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扮白月光的第三年,正主回宮了。
她一身傷病,惹得皇帝又憐又愛。
而我徹底淪爲一個笑話。
封后大典那天,我易容成皇帝他親弟,大搖大擺地走出皇宮。
天子震怒,抓我的海捕文書從東陵發到西域。
我依舊叼着糖葫蘆在街上閒逛。
怕什麼?
反正他從沒見過我的真容。
-1-
絲竹聲飄過宮牆時,我正在冷宮割脈取血。
婢女小意捧着紗布心疼地看着我:「夠多了,您的身體撐不住的!」
不等我答話,賜酒的太監就到了。
「秦娘娘生辰當普天同慶。陛下特賜桃花露一盅,望貴妃靜思己過,莫要再生害人之心。」
「休要胡說!我們娘娘何時害過人?」
小意想再爭辯,我按下她的話頭:「知道了。謝陛下恩賜。」
我示意她過來幫我包紮。
太監冷哼一聲:「秦娘娘仁慈,被推下水也不同您計較。您呀,可別不識好歹。」
太監剛走,小意的眼淚便砸在我手腕上:「分明是秦月自己跳湖……陛下爲何不信您!」
燕靖川當然不會信我。
宮裏人人皆知,秦月和他青梅竹馬。
又在失蹤的三年裏,成了他唯一的白月光。
如今秦月回宮,面容盡毀、身染惡疾,哪怕路過的狗瞧一眼都會憐惜她。
更何況燕靖川。
我苦笑了一下,將滿滿一碗鮮血倒進玉瓶中封存:「明日再取一瓶就夠了。」
-2-
「妹妹這裏倒是清淨。」
鎏金裙裾掃過冷宮的門檻,秦月金紗遮面款款而來:「妹妹這張臉真是比我十九歲時還像我。」
她跛着腿在冷宮轉了轉,又輕飄飄地說:「今日陛下爲我設生辰宴,你卻被禁足在此。姐姐甚是過意不去。」
小意生氣:「那還不是因爲您!」
「妹妹誤會我了,落水一事我已向陛下解釋了。他不信你,我也沒有法子。」
她過來拉我的手:「不如隨我再見陛下,再說說……」
「不必了。」我甩開她的手。
不曾想她竟站立不穩,猛地摔在冰涼的地磚上。
燕靖川和燕無措步入宮殿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阿月!」
燕靖川幾乎一瞬間衝到秦月身旁,俯身將她橫抱起來。
燕無措快步跟上去,衝我怒道:「月姐姐哪裏得罪了貴妃娘娘,讓你屢次三番出手傷她!」
小意跪在一旁急道:「是秦娘娘自己摔倒的!請陛下、王爺明察!」
秦月伏在燕靖川懷裏:「貴妃不是有意推我,是我的廢腿不爭氣,您別責怪她。」
燕靖川冷眼看向我:「阿月好心探望你,你竟如此待她。星闌,你怎麼變得如此善妒又卑鄙?朕真的很失望。」
他懷抱秦月,頭也不回地離開冷宮。
小意淚眼汪汪望着我:「娘娘,他們憑什麼冤枉人!」
我扶着她的肩膀Ťù₍:「再等十日,煥顏花就要開了。」
就在燕靖川與秦月的大婚之日。
-3-
煥顏花每年開兩次,花期僅一日。
花開入藥,可用於改換容顏,稱煥顏術。
此花須以一人鮮血澆灌,製成煥顏丹也只能爲那人所用。
我出身巫術世家。
最早,我爹逼着我跟他學煉丹。
可煉丹太辛苦。
不如沒事用血澆澆花。
於是,我今天換臉成員外去酒樓混喫混喝,明天就變成乞丐躲我爹的打。
日子過得也算逍遙自在。
直到那天,叛軍的鐵騎踏碎了皇都最後一片雪花。
英王燕弈山在鑾駕上輕輕揮手,要屠盡城中不肯歸降的術士。
我那時正易容成鬍子拉碴的乞丐。
才跑到家門口,就被我爹一巴掌拍出來。
「滾出去要飯!」
這是他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下一刻,叛軍的尖刀穿出他的胸膛。
血濺了我一臉,溫熱的。
我幾乎要忘了尖叫,直到刀光晃在我眼前。
「臭要飯的。」殺死我爹的士兵順勢就向我砍來。
我尖叫着向外飛奔,雙腿一絆,摔了個狗啃屎。
士兵們在我身後哈哈大笑。
一個人瞧見了我不小心露出來的玉墜子,上來就要扒。
玉墜子是我娘臨走時給我的。
那士兵見我不肯鬆開,舉刀就要剁手。
千鈞一髮。
鋒利的劍割破了他的咽喉。
「能走嗎?」持劍的年輕人向我伸出手。
雪花落在他眉間,像神明垂憐人間的淚滴。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燕靖川。
-4-
那時,燕靖川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
他聽聞燕弈山造反,連夜從封地趕來勤王。
我得知他的身份,跪下磕頭:「求殿下誅殺反賊,爲我爹報仇!」
他來扶我:「你先起來。」
雪白的衣袖被我一身污漬蹭得髒兮兮。
後來我才知道,他摸進城來打探,除了幾個親信,沒帶一兵一卒。
顯然,他上趕着來送死。
還好,我在,並且充滿了智慧!
「王爺,我可以扮成英王寵愛的舞姬行刺!」
他喫驚地打量我:「你會跳舞?」
「不。」我微笑,「我會易容。」
於是,登基大典那天,我耗費六顆煥顏丹終於成功混到燕弈山身邊。
雖然換臉舞姬的時候出了點意外,我迫不得已換臉成他身邊的太監。
他躺在龍牀上,抬腳示意我脫鞋,醉眼朦朧地瞧着我說:「小福子,最近怎麼瘦了?」
我說:「哭的。」
他將美人的香帕丟在我臉上:「哭誰啊?」
我打了個噴嚏:「你唄。」
然後將匕首的鋒刃沒入他心臟。
「有刺客!陛下遇刺了!」我在他震驚的目光中邊哭邊叫地跑出大殿。
燕靖川找到我時,我一身禁軍裝扮,在護城河邊興奮地哈哈大笑。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上前摟住我:「都過去了。」
我一下子咬住他的肩膀。
他喫痛,卻將我抱得更緊:「哭吧,別忍着。」
我終於放聲大哭。
他拍拍我的肩,說等他當了皇帝,那些名門貴女任我挑選。
他要封我做國師、做護國大將軍。
我突然哭不出來了。
他以爲我不滿意:「要不我們結爲異姓兄弟?」
我:「???」
-5-
英王一死,燕靖川很快登上帝位。
他賞了我一堆奇珍異寶,還說要封我做女官。
我往他面前一跪:「陛下,小女子還未婚配。」
他笑了笑,說王城之中有的是風流倜儻的公子,王公貴族中也不乏英武俊俏的少年。
等他與秦月大婚之後,立刻爲我賜婚。
我明白他的意思,當晚就帶着御賜的珍寶不辭而別。
我拿着錢給爹孃修了新墳。
墳還沒修好,皇帝病危,發皇榜納奇能異士進宮看診。
我用煥顏丹變成我爹的樣子揭了皇榜。
醫術我不太會,可我有一顆七星保命丸。
可我爹一生醉心於煉丹,做個皇室巫醫是他畢生夙願。
我帶着他的神藥入宮,也算了了他一樁心願。
再見到燕靖川時,他還剩一口氣。
我將藥丸熬成汁餵給他。
他咽不下。
實在沒辦法,我只好將藥汁含在了口中,強餵給他。
湯藥很腥,他的嘴脣很軟。
我在他脣邊癡迷地停頓了一會兒。
一旁伺候的太監差點驚掉下巴,結結巴巴地試探道:「老、老爺子您親、親夠了嗎?」
哦對,我忘了,我現在是老爹。
-6-
轉眼兩天過去,燕靖川還不醒。
身邊的太監說,他是念着秦月。
秦月失蹤在與他大婚的前一日。
大家都在傳秦月不想做皇后,索性逃婚。
燕靖川當然不信。
可他把王城翻過來也沒找出秦月。
如今他心病未除,不想醒來。
還好,我在。
並且充滿智慧!
秦月我見過一次,煥顏丹也還剩一顆。
我用煥顏祕術易容成秦月的模樣,模仿着她的聲音說:「再不醒,我就嫁給你弟燕無措。」
他的眼皮果然動了動,而後輕輕握住我的手:「你敢……」
爲什麼不敢?
我又不是秦月。
可現下他是病人,我不與他計較。
於是我裝成秦月,好言好語地哄到他能喫能喝,能下地,能上朝。
他痊癒了,我裝也不下去了。
這一天天的裝淑女太費嗓子。
我直截了當告訴他我不是秦月,我叫孟星闌,是這世上煥顏祕術唯一的傳人。
他說他早知道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也可以是秦月。」
那是一個初春的夜晚。
微風一吹,杏花就飄進亭子,落在桌案上。
他醉了酒,迷離的眼神在我臉上逡巡,半晌又重複:「你也可以是秦月。」
煩人。
說了我不是。
我正要佯怒,他忽地湊近,然後吻住我。
我看見一片杏花落在他頭頂。
那晚過後,我成了後宮唯一的嬪妃。
後來一路晉升,三年不到便成了貴妃。
燕靖川說來年春天就準備我的封后大典。
可春天還沒到,秦月就回來了。
-7-
秦月容顏盡毀,一身傷病,對過去的三年隻字不提。
燕靖川問,她只反問他:「不知陛下待我是否初心如故?」
燕靖川瞟了我一眼,握住她的手說:「那是自然。」
秦月冷眼打量我:「哪個秦樓楚館找的小娘子?竟與我如此相像。」
她說沒想到這三年,陛下肯與一個贗品日夜快活。
燕靖川有些掛不住臉。
當晚,他帶着我最愛的桃花酥來宮裏看我。
他親手餵我喫酥,邊喂邊說:「阿月畢竟剛回來,你別同她計較。」
我說:「國公夫人那件翠羽流光裙還挺別緻。」
他笑了笑:「明日就讓尚衣局做身一樣的送來。」
我纔要回話,秦月的宮女已跪在階前:「陛下,我們娘娘心疾又犯了。」
燕靖川起身就走。
走罷走罷,我吸吸鼻子,剛好這桃花酥全歸了我。
-8-
秦月自從進了宮,便極少出來走動。
僅有的一兩次,都是來見我。
她遮着面紗,一瘸一拐地被攙進我殿中。
「這裏佈置裝潢,倒有幾分像我當年的閨房。」
她的目光落在桌案前那琉璃彩瓶上:「他竟然連這個都賞給你。孟星闌,你倒有些手段。」
這琉璃瓶日光之下流光溢彩,煞是奪目。
當初在燕靖川寢殿見到,我眼饞這個寶貝。
可燕靖川不肯給我。
他說:「這可是你小時候第一次送我的禮物,阿月忘了麼?」
初次歡好後,燕靖川便親手把這琉璃瓶送進我宮裏。
我說我不要。
他卻摸着我的臉親了一口:「你是嫌棄它,還是嫌棄我?」
我的心砰砰直跳,繼而心甘情願在深宮裏做了三年替身。
回憶間,聽得秦月問:「不知妹妹可否割愛?」
我淡淡道:「這是陛下御賜之物,姐姐若喜歡,儘管向陛下討要。」
秦月冷笑一聲,手一滑。
琉璃彩瓶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小意驚呼。
秦月卻彎腰去撿碎片:「一時沒拿住,妹妹不會怪罪我吧。」
燕靖川正巧進來,一眼瞧見秦月爬滿傷疤的手又被琉璃碎片劃出幾道口子。
「這是怎麼了?」他疾步上前,捧起秦月的雙手。
「我瞧着這彩瓶像是幼時我送你的那隻,本想拿起來看看。」秦月一雙美目泛起淚光,「可這傷手不爭氣,請貴妃責罰。」
此話一出,燕靖川憐惜的神情裏又夾雜了些許愧疚。
他回過țŭ̀³頭來向我說:「阿月並非有意。你若喜歡這琉璃瓶子,明日朕差人送最好的來。」
我背過身去:「新的再好,也不是這個。」
燕靖川伸手攙起秦月,聲音已冷了幾分:「你難不成真要責罰阿月?更何況這本來就是她的東西,她自然可以隨意處置。」
「這瓶子陛下賜給我,便是我的。」
「你何時也學會咄咄逼人?這些年你想要的什麼沒有?何必計較一件她的舊物。」
他抱起秦月便走。
小意連忙上來:「娘娘,您的手……」
我這才發現手背被方纔飛濺的琉璃碎片劃傷,正汩汩冒血。
「拿玉瓶來。」澆花的日子又要到了,我看着手腕上斑駁的傷痕,「這血可別浪費了。」
小意不解:「可是秦月已經回來了,娘娘大可不必以血養花,再換臉成她的模樣。」
我搖搖頭,說這自有用處。
其實,秦月這張臉,我已早厭倦了。
-9-
隔日,秦月便端了桂花杏酪羹來我宮中賠罪。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陛下當年最喜這道甜羹,妹妹也嚐嚐?」
小意不耐煩道:「我們娘娘喫杏仁會發疹。」
「那真是可惜了。」秦月笑得耐人尋味。
她走後,小意湊上來打量這杏酪羹:「娘娘您說這羹這麼香,她是不是下毒了?」
我敲她的腦袋:「她可沒你這麼傻。」
「那就咱給倒恭桶裏?」小意眼巴巴望着我。
「不然?你喫?」
「謝娘娘賞!」小意雙眼放光。
她還沒扒拉兩口,燕靖川就來了。
他沒讓人通報,所以一走進來,便瞧見小意囫圇吞下杏酪羹。
「這是阿月親手做的甜羹,」他已拉下臉來,「賜給一個奴婢,是覺得這羹湯不配你品嚐?」
「她誠心同你道歉,你又何必糟踐她的心意!」
我鼻尖一酸。
他已忘了我喫杏仁會發疹子。
小意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ţűⁿ「是奴婢貪喫,陛下別錯怪了娘娘!」
燕靖川甩袖離開。
後面的太監捧着桃花酥,戰戰兢兢地跟上他:「陛下,這桃花酥……」
「餵狗。」
太監回身瞥了我一眼:「是。」
-10-
小意很是自責,我便帶她去御花園散心。
可不知哪裏竄出條大黑狗,一下將她撲倒。
我連忙抄起石子砸那瘋狗。
瘋狗也不理我,前爪巴在小意肩頭,只朝着她的臉下嘴。
我情急之下上前用力一踹,將那狗踹入翠湖中。
我扶她起來:「沒事了、沒事了。」
小意直直望着我身後。
我轉過身,見秦月拄着柺杖奔來。
「妹妹可曾見過我的小狗?」
我恍然明瞭:那碗杏酪羹香甜異常,怕是秦月早計劃好,讓這瘋狗尋味而來撲人撕咬。
我冷聲道:「那畜生傷人,被我踢下去了。」
話沒說完,秦月已跳入湖中。
待燕靖川趕來時,端王燕無措已將秦月救了上來。
她望着燕靖川,氣若游絲:「陛下,救小黑……」
一旁,太監們已將黑狗的屍體撈了出來。
燕靖川怒氣騰騰:「孟星闌,你竟然連只畜生都容不下!是不是阿月擁有的一切你都要毀掉?」
「畜生就罷了,」燕無措過分白皙的臉上還淌着水痕,「貴妃爲何要推月姐姐下水?」
小意睜大了眼睛:「不是的王爺,是秦娘娘自己跳下水的!」
秦月啞聲道:「不怪貴妃,是我……」
「別說了阿月,是她善妒成性,不怪你。」
燕靖川沒再看我一眼,下旨將我送進冷宮。
-11-
燕靖川再來冷宮,是秦月生辰後的第七日。
他直接了當:「給朕煥顏丹。」
我說用光了,得等花開。
「阿月等不及了。」燕靖川的目光落在花骨朵上:「多澆些水,讓它提前開花。」
「陛下莫不是忘了,」我頓了頓,說,「這花需用臣妾的鮮血澆灌。」
燕靖川背過臉去,半晌才說:「那便多澆些血。你若能讓阿月恢復容顏,朕便接你出永巷。星闌,你仍做你的貴妃。」
瞬間,我幾乎失去了所有力氣:「臣妾……遵旨。」
大婚前一晚,我給秦月換臉。
秦月臉上全是細密的刀疤,蜿蜒的傷痕從眼窩一直到嘴角。
我將煥顏丹碾成粉末,均勻地塗抹在她臉上。
秦月疼得抓緊我的手腕:「若是無效,你拿命來抵。」
銅鏡裏的容顏一點點恢復。
她難以置信地撫摸自己的臉,忽而大笑起來:「我已恢復了容貌,那你呢?你頂着這張和我一摸一樣的臉,活成了一個笑話!」
「你知道我爲什麼恨你嗎?」她秀麗的臉龐因大笑而扭曲,「因爲我最痛苦的三年,是你和燕靖川最快活的三年!」
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臂膀:「我爲他輕賤性命、受盡折磨,可憑什麼他能和你活得這般輕鬆自在!憑什麼!」
我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平靜地道:「很快你就是他唯一的妻子。我祝你們鸞鳳和鳴、永不離棄。」
-12-
封后大典過後,皇帝夜宴羣臣。
觥籌交錯間,衆臣皆稱皇后母儀天下、姿容絕世。
但很快,聲聲讚歎變成了驚愕。
秦月的臉頰浮現出縱橫交錯的傷痕,狀若鬼魅。
她的指尖觸碰傷疤,難以自抑地尖叫起來。
我沒告訴她,煥顏丹只能爲血飼之人所用,外人強用易容,功效只能維持一日。
她心神俱震,幾乎是被宮婢們架出大殿的。
天子龍顏大怒:「把罪女孟氏押上來!」
可他沒有等來我,卻等來了永巷失火的消息。
太監跪在他面前:「陛下,娘娘不見了!」
「孟、星、闌!」燕靖川幾乎要將手中的玉杯捏碎:「掘地三尺也要給朕找到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13-
燕靖川當然沒找到我。
他砸碎玉杯的時候誓要抓住我時,我已經扮成燕無措大搖大擺的出了皇城。
但他找到了我的絹帕。
小意看着一片狼藉的冷宮哭泣:「娘娘的煥顏花全燒光了,只有這絹帕浸在水中……」
燕靖川一把奪過絹帕。
上面歪歪扭扭地繡着幾個小字:與君長訣,星河永燦。
這是我繡了十日才繡好的、同他告別的話。
畢竟拿了他那麼多奇珍異寶,不說一聲就走,顯得我小肚雞腸。
他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而後將錦帕甩在地上:「孟星闌這是什麼意思?她爲什麼要走?她是恨朕?」
小意說:「娘娘只是累了。」
秦月在一旁冷笑:「陛下日理萬機都不稱辛苦,她一個後宮嬪妃有何資格說累。還不是她火燒永巷又毀本宮容貌,從而畏罪潛逃。」
她的繡鞋踩在絹帕上:「此等罪女,陛下又何必在意她心中所想?」
「拿開。」燕靖川彎腰欲將錦帕拾起,「把腳拿開。」
秦月訝然。片刻,冷聲道:「陛下如今這般又是做給誰看?」
旁邊的太監厲聲道:「放肆!」
燕靖川攥緊絹帕:「這裏風大,皇后體弱不支,還是回宮休息幾日罷。」
-14-
是夜,燕靖川又召小意來問話。
小意說:「娘娘這些日子沒什麼異常。就是她怕疼,進了永巷後又沒有止疼的丹藥,最後一次割脈取血澆花時,疼哭了一宿。」
燕靖川摩挲着錦帕,半晌才說:「爲何不向朕稟報?」
「殿外的侍衛張口閉口都是秦娘娘不允……」小意悄悄抬頭打量皇帝,「我們娘娘以爲秦娘娘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
燕靖川一拍龍案:「胡說!」
「奴婢愚笨,不敢揣測上意。」
「所以她是真的恨朕?」燕靖川苦笑,「也是。她救了朕的命,爲朕做了這麼多,朕卻將她關入永巷,她確實應該恨朕。」
「其實娘娘心裏始終念着陛下的好。她從未向奴婢抱怨過,哪怕皇后娘娘屢次三番陷害她……」
燕靖川眯起眼睛:「污衊皇后可是重罪。」
小意俯身磕頭:「陛下是真看不清?還是因爲對皇后心有愧疚而有意偏幫!」
-15-
不出三個月,抓我的海捕文書就從東陵發到了西域。
沒事,不怕。
那上面根本沒有我的畫像。
我之所以敢明目張膽四處顯擺,是因爲燕靖川根本沒見過我的真容。
他第一次見我,我是一個鬍子拉碴的小乞丐。
第二次見我,我是燕弈山的宮女。
第三次見我,我是我爹。
最後一次見我,我是秦月。
所以我篤定,他根本沒見過我貌美如花的真容。
我拿着珠寶換來的錢一路從皇都喫喝玩樂走到西域,而後兜兜轉轉又回到中原。
最終在青州城外安定下來時,日子已過去了三年。
一路上我聽了許多皇帝的八卦。
比如他喜愛琉璃彩瓶、愛賞楓、愛養狗。
比如他寵愛皇后,死活不肯選秀納妃。
又比如皇后三年無所出,可能是身子不行。
這時候路過大娘就會壓低聲音說:「我看呀皇上也得補補,要不之前那位貴妃咋也沒生娃咧。」
然後就傳來一陣低低的嗤笑聲。
我也想笑,卻又聽人說:「聽說之前那位貴妃不是歿了,而是逃跑了。皇帝在宮裏嚎了七天七夜,嗓子眼都哭出血了。」
「瞎說,皇帝要真寵愛貴妃,她逃個啥?」
大娘湊進來說:「所以皇帝真不行唄,人貴妃年紀輕輕受不了守活寡呀!」
……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您說的對!」
-16-
青州城外有座雲門山。
我在雲門山上的白雲觀當道姑。
山下有間茶肆。
茶博士說皇后娘娘久病不愈,皇帝正爲她四處求藥。
我上午聽聞這事,下午皇帝的儀仗就擺在山腳下。
此時正是初春。
日頭西沉,來朝拜的人早已歸家,山裏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買完燒雞剛要回山。
燕靖川一身龍紋大氅從車輦上款款而下。
與我撞個正着。
三年沒見,燕靖川鬢邊竟生出了白髮,活脫脫像老了十歲。
我盯着他,手裏的燒雞跌在了地上。
太監在一旁道:「見了天子還不跪下!」
我慌忙下跪:「貧道見過陛下。」
燕靖川本抬眼望山,忽然目光一滯,而後釘在我身上。
「抬起頭來。」
我忘了。
燕靖川雖不認得我的臉,但聽得出我的聲音。
我只能壓着嗓子回應:「是,陛下。」
「小道姑?」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許久,又看了看地上流油的燒雞,「喫燒雞?」
我尷尬道:「鄉民們盛情難卻、盛情難卻……」
「也是,道士不禁葷腥。」他的眼神終於從我臉上移開,望向日暮的山嶺,「玄一真人可在觀裏?」
「真人半年前雲遊去了。」我瞄了他一眼,「陛下是來求藥?」
燕靖川沒有說話。
李太監道:「大膽!這也是你能探聽的?」
所以,他真是來求藥的?
他……不會真的不行吧?
-17-
玄一真人是現世第一丹修,號稱能活死人,肉白骨。
我來觀裏時見過一次。
他說我本是紅塵中人,爲何來當道姑。
我說道姑比尼姑好,道姑能喫燒雞。
他哈哈一笑,自此雲遊去了。
後來我的師父靈華道人也問。
我說這裏清靜。
不在紅塵之中,自然也不會聽到他的消息。
師父說:「好,你的道號就叫清靜吧。」
從此我就成了清靜道人。
我清靜了半年,再清靜不了了。
因爲燕靖川把道觀當成了行宮。
他日日爲皇后祈福。
我們只能在祖師殿陪跪。
我戳戳師父的腰,小聲說:「這要跪多久?」
師父說:「壞了!這陣子喫不上燒雞了。」
晚上我給師父捶腿,師父給我捏肩。
連跪了三天,我倆實在扛不住了。
我說:「真人還沒消息嗎?」
師父說:「放心,真人可能明天就回來了。」
我大喜。
聽她又說:「可能永遠回不來。」
「那咋辦?」
「無妨。」師父衝我眨眨眼,「真人可以雲遊一輩子,皇帝不可能一輩子不上朝。貧道掐指一算,不出三日,朝中上下可得翻天。」
我信了。
然後又陪跪了七天。
第七天夜裏,我和師父互相攙扶,花了一個時辰才爬回屋裏。
我說:「師父,要不咱逃吧。」
師父說:「清靜啊,這也是一種修行。」
我翻了個白眼:「師父,其實我也可以是玄一真人。」
-18-
翌日,「玄一真人」笑容滿面站在皇帝面前。
燕靖川愣了愣,說:「聽聞真人身長九尺……」
我一甩拂塵:「人老了,背也駝了……」
當年我制的煥顏丹還剩一顆。
我思來想去,挖了一小塊,變成了玄一老道。
反正也不需要維持多久,這兩天就給皇帝送走!
我故弄玄虛一番,取出幾枚藥丸:「陛下所求之事已上達天聽,服下此丹必然藥到病除。」
燕靖川卻不接:「真人可知,朕所求何事?」
我捋着白鬍子一笑:「陛下所求如星懸於天。須知星移斗轉時,方有霜雪化春風。」
燕靖川若有所思:「真人何意?」
我故作神祕:「天機不可泄露。陛下只管取藥回皇都便是。」
是夜,傳來燕靖川明日起駕回宮的消息。
我長舒了一口氣。
可師父愁眉不展:「清靜啊,你給皇帝的是啥藥?這不會喫死人吧?」
我啃了口燒雞,說:「放心,我都打聽過了,保證皇帝一顆下去金槍不倒!十顆下去一年抱倆!」
「……清靜啊,要不咱還是逃吧?」
「師父,這也是一種修行。」
-19-
我剛躺下身沒多久,皇帝急召我入行館。
行館設在觀中最爲清靜的雲水堂。
我睡眼惺忪地穿過鬆林,很快被夜風吹了個半醒。
燕靖川屏退左右,只留幾個內侍在屋外伺候。
他說:「真人可飲桃花露?」
我徹底清醒過來,卻見他醉眼朦朧。
「貧道不能飲酒。」
燕靖川笑笑,又自飲了一杯:「真人當真知曉朕所求何事?」
我顫聲道:「聽聞皇后沉痾難愈……」
「這只是其一。」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朕來尋一個人。」
我心中一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尋人不必祈求上蒼。」
「可朕就是找不到她!」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ṭŭ₄「真人通達天命,可否幫朕?」
「陛下所尋何人?」
「她是朕的貴妃。她救過朕的命,爲了朕易容換臉,還同過朕喝過酒、狩過獵……
「她陪朕度過了失去皇后的漫長歲月。
「朕曾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的眼角有淚光閃動,「可朕傷害了她,她躲了起來,朕再也尋不到她了。」
「既是如此,一別兩寬也好,」我的聲音有些發苦,「陛下又何必尋她?」
「真人有過真心愛慕的人嗎?」燕靖川抬眼看着我,「你甘心所愛之人流落在外,與你死生不復相見?」
我垂眸低聲道:「貧道少年時曾遇見一匹駿馬,金鞍玉轡、雪爪銀鬃,甚是討人喜愛。
「貧道憐它無主,常與之相伴,翻山越嶺,走過許多Ṱũ̂¹名山大川。
「甚至途經沙漠,九死一生,貧道以血相飼,保它平安。
「可後來在塞外,它遇上了前主。
「他撒歡般奔向她,頭也不回。
「那一刻貧道便明白,我算得九重天日升月落,卻算不出人間一念癡妄。」
我說陛下,世間因緣,不必強求。
燕靖川盯着我的眼睛:「若朕偏要強求呢?」
「那隻怕傷人傷己,得不償失。」
燕靖川一聲嘆息:「朕只想當面求她原諒。爲何她連一個機會都不肯給朕?究竟要朕怎麼做,她才能回到朕身邊?」
我笑了笑:「陛下,您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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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清醒得很。」
燭光幽暗。
燕靖川眉間堆雲,眸中星火明滅。
忽然,一支羽箭破窗而入,刺入樑柱!
我大駭,高聲呼喊道:「有刺客!」
屋外,內侍的鮮血已濺在窗欞上。
我忙道:「陛下,走後窗!」
還未動身,木門已被一腳踹開。
來人提着長劍,披一身玄色雲紋大氅,目若寒星注視着燕靖川。
「端、端王爺?」
我沒想到,來得居然是端王燕無措。
燕無措脣角勾笑:「玄一真人認得我?」
燕靖川卻露出一絲苦笑:「沒想到,要朕命的人真的是你。」
不是,你倆什麼情況?
我看看燕靖川,又瞧瞧燕無措,聲音都有些發Ṫṻ¹抖:「王爺這是要弒君?」
燕無措冷笑:「真人莫怕,本王結果了燕靖川,就來送你上路。」
???
這、這與貧道何干?!
「王爺,有話好好說……」我暗地裏環視四周,端王的死士已張弓搭箭瞄準這裏。
突然,一支冷箭直奔燕靖川而去!
「小心!」話音未落,我已飛身擋在他前面。
羽箭寒光閃爍,勁風撲面。
我下意識閉上雙眼,遺言都要準備好了。
肩膀被人忽地一挪。
箭矢擦過我的臉頰和燕靖川的臂膀,留下兩道深深的血痕。
「陛下!」
我還來不及關心他的傷勢,就聽燕無措怒道:「誰允許你們放箭!」
屋外的一名死士立刻跪下,而後抽出一支羽箭插入自己的胸膛。
血腥味又加重了幾分。
我看得目瞪口呆,一轉頭,卻見燕靖川注視着我,目光裏盡是疑慮。
我一摸臉蛋,一手的血,只得忍着疼呵呵笑道:「無妨、無妨。」
不對,他還在看我。
我雙手仔細摸了摸臉——這是屬於孟星闌的臉!
之前煥顏丹只剩一顆,我捨不得,只挖了一小塊服用。
心想着左右就騙皇帝幾天,沒必要浪費。
可方纔臉容被箭矢劃傷,血流加速,竟使能維持幾日的煥顏之術提前失效。
我趕忙捂住了臉:「陛下,你聽我解釋……」
「小道姑?」
哦對,我忘了燕靖川從沒見過「孟星闌」。
他眼裏只是觀裏的清靜道人而已。
我鬆開手尷尬地笑笑:「貧道法號清靜。」
燕靖川卻抓住我的手腕,撥開衣袖,露出了蜿蜒的傷痕。
這是那些年,我以血飼花留下的痕跡。
五指驟然收縮。
燕靖川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孟、星、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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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在在原地,回應也不是,否認也不是。
「好!好!」聽得燕無措仰天大笑:「燕靖川,你千里來此,果然是來會這個賤人!」
我聽得氣血上湧:「端王爺,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罵人?」
我又想起當年在御花園,正是此人冤枉我推秦月下水,直接導致我進了冷宮。
話音未散,我忽地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燕靖川緊緊抱住我,溫涼的淚水落在我臉頰。
「孟星闌。」他一遍遍重複,「孟星闌。」
往事悉數浮現。
我眼眸酸澀,輕輕吸了吸鼻子:「好久不見,燕靖川。」
劍光晃眼。
燕無措已舉起長劍:「你在這裏演情深款款,可曾想過阿月在深宮之中病骨支離!帝王絕情,不過如此!」
「所以,你是爲了阿月弒君?」燕靖川轉頭看向燕無措,「你也喜歡她?」
燕無措冷哼一聲:「笑話!她眼盲心瞎、蠢鈍如豬,不值得本王鍾情?」
他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你還不知道阿月爲何失蹤三年吧。其實那三年她哪也沒去,都被關在端王府的地牢。」
此話一出,我明顯感覺到燕靖川渾身一顫。
「你說什麼?!」
「我說她是自願跟我走的。」燕無措臉上笑意更盛,「她寧願做我的階下囚,也不願當你的皇后!」
「胡說!」我出聲反駁,「哪有人不當皇后,而做你的奴隸?定是你威逼脅迫,強人所難!」
「我都說了,因爲她蠢。她願意用她的命換燕靖川的命。她以爲只要跟我走,燕靖川就不會死。」他的語氣很是惋惜,「可惜就差一點,當年燕靖川就該死在牽機引下。」
牽機引號稱無解之毒。
六年前我ŧṻ₊初次入宮,就是爲燕靖川解毒。
原來這也是燕無措動得手腳。
燕靖川雙目微紅,怔怔望着燕無措:「你爲何要如此對她?我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你年幼失恃,阿月心疼你,待你如同親生弟弟!」
「誰要當她的弟弟!誰要你們施捨的憐憫?!」燕無措目眥欲裂,「你知道嗎?她地牢裏日日夜夜受凌辱折磨,甚至自毀容顏,數次自盡,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如果她不選你、不愛你,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她會是我的妻子,是全天下最美麗、最幸福的女子。
「是你的存在毀了這一切!
「她應該恨你!恨你讓她嚐盡人間疾苦!
「可在無數個噩夢裏,她除了叫孃親,只有喚你的名字……
「她不知道,你早背叛了她!這一切都不值得!」
他癲狂般大笑:「這人世間,確實不值得!」
燕靖川連指尖都在顫抖:「阿月曾求我讓你在王都開府。她說北地苦寒,你身弱,受不住。燕無措,你折磨她時,是否顧念過一絲往日的情誼ṭūₚ?」
燕無措大笑:「正是念着昔日情分,我才告訴她你要娶孟星闌爲後。我大發慈悲放她回宮,就是要讓她親眼看看你是如何移情別戀、始亂終棄!錯的人始終是她,不是我!」
「可折磨她的是你,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也是你。」我聽得驚心動魄,「端王爺,你有沒有想過,爲何秦月回宮後隻字不提她三年的遭遇?」
「因爲我和她說牽機引還有的是,可再沒有七星保命丸了。」
「如果下毒這般容易,那爲何這些年你只得手過一次。」我嘆了口氣,「我出身市井都能想到,秦月一個高門嫡女如何想不明白。端王爺,即便到了今日,秦月對你仍有迴護之心。」
「那又如何?」燕無措瞥開目光,「我會提着你們的頭顱去見她,讓她看清楚這些年究竟孰對孰錯、孰是孰非!」
燕靖川搖搖頭,輕聲說:「可惜,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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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手捂住我的雙眼,燕靖川在我耳畔說:「別看。」
劍氣破空。
我聽見門外死士的慘叫。
血腥味直衝鼻腔。
我掰開他的手,見屋外死士的屍體倒了一地。
鋒利的劍身架上燕無措脖頸,禁軍首領朗聲道:「臣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山路崎嶇,觀中丹房也不多,所以皇帝的禁軍都駐紮在山腳。
燕靖川上山時只帶了內侍。
我側目看向他。
他面沉似水,目光灼灼盯着燕無措。
燕無措縱聲大笑:「原來你早布好局,就等我自投羅網。」
「朕也不希望是你。」燕靖川聲若寒冰,「你數次勸朕上仙山爲阿月祈福求藥,朕還幻想着你僅是念着她的病體。沒想到,你心狠手辣至此。燕無措,傷害阿月的人從來就只有你,而最終顧念你的,也只有她了。」
燕無措不屑:「我是傷了她的身子,可是你讓她的心千瘡百孔。如今成王敗寇,多說無益。」
他倏爾轉頭,咽喉直衝着劍鋒而去!
「端王爺!」我尖叫一聲。
鮮血噴湧而出。
燕無措捂着脖頸跪倒在地。
夜風吹進幾瓣杏花,飄飄忽忽,落在他黑色大氅上。
像未化的霜雪。
月亮就要落下去,新的一天很快會到來。
可他看不到了。
「燕靖川……」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來世,我要先遇到阿月……你休想再傷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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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皇帝帶着端王的棺槨起駕回宮。
師父冒死攔住他的車駕:「陛下,您既傾慕於清靜,她是走是留,不該僅憑聖意決斷。」
燕靖川挑起車簾:「那你又怎知她不願同我回宮?」
我怕師父受到責難,只能出聲道:「師父您回吧,我自有思量。」
燕靖川看着我滿意一笑,而後輕輕握住我的手:「星闌,此去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還以微笑,不置可否。
御駕本行得慢,燕靖川也並不着急。
他說江南的春天很美。
他也說那春光不如我明媚。
我只是淡淡地笑。
還沒走出青州,宮中就傳出急報:「皇后娘娘不肯服藥,命在旦夕。」
燕靖川立刻沒了賞景的心情,連夜決定輕騎先行,趕回皇都。
「星闌,我先行一步。我們皇都相見。」
明月皎皎。
他在馬背上回望,又重複道:「星闌,我在皇都等你。」
我努力笑了笑:「夜風寒涼,陛下,多加一件衣裳吧。」
燕靖川的身影在夜色中漸行漸遠。
我忽然想,秦月何其不幸,可又何其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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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道觀時,師父嚇了一跳。
她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回來了?皇帝沒難爲你?」
我垂頭喪氣:「還不是用了最後半顆煥顏丹。」
師父說:「你不是決定和皇帝走嗎?」
「那還不是怕連累觀裏,連累了您。」
我還算了解燕靖川,他有時候執着的接近固執。
如果我不乖乖順從,我真怕他一怒之下燒了道觀。
師父揶揄道:「依爲師看,是當貴妃不如做道姑自在吧。」
我笑道:「還真是。」
「聽說那皇后娘娘病入膏肓,已無力迴天了。清靜啊,你要是跟了皇帝,說不準很快就能母儀天下了。」
我搖搖頭:「可我要的不是這個。師父,這世間的癡男怨女,你不明白。」
師父一拍我的腦袋:「我不懂,你懂?那你要什麼?」
「我之所求,燕靖川永遠給不了。」
師父輕嘆一聲:「清靜啊,衆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爲有妄心。」
我笑笑:「是我心生妄念,太過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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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別師父,我趁着月色一路下山。
山下不遠是青州城,城外五十里是南陽鎮。
出了鎮子往東十數里是魯家村。
過了魯家村再走兩三個時辰,就能看到大海。
我想去瞧瞧海客口中的仙山蓬萊。
師父曾勸我:「修行亦是修心。心困於此,身往海角天涯都不得自在。」
我點頭,轉念又說:「可至少身子自在。」
我在外漂泊了數年,看慣了海上濤生雲滅,也看遍山裏的桃花開了又落。
等再回到雲門山,師父已成了白雲觀的掌教。
我獻上兩隻燒雞, 她卻擺了擺手:「沒剩幾顆好牙了,啃不動啦。」
她和我說今年山裏格外冷, 說祖師爺的神像又落了皮, 說賣燒雞的店家又要添了一個兒孫了……
她說你出海這些年, 中原可是天翻地覆。
末了, 她問我:「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我微笑:「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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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聽到故人的消息, 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後。
我下山給師父買茶, 偶遇幾個腳伕圍着茶攤歇腳。
他們掏出銅錢, 再賭太子的人選。
一人說:「那必然是二皇子, 二皇子可是皇后嫡出。」
另一人說:「我看定是大皇子,大皇子是皇長子,他娘張貴妃她爹可是兵馬大元帥。」
「俺瞧着未畢,」又一人押上了銅板, 「如今最得寵的是誰啊?那還不是陳妃娘娘!陳妃娘娘給皇帝生了六個兒子,俺賭太子就在這之中。」
「這不公平,你那六個皇子呢!」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起來。
我捏緊了手中的碎銀, 剛想轉身離開。
忽聽茶博士道:「瞧瞧咱這位陛下,登基不過八年便有十七位皇子, 選個太子都頭疼。不像先帝, 在位也有七八年, 可一子半女都沒留下……」
我倏然頓住腳步:「先帝?如今是何年?」
「夫人從外鄉來?如今正是永安八年。」茶博士疑惑地打量我, 「可我瞧着夫人很是面善。」
「永安八年……」我怔怔望着茶博士, 半晌才說:「燕靖川死了?死了八年?」
茶博士幾乎想用茶葉堵住我的嘴:「夫人呀, 可不敢直呼先帝名諱!」
他壓低聲音說:「先帝沒的可不光彩。先皇后仙逝後,先帝縱情酒色,荒淫無度,沒多久就駕崩了,坊間都在傳他一夜連御數女, 死在了龍牀上。」
我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他不是這樣的人!」
「咳,您難道比史官還了解皇帝?」茶博士埋頭煮茶,「您是不知道,咱這裏有座雲門山,保平安可靈了。
「先帝當年來這裏爲皇后求藥祈福,又不知因何事耽誤了數日, 結果趕回宮裏時, 先皇后早已經崩了。
「哎, 說是天子天子, 可對生離死別也沒有法子, 您說是不是?」
我咬着脣, 再答不出話來。
-27-
日子一天天的過。
又是一年春末。
我下山買燒雞,回來時, 正看見滿山杏花飄落。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某個春日的午後。
那是我入宮的第一年。
陽光極好,我坐在小院裏喝酒。
燕靖川在我身後的竹椅上小憩。
清風一過,紅牆外的杏花就落到他身上。
我怕他受寒,脫了自己的狐裘, 躡手躡腳蓋在他身上。
他忽然睜開眼。
四目相對,我的臉微微發燙。
下一刻,他仰起身,在我的額頭上印了一個吻。
這不是他第一次吻我。
當然, 也不是最後一次。
這僅僅是我們無數個或甜蜜、或激烈的吻中,稀鬆平常的一個。
也只是我們相互陪伴上千個日夜中,平平淡淡的一天。
當時只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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