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聖女三歲製毒蠱,五歲剝人皮,十歲竟以自身血肉養蠱。
她的狠辣偏執人人懼怕,唯有我這個低等女奴,卻心疼起她的一身傷痛。
我會偷偷下山買藥膏放在她的牀頭,還會做花燈、堆雪人逗她開心。
後來她殺人養蠱漸少,皮膚也恢復了光潔。
還會跟着我下山逛街挑首飾,甚至會笑着捏住我的下巴,讓我叫她「姐姐」。
直到苗疆女帝爲制長命蠱,把八字匹配的我扔進了熔爐:
「一個賤奴,能做朕的藥引是你的福氣!」
聽說我死去的那天,聖女再次踏進蠱池,任萬千蠱蟲啃噬全身。
後來苗疆人人色變,都說那雪山的聖殿主人,要用鮮血塗滿這世間。
-1-
臘月初八,烏雲壓城。
我穿着囚服,跪在皇宮的一個祕密宮室裏。
鏽跡斑斑的粗鐵鏈磨得我的手腳生疼。
從聖殿到祕壽宮,苗疆女帝的十八暗衛,一路只拖來我一人。
而女帝本人正坐在盤龍金絲楠木椅上。
她用穿着玉鞋的腳抬起我的下巴,報出一串生辰八字:「這是你的八字Ţů⁸嗎?」
跪在地上的我茫然地點點頭。
我的頭點着地,聽到上方傳來一聲輕笑。
女帝拍了拍手:「扔進去吧。」
我心裏一驚。
下一秒,宮室的暗門打開——
一個已燒得通紅的銅爐出現在我的面前!
熱浪襲上我的後背,我瞬間出了一身汗!
暗衛揪着鐵鏈把我往爐中拽,我死死地扒住爐口,十指瞬間變得焦黑。
鑽心的疼痛襲來,我說話的聲線都變得尖銳:「敢問皇上,奴婢可是哪裏衝撞了皇上?」
女帝竟是愣了愣。
隨即刻薄地笑了起來:「朕做事,還需要理由?」
她一腳踹來,把我的背也貼上滾燙的青銅:「你一個賤奴,能做朕的長命蠱藥引,應該感到榮幸!」
疼痛鋪天蓋地地襲來,我的瞳孔開始渙散。
長命蠱。
是了。
一直傳聞,女帝在集中術士,尋求長壽之道。
她也曾向聖殿求助,讓聖女親自爲她煉蠱。
但,聖女拒絕了。
女帝對我並沒有多少耐心:「愣着幹什麼?把她扔進去!
「朕奈何不了南千鏡,這次便用她的奴隸,給她一個教訓!」
我的身體下墜,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這個名字。
南千鏡。
很少有人知道,這是這代聖女的名諱。
世人只會叫她,華蠱聖女。
只有我……
我叫她……姐姐。
我終於跌入燃着熊熊大火的熔爐中。
無數慘白色的顆粒濺起,是熔爐裏散落的灰燼。
像……一場大雪。
苗疆是終年無雪的。
唯有我們的雪山聖殿會有雪落。
……我和姐姐的聖殿。
漫天火光裏,我彷彿又看到了聖殿的壁爐。
白色的,充滿暖意。
而壁爐前,聖女姐姐爲我裹上一塊純白的毯子:「阿眠,聽話。」
-2-
今日原本是我的生辰。
卻不想,亦成爲我的祭日。
我逐漸飄浮到空中的時候,一個暗處的宮人,悄悄地跑出了宮門。
我跟着她一路飄啊飄,竟來到了聖殿。
聖女今日下山辦事了。
所以纔給了女帝可乘之機。
我飄到宮人面前,好聲好氣地勸她:「我知道瞞不住,待會兒你和姐姐說得別那麼嚴重……
「她會着急的。」
可宮人只是一臉嚴肅,並不搭理我。
……我已經死了,沒人能聽到我的聲音了。
從晌午到日暮。
聖女纔回到雪山。
她的手裏,還提着一個並不名貴的盒子。
我是知道這個盒子的。
山下的集市上,有商販會製作絨花的簪子、耳環售賣。
上回我和她一人買了一支純白的簪子。
我們約好的,下回要一起再配一對耳環。
突然眼眶有些酸澀,明明我已是一團虛無。
聖女開口,聲音裏竟有一絲興奮:「阿眠呢?今日是她的生辰,跑到哪裏去玩了?」
所有人噤聲。
那個宮人開口,語氣竟帶着些許哆嗦:
「聖女殿下……請節哀。」
聖女就這麼愣了愣。
隨後竟然笑了起來:「你不在宮裏好好做暗線,跑過來和我發什麼瘋?」
我深呼吸,捂上耳朵,飄到了一旁。
但還是沒能擋住盒子落地的聲音。
我轉過頭,她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
「你說,阿眠怎麼了?」
宮人重複着我的死訊時,她的指尖掠過一陣白光,一本厚重的典籍出現在手中。
聖女的語氣依舊平淡:
「死了,復活便是。聖殿百年來研究出數十種祕法,你把阿眠帶來,我現在去畫陣法……」
宮人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殿下,櫻眠她……已經化成了灰燼!」
聖女猛然抬頭!
宮人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她被皇上做成了長命蠱的藥引,魂魄已與常人不同!」
聖殿再次恢復可怕的寂靜。
聖女沒有表情的,冷清絕美的面容,終於出現了一瞬間的龜裂。
我飄上去想抱住她:「姐姐,我沒關係的……
「你不要髒了自己的手……」
一滴淚穿透我伸出的手。
她轉過身,跑進了聖殿的最深處。
不祥的預感,在我的心頭瞬間炸開!
我看到……聖女走到了一個佈滿灰塵的大門前。
已經塵封的蠱室,被再次打開。
-3-
我的心揪得生疼。
我是見過她使用這個蠱室的。
有的時候,是將死囚投入蠱池。
有時,是將犯了大錯的奴隸丟入蛇坑。
可更多的時候……是她自己,以身飼蠱。
苗疆的聖女,不是什麼貨色都可以當的。
皇位是世襲的,而聖女作爲另一種權力和能力的巔峯,每一任都會經過非人般嚴苛的篩選。
而我的聖女姐姐,生來就有非同尋常的優勢。
她三歲製毒蠱,五歲剝人皮,小小年紀就展現出非比尋常的天賦。
但,聖殿的選拔,要的遠不止這一點點的優秀。
從樣貌氣質,到能力……甚至性格。
並且,經歷九重選拔後的優秀候選人裏,爲了保障未來聖女的地位不受威脅,只能活下來一個。
落選,便會被製成藥人。
可以說,聖殿之路於聖女而言,是由屍山血海鋪成的。
在選拔的過程中,十歲的聖女南千鏡爲了激發自己的潛能,學會了以身飼蠱。
她對對手狠毒,卻對自己更爲狠辣。
即便她後來當上了聖女,地位再也不可動搖,卻也時常爲了研製新蠱,任毒蟲啃噬身體而毫不眨眼。
完美的容顏與華麗的聖袍下,卻是滿目瘡痍。
人人都懼怕她的淡漠冷酷。
偶爾有膽子大的,在服侍聖女沐浴時,也會嚇得驚叫出聲。
可唯有我。
一個低等女奴。
我卻打心底心疼她的遭遇、完美面具下的滿身傷痕。
那該多痛啊。
她對女奴大多數時候並不嚴苛,我們有時間自由活動。
我便時不時下山買止痛散、舒痕膠放在她的牀頭。
一開始,她會面無表情地將其扔在一邊。
於是有一回我鼓起勇氣,在給她沐浴後,給她上了藥。
她似乎很是驚訝。
後來我膽大的次數多了,聖女終於便也由着我了。
偶爾痛得狠了,她也會輕微顫抖。
我便停了手:「奴婢會輕點。」
她卻抓住了我的手,語氣有些彆扭:「無妨,這點痛就停下,還怎麼讓我好起來?」
後來,買膏藥放在她的牀頭,便成了我們之間祕密的默契。
聖殿的生活清冷而無趣,我又開始用閒暇時間做花燈掛在殿外的迴廊裏。
純白的雪山之巔,終於有了一抹色彩。
除夕那天,全苗疆唯有聖殿,會下一天的鵝毛大雪。
我就在殿外迎着風雪,堆一個大大的雪人。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發自內心地笑。
她說:「櫻眠,你真是個不一樣的人。」
從那開始,聖女養蠱便越來越少了。
她甚至會開始和我一起下山。
我越發放肆,甚至會帶着她逛廟會、挑首飾。
那一年我的生辰,她爲我挑了一身新的衣裙。
她笑着捏住我的下巴:「櫻眠,你小我三歲,以後,該叫我『姐姐』。」
我便換上新的衣裙,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姐姐。」
漸漸地,她不再殺人煉蠱,皮膚也終於恢復了少女的光潔。
那時,我想,就這樣生活吧。
我和姐姐,在一方聖殿,賞一年一度的白雪。
而非像如今這樣,肌膚破碎,鮮血如梅。
如今,我與姐姐卻隔上了一層,永遠無法跨越的生死。
-4-
聖女用了三天的時間,重建了蠱室。
她把這世間最毒的蠱蟲都丟進了蠱池、蛇坑。
光影重重,她帶着微笑褪去外衣,曼妙的身形被毒物逐漸覆蓋。
我心痛得難以復加,卻無法阻止,白皙光潔的皮膚再次傷痕累累,遍佈鮮血!
以身飼蠱持續了十八天。
十八天裏,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陪着她,細數每一個時辰的更迭。
直到她踏出蠱池。
她遞給暗線宮人一個盒子。
「把它丟進女帝的熔爐裏吧。」
她穿着聖袍,語氣再也聽不出任何情感:
「她要長壽,那我便幫助她……永遠……」
聖女頓了頓,朱脣輕啓:「求死不得。」
……
苗疆的聖女在朝堂上的地位相當於別國的國師,是需要上朝的。
聖女姐姐一般在朝堂上鮮少說話,偶爾老大臣們爭吵起來的時候,纔會稍微說兩句。
但一開口,就是一錘定音。
不論是德高望重的老宗族,還是憑實力上來的新貴,其實都有點怕她。
我的姐姐,一直是最好看、最厲害的存在!
大多數時候,聖女姐姐上朝都只穿朝服,冠冕配飾不會過於正式。
而今日,她穿着很是正式,甚至戴上了那對天珠耳環。
我在上空明顯能看到,女帝的眼皮突兀地跳了跳。
聖女手持玉笏,上來就是一聲驚雷。
她通報了一個案子。
一個斷袖的案子。
起因是皇城最大的一家青樓突然氾濫起了奇怪的病症。
藥石無醫,最後只能去尋求聖女的幫助。
聖女幾經查探,最後鎖定了源頭——
戶部侍郎家的獨子。
原本這件事可大可小,說到底不過是貴族公子哥狎妓染病的事故。
可這件事怪就怪在——
病情的源頭是兩味香料。
一味是青樓獨有的解憂香。
而另一味——
是獨屬於女帝的一位皇側夫的香料,棠梨香。
當初這位側夫,便是靠這味香料獲得了女帝的青睞,盛寵一時,女帝甚至給了他殊榮,下令只有他可以用這味香。
而把這一切結合起來……
女帝握着龍頭扶手的手的指甲都用力到斷裂:「給朕查!」
Ţú₋很快,女帝的後宮着火的事情便被扒得水落石出。
女帝氣得吐了一口血。
天子之怒,鮮血成河。
那個皇側夫被扔進慎刑司處以凌遲之刑。
而戶部侍郎家的獨子,於東市口問斬。
戶部侍郎年近花甲,已子嗣無望。
獨子被判死刑,無異於滅族。
鬚髮全白的老人在御書房前磕頭磕到血流一地,就地暈厥。
等他醒來時,聽到的便是獨子的頭和身體已被分別送回府上的消息。
他披髮素袍,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自己的家。
然後一把火,燒燬了一輩子辛苦掙來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聖女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傷痕累累地從蠱池裏走出來。
她輕描淡寫地擦擦身上的血跡,只問了一個問題:
「上次的藥,她已經用了嗎?」
來人回稟:「已確定投入長命蠱爐,陛下今日剛服過兩次。」
聖女點點頭,揮揮手讓他回去了。
她的嘴角,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可我卻有些不明白。
損失一個妾室、一個朝臣,對女帝並不會有太大影響。
可看聖女的表情,彷彿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這樣想着,不禁喃喃自語:「姐姐……這是要怎麼做呢?」
子時的鐘聲恰好響起。
從聖殿傳出,越過雪山,傳向周遭的每一個地方。
此時我的周身有淺淡的金光閃過。
逆光下,我看到我的聖女姐姐驀然轉過身:「阿……眠?
「是你嗎?」
-5-
隔着虛與實的距離,我再次淚流滿面。
我的姐姐,她能看到、聽到我了!
壁爐前,我們緊緊相擁。
其實我站着或是坐着,體感都是一樣的。
可坐在從前的位置,就感覺無比溫暖。
我和姐姐說了好多話。
大多數沒有意義,可笑容卻真真切切地爬上我們的臉。
姐姐給我解釋了近期朝堂上這件事的緣由。
這場疫病自然出自姐姐的手筆,她的技術已然爐火純青。
她說,萬物相生相剋,即便她研製的東西,也得遵循天道。
自然,她給女帝的蠱里加的東西,也可以有解法。
——黑麝香。
黑麝香極爲名貴,自百年前就已無新香。
百年以來不斷消耗,至今,便只剩下一塊。
「……是在戶部侍郎家嗎?」
姐姐點點頭:「他家祠堂裏供奉的祖傳佛像,便是黑麝香做成的。」
如此一來,付之一炬。
這世間再無解藥可以救女帝。
我把頭靠在姐姐的肩頭:「姐姐真厲害。」
不知不覺間,丑時的鐘聲也被敲響。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過頭對她撒嬌:「姐姐,我生辰時你送我的首飾還留着嗎?姐姐親自戴上給我看看好不好?」
鐘聲裏,姐姐依然歪頭看着我,只是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上我的心頭。
我揮揮手:「姐姐?」
我的聖女姐姐亦伸出手,穿透我的身體。
她茫然地摸索着:「阿眠?
「你說句話,阿眠……」
我一聲又一聲地喊着「姐姐」。
可她再沒回應。
……原來。
只有一個時辰啊。
能和姐姐對話、享受溫暖的時間,只有一個時辰啊。
-6-
好在我並沒有消失。
這一個時辰後,彷彿一切如舊,所謂的「溫暖」只是大夢一場。
而我的聖女姐姐,明顯加大了煉蠱的力度。
不光以身飼蠱,她開始大量服用補血的藥物,然後放血餵給蠱蟲,又研製了很多新的陣法。
後來我們才發現,原來每旬最後一日的子時,她可以和我對話一個時辰。
僅有的時光,我們自然很珍惜。
我提到女帝在我死前說過的那些話。
聖女姐姐憤怒之餘卻說,她並不記得女帝和她有過什麼過節。
但其實……我是記得的。
當初聖女剛入主聖殿時,我已經作爲女奴被安排在聖殿做灑掃。
她初上任,就已經展露出自己的淡漠與不好相處。
女帝拉攏聖女無果,便決定給她下馬威。
那次她爲皇宮所煉的蠱需要一百個八字陽氣重的人。
女帝給了她一百死囚。
可其中,混入了一名八字極陰的死士。
頃刻間,蠱池的毒蟲差點將她吞噬。
她拖着一身傷口,閉關補救了四十九天。
之後女帝以聖女拖延爲由,剋扣了聖殿那一年一半的材料。
她原本是那樣超然物外,並不計較,卻依然被記恨上。
所以啊……
殺吧。
姐姐,該殺的,就殺吧。
-7-
每旬的最後一天,成了聖女唯一的休息日。
各路ṱü₍暗線和她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
她進入蠱池之後帶出來的小瓶子,被一個一個地分發給他們。
我也在子時的時候勸過她,別再受那樣的苦。
她卻只是摸着我的頭,說沒關係。
我知道她心裏的痛苦。
無論多強,多有權勢,擁有世間多少的財富,或是成爲多少人懼怕的對象。
卻都改變不了,最初那個沒能挽救愛的人的無能事實。
無論多麼努力掙扎,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
困住這人世間的,無非一個生死。
……但我每次勸過她後,她明顯加快了進度。
苗疆的皇族不是喫素的,有相當高水平的防毒、防蠱能力。
可他們給姐姐提鞋都不配。
一個月後,太子終於成功被控制。
他就和得了癔症一般,蒐集各種罪證,在朝堂上公然揭發各個家族的腌臢事!
聖女自然在暗地裏推波助瀾。
關鍵是,這些家族裏,有幾個甚至是堅定地支持太子的!
沒人知道這對最尊貴的母子到底在幹什麼,朝堂迅速被攪成一潭渾水。
女帝又一次急病了。
可是這一次,她被擡回寢宮後,太醫居然診出了喜脈!
我下意識地心裏一驚。
而我的聖女姐姐……竟露出了微笑。
我於是便又無端放下心來。
-8-
這一旬的最後一天,有個一身黑斗篷的人求見。
聖女置若罔聞,陪我度過了那一個時辰後,才把人宣進來。
揭開斗篷的一瞬間,我心裏一驚!
這張臉,赫然屬於皇夫——
女帝唯一的正夫,這個國度最尊貴的男人!
他的來意也意外地簡單。
「這個孩子不是我的,是陛下最近最寵愛的側夫的。
「如今太子瘋癲,如果這個孩子繼承大統,以那個側夫善妒的性格,只怕我後半生岌岌可危!」
原來如此。
聖女沒多說話,扔給了他一個香囊。
……之後宮裏傳出消息,女帝在孕期有百般不適,動輒砸東西、殺人。
且爲了孩子,還減少了長生蠱的服用次數。
原來她也會有在意的人,可以犧牲自己的一點點壽命和年輕樣貌嗎?
-9-
又一年年關將至。
聖女姐姐終於能騰出些時間,陪我烤火、堆雪人。
其實主要都是她一個人在做,雖然沒法時常交流,但我在看,她亦知道我在看。
可不知爲何,越近年關,我的內心越有種莫名的不安。
而這種不安,在除夕的子時,我們對話的時候達到了極致——
我猝不及防地暈了過去。
……
再醒來時,已不知具體的日子。
我依然完好地漂浮着,但周身卻閃爍着若隱若現的符咒。
我飄出聖殿,驀然大驚失色!
半面雪山都不再是純白,而是變成了淡淡的橘色——
我是見過鮮血被稀釋的樣子的。
不是櫻花一般的粉色,而是慢慢變成橘色,像五月綻放的石榴花。
雪山,已被鮮血染就!
符咒上的一些形狀,聖女姐姐曾教我辨認過。
我大約讀了出來……
我只剩下最後一年,便會開始慢慢消散。
後來我才知道,代價是聖女殺了九百九十九人,輔以自身命格,逆天而行。
我的第一反應,卻依然是心疼她。
一年,十二個月,三十六旬。
三十六個時辰,說到底,不過三個能與她相伴的日夜。
一千人的祭品,不好弄。
原本姐姐可以以置身事外的方式攪動天下。
可爲了我,她還是提前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10-
時光現在於我而言,不過是數百個孤寂的時辰,和一段可以交流的愉快時光組合成的齒輪。
一轉眼,就來到了女帝懷孕八個月的時候。
所有的孕婦都會爲了自己的健康而悉心進行保養。
女帝身爲這個國度最尊貴的人,自然更加奢靡。
可她的樣子,卻完全不像一個滋潤的孕婦。
甚至……不像一個活人。
女帝的身上……長滿了從紅色到青紫色的斑痕。
就像是……
屍斑!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裏就咯噔一下。
看起來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我在上空,看着她用酷刑懲罰那些給她敷粉卻也遮不住斑痕的宮女們。
爲了維繫自己身爲帝王的體面,她堅持戴着沉重的九珠簾冠冕上朝,看起來依舊雷厲風行。
可隨着月份逐漸增大,女帝越發地形容枯槁。
她終於坐不住了。
她頒佈口諭,以高高在上的帝王姿態,傳喚了聖女。
可只有我知道,御書房的門關上後,兩個人的角色瞬間上下顛倒!
女帝聲淚俱下,問聖女可有辦法。
我知道,這哪裏是問可有辦法。
這是在試探加求饒。
從聖女進門,神色平靜得沒有一絲驚訝的時候,女帝便應該明白了,這一切,就是聖女的手筆。
「愛卿,求你……朕從前狂妄,以後必定會加倍尊重聖殿,愛卿的事朕都不會插手……」
「那死去的人呢?」聖女突然插話,「死去的人有辦法復活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眉眼淺淡,可我卻看到了她別在背後、握緊的拳頭。
女帝愣了愣,似是在尋找一個能應對聖女的正確的答案。
良久,她蒼白地扯了扯嘴脣:「斯人已去,活着的人才最重要,我們都得向前看,不是嗎?」
聖女聽到這句話,盯了她很久。
女帝不會知道,她錯過了最後一次機會。
最後,我聽到我的聖女姐姐開口:
「你和太子,只能活一個。
「記得,親自動手。」
寥寥數語,沒有多餘的解釋。
女帝於是把御書房砸了一遍。
「賤婦,賤婦!」
她的眼睛彷彿都淬了毒,可沒多久就因爲身體的力竭而停下。
絕望慢慢籠罩了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人。
最後,她擺了擺手:
「宣太子。」
-11-
能坐上皇位的人,果然足夠心狠。
翌日,喪鐘敲響。
五聲鐘聲把太子暴斃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苗疆。
他勾結朝堂、意圖謀權篡位的罪名被一夜間揭發。
可不知爲何,女帝爲腹中的孩子祈福,竟捅死了太子獻祭的說法在民間流傳開來。
手刃太子,民心盡失。
可她已經不管不顧了。
此時她才真的意識到,活着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強烈的執念。
可她意識不到的是……
手刃太子,亦葬送了她自己的性命!
聖女姐姐調配蠱毒有自己的手法,向來講究一個搭配。
層層遞進,是姐姐的蠱最可怕的地方。
如果說長命蠱只是消耗女帝的體力和精神。
那麼和皇夫的藥搭配後,就會開始「屍化」,慢慢長出屍斑。
而爲她調配的最後一味藥……
是至親的血。
加上太子的血後,這場爲女帝「定製」的謀殺,纔算真正完成。
女帝的屍斑開始逐漸消失。
她欣喜若狂……狂了三天左右。
直到她發現自己的雙腳動彈不得了。
不是骨頭斷裂,或者其他。
而是雙腳上的肌肉逐漸變幹收緊。
就像曬制過的肉乾,或者乾枯的木頭。
隨後是小腿……
膝蓋、大腿,直到整個下半身……
她終於拖着半副可怖的身體,跪在了聖女姐姐的面前。
「你想要什麼?權力?財富?
「只要救我,女帝的位置我也可以給你!」
聖女姐姐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我要的,你給不起。」
她看着女帝的臉色一寸一寸地變得蒼白:「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女帝的位置,的確有待商榷。」
女帝匍匐在了地上。
她用手撐着自己,艱難地爬行到聖女的腳邊。
聖女冷眼看着她慢慢爬行,接近自己後又一腳踹開。
「如果你不一意孤行地煉製長命蠱,就不會這樣的。」
聖女的腳碾上女帝的身體:「你奪走我的阿眠,我卻幫助你不老不死,你難道不是應該感謝我嗎?」
我鼻子一酸。
而女帝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阿眠,阿眠……」就彷彿突然讀懂了什麼密碼,臉上所有的神色終於都被絕望所替代。
「是那個賤奴!」
聖女神色一凜,沒再看她。
轉身做了一個手勢:「可以動手了。」
我亦終於鬆了一口氣。
早在一個時辰前,女帝就已經放出了她僅剩的暗衛和御林軍,朝着聖殿的方向去了!
而隨着聖女一聲令下,萬箭齊發,有的箭矢甚至穿透了我的靈體。
皇宮瞬間成爲人間煉獄。
哀鴻遍野,鮮血塗滿皇城。
這一年,苗疆的歷史,被我的姐姐徹底Ṱū́₄改寫。
世人聞之色變,都說那雪山之巔的聖殿主人,要用鮮血塗滿這世間!
這場逼宮的結局,是一個身穿金色鎧甲的少女提着長劍,緩緩走到聖女跟前。
「我的明郎……他在哪裏?」
「冷宮,左數第二棵樹下。」
少女一瞬間竟有些滄桑。
長劍支撐着她的身體,她緩緩地走向冷宮,精鋼的刀刃與地面摩擦,發出駭人的聲音。
我跟着飄進冷宮。
少女徒手挖得鮮血淋漓,終於拖出了一具白骨。
我也突然回憶起了那樁宮廷祕聞——
女帝的某個皇側夫,是被強擄進宮的。
傳聞他曾定下婚約,對方……是武將世家。
我的聖女姐姐,我那眼裏從前只有毒蠱之術的姐姐。
早就爲了我,謀劃好了一切。
號聲起,戰事落。
全天下乃至其他國度,都會在三天內名正言順地知道——
政權更替了。
接替朝政後,聖女宣佈感念女帝治國,留下她的雙胞胎的命,自己做了攝政王。
但此時,女帝並沒有死。
她的族人一個一個地,死在她的面前。
包括她的皇夫。
聖女直接一刀給了他一個痛快,並允諾會作法給他的來生安排一個幸福的命格。
而她本人,在絕望與痛苦中,慢慢地,一部分一部分地,逐漸變成乾屍。
她尖聲詛咒我的聖女姐姐。
而我的姐姐說:「若我無慾無求,天地神魔,便無人能奈我何。」
可要做到太難了。
姐姐爲了我,放棄了一切。
而女帝爲了長生不老,亦是毀去了自己的一切。
不過……永遠不老不死,她亦完成了她的夙願。
不是嗎?
-12-
我的聖女姐姐爲這個國度,其實做了很多。
她用盡自己的技術,製作了一個約束的蠱。
爲了防止包庇身邊人,或者用邪術永生,以後的聖女必須在接任這天服用這味蠱。
以後苗疆不會再有帝王,只有聖女。
永遠只選最厲害的人,一代一代地傳承技藝的聖女。
雙胞胎降臨的那一天,女帝整個人全部變成了乾屍。
她會永遠有五感痛覺,作爲特殊的藥人被永遠地供奉在聖殿裏,給未來的歷代聖女用於試毒、試蠱。
而那對雙胞胎,他們註定不可能擁有平淡幸福的人生。
他們,是我們揹負的最後的殺孽。
最後一次對話,我的聖女姐姐的眼神中竟帶上了逃避和躲閃。
她問我:「阿眠,你願意和我一起轉生嗎?」
我竟有些哭笑不得。
我的聖女,我的姐姐,我一生唯一的溫暖。
我怎麼會不願意與她一起?
只是……
「姐姐,你明明可以好好活下去。」
她終於又對着我笑了。
她在虛空中撫上我的臉:「阿眠,我這一生殺孽太重,壽命亦所剩不多。
「如果放棄輪迴,換來一個一起轉生的機會,但未必會成功,你願意嗎?」
金光灑上她的臉龐,我從未見過如此明豔的她。
我隔空擁抱她,依然無法觸摸,卻也依然那麼近。
我Ṫü₍說:「姐姐,我願意。」
(正文完)
番外:相擁
轉世的過程極爲艱辛與複雜。
歷代聖女都掌握着一個極爲複雜的陣法,須聖女以轉世者的鮮血加以金粉和硃砂繪就。
可我已然沒有留下一滴鮮血。
這種無米之炊,爲難了姐姐好久。
於是她不眠不休,廢寢忘食地研究了一陣子。
看着她本就單薄的身體進一步瘦削下去,我無數次想,算了吧。
就這樣看她數眼,其實也已足夠,我們其實不該強求。
可我的聖女姐姐,真的在我徹底消散前找到了方法。
又是數個日出月落的以身飼蠱。
最後,修改後的陣法全部使用了她的血液。
一邊流血,一邊施法,是前無古人的嘗試與苦楚。
直到七天七夜後。
原本那麼清麗的面容,即便被蠱蟲吞噬時也未曾影響分毫的美麗。
此刻,卻已形容枯槁。
聖殿裏剩下的最後幾個女奴走進來,把她的身體放置在了一個準備好的墓室裏。
打開的一瞬間,我驀然瞪大眼睛。
原來,她早就找到了我。
棺槨裏,一個少女,和懷抱的一捧塵埃。
我們……葬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恍惚間,一切回到原點。
她美麗清冷,肌膚光潔,在冬夜陪我烤雪,給我披上毯子,彷彿最溫暖的擁抱。
女奴安置好我們,按聖女生前的安排,拿上一袋袋留給她們的金銀,慢慢走下雪山,再不會回到雪中。
在這一生的最後時刻,我感慨萬千。
我和姐姐的這一生,終究沒能走出聖殿中紛紛揚揚宛如星辰散落的大雪。
所幸,我的聖女姐姐,終於穿過生死的距離,來到了我的面前。
她飄到空中與我相擁:「阿眠。
「準備好了嗎?」
……
春秋不過轉瞬間。
我沒想到,我轉生到了苗疆北方的國度,北嶺。
北嶺四季分明,可以聞夏蟬,亦可聽冬雪。
每一場雪,都下得波瀾壯闊。
十五個冬季,就這樣不痛不癢地過去了。
聖女姐姐最後爲了轉生,已然費盡心力,我沒能找到任何她的提示。
我只能一邊長大,一邊找尋……一邊想她。
北嶺是個開明的國家。
武將世家謝家稱帝百年,爲女子謀了諸多權利,並鼓勵全民習武強身。
這一世我生在一個六品官家,家族亦鼓勵我騎馬拉弓。
我琴棋書畫Ṱū́₇都一塌糊塗,唯獨武學方面一騎絕塵。
我想,生命如此脆弱。
不再是聖女的姐姐,如果保護不好自己該怎麼辦?
生命是最脆弱的東西。
那麼這一次,換我守護她。
及笄後,我最大的目標,是這一屆的武狀元。
姐姐一定也在找我。
狀元的名字,會被飛鴿和快馬帶到這個國度的每一個角落。
站在高處的話,姐姐就能更好地找到我了。
及笄禮上,我執意選擇了前世的名字「櫻眠」作爲我的小字。
十五年的努力還是有用的,我一路打到了殿試。
我努力把體魄練到了最好,可重來一世,我依舊不懂權力場的詭譎。
所以也不會知道,侍郎的嫡女亦是對武狀元的名頭勢在必得。
她的家族,甚至已經爲女兒金榜題名後和皇子的婚事做足了準備。
……我沒能見到謝家的皇宮。
殿試前兩天,我去郊外練習馬術,竟被神祕黑衣人射箭追殺!
那箭尖泛着詭異的顏色,僅僅是擦過我的胳膊,我的腦袋便開始天旋地轉。
我堅持着揮鞭策馬,不知搖搖晃晃地堅持了多久,最後經過了或許是一座城,或許甚至沒能走出京郊的密林。
摔下馬的一刻,我想。
不可以。
若我這樣死在這裏,我的姐姐,爲我放棄一切的姐姐……
找不到我,她該怎麼辦?
……
所幸,我沒有死。
因爲我醒來時,有兩個女子圍在我的牀邊。
其中一個語氣溫軟:「姑娘,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疼……?」
而另一個女人,卻氣勢凌厲!
她握着我的手腕,力氣極大,我甚至無法掙脫。
我尚有點暈:「請問……」
她卻打斷我的話,僅一個提問就讓我靈臺清明:
「你的手腕上爲何也有這樣的印記?
「你……也是重生之人,對不對?」
……
我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消化這個事實。
站在我眼前的這個女人。
她的前世,竟是百年前北嶺國的開國女帝,謝凌晚!
她的傳說在北嶺無人不知。
一個扭轉北嶺和苗疆兩國國運的女人,只做了三天的女帝。ẗű₈
爲的……是另一個女人。
我看向她身後那個柔婉的女子。
這位,只怕就是她殺人無數、傾盡一生也要守護的那個人吧。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聖女姐姐。
姐姐,你看,已經有人爲了彼此, 用盡全力穿越生死,最終得以相守。
我們……一定也可以。
我在謝凌晚和喬阮這裏休養了許久。
如今她們四處遊歷, 日子過得快活似神仙。
兩人決定幫我。
其實謝凌晚原本只打算幫我稍微打聽一下聖女的線索, 她表示如今她和她的阿軟的生活來之不易,她不希望節外生枝, 插手幫忙。
我能理解這種珍惜。
可喬阮便抱着她的手臂輕輕搖晃:「夫人, 咱們就幫幫她吧~」
最後謝凌晚只能嘆了口氣, 摸摸她的頭髮, 同意了幫助我。
整個北嶺,並沒有聖女姐姐的下落。
在搜索完蜀地亦一無所獲後,我們的神色都凝重了起來。
只怕……
我的姐姐,依然轉生到了苗疆。
又費時數月, 我跟着謝凌晚學了很多實用的招式。
終於……我們鎖定了苗疆的某個蠱術學堂。
謝凌晚很是煩躁:「你們苗疆的轉世陣法真是不行, 老是給人亂投胎,命格也亂安!」
是了, 當初她和喬阮的轉生, 命運便互換了,喬阮今生的身份,竟是謝家的大公主。
「不過……Ţű₀苗疆律法森嚴, 你敢闖嗎?」謝凌晚輕笑一聲, 「這件事上,我倒是有些經驗。」
我不禁腹誹, 那是「有些」經驗嗎?!
百年來誰人不知,當初謝凌晚帶着區區四十人, 踏過屍山血海, 最後單槍匹馬地爬上雪山之巔, 渾身是血地殺進了聖殿, 只爲逼迫當時的聖女復活喬阮?
只怕從古至今, 天上地下,只有她謝凌晚做到了!
「等你們出來,去蜀地吧。蜀地亦有會用蠱之人,又卻不屬於苗疆, 你們也能安全。」
我握住謝凌晚的手:「有緣的話, 我一定會帶着姐姐,與你們再度相遇。
「到時候, 共飲一壺吧。」
然後我就闖了進去。
謝凌晚和喬阮給我準備了八十名精銳。
比起聖殿,區區一個蠱術學堂, 還是很好闖的。
至少,我沒有把人全折了,身上也挺完整。
……
明明年歲有異,面容已改,可我一眼, 就認出了我的姐姐。
她的面容終於有了三分明媚。
足以點燃我, 這一生的時光。
我終於有足夠的力量把她帶上馬,我的臂膀亦足以帶着她策馬奔騰,從此走出漫無邊際的雪,看年年盛開的花。
我抱住她纖細的腰肢:「以後, 得你叫我『姐姐』了!」
而她伸出帶着暖意的手,拍拍我的頭:
「阿眠,你的膽子變大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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