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璃

裴旭從不讓我碰海水。
可爲了哄新歡高興，把我鎖進三米深的水族箱。
「人魚在水下憋不死吧？」
他敲着玻璃，笑得輕佻：「給妹妹開開眼。」
我數着氣泡。
看他和女孩深情擁吻。
花了一整天時間，解開鎖鏈，解下十年癡心妄想。
然後一頭扎進海里，再沒回來。
後來聽說那混不吝的太子爺收了心。
整日整夜蹲水族箱前，對金魚說話。
傭人回憶，他總唸叨着：
「回來把我也帶走吧。」

-1-
冷戰的第三個月，裴敘讓人送了個禮盒回來。
嬌豔泳衣。
蕾絲眼罩。
我耳尖發燙。
管家一臉姨母笑。
「少爺在旋轉餐廳等您。」
我應了聲。
坐在梳妝鏡前。
看見的卻是十八歲的裴敘。
那年我剛化人形，被他用一支草莓冰淇淋騙到手。
「小人魚，」他捏着我的臉笑：「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十八歲的少年熱烈而張揚，十八歲的愛意也是。
我融化在海城的夏天裏。
後來我成了裴太太。
成了裴寶珠媽媽。
卻再沒見過海。

-2-
眼罩的繫帶勒得發疼。
我死死攥住裴敘。
水剛沒過腳踝。
突然咔噠一聲。
涼水猛然灌注，世界天旋地轉，我踉蹌之間扶住一塊玻璃。
「surprise！」
閃光燈驟然亮起。
眼罩被扯掉的瞬間，我看見，自己站在水族箱內。
人魚的聽力即使在水中也很敏銳。
那些在婚禮上恭喜我的人，歡呼一聲，開始起鬨：
「這身衣服可他媽比婚紗帶勁多了！」
「可除了漂亮點兒，也沒什麼不同。你們猜辦事兒的時候有區別嗎？」
「好喫不過餃子，好玩不過……裴兄，能否借小弟一用？」
「嘖嘖，這是知道要出來給男人看，故意打扮得那麼騷的吧。」
「敘哥這是家裏養着個人形 qq 玩具啊。」
「這身段，敘哥開個價，讓兄弟們也嚐嚐鮮啊。」
「差不多得了。」
裴敘吐着菸圈，看向旁邊嬌豔的女孩。
「要不是嫣嫣生日，我纔不會放她出來。」
那姑娘莞爾一笑。
「嫂子，我十八歲的生日願望就是看人魚逃生。你不會怪妹妹吧？」
我環住身體，求助地看向裴敘。
他只是端着酒杯輕敲玻璃：
「聽見了？去給妹妹開開眼。」

-2-
「敘哥大氣！」
「小妹妹，排面夠嗎？只要你喜歡，老婆都喊來給你表演助興。」
「還得是小姑娘喫香啊，換我提個要求試試，敘哥不得弄死我？」
「太子爺這波神之戀愛腦操作我給滿分！」
「妹子你賺大發了，限量版人魚秀，太子爺獨家冠名的~」
他們的調笑一字不落地傳入耳朵。
我忍住顫抖。
拼命去夠頂蓋。
腳踝上的鐵鏈卻死死綁住我。
讓我不論怎麼使勁伸手都差一點。
一寸之遙。
猶如天塹。
鐵鏈真沉啊……
沉得像裴敘求婚時爲我套上的婚戒。
這個旋轉餐廳還是我們訂婚的地方，海城頂奢的場所。
只不過擺放蛋糕的位置，如今擺上了我的透明囚籠。
底下的人其實沒變呢。
只不過豔羨的眼神早已變成輕蔑。
他們毫不避諱的把眼神落在我臉上，胸前，大腿上。
裴旭任由他們用眼睛把我扒的精光。
可明明，我以前穿條超短裙都要被他耍賴脫下，遮得嚴嚴實實才放我出門的。
亂七八糟的想法一股腦鑽進腦子裏。
我數着脣邊溢出的氣泡。
呆呆地看他俯身吻住叫嫣嫣的姑娘。
那年在海邊。
他也是這樣突然吻住剛化人形的我。
少年笑眼彎彎：「我啊，不是很厲害，但足夠護你周全。」

-4-
嫣嫣舔了舔微腫的嘴脣，拽住裴敘領帶撒嬌。
「哥哥，她怎麼不動啊？」
裴敘不耐煩地走過來。
「誰讓你那麼嬌氣？」
「人魚又淹不死。」
我下意識看向被墜得青紫的腳腕。
輕聲說。
是你。
是你把我慣成這樣的啊。
那年我撒丫子在沙灘上瘋跑，被碎貝殼劃破腳背。
裴敘嚇得臉都白了。
光腳抱着我跑了好遠好遠纔到醫院。
他衝進急診室，聲音都在抖：「快救救她，她流那麼多血，會死的！」
醫生看着我已經結痂的傷口很是無奈：「你再跑慢點，傷口都找不着了。」
又低頭指着裴敘血淋淋的腳：「該包紮的是你纔對。」
望着一連串血腳印，換我在診室急得團團轉：
「快，快救命！他要死了！」
那天我倆坐在醫院長椅上，看着他被包成大糉子的腳，笑得直不起腰。
可現在。
那個見不得我受一點傷的少年。
正西裝筆挺地站在水箱外。
嫌棄我掙扎得不夠厲害。
嫣嫣等得無趣。
叫人搬來椅子。
跨坐在裴敘身上，高跟鞋有一下沒一下地蹭着他的腿。
「哥哥，你看，她都沒有我聽話~」
裴敘對她笑了笑，抄起她的高跟鞋，猛地砸向水箱。
「愣着幹嘛？還是要我親手砸開？」

-5-
玻璃裂開蛛網紋理。
我恐懼地往後縮。
我不怕水。
但被玻璃砸中會流血。
寶珠最害怕看見血。
寶珠……
今天該是寶珠喫藥的日子。
我對着玻璃拼命比劃抱孩子的動作，手指都在發抖。
嫣嫣嬌笑着叫裴敘快看：「她還演上啞劇了！」
裴敘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這個動作他太熟悉。
每次他想親熱，我就這樣提醒他寶珠在睡覺。
「又拿孩子要挾我？」
他猛踹水箱：「你惡不噁心？」
嫣嫣眼睛一亮。
她拉住裴敘耳語幾句。
「我交代管家了。」裴敘點起一支菸：「你不回去，寶珠就沒飯喫。」
我指甲陷進掌心。
人魚和人類的基因結合並沒有那麼好。
寶珠有人類的外表，可她一喫人類食物就會全身過敏。
寶珠偶爾會長出鱗片，可她不像我一樣能在水裏呼吸。
說得難聽一點。
她既不算人，也不是魚。
在學校裏喫的都是我額外準備的人魚餐。
有一次她單獨坐在院長辦公室裏喫新捕上來的深海魚。
被小朋友看見滿嘴血。
從此就得了個怪物的稱號，再也沒人願意和她玩兒。
這些年寶珠一直在服藥促進基因融合。
八年。
八個春夏秋冬。
三十二副藥。
喝完她就能以完全人類體生活在這個世界。
今天是她喝最後一副藥的時間。
如果過了服藥時間，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異變。
我慌了，張大嘴，雙手使勁比劃，吐出一連串泡泡：「她要喝藥！」
裴敘吐着菸圈笑：「少喝一頓也不會死。」
嫣嫣輕撫上小腹，仰頭對裴敘說：「反正是個小雜種。」
裴敘聽見了。
他明明聽見了。
小雜種。
可他卻不反駁。

-4-
我不管不顧地坐在池底開始解鎖鏈。
嫣嫣拍手叫好。
摟着裴敘脖子，誇他真男人，說什麼都能做到。
不遠處的公子哥們扎堆打起了賭。
賭我要撞幾次玻璃才能解開鎖。
解不開……
解不開，我就用咬的。
水裏漾起紅色血絲。
嫣嫣笑眯眯地說：「沒用的姐姐，這是德國進口的鋼鎖，鎖大象那種畜生的呢。」
「這樣吧，姐姐今天過來也沒給我帶生日禮。不如就給妹妹磕個頭好了。」
「我開心了，就把鑰匙扔給你。」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好像我纔是見不得光的那個。
「不要這樣看我嘛~」
她歪頭笑：「在真愛面前，出場順序又算什麼呢。」
「咱們兩個中間，應該是我和你還有你女兒之間，敘哥堅定地選擇了我不是嗎。」
「你看，不被偏愛的纔是外人呀。」
我沒吭聲。
摘下胸前的懷錶。
金屬零件一件件沉入水底。
最後只剩下固定錶盤的細小鋼針。
鋼針撥動鎖芯，傳出咔噠輕響。
裴敘帶我上過防綁架課。
這根針就是他親自設計的。
兩分鐘後，我渾身滴水站在裴敘面前。
「你教我的。」
裴敘視線好不容易從飄在水中的全家福上移開。
暴怒地掐住我肩膀：「把定情信物撿回來！」
我第一次甩開他的手。
直視他的眼睛。
「不要了。」
教我用針的人，也不要了。

-5-
滿身疲憊地回到家。
寶珠飛撲過來抱住我。
「媽媽！」
「我給自己做了海藻粥，給你煎了三文魚。」
她眼睛亮晶晶的：「還給爸爸做了牛排！」
我盯着已經過了凌晨的時鐘，強撐起笑臉：「爸爸今天事有點多……」
「對了，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寶珠忽然安靜下來。
「我沒有不舒服。」
「可是你，」她盯着我淤青的腳踝：「他又欺負你了，是嗎？」
「是媽媽自己不小心啦。」
我笑了笑，蹲下身想抱抱她。
一伸手，袖口滑落，又露出手腕上顯眼的紅痕。
我慌里慌張拉下衣袖。
沉默地抱住她。
寶珠在人類社會長大。
已經擁有人類的三觀。
我總覺得，缺少一個父親，她的童年就不完整，她的人生也將變得殘缺。
可是我以爲的，就對嗎？
我咬了咬脣，第一次問出這個問題：「寶珠，你覺得爸爸重要嗎？」
寶珠的小手緊緊拽住衣角：「以前的爸爸對我來說很重要。他會給我做海藻糖，陪我游泳，偷偷打哭那些罵我怪物的同學。」
衣料被她揉得發皺：「可現在，我已經 87 天沒有見過他了。」
小朋友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樣。
可提起爸爸時她總會悄悄黯淡幾分。
管家適時送來一套新衣服，打斷我們的對話。
「您țú⁶先換上吧，小姐一整天都沒喫東西呢。」
我愧疚地摸摸她的頭，接過衣服往樓上走。
「媽媽。」
寶珠叫住我。
「小美的爸爸天天打她媽媽。」
我僵在原地。
「我們班小朋友告訴她，沒有爸爸比有個壞爸爸強。」
寶珠的話像塊碎玻璃，猝不及防地扎進我心裏。
我望着寶珠平靜的小臉，心狠狠揪起。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懂事？
那個打針都要撒嬌讓我捂眼睛的孩子，如今卻在一字一字教我認清最簡單的道理。
三步並做兩步衝下樓。
一把將她摟在懷裏。
寶珠的小手輕輕拍着我的背。
就像無數個夜裏，我獨自一人哄她睡覺一樣。
好像早在我未察覺的時候，一直生活在羽翼下的小雛鳥，就學着張開了翅膀。

-6-
得益於裴敘祖輩深耕醫療行業。
給寶珠製藥的團隊是業內頂尖。
美國實驗室的邁克教授厲害又任性。
有時候一紮進實驗室就是很多天。
能不能聯繫上真就隨緣。
我每天守在電腦前。
好不容易纔打通實驗室的視頻。
公司的會議室裏。
翻譯小姐順利地把我的意思傳達給負責人。
得知寶珠漏服了最後一副藥。
白髮教授臉漲得通紅。
「夫人！」他氣憤地說：「你真的太不負責了！」
「寶珠少服一次藥，所有的數據都要重來！」
我低頭盯着手腕上沒消的勒痕。
沒法辯駁。
導致今天這個結果的，是我。
是我的愚蠢。
是我毫無保留的信任。
我以爲不論什麼情況下，他會和我一樣，以寶珠爲先。
我也從沒想過，和丈夫出門，還要留意哪裏纔是最快的逃生路線。
老教授摘下眼鏡，疲憊地揉起眉心：
「項目初始時我們達成約定，您負責出資，我們提供人員和技術支持，但您要隨時保證寶珠小姐按時按量服藥。」
「是當初您絕望的樣子，讓我想起失去孩子的自己，我才決定接手這個項目。」
「我以爲除非天上下隕石雨，否則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一位母親照顧孩子。」
「您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
我羞愧到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那天……」
翻譯小姐顯然也聽說了那天的事情。
她試圖幫我解圍，被我按住。
我手腳並用。
用蹩腳的英文磕磕絆絆向他道歉。
半個小時後，麥克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些。
他輕嘆一聲，給我們同步新的備用方案：
「您先生呢？下一步怎麼做，我們應當共同商議。」
話音未落。
打印機開始工作。
會議室門砰地被撞開。
裴敘摟着嫣嫣，一路熱吻，完全沒注意到亮着紅光的攝像頭。
「來，繼續彙報啊。」
他的手伸進嫣嫣的制服裙裏。
會議室裏迴盪起曖昧的水聲。
翻譯小姐耳尖通紅，死死盯着地面，恨不得自己是隱形人。
我平靜地看着二人糾纏的身影。
直到。
直到邁克砸碎咖啡杯：
「敘！你他媽是瘋了！？」
嫣嫣捂住裙子，驚叫着跳下會議桌。
我撿起剛剛打印出來的簡版方案。
衝麥克笑了笑。
「抱歉啊。」
「以後，您直接聯繫我就好。」

-7-
「要搞得那麼難看嗎，陸璃。」
「我不過是在外面養只小雀兒，你犯得着動我根基？」
麥克教授團隊出的原研藥。
壟斷在裴敘手裏。
幫他賺了多少，計算不清。
如果麥克認定他人品有問題。
那個怪異的老頭兒指不定就會取消合作。
「我沒想和你鬧。」
我翻開寶珠的檢測報告：「是寶珠的治療出了問題，那天的藥……」
他只掃了一眼，就拂開文件：
「寶珠寶珠，又是寶珠。」
「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你急什麼？」
裴敘很不耐煩，像在討論一塊燙手山芋要往哪扔。
我下意識按住心口。
那裏空蕩蕩的。
可在察覺到他對女兒的厭惡時，還是傳來了陣陣鈍痛。
陸璃又開始發呆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倆只要在一起就是沉默、沉默、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裏。
裴敘扯鬆了領帶。
他回想起從前。
那時他剛剛接手公司，必須要做出成績才能服衆。
於是他瞄準一個項目。
企劃書做了整整半年。
競標那天，連女兒的半歲宴都沒出席。
結果剛準備上臺，陸璃就打來電話，哭得撕心裂肺。
「寶珠出事了！」
他聽見這幾個字，心裏一緊。
慌亂的抓了個副總走流程。
等他到醫院，醫生才說是普通過敏。
他鬆了口氣，同時又很疑惑。
醫生皺眉解釋：「很多孩子都會過敏，可寶珠體質不同，她過敏起來非常嚴重，而一般的特效藥對她又沒用。她一旦接觸過敏原，就會喉頭水腫，迅速窒息。」
他當時抱着寶珠，手都在抖。
護士從他手裏接過寶珠，小心翼翼地開始新一輪試藥。
寶珠悽慘的哭叫聲中。
裴敘接到了競標失敗的電話。
他頭一次覺得陸璃哭起來也沒那麼好看，隨意找了個藉口從陸璃身邊走開。
在樓梯間點了根菸。
他見過兄弟們的孩子，個個活蹦亂跳。
就沒聽說誰家三天兩頭往醫院跑的。
怎麼寶珠就……
煙霧朦朧裏，他想。
如果他也有個正常孩子就好了。
這念頭剛冒出來。
他自己都愣了下。

-8-
「媽媽，準備喫飯啦！」
寶珠的呼喊打斷他的思緒。
他回頭，恰好看見寶珠的笑容在面對他時戛然而止。
有些日子沒看見寶珠了，她長得更好看了。
小臉白裏透粉，笑起來會露出兩個小梨渦，雖然還帶着嬰兒肥，但眉眼間已經可以看出七分陸璃的影子。
這麼好看的孩子，是他生的。
心裏的柔軟被觸動，他不自覺的抬手，想摸摸她的頭髮。
如果……
如果她不會在海水裏浮現出鱗片。
如果她能喫普通蛋糕。
如果她能像個正常孩子，該多好。
他會像所有父親一樣，毫無保留的傾注自己所有愛意。
那麼現在落在她身上的，也會是一個真正的擁抱。
可指尖剛要落下，寶珠就輕巧地後退兩步，站到了陸璃身邊。
她猶豫了下，還是轉頭對他說：「你出去喫吧，我和媽媽愛喫的菜，你都不太喜歡。」
裴敘心跳重重漏了一拍。
這小丫頭從來都是纏着他，膩着他，上廁所都要搬個板凳等在門口。
什麼時候跟他那麼疏離了。
難道是剛纔和她媽媽說的話被聽見了……
他剛想開口試探。
手機收到新信息。
「敘哥~寶寶想你了哦。」
接來下是嫣嫣穿着兔耳網絲的照片。
他喉結滾動，心裏像有小貓爪子在撓。
算了。
就是聽見了又怎麼樣。
他Ŧųₐ是她們在人類世界的唯一依靠。
陸璃的ẗŭₚ人魚身份見不得光，寶珠需要天價治療費。
這對母女就像被衝上岸的魚，得死死抓住他才能活。
所以無論他做什麼都會被原諒，都應該被原諒。
「公司有事。」
他抓起外套，手指飛舞：【等着。】
頓了頓又轉頭叮囑：「別動不動找麥克。」
「寶珠的事我自有安排。」
「走了。」
寶珠的視線不着痕跡地從裴敘手機上移開。
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
她攬住了陸璃的手搖晃：「媽媽，今天小美帶來一隻小貓，說是賽級血統，問我想不想要。」
「我纔不要想要呢！」
「我們人魚不是最討厭貓了嘛？」
她歪頭甜笑：「爸爸剛纔那個樣子，好像一隻偷腥的貓哦。」

-8-
準備出門的時候。
裴敘已經等在客廳。
他給我披上外套：「約了麥克談寶珠的新療法。」
我正愣神他怎麼轉了性。
他又蹲下身，變戲法似的拿出珊瑚蛋糕，雙手遞到寶珠懷裏。
「乖女兒，爸爸工作太忙，辛苦你照顧媽媽啦。」
寶珠捧着蛋糕，小臉在粉色包裝盒的映襯下格外紅潤。
她不着痕跡地調整角度，確保媽媽能看見後，嘴角努力揚起一個甜甜的弧度。
「謝謝你！」
我也揚起脣角。
孩子心性。
不管她裝得多老成，還是渴望爸爸關愛的吧。
好像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
沒有激烈爭吵，沒有互相傷害。
真好。
如果我沒看見寶珠轉身時，裴敘像碰了什麼不得了的髒東西一樣，使勁地擦手指的話。
就更好了。
車子平穩行駛。
「小璃。」
裴敘溫柔地叫我名字。
「咱們先去一趟民政局，再去找麥克教授。」
我有些茫然：「什麼？」
他摸了摸鼻子：「沒什麼，公司股份需要過度到你名下。」
「哦，好。」
裴敘握緊方向盤：「你不問什麼事？」
我搖了搖頭。
裴敘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
畢竟以前他襯衫少了一顆紐扣，我都要刨根問底。
裴敘賭氣般突然停車，抽出離婚協議攤在我腿上：「那簽字吧。」
「好。」
他俯身去拿筆時。
西裝內袋裏滑落出一張檢查報告。
【血 hcg160000mIU/ml】
【妊娠 12 周+】
我撿起紙張，平靜地遞還給他：「你東西掉了。」
他猛地嗆住，耳根漲得通紅。
「你，你身體不是不方便二胎嗎，等這孩子生下來叫你媽。」
「嫣嫣說了，她什麼都不要，只是覺得我可憐，想幫我生個正常孩子。」
我溫柔地點頭：「也好。」
叫誰媽都行，生下誰的孩子都行。
跟我有關係嗎？

-9-
筆尖懸在離婚協議上，財產分割那一欄。
裴敘在協議上輕點：「麥克只認你。」
「他說可以繼續合作，可以展開深度合作，也可以繼續治療寶珠。前提是，合作對象只能是你。」
「就走個過場而已，等他續約後，一切照舊。」
「你一條人魚，哪裏會管公司？等着花錢就好。」
我凝視着股權明細，38.5% 的股份，市值數千億。
「不過。」
我抬頭看裴敘，。
「做戲要做全套。這裏是不是寫得更全面一些？畢竟麥克那個老頭脾氣怪，要是他認定你在敷衍……」
裴敘耳根還紅着，連忙拿起電話：
「還是你考慮得全面，我讓律師立馬修改後送新的來。」
我乖順點頭：「都聽你的。」
裴敘嘴角揚起愉悅的弧度：「你這樣，好乖。以後都別吵了。」
「今晚我想喫寶珠之前學的那道……」
「做不了。」
我輕聲打斷他。
「寶珠身體太弱，麥克教授安排了游泳課，沒時間。」
裴敘轉動婚戒的手忽然停止，聲音也冷了下來。
「那就Ṱŭ̀ₑ算了，來日方長。」

-10-
民政局的玻璃門映出我們最後的合影。
二十分鐘後，離婚證靜靜躺在我包裏。
裴敘拿着離婚證，拍個不停。
我微笑：「這麼高興？」
他動作一頓：「第一次離婚，新奇。」
「公司有事，你自己回。」
「嗯。」
車開走後，寶珠給我發來信息。
「媽媽，爸爸說明天他要飛去滬城談併購案，家長會就不來了。」
「但他說會補償我迪士尼的棒棒糖哦！」
我點開小紅點。
【幸福小女人】今天更新了三條朋友圈。
08:00，文字：大早上去排隊買什麼限購一個的珊瑚蛋糕，難喫死了！被我訓了一頓灰溜溜拿走了。大概偷偷餵狗了吧？我和寶寶可不愛喫這玩意兒，畜生口味喫不慣。
14:00，八小時通話記錄截圖：大叔動情最爲致命！出去辦個事都要時刻打電話報備，是怕我誤會他和老女人打嘴炮嗎？好可愛，哈哈~
一分鐘前，離婚證照片：終於擺脫老妖婆啦！爲了慶祝大叔新生，我決定給這個迪士尼處男開葷，哇哈哈哈……
心如止水地點開頭像。
刪除。
確認。
寶珠又發來信息。
「不過媽媽，我到底什麼時候愛喫珊瑚蛋糕了？」
「還補償棒棒糖呢，這麼摳門，好歹買個玲娜貝兒啊。」
勾起嘴角。
我的小人魚，她早就不會把敷衍當真心。

-10-
那天和麥克交流還是我獨自一人。
裴敘說，他出不出席都無所謂。
股權轉讓文件是他最大的誠意。
老教授氣得跳腳：「他根本沒被教訓！」
我微笑：「夠用了。」
續約文件傳給裴敘後。
手機發出輕微震動。
我頭也不抬，念出：「週一再去民政局復婚。」
寶珠的小臉從手機後探出，比了個大拇指：「媽媽，你猜得真準！但你漏了最後幾個字。」
她學着裴敘的語氣，拖長音調：「別急，阿~璃~」
噗嗤。
我笑出聲。
揉了揉寶珠的發頂。
登機前，我最後瞥了一眼垃圾桶裏的手機。
屏幕還在不斷亮起：
「你在哪？家裏怎麼空了？」
「？」
「是因爲我週末沒回家？我都說了公司有事。」
「我在談一次十幾個億的項目！你能不能懂事一點，我每天已經夠累了！」
「接電話。」
「別耍性子。」
「嫣嫣肚子疼，她孕吐的厲害，你有經驗，過來照顧她一下。」
「沒聽到嗎？非要我生氣是吧？」
「陸璃，股權轉讓有問題，你一個外行不懂。」
「聽見了嗎？股權轉讓有問題。」
「hello？我說有問題。」
「還給我，那麼多股權你拿得明白嗎！」
……
最後一條是 60s 語音，含媽量極高，語氣暴躁:
「陸璃，別他*給臉不要臉！你*****真以爲拿了股權就能掌控天一？沒有我，你以爲你算什麼？你這個******……」
保潔阿姨從垃圾桶裏掏出手機，皺眉把它拿遠了些：「這是哪個哈麻批哦？吼那麼大聲爪子嘛！」
「屋頭空了你就去報警噻！在這兒逼逼叨叨，還談尼瑪十幾個億的項目，怕是在夢頭談卵項目哦！」
她一邊拖地一邊嘀咕：「喊老婆去伺候小三？你腦殼遭門夾了嘛？」
「硬是個胎神！」
手機又開始瘋狂震動。
阿姨翻了個白眼：「還發語音？老孃才懶得聽你龜兒鬼叫。」
接着順手把手機扔進清潔車：
「跟這些垃圾一起處理算求！」

-11-
後面幾個月發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天一生物的最大控股股東陸璃，單方面終止了與歐美潮生細胞治療基地的十年合作協議。
董事會緊急會議上，她將續約合同撕毀。
同意向麥克博士支付天價違約金。
並宣佈公司破產。
第二件，太子爺裴敘啓用私人飛機出境時，在 VIP 通道被攔下。
海關人員覈對着禁止出境名單：
「裴先生，您名下的所有財產，已被法院凍結，包括這架飛機。」
裴敘猛扯領帶，臉色鐵青：
「不可能！再借她陸璃十個膽，她也不敢賣我東西！」
原本在他跟前極盡討好的律師推了推眼鏡，面無表情地說：
「更正您一下，陸璃女士賣的，可不是您的東西。」
「您自願簽署的《財產轉讓協議》，清晰註明，包括但不限於名下所有動產、不動產、及知識產權。」
他抓起離婚協議，龍飛鳳舞的裴敘旁邊，是陸璃端正、謹慎的簽名。
她當時一定很緊張，纔會用力到把紙張都劃破。
他怎麼會沒注意？
他怎麼就那麼相信她，相信自己？
西裝革履的男人頹然倒地。
第三件，網紅名媛嫣嫣的直播間突然被封。
她在直播間展示馬甲線孕肚時。
她給陸璃發過的短信，和裴敘偷情的事蹟，一齊上了熱搜。
「感情不講先來後到，只講兩情相悅。」
「他不是出軌，是回到正軌，是從來沒在你軌上。」
「你守着結婚證，我睡着你老公，誰可憐？」
「不被愛的纔是小三，連你生的小怪物，他看着都噁心。」
「好可惜，怎麼就淹不死你？」
她苦心經營，發給陸璃看的衆多小號被打包扒出。
那些「戀愛日記」被公之於衆：
陸璃在醫院裏，守着發燒的女兒徹夜不眠時，她順了見白大褂在隔壁和裴敘玩真空 play。
陸璃和寶珠親手做的菜，前腳送到公司，後腳就被裴敘打包拿去和她一起餵狗喫。
裴敘送給陸璃的結婚紀念禮物，前一天還在她的腳踝上、腰間，甚至浸滿了某液體。
十年炫富無人問，一朝當三天下知。
知名度算是徹底打開。
【我嘞個超絕小三姐，超絕小三語錄！】
【她怎麼敢在正宮面前那麼囂張的啊？】
【別光罵她了，朋友們，罵罵賤男吧。要不是她的金主爸爸默認，她敢舞到正主面前？】
【不~被~愛~的~才~是~小~三~】
【別說什麼辜負真心的人吞一千根針了，好老土的梗，改成辜負真心的人吞一噸屎，好嗎？好的。】
【人魚是極品，仙品！裴敘腦子有病，放着山珍海味不喫，要去喝臭豆腐加螺螄粉和鯡魚罐頭的湯。】

-12-
「都怪你！」
嫣嫣哭着抱住自己的名牌包。
「你好端端地搞什麼離婚協議！這下人跑了吧！」
裴敘賠着笑臉，把二奢上門回收的工作人員迎進來。
他怒斥道：「你懂什麼？我家公司最大的項目就是麥克實驗室支持的，他幫我賺了百分之八十的錢，他就是我二大爺，他叫我冬天舔冰柱子我都得舔！」
接着像想起什麼似的，冷哼一聲：「再Ŧü⁸說了，不是你說寶寶出生沒戶口好可憐，不想讓他是單身媽媽的孩子嗎？這會子又裝上了？」
嫣嫣哭得梨花帶雨：
「我不管！首飾賣空就算了，你別打我包的主意！」
裴敘發力掰開嫣嫣的手：
「你這喫的穿的用的全是進口的，還非租帶三個阿姨的大平層，不賣包，不賣包喝西北風？」
繼而又哄道：「再說了，過不了多久，她就老實回我身邊了。」
「乖乖的，你肚子裏孩子都七個月了，還能打掉是怎麼？待在老公身邊，有你享福的時候。」
嫣嫣一驚，一下就鬆開了手。
裴敘吹了吹灰，把最後一個包交給工作人員。
他神祕地笑道：「我買到了陸璃的行蹤！」
「她要帶寶珠坐遊輪出海玩兒，只要我設法混上游輪，出現在她面前，她就破防了，又愛上了。」
嫣嫣狐疑：「真的？」
裴敘胸有成竹：「包的。」
裴敘搖了搖手機，賣掉的奢牌包包，剛剛到賬七十萬。
他給嫣嫣轉了五百。
「老婆，去買點好喫的補補，剩下的老公當路費了。」
「你也知道，把她錢騙回來可能需要點時間，我得打算在外面待久一點。」
嫣嫣一咬牙：
「你說得對，我還有最後兩個珍稀動物皮包包，本來想留着當生孩子的本錢，你一起賣掉吧。」
「此一行，不成功，便成仁！」
裴敘接過包，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13-
裴敘蹲了十天，才蹲到那艘巨大的遊輪靠岸。
按照買來的信息。
這天該是物資補給的時間。
不出意外，寶珠和陸璃也會到陸地上來透透氣。
他睜大眼。
眼裏佈滿了紅血絲都不知道。
終於在人頭攢動中看見了那張臉。
曾經讓他魂牽夢縈。
也曾經讓他倍感嫌棄。
人魚的基因真是好啊。
他不禁感嘆。
陸璃生了孩子，可臉蛋和身材，還是和初見時沒什麼兩樣。
而嫣嫣……
他想起嫣嫣因爲懷孕而變大的鼻頭、油膩的毛孔、臃腫的身材，不自覺打了個乾嘔。
陸璃已經走到了他所在的這個碼頭跟前。
身邊好像還跟着研究所的幾個年輕男人。
他和麥克視頻時見過的。
金髮碧眼的小帥哥爲了逗東方美人一笑，使盡了渾身解數。
陸璃也適時彎起笑眼。
聽他們用不流利的中文誇讚這座城市。
「Ťų⁶阿——」
璃字還沒出口。
就看見寶珠蹭地一下掛到了陸璃脖子上。
撒着嬌要喫反方向的糖葫蘆。
計劃被打破，裴敘很不爽。
還喫糖葫蘆。
當心過敏，喫不死你。
臭丫頭。

-14-
裴敘像只陰溼男鬼。
形影不離地跟在陸璃一行人身後。
又不敢輕易被發現。
好不容易她們進了餐廳的包間。
裴敘咬牙，花了好幾天生活費，在隔壁包間裏點了幾個昂貴大菜才得以入座。
正思考着到底是高貴冷豔地出現在她跟前：「丫頭，是不是想死我了？」
還是失魂落魄地出現在她跟前：「寶寶，跟我回家。」
虛掩的門外忽然傳來了寶珠那丫頭的聲音。
她語氣低落：
「我媽媽受過傷，哥哥們，你們明白嗎？」
「她作爲族裏最美的小人魚，爲了人類丈夫化形上岸，九死一生產下我，卻被人類丈夫嫌棄，乃至虐待。」
「她不是不喜歡你們，她是不敢喜歡啊……」
裴敘聽着，心情也跟着沉重起來。
是他錯了。
他把陸璃哄回家，一定好好對她。
金髮碧眼的洋帥哥們心痛的同時，也感激寶珠的提點。
寶珠擦了擦眼淚，話鋒一轉：
「所以說，大哥哥Ťùₚ，你的衣服可以再緊身一點嗎？我媽媽喜歡看腹肌和人魚線。」
……這喫裏扒外的死丫頭！
裴敘拳頭梆硬。
立馬就要衝出去讓她知道誰纔是親爹！
寶珠不疾不徐地掏出一張照片：
「哥哥們，記ẗŭ̀ₛ住了嗎，這就是我那渣爹。」
「看見他別猶豫，打，往死裏打。」
「我有的是錢賠。」
帥哥們亮出肌肉，義憤填膺地表示那是應該的。
不把他揍得缺胳膊少腿，就不是男人！
裴敘訕訕地縮回包間。

-15-
裴敘蹲在碼頭。
煩躁地抓了抓頭髮。
這可不是辦法。
一整天了，他連陸璃的影子都沒碰到。
忽然看見穿着郵輪制服的工作人員開始發招聘單。
【招募人魚表演工作者，時薪五千，包喫包住。】
【要求：能閉氣三分鐘以上，能接受水下囚籠表演。】
他瞳孔驟縮。
最愛陸璃的那年，陸璃蜷在浴缸裏哭着說想家，他就學了三個月水下人魚潛水。
在泳池表演時，陸璃撲進他懷裏，哭紅了雙眼。
現在終於又可以用上了。
真是老天開眼！
他拿着傳單搓着雙手上了船。
「這？」
裴敘拿着小得可憐的男士泳褲發問
「你們這人魚表演正經嗎？怎麼就穿這麼點？」
工作人員白眼一翻：「你有病吧，是東西太小拿不出手嗎？」
「走走走，穿不了就走，有的是人等着穿呢。」
高時薪的誘惑很大。
看着後面排隊的肌肉男。
裴敘一咬牙。
上就上！
當晚。
他捂着襠在透明水牢裏擺尾。
看 Vip 艙的富婆王姐張姐李姐們拍着玻璃鬨笑：
「都出來賣肉了還裝什麼裝？」
「這條公魚不行啊，肚皮比我生了三個娃還鬆垮。」
「怎麼選的人哦，經費不夠嗎？我出雙倍價錢換掉！」
「這人魚怎麼還穿內褲，脫一個，脫一個！」
「腿毛都飄出來了，好惡心。」
「姐妹們，能不能喫點好的？」
他死死盯着艙門。
期待着陸璃會出現。
像很多年前一樣，溫柔地把溺水的他拉出來，用乾燥的水草裹住他發抖的身體。
可一直凌晨下班。
只有管理員不耐煩地用撈網捅他身體：
「你的客訴太多，等靠岸就滾下去。」
裴敘坐雜房裏，看蟑螂爬來爬去。
門外寶珠蹦蹦跳跳經過：「媽媽，隔那麼遠你有看見那條人魚嗎？咱們族裏沒有這樣式的吧？」
陸璃溫柔的聲音響起：「嗯，我們族裏的人魚都身材健碩，遊起來會發光。」
「我就說嘛。這條簡直醜死了，對吧！」
「嗯」。
陸璃輕笑。
「東施效顰，醜得讓人心疼。」
裴敘頹然地坐在地上。
他拼命假扮的人魚。
在陸璃面前。
只是個滑稽的小丑。
他好像，連衝出去相認的勇氣都沒有。

-17-
深夜，他在甲板上沒人注意的地方吹冷風，思考下一步對策。
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老教授團隊裏的小帥哥聲音哀傷：「這就要走了嗎？」
寶珠笑：「捨不得我媽媽啦？媽媽和博士有生意來往, 我們還會再上岸的啦。」
小帥哥們磨磨蹭蹭地在遊輪旁放下一艘小船。
又把陸璃和寶珠穩穩放下去。
「再見啦。」
「感謝你們對寶珠的照顧！」
陸璃的聲音被風吹得聽起來有些不真切。
「不客氣, 我們壓根都沒幫上什麼忙……」
「就是, 想通了就好，非要當人幹嘛啊？」
「寶珠, 要和媽媽一起當一條快樂的小人魚哦！」
裴敘直愣愣地走出去：「什麼意思？寶珠不是要變成人類嗎？」
小帥哥朝小船揮手：「你上課沒仔細聽？教授當初不是說了嘛，喫藥加速基因融合, 最後一副藥則決定到底是成完全的人類還是成完全的人魚。」
「寶珠沒喫最後一副藥啊，當然就是人魚啊。」
「不對, 你他媽誰啊？」
「你好眼熟。」
「你是阿璃小姐的賤人前夫？」
裴敘邊挨着拳頭，邊爬到遊輪邊緣崩潰大喊,
「阿璃, 你回頭看看我！我們的家在這裏啊！」
小船漂到海中間。
那兩道身影毫不留戀地紮了下去。

-18-
「我真是信了你鬼！」
嫣嫣頭髮凌亂，抱着吱哇亂叫的孩子。
指甲在他脖子上劃過, 滲出血珠。
「錢呢？小寶要喝進口水奶，我他媽問你錢呢！你不是說會讓陸璃那個賤人把錢都吐出來嗎？」
她衣口大敞，一手抓起劣質奶粉罐：
「我真命苦。怎麼年紀輕輕就跟了你啊？」
「還說什麼等我生了孩子, 我就是皇后，我兒子就是太子, 你看看，你看看，這他媽過的是什麼日子！」
「王嫂？王嫂呢？給我做飯，給小寶換尿片啊！我要喫惠靈頓牛排, 現在就開始做。人呢？回話！」
裴敘敏銳的捕捉到「陸璃」、「賤人」幾個字, 條件反射地站起來對嫣嫣一頓拳打腳踢。
嫣嫣安靜了。
耳邊只剩下孩子尖銳的啼哭。
裴敘木然地坐着，點了根相思鳥。
眼前浮現出陸璃安安靜靜哄孩子的模樣。
那時她抱着他們的孩子，幸福得像是擁着天下至寶。
明明自己生產完虛弱的要死，還是堅持親力親爲。
她笑彎了眼睛：
「我們的孩子，是深海最寶貴的珍珠，要好好呵護呀。」
他拋棄了珍珠。
被垃圾包圍，是他應得的。

-19-
王嫂拖着自己的小包裹。
逃也似的從居民樓離開
她怒氣衝衝地回到中介所。
把桌子拍得震天響：
「哎喲喂，老子跟你是有啥子深仇大恨嘛？你龜兒給老子介紹的啥子神仙家庭哦？工資低就算了，到期還不開工資。」
「那個女的成天神戳戳的，天天吼我是皇后，我是富婆, 我是天仙下凡！」
王嫂喝了口茶順了順氣, 接着說道：
「男的更扯，抱起個魚缸對起兩條金魚鬼哭狼嚎：帶我走嘛！帶我回切嘛！演韓劇嗦？腦殼有乒乓。」
「那個娃兒也是個超雄症, 嚎得老子耳膜都要穿孔咯。」
她氣得跺腳, 朝中介連連伸手：
「退錢！中介費吐出來, 還要賠老子精神損失費, 仙人闆闆！」

-20-
直到深夜嫣嫣還在嘀嘀咕咕。
裴敘瞪她一眼, 抱着魚缸轉身回了房。
他把魚缸裏的兩條金魚虔誠地撈出來。
小心翼翼地擺在枕頭邊。
「阿璃, 寶珠，晚安。」
他掀開被子。
裏面是密密麻麻的、早已開始腐爛的金魚。
他滿足地嗅着腥臭味。
祈禱今晚可以做個好夢。
番外
第十八次看見那條淡紫色魚尾的人魚。
金髮少年終於按耐不住心動。
他蒐羅來了最華美的衣裳。
和最閃亮的珠寶。
蠱惑地對小人魚伸出手。
「我愛你。」
「看見這些美麗的東西了嗎？是很多很多人窮其一生都得不到的。」
「到我身邊來, 我願意奉獻給你。」
寶珠甩了甩頭髮上的水珠, 看清了岸邊一字排開的金銀珠寶。
接着又伸展雙臂, 仰面躺回海水裏。
「不了。」
她說：
「這些東西，我並不想要。」
她回憶了一下銀行卡里躺着的零，魚尾拍起浪花。
「而且, 這樣的東西，我可以自己給自己。」
「我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