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夫人殺瘋了

侯夫人曾當街挑破三個活人的肚腸。
她是將門嫡女,殺伐果斷,全盛京無人敢娶。
是皇帝一紙賜婚將她塞給了侯爺。
而我這個小妾別無選擇,便抱緊夫人的大腿。
我會軟軟地喊她姐姐,給她繡暖和的抄手,做甜酥的糕點,纏着她甩都甩不掉。
後來,她笑得越來越多,性情也越發溫和。
她有孕後,會摸着我的頭,讓我伏在她腿上聽胎動,說以後就讓孩子喊我小娘。
可我沒能等到那一天,就被侯爺打包送給了三皇子。
聽說我被三皇子凌虐致死的那天,侯夫人早產。
後來盛京人人色變,都說那執劍的女羅剎,要把這皇城的天掀翻。

-1-
白雪皚皚,染紅它的,卻是我的血。
世人皆讚歎,當朝三皇子驚才絕豔,溫潤如玉,是未來儲君的不二人選。
可只有我,和那些井裏的枯骨知道。
知道這佛子面下,藏着怎樣的蛇蠍心。
此刻,帶倒刺的鐵鞭一下一下抽打在我的身上。
細碎的血花綻放。
我只穿着一層被抽打破碎的白紗,而三皇子,他什麼也沒穿。
約摸是抽累了,他扔掉鞭子,一把扯過我的頭髮:「周丞瑾說你在牀笫之上格外動人,竟也不過是庸脂俗粉!」
周丞瑾,周家小侯爺。
我的夫君。
或許,只是我把他當成夫君了吧。
我對他而言,不過是個玩物。
聽聞三皇子早年墜馬後便難以行人事。
侯爺便把「風情萬種」的我,打包奉上。
我已經被折磨了一夜。
天亮時,三皇子依然沒有重振雄風。
「廢物!」三皇子掐過我的脖子,把我的頭按住,「你們這樣的賤婢,不都是爲了榮華富貴能拼命往上爬嗎?」
「幫本宮!等本宮做了太子,本宮封你爲側妃!」
怎麼幫?
我絕望地看着他頹廢的肉色,身體越發冰冷。
三皇子驀地將我一把甩開。
我尚來不及喘氣,就聽到他拍拍手:「把刑具抬上來!」
一羣嬤嬤帶着憐憫的神色,把我架上了帶着鋸齒的鐵質的馬。
其中一個人,給我偷偷塞了一顆藥丸。
我知道這個藥。
這是嬤嬤對我最後的憐憫。
在鏽跡斑斑的鋸齒觸碰到我的血肉前,我吞下了它。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夫人英姿颯爽的臉,不苟言笑的脣。
卻是在笑着對我伸出手:「阿軟。」

-2-
我在空中沒有目的地飄着。
三皇子的院子真大。
好多井裏都泡了人。
都是和我一樣的,身世飄零的人。
府上那麼多姬妾,卻只有一個女兒。
不像侯爺府上,只有一個夫人和一個我。
突然好想夫人。
這麼大的雪天,她還是堅持要在院子裏舞劍嗎?
我便飄回了侯府。
夫人身着暗紅色軟甲,正對着一個肚兜發呆——是我繡的肚兜。
府醫說夫人肚子裏的孩子約摸會在紅梅開放的季節出生,我便給孩子繡了一個紅梅的肚兜。
我被帶走的時候,還有一朵花未曾完成,針線就這麼連在柔軟的絲綢上。
夫人摩挲了片刻,執起針想繡完它,卻扎破了自己的手。
我連忙上前想給夫人止住血,卻憑空穿過了夫人的身軀。
……
是了,我已經死了。
手下的丫鬟急匆匆給夫人包紮,夫人卻不以爲意地扯開了:
「阿軟採買還沒回來嗎?」
丫鬟眼神躲閃:「還……還沒有。」
夫人放下肚兜,拿過我特地做給她的抄手:「這丫頭怎麼還不回來?這麼冷的天。」
突然有下人急匆匆地闖入。
我的眼淚驀然湧出來。
我尖叫出聲:【不要說!】
可沒有人聽得到。
我只能任由下人稟報。
向夫人稟報我的死訊。
我看到夫人手裏的抄手,就那麼地落在了地上。
平時英姿颯爽的眉眼,驀然失去了顏色。
她就那麼挺着大肚子站了起來。
血,從她的腳踝處,悄然融進雪裏。
一如我死去時的顏色。

-3-
侯夫人姓謝,名凌晚。
她是將門謝家的嫡女。
夫人愛行俠仗義,曾在盛京最大的花街殺人。
那一日,三個紈絝公子凌辱一個秀才,竟要逼良爲娼搶走那秀才的未婚妻!
公子哥出身世家,百姓無人敢惹。ţü³
可那些小官們,都不配給夫人提鞋。
夫人提着長劍,策馬而來,將秀才的未婚妻一把撈上了馬。
隨後玉手挽出一個劍花,頃刻間便挑破了那三個紈絝的肚腸。
我沒能親眼見到那樣的場景。
但我想,夫人若是男兒,那我是一定要嫁給她的。
可惜她不是男兒,全盛京也無人敢娶。
最後,是皇上一紙婚書,把夫人塞給了侯爺。
我那時心想,多麼可惜。
侯爺他,不算是良人。
不過侯夫人這麼厲害,也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她入府後,遣散了侯爺所有的姬妾。
我入府比夫人要晚。
我原本是宮裏的舞女,皇帝隨口的一句誇讚,便讓皇后恨上了我。
天朝律法威嚴,即便皇后也不可在明面上虐殺宮人。
而把我悄悄埋了,皇后覺得便宜了我。
於是宮宴上,我被皇后一道懿旨,塞給了侯爺爲妾。
我和夫人某種意義上,甚是般配。
他們大概想,我會和那些紈絝一樣,散着腸子悄無聲息地死在內宅吧。
那他們也太小瞧夫人了。
夫人一開始只是對我冷淡。
可我是打定主意要抱夫人大腿的。
深宅的日子無趣,我便軟軟地喊夫人姐姐,冬日給她繡暖和的抄手,夏日給她做甜酥的糕點。
我纏着她,就像那藥鋪裏的膏藥,甩都甩不掉。
後來夫人終於不煩我了,還會對我笑。
她教我舞劍,可我實在不是這塊料子。
便也只能煮着熱茶,看夫人的劍光掠過春花秋月。
忘了是第幾個年頭的春天,夫人有孕了。
她會讓我伏在她的腿上,聽孩子的聲音。
其實我根本聽不到什麼胎動。
可是夫人撫摸着我的頭髮,笑着說有,那便是有。
夫人說,以後孩子生下來,不讓喊我姨娘,喊小娘就好。
可我終究是沒等到那一天。
我這樣飄零的人,終究只是玩物。
可以是侯爺的,也可以是別人的。
可以是活的,也可以……
不必活着。

-4-
夫人早產了。
我急得不行,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制着我,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踏進產房半步。
只看到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來,侯爺捂着鼻子在門外踱步。
過了五個時辰,侯爺已經在偏院喝了三頓茶用了兩餐飯,纔有婆子來報:「夫人生了個女兒!」
侯爺的茶杯頓了頓,竟是喝完了一杯才起身:「去看看吧。」
我跟着侯爺,這才得以進入產房。
夫人坐在牀邊,脣無血色,精神卻格外好。
那個本該喊我小娘的孩子,正哇哇大哭。
我長舒一口氣。
母女看起來,都很是健康呢。
夫人面無表情地看着侯爺逗弄自己的女兒許久,一開口,卻是我想不到的話:
「周丞瑾。」夫人直呼其名,「你把阿軟害死了。」
明明面無表情,侯爺卻瞬間出了一身汗!
他梗直了脖子色厲內荏:「本侯的侍妾,想怎麼處理都可以……」
剎那間,我再次尖叫出聲!
夫人從被褥裏拔出匕首,直直刺向了侯爺的脖子!
我嚇得閉上雙眼。
……
片刻後,我突然發現一個事實。
我的五感皆在。
因爲……我聞到了一股騷臭味——侯爺的鞋,溼了。
我睜開眼時,侯爺已經跌坐在了地上。
匕首尖淺淺劃破侯爺的側臉。
產房裏的氣味頓時更爲複雜。
夫人撿起匕首還要刺向侯爺。
侯爺抬起手,帶上了哭腔:「別殺我!」
「求你……夫人……有什麼錯我可以慢慢彌補,我死了,你也會下獄!」
夫人不爲所動,就在匕首再次貼近脖頸時,侯爺閉上眼大吼:「你不爲孩子想想嗎?」
夫人的手驀然收住。
侯爺以爲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理理衣襬,穩住聲線:「我若有恙,我們的孩子也沒有光明的前途!夫人你冷靜冷靜,我們還要一起給她取名字……」
夫人自顧自地笑了一聲:
「是了,孩子還不知道自己的……」
「名字!」侯爺連忙接話,「我明天去拜訪國師,求他幫咱們的嫡女取個好聽的名字……」
「阿元。」夫人打斷侯爺,「阮字裏的元,我的孩子的名字。」
我頓時愣住。
我的名字,叫喬阮。
「你說得對。」夫人一掌劈暈侯爺,「你這種人渣,不配影響孩子的前程。」
她拍拍手:「備馬車,回謝家。」

-5-
當初夫人入府,本也是想安生度日的。
她對侯爺本就沒有期待,也不介意他妻妾成羣。
可總有些女人會以小人之心度夫人之腹的,便香粉撲鼻,花枝招展地去擾夫人的清夢,更有寒門小官家的女兒去嘲笑夫人不懂琴棋書畫,不如放權給她這個貴妾。
真是該死。
夫人根本不屑對她們抬一下眼皮的。
可那些嬌縱的小妖精們自己找死。
竟在夫人的喫食裏放了致敏的藥!
要我說,就該都殺了她們纔好!
可夫人心善,她給貴妾休書放還,把侍妾直接發賣。
這些事,都是我入府後,我的婢女告訴我的。
她戰戰兢兢讓我不要惹夫人不開心,擔心小命不保。
可夫人根本不是這樣的。
夫人行俠仗義,你對她好,她便會加倍地對你好。
那些賤人不配罷了。
我的夫人,是最好的。
那時我問婢女:「遣散姬妾後,侯爺怎麼說?」
婢女笑出了聲音:「那時侯爺氣急,想對夫人立威來着,老夫人更是召一羣家僕要對夫人用家法呢!」
我瞪大了眼睛:「他們ṱüₖ怎麼敢?那夫人……還好嗎?」
「夫人當時可英姿颯爽了!主子你是不知道!夫人說殺雞焉用牛刀,解下佩劍,從老夫人最寶貝的樹上折下一根樹枝,把所有人都抽成了狗!」
我笑得抱住了肚子:
「後來呢?」
「後來啊,老夫人氣暈過去了,老爺從此沒再出過自己的房門!」
「侯爺就更……哎喲,」婢女壓低聲音,「侯爺嚇得當場……那天他穿的是淺紫色衣服,哎呀,全是水漬!」
是了。
侯爺不是第一次被嚇破膽了。

-6-
夫人抱着孩子,拎着不省人事的侯爺上了馬車。
我好心疼。
剛生完孩子,怎麼能如此顛簸,就算是習武的女子也會痛!
侯爺該死。
馬車一路疾馳,直接進了謝家。
我便一路飄了進來。
謝家是五代將門。
爲供奉戰場的將士亡魂,並淨化殺孽,謝家的祠堂和老將軍的書房常年用硃砂繪製着符咒,我進不去。
夫人把侯爺一腳踹下車,自己抱着女兒進了書房。
他們在書房聊了很久。
日暮時分,老將軍踏出書房時,臉上皆是寒意。
我不覺瑟縮了一下。
夫人看了看地上已經蓋上一層薄雪的,仍未甦醒的侯爺:「鎖進地牢,別讓他死了。」
夫人坐月子坐得很不安寧。
她整夜地睡不着。
月照白雪,夫人便靠在牀頭,裹着被子,抱着一個塞滿棉花的抄手。
原本我給夫人做的都是皮毛材質的抄手,夫人有孕後,怕她體質變得敏感,才做了兩個棉花的。
唉,當初是該多做些的!
我只能飄進夫人懷裏,就像當初我把頭放在夫人腿上那樣。
我的夫人啊。
夫人的月子都沒坐到除夕。
不過半個月,夫人就急急忙忙換上了軟甲。
而她踏出門後去的第一個地方,是三皇子的親王府。
聽到她對車伕說出地名的時候,我下意識抖了抖。
有一瞬間,我想,要不先留在謝府,等夫人回來吧。
可看了看夫人腰間的軟劍,我喉頭動了動,還是跟着去了。
還好,夫人不是去殺皇子。
跟着夫人,突然就覺得飄在這個我死去的宅院裏,其實也沒有那麼害怕了。
我聽到夫人對三皇子索權。
夫人面無表情,說侯爺死了。
夫人表示若自己寡居,皇上必然忌憚,而大皇子的左膀右臂錢尚書的妻子剛剛病逝,若是續絃,只怕皇帝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
「只要您上書,給侯爺謀一個偏遠地方的閒職,周家老夫人逝去數年,老爺年邁無力問世事,此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覺。」
三皇子盯着夫人,神色中帶着猶豫和探究:
「只是周愛卿此番暴斃頗爲蹊蹺……夫人可知其中隱情?」
夫人盯着他,毫無溫度地笑了:
「他在風月場夜御三女,累死了。」
我噗嗤笑出了聲。
這番話,可謂戳了不能人事的三皇子的心窩子!
三皇子的臉色果然變了。
夫人好樣的。
良久,三皇子臉色發綠地回答:「如此淫蕩,死不足惜!」
「夫人放心,本宮無論如何,也會幫謝家把這件事瞞下來!」
之後,夫人以謝家兵力爲諾,換得了一個官職——大理寺卿。
這一年冬去春來,百姓卻人人色變。
因爲染紅盛京的,並不是初綻的春花。
而是……貴族們的血。

-7-
這一年,人人皆知,那原本是侯府夫人的女大理寺卿,殺瘋了。
戶部侍郎與大皇子的密信被翻出,信中邀功稱爲爭奪江南的絲綢貿易牟取暴利,他們派人刺殺了江南的地方官家眷,來威脅官員幫助他們。
殺人償命。
夫人爲這一個人進進出出大理寺,身上的血腥味越發濃重。
等兵部侍郎招供的那天,夫人乾脆換了一身紅袍。
夫人穿紅色很好看。
當初她穿嫁衣時,一定更美。
再然後是風月街死了一個花魁的案子。
花魁美麗的容顏極爲扭曲,全身皆是傷痕,但最重要的是,仵作驗屍時,查出花魁曾被強行灌下一種丹藥。
是皇帝曾嚴令禁止,服用者死罪,製造者滅三族的一種藥物。
夫人又一次當街縱馬來到花街,浩浩蕩蕩地把一羣人拎回了大理寺。
不斷有僕人出門打水,只爲沖淡一點點刑場濃到有如實質的血腥之味。
我的夫人,變得越來越堅硬了。
我沒有不喜歡,我只是心疼。
有的人開始慌了。
夫人的殺神名聲傳播開來。
我氣得跺腳。
夫人纔不是那樣的人!
她只殺壞人。
夫人抓走的,必然不是什麼好人的。
無知。
於是,國子監的一個夫子被揪出。
誰都知道,國子監是大皇子的輿論利器。
就這樣,數月間,大皇子的勢力竟被拔除了三四成。
這個速度,連三皇子本人都開始慌了。
他在謝府附近的一個偏僻巷子裏攔住了夫人。
所言,是命令夫人放慢腳步,以免皇帝察覺到他的野心。
可夫人卻給了他另一個路子:
「既然擔心失衡,我把平衡恢復即可。」
三皇子神色疑惑。
夫人說:「殿下的勢力裏,總有喫軟飯不幫忙的。」
「挑出幾家來一併殺了,皇上自然不會再有所懷疑。」
三皇子心有疑慮,夫人打斷他:「如此,我可讓這天下,在數年內易主。」
三皇子便喜笑顏開地答應了,讓她自己挑那個殺雞儆猴的雞。
真是蠢貨,也配和夫人鬥?
又是幾個月,一些好色的小貴族迅速被剷除,夫人身上的血腥味也越發重了。
這一年,夫人殺過的人流出來的血,應該足夠塗滿宮牆內的長街。
三皇子在皇帝面前的信任危機解除,他尚且不知自己的背刺行爲已經成功讓自己的勢力開始分崩離析。
夫人在刑場裏,一字一句告訴過這些犯人,是三皇子親自選中了他們。
而三皇子本人,詢問夫人爲何選這幾家的時候,夫人輕描淡寫地開口:「這幾家的家主,都喜好虐待姬妾,甚至將婢女折磨致死。」
夫人睨着三皇子:「這樣的人,不該死嗎?」
眼前這個男人瞬間臉色蒼白!
良久,他才訕訕地擠出一個奇醜無比的笑容:「是是,的確該死。」
夫人盯住他:「既然殿下自己也這麼說,我便放心了。」
「也記住了ẗŭ̀₃。」

-8-
夫人的忙碌依然在繼續,而這個月的下旬,老將軍在御書房前負荊上奏的事傳遍了盛京。
奏摺裏空無一字,只有幾張邊關軍隊專用的紙張——是三皇子叛國通敵的證據。
與此同時,一個秀才滾過釘板捱過杖刑,敲響了登聞鼓,直面聖上,求皇帝爲他做主。
而做主的內容——
是一個青樓的西域女子,原本再去三皇子府上一次,便能攢夠贖身錢,和秀才長相廝守。
可那個女子進了三皇子內宅後,便再也沒有出來。
狎妓在朝堂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可若是出了人命……
而且這條命,還是來自別國……
天子一怒,三皇子井裏的浮屍全部浮出水面。
而三皇子本人,爲了洗脫叛國罪名,把自己不能人事的事當場說了出來!
這下,他永無繼位之可能。
所有世家迅速落井下石,一時間,他虐殺女子、濫用私刑的事被全數揭開,血淋淋地呈現在世人眼前。
而且……
經查證,通敵證據並不假。
你看,污染貞潔的,從來不是被迫沉淪於牀笫的女人的裙襬,而是這些髒男人爛掉的心。
地牢裏,三皇子終於明白,夫人的籌謀,從不是爲了他,亦不是爲了她的夫君。

-9-
我以爲,夫人對三皇子的報復,就此結束。
可第二天上朝,夫人穿上了最正統的禮服,按官職佩戴好冠冕,向皇上求了一個情。
免除三皇子死罪的情。
退朝的時候,官員們面面相覷,交頭接耳。
夫人的求情理由,是用通敵謀逆的三皇子,去釣取敵軍的情報。
皇帝準了。
三皇子便被改爲流放。
前提是他不會有命再活着回來。
豔陽當空,我看着夫人的側臉。
她似乎比當年更爲堅毅瘦削。
她正式辭去了大理寺卿的官職,押送三皇子趕赴邊關。
皇帝大約也是忌憚夫人的殺伐果斷了吧,讓夫人即刻出發。
一支八千人的軍隊,便這麼倉促上了路。
可是有一點,皇帝並不知道。
邊關路遠,流放貴族的路更是和普通行軍路線不一樣。
北嶺邊線蜿蜒,有一處邊城,在版圖上是內凹的。
距離京城,騎馬不過大半日。
而皇帝催得急,兵力並沒有經過細緻清點。
如果在此藏兵若干……
但這些,不是我需要想的。
我需要想的,只有跟着夫人,跟着她,看着她在這一路,開始對三皇子用刑。
比如鞭刑,杖刑,水牢,比如跪在厚實的墊子上一整夜,但墊子上紮上了數千根細如牛毛的針,有專人按住他的腿。
這樣,就可以剩着一口氣,慢慢玩。
這都是曾經三皇子內宅會用的刑法。
夫人真聰慧。
三皇子哀號着問過夫人,爲什麼這麼對他。
夫人說:「你還有很多時間慢慢反思。」
他猛然抬頭:「是因爲那個賤妾對不對?」
夫人的臉色逐漸冰凍,他還在自顧自地叫:「那是侯府的人,你爲何多管閒事?」
夫人一腳重重踹向他的胯下:「根據律法,妾室的身契歸屬主母。」
「無論你是誰,都不該動我的人。」
我鼻子猛然一酸。
我突然想到,夫人曾問我,要不要幫我解ṱù₎除奴籍。
可我那時覺得,我這一生,必然是依附夫人的了。
換籍需官府備案,加上夫人診出喜脈,我不願她爲此事奔波,便擱置了。
我閉上眼。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10-
再之後,夫人便有很長時間都待在了軍營。
軍營的日子格外枯燥,邊關的粗砂在不同的天光裏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就像將士們戰後的悲歡離合。
夫人永遠親自操練,有時一套刀法,一壺濁酒,練上百遍,神色卻彷彿是又消磨了一天。
我突然又有些慶幸。
若非我成了魂魄,大抵是沒有機會見到本色的夫人的。
有時我在想,若是所有人逝去以後都會在世間停留如此之久,那看到心愛的人逐漸忘卻自己,會是如何的酸楚?
我偶爾也會有些酸溜溜,夫人會不會已經開始忘卻我?
直到一次夫人帶一隊輕騎兵突襲敵國將領。
副將預判有誤,夫人被困包圍圈。
可對方軍營裏有個高人。
他騎在馬上,就這樣直直地盯住了我,神色驚恐。
於是,我又朝他們做了個鬼臉。
他們退兵時,我看到夫人急切地回頭:
「阿軟,是你嗎?」
……
我的夫人啊,是我,是你的阿軟啊。
那天回營,沒用的副將被軍法處置。
而夫人擺開筆墨,在紙上寫下五個字。
謝凌晚。
喬阮。
夫人還記得我的全名。
我一遍一遍念着夫人的閨名,兩個字不斷從脣間滾過,彷彿有那年紅梅落雪的清幽,又彷彿看到大漠裏渾圓的落日。
阿元已經會說話了,指着指問:「孃親,這是小娘嗎?」
夫人便抱着阿元,給她講我當初的事,比如我學劍舞時砍斷了侯爺重金求來的柳樹枝啦,或者是我做糕點燙到手指時噘着嘴踢爐竈啦……
哪有,我纔沒有那麼蠢呢!

-11-
盛京的紅葉即將落盡時,這個國家的天,終於被掀翻了。
夫人一身玄袍,老將軍一身金甲,帶着我數不過來的大軍,殺進了宮門。
將門世家的造反屬於硬來,只要能把大軍想辦法從邊關運一部分出來,攻破皇帝的老巢只是時間問題。
這一點,還得感謝當初皇帝同意改判三皇子的流放。
夫人和老將軍的長劍分別架在皇帝和大皇子頭上的時候,屬下已經把皇后和所有的后妃都綁到了前殿。
皇后還是那麼雍容華貴,只是眉眼裏再沒了當初打發我入侯府時的得意與傲慢。
這場宮變裏,第一個落下的貴人頭顱,便是皇后的。
原來明黃色的鳳袍染上血跡,也是會變色的。
夫人右手的長劍紋絲不動,左手單手收起滴血的軟劍,臉上的神色雲淡風輕。
夫人問皇帝:「這裏面,一個貴妃和兩個嬪位都曾被你稱爲摯愛。」
「用你兩隻手和說話的能力,可救她們三人。」
「你會救幾人?」
皇帝神色開始驚恐:「朕是天子!不過一羣賤妾,怎配讓朕損傷龍體?」
說着,甚至指向那幾個妃子:「朕命令你們,即刻觸柱自盡!」
我在空中發出一聲嘆息。
她又問大皇子:「你呢?太子妃和林良娣,你該如何?」
大皇子絕望地閉了閉眼:
「本宮與太子妃錦瑟和鳴,願舍侍妾,換我們平安!」
夫人點了點頭。
下一秒,夫人和老將軍手起刀落:
「這,就是你們失去江山的原因。」
夫人指了指女眷們:「他們的血脈留不得。」
「你們自己找個舒服的死法吧。」
血液濺在夫人的臉上,美得讓人窒息。
所有人都說夫人瘋了。
但是,他們懂什麼?

-12-
三皇子最後在地牢裏見到了老熟人,侯爺周丞瑾。
他倆就如同照鏡子一般。
身上都是血污不堪,自己的血乾涸後,混合着別的體液,發出難聞的酸臭味。
原本有一點是不一樣的。
侯爺那裏,是可以的。
這樣的話,三皇子會不高興。
所以夫人給了三皇子一把刀。
三皇子府上的小廝,很多犯了錯或者沒犯錯但惹主子不高興的,都會被不能人事的三皇子處以宮刑。
自己沒有,就把有的割了。
三皇子甚至親自操刀過數次,以滿足自己病態的快感。
所以,他的手法甚好。
他便當着謝凌晚和一衆獄卒的面,手法嫺熟地割下了哀號的侯爺的命根。
這下,侯爺便尿都尿不出來了。
侯爺再一次暈了過去。
他浪費了夫人很多時間,所以獄卒用鹽和胡椒麪加在泔水裏,潑醒了他。
這樣的話,兩個人就都是髒「女人」了。
字面意思。
所以獄卒又用燒開的水,給二人梳洗了一番。
用豬毛做的刷子,把兩個人刷得乾乾淨淨。
給他們穿上粗布衣的時候,兩個人都冒着蒸汽,看起來仙仙的。
只是衣服老是把半熟的皮肉磨出血,只能從仙氣的白色換成了黑色。
然後,夫人把軍營裏有特殊癖好的將士都統計了出來。
軍營裏向來有軍妓,但是鮮少有小倌。
可愁壞了少數派。
這次,夫人給了他們特殊的恩惠。
我的夫人,果然很會練兵。
兩個人放在一個大房間。
兩天裏,開放式的門,一百零八人進了又出。
我可沒眼看。
我飄在房門外,聽着哀號聲從淒厲變得中氣不足。
於是,又是一盆盆辣椒水端進屋裏。
夫人的要求只有一個,留他們活着。
真慘。
……
可是,那些曾經被貴人們發落的女子,哪個沒有受過這樣的苦呢?
即便沒有錯,那些被賣進青樓的女子,哪一個沒有捱過見不得人的毒打?
怎就他們這般柔弱?
不怪夫人瞧不上這樣的男人。
兩天後,三皇子和侯爺終於只剩下一口氣。
夫人準備了兩張白紙硃砂繪製的符咒,和一套精細的刀具。
他們的下場比凌遲好太多。
凌遲要上千刀呢。
他們每個人,只有一百零八刀。
只是我不明白。
爲什麼每片下一塊肉,夫人就要滴一滴肉塊上的血在符咒上?
等兩個人露出新鮮的白骨,兩張符咒早已被染成通體的紅。
夫人的手法是極好的。
兩個人並沒有死。
她終於玩膩了。
也是,若是我,我也看不得這兩個令人作嘔的東西了。
她吩咐獄卒:「晚上點了天燈吧。」
而夫人,親自帶着兩張符咒,來到了……
我的碑前!
她親手點燃符咒:「阿軟,願你……來生幸福。」
周身突然被暖意覆蓋。
我的眼淚簌簌而下,在半空中化作虛無。
阿軟現在,就已經很幸福。
……
我的夫人,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13-
這一年,國號改爲平寧,天下易主。
而流着善戰鮮血的新皇族謝氏頒佈的第一條法令,就震驚朝野。
謝家廢除了所有的賤籍。
那些迫不得已爲奴爲娼的人,從此與平民享受一樣的民生權利。
雖然不比貴族,但至少他們可以挺直腰桿,說自己是人了。
他們不再是貴族的物件,或者甚至不如貴族寵愛的小貓小狗。
沒有人可以再被隨意發賣或送人。
平寧二年起,官府逐步回收所有原賤籍的賣身契,全部折價改爲僱傭短契。
若傭人犯錯,可扣除薪水,可報官抓捕甚至全行業封殺,但沒有人可以隨意打罵買賣傭人。
違者受罰入獄甚至斬立決。
同時,貴族之間開啓專門的進諫通道,用於舉報同僚間有隨意打殺奴僕姬妾的行爲。
若被證實,被舉報者降職甚至處刑,舉報者受賞。
原本團結一致,籌謀復辟的老貴族團體逐漸分崩離析。
謝家又增加了寒門和原奴籍的科舉通道,增加才藝考覈種類,讓有真才實學的人成爲新貴族。
而最重要的是,女子也可科考。
世間再不會有買賣和交易女子的事件。
真好。
世人都說,只怕以後男性爲尊的局面,要不保咯。
而我,夫人爲我專門建了一座祠堂。
我依然陪着她。
她現在更忙了。
又是一年初雪,夫人帶着阿元,給我上了一Ṭű̂⁰炷香。
她說:「這是你小娘的祠堂,以後,常來祭拜吧。」
蒼白的雪被宮牆映成粉紅,落在她繡着紅梅的斗篷上,徹骨的冷意中透着溫暖的假象。
我想,我們都終究沒能走出那一場紅梅落盡的宅中雪。
「殿下,時辰到了。」
我看着她騎上一匹馬,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她還不是我的夫人的時候。
鮮衣怒馬,未染一絲霜華。
番外·輪迴
謝凌晚沒有直接稱帝。
她讓她爹穿上了龍袍,她本人則被封爲皇太女,她的女兒也有密詔加封,若皇帝和皇太女有恙,皇太孫女便直接繼位。
而謝凌晚本人,一人一馬,開始了讓人聞風喪膽的微服私訪。
世家大族大多由她爹來料理,只給她留下了一個,周家。
她和阿軟的夫家。
皇太孫女,未來女帝的父族。
光這一點,周țųⁱ家便不能留。
更何況,周家本就支持三皇子,即便周丞瑾已死,周家的九族也保不住。
謝凌晚定製了一根鞭子。
花的錢,比她加冕時戴的耳環還多。
皮質的鞭身,鐵質的倒刺。
一如當初三皇子對喬阮用的那根。
流着周家血的男人們的命,便一條一條被這根鞭子帶走。
細密的紅飛濺成漫天的煙火,而那些自詡高貴的,男兒們的哀號,便是曼妙的背景音。
極佳的祭祀儀式。
周家家主,已經年邁的老侯爺是最後一個。
他拄着金絲楠木的柺杖,顫顫巍巍地指責謝凌晚:「你們謝家已是皇族,你爹承諾過只要效忠,便既往不咎,你便是如此守信的?」
聽到這話的時候,謝凌晚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笑了:
「守信?」
她彷彿聽到了一個笑話:「和你們這樣的男人,守信有用嗎?」
「孤這一生,對值得的人守信便可。」
老侯爺敲着柺杖,鬍鬚都在顫抖:「不過一個樂籍出身的賤婢,你非要爲了一個玩意兒如此不仁不義?」
謝凌晚的冷笑,便突然收住了。
她原本還想着,要不要給他個恩典,賜他一個舒服的死法。
她突然想到,周丞瑾的一個歌女姨娘,便是如阿軟這樣,被老侯爺送給了當時的丞相。
周丞瑾不過是有樣學樣而已。
都該死!
老侯爺沒能撐到第五鞭。
謝凌晚冷漠地看着他:「塞進恭桶丟到亂葬崗吧。」
「那個木棍燒了,髒東西。」
唯有部分家僕得以倖免。Ŧű⁵
她和阿軟的僕人。
阿軟的一個婢女拒絕了她的入宮邀請。
她回鄉前告訴謝凌晚:「主子曾說想看看偌大的江山是什麼模樣。」
謝凌晚便開始用馬蹄踏過她打下的每一寸土地。
所到之處,她以雷霆手段殺貪官,治紈絝,把官府的每一分錢都用在百姓身上。
兩袖清風,民心所向。
江山如畫,河清海晏。
一定是阿軟喜歡的模樣。
可謝凌晚從未想到,這一行,會讓她遇到影響一生的變數。
出了蜀地,便是苗疆的地界。
苗疆溼熱,苗疆人擅蠱,神祕危險,被蜀地人視爲洪水猛獸。
但也有一些令人嚮往的傳說。
比如,曾有一個商人誤入苗疆密林,中毒慘死。
可苗疆人把他撿回去後,竟用祕術將其復活!
謝凌晚聽到這個消息時,驚駭得幾乎說不出話。
她散盡萬金,跋山涉水,歷時半年才找到那個已經隱居的老人。
老人兩經生死,早已看淡一切。
原本得知謝凌晚乃當今皇太女時,也未曾眨眨眼睛。
可當他得知謝凌晚的意圖時,卻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殿下不可!」
謝凌晚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有何不可?只要事成,金銀,絲帛,苗疆要什麼,孤都給得起。」
老者緩緩抬起頭:「可如果……會影響殿下的帝王氣運呢?」
室內一時極靜。
老者心想,上位者終歸是忌諱這一點的,總該知難而退了。
可謝凌晚卻發出一聲嗤笑。
老者疑惑地抬起頭,這個國家未來最尊貴的人卻問他:「代價,僅此而已嗎?」
後面的話,他沒聽懂。
她說:「爲帝爲王,我都未曾守護好她。」
「帝王,或是氣運,從一開始,就是爲了她。」
謝凌晚突然對老者行了個大禮:「若能爲孤引薦身懷祕術之人,珍寶,爵位,權力,或是全族的百年安定,您想要什麼都可以。」
老者與神祕人是以書信來往。
可他和謝凌晚都沒想到,當初救人的,竟是如今的苗疆聖女。
聖女的信,只有四個字:
【絕無可能。】
質量上好的信紙就這麼被謝凌晚攥破。
謝凌晚立刻開始招兵買馬,買的,是對苗疆有所瞭解的能人異士。
宮裏最厲害的暗衛被她調了二十人。
一年後,謝凌晚帶着四十人過五關斬六將,最後殺進聖殿的,卻只有她一人。
她破破爛爛一身是血地跌進聖殿,卻發現苗疆聖女早已在等她:
「你還是來了。」
謝凌晚已經有些站不起來,卻還是把長劍對上了聖女:「幫我復活一個人。」
聖女臉上亦毫無懼色,迎着劍尖,丟給謝凌晚一個卷軸:「你怎知,我沒有幫你呢?」
謝凌晚打開卷軸,剎那間臉上血色褪盡!
聖女繼續說着:「二十年前我卜天命,發現那年冬天死去的一個北嶺女子,將改變北嶺和苗疆兩個國家的國運。」
「那時,我就想復活她。」
聖女說着,搖了搖頭:「可天命不可違,且那女子死狀悽慘,肢體殘破不堪,不滿足復活的條件——等等!」
謝凌晚剎那間再次拾起長劍,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好奇怪。
明明這麼多年,已經能慢慢接受阿軟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了。
可爲什麼嚐到希望的一絲絲甜頭後,再直面絕望時,便難以忍受了呢?
聖女指尖微動,一道白光彈開謝凌晚的手:
「我還沒有說完。」
「我護住了那個女子的魂魄。」
謝凌晚無神的雙眼逐漸恢復神采:「你說什麼?」
她聽到聖女嘴脣微動:
「這麼些年,她也一直跟着你,護着你。」
聖女以爲,聽到這話的謝凌晚,會掩面痛哭。
可此刻,她的神色卻全是慌張:「那我殺人做髒事的時候,雙手沾滿鮮血的時候,阿軟她……也看見了嗎?」
聖女有些失神。
到頭來,這位北嶺皇太女最在意的,竟是不想讓那人看到她墮入地獄的樣子嗎?
聖女沒有說話。
謝凌晚便以長劍爲撐,膝行到聖女身邊:「求你……讓她忘了吧。」
聖女雙手合十,神色中盡是悲憫:
「如若……她亦不願忘卻呢?」
……
「她雖不能復活,但我可送她,帶着記憶……重入輪迴。」
「她會記得前世的事,想必可以避開那樣的結局,代價是……你所有的帝王氣運,和半數壽命。」
「你可願意?」
而謝凌晚愣了愣,卻是卑微而帶着希冀地抬起頭:
「如果我放棄全數壽命……」
「可有法子,將我也帶走?」
聖女心中已然是驚濤駭浪!
可她只是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天命不可違。」
「她必定,也不希望這樣。」
……
送入輪迴的陣法複雜,謝凌晚要付出的,遠不止壽命的代價。
身上的疼痛,幾乎等同於北嶺最嚴苛的酷刑。
聖女作法前,神色不忍:「現在終止,還來得及。」
謝凌晚卻罔若未聞,神色輕鬆甚至噙着一絲微笑:「早些開始吧。」
用一身傷痛和半數壽命,換一個看不到的輪迴。
謝凌晚卻覺得,當真划算。
……
謝凌晚在苗疆休養了三年。
三年裏,她最喜歡做的事,便是靠在窗前呆呆地看。
苗疆無雪,聖殿每年卻都會有固定的一天,下起鵝毛大的白雪。
日升月落,四季不痛不癢地轉了一回又一回。
夏蟲不可語冰,卻可與冬雪一同,匯入時間的溯流。
沒有阿軟的魂魄陪着她後,謝凌晚似乎有些對時光麻木了。
聖殿裏供奉着每一個苗疆人的魂火,三年裏不知多少命格明瞭又滅。
謝凌晚養好後,聖女親自送她出了聖殿。
臨走前她給了謝凌晚一個錦囊,讓她在壽數的盡頭打開。
謝凌晚張開嘴,最後也只說了一句「多謝」。
後會是否有期,誰又會知道呢?
但有一點謝凌晚一定不會知道。
這場重入輪迴的儀式,比想象中更爲成功。
不知何時,鮮少出現的苗疆女帝出現在聖女身後。
她看着謝凌晚遠去的背影,辨不出神色是喜是悲:「這場相遇,未免太險。」
聖女點點頭:「是啊。進一步,她會發動戰爭,殺盡苗疆人,退一步,北嶺無她,國運會崩塌。」
「所幸……」
「陛下你說,她能撐到最後嗎?」
「如果她知道……罷了,即便現在她不知,她也會爲了那個人,好好活下去。」
……
謝凌晚回朝後,她爹即刻放權,把所有的爛攤子都丟給了她。
她本想撂挑子不幹。
可如果她都不幹,世家紈絝遲早捲土重來。
她便又一點一點開始重振朝綱。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狀態大不如從前了。
從前身體受的傷再多,睡一覺總能補回來不少。
而今,疲憊感總會從靈魂深處見縫插針地襲來。
大概是老了,她自嘲地想。
從前明明在深宅後院,也是那麼累的。
只不過,一種是無用的煎熬, 另一種, 是靈魂的磋磨。
數年時光, 便又在她和阿元的相互取暖中匆匆逃離。
阿元,是她唯一的女兒。
原本阿元是還會有一位疼她的小娘的。
阿元二十歲那年, 皇帝禪位,謝凌晚登基,同時她被封爲皇太女。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 是她的阿軟離開的第二十年。
而登基的第二天,謝凌晚在朝堂上宣佈了一個決定。
等她死後,一個名爲喬阮的原侯府侍妾, 會被冊爲太后, 與她合葬帝陵。
一帝一後,多麼合適。
而阿元, 是她們共同的孩子。
朝臣自然極力反對。
那一日,謝凌晚狀若入魔, 神色凌厲地在朝堂之上拔出自己的長劍:
「誰要堅持勸諫, 便上前三步說話。」
……
一切便再無阻礙。
而第三日, 她又宣佈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
謝凌晚發佈聖旨,稱自己帝運已盡, 將禪位於皇太女, 垂簾聽政。
滿朝震驚, 她卻自顧自地摘下了九珠冠冕。
滿打滿算, 她只做了三日女帝。
甚至沒來得及大辦登基大典, 就已經退位。
三日女帝身份,付出的是一生。
她又輔佐了阿元數年。
直到孩子可以獨當一面,她便又一次消失在衆人視線。
依舊是一人一馬。
她喫遍了全北嶺的甜酥口的糕點。
好奇怪, 阿軟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手藝?
竟然這世間再沒有那樣的味道。
謝凌晚開始變得矛盾起來。
明明最討厭冬天, 卻又開始盼着冬天的到來。
因爲冬天,她就能把阿軟繡的那些抄手斗篷換着穿了。
早知道該讓這丫頭也給她繡些夏日的衣物的。
不過, 她如果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怕是又要偷偷掉眼淚,視線模糊扎破手指了。
謝凌晚心想, 幸好。
幸好她付出了一半的壽命。
否則這剩下的漫長時光, 該多難熬。
或許是曾逆天而行, 謝凌晚在最後一年, 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倒計時。
她回到了侯府的宅子裏。
當初她血洗侯府, 也未曾敢把她倆的院子污染分毫。
在那裏,她打開了彼時苗疆聖女給予的錦囊。
一瞬間,她幾乎不能呼吸。
原來,這是一個極大的驚喜, 是一件珍貴的禮物。
泛黃的紙條上, 短短數字道破天機:
【壽盡之日, 輪轉之時。】
【或成或敗一念間。】
【你可願再入輪迴?】
謝凌晚把紙條小心地疊好塞進抄Ṱṻ₆手。
她和衣而臥,嘴角帶上了多年未曾再見的,從靈魂深處透出的微笑。
漫長而短暫的生命裏, 最後一句,她的眉眼帶上虔誠:
「凌晚,願往。」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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