,是我的錯,我撿到青禾後,沒來得及處理青禾的屍身。
「我將青禾的魂魄,移到人偶中了。
「但現下,我手頭沒有人偶,你還能活多久,你自己清楚嗎?」
男人點點頭又搖頭,慶幸、苦笑交織。
「幸好,幸好青禾遇到了你。
「我沒救了,如果不是青禾回來,我大概醒不過來。
「你帶着青禾走吧,不用報仇,民鬥不過官的。
「對了,青禾,若是再碰到紅禾,你躲遠點,莫要再傻乎乎地相信她了。
「她能推你下懸崖一次,就能推你第二次。
「我們都不在,沒人再護着你了,你聽師兄的話,好嗎?」
他沒等到回答。
我無法答應他,嗓子眼被堵住了,除了嗚咽,再無其他聲音。
他死了。
我和小姐,挖了好久的墳。
小姐會做人偶,刻字也好看。
不像我歪歪扭扭的。
刻到最後,小姐問我:「青禾,你還記得名字嗎?」
我崩潰搖頭。
最後,只剩慈父慈母良兄幾個字,冷冰冰地刻在木碑上。

-15-
小姐牽着我回家時,一直哄我開心。
她說:「我家青禾也是被寵着養大的,難怪什麼都不會。
「你師兄說的不對,還是有人護着你的,小姐我不是人嗎?
「青禾,你別想着報仇了,那是我的事,你別忘了,他們先惹了我,報仇也分先來後到。」
說着說着,她也說不下去了。
回餘府後,小姐跟老爺夫人簡單說了情況。
夫人心疼地擁住我,跟老爺說:「老頭子,我們收養青禾吧,讓長生和青禾當姐妹。」
小姐替我拒絕了。
「爹,娘,青禾不像我,生來無父無母,她有自己的爹孃。
「不准你們搶別人的寶貝閨女。」
我望着小姐,扯起嘴角:「小姐,我忘了他們。
「怎麼辦呀?」
「會想起來的,都怪我學藝不精,不怪青禾。」
小姐給我遞了一盞茶水,我喝了幾口,睡過去了。
再醒來,昨日恍若夢一場。
倒是小姐活潑許多,映襯得我越發沉默。

-16-
小姐爲了讓我少難過,總帶我去街上聽八卦。
滿天都是侯府的流言蜚語。
侯府誕下長子,本該張燈結綵。
但世子妃被火災燒得面目全非,死無全屍,侯府喜不起來。
白的紅的,都沒掛。
聽街上茶樓裏的說書人講,世子爺還沒抱過小少爺,每每看到他,都會想起世子妃的死狀,就會紅了眼眶。
世人都稱讚世子爺深情如許,說世子妃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般身份的人,三妻四妾纔是常態,世子妃心胸委實狹隘,用這等惡毒的法子,讓侯府上下如喪考妣。」
小姐聽完,翻了個白眼,帶着我,去逛了京城夜市。
長街明燈千盞,恍若白晝。
小姐巧笑倩兮,進了一家裝飾清雅的小樓。
裏頭香風淡雅,美人如雲。
只是這美人,都是衣衫輕薄的男人。
我捂住眼睛,無語片刻,問小姐:「這是要做什麼?」
小姐嫣然,扒開我的手,「享受人生啊。」
「青禾,你幫我看看,哪個好?」
我隨手指了兩個,小姐就喊了人過來,讓人捏肩捶背。
嘴對嘴喂葡萄。
我望天望地,最後還是忍不住眯着眼望小姐。
小姐好會玩兒,看得我面紅耳赤。
「小姐,我總感覺有些許背德,還是回去吧?」
小姐聳肩,手伸到男人緊實的肚皮上。
「背什麼德?又不是我們原本的身子,誰都不認識我們,一年後,又是一個新人。」
說的好有道理,我無法反駁。
但我想了想山谷裏那個男人,還是覺得自己不該。
看兩眼算了。
我偷偷看了好多眼。
小姐終於玩夠了,攏好衣襟,打道回府。
恰逢世子爺從隔壁青樓裏出來。
我們再一次跟世子爺擦肩而過。
真奇怪,小姐好像總是跟他擦肩。
他們認識時,兩人同時回頭。
後來每次分別時,總有人忍不住回頭。
這一次,誰都沒回頭。

-17-
老爺說,暗樓裏來活兒了。
暗樓就是南風館隔壁那個青樓。
餘府的人偶活兒,是那裏的媽媽接,再傳信給老爺夫人。
老爺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長生,你猜得不錯,世子爺真的來訂做你的人偶了。
「出價很高,要求也很多。
「他說需要敲定人偶細節,必須跟你見面,但你可以戴面具。」
小姐慢悠悠喝了杯水潤喉,點頭,「行啊,頭七都過了,他纔來,看來是不夠愛啊。
「爹,娘,青禾,我這麼沒有魅力?有點難過了。
「那我就把工期拖長一點,定價也定高一點吧。」
說着難過,面上卻沒半點傷心。
衝我笑了一下。
「青禾,我們去駐侯府,討生活。」
我知道,報仇的機會來了。
這一次,我們不是世子妃和陪嫁丫鬟。

-18-
蕭允鶴讓我們一個月後去侯府。
到了時間,我們才知道爲何。
他做了一個嶄新的長生苑。
跟沒被燒燬前一模一樣。
就連擺飾,都放在從前的位置。
只是古董花瓶上,被火燒黑的痕跡還有些許留在上面。
還有一點不同,四處張貼懸掛的畫幅中,都是小姐從前的樣子。
這些東西,以前是藏在書房裏的。
蕭允鶴總愛盯着小姐,落筆成畫。
畫完也不給小姐看,紅着臉晾乾捲起來,收藏。
小姐不滿,嬌俏地說定是他畫得醜陋,不好意思示於人前。
他也不反駁,只笑着輕吻小姐,讓她莫氣。
那會兒,我看着他們,嘴角也是不自覺勾起的。
心裏再嫌棄蕭允鶴,但只要小姐開心,我都樂意。
如今,物是人非。
這些畫,倒無遮無掩出現在小姐面前了。
是好看的。
驚豔到讓人一看,就知道落筆的人滿含愛意。
小姐臉上戴着狐狸面具,半露的嘴角勾起。
絲毫不臉紅地誇自己:「夫人真絕色。」
蕭允鶴鬍子拉碴,眼下青黑。
面對誇讚,想笑,但笑不出來。
乾脆聊公事。
「你們就在這裏做人偶,務必絲毫不差。
「我隔幾天會來看看進度和細節,你們最好絕了偷奸耍滑的心思。」
小姐敷衍地哦了一聲。
要了天價材料費,然後趕走了蕭允鶴。
長生苑前,還是守着一羣侍衛。
只是面生,有一股匪氣。
小姐看我一眼,見我沒動,嘆了口氣,轉身進去。
我留下,倚着門扉,笑問侍衛:「這位哥哥看着眼生,新來的嗎?」
我也戴着面具,他們見我語氣熟稔,又是侯府貴客,放鬆了警惕。
訝然道:「你怎麼知道?我們確實是新來的。
「侯府前一批護院侍衛都被殺了,我們是被招用的流民。」
「就是世子剿匪的時候招安的嗎?聽聞世子英勇非凡。」
我語氣熱烈,很是崇拜世子。
把侍衛逗得嘿嘿笑。
「ţū₉對對對,世子確實英勇,而且宅心仁厚,願意給我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不過我們最感謝的,還是世子妃。」
我不解,問:「世子妃不是已經歿了嗎?」
侍衛扭頭,四下看了看,才低聲道:「我們說的是生下長子那位,誰不知道她以後是侯府女主人?
「世子妃之位,遲早的事。」
我點點頭,繼續問:「那你們爲什麼感謝她?」
「我們是江州一帶的流民,江州瘟疫肆虐,我們背井離鄉,偶遇遊醫,替我們指路,說這裏的霧回山中有藥谷,這裏的人能治我們的傷病,還給了我們能支撐到這裏的藥草。
「我們就去了霧回山,沒過多久,當真遇到世子前去剿匪,世子妃當真神女,什麼都知道!
「要我說,哪裏來的匪啊,都是爲了活命的百姓罷了!」
我看着他們臉上掛着質樸的笑,握緊了手心。
也跟着笑。
「但我聽說死了好些人呢?」
侍衛甩了甩手,「嗐,他們明明老實認了流匪頭子的名聲,投誠就好了,偏要指着我們一大羣人說我們綁架威脅他們。
「人嘛,總是相信多數人的話。
「還有個長得怪俊的郎君,一身好本事,世子問他願不願意來侯府做府醫,他眼高於頂,死活不願意,結果……哎!
「那也沒辦法的嘛,拒絕朝廷招安,肯定不得好死撒。」
我靜靜聽着,輕聲問:「你們怎麼就那麼指鹿爲馬了呢?」
侍衛撓頭,不解:「什麼叫做指鹿爲馬?我們這叫識時務者爲俊傑。
「現在還是侍衛,日子不比以前好過?」
我站直,扶着門,一字一句道:「你們真該死,遲早會遭報應的。」
「啪」我甩上門,隔絕他們的目光。
罵罵咧咧的聲音飄進來。
我一個字都聽不清。
小姐遠遠望着我,朝我張開雙臂。
我撲過去,嗚咽不止。
「小姐,你說,如果我沒告訴紅禾有孕,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如果我沒纏着李嬸兒去別苑,沒給紅禾把脈,沒有告訴小姐。
小姐就不會回孃家,不會讓李嬸兒被杖斃,不會去殺死張廚娘,也不會去找紅禾算賬。
這樣,世子就不會心煩,不會去剿匪。
或許,小姐最初就不該救我。
若我真的死在崖底,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最諷刺的是,我誰也不記得。
親人是,仇人也是。
像被一團濃霧籠罩着,除了窒息,別無他法。

-19-
小姐沒說話,輕輕拍着我的後背。
ẗűⁿ待我平息,才說:「不怪害人者,卻要責備自己,這是什麼道理?
「青禾,振作起來,我們還有事要做。」
我們合計了一通,大概理清了前因後果。
我不知是何原因被紅禾推下懸崖,某種意義上算死了。
爹孃和師兄找到我的屍身,發現了真相,逐紅禾出谷,並剝奪她的姓氏。
紅禾成爲遊醫,在江州地界救下染病的世子,有了首尾。
期間,紅禾發現有孕,和蕭允鶴一起,從江州前往上京。
路上偶爾行醫,偶遇流民,指路並指點他們如何做方能保命。
流民照做,紅禾進府,雙方里通外合,害死藥谷中人。
這一通合計下來,合情合理。
我和小姐都沉默了。
齊齊出聲:「紅禾真該死啊。」
小姐氣呼呼地準備做人偶的材料。
「我不死,她就永遠是妾。
「我死了,她也得給我我的人偶卑微行禮!」
別說拖時間了,小姐連夜製作人偶。
快到讓蕭允鶴主動開口誇她敬業的地步。
一個月後,人偶成形。
蕭允鶴驗貨,看着一絲不掛的人偶,愣了神。
人偶腰窩處,有一枚紅痣。
我也是才知道。
蕭允鶴望着那枚紅痣,紅了眼。
又收了所有畫像,細細觀摩。
看了三天,人偶學會走路說話了,他又過來了。
問小姐:「我的畫中,未曾畫過這枚紅痣。」
小姐愣住,撓頭,瞎說:「打盹的時候不小心掉了點材料,黏上去了,不然我給去掉?」
蕭允鶴盯着小姐的雙眸,良久,又挪開。
「不必,就這樣。」
小姐說:「人偶無魂,需要訓練。」
蕭允鶴問:「要怎麼做?」
小姐無語,不耐煩道:「起碼要先認識侯府的人吧?
「不然就像個假人,聽你的話,當個情愛娃娃?」
她對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偶,也是真能說得出口啊。
我敬佩地望着小姐。
真千金,從不害臊。
蕭允鶴扶額,擺手。
「我沒這個意思,長生永遠是我的正妻。
「讓她穿好衣服,我帶你們轉轉侯府。」

-20-
轉到主母所居院子時,我們聽到了歡聲笑語逗弄孩子的聲音。
我和小姐對視一眼,眼裏都是深邃的平靜。
蕭允鶴帶着人偶進去行禮。
說他找到假死的世子妃,帶她來給母親賠個罪。
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主母摔了茶盞,指着蕭允鶴,手指氣得顫抖。
「你當真是入了魔!」
「我親眼見過那女人的屍骨,你上哪裏去找她?」
蕭允鶴不理會主母的質問,抬眼看向抱着孩子,泫然欲泣的紅禾。
「紅禾,你還未給世子妃行過禮。」
紅禾委屈地行禮,垂着眼皮,不看蕭允鶴。
人偶驀然勾脣,像活了一樣,「第三次見妹妹了,我還沒見過孩子呢,抱過來讓我也瞧瞧吧。」
人偶的性格,是人偶師設定的。
一般會按照買主的要求設定。
但小姐不一般。
沒有完全聽蕭允鶴的,但人偶跟本人的性格是一樣的。
人偶這麼說,主母和紅禾當然都不願。
生怕她看一眼孩子,孩子就會夭折。
人偶平靜抬眉,看向蕭允鶴,問:「你找我回來繼續做世子妃?」
言下之意是現在哪裏像?
蕭允鶴揉了揉眉,直接吩咐:「母親,你抱着麒兒,紅禾,過來賠禮道歉。
「如果不是你產前去挑釁長生,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我也不會這麼累。」
主母將孩子接過去,沒再說什麼。
紅禾咬着脣,梨花帶雨地到人偶面前道歉。
虛情假意的,沒人聽。
小姐突然伸手,指揮人偶。
「餘長生,抓住那個女人。」
人偶隨令而動,控住紅禾的脖頸,袖中刃冒出,抵在她細白的脖子上。
主母大怒,幾乎跳腳。
「蕭允鶴,你就這麼看着小世子的親孃被挾持?」
蕭允鶴也是一驚,「長生,放開她!」
人偶不聽,淡漠回應:「之前我也不聽你的,現在爲什麼要聽?」
蕭允鶴怔忪,回頭看向小姐。
他說:「孩子還小,是早產兒,需要母親。」
小姐聳肩,甩鍋:「人偶是按照你說的性格設定的,不關我的事。
「再說,別人家都是小妾生孩子交給正妻,你家有點怪啊?
「況且,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們只是想問你們一些問題罷了。
「別緊張。
「我家小妹曾經被藥谷谷主夫妻救過一命,我呢,本想去感謝他們,結果整個谷被血洗了,侯府侍衛說是紅禾吩咐他們傳播匪患流言,自導自演讓世子去剿匪,世子可有什麼思路?」
蕭允鶴猛得看向紅禾,「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提起匪患的?我只當你心善,憂國憂民。」
「我沒這麼吩咐過!」紅禾否認。
她掙扎,小姐好心提醒:「別動,這個世子妃跟以前一樣不知輕重,劃破了就死了。」
紅禾立馬安靜如雞,再不敢動。
小姐問:「那你是怎麼吩咐的?」
紅禾不知道侍衛們透露了多少,囁嚅許久,隻字不說。
小姐等得不耐煩,「殺了。」
人偶用力,袖中刃陷進皮肉裏,血絲湧現。
主母和蕭允鶴都慌了。
「紅禾,你快說啊!允鶴是世子,他還能不護着你嗎?!」
「紅禾,你先說,我自會酌情處理。」
紅禾雙眸中,都是憤恨。
瞪着小姐,歇斯底里。
「是,我讓流民盡情利用他們,陷害他們,那又怎麼了?
「我也是他們的女兒,就因爲妹妹生來身子弱,他們把所有的愛和關注都給她,對我呢?
「只有嚴厲說教,每天看不完的醫書,辨不完的藥草,我要繼承藥谷做什麼?我需要的是關心和愛!
「就連大師兄也是,分明我和他相識更早,憑什麼爹孃要讓妹妹和大師兄日後成婚?憑什麼他也眼瞎歡喜地同意了?
「天天喊姐姐姐姐的,煩死了,誰要當她的姐姐?
「沒有她,一切都是我的。
「又傻又弱,早該死了,憑什麼因爲一個沒用的人把我逐出谷?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爲自己報仇怎麼了?」
紅禾一邊流淚,一邊問小姐:「你們不也是爲了他們來找我報仇的嗎?
「我錯就錯在沒有斬草除根!
「就應該把那些流匪也殺掉。」
蕭允鶴的臉一下變得煞白,喃喃道:「所以,我殺的都是良民?」
主母厲喝:「什麼良民不良民的,你爲官,他們爲民,他們死不足惜!
「有此本事,卻隱居山谷,自私至極,殺了就殺了。」
蕭允鶴不可置信地看向主母,「母親,你從前教導我爲官者,當爲百姓謀生存,如今卻變成這般模樣……」
他走到紅禾面前。
伸手扼住她的喉嚨。
紅禾艱難道:「麒兒需要我……」
蕭允鶴慘笑搖頭,「不,麒兒不需要這麼惡毒的母親。
「我有時會想,爲什麼你知道那青年會拒絕投誠,爲什麼你要讓我劃瞎他的雙眼,原以爲你是爲了懲罰他眼高於頂,現在看來,都是私心。
「紅禾,你太讓我失望了,在江州的時候,你分明柔軟善良。」
紅禾咯咯直笑,「蕭允鶴,人是你殺的,到頭來卻只指責我?
「你沒有腦子嗎?他們求饒的時候你怎麼不聽?三人成虎的道理你不懂?
「你不過是跟世子妃置氣,無處發泄,濫殺無辜罷了,裝什麼無辜?」
聽到這裏,小姐啪啪鼓掌。
「精彩的故事,當賞。
「就是半天不動手,是等着我來嗎?
「行吧,餘長生,殺了。」
人偶手隨令動,就要下手。
我攔住了。

-21-
「等等!
「小姐,讓我來。」
聞言,蕭允鶴怔怔鬆手,回頭緊緊盯着小姐。
沒再管紅禾。
「小姐?」
無人在意他,我走過去,與紅禾面對面。
「谷主夫妻和那些弟子的名字,告訴我。」
紅禾哈哈大笑,暢快又解氣。
「我會這麼好心?反正都要死,這輩子你們都休想知道那羣人的名字。
「我要讓他們連立碑,都是無名氏!」
說完,她自己往刀刃上撞,了結了自己。
我好恨,低頭湊在她耳邊,滿是恨意道:「姐姐,你以爲我死了嗎?
「你這麼輕易就自己赴死,結果我還活着,我會記起他們的,你除外。」
「你不是燒死了嗎,不——」
紅禾瞪大雙眼,滿是不甘,死不瞑目。
小妾死了,問題總歸不大。
蕭允鶴也無心在乎。
只有主母氣得顫抖,指揮侍衛抓住我和小姐。
「殺害皇親國戚,其罪當誅。」
小姐扯扯脣,閒閒道:「世子,世子妃的壽命只有一年。」
蕭允鶴驟然回神,跟主母對着幹。
「放開她們。
「請母親進祠堂,替麒兒唸經祈福。」
主母被強行請去祠堂,如何發怒,都無人在乎。
看吧,蕭允鶴還是可以凌駕在主母之上的。
從前,只是不想。
現在,又想了。
小姐的嘴角落下來,牽着我,轉身就走。
蕭允鶴伸手,顫抖一下,又垂落。
問:「……你要走?那世子妃呢,她需要訓練。」
小姐擺手,「我只負責最初訓練,剩下的,是世子的事。」
蕭允鶴聲線低啞,語氣帶着哀求。
「不能留下來嗎?」
小姐回頭,嫣然一笑:「你算哪根蔥,讓我留我就留?」

-22-
「小姐,爲什麼這次沒有對紅禾手下留情了?」
我並不知道小姐會當着衆人的面發難。
我以爲,還要等許久。
小姐揉了揉我的臉蛋,笑着說:「因爲這次沒人認識我們,沒有後顧之憂。
「一個妾而已,死了就死了。
「還有那些侍衛,都會死的。」
我被揉得撅起嘴,不解:「那爲什麼不順便把世子他們都殺了?
「世子哪能隨便殺,真殺了,我親生父母的祖墳都得被扒出來。
「雖然我不在意他們,但爹和孃的身份得守住。」
我不開心,小姐的人偶還留在侯府,好膈應。
小姐看出來了,安慰我:「別擔心,我在人偶里加了點東西。」
她捏着我的雙手,輕輕的。
「我們青禾是個乾淨的孩子,不能把手弄髒了。
「算紅禾識相,哼。」
我眨眨眼,一想,我真的一個人都沒殺。
但我沒有其他想法,只覺得小姐好厲害。
「小姐,我好崇拜你哦。
「我能變成你這樣嗎?」
小姐溫柔地看着我,「你有自己的樣子,不用變成我這樣。
「你好不容易纔被養成這般模樣的。」
我抿脣,無以爲報。
「小姐,我什麼都不會,只會一些醫術,我教給你吧!」
小姐笑了,「好。」
我和小姐摘下面具,隱於集市。
小姐想辦法恢復我的記憶,我到處搜刮醫書給小姐。
聽聞蕭允鶴總是去暗樓,說要見人偶師。
每一回去,面色都要比上回差幾分。
人偶師從未再露面。
後來,蕭允鶴的雙眸失去神采,頻繁帶着世子妃出門。
坊間流傳,世子妃好生厲害,竟然把英勇威猛的世子榨乾了。
我和小姐聽了,都是一陣嫌棄。
小姐說:「青禾,咱們也快到時間了,這次我給你做回娘生臉,把痛感做鈍一些。」
我抿脣笑了笑,沒說話。
去給小姐做火鍋。
我嗅覺敏感,是學李嬸兒學得最像的。
ťű₋自從知道李嬸兒去了後,我和小姐都還沒喫過火鍋。
剛立了她的碑,又想起那個味道了。
這回喫,我和小姐一起辣得涕淚滿面。
「小姐,真的辣哭了。」
小姐哈着氣,瘋狂喝水。
「下次就不辣了。」
我藉着辣火鍋,哭得好慘。
對不起啊小姐,沒有下一次了。
我到現在都沒想起來他們,我內疚得快要死掉了。
只要活一天,我都會痛苦不堪。
我不要一個人活着。
我要去問問他們,到底叫什麼名字,爲什麼再也沒給我託過夢。
是不是怪我了?
是不是不愛我了?
是不是,這次我早點去找他們,就願意原諒我,重新愛我了?
「小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好久前就悟出了一個人生大道理。」
「沒有吧,你現在說也不遲。」
「人生三萬天,回看朝朝暮暮,總是新事埋舊事,新人換舊人。」
「哇,我家青禾真厲害,說出了人生哲理!」
【正文完】
番外—餘長生
我是人偶師,我做的人偶可以以假亂真。
我做的最成功的人偶,是我的妹妹華青禾。
她不願當我妹妹。
因爲害怕叫姐姐。
沒關係,我把她當妹妹就好了。
我天真活潑,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會,還要逞強照顧我。
好可愛。
我總想護着她。
不讓她的雙手沾血,自話自說幫她報仇。
卻沒想過,她會內疚。
如果我讓她手刃仇人,她是不是就會少些內疚?
是不是就會答應我再活一年?
至於下一年,我再想辦法就好了。
可現實是,她看着人偶那張熟悉的臉,第一次哭着說:「小姐, 移魂好疼啊,我不要移魂了。」
傻姑娘,我知道她想說的是:「我的心好疼, 不想活了, 想下去陪他們。」
我沒資格阻止她。
移魂,需自願。
而我, 從沒逼過青禾。
我只能左右人偶的痛感, 左右不了靈魂。
我沒辦法減少她的痛苦。
是我沒用。
青禾在我懷裏失去氣息。
我將她埋在藥谷,同家人在一處。
又把自己移魂到青禾的人偶裏。
從此,我活成了她的樣子。
她好壞,教我學會醫術。
也學會了李嬸兒的獨家火鍋。
喫着喫着,又辣哭了。
真奇怪啊, 明明,我調低了這具身體的痛感。
怎麼還是那麼辣呢?
聽聞侯府剛出生沒幾個月的長子夭折了, 主母瘋了。
蕭允鶴還沒死,我摟着美男, 在街上遇到了他。
一個人, 形銷骨立, 酒氣熏人。
世子妃的人偶到期了, 枯萎了。
坊間也在沒有人誇世子了,都在說他魔怔了。
他看到我, 眼中迸發出驚喜,抓住我, 問:「青禾,你家小姐呢?」
「讓我見她一面吧, 求求你了。」
一個世子,跟曾經的丫鬟下跪。
百姓們都沒眼看, 搖着頭嘆息。
「哎, 什麼世子啊, 瘋子纔對。」
「難怪侯府的早產兒夭折了,生在這樣的家裏,造孽哦。」
我平靜地看着蕭允鶴,淡漠道:「小姐死了, 你再也見不到了。」
蕭允鶴眼中剛出現的一ƭűₜ點光, 滅了。
嘴角陡然溢出血絲。
抱頭髮癲, 懷疑自己,喃喃自語:「不可能,那人偶師就是長生,我認錯了嗎?」
「人偶師也會死嗎?人偶師也只能活一年嗎?不該啊……我明明給她自由了。」
他嗚嗚咽咽, 像個瘋子。
再看不出一點曾經讓我着迷的瀟灑清雋。
我沒管他的死活,繼續遊戲人間。
爹孃曾經跟我說過,殺人不過頭點地,真要報復一個人, 應當誅心。
我人也殺過,心也誅過。
可爲何,還是如此難過。
番外—蕭允鶴
我眼盲心瞎。
我該死。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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