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苔

柳三姑娘的名聲不太好。
十四歲那年,她一根白綾掛上房梁,便讓當家主母失了掌家之權。
滿京城都在傳,她小小年紀心機卻深。
十七歲那年,她坐在牆頭,把荷包丟進了陌生男子懷裏。
滿京城又在傳,她私相授受、不知廉恥。
她爹氣得跳腳,要將她沉塘。
此消息一出,賀將軍急了。
他是京中有名的克妻專業戶。
他剛收下了柳三姑娘的荷包。

-1-
柳三姑娘姨娘死的那天,嫡母周氏坐在主位上,慢條斯理地問她話。
待問到名字Ŧüₙ時,周氏驚訝道:「三姑娘都六歲了,還沒個名兒?」
柳家不看重女兒,甭管是從誰肚子裏出來的,女兒的名兒都不值當讓父親去取。
柳三姑娘的姨娘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丫鬟,樣貌也普通,若非柳承山醉糊塗了,也不會同她有一夜情分。
「沒個名兒可不行……」周氏瞄着門外石階上的青苔,黏膩、陰溼、慘綠。
「就叫——柳苔,可好?」
這個名字和姐姐們都不一樣。
大姐姐叫柳宜,二姐姐叫柳容,從的都是寶蓋頭,只有她不是。
寶蓋頭的字那麼多,爲什麼不能給她也起一個呢?
哪怕就叫柳寶呢!
她不喜歡草字頭的字,都說沒孃的孩子像根草,聽起來就是個沒人愛的孩子。
周氏就是這樣一個人,面慈心苦,總能找到個犄角旮旯噁心人。
幸而柳宜和柳容待她都好。
柳宜是周氏嫡出,學問好,常帶着她們一起讀書。
柳容是寵妾楊姨娘生的,容貌極佳,最得父親寵愛。
她們一起長大,是親姐妹。
奈何對上週氏,柳宜也毫無辦法。
柳苔才十四歲,周氏就盤算着把她許給孃家侄兒。
不是因爲她喜歡柳苔,而是因爲她那侄子周滔喫喝嫖賭不算,前些日子甚至打死了妻子,在京中名聲算敗完了,沒有哪戶好人家願意把女兒嫁過去當填房。
周滔是個爛賭鬼,他們還想要好人家的女兒去配他。
柳宜去勸,卻捱了耳光。
周氏怒道:「你懂什麼?你舅舅今年剛升了戶部員外郎,你哥哥們往後總有要他照顧的時候,我不嫁柳苔過去,嫁你嗎?」
柳宜頭上還有周氏生的兩個哥哥,周氏對女兒的疼愛也止步於此。
其實周氏最想把柳容嫁給那個爛賭鬼侄兒,可是柳容貌美,柳承山對這個女兒另有安排,周氏插不了手。
柳宜哀哀地哭:「作孽呀!」
她既心疼妹妹,又怕母親遭報應。
她母親算不上什麼好人,待她卻也是頂好的。
柳容也去求了楊姨娘,楊姨娘性子潑辣,聽了這事便罵周氏是個歹毒的老虔婆。
可她也毫無辦法:「我只是個妾,莫說你妹妹的事,便是你的事,我也說不上話。頂多頂多,她要是打你的主意,我就和她拼命!可你妹妹再可憐,畢竟不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我是個俗人,做不到爲了她豁出命去。」
柳苔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聽人說起命運。
都說她沒做錯什麼,只是命不好。
她形單影隻站在秋風蕭索裏,卻不想認命。

-2-
柳苔選了柳承山休沐的日子,一根白綾掛到房梁,就要上吊。
春曉機靈,滿院子邊跑邊喊:「不好啦!不好啦!三姑娘上吊啦!」
柳承山歇在楊姨娘房裏,兩處鄰近,他聽到喊聲後匆忙繫上衣服出來,怒喝一聲:「吼什麼?閉嘴!」
柳苔自然被救下,柳承山坐在花廳,旁邊站着周氏。
問清緣由,柳承山怒上心頭:
「就爲這事要死要活?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個女兒家竟爲此鬧得家裏雞犬不寧,還要不要臉!
「還有你!當家主母,執掌中饋,看不住女兒不算,眼皮子還淺!周滔打殺妻子,連累他父親官聲,周家甚至想將他發去南邊兒,你還巴巴地往上湊!真嫌我這個御史中丞當得太順了,要給我找點污糟事!」
御史是文官清流,最重官聲。
柳承山罵完,又道:「往後院子裏的事,你不可擅專,全稟了母親後再做打算。」
「至於你。」柳承山看着跪坐在地的女兒,「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做事卻全憑自己心意,可曾爲家中父兄和姐姐想過,若是你今日吊死在這兒,我們還如何做人?不忠不孝的東西,今兒起就去跪祠堂。」
罵完罰完,猶不解氣,又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周氏被剝了掌家大權,顏面全失,同京中夫人走動時,藉着身邊僕從的口,將年僅十四歲的柳苔說得像算無遺策的千年老妖,讓她這個面慈心善年逾四十的當家主母喫了天大的虧。
自此,柳苔心機深沉的名聲傳揚出去,京中無人不知,除了柳苔本人。
因爲她那祠堂一跪就是三年。
三年來,柳承山將她忘了似的,年節時候也不鬆口讓她住回去。
柳苔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做錯了什麼,竟讓她親生父親恨毒了她。
可看着祖宗牌位,日夜誦經時,她不僅沒想明白,心底那團無名火還越燒越旺。
柳宜雖然是長姐,卻只大她一歲不到,最近忙着備婚。
柳承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兒女的婚事都由他親自過問。
這也意味着一旦定了,再無討價還價的餘地。
柳宜這日親自提着食籃來給柳苔送飯。
柳苔問:「忙成這樣還抽空過來,可是那婚事不好?」
柳宜點頭:「我要嫁的那個,雖然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卻出了名的不學無術。我瞧着也就是不動手,其他地方同周滔恐怕差不多。」
柳苔「呸」了一聲:「我們的幸福,他何曾放在心上過?」
柳苔倔,至今不肯鬆口喊一聲爹。
「當着祖宗的面,你少說兩句吧。」
「就要當着他們的面兒說。」柳苔伏在長姐的膝上,心疼地抱着她的腰,「大姐姐,我捨不得你。」
柳宜點她額頭:「捨不得我,還是捨不得這口吃的?」
有兩位姐姐照顧着,柳苔這幾年的日子算不上難過。
「你二姐姐的婚事也在議了,我們都嫁出去,誰看顧你?你莫要再倔,好生同父親認錯,讓他憐惜你,替你找個好人家。」
「大姐姐這話說出來恐怕自己都不信,你聰慧孝順,他可曾憐惜你?」
「你呀,年紀輕輕就看破人心,可不是件好事。人生嘛,總要撞着南牆再去懂,時間才容易消磨。須知情深不壽,慧極畢傷,凡事難得糊塗。」
柳宜怕柳苔思慮過多短命,柳苔卻覺得柳宜纔是看透了一切還勉強活着的那個。
姐妹倆依偎在祠堂裏,春風拂面,本該是個充滿生機的時節,卻無端讓人覺得蕭索。

-3-
柳苔朝柳承山低頭認錯,她想出去給柳宜送嫁。
柳承山看着柳苔送來的罪己書,滿意地點了頭。
早該如此!
她一個閨中女兒,哪來的本錢同父親犯倔?
柳苔厭煩極了,可她明白自己確實沒有本錢。
走出祠堂那天,柳宜和柳容一同來接她,都笑盈盈的,比三月桃花還好看。
柳苔一手一個牽着她們,十指緊扣,握得牢牢的,滿手是汗也不願意鬆開。
柳容走着走着,突然捏着帕子擦眼淚:「大姐姐出嫁後,這般好的時光,恐怕不多了。」
她的婚事也說定了,到晉陽王府給世子當側妃。
聽起來都是好人家,可柳苔明白,當人妻妾和當人女兒到底不一樣。
大紅花轎擡出去,父母跟女婿比跟女兒親。
她不知別人家是什麼樣,總歸柳承山是這樣的。
她恨。
柳宜比她兩位哥哥都有才華,若是有機會考科舉,恐怕早就高中。而她兩位哥哥屢試不第,至今名落孫山。
柳容貌美是不假,可一手雙面繡更是出神入化,若有機會生在江南,恐怕也能成就一番事業。
她們明明都是頂好的姑娘,偏偏只能從一個後宅輾轉到另一個後宅,從父從夫,守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矩。
「大姐姐若是不嫁人,想做什麼呢?」
柳宜笑開:「我想開個書店,賣書。」
「二姐姐呢?」
柳容淚光閃爍:「我呀,我想出門遊歷,等玩夠了,找個地方落腳,開個小店,當老闆娘。」
「三妹妹呢?」
「想給大姐姐打下手,也想給二姐姐打下手。看來你們的店鋪得開到一處去,這樣我才忙得過來。」
柳宜笑她就想摘桃,柳苔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囂張道:「那姐姐們給不給摘?」
說笑間,柳苔走到了暌違已久的院子前。
柳容推開門:「今兒一早就派人來打掃了,春曉更是忙得團團轉。如何,可有哪裏不滿意?」
窗明几淨,院子裏更有一棵新栽下的桂花樹。
「我和大姐姐一起種的,你可要好好伺候它。」
柳容這話裏有不可忽視的、濃烈的離別的味道。
柳苔摸着那棵小樹,幾欲落淚。

-4-
柳宜的蓋頭是柳容繡的,她熬了幾個大夜,眼睛都熬紅了,繡出的鳳凰栩栩如生、振翅欲飛。
楊姨娘邊罵她沒出息,熬着身體給周夢仙的女兒做出嫁的衣裳;邊給她添燈油,指導針法。
「罷了,誰讓你大姐姐確實是個好姑娘呢!」
楊姨娘捧着蓋頭,紅豔豔的,令她想起剛進門的時候,周氏坐在主位,勒令她脫了身上那件紅色小襖。
她說紅色是正妻穿的,妾室可不配。
如今柳容也定了親事,雖然攀了皇親,名頭上也好聽,什麼側妃,不還是妾嗎?
「我沒本事,護不住你。和周夢仙爭了半輩子有什麼用,你還是得去給人做小。」
柳容柔和地倒在楊姨娘腿上:「姨娘,我只是不想離開你。」
楊姨娘抹去眼角淚水:「要是我能當家做主,就養你一輩子。」
柳宜出嫁那天到底來了,她被兄長揹着送進了花轎。
鞭炮炸開,紅色紙衣像散落的血。
賓客踩着紙衣,推杯換盞,笑鬧聲不斷。
柳苔遠遠看着柳宜上了花轎,八抬的轎子,一路吹吹打打,從一戶人家抬到另一戶人家,不遠,卻咫尺天涯,再難見一面。
周氏難得真情流露,不停用手帕壓着眼下,免得花了妝。
她年歲大了,粉塗得厚,若是淚流下來衝出兩條淚痕,會像戲臺上逗人開心的丑角兒。
柳容哭個不停,她婚期就定在三個月後,這一場不知是哭她的大姐姐還是哭她自己。
哭嫁哭嫁,婚前哭是對孃家不滿,婚後哭是對婆家不滿,總有個不許哭的由頭。唯獨這所謂的大喜之日,姑娘們纔有資格在衆人面前哭一場。
楊姨娘是沒資格出來送的,她倚着院門,豎着耳朵聽唱禮。
每唱一聲,她就問身邊的老嬤嬤,柳容出嫁時有沒有這一道流程。
答案總是否定,皇家納妃是另一套禮儀,老嬤嬤安慰她,側妃也要上皇家玉牒。
楊姨娘這才作罷。
她雖然爲柳家添了一雙兒女,卻沒資格進柳家祖墳。
她擔心女兒也同她一般,落個無人祭奠的結局。
幸好幸好,柳承山大小是個五品京官,比她那破落戶的爹值錢。
楊姨娘年輕時也是官家女兒,可惜家道中落,最差的時候曾陪着孃親當街賣豆腐。
也就是那時遇到了柳承山。
納楊姨娘爲妾可以說是柳承山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事,她以爲他們之間好歹有幾分真心。
罷了,真心還是假意,在柳承山的仕途面前算得上什麼?
柳家的一場婚禮,沒有一個女人開心。

-5-
柳宜的婚禮剛結束,宮裏的嬤嬤就登了門。
柳容再不得睡一個好覺,每日清晨早早起來,頭頂碗,腳綁繩,行坐臥起皆有規矩。
柳苔不解:「把不同的女人調教成相同的模樣,莫說皇帝王爺,連我看了都要覺得無趣。」
柳容躺倒在柳苔的牀上,她太累了:「誰知道呢?三妹妹,我一點兒也不想嫁人。總說父親最疼我,原來這最疼就是給我選一門最累的婚事!」
柳苔不由得思考起來,連最疼愛的女兒都嫁成這樣,何況她?
她暗暗盤算,橫豎嫁給誰都要倒黴,爲什麼不能自己選?
她下定決心,不要柳承山替她選。
柳容出嫁那天,天色不太好。
楊姨娘嘴上不說,眼裏的驚慌卻藏不住。她生怕這陰鬱的天氣暗示着女兒未來的人生。
皇家儀仗浩浩湯湯,她是柳容生母,依然沒資格送嫁。
夜裏,柳苔卸了釵環正要休息,卻被楊姨娘敲開了門。
她細細問着白日裏的一切,小到柳容磕了幾個頭,大到誰來迎的親。
柳苔一一耐心答了。
「好孩子,你二姐姐總同我誇你,果然是個好的。她出嫁前讓我儘量照顧你,你也別同我生分,喫的用的要是短了,就來跟我說。」
她眼尾紋路細長,性格雖直爽,笑起來卻格外溫婉:「我這命吧,說好也不好,說不好也算好,好歹膝下有個哥兒,周夢仙再瘋癲也要看哥兒的面子,不敢太過爲難。」
她又擦去眼角淚珠:
「活了一輩子,看起來也風光,就是不像個人。
「瞧我,跟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說這些做什麼。」
楊姨娘離開後,柳苔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她想,自己雖然年紀小,卻能明白楊姨娘的意思。
因爲她也迫切地,想要當個人。
於是第二天,她就騎到了牆頭。
院子裏有棵梨樹,早秋,掛了一樹的果。
她着青衣,雙腿晃盪着,摘了梨子,用衣裳擦了擦便放進嘴裏咬。
牆外是個巷道,來往行人不多。
柳苔耐心等着,一日等不到就等兩日,總歸能等到個順眼的,她的夫婿她要自己挑。
順眼就行。
至於其他的,她纔不管。
是龍一起上天,是鼠一同鑽洞。
有什麼難的?
反正親爹選的也就這樣了。
這麼想着,日頭漸高。
一個同樣穿着青衫的男子停在牆邊,他仰頭,問:「姑娘,你在等人嗎?」
柳苔低頭,只見一張俊俏的臉,修眉鳳目,清貴的長相,卻掛着個渾不吝的笑,似乎覺得她有趣。
「對。」柳苔將手中荷包拋下,笑道,「我在等你。」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心中那把火就燒了三年。此刻那把火終於燒出了她的身體,燒到了整個柳家。
這場火放得她心滿意足。
男子看着手中荷包,鴛鴦戲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你就不怕我毀了你名聲嗎?」
「我怕。」
「那你還扔給我?」
「你長得順眼。」
「那倒也是。」
「你來娶我吧,拿着這個荷包來,我爹會答應的。」
那男子愣住:「原來這不是荷包,是燙手的山芋。」
柳苔笑道:「你不敢還是不喜歡我?」
「原本不敢,現在敢了。因爲原本不喜歡,現在喜歡了。
「只是,你知道我是誰嗎?」
「很重要嗎?管你姓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又改不了你這張臉。姐姐們直到掀開蓋頭才能知道嫁了個什麼怪物,我比她們好多了。」
「那我上門提親的時候,你可不要後悔。」
柳苔笑出聲:「我不悔。只要你來,我就是腿被打斷,爬也要爬出去嫁給你。」
男子握着荷包笑:「你幾歲了?」
「快十八了。」
「年紀輕輕便這般膽大。」
柳苔心想:我十四歲就敢拉着白綾上吊呢。人或許有天性,後天怎麼壓都壓不折的那種,線就牽在老天爺手裏。老天爺不僅大過她爹,還大過皇帝。
男子又道:
「不對,應該是年紀輕輕才這般膽大。
「你叫什麼名兒?」
「柳苔。有句詩裏寫:『苔花苞米小,也學牡丹開』。」
柳苔後來想通了,管周氏爲什麼給她起這個名兒,既然成了她的名字,好意頭她就自己找。
「你呢,你叫什麼名兒?」
「賀淵。」
賀淵,柳苔忖度,好耳熟的名字。
呀,是京裏那個有名的克妻鬼!
她一慌,掉下一隻鞋。
賀淵將那鞋撿起,揚起笑臉問她:「你的八字硬不硬?」

-6-
柳苔逃了,說好腿被打斷也嫁,可當個瘸子和沒命活,完全是兩回事呀!
她剛爬下來,就見春曉灰溜溜站在樹下。
春曉本是替她望風的,如今見了貓的耗子似的,臊眉耷眼站着,委屈地喚她一聲三姑娘。
柳苔朝廊下看去,本以爲是周氏,沒想到是柳承山。
老頭子氣得胸口急劇起伏:「鞋呢?」
柳苔拿裙子遮了一下,沒回話。
一個僕從趕回來:「老爺,沒找着。」
柳苔知道是在說她的鞋,她心想,除了鞋,還有個荷包呢。
柳承山怒不可遏:「來人,請家法!」
果然要被打斷腿了!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依然跪不習慣。
因爲沒人看着她時,她都直接躺在蒲團上睡大覺。反正她從不聽話,也不求祖宗保佑。
「牆頭馬上,不知廉恥!說,你同誰私會?」
柳苔又犯起倔,咬緊牙關不開口。
柳承山氣極,拿起棍子就要打。
周氏勸道:「老爺,這一棍子打下去,傷了根本,她還如何嫁人?」
那棍子裏頭是精鐵,外頭包了木頭,和公堂裏的殺威棒一模一樣。
「她現在就能嫁了?身爲女子,私會外男,還、還把鞋弄丟了。我把她嫁出去,哪天被那姦夫拿着鞋找上她夫家,到時候她沒命活,我更沒臉見人!」
「老爺!不行就將那男子找來,管他是不是販夫走卒,嫁了她便是!何必對親生女兒打打殺殺,真出了人命,把緣由一盤問……兩位姐兒剛嫁出去,傷的還不是她們的顏面!」
周氏勸完柳承山,又勸柳苔:「苔兒,你不看我的面子,也替你兩位姐姐想想罷。」
柳苔想到兩個姐姐,鬆了口。
「他答應我,會上門提親的。」
周氏追問:「他是誰?」
柳苔又閉了嘴。
柳承山到底忍不了:「拿鞭子來。」
周氏見柳苔不知好歹,那鞭子亦不至於要了她的命,也不再勸,退到一邊看着。
柳承山揚鞭,重重打下,柳苔後背的衣裳頓時裂開,皮開肉綻的一條血痕,嚇得春曉閉上了眼。
「這一鞭,打你任性妄爲、不知悔改!」
說着,又狠狠砸下一鞭。
「這一鞭,打你寡廉鮮恥、私相授受!」
除了後背火辣辣地疼,柳苔還覺得喉頭生出一股難以壓抑的血腥氣。
那血腥氣慪得她難受,張口便吐,是一團血。

-7-
柳苔醒來時臉朝下趴在牀上,一動就疼。
春曉聽到呻吟聲,掀開簾子走進來。
她哭道:「三姑娘,你可嚇死我了!」
柳苔本想扯個笑臉出來,卻扯到了傷口,笑容收不住的同時疼也忍不住,遂笑得齜牙咧嘴。
春曉破涕爲笑:「快別動了,那傷好不容易纔包好。」
男女大防,又是醜事,柳家甚至沒請大夫來。
柳承山心硬,只說病死了倒也乾淨。
還是周氏做主,吩咐人買了金創藥來。
「我也盡力了,能不能撐過來就看你的造化。」
最後還是春曉這個才十四歲的小姑娘,含着淚忍着怕替她上的藥。
「三姑娘,你燒了整三天呢,我都怕你燒傻了。
「老爺將你的院子鎖了,楊姨娘來了幾次都沒能進來。」
春曉絮絮說着近日裏發生的事,末了又問:「三姑娘,你那相好的,到底來不來?」
柳苔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可如何是好?」春曉急道,「老爺放了話,若是月底前那男子不來,他要當着族老的面兒將你沉塘。」
「嘶。」說不清是傷口疼還是心疼,柳苔疼得難受,卻憋着一口氣,不許自己哭。
柳承山反覆思量,既然是板上釘釘的醜事,不如就把醜事做成美談。
有什麼比親自處置親生女兒更能證明他的家風清正?
柳苔咬脣,直將嘴脣咬得破皮出血,還是ṱŭ̀ₛ沒忍住。
眼淚大顆大顆砸下去,鵝黃枕頭顏色逐漸變深,細微的啜泣聲也逐漸變大。
她求什麼呢?
她倔什麼呢?
她到底想證明什麼呢?
柳苔只覺心死如灰。
春曉見她傷心,不由擔心起來。
上次見柳苔露出這個表情,還是她十四歲那年上吊那天。
雖然周氏到處說那是柳苔設的一個局,但春曉卻總是覺得,柳苔那天是存了死志的。
「三姑娘,等一等吧!說不定那人會來呢?」春曉勸她,彷彿是勸她晚幾天再盤算死的事。
柳苔卻想,連親爹都靠不住,何況一個一面之緣的男人。
她哭累了,又睡過去。
到底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
春曉坐到她身邊,替她打扇。還好已入秋,若是夏天,傷口起了炎症,恐怕來不及給柳承山沉塘的機會。
日子一天天過去,柳苔背上的傷逐漸好起來,已結了血痂。
賀淵還是沒來。
柳承山已經着手計劃沉塘之事。ṱü₋
春曉急壞了,到處求人。周氏乾脆閉門不見人,楊姨娘見不着柳苔,握着春曉的手直掉淚。
「作孽呀!」她幼時也念過書,只是從沒想明白過,聖賢書本該救人,怎麼會沉甸甸如山一般,壓得她們翻不了身、喘不過氣,讓一條人命比不過幾句人言?
春曉又哭,柳苔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要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別哭啦!」
「三姑娘這話說得好沒良心!」
「唉,你說得對,我這樣沒良心的人,不值得你哭成這樣,眼睛哭壞了怎麼辦?」
春曉哭得更傷心了,她是孤兒,被賣進柳府後就進了柳苔的院子。
她和柳苔一起長大,也算相依爲命。

-8-
沉塘前一天,柳承山提了柳苔到書房。
他將擬好的章程扔給跪在地上的柳苔後,老神在在品着茶:「瞧瞧,可還滿意?」
不管柳苔滿意不滿意,柳承山是滿意的。他屢次被柳苔氣得風度全無,如今他坐高位,姿態優雅,讓他覺得扳回一局。
他只不明白,柳苔什麼底牌都沒有,怎麼敢忤逆他、忤逆他背後那由萬千遺骸堆起來的秩序?
柳苔打開那摺頁,上面細細寫着幾時聚集柳家族人到祠堂,幾時宣讀她的罪行,幾時將她放進豬籠裏擡出受人唾罵,又幾時將她沉入池塘。
那份罪書寫得尤其好,文采斐然,倒是沒愧對柳承山進士及第的才學。
她冷笑一聲,一句話也不想和柳承山說。
柳承山被激怒,明明他坐着、她跪着,明明他是長、她是幼,明明他有權、她無勢,爲什麼在柳苔的冷笑裏,他依然覺得自己矮了一截?
他罵她忤逆,她不在乎。
他罵她放蕩,她也不在乎。
再大的罵名放到這個女兒身上,都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話,怎麼也生不出千鈞之力將她的脊樑壓斷。
若她是個兒子就好了。
柳承山心中突然生出這個荒唐的想法。
但若柳苔是兒子,那她的一切缺點就成了優點,她的這份膽魄和倔強,說不定能撐着她青雲直上。
思及此,柳承山心生一分不忍。
他長嘆一聲:「蒼天誤我!」
柳苔看不懂他發什麼瘋,她的眼睛沉靜如一汪深潭,年紀輕輕就看破了生死,也看穿了她父親的虛張聲勢和膽怯。
「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柳苔偏過頭,她只覺得聽他說一句話都累。
柳承山又道:「我以爲,你會留有後招。」
柳苔這次連個表情都欠奉,她站起身,推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
僕從想上前抓她,卻被柳承山攔住。
「最後一天了,隨她吧。」
柳苔的院子解了禁,柳承山讓人看好她,卻不關着她了。
她回去時,一眼便看到楊姨娘等在院門口。
「楊姨娘,您怎麼過來了?」
「苔兒,我給你二姐姐去了信,她說不定有法子。」
柳苔衝她笑笑,其實,她不是沒有法子逃,但是她已失了求生的慾望。
她自幼喪母,已不太記得生母的面容。
她不想承認,但她對柳承山確實有孺慕之情。
孩子小時,父母便是天。
何況她父親是個頂厲害的人,後院裏的所有人都渴望着他的眼神能落在自己身上。
其實柳承山抱過她,在她姨娘尚未去世的時候,他曾抱她坐在膝上,同姨娘說幾句玩笑話。
那天的光景對姨娘來說,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對柳苔來說也一樣。
可如今,柳苔只覺得自己蠢笨如豬。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過是柳承山一次心血來潮,她記到現在。
當個被父親憐惜的孩子,不是奢望,是笑話。
「楊姨娘,若這就是柳苔的命,那便如此吧,不必給二姐姐添麻煩。」
柳苔和天爭過,她想當人。
若是不行,那當鬼也不錯。
楊姨娘憐惜地看着她:「好孩子,好孩子,來生投個好人家。」
柳苔搖頭:「不了,若有來生,當棵樹吧。夏蔭秋收,冬死春生,比當人來得自在。」
第二天一早,春曉早早起來給她準備飯食。
楊姨娘也來了,她將柳苔按坐在梳妝檯前,替她梳頭:「再有三日就是你生辰,姨娘送你一支碧玉簪,祝苔兒歲歲平安。」
春曉也勉強堆起個笑模樣:「三姑娘,長壽麪來啦!」
柳苔高興地摸着碧玉簪:「謝謝姨娘,我很喜歡。」
她省去了姓,彷彿真在叫自己的孃親。
又將春曉親自做的長壽麪一口口吃下:「春曉長大了,手藝真好。」
日頭高了,楊姨娘推開門,就見柳承山帶人站在門口。
豬籠,殺威棒,黑壓壓一片。
她跪下:「老爺!」
柳承山只當看不見她的哀求。
柳苔走出來的時候,腳在陽光下,臉在陰影處,那道傾斜的陽光,將她劈爲兩半。
柳承山看着這個不怕死的女兒,突然心驚肉跳,竟有些怵她。
柳苔扶起楊姨娘,昂着頭,朝那羣劊子手說:「走吧。」
明明是她的刑場,她卻像個發號施令的將軍。

-9-
賀淵覺得好笑,他坐在牆頭,往柳承山那兒扔下一個梨。
「啪」的一聲,梨子落地裂開,濺起汁水。
「誰在那兒!」
「哎呀,沒想到小婿和岳父大人第一次見面如此不體面,失禮失禮!」
柳承山訥訥叫出他的名字:「賀淵?」
「對,正是小婿。」
賀家祖上沒富過,跟着太祖打天下那會兒才當了將軍,開國後又獲封定國侯,得了世襲的爵位。
都說富不過三代,沒想到賀家後人都不孬,每代都有將才。
可成也在此,敗也在此,等爵位傳到賀淵手上時,許是殺孽過多,議親很是不順暢。
他的未婚妻子有發了急病死的,失足摔死的,喫飯噎死的……甚至還有睡了一覺後再也沒醒過來的。
離譜!
連皇帝都不敢再管,這婚賜一個死一個,他是帝王,又不是閻王。
賀淵的婚事就這麼被擱置下來。
如今好不容易出來一個議親後還活蹦亂跳的女子,要是被沉了塘,賀淵恐怕真得去娶棵樹。
他娘找大師ţũ̂⁰算過,大師說他命帶桃花煞,實在不行找棵桃花樹拜堂,說不定能化一化。
思及此,賀淵眉心直跳。
這算不算一門好親事?柳承山一時判斷不出來。只是他將柳家族老聚在院子裏,喊打喊殺之際,喪事突然變喜事,顯得他們像一羣來勢洶洶的呆頭鵝。
又蠢又毒。
一時之間,無人再說話,幾十號人屏息凝神,只聽得見秋風掃落葉的聲音。
賀淵抬手,候在院牆下的副將瞭然,大聲道:「弟兄們,熱鬧起來!」
先是一聲刺耳的嗩吶,而後鼓聲響起,鑔聲緊隨其後,叮呤咣啷一頓亂捶,柳苔捂着耳朵,抬頭看向賀淵。
他今日穿着紫色衣裳,得意洋洋地坐在牆頭。柳苔想,真像一個茄子。
京中流言又起,說柳家那個庶女,心機實在深沉,爲了嫁高門,不要臉也不要命。
賀老夫人聽說後,氣得又加了一車聘禮。

-10-
對這門親事最高興的莫過於春曉,她一聽姑爺來頭大,立馬變了嘴臉,雙手叉腰,衝家丁齜牙咧嘴:「讓你們再欺負三姑娘!」
那揚眉吐氣的樣子,要是隻小狗,得叫喚出聲。
柳苔卻怎麼也不得勁兒。
血緣親情也不能讓柳承山鬆口的罪,賀淵露面後甚至不能算個事。
族老齊齊改口,說來添妝。
柳承山拍着賀淵的肩,一口一個「賢婿」,彷彿之前加之於柳苔的責難都只出現在她夢裏。
柳苔心頭火又燒起來,一如當年她第一次跪祠堂。
列祖列宗在上,只不保佑她。
畢竟她的名字不會寫在柳家。
真讓人,不暢快!
她賭下性命親自選的夫婿,原是柳承山高攀不上的人物,所以她這女兒又值錢了!
事還是那些事,她卻不是寡廉鮮恥不孝不悌的女兒了!
柳苔越想越氣,咬牙切齒,背上的血痂還不識趣地癢起來,「內憂外患」之下,柳苔紅了眼眶,眼淚簌簌往下掉。
嚇了賀淵一跳。
他看着眼前委屈的姑娘,哄道:「可是怪我來晚了?」
柳苔睨他一眼:「你怎麼不明日再來,正好可以把我葬進你家祖墳。」
賀淵笑出聲:「那你往後可就要有棵桃花妹妹了。」
「棵?」
賀淵輕咳一聲,爲哄柳苔開心,不惜將那桃花妻的事說與她聽。
柳苔卻覺得是個不錯的主意,她安慰道:「許是有些道理呢?鄉下不少難養活的孩子,都會去山上拜個命格相宜的乾爹,有些還是石頭呢。」
「這不是已經有你了嗎?」
「嗯?」
他們已經是未婚夫妻。
賀淵笑着刮她眉心,又解下一塊玉佩遞給她:「定情信物。」
柳苔接過,清透溫潤的綠,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翡翠,雕着一個俗氣的「福」字。
「送我了,可不許要回去。」
「誒,不像啊?」
「又怎麼了?」
「話本里那些千金小姐不都視金錢如糞土,要將寶貝丟回去嗎?」
「你也知道那是話本。」柳苔將那玉佩貼身收好,她喜歡上面刻的那個「福」字。
再抬頭,恰好撞上賀淵溫柔的視線。
不知世上是否真有月老,她和賀淵明明就見過兩面,卻毫無陌生的感覺。
一個敢嫁,一個敢娶。
仔細想了下,柳苔覺得主要還是歸功於她敢嫁。
「你等等。」柳苔小跑回房間,翻出壓箱底的一個老物件。
是一隻琉璃兔,她姨娘攢了半年的月錢給她買的。
賀淵看着手中那晶瑩剔透的兔子,偏頭問:「你屬兔?」
柳苔點頭:「好好收着,這雖然不值錢,但要是弄丟了,我和你拼命!」
「這才值錢。」賀淵握緊那琉璃兔,「值兩條命呢。」

-11-
鬧了一場,柳苔胸口鬱氣消散,賀淵也要告辭。
臨走前,他說:
「我娘很喜歡你,本想早些迎你進門。但她又要將婚禮辦得氣派些,各項工期壓了又壓,勉強也要兩個月時間。
「婚禮在兩個月後,柳苔,你等我來接你。」
殘陽如血,柳苔愣愣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半晌,她拍了拍臉,有些疼,不是夢。
可依然如做夢一般。
楊姨娘忘了報信,柳容只收到沉塘那消息,哭哭啼啼趕回來,卻見柳苔好端端坐着,手上還多了一塊翡翠。
柳容捏了一下耳垂:「疼的呀,應當沒見鬼。」
春曉眼睛尖:「二姑娘,是二姑娘回來啦!」
柳容今早才收到信,兩眼一翻差點兒暈過去。先去求了世子妃,奈何世子妃也是剛進門的新婦,她也不敢做主讓她回孃家。
最後還是疏通了王妃身邊的一個老嬤嬤,託稱生母病了,才找到機會出來。
「柳苔!」柳容平日裏也端莊賢淑,可真惹急了她,那潑辣樣子一模一樣隨了楊姨娘。
柳苔縮了縮脖子,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鵪鶉似的。
「好好好!是我小瞧你了!你膽子那麼大,怎麼不乾脆把祠堂燒了呢?」
「二姐姐,我錯了。」
「錯哪兒了?」
「……」
「敷衍我是吧,你乾脆些,同我說說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紙錢,我趁早多給你準備些!」
此刻柳苔只慶幸周氏不至於拿她的死活去打擾柳宜。
罵過一陣,柳容氣消了,又開始盤問柳苔和賀淵的事。
「若你命硬些,能活下來,倒不失爲一樁好姻緣。」
賀淵貌若潘安、人品貴重,曾是京中女子婚配的第一人選。
若非他克妻的名聲太響,原也輪不到柳苔撿漏。
柳苔想,她身體康健,最大的難關就是她親爹要將她沉塘。這一關都過了,命應該算硬吧?

-12-
背上血痂脫落的時候,距離大婚只有月餘。
賀家遣人送來了婚服和鳳冠,此舉明晃晃在打柳承山的臉,擺明了不信他會給女兒準備什麼好東西。
氣得柳承山在周氏院子裏發脾氣。
周氏向來會捅陰刀子,細聲細氣地說她早就不管家了,這兒女的事,還得柳承山這個當爹的多上點兒心。
柳承山老臉掛不住,轉回去掏他老孃私庫裏的好東西給柳苔添妝。
嘴上倒是說得好聽,三個女兒不能厚此薄彼。
知子莫若母,柳老夫人還能不明白柳承山?
「我早就勸你做人留一線,兒子女兒都是老天爺賜給你的緣分,硬要處成仇人,這纔是蠢!」
柳承山低頭:「兒子省得。」
「你省得?哼!你省得,當初能讓三丫頭走投無路去上吊?又不講情面地罰她跪了三年祠堂?更別說最近這事,動不動打打殺殺,你就算養她一輩子又如何?別家也不是沒有自梳女,我柳家就缺她這口飯了?
「要麼,你就讓她心裏念着你的好,要麼,你就讓她再活不了。而今,你作踐她,又讓她如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前路一片寬廣。」
柳老夫人越說越累,擺擺手:「回去吧,別到我眼前煩我,三丫頭的妝我會給她添。」
柳苔聽說柳承山連連喫癟,高興得在牀上打滾。
春曉卻撫着她背上疤痕,愁眉不展:「好好一個姑娘家,留了兩條這麼老長的疤。我瞧老夫人就該也拎起鞭子打,讓他也嚐嚐這皮開肉綻的滋味兒。」
「喲,春曉也開始大逆不道啦?」
「三姑娘,你就取笑我吧!」
「我是心疼呢。」春曉的手上有薄薄一層的繭子,撫上疤痕時,觸感尤爲明顯。
春曉也才十四歲,日日擔驚受怕的,比同齡的丫頭都早熟。
柳苔有些愧疚:「我往後一定好好愛惜這條命,你莫再怕了,好不好?」
春曉邊哭邊同她討價還價:「那三姑娘同我拉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小孩兒似的,柳苔一邊嫌棄,一邊鄭重其事地拿大拇指同春曉蓋了章。
試婚服的時候,楊姨娘自然是要來幫忙的。
出人意料的是周氏也來了。
「夫人來做什麼?」楊姨娘不想給她好臉色看。
周氏養氣的功夫好,自顧自坐下,端起一杯熱茶。
「女兒試婚服,我這做母親的不該來看看嗎?」
聞言,楊姨娘走出門去看了看天:「不對呀,今兒的太陽沒打西邊起啊!」
楊姨娘有兒子,女兒還當了皇家妃子,周氏奈何不得她。
「你還有什麼難聽話,一併說了吧。」
「懶得同你說。」

-13-
柳苔換好衣裳出來。
金線繡的鳳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鳳冠雅緻,多以珍珠點綴。是以雖然通身富貴,柳苔那清秀面龐也壓得住,沒被衣裳首飾淹了去。
「賀家倒是用心。」周氏語氣淡淡的,卻也聽得出酸味。
楊姨娘就不明白她幹嘛專程跑一趟給人添堵。
柳苔笑道:「賀家重視我,自然是用心的。」
周氏擠出一個笑容:「攀上高門大戶,說話都有底氣了。」
「母親不瞭解我,我向來是這樣說話的。」
周氏沒再討沒趣兒,起身離開。
周氏曾想推她進火坑,卻也會做主給她買金創藥。
柳苔想,她或許只是和柳家這對夫妻沒緣分。
一轉頭,就看到春曉那亮晶晶的笑眼:「三姑娘好漂亮呀!」
柳苔莞爾一笑,沒緣分的便罷了,有時候親人也不是非要有血緣的。
「你要是喜歡,等你出嫁那天,我也給你做套一樣的。」
春曉歡喜地點頭,又害羞地捂住臉:「姑娘瞎說什麼吶!」
柳苔從梳妝檯拿出那支碧玉簪:「姨娘看看這簪子戴在哪兒好?出嫁那日也給我戴。」
楊姨娘愣住,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這、這好嗎?
「我只是個妾呀。」
她連親生女兒的嫁都沒能送成。
柳苔笑道:「姨娘不願意嗎?」
「怎麼會!」楊姨娘又掏出帕子擦眼淚,「只是沒有這個規矩,老爺怕也不能同意。」
「又不是ṭű̂₇他出嫁,他同意不同意有什麼打緊?」
楊姨娘送的那個簪子成色極好,是柳承山最寵她的時候賞的,一個鐲子、一個簪子,成套的,是她壓箱底的寶貝。
鐲子已經給了柳容,簪子給了柳苔,在她即將被沉塘的時候。
「誒,好。」楊姨娘不再推辭,她將那簪子斜着插到髮髻後方不顯眼處,「這裏便好。」

-14-
出嫁那天是個黃道吉日,但是京裏無人同賀家一起辦喜事。
不是他賀家權勢滔天,實在是害怕準新娘進門前橫生枝節,喜事變喪事。
誰家也不想喜調遇喪曲,怪晦氣的。
賀老夫人對此耿耿於懷,直罵他們纔是沒福氣的喪門星。可她嘴上雖說硬氣,心裏卻也打鼓,生怕那喜轎抬不回活人。
倒是賀淵胸有成竹,柳苔那姑娘的命,看起來比他都硬。
於是他翻身上馬,神采奕奕地往柳家去。
賀家井井有條,柳家卻雞飛狗跳。
柳宜和柳容自然要回來送嫁,柳宜這才知道柳苔鬧出了什麼名堂,氣得她差點兒暈過去。
柳容扶着她,給她順氣兒:「大姐姐,左右她現在留着條命在,你瞧瞧,活蹦亂跳的,還能嫁人不是。」
只是勸到最後,她自個兒也沒忍住,又生起氣來,捏住柳苔的臉頰:「再有下次,不等爹罰你,我先打斷你的腿。」
柳苔自知理虧,任她捏着,疼得眼淚汪汪也不敢叫喚,乖巧極了。
春曉上來添茶水:「二姑娘再掐會兒,胭脂都不用給三姑娘上了。」
柳容這才鬆手。
她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個楠木盒子,遞給柳苔:「看看。」
柳苔打開,只見盒子裏靜靜躺着一個黃金手鐲,素圈,什麼都沒雕。
柳宜說:「我同你二姐姐商量着,雕工費料,你急用錢時難免虧了,這才送個素圈給你,可不是我們不用心。」
見她呆愣,柳容戳她腦殼:「怎麼了,嫌少?告訴你,嫌少也沒用,我和大姐姐可不會點石成金!」
怎麼會嫌少呢?柳家算不得清貧,卻也算不上富裕,便是有錢也緊着幾個哥哥花。
不知兩位姐姐攢了多久,才攢下這個足金鐲子來。
她沒有姨娘添妝,但她有姐姐。
柳苔將那鐲子戴上,沉甸甸的,壓得她心口泛酸。
「苔兒,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從今往後,奔着好日子去。」
院中,鞭炮聲響起,噼裏啪啦一頓炸,媒婆歡歡喜喜地走進來:「柳三姑娘,吉時到,該出閣啦!」
柳苔見過兩位姐姐出嫁,總以爲自己已經輕車熟路。
可真當她自個兒蓋上蓋頭的時候,卻比任何時候都慌。
她長呼一口氣,賀淵是她親自挑的夫婿,起碼臉是好看的,身材麼,唔,也不錯。
這麼想着,從閨房到正屋的路也平坦起來,她的腳步逐漸變得輕盈,就連給老頭子磕頭都沒那麼難受了。
柳苔想,她不能哭,和別人不一樣,她的夫婿是她自己選的,她打了勝仗,憑什麼哭?
她得笑,一路笑到賀家去,纔對得起她捱過的鞭子。
至於到了賀家後會過上什麼日子,再說吧。
實在不行,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信手拈來!
賀淵拜堂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娶的小娘子確實很不一般。
一聲沒哭不算,給她親爹磕頭時,頗爲不情不願。
等掀開蓋頭時,他的揣測徹底坐實。
她的妝面整潔,不僅沒哭過的痕跡,還頗爲好奇地打量起新房來。
一雙眼睛巡視屋子一圈才落到他身上,彷彿他是這屋子的添頭,捎帶腳送的。
真有意思。
賀淵的好勝心也被挑起來,他將柳三姑娘打橫抱起來,放到牀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定要她明白,他和這屋子誰纔是大小王。

-15-
柳苔是徹底明白了。
她捶捶酸脹的腰,在鳥鳴聲中醒過來。
轉頭一看,那張俊俏的臉上掛着一個滿足的笑,含情雙目正定定看着她。
他問:「睡得好嗎?」
柳苔驀地漲紅了臉,磕磕巴巴道:「還、還好。」
春曉抬着臉盆走進來,笑得賊兮兮的,眼神在二人之間飄來飄去,什麼也沒說,又像什麼都說了。
賀淵帶着柳苔去給賀老夫人敬茶。
新媳婦總有這麼一遭的,柳苔心裏清楚,卻還是有些忐忑。
她的出身不高,相貌也平平,她怕賀老夫人不滿意。
忐忑片刻,又覺得自個兒又犯了把自己擺在秤上的錯,女人就活該給人挑三揀四嗎?
要不是她,賀淵還寡着呢。
這麼想着,又不怕了,腰桿直起來,氣宇軒昂的。
短短一段路,她變了三四次臉,看得賀淵一愣一愣的。
「來。」
賀淵伸出手,要牽她。
柳苔猶豫片刻,還是將手遞了過去。
和那張俊俏的臉不一樣,賀淵手上有着一層厚厚的繭。
她想,帶兵打仗真是一件苦差事,那些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定然沒有這樣粗糙的手。
可賀家大小也是個世襲的侯爵,怎就能生出這般肯喫苦的兒子呢?
賀老夫人定然是個極好的人,才能教養出賀淵這樣好的人。
柳苔雖然嘴上不說,但目前爲止,她心裏對賀淵是滿意的。
不僅因爲他履行了約定來娶她,還因爲他溫柔體貼,一點兒都不傲慢。
她對男人的認知大多從柳承山身上來。
老頭子花心、薄情、脾氣差,動輒摔東西罵人。還不能戳破,一戳破就惱羞成怒,鬧得家宅不寧。
柳苔固執地認定,只要男人不像柳承山,就是好男人。
「到了。」
梨花木椅子上坐着一個貌美婦人。
她穿着素雅,妝扮素淨,一點兒都不像高門大戶裏的貴夫人。
賀老夫人確實不太講究排場,她年輕時曾陪夫君上過戰場,一路走下來,多見百姓流離失所、戰士馬革裹屍,再回到繁花似錦的京城時,怎麼也生不出奢侈的心思來。
唯獨在兒子的婚事上願意花費。
畢竟這事兒吧,實在愁人。
柳苔隨賀淵一起跪下,恭敬地奉上茶盞,甜笑着叫她母親。
賀老夫人眉開眼笑地接過,抿了一口後,遞給他們一對紅封。
「好孩子,往後好好過日子。」
賀老夫人身邊坐着一個年輕婦人,她以手帕擦了擦眼角:「見笑了,我……我只是替母親和弟弟高興。」
賀老夫人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又將柳苔叫到身邊:「苔兒,這是你嫂嫂,穗寧。」
柳苔聽說過她,她曾是京城上嫁的典範。一個屠夫的女兒,卻嫁給了侯府嫡長的公子,還是那公子哥巴巴去求了好些日子,她才點的頭。
大姐姐教她「只羨鴛鴦不羨仙」時,就是用這對愛侶舉的例。
只可惜,沙場無情,管你是天潢貴胄還是平頭百姓,任你家中等着的是如花美眷還是兩鬢斑白的老孃,說要你的命便要你的命。
穗寧等啊等,從春到秋,又到滿目皚皚的雪,木魚聲一遍遍響起,小佛堂的香不曾間斷,她如此虔誠地祈禱,卻還是等回了一口棺材。
她失去了丈夫,賀老夫人失去了孩子,而賀淵失去哥哥後,也放下丹青水墨,握上鐵桿紅纓。
他得撐起這個家。
那年,他也才十六歲。
柳苔不知從哪生出勇氣,她抓住賀淵的手,同他十指緊扣。
撞上對方訝然的目光,柳苔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她竟對他生了心疼。
要說女人栽跟頭,也分三個坎。
第一道坎是喜歡。但喜歡來得快去得也快,邁過這道坎實在簡單。
第二道坎是愛慕,他在想象中如神祇,值得她跋山涉水追着去。可一旦她發現那神祇也有三急,便也就過了此劫。
第三道坎,就是心疼了。
同別的不一樣,心疼就跟風溼似的,平時吧也不顯眼,卻時不時便會鑽出來刺一下,是個治不好的病,同人纏纏綿綿一輩子,直帶到棺材裏去,纔算完。
賀淵哪知她心思彎彎繞繞到哪裏去,問她:「還是害怕嗎?」
見柳苔紅着一張臉,他笑道:「第一次見你時,你明明膽大包天,怎麼越熟還越膽小了?」
柳苔一番柔情剛上心頭,就被此男的不解風情滅了個乾淨。
她跑到廊下,捲起一個雪球,朝賀淵砸去。
雪球在他胸膛散開,毫無攻擊力,看得柳苔目瞪口呆:「你是石頭做的不成?」
賀淵輕輕拂去衣裳上的殘雪,也走到廊下,只是他不去團雪球,而是將柳苔扛到肩上,大步往回走。
他們於冬日成親,新婚燕爾,情意綿綿。

-16-
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個月。
柳苔坐在桌邊縫護膝,春曉便守在她身邊燒炭爐。
賀淵去了軍營,賀老夫人忙着看賬本,穗寧一心禮佛,全家人都有事情做,她便也開始做點針線活兒。
只是底子不好,針腳歪歪扭扭,像蚯蚓爬過似的。
「不做了不做了!」又一次被針扎破手指後,柳苔乾脆地放棄了。
春曉看着那「東張西望」的線,實在誇不出口,便拿了剪刀,默默替她拆線。
「真無聊啊!」柳苔在牀上滾了一圈,看着鴛鴦戲水的被面,紅了臉。
賀淵此刻在做什麼呢?
她不知道這是在思念他,還是在羨慕他。
點點紅光透過窗紙,柳苔撐開窗戶,寒風灌進來,她卻不覺得冷。
窗外是幾棵梅樹,在極寒的天氣裏,默默開了花。
雪壓不斷它的枝幹,也遮不住它的花瓣,柳苔心裏喜歡,嘴上卻說:「真傲慢。」
這小小的花,怎麼敢和能將天地連成茫茫一片的雪作對呢?
突覺頸間一涼,是那雙熟悉的、帶着厚繭的手。
「看什麼呢?這麼專心,喚你好幾聲都聽不見。」
「你來。」柳苔讓出一點位置給賀淵,「瞧見了嗎?」
「梅花?」
「嗯。」
「隨處可見。」
「可是,它們在雪裏。人要是在雪裏,會凍死,可它們在雪裏,卻在開花。」
賀淵側頭,看着柳苔專注的眉眼,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令Ťũ̂⁼他覺得似曾相識。
很像兒時,哥哥帶他去打獵時,在林間見到的那隻小鹿。
它刨了刨蹄子,頭也不回地衝進了森林深處。
鬼使神差地,賀淵對着她的眼睛,吻了上去。

-17-
柳苔坐在妝臺前發呆。
她有些拿不準那個吻是什麼意思,而賀淵也沒有多說。
他們已經是夫妻,更親密的事都做過,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想要探尋那個吻的成因。
今日賀淵要帶柳苔出門冬獵,幾個好友家的女眷也要去。這可忙壞了春曉,她聽說賀淵的好友不是皇親國戚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生怕柳苔的行頭不如人,被人看低了去,便翻箱倒櫃地找,將衣裳首飾鋪了一地。
等柳苔回過神來,看着鏡中的自己,沒忍住笑。好麼,真是「珠珠翠翠插滿頭,只差把那梳妝檯嵌裏頭」。
「春曉,我這是去打獵,還是去賣首飾?」
春曉「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這是柳苔在笑話她。
小姑娘不幹了,雙手叉腰,罵她好心當作驢肝肺。
柳苔好是哄了一會兒,才把人哄順。
結果賀淵掀簾進來時,看着那堪比妝臺的髮髻大笑出聲,笑得春曉的心碎了一地,哭着跑了出去。
柳苔瞪他,他卻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一雙眼清澈又無辜。
她嘆氣,將發上那些金銀珠寶摘下,只留楊姨娘送她的那支玉簪點綴一二。
她面容清秀,年紀又輕,壓不住大富大貴的妝。
賀淵瞧了片刻,又從妝盒中拿出一對珍珠排簪,插在對稱的尾髻上,俏皮可愛。
「走吧,夫人。」
雪地裏有兩隻野兔,賀淵將柳苔圈在懷裏,教她如何瞄準獵物。
柳苔看着那兔子,雙手顫抖,怎麼也對不準。
「要不算了吧,你瞧瞧它們,冰天雪地還出來找東西喫,也不容易。」
賀淵卻把住她的手,拉滿弓弦,對準了野兔。
柳苔說又說不聽,掙又掙不脫,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賀淵湊到她耳邊,輕笑:「真哭了啊?」
柳苔這才明白他在逗自己。
「壞東西。」
同行好友鬨笑出聲,柳苔漲紅了臉,還是其他夫人來拉她,才坐回火堆旁。
一行人喝酒侃大山,柳苔捧着發燙的臉,胡思亂想。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歷。
原來,哪怕同住一個屋檐下,哪怕是夫妻,過的日子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賀淵的天地廣袤無垠,而她的天地在後院,四方都是圍牆。
真不公平!
柳苔嫉妒得雙眼發紅,賀淵卻不知道。他只顧將她的手放在心口,對着月亮說些花言巧語。
月亮是會變的,可是賀淵的心跳聲太吵了,吵得柳苔的心也跟着軟下來。
只可惜,她剛打定主意好好住在圍牆裏,邊關的急報就傳了過來。

-18-
賀淵整裝待發,柳苔去送行,她有些後悔沒把護膝縫好。
「你……」柳苔咬脣,有些不好意思,「可別學別人,帶個姑娘回來。」
賀淵敲她腦袋:「少看些話本。」
賀淵調轉馬頭離開,柳苔疾步跑上城樓,她的心「咚咚」直跳,呼吸間冷風颳着嗓子,有些疼。
城樓上站了不少送行的人,柳苔踮着腳,勉強在人羣中露出一雙眼睛。
恰逢賀淵回頭,她朝他揮揮手。
也不知賀淵看到了沒有。
屋漏偏逢連夜雨,賀淵出發後,賀老夫人就生起病來。
她神色懨懨地躺在牀上,額上包着頭巾。
柳苔大概明白她爲什麼病。
關於賀家的詛咒很多。
比如賀淵克妻。
再比如,離京的賀家男兒,都回不來。
賀老夫人這一生,送走了許多人。
賀家祠堂裏的牌位越來越多,牌位主人的年齡也越來越小。
別的世家大族到最後,主支防着旁支,旁支覬覦着主支,家財不夠分。
賀家不一樣,論不起主的還是旁的,孤零零一根藤蔓,留幾個女人守着。
柳苔心裏也難受,可她不怕。
她握住賀老夫人的手:「母親聽說過我嗎?我十四歲就敢上吊,我什麼都不怕。」
賀老夫人看着眼前年輕的女孩,她不夠漂亮,也不夠聰明,雙肩稚嫩單薄。
她像什麼呢?
灰燼裏的小草。
給她一絲風、一點雨,就能活下去。
柳苔從此之後多了功課,每日都要到賀老夫人跟前,跟着她學管家。
晨起暮歸,有時候來不及卸下妝發便累得睡了過去,還是春曉拿着帕子,一點一點替她擦乾淨臉。
日子就這麼飛快過去,賀老夫人的心力放到了柳苔身上,來不及傷春悲秋,身體竟漸漸康健起來。
算賬學得差不多,賀老夫人又帶她學查賬。
她拿出兩本賬本,讓柳苔找出哪本是假賬。
柳苔原本信心滿滿,可等她真翻開來看,卻毫無頭緒。
數額上是相同的,進出項也對得上。
怎麼就有真有假呢?
她茶飯不思,一盞孤燈點到天明,終於發現了其中的奧祕。
她高興極了,草草將頭髮綁了就去找賀老夫人。
「母親!我查明白了!」
她迫不及待地攤開其中一本:「這裏記了一筆出項,三百斤穀子,可這是六月,雨水連綿,誰家會在這時候買穀子?」
賀老夫人滿意地笑了:「聰明。」
柳苔高興勁兒過後,又不好意思起來:「這樣的假賬,母親是不是一眼就瞧出來了?」
「萬事開頭難,可一旦開好了頭,後頭的事自然就一通百通。」
柳苔學得快,賀老夫人開始正式帶着她接手家中庶務。
今日去巡的是城中的首飾鋪子。
掌櫃的是個獐頭鼠目的男子,她們到時,他正對着一個婦人破口大罵。
「預支工錢?你當我這裏是善堂?去去去,愛乾乾,不幹就滾!」
婦人滿面滄桑,不敢再多話,用衣袖擦去眼淚,轉身回了桌案旁,繼續畫圖。
柳苔有些不忿:「這不是仗勢欺人嗎!」
賀老夫人搖頭:「苔兒,做人做事,最忌諱先入爲主。一旦你偏聽偏信,你就聾了瞎了,再也不能知道什麼纔是真的。」
她當着柳苔的面兒將掌櫃的叫過來,細細詢問那婦人的事。
掌櫃的無奈道:「那婦人是不錯,圖畫得好,可她家裏那個是個爛賭鬼,我要是給她預支工錢,不是給她添債嗎!」
柳苔追問:「那她爲何還來要?」
「回少夫人的話,您往鋪子外頭瞧瞧,那爛賭鬼盯着呢,她要是不來要,回去就要被打!」
柳苔偷眼望去,果然看到一個眼下青黑的男子站在鋪子外,鬼祟畏縮。
「可是,就算拖到下個月給了,還是會被搶吧?」
「那我也沒法子了不是,我又不是她爹,力所能及地做些罷了,更多的確實幫不了。不過嘛,您也瞧見了,賭嫖不分家,他那樣子,能活到下個月再說吧。」
原來除了相由心生,還有人不可貌相。柳苔將心中所想同賀老夫人說,逗得她哈哈大笑。
「這人吶,強勢的未必就是惡人,弱勢的也未必就是善人。苔兒,來日方長,還有得學呢。」
「這世道怎麼處處是坑?若是我笨些,摔了跟頭怎麼辦?」
「摔了就爬起來,拍拍灰,繼續走。我雖然是一把老骨頭,但給孩子託底,還是做得到的。」
柳苔像貓兒一樣,縮到賀老夫人腿上趴着。她對生母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可她永遠都記得她懷抱的溫度,就像此刻,賀老夫人輕撫她臉頰時的體溫。
柳苔曾經求而不得的東西,就這麼輕飄飄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賀老夫人會愛人,柳苔就得到了愛。
原來,愛這種東西,最忌諱和不懂的人糾纏。

-19-
年關將至,賀淵的家書到了。
賀老夫人將她喊去一起看。
賀淵有些貧嘴,拉拉雜雜寫了一大堆有的沒的,從軍帳的牀板太硬寫到守營帳的小兵半夜想家想到哭。
連穗寧都捂着嘴笑。
柳苔有些無奈,等看到最後一行時,她捂住春曉的嘴:「不許唸了!」
慌忙將信紙從春曉手中抽出來,塞進懷裏。
這下連賀老夫人都樂了,打趣她夫妻恩愛。
柳苔又氣又羞,這是寄給家裏的信,又不是單獨寄給她的,怎麼什麼都往上寫?
寫回信時,她將此事挑出來,認真教育了一番,要他臉皮莫要那麼厚!
信寄出的那天,正好是除夕。
穗寧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香得柳苔舌頭都要咬掉。
賀老夫人給她們發壓歲錢,嘴上念着「歲歲平安」。
叫到春曉名字時,她驚訝道:「老夫人賞過了呀!」
「那是賞錢,又不是壓歲錢。論年紀,你是最該領的。」
春曉愣愣地走上去,磕了個頭。
賀老夫人遞給她一個紅包,拍拍她的腦袋:「好孩子,歲歲平安。」
好孩子春曉霎時紅了眼眶,又不敢落淚,忍得辛苦,小臉皺巴得跟個包子似的。
柳苔起初覺得好笑,細細想想,又覺得心酸。
她從前只覺得自己苦,總忘了春曉比她還小几歲,從小父母雙亡,跟着她在柳家的時候,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
柳苔有些愧疚,她同春曉這麼多年,卻不如一個認識不滿三個月的夫人細心。
「春曉,往後年年都給你發壓歲錢。」
春曉揉了揉眼睛:「發到八十歲好不好?」
誒?小丫頭變貪心了。
柳苔伸出手,和她拉鉤:「好。」

-20-
桃樹抽芽的時候,賀淵的信又來了。
他這次學乖了,給柳苔的信是單獨的。
信封上是工工整整的「吾妻親啓」四個字,用蠟油封着,確保沒其他人打開過。
可真單獨寫了,卻又不寫那些黏糊的話,反倒寫起塞北的風光。
他寫那月亮,又大又圓,看到的時候就Ťû₂想喫京城的蔥油餅。
信裏還說,雪坑裏埋了一隻被遺棄的小狼,正喫奶的年紀,給他遇着了便撿回去養着,起了個名字,叫狗蛋兒。
柳苔又好氣又好笑。
開春後,柳苔更忙了,賬本一摞一摞往她這兒送,賀老夫人打定主意要她掌這個家。
正頭暈眼花,春曉鬼鬼祟祟摸進來:「三姑娘,府中來客人了。」
來的是賀淵的遠房表妹,秦芷嫣,一表三千里,有過婚約那種。
她的容貌不輸柳容,帶着江南女子獨有的溫婉。
說起這婚約,賀老夫人至今都還有氣沒消。
秦芷嫣的母親醉心易經八卦,拿着賀淵的八字推演一番後火速退了婚,這克妻的名頭,就是從她那兒傳出來的。
本來賀家也沒當回事兒,直到後頭議親的姑娘一個接一個地出了事。
也不知她是真的精通於此,還是賀淵就是那麼寸,偏偏撞上了。
可秦芷嫣和她母親不一樣,她放不下賀淵,至今沒在婚事上鬆口。
沒想到賀淵成親了。
她一得消息就鬧着要來京城,想看看究竟是哪家姑娘得了她的心上人,若是九天仙女那般,她也就死了那條心。
偏偏是柳苔,一顆不起眼的沙礫。
死去的心又活過來,秦芷嫣自負美貌,又同賀淵青梅竹馬,沒道理她不能贏。
賀老夫人頗覺頭疼,連春曉都拿出了應敵的架勢,偏偏柳苔無知無覺,還設了一場好宴,給秦家姑娘接風洗塵。
便是穗寧那般淡泊的人,都戳着她的腦殼罵她蠢。
柳苔也開始煩起來,不是因爲秦芷嫣來勢洶洶,而是因爲每個人都要同她分析一通那秦姑娘來者不善,擾得她一天到晚看不完一本賬。
都怪賀淵!
柳苔抽下兩張信紙,將賀淵一通臭罵,只是還沒來得及寄出去,賀淵的信又來了。
他抱怨狗蛋兒太能喫,幾個月俸祿全進了它的嘴。
【半大小子喫窮老子!
【狗蛋兒長大了許多,沒小時候可愛,嘴長得老長,動不動就嗷嗚嗷嗚地嚎。
【……】
通篇的狗蛋兒,甚至還有一張狗蛋兒的畫像,伸着舌頭,狗似的。
柳苔氣笑了。
秦芷嫣這麼喜歡狗蛋兒它爹,就拿去吧。

-21-
只是柳苔不去管秦芷嫣,秦芷嫣卻主動來招惹她。
先是要辦什麼詩會,還像模像樣地送了燙金帖子來。
柳苔伏首案前,被汪洋大海般的賬本淹沒,她頭都沒抬,乾脆利落地說不去。
這是秦芷嫣初次在京中亮相,美貌與才華並重,狠狠出了個風頭。
奈何想要的觀衆沒來,終歸有些不得勁兒。
再就是見縫插針地同柳苔說她又接到了哪家貴女的帖子,得了哪家夫人的誇讚。
柳苔左耳進右耳出,一邊「好好好」,一邊吩咐春曉去備轎,她要出門巡鋪子,一看就沒把秦芷嫣的話放在心上。
秦芷嫣咬碎一口銀牙,不得不祭出殺招——做飯。
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自認爲做到了一個女人的極致。
結果柳苔不僅沒自卑,還真心實意對她一通誇,比平時多喫了兩碗飯。
她的舉動成功地讓秦芷嫣覺得自個兒成了廚娘,在飯桌上就沒忍住,嗷嗷哭起來。
「誒,不是,你哭什麼?」
秦芷嫣一聽,更委屈了:「你欺負人!」
柳苔徹底被她搞暈了。
「秦大小姐,你倒是說說,我如何欺負你了?」
秦芷嫣一通控訴,中心思想就是指責柳苔對她的挑釁視而不見,讓她的宅鬥事業很是沒有成就感。
柳苔無言以對。
秦芷嫣比她還大兩歲,卻比春曉還幼稚。
她的爹孃,應當很疼愛她吧。
想也是,不然也不會爲了她的性命放棄同賀家聯姻。
要換成柳承山,人死了也得把牌位嫁過去。
「你喜歡賀淵,不去他面前晃,卻要來我面前晃,你到底是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這次輪到秦芷嫣懵了,她漲紅了臉,張口又閉上,反覆幾次,終於吐出兩個字:「流氓!」
女流氓柳苔終於獲得了清靜,秦芷嫣不僅不再來煩她,還躲着她,遠遠見着便繞道走。
春曉笑得肚子疼:「三姑娘,你可真有辦法呀!」
柳苔遞給她一張帖子:「少關心那些無聊事。下個月成平郡主設宴,你去庫裏看看,擬個禮品單子給我看。」
春曉機靈,一聽就知道柳苔要栽培她,歡歡喜喜領了差事去忙。
成平郡主給柳苔下帖子,除了照顧賀老夫人的面子,還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意思。
託周氏的福,柳苔在京中名聲極差。
因着和賀淵成親這事,又有不少人傳她貪慕虛榮,爲了榮華富貴死都不怕。
京城貴女們對她既看不起,又有些好奇,平日裏聚在一起沒少嚼她舌根。
這種場合,柳苔原本不想去。
誰願意往討厭自己的人堆裏扎?
偏賀老夫人說什麼都要她去。
「苔兒,世上的人,可不會都喜歡你。若是不懂如何同討厭你的人打交道,你日後必定要喫大虧。」
「母親要我去討她們喜歡?」
「無論你如何討好,總有人不喫這套。」
「那……母親是要我去立威?」
「你的威能大過成平郡主去?」
柳苔思來想去,沒個頭緒。
「孩子,你要讓她們敬你。」
談何容易?
京中貴女個個心高氣傲,比完出身比美貌,比完美貌比才華,要她們真心實意敬重她這要什麼沒什麼的女子?還是做夢來得快些。
柳苔的打扮依舊素淨,臨出門前被賀老夫人叫住:「素卻不雅,淨卻不貴。」
柳苔有些喪氣:「這些表面工夫,又沒什麼用。」
賀老夫人親自給她戴上一套羊脂玉做的頭面:「先敬羅衣後敬人,人吶,大多隻看得懂表面功夫。」
「這樣的人,我也不想同她們來往!」
賀老夫人呵呵一笑:「可以,不過要等到你有得選的時候。」
柳苔不明白,這與誰來往,不是全在自己嗎?
可當她坐到成平郡主的宴席上,滿座都是目下無塵的貴女時,她突然明白了賀老夫人的話。

-22-
人活在世上,總有不能免俗的時候。
她們的眼睛就像裁縫的尺,從頭到腳,一寸一寸量着她。
原來被一羣人討厭,是會膽怯的。
柳苔有些侷促,強撐着不露怯。
成平郡主走過來,瞧着她的頭面,似有些驚訝。
她說:「賀老夫人應當很疼你。」
柳苔羞澀一笑:「母親待我確實好。」
「可不是,連御賜的嫁妝都給你了。」
賀老夫人是要鍛鍊柳苔,卻也不捨得讓她真受辱。
這套頭面,就是她替柳苔撐的場面。
柳苔明白過來,心口發燙。
她孃親走得太早,賀老夫人像是補上了這個缺。
成平見她霎時紅了眼眶,心中也有了計較:「賀老夫人是個有福氣的。」
成平的話算是給柳苔定了調。
她接納了她。
識趣兒些的閨秀對她露出笑容,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拎得清。
禮部陳侍郎家的四姑娘還是開口嘲諷了她。
「如今當真不同了,還要什麼臉面?只管削尖了腦袋往上鑽營便是。一朝扶搖直上,誰管你是怎麼上來的。只要上來了,都是好姐姐好妹妹。」
這話說得難聽,明晃晃罵柳苔不要臉,連帶着把成平郡主也罵了進去。
可這陳四姑娘的長姐是宮裏的貴妃,深得聖寵,便是成平郡主也不想招惹她。
柳苔拿不準該如何反擊,正想沉默以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卻聽一聲冷笑,是秦芷嫣。
「你的腦袋不用削都尖,天分這般好,可別浪費。」
「你!」
「我怎麼了?我的腦袋圓着呢,跟你可想不到一處去。」
春曉只覺得秦姑娘今日簡直豔光四射。
秦芷嫣的姑母是太后,貴妃見着也得磕頭。
柳苔笑得兩眼彎彎,秦芷嫣又變結巴了:「你、你別以爲我這是爲了你,我、我是爲了賀淵,他在邊關保家衛國,她們卻羞辱他的妻子,是個人都聽不下去!」
這下子,陳四姑娘面子裏子都沒了,憤而離席。
成平郡主沒管她,舉起酒杯敬了來客。
柳苔來了一遭,還是沒想明白如何讓人尊敬她,這宴席上的聰明人,說話做事都看着眼前人背後的權勢,即便蠢如陳四,也是仗勢欺人。
回程,秦芷嫣擠上了柳苔的馬車。
「我要回去了。」
柳苔沒勸她,秦芷嫣的父母都在江南,她這樣的姑娘,就應該在父母身邊,被父母疼愛到老的。
秦芷嫣笑道:
「我來之前,總覺得女子的好,皆在容貌,配得上賀淵的人,也應當是個絕世美人。
「你嘛,確實不漂亮。
「可是,你從來不在乎自己漂亮不漂亮,這樣的你,比誰都漂亮。
「哎呀,我說得亂,你明白意思就成。」
秦芷嫣紅着臉。
「我、我其實挺喜歡你的。」
春曉笑出聲,柳苔瞪她一眼,笑着和秦芷嫣說:「我知道。」

-23-
秦芷嫣離京時已經入夏。
算算日子,賀淵已經許久沒送信回來。
誰也不去提這茬,彷彿不提,不好的事便不會發生。
可陰雲還是籠罩在賀府所有人的心上。
直到一聲尖銳的嘶鳴聲響徹京城的清晨,八百里加急的輕騎疾馳而過,直衝到禁宮。
金鑾殿前,Ṱů⁵年輕的小兵從馬背上滾落,連滾帶爬往殿中去。
已然分不清他流下的是血還是淚。
「陛下!」
他的聲音高昂,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哽咽——
「城!破了……」
寥寥幾個字,卻是屍山血海。
亡魂鳴過血泊,遊子再也不能歸鄉。
塞北最遠的那座城被韃子攻破,賀淵下落不明。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塞北有三關,老將徐誠守住了第二座,戰局僵持下來。
這些事對京城的百姓來說,有些遙遠。
他們不在朝堂,也不在邊關。
那疾馳的馬蹄聲,就像不常聽見的鳥鳴,哪怕有些驚奇,過了也便過了。
小販照常支起攤,天光乍破時,饅頭上的熱氣吹散初夏清晨的最後一絲涼意。
世上的事本就這樣,兩隻眼睛只能看到眼下的光景,活人不管死人,死人管不了活人,同年同月同日的某一刻,大路朝天,各行其道。
賀老夫人又病倒了。
其實,在賀將軍戰死的那天,她就已經在熬命。
她送走了太多人。
柳苔衣不解帶地守在她身邊,一夜一夜地不合眼。
一碗藥喂進去,又被她吐出來。
柳苔眉頭都沒皺一下,替她擦身換衣,又吩咐人繼續熬藥。
賀老夫人清醒時會溫聲讓她回去休息,可柳苔最會陽奉陰違,嘴上答應,卻還是在牀邊鋪了地鋪。
而大多數時候,賀老夫人是不清醒的。
她似被夢魘着了,時不時喚兩聲娘,哭着喊疼。但更多的時候,她都在小聲念着一個名字,阿瑛。
那是賀淵父親的名字。

-24-
賀老夫人年輕時面上生過一段時間的瘡。
因着這瘡,豆蔻年華的姑娘,去哪兒都不敢露臉。
她總是戴着面紗,怯怯地,沉默地,綴在母親身邊。
賀老夫人姓寇,閨名文慧。
文慧那年十六歲,正是議親的年紀。
只可惜一看到她的臉,媒婆便要推阻一番。一來二去,文慧也就沒了心思。
她把時間花在看書上,從古至今,什麼都看。偶爾也偷偷看點閒書,可看着書上寫得至死不渝的愛情,她冷笑一聲,不信。
人有生、老、病、死。
除去青春年華燦若朝霞,其他時候大多如七分敗的花,不好看,暗暗散發着衰敗的臭味。
色衰而愛弛。
如花美眷尚且敵不過似水流年,何況她臉上生瘡,看起來有點噁心?
幸好寇家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她爹孃開明,便是養她一輩子也無妨。
可文慧依然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愁。
她愁的時候,會去寺中小住。
也是那時候,遇到了同樣來禮佛的賀瑛。
他是陪家中姐妹來的。
家中姐妹又是爲了給他祈福來的。
少年將軍,滿身肅殺之氣,溫潤如玉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
他似乎不愛笑,文慧偶遇他幾次,他都冷着一張臉,手上拎着的不是糖葫蘆就是水晶糕,一看就是在替家中姐妹跑腿。
文慧還發現,他每日清晨都要練槍,落英繽紛,她撐開窗戶看得入神。
她好奇心越強,觀察得就越細緻。
觀察得越細緻,就越好奇他爲什麼總是不開心。
少女的一顆心,便這麼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土壤裏,獨自發芽。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她平生頭一次恨起自己,若自己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就好了,那便有勇氣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喜歡。
偏偏,天不遂人願。
文慧也就順理成章地接受了自己的膽怯。
她自顧自謝幕,再次偶遇時,賀瑛卻叫住了她。
沉默寡言的男人遞給她一串糖葫蘆。
「上次見你盯着看,我以爲你喜歡。」
文慧愣住,怎麼接過糖葫蘆、怎麼回的話,她全忘了。
等回過神來,賀瑛只留下一個背影。
文慧一夜沒睡,她覺得自己完了,她生了妄想。
糖葫蘆喫進嘴裏的時候是甜的,山楂卻酸。
她面紗下的臉,就是那酸山楂。
後來,賀瑛下山買什麼,都會給文慧帶一份。
文慧想問爲什麼,又怕捅破窗戶紙後不能獲得想要的答案,徒留難堪。
捅破窗戶紙的是賀瑛的妹妹。
年輕的姑娘,笑鬧着打趣哥哥待隔壁院子的姑娘格外殷勤。
「只是,那姑娘一直蒙着面紗,不知是家教嚴,還是貌若無鹽?」
文慧躲在景窗後聽着,心怦怦直跳。
賀瑛的聲音響起。
「別人的相貌,同你有什麼關係?你背地裏這般議論人家,我們賀家何曾有過這樣的家教?」
賀瑛嚴厲地把妹妹訓了一頓,直將小姑娘訓得眼淚汪汪。
文慧眼眶溼潤,生出向他坦白的衝動。
衝動既生,就再難按捺住。
文慧走到賀瑛面前,仰頭看他。
「我……我不好看。」
「你聽到我妹妹的話了?她不懂事,你不要往心裏去。」
文慧含淚搖頭,她只是想勇敢一回。
賀瑛是那樣好的人,即便不喜歡她,也不會傷害她。
文慧緩緩摘下面紗,露出生瘡的臉。
賀瑛瞳孔微縮,他伸出手,又覺得冒昧,那手懸在半空,他問:「疼嗎?」
疼嗎?
文慧設想過許多答案,唯獨沒想過是這個。
若說之前只是少女懷春,此刻卻是天塌地陷。
即便賀瑛不喜歡她,她恐怕也不能再喜歡上別的人了。
她後來問賀瑛怎麼會喜歡她,賀瑛讓她不要生氣,他說她的眼神,像一隻落湯的小狗。
文慧的臉漸漸好了,她嫁給他那天,是豔光四射的新娘。
但她那時已經不會再爲外表喜悅或悲傷。
文慧醒過來,她的病榻旁趴着一個姑娘,睡得不甚安穩。

-25-
她輕輕撫摸柳苔的臉,眼神溫柔似水。
柳苔睜眼,看到紅光滿面的賀老夫人,心驀地一沉。
「好孩子,別難過,我這一生,也算得上完滿。
「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穗寧。往後,若是淵兒回不來,你們的路定不會容易……
「你記得,不用替我們守什麼,家業也好、姻緣也罷,順其自然。」
柳苔知道這是賀老夫人的遺言,可她眨眨眼,眼眶是乾的,她什麼也感覺不到。
「太陽真好啊。」賀老夫人要去曬太陽,命人搬了個躺椅到樹下。
她躺上去,柳苔替她蓋上薄毯,又擺出茶具,要給她泡茶。
「母親喜歡喝雨前龍井,還是峨眉雪芽?」
「雨前龍井。」
「母親喜歡喝燙一點,還是涼一點?」
「溫的便好。」
「母親知道嗎?我這泡茶的手藝還是家中姐姐教的,她們都是頂好的姑娘,過幾日我設宴,讓她們來拜見你,好不好?」
賀老夫人呵呵一笑:「那我得準備兩副鐲子,當見面禮。」
「那我替姐姐們謝謝母親。」
賀老夫人不說話了。
柳苔的手都在顫抖,她硬擠出一個笑。
「茶有些燙,得涼一會兒。
「茶涼了,我重新泡。」
柳苔的動作越來越慌亂。
春曉哽咽道:「姑娘,老夫人她……」
柳苔突然「啊」了一聲:「這龍井受潮了,母親纔不喜歡的,母親的鼻子真靈,這都聞得出來。」
穗寧一把握住她的手:「苔兒!」
柳苔眨眼,淚珠滾落,她這纔敢轉身,看向賀老夫人安詳的臉。
賀老夫人臉上的紅潮未褪,像是睡過去了。
柳苔跪倒在她腳邊,將頭放在她的膝上,低低喚了一聲:「娘。」
賀家新喪,寇氏文慧病逝,享年四十五歲。

-26-
柳苔來不及傷心,便馬不停蹄地操辦起喪事來。
賀家滿門忠烈,賀老夫人人緣又好,來弔唁的人很多,柳苔一一磕頭謝過。
也有不少人唏噓,累世功勳之家,最後竟就剩下兩個孀婦。
賀淵說是下落不明,可在戰場上,下落不明意味着什麼不言自明。
喪禮結束後,柳苔也不得閒,賀家的產業還要打理,她忙進忙出,累了倒頭就睡,沒心思想別的,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穗寧從小佛堂出來,承擔起府中大小事。柳苔一旦不按時喫飯,春曉就來找穗寧告狀。
每到這時,穗寧就會親自下廚,做兩道柳苔愛喫的菜。
不管是不是真的愛喫,總歸只要是穗寧做的,柳苔都會喫完。
入秋的時候,柳宜那邊傳來了懷孕的消息。
柳苔備了禮去探望姐姐,正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匹八百里加急的馬。
依舊是邊關的事,在徐老將軍的苦守之下,韃子是沒打過來。
但韃子也不撤退,依舊圍着城。
軍情緊急,軍費卻告緊,好巧不巧,這個節骨眼上,江南也發了水患,正收成的季節,淹了不少莊稼。
內憂外患,連皇帝都焦頭爛額。
柳苔聽着這些消息,食不下咽。
柳宜點她額頭:「想什麼呢?」
「沒什麼。」
「苔兒,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起名?靠我這半桶水?」
「怎麼,當了侯夫人,就不認我這窮親戚了?」
柳苔笑着說哪兒敢,她知道大姐姐這是爲了給她留一個念想。
「起個小名,就叫寶兒,好不好?」
柳苔喫完飯,下定決心要給未出世的寶兒一個太平盛世。

-27-
柳苔回到家,就去和穗寧商量籌軍費的事。
這事兒,聽起來就難。
如何籌?同誰籌?有沒有資格籌?
穗寧將心中顧慮說出來,柳苔這才發現,她的想法有點異想天開。
歷朝歷代,有能力籌軍費的,無不是股肱之臣,大權在握。
她一介女流,又無官身,唯一能做的就是變賣賀家的家產。
可就算把賀家全都賣了,也不夠。
柳苔將自己鎖在房中,兩天兩夜未出房門。
春曉敲不開,穗寧也敲不開。
二人急得團團轉,卻又無可奈何。
直到第三天清晨,朝霞刺破天際的時候,柳苔打開了房門。
她目光清明,眼神堅定。
「賀家人代代埋骨塞北,早就和塞北的土地融爲一體了,那地方,他們守着,我便不放!
「我是女子,卻不是小女子,『小』是世道強加給我們的,不是我們要的。我不服,也不願低頭。爲什麼我就做不成?憑什麼我就做不成?難,才更要做!」
穗寧聽着她的話,想起賀清。
賀清年少時頗有幾分紈絝子弟的做派,交友不慎,好友中有個下流坯子。
下流坯子有眼不識泰山,當街調戲陪父親賣豬肉的穗寧,一行人被穗寧舉刀追了三條街。
這一追,賀清竟就對她鍾了情,死皮賴臉上門求娶。
穗寧原本是不願意嫁的,無關情愛,只看門楣,她自覺高攀。
濃情蜜意時還好,等賀清的熱乎勁兒過去了,她那時又該如何自處?
賀清看出她的顧慮,耍貧嘴:「娘子擔心我變心?多慮了不是。指不定在變心前我就戰死沙場了呢,到時候你繼承我的家財,搖身一變,當那富到流油的俏寡婦。」
一語成讖。
穗寧邊笑邊流淚,她消沉太久,忘了自己也曾是敢提刀同惡人要個公道的姑娘。
「苔兒,你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吧。」
「嫂嫂,便是一貧如洗也無妨?」
「無妨,嫂嫂殺豬養你。」
春曉也舉起手:「我、我可以養豬!」
其實春曉最怕豬了。

-28-
得了穗寧的支持,柳苔便開始處理賀家的產業,她也不至於那麼傻,多少給賀家留了個首飾鋪子。
林林總總算下來,家產變賣了將近十萬兩白銀。
可是塞北十萬大軍,平時一人一日便要花費半貫銅錢,打起仗來開支還要翻倍。
徐老將軍麾下三萬人,對上韃子的五萬騎兵,能守下城來實屬用兵如神。
可城中糧草將盡,朝廷的五萬援軍不敢輕易拔營前去支援。
柳苔要補的,便是八萬人一個月的缺。
用最儉省的法子算下來,至少也要三十萬兩白銀。
只靠賀家是不夠的,柳苔一開始就清楚。
故而,她變賣家產籌措軍費的事,做得大張旗鼓,她要此事上達天聽。
果然,宮裏傳來旨意,皇后娘娘宣她一見。
柳苔戴上賀老夫人送她的和田玉頭面,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那代表着至高無上權力的禁宮。
春曉和穗寧守在宮門處,頗有些緊張。
柳苔直到宮門快關時纔出來,春曉那時已經急得快哭了,她湊上去抓着柳苔的手:「姑娘,怎麼樣呀?」
「春曉,往後幾日,咱們便要忙起來了。」
「啊?」
柳苔掏出一塊金令,笑得見牙不見眼。
「奉旨打秋風。」
可惜,喫得最多的,卻是閉門羹。
籌錢不是搶錢,便是有金令在手,也不代表能逼迫誰。
柳苔再一次被擋在門外,賀家的十萬兩銀已經夠五萬援軍拔營,但是也只夠燒十天。
十天內,她必須籌到剩下的銀子,否則朝廷只能減少對江南水患的支援,將銀子投去塞北。
水患後常伴隨瘟疫發生……
柳苔心中沉沉壓了一塊石頭。
雖然她知道,無論怎麼樣努力,總有一部分人會被犧牲,舍小爲大是無奈之舉……可,能救一個是一個啊!
柳苔打起精神,又往下一家趕。
她只沒想到,第一個對她打開大門的,竟是陳侍郎。
接待她的,是陳四姑娘。
陳四姑娘依舊沒什麼好聲氣,遞給她一個楠木盒子:「我的嫁妝,就這麼多了!」
柳苔也不客氣,當面數了數,兩千兩銀票。
放在軍費裏,顯然不值一提,但放在陳四姑娘身上,卻是她一輩子的積蓄。
「春曉,記賬!陳婉因,兩千兩白銀。」
陳四姑娘皺眉:「爲何要記賬?我又不要你還。」
柳苔笑道:「姑娘善舉,自然要給姑娘刻在碑上。」
「我不求這浮名。」
「憑什麼?既然做了事,就要這浮名。青史不寫的,我寫。我要閨中女兒的名字和功績一起,刻在碑上,流芳百世!」
「哼,你就是個沽名釣譽的。」
「對,該給我的,一分不能少。」
陳四擺擺手:「隨你吧。對了,你別以爲我給你錢,便是要同你親近,我們可不是一路人。」
柳苔想,陳四這性格脾氣,確實和她處不來。
她突然想起賀老夫人對她的要求。
要討厭她的人,也敬她。
原來是這個意思。
陳四討厭她,卻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她做的事。
她與陳四不過是沒有當好友的緣分。

-29-
陳四的口子一開,柳苔的打秋風之旅便順利起來。
不少閨閣女兒主動約她上門。
她們有些不好意思問刻碑的事,有些又打聽得頗爲詳盡。
原來渴望青史留名的心,不分男女。
零零散散地,籌了五萬兩。
還不夠。
只剩不到五天時間,還有十五萬兩的缺。
柳承山突然要她回家一趟。
估摸着老頭子也知道自己將女兒得罪狠了,專門派楊姨娘來送帖子。
柳苔不忍拒絕楊姨娘,回了一趟柳家。
但她不想給老頭子好臉色,嘴角往下壓着,一看就心情不好。
柳承山沒忍住:「你這嘴臉做給誰看?」
柳苔忍着沒翻白眼。
她也不明白柳承山這時候找她做什麼,又要教訓她嗎?
今時不同往日,她又不在柳承山手下討生活,不用聽他嚼些沒用的東西。
「逆女!你就犟吧!從小到大,你就不興服軟!不像個當人女兒的!」
柳苔怒了:「從小到大,你也不像個當人爹的!」
周氏突然覺得,父女倆的脾氣實在一模一樣。
「行了,苔兒,你爹叫你回來,是要給你這個。」
她將裝着銀票的盒子遞給柳苔。
春曉點了點,一萬兩。
柳苔聽見這個數額,也愣住了。
這幾乎是柳家所有的產業。
柳承山鬢角的發花白,他老了。
周氏刻薄的嘴角掩蓋在皺紋堆裏,她也老了。
柳苔冰封的心生了一絲裂痕。
她對自己說,柳苔,別心軟,他曾想殺你呢。
她有些迷茫,她找不到答案。
楊姨娘安撫道:「苔兒,先去忙吧,想不通的事便往後捎捎,不急於一時。」
一輩子很長,可以慢慢想。

-30-
柳苔在家門口碰到一個上了年歲的男人。
他頭上戴着一頂破氈帽,渾身散發着難聞的血腥氣。
「您是?」
恰逢穗寧來開門。
「爹?您怎麼來了?」
原來是張屠夫。
他遞給穗寧一個破包袱:「聽說你們在籌錢,街坊鄰居們也湊了些,讓我送過來……不知道夠不夠。」
一看就是不夠的。
可是,平頭百姓,淘自己的日子就已經很難了,本就沒什麼閒錢。
穗寧將包袱推回去:「您這是做什麼?街坊們賺幾個錢容易嗎?快退給人家。」
張屠夫不善言辭,他一個人將女兒拉扯大,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
「爹沒用……只是,大家夥兒都想出點力。」
「誰說沒用了?」柳苔一把搶過那包袱,「伯父,這錢我收下了,只是還請您再幫個忙,回去記一下街坊們的姓名,再拿回來給我們,我們要刻碑呢!」
張屠夫一下子雀躍起來:「我們,我們的名字也能刻在碑上啊?」
「當然可以,做了好事,憑什麼不行?不僅要刻上去,陛下還要親自立那碑呢。」
京中百姓自發捐贈財物的事兒,就像狠狠扇在權貴們臉上的耳光。
家中女兒捐過的人家,上朝時,腰桿兒都更硬。
皇后親自來了一趟賀家,捐了一萬兩。
賀府門檻又被踏破了,可柳苔點着銀票,眉頭又皺起來,還差兩萬兩。
就在這時,春曉氣喘吁吁跑過來:「三姑娘,江南來信了!」
是秦芷嫣來的。
她在信中大罵柳苔不夠仗義,立碑的好事也不想着跟她說一聲。
末了淺淺提了一句,她家在京中開的錢莊已經備好了兩萬兩白銀,讓她去取就是,不用信物,她人到就行。
柳苔捧着信,雙手顫抖。
竟真夠了,三十萬兩,一分不少!
她做成了!
她真的做成了!
柳苔號啕大哭,像個孩子。
穗寧看着她的樣子,和春曉相視一笑。
軍費的事兒解決後,柳苔邊等戰事的結果,邊處理立碑的事。
她細心,認真盯着,一個字都不許錯。
繁忙之中,偶爾想起賀淵。
她想着,等京中事都處理好了,她就去塞北一趟。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麼想着,春曉又火燒屁股似的跑進來。
「怎麼了,着急忙慌的?」
「姑爺……」春曉順了一口氣,柳苔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姑爺有消息了!」

-31-
隨戰事勝利一起傳來的,還有賀淵活着的消息。
都說賀將軍如神兵天降,他從韃子背後出現,一人一騎,一杆紅纓,直搗韃子的中軍大營。
柳苔人前沒說什麼,半夜卻去了賀家祠堂。
和在柳家時不一樣,她跪在這裏時,極爲虔誠。
賀老夫人的牌位很新,柳苔想,賀淵真可憐,他沒來得及見上孃親的最後一面。
她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娘,賀淵回來了,賀家往後,不會再有什麼詛咒。」
月上中天,又是一年秋。
大軍回朝受賞那天,柳苔本想早些去城門口接賀淵,結果一覺醒來,已錯過了時辰。
大軍此時應該已經進了城。
見柳苔着急,春曉也不搞什麼花樣,草草綰了個髻了事。
柳苔就這麼跑出了家門。
她邊跑邊想,賀淵是回來了,賀家卻已經被她賣了,他會不會生自己的氣?
這麼想着,腳步慢下來,柳苔動了動腦子,只覺得自己應該躲起來,不被他找着纔對。
只是已經到了巷口,晨光熹微處,有一人一馬駐足。
他見她愣怔,笑道:「怎麼了?害怕我真帶回來個姑娘?」
柳苔心中升起難以壓抑的喜悅和酸楚,她再沒有遲疑地跑向他,撲進他的懷裏,淚如雨下:「你真是個壞東西。」
賀淵亦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春曉和穗寧站在賀家大門口,捏了帕子擦眼淚。
賀淵回家後,先去拜了賀老夫人。
和柳苔想象中不一樣,賀淵雖然傷心,情緒卻並不激烈。
「娘解脫了。
「爹走後,她強撐了許多年。夫妻啊,感情太好也不行,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就活不長。
「娘子,我們行軍打仗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習慣了。一人有一人的命,無論我怎麼樣,你都要好好活。」
柳苔知他豁達,可她也有話要說。
「若我們幸運些,能共白首固然好,若你爲國捐軀,我便代替你去看大好河山。若你喜歡上別的姑娘,那也只是我們的緣分盡了,大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賀淵,我不是沒了你就活不下去的那種姑娘。我需要你,因爲我喜歡你,和喫飽穿暖無關,我未將終身託付給你,因爲我已將終身幸福託付給了自己。」
賀淵第一次聽這樣的論調,很是新奇,可這話是柳苔說出來的,那便很合理。
他的娘子,從一開始,就不按常理出牌。
他牽起柳苔的手,慢慢往回走。
往後餘生,從春到秋,他想和她一起這般牽着手,慢慢到白頭。

-32-
夜間,二人躺在牀上,絮絮說着話。
柳苔好奇賀淵如何死裏逃生。
賀淵的眼神飄遠。
大營是在夜間被偷襲的。
有奸細裏應外合,將敵軍放了進來。
狗蛋兒似有所感,一直嗷嗚嗷嗚地叫。
賀淵起初還以爲它是餓了,可它明明才喫了三盆肉。
不好!
賀淵算反應快的,他不動聲色地握住槍, 從軍帳側邊開的窗戶翻了出去。
一半的人都死在了睡夢中。
賀淵敲響戰鼓,喚醒整座大營。
而後便是一番苦戰, 他渾身浴血, 殺紅了眼, 已然有些神志不清。
一人持刀捅到他心臟的位置,他跪倒在地, 倒在血泊之中。
他是在一陣溼熱的舔舐中醒過來的。
睜開眼時, 看到的是狗蛋兒長長的嘴。
是狗蛋兒將他從死人坑中刨了出來, 咬着他的衣領, 拖到了隱蔽處。
他沒死,卻也身負重傷。
狗蛋兒不敢叫喚,只一下一下舔着他。
賀淵拍拍它的頭, 正想誇它是好孩子, 卻聽到一陣腳步聲。
狗蛋兒的毛都要豎起來了,賀淵看到它的架勢,就知道來的不是自己人。
他有些泄氣,難道真是死在外頭的命?
「我聞到血腥氣, 有傷員在這兒?」
「若是我們的人,定然已經呼救!」
韃子言語間, 已經認定受傷的人是齊軍, 他們拔出刀來,試探着往賀淵藏身的方向走。
狗蛋兒衝出去前, 回頭看了賀淵一眼。
都說狼是養不熟的, 怎麼狗蛋兒這麼通人性?
賀淵紅了眼眶,他聽到狗蛋兒的叫聲, 嗷嗚嗷嗚, 由強變弱。
「原來是狼!」
「有狼,應當沒有活人。」
韃子走遠後, 賀淵爬出來,狗蛋兒躺在血泊之中, 已經硬了。
柳苔擦着眼淚, 她翻出那封有狗蛋兒畫像的信,要賀淵親自刻在碑上。
賀淵哪兒幹過這個?
沒輕沒重的,一榔頭下去, 石碑就裂開了。
春曉倒吸一口冷氣:「姑爺,您這……要不算了吧……」
賀淵倒有些不服輸,他抓緊榔頭,還要再來。
柳苔見狀, 將他趕了出去。
賀淵百無聊賴地在街上閒逛,看到一隻小奶狗, 胖乎乎的, 正在學走路。
它伸出前爪,後爪沒跟上,路沒走成,劈了個叉。
賀淵覺得好笑, 問它叫什麼名兒。
狗主人笑道:「剛睜眼的狗崽兒, 能有什麼名兒?」
賀淵試探着叫了一聲狗蛋兒。
小奶狗愣了一下,蹣跚着四肢,挪到賀淵身前躺下, 四腳朝天。
碰瓷啊這是!
賀淵拎着它的脖子,給了狗主人一兩銀:「狗蛋兒,我帶你回家。」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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