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太子與我青梅竹馬,他下凡渡劫時愛上了一個凡間女子。
爲了和她在一起,他不惜毀去百年修爲,也要和我解除婚約。
我悲痛之下閉關修煉。
出來時,他已和凡女誕下一子,我也早已釋懷。
可他卻任由旁人欺辱她,還當着我的面對她說:「區區凡女,要不是誕下天孫,怎配站在這裏?」
-1-
我出關那日,百鳥朝鳳,霞光萬丈。
衆仙來賀,夜雲州也來了。
他一如往昔那般風姿俊朗,我心中卻已無甚波瀾。
五百年前,他跪在九重天的金殿上,爲了那個叫蘇蘇的女子,執意要與我解除婚約。
有人勸他,可以娶我爲正妃,蘇蘇爲側妃,可他不願。
他當着所有人的面說:「蘇蘇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妻子,我對鳳泠沒有半點男女之情。」
我紅着眼眶問他:「你的意思是,都是我在一廂情願?」
我與他一起看過人間四季,踏過星漢銀川,攜手斬落妖魔……
他乾脆道:「是。」
過往一切,在這一刻,皆成笑話。
我看向那個素雅纖細的凡女,想知道自己哪裏不如她。
夜雲州立刻將她護在身後。
我維持着最後的體面離開ţū́ₙ,飛過萬重山川后,哭得泣不成聲。
到了這一地步,婚約自然不作數了。
後來我就潛心閉關了。
直至今日。
夜雲州站在衆仙后面,一襲玄色法衣,眉目矜貴俊美,比五百年前更加沉穩。
他眼眸落在我身上,深不見底。
我的族內弟弟鳳欽擋在他前面,臉上寫着「看我看我」。
我和衆仙互相恭維間隙,鳳欽湊過來歡快道:「姐姐閉關多年,好不容易出來,快來與我大醉三年!」
夜雲州臉色似乎難看了些,他頓了頓開口,語氣平和,彷彿我們之間從未有過齷齪:「阿泠,當年我年輕氣盛,做了傷你之事,現在看到你一切安好,修爲更上一層樓,我才安心了一些。」
他這般輕描淡寫,彷彿曾經的辜負不值一提,若我再介懷,倒像是我小肚雞腸了。
我朝他點了點頭,懶得多言。
「阿泠,我在瑤池設了宴,不知你肯不肯給我這面子?」
衆仙眼神微妙。
我拉住想化作原形去啄他的鳳欽,他話說都到這份上,我豈能不應?
見我應下,夜雲州眸中閃過欣喜。
我笑道:「正好,我還未有幸見過天孫,太子妃如今安好?往日我多有冒犯她的地方,正好趁此次同她好好賠禮道歉。」
夜雲州神色冷淡道:「她不來。」
我有些驚訝。
有人附和道:「太子妃凡女出生,同大家不甚相熟,不來也罷。」
「到底是凡人,喫了靈丹妙藥長生不老了又如何,還不是上不得檯面……」
夜雲州彷彿沒聽到一般。
曾經那個爲了他們口中的「凡人」忤逆天規戒律的人,如今爲何這幅樣子,對他人編排妻子竟無動於衷?
但我也懶得探究,與我無關。
衆仙簇擁着我和夜雲州去瑤池赴宴。
宴過三旬,一個素衣女子牽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孩童走了進來。
-2-
鳳欽還在同我嘰嘰喳喳。
我和鳳欽的母仙和父仙都於仙魔大戰中犧牲,留下我和牙牙學語的鳳欽,曾與我一起在仙后座下修煉,因此他自小就歡Ţṻₘ喜粘着我。
夜雲州幾次都沒插進話來。
正在這時。
周圍竊竊私語。
我抬眼便看到ṱű̂³了她。
她侷促不安地拉着小天孫,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如臨大敵:「鳳泠……」
她看向夜雲州,嘴脣顫抖,彷彿在確認什麼。
夜雲州不發一言。
她的臉色瞬間白了。
小天孫擔憂地抱住她的大腿,瞪向我。
她故作大度道:「恭喜鳳泠公主出關。」
我有些恍惚。
曾經,她也是穿着這麼一身白衣粗布,跟着夜雲州,牽着他的手上了仙界,躲在他身後怯怯地喊我「鳳泠公主」。
如今她這身,粗略一看樸素至極,細看便可見隱隱的繁複紋路,金絲銀線鑲嵌,珍珠碧玉點綴,小小一片衣角便是凡人幾世都夠不着的尊貴。
到底是不一樣了。
五百年前。
我涅槃在即,下凡渡劫。
走前,我寬慰夜雲州:「你閉上眼睡一遭,我便回來了。」
彼時,我還不知道我真正的劫難是什麼。
我投生成了相府的嫡小姐豐泠。
夜雲州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我,令司命星君給他打了掩護,偷偷跟Ťŭ̀²着我跳了下來,成了當朝太子葉雲州。
同在天上時一樣,我們自小青梅竹馬,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至今記得那一日。
春日暖陽,我與他一同走過長安街,遇到了被人牙子打折了腿賤賣的王招娣。
她很黑很瘦,頭髮又黃又枯,糾纏在一起,看不清顏色的衣服掛在身上,指甲裏泥濘不堪。
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葉雲州自小愛潔,他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我讓侍女知書去買下她,葉雲州不贊同地道:「你買她能做什麼,相府裏又不缺婢女。」
「不是做什麼事都需要目的的,救她花不了我一根簪子的錢,但可以讓我安心。」
葉雲州沒有再說什麼,在我的侍女掏荷包前,扔給人牙子一錠銀子。
人牙子眉開眼笑,把王招娣往前一推:「還不快謝謝你的新主子!」
王招娣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到了葉雲州身上,一下亮了起來,很快又低下了頭,似乎要佝僂到地裏去。
一月後,葉雲州命人把她調查清楚,治了腿傷,送了回來。
王招娣站在我面前,身形乾瘦,一張臉勉強可以稱得上清秀。
「叫什麼?」我漫不經心地問道。
「承蒙太子殿下賜了名兒——蘇蘇。」
我未多想。
不知道,是不是從那會兒開始,葉雲州對她的感情就已經萌了芽。
知書安排她去前院幹活,被我攔了下來。
她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還跛着腿,去前院能做什麼?
「就留在我院子裏灑掃吧。」
葉雲州同我雖有婚約,但他是個恪守禮節之人,從來不會進我的院子,每每都是在外頭等我的。
可不知從某一日開始,他進了我的院子。
院裏侍女們都誠惶誠恐地迎他。
當時我以爲,是他覺得我們之間無需那麼多禮了。
某一日,我午憩起來,便聽知書說,太子在院子裏等我很久了。
「怎麼不喊我?」
知書揶揄道:「是太子殿下不讓喊您的。」
我透過窗子對上葉雲州深邃的眼睛,紅了臉。
以至於沒有看到他身側近在咫尺的灑掃侍女。
以至於忽略了他明明知道我有午憩的習慣,還在這個時間來。
我如何能料到,他是看上了那個其貌不揚的侍女。
我更沒料到,他以後會爲了這個女子,把我的顏面踩在地上。
-3-
小天孫怒視着我道:「就是你讓孃親一直偷偷哭!」
「我爹爹與孃親已經成親了,你怎麼不懂和已婚的男子保持距離呢,不怕被人說不守婦道嗎?」
我皺起眉。
這上不得檯面的話,是何人教他的不言而喻。
這條條框框的規訓皆是針對凡間女子的,仙人結契若是背叛必會遭到反噬,哪兒來這些閒話可說。
衆仙看着這對母子,面露鄙夷,甚至有人嗤笑出聲:「小天孫還是另尋女仙來照顧爲好。」
夜雲州臉色難看至極:「誰讓你來的?」
蘇蘇咄咄逼人:「你不想我過來,我偏要來,我倒要看看你揹着我在幹什麼。」
小天孫更是道:「爹爹你自己行爲不端,怎還要責怪孃親!」
夜雲州再也忍不住了:「區區凡女,要不是誕下天孫,怎配站在這裏!」
這句話落下來,場面徹底安靜了。
蘇蘇聞言瞪大了眼看着夜雲州,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
我很驚訝,看向夜雲州,他眉眼間盡是厭煩。
曾幾何時,他這樣的眼神是對着我的。
十里紅妝。
是我成爲太子妃的那一日。
也是那一日,我開始漸漸窺見葉雲州和蘇蘇之間不容於世俗、美好的愛情。
拜堂時,我透過精美的蓋頭,隱約窺見葉雲州俊美的面容。
我屈膝彎腰很久,久不見他將我扶起。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只當他和我一樣被喜悅衝昏了頭腦。
可那晚,我在宮女憐憫的目光下,呆坐到了天亮。
第二日,他對我說,喝了許多,怕擾了我,所以去書房睡了。
我心下疑惑,但還是信了。
我出身高門,貌美多才,又從未同他紅過臉,剛與他新婚,他有何理由去看旁人?
除開那一日,葉雲州表現得沒有任何奇怪之處,依舊對我溫柔有禮。
爲了防止成親那夜的流言蜚語傳出去,他與我出入皆成雙結對。
他還允許我從孃家帶了許多自己的丫鬟婢子過來,嫁給皇家的能有那麼多特例的,我還是頭一份。
我漸漸心安。
直到那一日。
我大設賞春宴。
以往這宴席都是由公主或是國公夫人操辦的,由宮外最尊貴的女子做東已是心照不宣的規矩。
她們會對你評頭論足,批判你能不能擔待得起如今的名頭。
便是囂張跋扈的雲平大公主也因沒辦好,顏面盡失,被人恥笑了好多年。
我提前了三月就開始準備。
葉雲州失笑,道我們這些女子真是沒事找事。
他被派去南下剿匪,承諾會趕在宴席前回來。
轉眼就到了宴席前一天,我緊張得睡不着。
第二日果真出了意外。
-4-
葉雲州當日才趕到,行色匆忙。
他錦袍玉冠,俊美得不似凡人。
衆目睽睽之下,他湊近我,柔聲道:「夫人辛苦。」
夫人小姐們目光豔羨。
雲平大公主酸溜溜道:「弟妹好福氣,還能讓本宮的太子弟弟來撐場子。」
我聞到藥味,看到他袖口露出一點傷痕,想來是剿匪時受的,越發動容。
宴過三旬。
慣常嚴苛的幾位夫人對我頗爲讚許,我放下心來。
突然間,我聽到議論聲,就見蘇蘇一臉焦急惶恐地走近,她手裏緊緊攥着什麼,四處尋找張望。
「哪來的不懂規矩的婢子?」
雲平大公主搖着摺扇:「看來弟妹沒管教好下人。」
知書上去阻攔,但她仍是探頭探腦,不願離開。
「太子妃不如去問問她有什麼急事,可別耽擱了。」
話說到這份上,我便讓知書把人帶上前詢問。
真叫她過來,她反而開始推拒:「奴婢只是走錯了,走錯了。」
我心中惱火。
葉雲州對我道:「一個下人罷了,把她帶下去吧,別在這裏礙眼了。」
蘇蘇聞言臉色白了幾分,眼神頗爲受傷。
雲平大公主道:「這麼沒規矩的,該被亂棍打死!」
有位附和:「她先前想盡辦法闖進來,現在說話又漏洞百出,Ṱûₑ不知安的什麼心。」
「便是不打死,也該發賣了。」
葉雲州皺了皺眉:「何必如此苛責?」
我心下疑惑,他今日倒是寬和。
但他既然開了口,我定是要給他面子的。
雲平大公主卻是不依不饒:「好好的賞春宴,被一隻老鼠攪得沒了興致!」
「既然本宮的弟弟和弟妹不願擔這苛責下人的惡名,便由本宮來吧。」
她說着走上前,帶着金指寇的玉手高高揚起——
伴隨着「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蘇蘇的臉上留下三道刺目的血痕。
蘇蘇跪下來,瑟瑟發抖:「大公主饒命,饒命啊。」
雲平發泄着什麼似的,尤嫌不夠,又扇了她兩巴掌。
蘇蘇眼淚掉了下來,兩頰紅腫,頭髮散開:「太子殿下救救我!我只是來給太子殿下送這個的……」
她手裏緊握的東西掉了出來,是個藥瓶。
我有些愣神,就聽葉雲州突然呵斥道:「夠了!」
他怒瞪向雲平,一向不喜形於色的太子突然發火,把她嚇得退了兩步。
葉雲州過去一把拉起了地上的蘇蘇:「跟我走!」
蘇蘇看向他的眼神彷彿神佛臨世,拯救世人,帶着無盡的崇拜和傾慕。
他冷着臉就要帶走她。
我心亂如麻,慌忙喊了一聲:「雲州!」
他頭也不回:「太子妃,蘇蘇雖有過錯,但錯不至此,你何時變得這麼冷血無情了?Ṭű⁺眼睜睜看着她被打成這樣。」
周圍皆是看戲的人。
我身爲太子新婦,當衆被太子指責。
我幾乎站不穩。
我知道,這一刻,我顏面掃地。
比之當年的雲平還要不如。
-5-
雲平落井下石道:「被這麼個玩意兒勾走太子,我都替你害臊。」
我穩住身形,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招呼賓客。
可她們不願放過我。
閒言碎語越來越肆無忌憚地鑽入我耳中,陸續有貴女離席。
衆人散去,只留一地狼藉。
知書攙扶着我。
我撿起蘇蘇留下的藥瓶,打開聞到了在葉雲州身上聞到過的藥味。
原來,他趕回來第一時間先去見了她,還在她那裏上了藥。
我不顧侍從阻攔,闖進了葉雲州辦公的院子。
透過雕花窗,我看到他心疼地摸着蘇蘇紅腫的臉,似在訓斥她行事莽撞。
她低頭給他崩開的傷口上藥,抿着脣,委屈又歡喜。
我在院子裏站了許久。
九天之上。
我從回憶中抽身,看着眼前這一幕,只覺得好笑。
幾日後。
夜雲州座下的司命星君來訪。
鳳欽正拉着我的袖子撒嬌,不願修煉。
「姐姐,這是我從青丘搶來的桃花醉,一醉三年,可好喝了!」
我不知這位星君來此有何目的,但他張嘴就是我不愛聽的。
他道:「鳳泠公主可知,當年您涅槃下凡,太子殿下執意跟你一同去喫苦,他對您的心意日月可鑑!」
我輕笑一聲:「有你司命照拂,他下凡也是尊貴無比的太子,算得上什麼喫苦?」
他啞然片刻,繼續道:「您未出關的時候,太子殿下時常到您洞府外,一坐就是一月。」
「您和殿下自小一起長大,那情分非旁人能比的。」
鳳欽怒目而視,想要朝他吐火球,嘴邊剛冒出點火星子就被我掐滅了。
我倒要看看他還想說什麼。
「當年,那位太子妃剛與太子殿下成親,就自以爲從此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還偷偷跑下界去凡人間耀武揚威,丟盡了臉面。」
「彼時太子殿下傷勢未愈,爲了她又受了刑。」
我冷笑一聲:「太子殿下因何傷勢未愈?」
那星君面色訕訕。
還不是因毀了和我的婚約被仙后處罰了。
「總之,這位太子妃闖出了一堆禍事,弄丟了仙界寶物,值守時差點讓魔族入侵,甚至迷信巫蠱之言,差點害了小天孫。」
聽聞,蘇蘇誕下天孫後,仙凡結合的血脈導致天孫天資甚是糟糕。
她到處爲給天孫搜刮天材地寶改善資質,得罪了許多仙家,皆是夜雲州在後頭爲她擦屁股。
結果可想而知,她丟盡了仙界的臉,也消耗光了夜雲州對她的感情。
「和您相比,她什麼都不是。」
「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太子殿下當年的一時糊塗吧。」
我面無表情地聽完,開口道:「你既然在夜雲州座下,怎麼還喫裏扒外替仙后辦事?」
剛剛那一番話,夜雲州決計拉不下臉說的,想來只有是仙后的手筆了。
我剛到仙后座下,她就爲我和夜雲州定下了婚約,很早時就拉着我的手,說我是她的半個女兒,我理所當然地以爲我與夜雲州會永遠在一起。
司命面上一慌,連忙辯解道:「這些都是我們這些小仙看在眼裏,真心所想,不忍您和太子殿下離心!」
離心?
我想起當年,他帶着蘇蘇飛上仙界。
登仙台上,我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我甚至告訴自己,凡間過往不會作數,他對那叫蘇蘇的不過是同情憐愛。
我們會在一起千年萬年,難道還不允許他片刻走神?
可當那瘦小平凡的凡女站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錯了。
夜雲州牽着她的手:「她和我們不一樣,我們不過是下凡渡劫,黃粱一夢,於她而言卻是痛苦掙扎的一生,我不想她再喫這個苦了。」
我抓着夜雲州的衣袖:「我、我可以容下她,替她去求一個側妃之位。」
「鳳泠,你生來就是鳳凰,無比尊榮,而她只是紅塵滾滾中的一粒塵埃,被泥沙打磨成發着微光的珍珠,落到了我的手中,我不捨得放手。」
「我只要她。」
他爲了她生生受了八十一道鞭刑,爲她毀去百年修爲,爲她忤逆了仙帝仙后。
衆仙表面說他傻,可背地裏不少感動於他們的愛情。
鳳欽火球甩向那星君。
星君落荒而逃,還不死心地勸我:「您和太子殿下才是天生一對!莫要被下賤的凡女壞了您的姻緣!」
鳳欽氣得衣服都要燒起來了。
我拍了拍他的小腦袋:「有功夫管閒事,不如好好修煉,我在你這個年歲時都已經涅槃了。」
鳳凰第一次涅槃才算成年,鳳欽拖拖拉拉五百年還沒涅槃,明明他小時和我一起修煉,進展神速。
他化作毛茸茸的小鳳凰飛到我懷裏,裝作聽不懂話的樣子。
我無奈又好笑。
沒過幾日,仙帝下旨,讓我與夜雲州去共治北海水患。
一路上,他一直保持着落後我半步的距離。
很早很早以前,他也是這樣。
他曾說,這樣可以及時接住我,還能替我擋住後方來襲。
我展翅高飛,一下就遠遠將他甩在了後面。
待到北海,他無奈一笑:「阿泠,你還同以前一樣喜歡耍小性子。」
彷彿他剛剛是故意讓我的一樣。
我嗤笑一聲。
那禍害北海的水妖曾是北海龍宮公主,因愛生恨入了魔,攪得北海翻天覆地,苦了傍海生存的漁民。
我三兩下就將那公主斬落。
他眼神複雜,面露讚賞:「阿泠,你如今修爲大有精進,看來沒有辜負這五百年閉關苦修。」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起脣道:「我並非五百年都在閉關,其間我又涅槃了一次。」
對鳳凰來說,涅槃次數越多,法力越長。
夜雲州一下愣住了。
這意味着我修爲早就遠遠超過了他。
也正是這次涅槃,消除了我的心魔。
-7-
我投身成了一個挑糞人家的四女兒,名叫豐招娣。
這名字讓我隱隱有種熟悉感。
我們家最開始不是挑糞的。
據說是百年前,有位陰毒的太子妃,嫉妒成性,打罵了太子寵妾,太子繼位後,立刻休了她,連帶着把她的家族貶謫此地。
他說:「你生來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民間疾苦,從此便罰你們世代做最惡臭低賤的活,好叫你知道什麼叫百姓苦難!」
百姓盛讚天子仁厚,體恤平民。
但其實這位天子好戰喜功且剛愎自用,令王朝動盪,百姓流離失所。
而我從這話裏也只聽出了道貌岸然,沽名釣譽。
他不過是爲了給寵妾出氣,高高在上地覺得挑糞是最骯髒的活,以此來折辱太子妃。
豐家因天子一席話,世代挑糞,不得改行。
我爹孃早早就佝僂了下去,滿身糞水味洗千百遍都洗不乾淨。
他們爲了小弟,終於找到一個法子,就是把他送去別人家。
那戶人家同意了這筆買賣,開了一個天價的數目。
爹孃決定賣了二姐姐。
是昨晚還在給我講故事的二姐姐。
大姐姐要給他們幹活,三姐姐清秀,我年歲尚小,因此二姐姐最合適賣。
我拉着二姐姐不撒手:「賣我吧,二姐姐沒我機靈。」
二姐姐不同意,我道:「二姐姐是有理想信念之人,我相信二姐姐以後會給我贖身。」
於是,我被賣進將軍府,做了小姐的侍女,被賜名泠泠。
小姐同世子青梅竹馬。
我這些侍女會爲他們互送信物、傳遞消息,一來二去,時常碰到世子。
一日,侍女桂月突然同我道:「你說世子是不是對我有意?他今日瞧了我好幾眼。」
我不予搭理。
她有些惱了,道:「也是,你這貌若無鹽的樣子,怎麼會被貴人看上!」
我道:「他是小姐的未婚夫。」
「那又如何?小姐生來富貴,高人一等,但難道我們就不能爲自己爭一爭?」
「況且,我與世子說不準是兩情相悅呢!」
我勸道:「他若在正妻過門前,就與你暗生情愫,勾搭到一處,那這樣的人不足爲良配。」
她翻了個白眼:「死腦筋!」
我也不再多言,只是每當小姐安排她去送信時,我常會找理由同去。
但偷腥的貓是怎麼也攔不住的。
小姐撞破了世子與桂月衣衫不整滾在一處。
回去後,她把自己關在房裏,呆坐到天黑。
「他怎麼能這麼對我?」
「我們一起騎馬,一起日出,七夕燈會他爲我放花燈……那些都不作數了嗎?」
「是我不夠好嗎?」
看着她痛苦又想不通的樣子,我恍惚了片刻。
「小姐是最好的女子。能在成親前發現世子不端,是神仙保佑。」
她釋然一笑:「倒也是。」
「就算是成親後發現了,換一個便是了。」
「你說得不錯!」
將軍府大張旗鼓退了親,還把桂月連着賣身契一起送去了。
世子成了笑柄。
後來聽說桂月被一卷草蓆扔去了亂葬崗。
-8-
小姐重新開始相看。
「這人長得太過俊俏,爹怕是不會答應。」
我瞧了一眼,果真是一個顏色少見的少年郎。
小姐道:「畫像好看,真人不一定好看。」
但單是這畫像,就把其他男子襯得如同歪瓜裂棗。
小姐打聽了消息,帶着我去窺一窺。
哪料遇了急雨,把我們攔在了半路亭中。
「這下好了,看不成了!」
正說着,就見遠處奔來一個少年郎。
墨髮高束,飛眉入鬢,豔麗無雙,從雨幕中來,如畫卷裏飛出來的神仙。
正是那叫封欽的小公子。
小姐一下屏住了呼吸。
那少年郎走近,薄脣抿開一個笑來:「姐姐,我能和你一起躲雨嗎?」
小姐的臉不自覺紅了,小雞啄米般不住點頭。
少年語調清朗,聲音悠揚。
傍晚雨停,小姐戀戀不捨與他道別。
她嘆了口氣,眼神哀怨。
我道:「那位公子不像輕浮之人,將軍說不定會同意。」
話音剛落就被她彈了腦門。
「你呀你,你看不出,他這是瞧上你了嗎,眼珠子沒從你身上挪開過!」
幾日後,那人來提親。
求娶的竟真是我。
我出來見他,他一下紅了臉,結結巴巴喊了一聲「姐姐」。
「你是看到誰都喊姐姐嗎?」
他無措地搖頭:「我只喊過你!」
看我似乎無意,他頹敗地走了。
小姐問我爲何不願,道那人雖父母雙亡,但也是官宦之後,俊美聰慧,前途不可限量。
正是如此,我纔不能嫁。
能配他的,是小姐這種高枝,待他中了功名,自會摸到前路捷徑。
而且,他這種門第,可能早就有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幾年後,他高中狀元。
京城裏有千金的老爺幾乎都向他拋去了橄欖枝。
小姐道:「你當年若是點了頭,如今就是狀元夫人了。」
她剛說完,前院就來報狀元郎上門提親。
小姐惱怒道:「這廝若是想求娶我,藉此折辱你,我定打斷他的腿!」
將軍瞧見我們,眼神複雜:「封公子,我再和你確認一遍,你求娶的可是我家這位侍女?」
小姐不知爲何突然興奮地叫了一聲,差點摔倒,我連忙扶住她。
她笑得看不着眼睛:「我同意!我同意這門親事!」
我正要拒絕,封欽突然搶了白道:「姐姐嫁我再合適不過,若是早些年姐姐能嫁我,我寒窗苦讀時也有人能紅袖添香,不至於如今才中狀元。」
這是什麼歪理?
但他似乎知道,我很是介意門第,一再強調自己身世平平。
我許是前世見了有人衝破門第相愛,卻令旁人不得善終,今生纔不願也做這樣的人。
他走時,說讓我再考慮考慮,他的心意不變。
眨眼五年。
我跟着小姐進了宮。
一日賞花,她擼着貓兒道:「今日,陛下給封相賜婚郡主,你猜封相怎麼回的?」
我指揮着小宮女侍弄牡丹,沒有應聲。
小姐彈了我一個腦瓜崩。
有一日,二姐姐竟摸了進來尋我,問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說,小姐待我很好,我不走了。
她似乎武藝了得,來無影去無蹤。
我二十五歲那年,小姐問我要不要出宮。
我說不要。
往後她每年一問。
每每她問完那幾日,封欽與我「偶遇」時眼神總是委屈含怨的。
我三十歲那年得了肺癆。
封欽哭暈過去好幾次。
臨死之前,我憶起了前世。
原來如此。
我就是那個被休掉的太子妃。
葉雲州與蘇蘇的愛情感天動地,卻負了我的真心,我失去了一切,今生不再敢邁出去一步。
即便封欽已經走了九十九步。
我摸着封欽的臉,他強撐着不掉下眼淚來。
「姐姐、姐姐……」
我閉上眼瞬間,聽到了他放聲嚎哭。
小姐說會爲我處理好後事,之後便是一聲驚天的撞擊聲。
「封相撞柱了!來人啊!」
……
皇城高牆。
封相矜持地喊我「泠姑姑」,可說不了幾句又開始姐姐長、姐姐短。
石板大街。
數次相逢,青年封欽獻寶似地將零嘴、首飾之類的送給我。
雨色山亭。
與少年郎初遇,我這才發現他偷偷瞟向我的眼神。
……
此世回憶一幕幕消散。
我心間陰霾也散了。
-9-
鳳欽飛來北海接我,小鳳凰落在我肩頭。
我正要離開,夜雲州喊住我:「當年,在凡間,是我有愧於你……」
「不,你有愧於豐家,有愧於所有愛戴信任你的臣民,你只對得起蘇蘇。」
他啞然。
「夜雲州,你既然已經娶了她,就好好對她。」
鳳欽朝他「啾」了一聲,鳥語中帶着嘲笑。
那日之後,夜雲州仍三天兩頭來尋我,被攔在外面也要站許久。
真正再與他面對面,是在仙后的生辰宴上。
這些年,仙后沒給過蘇蘇半分好臉色。
我一進去,她便讓我上前,將我好一頓誇讚。
「雲州當年若能和你結契,也不至於娶了這麼個玩意兒,如今被三界恥笑!」
蘇蘇臉色一白,緊緊拉着小天孫的手。
夜雲州對此視若無睹,彷彿早已習以爲常。
蘇蘇撐着笑意,獻上賀禮。
「這是我爲母后特地尋來的。」
玉盒打開,一匹流光溢彩的錦緞傾斜而出,華美奢靡卻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鮫鱗鳳羽織!」
仙后呼吸驟然氣促,一掌拍碎了玉盒。
「賤婢!鳳族豈容你這般褻瀆!」
蘇蘇一下慌了,連忙跪下:「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仙后氣急了:「鳳族是仙界的英雄,爲仙界捐軀,你真是、真是丟盡了我們的臉面!」
我淡定地看着這出鬧劇。
不過是羽毛罷了,褪羽時母仙還會專門給我用羽毛做法衣。
可仙后必須爲鳳族抱不平,況且她本就看不順眼蘇蘇。
後來,蘇蘇垂着淚走了。
夜雲州彷彿事不關己,找準時機堵我。
他似乎終於發現我真的對他沒有分毫留戀了。
他急了,竟直言:「阿泠,這五百年間,你可曾有一刻想起過我?」
我似笑非笑:「夜雲州,你已有太子妃,還有天孫,你問我這話,不可笑嗎?」
他苦笑一聲:「所以你我再無可能了嗎?」
「你說呢?」我嘲諷地看着他。
幾日後,蘇蘇來尋我。
我不知曉我和她有什麼好談的。
她站在我面前,穿着流雲織金法衣,淡妝精緻,頭上簪的是東海最稀有的明珠。
她明明和當年那個跛腳侍女沒有半點相像了,可仍讓我下意識想起。
「我已是雲州明媒正娶的妻子了,請你離他遠一點。」
她語氣嚴厲,義正詞嚴,看向我的眼神充滿憎惡,彷彿凡間的正妻在看勾引夫君的婢女。
我失笑:「你不如去勸勸夜雲州,不要再來煩我了。」
她突然卡殼,神情一瞬間變得悽楚落寞:「他不會聽我的……」
「有幾個神仙參了我一本,說我濫用職權爲自己牟利,就因爲那幾個狗屁神仙的幾句話,他就要把我貶下凡去!」
說着說着,她彷彿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氣:「他已經不愛我了,明明是他從人販子手裏救下了我,給了我一切,如今卻這麼對我……」
「只因我不像你一樣,是天生高貴的神仙,生來就什麼都有。」
「還好還好,我還有兒子,他是最尊貴的天孫,將來會繼承仙帝之位!我要給他最好的!」
我不忍打碎她的美夢,靜靜地看着她。
她自顧自地說完就走了,似乎已經神志不清了。
後來,我聽說,她私自將鎮壓大魔的玲瓏寶塔偷來,爲天孫鍛造靈根,造成生靈塗炭。
夜雲州去大戰了七日,損耗了百年修爲,此戰中還折了兩位小仙。
並且他還因蘇蘇之過,被許多仙家聯合參奏。
仙后爲了救他,下旨讓夜雲州與蘇蘇和離。
蘇蘇被貶下凡。
她眼神空洞,看到夜雲州出現的那一刻,眼底浮現出一絲希冀,可當夜雲州波瀾不驚地宣讀仙帝聖旨後,她徹底絕望了。
衆仙拍手叫好,都說太子只是一時行錯,被妖精迷了眼。
「誰年輕時沒有看走眼的時候,太子殿下敢作敢當,爲這個凡女耗費了百年修爲,當爲表彰!」
「太子赤誠仁厚,值得我輩學習。」
「太子殿下成長了。」
我冷笑了聲。
無人提他當年是在已有未婚妻的情況下「看走了眼」。
如今也是仙后做了棒打鴛鴦的惡人。
他是轟轟烈烈愛了一回,如今浪子回頭,清清白白,仍是仙族太子。
可蘇蘇呢?
永墮畜生道。
可豐家呢?
世代挑糞。
-10-
夜雲州再娶之人是青丘的公主。
據聞,那公主狐狸窩裏豢養了成百上千個俊俏的凡人男子。
這都不耽誤結契那日,九重天上恢弘耀眼,雲霞萬里,百花盛放,仙樂齊鳴,仙帝大赦罪族。
盛大的宴席上,夜雲州與青丘公主執手而立,彷彿情比金堅的愛侶。
衆仙上來唸賀詞,嘹亮清晰得傳遍仙界。
可正當這時,生了變故。
昇仙臺上的光亮幾乎蓋過了宴席上的夜明珠。
不同於夜雲州當年強行帶着蘇蘇昇仙,這次這個凡人,是帶着功德靠自己上來的。
被搶了風頭的仙后的臉僵了一瞬:「仙界再添一位道友,也算雙喜臨門啊!」
來人步伐利落,馬尾輕揚,是個執劍女子。
她直直走進來,聲音蓋過了所有仙樂,眼神明亮銳利。
只聽她道——
「豐氏來娣狀告太子夜雲州爲一己私慾擾亂凡間因果,致使生靈塗炭!」
她話音落下,天雷轟鳴。
衆仙驚得鴉雀無聲。
身負功德,所求不公,直達天道。
雷聲滾滾,便是天道對功德之人的回應。
她身上綿延着的是世間百姓的意志。
當年所有仙的關注點都在夜雲州愛上凡人這事上,沒有人提出他私下凡間, 霍亂朝綱,讓原本應該綿延百世的王朝動盪不堪,百姓顛沛流離, 甚至易子而食。
許是不小心忽略了, 可更多的是一種漠視, 身爲仙人,高高在上的漠視, 不管螻蟻死活。
我等這一日很久了。
他夜雲州僅僅憑藉仙帝之子ẗű̂ₔ的身份,就能在凡間肆意妄爲,對世間百姓來說, 何其不公?
我和二姐姐隔着衆仙遙遙對望。
我於金光環繞的九重天之上, 想要什麼都能輕而易舉地得到。
她於凡塵行善, 以血肉之軀踏遍河山, 尋求大道天理。
今日之後。
我們就會並肩站在一起。
仙帝在這位置上坐了千萬年, 被抓住錯處的第一反應是便是斥責二姐姐:「放肆!」
「仙界予你跳脫凡人之身的恩德, 你竟在我兒大喜之日做出此等、此等藐視仙威之事!」
他令衆仙擒拿二姐姐,將她投入十八層地獄,妄圖讓她的呼喚無法傳達上天。
我執Ṫũ̂⁵劍站到二姐姐身側。
鳳欽震驚得瞪大眼睛,但未多猶豫就與我站在了同個戰線。
仙后怒視着我:「你們竟然勾結在一起!鳳泠, 我待你不薄!」
不薄?
不薄便是收留我後日日給我灌輸我是夜雲州未婚妻的觀念,令我早早對夜雲州死心塌地,甚至在蘇蘇出現後願意與她做一大一小。
雷聲越來越大。
夜雲州頭頂已有天雷劃過。
仙帝仙后各種稀世珍寶傾巢而出。
無數法寶在天雷下粉身碎骨, 器靈慘叫聲不絕。
二姐姐負手而立,劍指上蒼:「以我生生世世, 換仙界易主,凡人悟大道而登仙, 仙不亂世間!」
蒼生之願匯聚劍尖。
還不夠。
還不夠, 凡人之願還不夠擾動仙凡。
我最後回望了一眼鳳欽。
他還是一隻小鳳凰。
他當真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他久久未涅槃, 是因爲強行跟我下去, 身受重傷。
我早就知道, 可我給不了任何回應。
鳳欽怔怔地看着我, 似乎已經意識到了我要做什麼。
我化作鳳凰原形,展翅燃起火焰, 飛向二姐姐的劍尖。
鳳凰啼鳴泣血。
我好像看到了我的母仙、父仙。
百年記憶,逐一回放。
折着腿被賤賣的王招娣,到昇仙臺上的蘇蘇。
世代忠良被我牽連貶爲挑糞的豐家, 到豐招娣被賣進將軍府。
泠泠死於肺癆那日, 在爲流民接斷骨的二姐姐抬眼望向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
兩世涅槃,讓我悟到太多。
什麼仙人高貴, 凡人如螻蟻,狗屁!
肆意玩弄凡人的仙,都要付出代價!
百年來, 我引導着二姐姐修煉。
我一直在等,在等。
終於等到了今日。
仙族太子、司命星君、北海公主、青丘公主……沒有仙德,何以爲仙?
從此以後, 仙不再生而爲仙, 九重天上再無金殿!
功德無量之人,至臻之境之人,方可昇仙, 執掌一隅,再無仙嗣。
伴隨着夜雲州魂飛魄散,我也迎來了我的第三次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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