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着毒藥要往女主臉上倒時,突然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女配好壞啊,心疼女鵝。】
【葉遲遲能不能去死啊,她以爲毀了禾禾男主就能看得上她了。】
【前面的姐妹再忍忍,再有三章她就下線了。】
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的手一頓,將整瓶藥倒在了地上。
-1-
我一閃神的空當,春禾慌忙掙脫,重重跌坐在地。
門簾被驟然挑開,一個頎長的身影閃入,匆匆忙忙地奔來,揚手便扇在我臉上,接着扶起摔坐在地上的春禾。
我臉頰生疼,卻顧不得揉。
刺激性的藥水在地上翻湧,理石地上冒着白色的泡沫。
很難想象,如果這瓶藥倒在春禾臉上,會釀成多麼嚴重的後果。
我看着蘇旭汀猩紅的雙眼,愣在了原地。
「葉遲遲,你這個賤人。」
眼見蘇旭汀又要衝上來打我,春禾連忙攔住了他,「殿下,殿下不要,是春禾惹姐姐不開心,是春禾不對。」
放在往常,我早就衝上去指着春禾的鼻子和她激情對罵了,可是現在,我愣在原地。
看看蘇旭汀,再看看他懷裏的春禾。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這麼久以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2-
在春禾出現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麼不順心過。
葉府上下都有傳聞,葉家三小姐脾氣最好,最知道體恤下人。
可是,因爲蘇旭汀推遲婚約,我竟然聽信了嬤嬤的話,來害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
嬤嬤告訴我,六殿下推遲婚約,就是因爲移情別戀。
只要把藥潑到那女子臉上,她便會生滿紅疹,殿下見了,就不喜歡了。
可是,她沒有告訴我這竟是毀容的藥。
「葉遲遲,立刻給春禾道歉。」
蘇旭汀一甩袍子,疼惜地將梨花帶雨的春禾攬入懷中,轉頭怒視我。
曾幾何時,他也會從人羣中定定地望着我,邊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邊狀若無意地整理下自己的頭髮。
可是現在,我和他似是都已習慣了這種冷冷呵斥的語氣。
「我沒傷她,爲什麼道歉?」
我放下自己下意識想抽出手帕的手,忍住眼淚,平靜地看向蘇旭汀。
【殺人未遂就不屬於犯罪了嗎?】
【這姐臉是真大,怎麼好意思說的呢。】
【男主能不能一劍刺死她啊,真的看得煩。】
我ṱų₎看到蘇旭汀的手真的搭上劍柄,極力剋制的表情之下,仍有掩飾不去的怒意,「若不是我趕來,只怕你早已經下了毒手,你還敢狡辯!」
-3-
一旁的春禾眼中劃過一絲得意的神情。
「我下毒手?」
我平靜地抬眼望了望蘇旭汀,「殿下可知,翠月是如何死的?」
翠月是我的貼身侍婢,前幾日替我來找春禾理論,卻被她設計誣陷與外男私會。
被夫人用刑責罰後,她驟發高熱而死。
「可憐我的翠月,臨死時仍高呼冤枉。」
「殿下,春禾的容顏要緊,翠月的性命便不重要了嗎?」
我冷冷地看着他。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切一切罪孽,都因蘇旭汀而起,若非他有意縱容,我們本不必陷入這樣的麻煩之中。
【什麼?翠月死了?女主好像有點過分吧。】
【那只是權宜之計,女主也只是爲了自保而已。】
【就是,無條件包容女鵝。】
我無視那些聲音,繼續盯着蘇旭汀。
他有些詫異地看了眼春禾,半晌又轉過臉來怒視我,「就算她再有過錯,你也不該私自懲處。」
「道歉,否則,否則我們的婚約……作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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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這就是她的死穴吧。】
【u1s1 男主雖然煩人,但真治得了女配。】
【婚約就是葉遲遲的命吧,快道歉。】
聽着這些聲音,我心中隱隱的慌張慢慢退去,正視着蘇旭汀,「殿下,你沒資格作廢婚約,你是不是忘了?」
三年前動用我全部嫁妝貼補軍用時,他在我父母面前立誓,此生絕不負我。
但如今因我在他面前太過做小伏低,他似是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了。
不管大事小事,總是拿出這句話來逼我就範。
「我並不認爲自己有錯,倘若殿下真的厭我至深,只要歸還財產,便可將婚約作廢。」
「作廢」兩個字說出來時,我覺得自己渾身一顫,一股苦澀的滋味湧上心頭。
我死死掐住掌心,忍着沒動。
蘇旭汀眉心一跳,訝異地盯着我,見我沒有玩笑的意思,他臉色比剛纔陰沉幾分。
放開懷中的春禾,我看到他扶在劍柄上的手指尖在微微打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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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應她啊,男主你本來也不喜歡她啊。】
【如果不是迫於無奈,男主纔不娶她呢。】
【禾禾撐住,他是有苦衷的,只要熬過三個月,你們就團圓了Ṱū́ₒ。】
迫於無奈?
三個月?
我的心裏湧上一分清明,心尖彷彿在輕顫。
我早就覺得蘇旭汀待我與從前不盡相同,我總是騙自己說那是他一時糊塗,或是他政事煩冗,可現在我明白了,這叫作迫於無奈。
這叫作有苦衷。
可我纔不要做別人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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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遲遲,我真沒想到,你如今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蘇旭汀語氣中,是濃濃的無奈。
放在從前,我是那麼害怕他的失望,甚至不斷責問自己,到底哪裏做得不夠好。
「我也沒想到,殿下會變得這樣蠻不講理。」
如今我學着他的口氣,冷冷地回懟。
【6,雖然她壞,但這姐的心理素質是真的強。】
【別再狂了,再有三個月葉家就完蛋了,到時候看她是怎麼求男主的吧。】
葉家?
我心中驟然一涼,葉家要出事?
可葉家一直是六皇子的靠山,莫非蘇旭汀會在未來捨棄葉家穩固地位?
還是說葉家本就在進行着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
這個聲音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爲什麼對未來發生的事瞭解得這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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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疑雲密佈,我看着蘇旭汀帶着春禾離開,無意上去糾纏,轉頭回了府中。
經過書房時,我看到哥哥一閃而過的身影,見我回來,他眉心一跳,連忙將手中的東西往身後收了收。
「今日沒去找六殿下,這麼早就回來了?」
他換上笑臉,笑意卻不達眼底。
我很久沒有好好同哥哥說話了,之前次次找他,都是爲了讓他助蘇旭汀一臂之力。
我驚覺,自己與哥哥,竟然這樣生分了。
「找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們吵架了。」
「怎麼又吵架?」
父親的聲音隔着窗紙響了起來。
我這才知道,他也在房內,且一直關注着我。
「既是婚約已定,便不要太逞強了,何必如此,晚間你送些喫食過去緩和一下。」
父親從前知道殿下推遲婚約時,憤憤地說要去找他理論。
現如今,竟然也勸我妥協。
我心頭煩悶,敷衍地應下,轉頭回了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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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前,我到底還是吩咐小廚房備下了一碟杏仁酥打算送過去。
前幾日閒談時,六殿下同我說起過,春禾喜歡喫杏仁酥。
我也算是主動緩和了關係。
如今多事之秋,未免意外發生,我仔細將食盒檢查了兩遍。
但是在闔上蓋子時,還是聽到了那個聲音。
【太壞了吧,可真噁心。】
【可憐了禾禾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啊。】
【每日一問,葉遲遲什麼時候死。】
我的手一頓,看着盤中足量的杏仁,心底一寒。
春禾?竟然已經有了身孕?
有孕之人,忌諱喫大寒之物。
可我根本不知春禾有孕,爲了討好她,纔會送杏仁酥過去。
可沒人知道我到底知不知道春禾有孕,如果六殿下知道是我害了她的孩子,只怕會跟我拼命。
到時候我會無比被動。
到底只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我神色平靜地吩咐道:「立即將杏仁換成花生和榛子,重做一份。」
我靜靜聽着那些在我腦海中七嘴八舌的聲音。
這一次,我倒是要讓那些人看看,到底誰纔是真正的惡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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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葉家宅院人聲靜謐。
一切寧靜一如往常,我卻知道,這異常的平靜之下,必然湧動着滾滾的激流。
【葉遲遲竟然良心發現了,這下禾禾寶貝應該不會有事了。】
【禾禾盼了這麼久的孩子,終於保住了。】
【可是女配如果不害人,她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她不是馬上就要下線了嗎?】
女配?
這個貫穿了整個聊天過程的詞彙終於引起了我的注意。
如果我沒理解錯他們的意思,我就是所謂的女配。
我從她們口中拼湊出了我的形象。
生性惡毒,終其一生,只知害人,甚至把鬥贏所有女人當作人生理想。
可事實上,我根本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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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牀上輾轉難眠,一直到後半夜,我終於有了睏意。
不過神思剛有些渙散,便聽得門外有雜亂的腳步聲。
「傳葉家嫡女入宮覲見。」
領頭的內官聲音冷淡,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我哥哥遞來的茶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這些人都是見人下菜碟的貨色,敢這樣對我,自然是因爲六殿下那廝對我頗有微詞。
放在往常我早就賠着笑臉,不住打聽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可我現在煩得很。
【這麼晚了幹嗎要讓她過去。】
【狗子不陪禾禾寶貝作什麼妖。】
【就是啊這不純純沒事找事讓人誤會嗎?】
很好,英雄所見略同,這也是我想說的。
-11-
小轎把我送到宮裏。
我興致缺缺地沿着御花園的迴廊往裕茂軒去。
迴廊蜿蜒曲折,上面有我和蘇旭汀一同掛過的宮燈。
如今初夏和煦微風吹動淺黃的穗子,細碎宛如情絲,將過往種種勾得歷歷在目。
「遲遲怕黑,你邁臺階時要仔細,千萬別閃了腳。」
那時候他和聲低言,眉眼溫存。
當時我並未說話,心裏卻悸動不已。
他心思深沉不愛多言,細膩的情愫卻隱藏在尋常叮囑之中。
所以我總是覺得,他會有回心轉意的那一天。
可是,直至今日我才明白,那些他以朝政爲由拒絕我的夜晚,都在陪着春禾。
他推說身體抱恙不能前來的日子,大約也都是有春禾在側。
兩人耳鬢廝磨了不知多少日子,甚至連孩子都懷上了。
我還在等着他回心轉意?
我真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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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遲遲,你這個賤婦!」
我剛一入內,一個茶盞迎頭而來,砸在我額上,一聲悶響。
溫熱的血很快流了下來。
蘇旭汀的手青筋暴起,眉宇森冷,看我宛如看仇人。
我面無顏色地跪下去叩首。
「臣女參見六殿下。」
血漫過我的眉眼,滴在地上。
我與他若無情誼,合該是君臣纔對,他向我發難,我只能領受。
見我沒有什麼反應,他火氣稍微消了幾分,沉聲問我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臣女愚鈍,不知殿下所指?」
他極爲不屑地瞥過我,「就是春禾有孕的事,你別再裝了,究竟是誰告訴你的?」
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誰在說話。
倘若不是她們,我也不能未雨綢繆,就要徹底百口莫辯了。
「春禾有孕?」
我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孩子是誰的?」
「殿下又是怎麼會知道的?」
蘇旭汀大約沒有想到我會反問,表情有些不自然。
「自然是……」
他猶豫半晌,沒有說完,氣勢卻已經弱了下去。
我不信他有臉在我面前把這句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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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宣佈葉遲遲站起來了,倒打一耙玩得真 6。】
【前面的姐妹,什麼叫倒打一耙啊,她根本沒動手好吧。】
【對啊,難道孩子又出事了?可是沒人害春禾啊。】
「你狡辯又有什麼用?若不是你晚間送來的點心,她怎麼會小產?」
蘇旭汀țũ̂⁵眉頭一擰,拍案斥我。
對啊,她怎麼會小產?
我也很想知道。
「臣女不知殿下在說什麼。」
我輕瞥了他一眼,神情不屑。
「不知我在說什麼?」
蘇旭汀一聲冷哼,伸手拂落了案上的食盒,「這不是你送來的?你明知春禾有孕,還給她送這麼多杏仁酥,你是何居心?」
看來,魚兒上鉤了。
「誰說我這是杏仁酥?」
我拾起一塊兒酥餅,抓在手中。
蘇旭汀以爲我還在耍手段辯解掩飾,冷冷道:「自是宮中太醫說的,你還有什麼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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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頭,嗅了嗅手中的酥餅,依然有淡淡的杏仁味。
裝盒之前,我讓人用杏仁熬過的滾水淋了兩遍,再用清水反覆洗淨,又將花生切成薄薄的碎片摻入酥中。
所以無論看起來還是聞起來,都同我往日所做的杏仁酥餅沒什麼分別。
不過,只要一嘗,便能發覺。
我就是想誘有心之人上鉤。
倘若有人存心要害我,自然一口咬定這是杏仁,甚至可能會買通太醫。
看來,一切和我預想得別無二致。
「那殿下驗證了嗎?」
蘇旭汀眼神閃躲了一下。
他沒有,他顯然沒有,他也認定是我,所以太醫一開口,他便徹底在心裏判我有罪。
也許在他心裏,我就該是那種爲他的所謂寵愛爭得頭破血流之人。
憑他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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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我太過冷靜,太過傲慢,惹得蘇旭汀不悅,他伸手叩了叩桌子道:「你現在招認,可從輕處置,倘若再死不承認,葉家也保不住你。」
看吧,他都開始威脅我了。
我們還沒成婚呢,他已經開始居高臨下地拿身份壓我。
倘若嫁他,以後豈不是要卑賤如泥,處處討好,將這個葉家拱手奉上供他驅使?
「殿下認定是我嗎?」
我看向他,笑了笑。
「自然是你。」
聽他這樣說,我認命般地點了點頭。
然後揚起頭來正視他,「既然如此,那就請殿下讓那位太醫過來對峙,再將今日當值的太醫全部請來,驗個徹底。」
「如若真是我有害人之心,我不需寬恕,願以死謝罪。」
蘇旭汀表情凝滯,終於出現了一絲疑惑神情。
「但是,」我揚聲道,「如若殿下冤枉了我,便請殿下與我葉家解除婚約,一別兩寬,從此以後,再無瓜葛。」
「殿下,您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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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旭汀整個人愣在原地,眉頭緊皺。
他似是並未預料到我會抗爭。
他已經習慣了我的低眉順目和默默討好。
「叫劉太醫過來。」
尚未娶妻的皇子宮中出了有孕的女子,這根本就是十分荒唐的事。
他又怎麼敢大張旗鼓地叫太醫過來。
劉太醫是宮中太醫的新秀,聽說從前與春禾便是同鄉,從前我以爲他們是同鄉情誼,現在卻不得不考慮兩者之間有更深一層聯繫。
說來也怪,似乎從春禾出現的那一刻起,我便發覺,好像所有人都與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好像所有人都會無條件地偏向她。
甚至我也不得不無數次地成爲她的對立面。
劉太醫態度鏗鏘,端端跪地道:「春禾姑娘驟然小產,便是因爲服用了過多的寒涼之物……」
「這杏仁酥便是證據。」
我冷笑一聲,將手中的酥餅遞到他面前,「太醫再好好看看,這到底是不是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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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太醫接過酥餅,託在手中嗅了嗅道:「此物味道清苦,自然是杏仁。」
他的眼裏帶着敵意,恨恨地望向我。
我平靜地回望過去,突然意識到,也許這太醫也並不知春禾的本來面目。
昔年他家道中落的時候,葉家曾對他有扶持提攜之恩,然而即便他對我並不瞭解,卻始終帶着恨意。
他所知道的,也不過是從別人口中拼湊出來的我。
我冷哼一聲,「劉太醫好歹也是太醫院後起之秀,竟然如此草率地斷案。」
「這真的符合醫者仁心的行醫之道嗎?」
劉太醫清秀的眉眼閃過一絲慌張,他這纔將酥餅放入口中。
細細咀嚼兩下後,便忽然渾身一凜,然後猛然抬頭看向了我和六皇子。
「這……」
從他的神色中,我便清楚他已瞭然。
有人慾加害於我,而他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做了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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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太醫?」
蘇旭汀也掰了半塊酥餅放入口中,遲疑地看着劉太醫。
兩人神色齊齊灰暗了少許,「這竟然並非杏仁……怎麼會……」
「既然此物並非杏仁,還請殿下查明春禾小產的真正原因,還臣女一個清白。」
我輕輕從他的面上瞟過,昔日覺得英俊的一張臉,如今看來那樣令人生厭。
「就算今日之物並非杏仁,前兩日你沒送過?你以爲我不知道嗎?」
我冷笑一聲,頭一次覺得他蠢得沒邊。
「春禾喜食杏仁,是殿下告訴我的,殿下爲什麼不想想,爲什麼春禾偏偏在這個時候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我?
「又爲什麼,爲何恰好在留下了這麼多證據的情況下驟然小產?
「殿下不深想一番嗎?」
蘇旭汀絕非泛泛之輩,自幼在皇城中的成長練就了他警惕善思的性格。
他並不是想不明白,不過是想自欺欺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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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配說得好有道理,這麼看女主也不是她自己鼓吹得那麼仁義道德啊。】
【對啊,她之前從來沒提過自己喜歡杏仁這種東西啊。】
【禾禾那麼喜歡孩子,她怎麼可能拿孩子作爲籌碼,肯定有誤會。】
【誤會?姐妹你好天真啊,這還能有什麼誤會。】
我無視那些雜亂的爭執,不顧額上的疼痛,鄭重地一拜到地,「請殿下叫來今日宮中當值的所有太醫,查明春禾小產的真正原因。」
「這種事情,怎好驚動宮中太醫?」
蘇旭汀的聲音沉沉,面色從未有過的難看,他拂袖坐在ţű⁹上首,瞥了眼內室。
眼中不無失望。
他如何不知道,春禾醫術卓絕,妙手回春之能高超得不像這個年月的人。
她怎麼可能沒有察覺自己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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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遲,你先起來吧。」
蘇旭汀難得露出一絲愧疚,「今日算是委屈你了,這件事我會慢慢再做打算。」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似乎我再糾纏,就顯得我不懂事了。
他甚至沒有一句道歉,大抵在他心裏,他對我態度好些,我便應該感恩戴德。
甚至應當識大體地替他分憂,忍着委屈,幫他掩飾做過的噁心事。
可我冷哼一聲,搖了搖頭。
「臣女不願意。」
「臣女蒙受不白之冤,心有不甘,一定要殿下查清真相,還臣女清白,否則臣女便到御前敲登聞鼓鳴冤。」
蘇旭汀眉頭一皺,冷冷道:「敲登聞鼓?你瘋了嗎?」
「就算我說了幾句重話,你我本應一體同心,怎可真的將此事鬧大?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他現在跟我說一體同心?
「殿下剛纔威脅臣女性命,威脅葉家的時候怎麼沒有想到一體同心?」
「臣女有錯,殿下毫不顧惜,殿下有錯,便一句遮掩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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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殿下是不是忘了,適才臣女有言在先,若是殿下冤枉了我,臣女願與殿下解除婚約。」
我一字一句說得十分堅定,語氣中沒有任何可以轉圜的機會。
蘇旭汀詫異地站起身來,步子一個踉蹌。
「葉遲遲?你說什麼?」
他語氣輕顫,大抵是以爲我適才的言之鑿鑿不過氣話而已。
但他忘了,我從前是個錙銖必較絕不含糊的人。
當年我們初識時,便是在丞相府的宴會上。
那時丞相庶子拉了下我的衣帶,未想到我會惱火。
不過最終我據理力爭一番,硬是讓他在衆人面前給我賠了罪。
那時我才十四歲,一戰成名,讓那些王公貴族之子都對我心生敬畏。
只有蘇旭汀站在人羣中,朝我善意一笑。
「葉小姐這身鵝黃的裙子真是好看。」
宴後他便特意來尋我,聲音和煦,「在下自幼不會與人吵架,葉小姐可否教教我?」
那時他亦曾費盡心思百般尋找話題同我說話,如今朝夕相處,卻只有惡語相向。
-22-
「我適才不過是說氣話,你當真了嗎?
「遲遲,就算你真的有心害她,我怎麼可能真的要你性命?
「我只是怕,怕真的是你……」
他的聲音泛着軟意,從肩上取下袍子要給我披。
袍子被我一把伸手撥開,「眼下要麼臣女去鳴冤告狀,要麼殿下與葉家解除婚約。」
「殿下只需,二選其一。」
他不是喜歡讓人做選擇嗎?我也讓他選。
【這真的是葉遲遲嗎?怎麼這麼硬氣了。】
【突然有點爽是怎麼回事。】
【救命我葉姐是不是重生了,她怎麼會知道女主懷孕的事啊。】
【她怎麼能預料到這些事的,太奇怪了。】
【只有我在關心嫁妝的事嗎?別忘了嫁妝沒要。】
我心尖輕輕一顫。
冥冥之中,是她們救了我一命。
我十分好奇,不知有朝一日,我們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她們會作何感想。
-23-
「你真要與我解除婚約?
「葉遲遲,倘若解除婚約,你不怕葉家受影響嗎?
「你就這麼自私?」
蘇旭汀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便要往我額上抹,卻被我一閃身躲開。
髒了的東西,還想上我的身,我嫌惡心。
「殿下早已心有所屬,臣女甘願讓位,不過請殿下昭告衆人,是臣女主動想與殿下解約。
「另外,殿下應將所欠葉家錢款,加上利息,如數奉還。
「還有,待春禾身體養好後,請她親自登門,向我賠禮道歉。
「只要殿下做到這三點,此事臣女可以不再追究,這於殿下和春禾都是好事,不是嗎?」
我冷冷抬眸,雖然仍然委身跪地,但腰身挺拔。
退婚已成定局的,但我要做到對葉家影響最小。
他們不是說我惡毒嗎?我出身葉家,自幼看慣了名利場上種種事蹟,通曉這朝堂之上的辛密奇聞。
我不過是不屑一顧罷了。
ṱú²
倘若我真想用手段,她們都不會是我的對手。
-24-
只要六皇子一心一意與我相待,就算爲他受盡委屈、降低身段曲意逢迎,我也心甘情願。
但那必須出自我本意。
否則別人休想給我委屈受。
葉家是開國功臣,就算是宮廷侯爵,也需得讓我三分。
「你跟我談條件?葉遲遲?
「你忘了你跟我說過什麼了嗎?
「你說你,葉家,始終都會站在我的身後,這是不是你說的?」
他緊緊咬住嘴脣,咬得那麼用力,有殷紅的血珠從他脣角沁了出來。
「殿下也說過,永不負我。」
我短暫地回應了他。
「葉家,葉家不可能會同意的。」
他喃喃自語了半晌,神色既難以置信又有些篤定。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我一把將他推開,劈手推門向外跑去。
-25-
我沒有再回頭。
獨自往回走。
廊外宮燈搖曳,明黃的顏色已經有些暗淡了。
分明是久久無人清理,上面積了厚厚的灰塵。
我們之間,再也回不去了。
我揪住燈穗,狠狠地一把將燈扯了下來,丟在地上,抬腳狠狠踏上去。
踩了個稀巴爛。
-26-
葉家派了人在門外等我。
「遲遲!」
哥哥抱着一件披風向我跑來,滿臉急切。
厚實的狐狸絨將我包裹,一向堅強的我忽然覺得鑽心地委屈。
「出什麼事了?怎麼額上磕破了?」
「哥哥,我退了婚,我不要嫁給六殿下了。」
我聲音哽咽,撲在哥哥肩頭,感受到了他身體輕輕打了個顫。
「好。」
沉默了半晌,我還是聽到了他的回應。
「都聽遲遲的。」
-27-
回去後,我大病了一場,昏睡了整整一日。
母親坐在我牀畔,一直不間斷地給我額上換着敷料。
夜裏我醒來時,看見她眉頭緊鎖,雍容之外,隱有愁容。
我又想起了那些對話中的「葉家要出事」,想起那日我對六皇子說要退婚時,他下意識的那句「葉家不會答應」。
我幾乎是肯定,葉家如今在做什麼不善的勾當,且此事與六皇子有關係。
可是我的父母兄弟,還是不願意爲了這一切搭上我終身的幸福。
我並非自私自利之人,自然也明白他們對我的疼惜。
眼下必得想辦法探知真相,然後想辦法終止這一切。
-28-
蘇旭汀再登門時,葉家上下待他已十分冷淡。
他覥着臉來我房中,說是要當面道歉。
我正對鏡仔細地將藥汁塗在額上的傷處,疼得眼角泛淚。
「遲遲,你好些了嗎?」
「春禾說,之前是她自己誤食了寒涼之藥,並非有意要加害你。」
我雙手按了按太陽穴,不知道他來跟我說這些是要幹什麼。
「退婚的事,殿下想好怎麼安排了嗎?」
從前覺得他到底是個直爽痛快的人,不知他現如今怎麼變成了這樣婆婆媽媽的性子。
「遲遲,春禾已經認錯了。她說以後定會謹言慎行,不會再與你相爭。
「三月後我們便要完婚了,裕茂軒偏殿已按照你的喜好裝點一新了。
「你不是最喜歡御花園的百葉池了嗎?我們如從前那般,難道不好嗎?」
他一下子說了那麼多句話,但聲音卻那樣地沒有底氣。
因爲他太瞭解我了,只要我說出口的話,ŧű̂ₖ便絕沒有反悔的可能。
-29-
「殿下還有三日時間,若是到時候那三件事還沒有做成,臣女便會到御前去敲登聞鼓。」
「到時候殿下私藏妾室,國喪期圓房,私審下臣子女的罪名,只怕會讓殿下喫不消。」
「葉遲遲,你到底想要什麼?何必用這種方法逼我讓步?」
不知何時,他聲音裏已帶上了哭腔。
【我現在才發現葉遲遲是這本書裏唯一一個正常人。】
【男主只是捨不得葉家的產業吧,心裏肯定還是有女主的啊。】
【男人的心是榴蓮,心尖上站滿了人呢。】
【遲遲做得對,爛黃瓜咱不要。】
爛黃瓜?
我微微一笑,這個稱呼真是十分有趣。
-30-
「逼你讓步?」
「葉家百年名門望族,定能常盛不衰,我何須用什麼方式逼你讓步?」
我可以咬重了「葉家」二字,語畢靜默半晌,那些聲音果然一股腦地響了起來。
【嗚嗚已經開始心疼遲遲了,她如果知道葉家貪污的事一定很難過。】
【現在已經不那麼希望葉家完蛋了,不就是貪了點錢嗎。】
【貪了點錢?不是還有豢養死士嗎?】
【那可全是爲了男主啊,現在男主滾蛋了咱們遲遲可怎麼辦。】
那些聲音宛如一道道帶刺的長鞭抽打過我的腦海,我渾身不住地戰慄。
蘇旭汀這個混蛋!
他竟然讓葉家貪污來填補他的虧空,竟然讓葉家豢養死士來填補他的一己私慾。
「葉遲遲,你別太任性!你以爲這場婚約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嗎?這分明牽扯甚廣,牽一髮而動全身。
「你若膽敢去敲登聞鼓?看看你爹孃答不答應?
「你這輩子,只能嫁我!」
「啪」的一聲。
他話音剛落,我已經一巴掌扇了上去。
-31-
「蘇旭汀,你有沒有一點骨氣?」
重落的掌震麻了我半條胳膊。
那些被他利用着做過的事,現在竟成了他威脅我的把柄。
可葉家上下數百口人,我不能真的那樣毫無顧忌。
「蘇旭汀,你要明白,我已經不愛你了。」
「就算你逼我嫁你,也永遠不可能再得到我的心了。」
我的聲音是那樣的軟弱,失措,渾身不住地顫抖。
【笑死,這不是男主的臺詞嗎?怎麼被她說了。】
【葉遲遲纔是真女主,簡直泰褲辣。】
【男主真是噁心他媽給噁心開門,噁心到家了。】
蘇旭汀用葉家威脅我時,我竟真的有過一分動搖。
可再細細思量一番,嫁給蘇旭汀又怎麼樣呢?
那些人不是說,葉家就是在我死皮賴臉嫁過去之後纔沒落的嗎?
就算我們成婚,難保他不會繼續讓葉家頂罪。
蘇旭汀在我心裏,已經不再可信。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另外,就算葉家做了些不合時宜的勾當,兩者本應互相制約裹挾,憑什麼是葉家一味忍讓低頭?
-32-
「遲遲,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蘇旭汀眼眶微紅,揉着自己腫脹的側臉。
「她再好,終究不能與你相比。我們自幼相識,那麼些苦難都一併捱了過來,我心裏只認你一個王妃。
「只要你照常嫁我,我立誓在此,以後絕不納妾。
「我發誓,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他細長的丹鳳眼裏噙着淚,白皙的皮膚上透着一道醒目的紅,看起來是那樣的惹人憐愛。
曾幾何時,我也曾這樣心疼過一個人。
可是……
我又得到了什麼?
「殿下若是心裏有我,就不該把我當傻子。」
我上下打量着他,「你既然說你與葉家千絲萬縷,便說明我與殿下不是依附,而是合作關係。
「既然合作不成,自然不必再談些無所謂的山盟海誓,自古爭權奪利,一旦利益相沖,免不了要針鋒相對,那時候豈會這樣兒女情長?
「殿下不過是以爲我把情愛當作比利益還要重要的東西,纔敢這樣動動脣舌便想勸服我。」
眼下奪嫡之爭,明裏暗裏他早已殺紅了眼。
在爭權奪勢的時候,他怎麼不日日拿昔日手足之情來說事?
不過是在他心裏,我終究只是只會乞求恩寵的見識短淺的女子。
-33-
「殿下,退婚吧。
「你不是一直說要與春禾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遲一日,你欠葉家的錢便多收一分利錢,你不要再拖了。」
比起所謂姻緣,我更在乎那筆錢。
葉家如今乃多事之秋,銀錢多多益善,資金的週轉,說不定能助我們脫困。
蘇旭汀說過,我惡毒。
我爲何不可以惡毒?
只許他們男人刀劍相向,就不許我們玩弄權勢手段?
「遲遲,」門簾一挑,是哥哥朝我走來,「葉家會全力支持你。今日能強迫你,明日便能強迫我們,葉家也非軟柿子任人揉捏,若是不能共贏取利,便索性丟開手各憑本事。」
他意有所指,已十分明確,憑他和父親手中掌握的證據,大抵也不會讓蘇旭汀佔了便宜。
只是看我們想不想而已。
-34-
「葉遲遲。」
蘇旭汀自嘲地笑了一聲,眼淚泛着晶瑩的淚光,「你跟我提利益?
「我從來沒有……
「我從來都沒有!」
他的聲音分明在哽咽,「我算計了多少人,唯獨從來沒有算計過你。
「我把你當作至親之人,纔會暴露自己真實的一面,那是因爲我沒有把你當外人。
「我們十幾年的情感,不抵那幾千兩銀子是不是?」
-35-
「殿下現在同我談感情,難道不覺得好笑嗎?
「當時因爲春禾對我動輒羞辱訓斥的時候,將我丟在大街上讓我獨自走回葉家不顧我安危的時候,疑心我害了春禾恨不得對我刀劍相向的時候呢?
「那時候我同殿下講感情,殿下是怎麼說我的?
「若是殿下還要最後一點體面,立刻完成那三件事,我們也算兩清。」
我不錯眼地注視着他,彷彿察覺得到自己心尖的冷意。
他沒見過這樣的我,我對至親之人從來都溫和相待。
可我的多番忍讓,不該是他變本加厲的理由。
「葉遲遲,你別後悔。」
成串的淚滴從他眼角滑落,嗓音嘶啞得幾乎有幾分淒厲。
好像當年宮宴上,我打趣說要與表哥同席,他半羞半惱地在我面前哭鼻子。
那時候他不及弱冠,我尚未二八,總以爲一輩子都可以這樣在兩小無猜之中消磨。
再也回不去了……
可我不後悔,我永遠不會後悔,我沒有對不起他,是他沒有珍惜。
-36-
傍晚時,父親把我叫到房中。
他在我臉上不住打量,似是想找到我哭過的痕跡。
不過他終是長嘆一口氣道:「女兒長大了,爹爹很是欣慰。」
我爹捋了捋灰白的鬍子,語重心長起來,「你姑母近日身子不爽,爲父脫不開身,你代葉家過去好好侍奉一番。」
姑母長居江南,一向身體康健,怎麼可能突然抱恙。
「姑母有恙,表兄不是就在跟前嗎?不如女兒替父親寫信給表兄知會一聲?」
我垂眼淺笑,看着父親,他卻有些慌張得不敢看我。
他一直那樣保護我,我怎能不明白,他是想讓我避開風頭。
表兄任江南知府,有一同長大的情誼,眼下葉家要出事,他分明是想抓緊把我嫁出去,避免連累我。
可我也是葉家的女兒,我怎能只享樂,不擔責?
就算葉家真有沒落一日,我寧可玉石俱焚,也絕不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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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貪了多少?」
「豢養的死士又有多少?」
我不願再拖下去,索性挑明瞭一切。
早一日想辦法,方早一日可能解決。
父親詫異地看着我,一臉「你怎麼會知道」的表情。
「這些事,你一個女孩家還是不……
「女兒也是葉家後人,眼下多一個人出力便多一分機會。
「父親快把一切都告訴女兒吧。
「咱們大家一起想辦法,總能找到出路。」
語畢我攥住了父親的雙手,發覺他那遒勁的雙手不知何時早已皺紋密佈。
【葉姐真的好神,她其實什麼都知道是我沒想到的。】
【就是啊,世家大族的女兒們也很牛的好吧,絕不是隻會哭哭啼啼的傻白甜。】
【就是啊,這種人怎麼看也不可能是爲了夫君歡心出賣自己家族的敗類吧。】
爲了討夫君歡心……出賣家族?
我只覺胸中一陣猛烈的震盪。
如果按照故事原來的走向,若爲了討蘇旭汀的歡心,我竟然會以自己家族的前程作爲籌碼。
葉家,原來是葬在我手中的。
可那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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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遲……」
父親以掌覆面,年過半百的人,在我面前老淚縱橫。
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諸如當年爲了填補蘇旭汀軍中的虧空,他不得已做了違心之事。
而後,在蘇旭汀半是威逼半是央求之下,他只能越陷越深。
再到後來,甚至有私養暗衛,招兵買馬的行徑。
他說六殿下在皇子之中雖然不是數一數二,但卻慣會藏拙。
他一直等着鷸蚌相爭,想坐收漁翁之利。
一旦太子倒臺,他便會背水一戰。
其實前幾日我一直在想,該用什麼方式說服爹爹捨棄與六皇子的合作。
但沒想到爹爹早有此意,一直讓他舉棋不定的,只有我而已。
我不知他是怕我執意要嫁心上人被牽連,還是怕我會爲了討他歡心而出賣自家。
但無論是哪一種,讓家族有這般擔憂,我何其慚愧。
可見當年若非突然警醒,我已經沉迷成了什麼樣子。
爹爹的話,讓我心驚,他說:「朝堂上如今已勢同水火,葉家一旦脫離六皇子,便難免成爲衆矢之的。」
「葉家敗落,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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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要怎麼樣才能拯救葉家?」
我一遍又一遍發問,期待着那些聲音能給我答案。
【除非三個月之後……能……】
【只要先……然後再……】
一陣刺耳的轟鳴在我耳邊響起,彷彿某種特殊的警告,將那些聲音掩蓋過去。
也許在隱匿的字句之中,便是解決辦法。
可是不管怎麼努力,我都聽不清楚。
【我們要相信遲遲,她一定能做到。】
這是她們最後一句話。
而後不管我再怎麼發問,都不再有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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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不會的。
我掐着手心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一定有辦法!
回憶在我腦海中翻來覆去地過。
三個月。
還有三個月,一切怎麼會這麼巧,就發生在三月之後。
葉家失勢,源頭在六皇子身上。
這說明奪嫡之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就等一件大事作爲導火索,將一切燒個天翻地覆。
這件事,會是什麼?
我雖然不知全貌,但從這些人的隻言片語中已得了不少線索,我迫切地想將整件事拼湊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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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無需擔心,六皇子並非良人,且他的敵人不少。」
我試着開始自己想辦法,「他一直自詡爲執棋之人,爹爹就沒有辦法拉他入局嗎?」
我的意思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投靠六皇子的敵人,也許能獲得一線生機。
父親詫異於我的冷靜,定定地抬眸望我,「可是六皇子畢竟……與你……」
他心中大約還是惦念我們曾經有過一段感情,見我曾經那般癡迷,怕我再回心轉意。
「他既然能捨棄我一次,以後便同樣可以捨棄葉家。倘若有一日他自身難保,很有可能會捨棄葉家保護自己。
「葉家已經爲他做了那麼多,不算虧欠。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不要說,我們本就不是夫妻。」
在那個聲音響起之前,我一力追求的只是柔善,但現在,我突然覺得,就算惡毒一些,又怎麼樣?
-42-
又過三日,春禾來了葉府。
她格外清瘦,臉色慘白,但我卻明顯看得到,她額頭和兩頰上厚厚的敷粉。
就算有她掩飾的成分,我也看得出這段日子她過得並不襯意。
「六殿下不願前來,特意命我將聘書和銀錢帶來了。」
她着重咬住了「不願前來」四個字,彷彿是在強調蘇旭汀對我的厭惡。
但我根本不在意。
「蘇嬤嬤,你去叫哥哥,一併去清點銀錢,務必保證一分不少。」
春禾朝我望來,眼中隱有不屑之意,「你竟然也這般在意銀錢,我還以爲你有多與衆不同呢。」
我頷首笑道:「我自然是尋常俗物,不比你與衆不同,髒的臭的都喜歡。」
「你!」
春禾怔愣半晌,大約是想起蘇旭汀的囑咐,神色軟上兩分道:「上次的事,確實是我不對,不過殿下只是責問兩句罷了,我真的沒想到葉小姐會生這麼大的氣。」
熙攘的街上,她深深一躬,引得衆人紛紛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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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退婚的事正傳得沸沸揚揚。
不過因是葉家主動提出,六皇子近日又不斷有資金週轉騰挪,自然有傳言說,是六皇子做了虧心事,這是在以銀錢彌補。
眼下她這樣大張旗鼓,無非是想平息謠言,順便讓我落下個善妒的名號在京城留下個惡名。
可我從來就不在乎那些。
我連生存大事都未成定局,我會在意名聲Ťŭ̀ₜ?
她敢這樣設局,我就要讓她自吞惡果。
「你既然知道我氣得要命,就應該擺正自己的態度。」
她沒想到我會認下,一時間眼睛瞪得老大。
「我今日既然來了,自然是誠心認錯。何況失子的人是我,我已在雞鳴寺爲那孩子Ŧű⁽唸了三日的經。」
這是博我同情?
我全不理會,「我可是頂頂心腸歹毒之人,你既然心誠,就煩勞你從這裏開始,一步一磕,一直磕到雞鳴寺,替你死去的孩子積一點福分。」
「還有翠月,她因你而死,你也須給她認錯。」
「翠月?」
她柳眉倒豎,「她一個婢子,憑什麼要我認錯?」
我冷笑,「你不是一向鼓吹人人平等的嗎?她與你都是人,怎麼就不需要認錯?」
「你那個孩子怎麼死的你自己清楚,要麼磕,要麼我現在便將你有孕之事說個清楚,你看看你和你的六皇子會有什麼下場。」
她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眼中閃過一絲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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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產之後身子還沒養好,同爲女人,你就忍心?若是我以後不能生育,你不會後悔終生?」
我輕嗤一聲,「你還挺看得起自己的,你要知道,在我這種惡毒之人眼中,你的性命,還比不上翠月身上的一根毫毛重要。
「你設計害我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同爲女人?你都忍心,我有什麼不忍心?
「磕吧,讓世人都看看你的誠心。」
我笑得純良無害,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
看美人花容失色,自食惡果,當真是一樁趣事。
「嬤嬤,」我招手叫來蘇嬤嬤,「你好好跟着春禾姑娘。」
「若是她有退縮之舉,你就將她如何有孕又失子的事好好提醒她一番。」
說完後,我施施轉身,不屑於回頭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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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再聽到春禾的消息,是那位劉太醫說的。
他告訴我,春禾磕了三千多下,回去後下紅不止,有血崩之態。
孩子確實是再也生不了了。
她用子嗣求榮寵,落得這樣的下場,是她的報應。
不過他爲她開了最後一服方子保住了她的性命,而後便從太醫院請辭了。
當年心心念念要守護的人真面目如此可怖,也難怪他會如此。
他來向我鄭重道歉,也感念了當年救助之恩。
「葉小姐豁達明朗,纔是真的大家之風。」
他不掩飾眼中的欣賞,鞠了一躬,上馬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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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久聽不見那些聲音了,我有時竟也覺得想念。
不過一直忙着清算葉家財產,官場上種種逢迎聯絡,忙起來時光過得飛快。
-47-
三月時光,轉眼而過。
我沒想到,變故竟然來得那樣快。
-48-
南方連日大雨過後,洪水在一個夜裏沖垮了堤壩。
漫過河堤後,一夜間便淹死了不知多少岸上住戶。
比朝廷賑災隊伍更快的,是爹爹和表兄的人馬。
那時葉家已經將所有產業變爲了現銀,府內家丁僕役早已南下。
在洪水暴發的第一日,消息還未傳到朝廷時,便用私銀搭建了臨時茅屋,每日在大街小巷間無償施粥,發些日常衣物等生活必需品。
家中的銀錢一日日消耗下去,可我卻在父親臉上看到了久違的笑臉。
我知道,那是他贖罪的方式。
-49-
雨還是不停下。
京郊的河堤也漲了,先淹良田,後淹莊稼。
在這樣連綿不斷的雨勢之中,那些深埋於重重疊疊的陰雲中的驚雷,終於炸響了。
-50-
某日撐着油紙傘想去鋪子裏當東西時,聽到有人在身後叫我的名字。
那在狂風驟雨之中渾身溼透的人,掌心捧着一塊溫潤的玉朝我奔來。
「葉遲遲……」
熟悉的聲音在雨中格外淒厲,「你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
雨水從他的眉眼上滴落下來,暈染出苦澀的弧度。
昔日一身熨帖的黑袍,緊緊地貼在了他身上。
「六殿下。」
我朝他頷首,「我怎麼會忘呢?今日本應是我們定下的婚期。」
是從前的我期盼了那麼久的日子。
他頭髮淋溼,盡數粘在臉上,臉上汩汩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整個人是那樣狼狽。
「回頭吧,葉遲遲,跟我走,出去避避,京中恐怕要生變故。」
-51-
我自然記得。
在那些聲音的預示中,她們告訴過我,我會在自己最期待的這一天,在大婚當日,見證葉家的敗落。
蘇旭汀也知道此事,他定是從春禾那裏聽說的。
這本來應當是他取勝的一個籌碼,但他竟跑來告訴我。
可是,他還以爲一切會跟從前一樣嗎?
陷在從前中不肯脫身的人,只有他自己。
我接過那塊玉,放在掌心端詳。
這是我們的定情信物。
當時歸還嫁妝時,他未把此物還給我,我早已發覺,但沒有點破。
喜愛時那是一塊稀世珍寶,不愛時,與石頭又有什麼兩樣。
我隨手一拋,將玉丟到了街邊乞丐的碗中。
「殿下,您搞錯了,您現在應該擔心的人,是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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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衛已經來了,當街逮捕了他。
同時被抓去的,還有父親和哥哥。
他們那時正在粥棚裏施粥,聽說羽林衛找了半天,才找到穿得與尋常百姓沒什麼兩樣的兩人。
-53-
六皇子種種行跡,敗露於衆。
他府中財產被盡數查抄,除了私養暗衛以外,他府中還有各色聖上都沒有見過的珍稀兵器,藏在他從未對外人說起的暗室之中。
那暗室,他只對我一個人提起過。
當太子當衆點數他這些罪行的時候,他沒有辯解,只是笑了笑。
春禾亦被抓住,在她府中,發現了很多治療瘟疫和急救落水之人的藥方。
結合連日來發生的種種,有人說她是暗中施法的妖女。
這些事我從那些奇怪聲音中聽到過隻言片語。
她們說,我落難之日,正是春禾崛起時。
儘管飽受爭議,但那些受過她救治的百姓們聯名上書,保住了她的性命。
可是,現在那些人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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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沿着雞鳴寺磕頭時,我曾派人潛入過她的房間,找到了她寫過的藥方,猜出了那些聲音不能告訴我的未來。
我推測出了這場洪水的爆發。
也猜得出,大亂之中,皇上爲了充盈國庫,極有可能做出查抄葉家的事。
所以我一早便與父兄商量着,將葉家產業全部變賣,換成現銀,加固了堤壩,囤積了米麪和草藥。
在水災中喪生的人大大減少,自然也就沒有所謂瘟疫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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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在萌芽中止住動亂,我寧可不要所謂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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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之事,牽連甚廣,葉家也不能倖免。
父親一身粗布麻服,在殿前跪得也算坦然。
「去年罪臣到鄉下訪查之時,遇一跛腳道人,他告訴罪臣,異世之人降臨大燁,暗中施法,次年夏末,恐有一場大災……」
一時間,朝野譁然,有幾人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了春禾。
「此等無稽之談不該污聖上清聽,但罪臣實在是害怕,便想在暗中積攢些銀錢防患於未然。罪臣這十數年來清廉奉公,沒有多餘銀錢,便昧着良心收受了一些賄賂。
「至於是何人送的,送的多少,臣都已記錄在冊。
「所有銀錢,俱用於修建堤壩,救治百姓。罪臣家中如今已家徒四壁,身無長物。
「臣自知罪無可恕,但求陛下責罰,臣只願江山無恙社稷平安,至於臣一人性命,死不足惜。」
他邊說邊猛然向前,觸柱倒地。
「葉郎……是個忠勇之人。」
陛下如是說,而後扶額掩泣,踉蹌離去。
我聽說這些的時候,便明白,葉家,算是保住了。
-57-
雨停時,朝廷的旨意也一道道傳來。
那時蘇旭汀已死於獄中,我並不知他是恐罪自裁,還是被有心人暗中下了手。
這都不關我的事,我只關心葉家。
我知道雖然功過相抵,但父親確實做了錯事,他得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代價。
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拒絕了聖上安排的閒職,自請流放西南三年,欲將數十年來蒐集的農業心得付諸實踐。
哥哥所知不多,不過也辭了官,在城門處做了一個看守。
不過我相信他那般謹慎懇勉之人,不管做什麼,都不會是平庸之輩。
-58-
京中之人都在爲葉家嘆惋。
惋惜那世家大族,一夜間便落敗入泥。
但只有我知道,這已是極好的消息。
預言中的噩耗,終於沒有發生。
只要我們一家人都好好活着,好好在一起。
榮華富貴,不過是身外之物。
-59-
我沒想到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裏,我竟然再度聽見了那些聲音。
那時葉家仍是衆人茶餘飯後,口中的談資。
與往日不同的是,我亦成了他們口中討伐的對象。
他們說,六殿下形跡不軌,與葉家過從親密,葉氏女也不會乾淨。
況且有了退婚的經歷,又逢家族落敗,這輩子算是毀了。
「若我是她,我便不活了。」
「現在死了,也算貞潔烈女。」
聽到這句話時,我正從橋上過,把家中剩下的首飾拿去典當給母親治病。
盯着腳下洶湧的波濤,我竟有一瞬的出神。
驟然的變故已要將我壓垮,我真有一刻,動了那樣的心思。
可是就在我要往前邁步的時候,那些熟悉的聲音忽然一股腦響了起來。
【賤不賤吶!遲遲不要聽她們的話,貞潔這種鬼話在性命面前算個屁!】
【真不明白爲什麼有人會犯賤到希望一個陌生人去死?】
【要是沒有遲遲寶貝,他們早都淹死在水裏了吧,真會恩將仇報啊!】
【我今天守在這裏站崗,看誰敢嘴賤。】
【別怕遲遲,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只是碰到了無恥的人,那麼多苦難都熬過來了,別在這個時候放棄!】
-60-
眼角一陣濡溼,我察覺到有淚落下。
雖然暴雨剛過,人煙稀少,親眷都不在身旁,但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並不孤獨,身後好似有很多人。
儘管從未謀面,儘管素不相識,但我知道有人與我同行,同情我的苦難遭遇,甚至會鼓勵我向前走。
雖然我們偶有齟齬,也許有誤會,但在這種時刻,我們永遠站在一起。
-61-
河流湍急,彷彿能洗刷去舊日的種種磨難。
我沿着河道繼續往前走,那些聲音還在繼續。
【遲遲真的很棒,不管別人說過什麼,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
【她真的從來沒有用所謂貞潔去迫害女性,哪怕是對不喜歡的人。】
【愛一個人從來沒有錯,錯的是那些辜負愛,踐踏愛的人。】
【遲遲寶貝從來都不是誰的配角。】
那些聲音越來越小,變得廣遠而空曠,彷彿響在天邊,又彷彿在耳際。
直至完全消失。
永遠停留在我的腦海之中。
-62-
自此以後,他們再也沒有出現過。
日子久了,有時我也覺得是一場夢。
但我一直記得,記得他們曾救我性命,提醒我在愛人之前,要先愛自己。
有時身受苦難,時日艱難,想起那些話來,總覺得有無盡勇氣。
我和母親遷到了江南的姑母家中,我們在那裏一起等父親回來。
從前與母親時常拌嘴的姑母變得那樣和善,兩人常常在房中私下裏說些體己話。
有時似是在商量着什麼事,看我過去,卻又掩口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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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信佛,我也常跟着她去佛堂。
佛堂內,我學着姑母的樣子,誠心跪拜,心中祈禱,那些曾溫言勸我,心懷善意的女子,亦可以在她們年月裏愜意安然。
祈她們也可以走出那四方天,在更廣闊的天地裏,施展一番抱負。
願她們能不被那些世俗眼中的定義所侷限,不被流言蜚語所禁錮,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綻放成千百種樣子。
(完)
□ 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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