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

我的孩子因爲付不起藥錢活活病死在我懷裏的那日,我的夫君在青樓裏一擲千金買下了花魁娘子的初夜。
第二日,他興高采烈的捧着一顆碎銀子遞給我時,我卻突然聽見了他的心聲。
「花魁娘子的滋味果然不錯,這一千金算是值了,不若日後抬起侯府做個姨娘吧。」
原來他是侯府世子,而我和我的孩子,不過是他養在外邊見不得光的外室。

-1-
夫君是在天剛亮時回來的。
他帶回來一身寒露,額上還泛着細密的汗珠,他獻寶一般將一顆碎銀子捧在我面前。
「娘子,我昨夜去錢員外家抄書,他說我的字好多給我算了些工錢。」
我呆愣地看着那顆碎銀子,懷中小遠的屍體已經涼透了。
陸知行像是什麼都沒有察覺到般,絮絮叨叨地說着昨夜抄書的辛苦,他一邊說着,用餘光悄悄看向我,像個求誇的孩子。
【昨夜花魁娘子的滋味果然不錯,這一千金算是值了,過幾日和夫人知會一聲抬進侯府也好。】
這是陸知行的聲音,可他分明在說昨夜抄書的事。
我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望向四周,什麼也沒有。
「娘子,你怎麼了?」
我低頭,他關切的神色不似作假。
也是,陸知行怎麼會有一千金呢?若是真有一千金,我的小遠也不會……
想到這裏我痛哭出聲。
「夫君,小遠昨夜突發高燒,我沒錢診治,小遠他……他沒了!」
陸知行怔愣住,臉上浮現出悲痛之色,他站起身將我摟入懷中不住地安撫着我。
我卻再一次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
【唉,早知如此昨日就該留在這裏,算了,左右就是一個孩子,好生安慰幾日,說不定過段時間晚娘就忘了,到時候我再和她生一個也就是了。】
【只是晚娘如此傷心,我今夜怕是去不了醉香閣了,罷了,等晚娘睡着了再去吧。】
我抬頭看向陸知行,他正悲痛地撫摸着小遠的臉,嘴脣並未發出聲音。
一股寒意從心底蔓延,整個屋子就只有我和陸知行兩人,而我聽到的聲音和他的一模一樣,難道,我能聽到他的心聲?
可醉香閣是京城最大的青樓,他哪裏來的那麼多錢。
【昨夜花魁娘子的滋味果然不錯,這一千金算是值了,過幾日和夫人知會一聲抬進侯府也好。】
我想起剛剛陸知行的心聲,敏銳地覺察到「侯府」二字。
他莫不是侯府的人?
我抱緊了懷中的孩子,若他真是侯府的人,那我和小遠算什麼?
陸知行的外室和外室所生的私生子麼?
我搖了搖頭,將這荒謬的猜測壓下心底。

-2-
那顆碎銀子被我用來買了一口薄薄的小棺材,小遠剛好能睡進去。
夜裏,我望着小遠的棺材不住地落淚,身邊的人卻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陸知行看起來十分悲痛小遠的死,可他爲何能在小遠去世的第一日就好好用飯,好好睡覺?
我閉上眼,眼前都是小遠的身影,他第一次對着我笑,第一次開口叫我孃親,第一次……
越想,我的心就越痛。
就在這時,身邊早已睡着之人卻輕輕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晚娘?」
「晚娘?」
我沒有應聲。
陸知行輕輕地從牀上爬起來,他替我掖好了被子,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又站在小遠的棺材前看了許久,最後,他輕輕打開了門,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我睜開眼睛,望着那扇因走得太急而沒關嚴實的門,門微微地晃動着,傳來「吱吱」的聲音。
我冷靜地起牀,穿衣,跟在他身後去了那座京城最大的妓院——醉香閣。
京城沒有宵禁,即使現在已經過了子時,街道上仍然人來人往,叫賣聲不斷。
我跟在陸知行身後,看着他進了一座三出的宅子,不過一刻鐘時間,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那身我親手做的普通布衣變成了錦緞華服,頭上用一根白玉簪子束起,那根簪子上鑲了一顆極大的紅寶石。
我的夫君搖身一變,從窮書生變成了我不認識的富貴公子。
我抑制住心中的洶湧情緒,繼續跟着陸知行。
他剛出宅子不久就有幾個和他差不多富貴打扮的公子哥來尋他,他們談笑幾句,相互簇擁着進了醉香閣。
一進醉香閣,立刻有幾個身着暴露的姑娘貼了上去,他們摟摟抱抱的去了後面的小間,再往後,我就看不到了。
門口的龜公凶神惡煞地朝我揮了揮手,兩個身材魁梧的打手不知從哪竄了出來,好似我只要再往前走一步,那根比我胳膊還粗的棍子就會落到我身上。

-3-
我收回目光,虛浮着腳步去了醉香閣對面的一家餛飩鋪子。
一碗飄着油花的餛飩放在面前,我終於抑制不住情緒,低聲哭了起來。
一千金,一千金啊!
陸知行,你既有那一千金,何苦要拿我匣子裏的十幾兩銀子?
小遠是在我懷裏死的。
他先是發了高熱,我請了大夫來看,大夫說不要緊,只是小孩子身體弱,怕燒壞了身體,用一根十年人蔘吊着,再喫幾副退燒藥也就好了。
我急急忙忙去翻我的錢匣子,這些年我在巷子口買豆花也攢了些錢,不說多,十幾兩銀子總是有的。
我以爲我能救回我的孩子。
可等我打開錢匣子,裏面只有一張紙條和幾個銅板。
紙條上說,馬上要科考了,夫君需要錢準備些筆墨紙硯。
我怔愣住,來不及多想,小遠難受的悶哼聲一下一下地撞擊着我的心。
我抱着還在發高熱的小遠,跪在地上挨家挨戶地求人,求他們救救我可憐的孩子。
最後我湊到了三兩銀子零八個銅板。
小遠燒得說起了胡話,他一直叫「孃親我好疼」「孃親救我」。
一聲聲孃親,叫得我心都碎了。
我懷中揣着銀子Ťṻ₉抱着小遠一路跑,用我最快的速度跑,我想,就算這些錢不夠買一根人蔘,哪怕買一根人蔘鬚鬚呢?
只要小遠活着就好。
大夫從我懷中接過小遠,輕輕掰開他的嘴,他的嘴裏滿是嘔吐物,大夫嘆息地搖了搖頭。
「來得太晚,已經沒救了。」
我如遭雷擊。
「怎麼會呢?大夫你看,我已經湊ṭŭ̀₍到了銀子,怎麼會沒救呢?他剛剛還叫我孃親啊!」
我顫抖着手想從懷裏將銀子拿出來,卻因爲手抖得厲害,銀子散落了一地。
我一粒一粒地將銀子從地上撿起來,求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我求了很久,也跪了很久,大夫只是擺擺手讓我把孩子抱回去好好準備後事。
「孃親,我好疼。」
「孃親,救我。」
小遠的聲音虛弱得我快要聽不見,我抱着小遠跑回家,用冷毛巾一遍遍地擦拭他的身體。
可是沒有用,他的身體比冬日的碳火還要灼人。
凌晨的時候,他的身體終於慢慢涼了下去。
十兩銀子,只要十兩銀子就可以讓我的孩子活下去。
爲何老天要如此捉弄我,我的夫君明明有萬貫家財,僅僅他頭上那一份白玉簪子,價值又何止百兩?可他爲何偏偏要拿我匣子裏的十幾兩銀子?
我在醉香閣旁枯坐了一夜,怎麼也想不通。
餛飩鋪的老闆娘搖了搖頭,送給我一碗餛飩湯。
「男人都是這個德行,你既看清楚了他的面目,往後的日子就該自己好好過!」
老闆娘大概以爲我是哪個被男人拋棄,來醉香閣捉姦的可憐女人吧?
可惜,我連她們都不如,陸知行早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我,不過是他見不得光的外室。

-4-
天快亮時,陸知行才終於被一羣人簇擁着走了出來。
「我說陸小世子,這花魁的滋味當真這麼銷魂麼?竟惹得你流連忘返,還想將人抬進侯府?」
「是啊ṱù⁻是啊,說起來世子妃也當真是賢惠,那你那個豆腐西施呢?還在外面養着嗎?」
那羣公子哥七嘴八舌的問着,陸知行走在最後面,他臉上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去țũ̂⁾,卻在看到我的瞬間腳步停了下來。
雙目對視,陸知行驚慌地移開了目光。
人羣中有人認出了我,調笑道:
「喲,這不是豆腐西施嗎?怎麼跑到醉香閣來了?」
「陸兄,瞧瞧,人都追到門口了!」
似是不想在這些人面前丟掉面子,陸知行抿脣覷我一眼,語氣冷淡。
「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家去!」
我緊緊盯着他。
「你是侯府世子?」
陸知行沒有說話,他身旁的人卻都笑起來,有的笑我癡傻,連同牀共枕的男人是什麼身份都不知道,有的笑陸知行馴女有方,無權無財竟也能讓一個女子對他死心塌地。
我統統不理,直直地望向陸知行,望向這個與我成親三載的男人,我想,他應該要給我一個解釋,他必須要給我一個解釋,若不是他,小遠不會死。
陸知行的目光裏沒有一絲柔情,反倒全是身份被拆穿後的惱羞成怒,他從袖中隨手掏出一張銀票扔在我臉上。
「倒是難爲你追到這裏來,不就是想要錢嗎?滾吧!」
【本以爲晚娘會有例外,沒想到世間女子都是一個樣,都是貪錢貪財的貨色,算我看走了眼!】
輕飄飄地銀票砸在我臉上似有萬金重,我顫抖着手拿起銀票。
一百兩。
區區一百兩。
還不夠他和花魁娘子睡一夜的,在他眼中,卻是足夠買下我的三年和小遠的命。
我的雙脣氣得哆嗦,我想問他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更想將銀票撕得粉碎狠狠摔在陸知行面前,告訴他我不稀罕,可是不行ŧůₒ。
家裏一分錢都沒有了,小遠還沒下葬,我還欠着周圍鄰居的錢沒有還,他們都是些好人,幾乎是把家裏買米的錢都借給我了。
那些質問的話卡在了喉嚨裏,我屈辱地收下了錢,陸知行微微抬起手,像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他還是將手收了回去。
「小遠今日下葬,你……」
後面的話我還未說完,就見陸知行嫌惡的揮了揮手,我啞了聲音。
陸知行,大概是,不在意小遠的。
剛剛還挺直的腰桿在這一瞬間頹然彎了下去,我孩子的父親不愛他的孩子,大概也是,不愛我的。
我望着陸知行,望着他漸漸離去的背影,我想,他再也不是我的夫君了。
我將那張銀票疊了又疊,小心翼翼地藏進懷裏,緩緩地向家裏走去。
我還了錢,給小遠換了一副最好的棺材,又去街上買了他愛喫的油酥雞放在他身邊。
是娘沒用,在你活着的時候沒錢買給你喫,每次只能讓你看着別的孩子喫,只希望你去到下面能好好的,別餓着。
下輩子,不要再找我當娘了。
我捧着一抔土輕輕放在小遠的墳前,淚水浸溼了衣衫。

-5-
回到家時,陸知行沒有回來,他連小遠下葬都沒來,以後應該都不會回來了。
我將剩下的九十二兩銀子放在桌前,簡單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門外傳來一陣馬蹄的踢踏聲,或許是哪個達官顯貴路過,我沒有在意,揹着行李準備出門。
一輛馬車攔下了我。
一隻淨白纖細的緩緩拉開車簾,露出一張端莊大氣的臉,那婦人的臉上插滿珠釵,富貴逼人。
她在丫鬟的攙扶下下了馬車,朝着我盈盈一笑。
「是晚晚姑娘嗎?」
我抱緊了包袱,防備地向後退了一步。
那婦人並未在意我的舉動,只是歪頭向後望了一眼,笑道。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我是景初的夫人。」
「我不認識什麼景初。」
那婦人蹙眉,剛想說些什麼,立刻恍然大悟。
「陸知行,他在你面前說他叫陸知行,對吧?」
我攥緊了衣角,原來他連名字都是騙我的。
我沉默地坐在凳子上,陸景初的夫人坐在我對面,她依舊笑着,彷彿一層假面。
「夫君說,晚晚姑娘賢良淑德,陪伴他許久,如今又是剛剛失了孩子,所以想迎晚晚姑娘進府,給晚晚姑娘一個名分。」
夫人望着我,餘光卻一直瞥向桌上的銀子。
我想拒絕,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見到幾個拿着刀的大漢站在門口,他們正惡狠狠地瞪着我。
「我沒有拒絕的餘地,是嗎?」
「夫君鍾愛晚晚姑娘,會爲晚晚姑娘打點好一切的,你不必擔心。」
「孩子呢?」
「什麼?」
「他有幾個孩子?」
夫人望着我,像是在望着一個喫醋的孩子。
「夫君除你外還有兩個妾室,一個是我納的,一個是公婆幫他挑的,她們各生了一子一女,此外還有一個女子與你一同進府,她還尚未生養,至於我,膝下只有一個小皮猴子。」
提起她的孩子,夫人笑得眉眼都彎了,整個人都散發着母親的溫柔和善。
所以,陸知行,不,是陸景初,他已經有了五個孩子,都是有名有份記在族譜上的孩子。
他已經有了那麼多孩子,當然不會在意小遠這個外室子。
他有了那麼多妻妾,當然也不會在意我這個被養在外頭的。
如今只不過是因爲一切都被鬧到了明面上,恐怕是他怕在他的那羣狐朋狗友前丟了面子才順道把我納進府的。
衣袖下,指甲狠狠嵌進手心,我這幾年的情愛與時光,彷彿一個笑話。

-6-
我被接進了侯府,以一個妾的身份。
夫人如我那日聽聞的一樣賢惠,她爲我準備好了院子和丫鬟,讓我缺了什麼少了什麼都只管找她。
這座院子有三間廂房,僅僅是伺候我的丫鬟住的那間,也比我原來的房子要好上不好。
可我不喜歡這裏。
這裏越好,就越顯得小遠的死那麼不值一提。
夜裏,陸景初來了,他穿着一身玉色長袍,長袍上滿是繁複的花紋,即使我再眼拙,也認得出這衣服的料子價值不菲。
真好,他再也不用假惺惺地誇我做的衣裳穿着舒服了。
見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陸景初神色幽深。
「好了,晚娘,如今你既已經入府,有了名分,就不該再想着過去那些事了。」
「早上是我話說的有些重,可你也不該在衆人面前攔我,害得被人取笑,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就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陸景初說着,想要伸手來拉我,我輕輕躲過了。
「過去?小遠死了,你要我怎麼過去?」
「你明明是侯府世子,爲何要扮作窮書生來招惹我?」
「我曾經和你說過,寧爲窮人妻,不做貴人妾,你又爲何強迫我進侯府?」
陸景初的神色變了又變,最後,他再次上前握住我的手,如同從前犯了錯事一樣,語氣委屈。
「晚娘,都是我的錯,你想怎樣罰我都好,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夫君認打認罰。」
我望向陸景初,愛與恨交織着,撕扯着,竟讓陸景初的臉也變得可怖起來。
「你不是我的夫君,你是夫人的夫君。」
「陸知行,我問你,你的名字是假的嗎?」
「是。」陸景初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我點點頭,繼續問。
「當初成親時,你說你沒有帶戶籍本,老家又離京城太遠,所以我們沒有去官府登記成親,這也是假的嗎?」
陸景初有些遲疑:「是。」
我閉上眼睛,平復許久纔再次開口問道。
「三年前,你險些餓暈在我的豆腐攤前,我給了你一碗豆花,你說你是上京趕考的書生,父母雙亡,科考失利,渾身不剩下一分錢。你說是我給了你一碗豆花才救了你的性命,你應當以身相許,這些,都是假的嗎?」
「晚娘,我……」
「說!」
陸景初神色慌張,他手忙腳亂地解釋着,無非是些在家裏受了氣,出門剛好遇見我在賣豆腐,又受了朋友的挑唆,這才誤了我的一生。
我抹了把臉上的淚水,笑得諷刺。
「那位一夜千金的花魁娘子,今日與我一同進門吧?」
陸景初陡然愣住,他訕訕地鬆開了我,向後退了幾步。
「你……你都知道了。」
我冷笑。
「我自是不如花魁娘子的,三年的傾心相待竟抵不過你與她的幾夜歡好,既如此,你又何必來找我?」
「我並非心悅洛雲,我只是……」
「你只是捨不得她的美貌和身子,爲了她,連小遠都不顧,既如此你又何必來找我?」
提起小遠,陸景初的臉色頓時鐵青。
【小遠小遠,又是小遠,你就只在乎小遠麼?】
他的心聲咬牙切齒,其中竟還帶着幾分惱羞成怒。
我沉默不語,陸景初見我沒有絲毫服軟的意思,氣憤得拂袖而去。
他應該是去了花魁娘子那裏。
陸知行以前從不這樣,他若是犯了錯事,會向我撒嬌賣癡,求着哄着我原諒他。
他以前對小遠也極好,他會把小遠抱在肩上,帶着他穿過大街小巷,給他買糖葫蘆,小泥人。
爲什麼會這樣呢?
我又想起小遠,想起他發高熱燒得糊塗時,除了喊孃親,還喊了無數聲「爹爹」。
但他的爹爹沒有來救他,反而將他的救命錢如玩笑一般拿走,還在他痛苦無助之時摟着別的女子紅燭帳暖。
我想,我不應該讓陸景初這麼好過,爲了小遠,也爲了我被他毀掉的這一生。

-7-
我望着那對紅燭燃了一夜,三年前,我也見過這樣一對紅燭,但是,都過去了。
天快亮時,我叫丫鬟端來火盆,將小遠的東西都丟了進去。
對陸景初來說,這些都過去了。
妾室進府第二日是需要向主母敬茶的,我終於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花魁娘子。
她叫洛雲,果真生的極好,身段窈窕,一舉一動都帶着風情又嫵媚,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難怪惹得陸景初流連忘返,竟也陪着她來敬茶了。
我恭敬地向夫人地上一杯熱茶,然後就安靜地站在廳內低頭聽着夫人的訓話。
夫人說的無非是些要伺候世子,繁衍子嗣之類的話,陸景初似乎十分不耐,我聽見不時有茶盞碰撞的聲音。
夫人正說着,狀似無意的提了一句。
「晚姨娘,可是昨夜沒休息好,怎的臉色如此差?若是有哪裏不習慣的,只管告訴我就好。」
夫人說完,我就感到一道目光正緊緊打量着我。
昨夜一夜沒睡,今早又特意用粉將臉色更添白了幾分,此時應當是不太好看的。
我恍若未覺,輕輕搖了搖頭。
「回夫人,一切都好,只是妾身從前習慣聞着茉莉花的香氣睡着,如今驟然離了,倒是有些不習慣了。」
我話音剛落,前頭突然傳來一陣茶盞落地的聲音,緊接着,一道熱切的目光便久久停留在我身上。
我並未抬頭,只是靜靜地聽着夫人吩咐下人來打掃,又嗔怪世子不小心,打溼了衣衫,囑咐小廝帶着世子去換套衣裳,以免着涼。
陸景初並未說話,夫人見他一直望着我,瞭然般的笑起來。
「既如此,我今日並讓人去尋了最好的茉莉花,在晚姨娘的院子裏種下,這樣可好?」
夫人話雖是對我說的,眼神卻一直望着陸景初。
陸景初擺擺手,眼中是失而復得的驚喜。
「不要別的茉莉,晚娘不喜歡別的,就去知春巷裏把原來的那些移過來。」
我猛地抬頭望向陸景初,眼神中滿是情意。

-8-
侯府的辦事效率果然快,不過一兩個時辰,我那光禿禿的院子就種滿了茉莉。
我愛茉莉,這些花是我們當時成親時,陸景初說他給不了我聘禮,心中很是愧疚,所以去幫人抄了好幾天書,買來種子後一棵一棵種出來的。
我俯下身小心摘下一朵放在鼻尖,一如三年前一般清香。
陸景初從我身後抱住我,將頭深深埋進我的脖頸,語氣中竟帶了幾分委屈。
「晚晚,我還以爲你真的要把我推給別人了。」
「怎麼會呢?你是我的夫君啊。」
我輕柔地撫摸着陸景初的眉眼,像以前的很多個夜晚一樣。
陸景初果然情動,迫不及待抱起我就往屋內走去。
我柔順地勾着陸景初的脖子,他將我放在牀上,小心翼翼地解着我的腰帶,一邊解,一邊偷偷地用餘光瞧我。
我面上依舊一副溫柔的模樣,手卻已經握住了枕頭下的匕首。
「晚晚,我是真的愛你。」
「噗呲。」
那是匕首劃破衣料刺進皮肉的美妙聲音。
陸景初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前的匕首,他的眼神中竟帶着濃厚的哀傷。
大概是在擔心他的性命吧,畢竟就連他的孩子死去時,他的眼裏也沒有這麼哀傷。
聽說受傷後將利器拔出來,會讓血流的更快,我試了試,是真的,我隨手將匕首丟在了地上。
真好,小遠,娘馬上就要來陪你了。
刺殺侯府世子,我從沒有想過自己能活。
「唔……唔……」
陸景初似乎想說些什麼,可他只要張開口,就有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嘴裏流出來,鮮血淌了我滿身我也沒聽見陸景初到底說了什麼。

-9-
只可惜,陸景初到底沒死成。
我也沒死成。
那個夫人指給我的小丫鬟突然闖了進來,她大概是嚇壞了,一路尖叫着跑了出去。
然後許多人都來了,老侯爺也來了,他指着我破口大罵,抬手就要把我拖出去亂棍打死,畢竟我險些刺死了他唯一的兒子。
我本以爲我必死無疑,誰能想到陸景初都被傷得出氣多進氣少了,聽到這個消息竟硬生生從牀上滾了下來,求他爹饒我一命。
老侯爺氣急,但看着陸景初的樣子,最終還是留了我一命。
我被禁足在了自己的院子裏,任何人不許進來,包括那個小丫鬟。
我踩着凳子,趴在牆頭望着一波又一波的大夫進進出出,連御醫都來了好幾個,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躲在自己的院子裏,日夜詛咒陸景初不得好死。
天不遂人願。
一週後,夫人身邊的侍女特地來告訴我,陸景初被救回來了,雖然現在還在昏迷着,但已無性命之憂。
侍女還說,夫人晚上會來見我。
我想,果然,我還是難逃一死。
晚上,夫人是一個人來見我的。
我沉默地坐在夫人對面,夫人依舊笑着,一如初見。
「晚晚,你太魯莽了。」
「要殺陸景初很容易,但你是個好姑娘,不該把自己也摺進去。」
我抬頭望向夫人,卻見夫人素白的手正一下一下地敲擊着瓷杯。
「你的意思是……」
「好姑娘,我的意思是,咱們得徐徐圖之啊。」
夫人嫣然一笑,笑裏多了幾分真心。
「可是,爲何?您,您不是來殺我的嗎?」
「我爲何要殺你,你並未做錯什麼。」
夫人放下瓷杯,輕輕握住我的手,語氣堅定而輕柔。
「辜負真心的人,本來就應該不得好死,不是嗎?」
陸景初醒了。
小廝把我帶到他面前時,他正盯着案桌上的小虎頭帽發呆,見到我,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
「晚娘,你來了。」
陸景初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我想起夫人的叮囑,強忍住用鎮紙砸死他的衝動,走了過去。
陸景初的手很涼,他拿起桌上的虎頭帽遞到我手裏,語氣溫柔,彷彿他還是那個窮書生。
「晚娘,你看,這是小遠從前最愛的一頂帽子,我上次去知春巷移栽茉莉時特意帶回來的,你還記得嗎?」
我拿起虎頭帽細細端詳着,看見虎頭帽上一處繁複的針腳時,突然輕笑出聲。
小遠的衣物都是我做的,而這個虎頭帽,雖然樣式和布料都極像原來的那個,卻並非出自我手。
「陸景初,你把我帶來,到底想說什麼?」
「小遠的事都是我的錯,晚娘,我只求你原諒我,我只想與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陸景初神情誠懇,望向我的眼神是那麼深情,我都要被他騙過去了,如果我沒有聽到他的心聲的話。
他的心聲裏,一字一句都在訴說他對我的愛,所以,在他死後,要我爲他殉葬。
陸景初,果然無恥。

-10-
「好。」
我從袖中拿出一個平安符塞進陸景初的手中。
「我可以原諒你,陸景初,這是我爲你求的平安符,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陸景初遲疑地接過平安符,經過上次的刺殺,他應當對我有所防備。
我咬着脣,俯身抱住陸景初。
「夫君,等你好了,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好不好?」
陸景初的眼中迸發出欣喜的光,他將我緊緊摟在懷裏。
「好!好!你要生幾個都好!我都陪你生!」
【只要你忘記小遠的事就好!】
我垂眸望向陸景初的背後,他的傷口因爲大幅度的動作似乎又開始滲血了,可即使這樣,陸景初也沒有鬆開我一絲一毫。
那枚平安符沒有任何問題,我當着陸景初的面找了府裏的大夫來檢查,大夫說裏面只包了些安神的藥草,對人體沒有任何損傷。
陸景初倒是對懷疑我這件事頗有些愧疚,他求着老侯爺解了我的禁足,又當着我的面將平安符掛在了脖子上,承諾我他一定會好好活着。
一週後,陸景初又病倒了,他原本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不知爲何突然開始潰爛流膿,府裏的大夫又忙了起來。
老侯爺是個聰明的,他不相信陸景初的病情會無緣無故的加重,下令徹查陸景初所食所用之物,尤其是我碰過的。
Ṫũₛ
結果卻一無所獲。
他不知道,那枚平安符無毒,夫人日日爲陸景初熬製的湯藥也沒問題,可湯藥裏的一味藥只需分量稍稍加多些,便與平安符內的藥草相剋。
陸景初的病,是好不了的。
我和夫人日夜不歇地照顧陸景初,他的情況卻絲毫不見好轉,不僅如此,他的傷口甚至開始擴大,就連周圍的皮膚也開始腐爛,多少名貴的藥材下去也不見好。
我看着上百年的人蔘,價值千金的雪蓮如流水一般進了陸景初的肚子,心裏只覺得浪費。
一個月後,陸景初突發高熱,病死在了牀上。
他死時,嘴裏還說着胡話,說什麼晚娘愛他入骨,要晚娘爲他殉葬。
我和夫人對視一眼,只當做什麼都沒聽到,用辣椒水抹了好一會兒眼尾,才哭着對外宣佈,侯府世子病逝了。
老侯爺聽聞兒子的死訊後一病不起,陸景初死了,他的世子之位落在了夫人的孩子頭上,如今,整個侯府都在夫人的手裏。
夫人將幾個姨Ţúₓ娘聚在一起,給我們每人都準備了一筆銀子。
「以前種種,我們身爲女子,都沒得選,現如今,我給你們一個選擇的機會。」
「留在府裏,或是拿着銀子和身契自己去尋一個出路,你們自己選吧。」
另兩位姨娘因着捨不得孩子,都選擇留在了府裏,洛雲也選擇留在府裏。
「我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能被人看中當個妾室已經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命了,如今主母良善,我自是不願再出去受人白眼。」
夫人又將目光移向我,我知道,她是希望我留在府裏的,因爲我們手中互相有着對方的把柄,留在眼前纔是最保險的。
但我也知道,她更希望我能走,因爲這是她做不到的事。
我拿了那筆銀子,從此天高海闊,我又是自由的我。
番外夫人
在嫁入侯府前,我叫宋彌菲,名字出自《離騷》中的「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寓意美好。
在嫁入侯府後,我沒有了名字,他們都叫我「夫人」,就連我的爹孃也叫我「世子夫人」。
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我變得不像是我,和京中那一打「夫人」沒什麼區別。
我不止一次向我的夫君陸景初提出這個問題,他卻總是笑着搖搖頭,說我想得太多了。
「我的夫人整日裏是不是太閒了,總有閒心想這些有的沒的,看來我要給夫人找點事情做。」
陸景初寵溺地颳了刮我的鼻子,下一秒,他將我打橫抱起,衾被翻滾疊浪。
我懷孕了。
懷孕後我果然不再想這些,只一門心思撲在孩子身上,陸景初和我一樣期待這個孩子,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我和陸景初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從出生到現在已經接近十八載,我們幾乎參與進了對方的每一個重要時刻。
我本以爲,有些事情我和陸景初之間應當是心照不宣的。
直到婆母又一次當着陸景初的面暗示我給他納妾,陸景初愣了幾秒,隨後竟認真地考慮起納妾的人選來。
我朝夕相處的夫君,明明知道我最嚮往的便是如我爹孃一般一生一世一雙人愛情,成親之前,他也對我許諾過此生絕不納妾。
如今我過門不過半年,他就全然忘記他說過什麼了嗎?
那次談話不歡而散,我發了很大脾氣,婆母也是看着我長大的,自那以後也沒再說什麼納妾塞人的事。
我本以爲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直到我懷孕七個月時。
我孕中總是睡不好,所以早早就與陸景初分房睡了,那天夜裏我實在睡不着,本想起牀走走,卻意外聽到一陣女子的嚶嚀聲。
我已經成親,知曉人事,自然知道那聲音代表着什麼,可另我心驚的是,那道男聲像極了我的夫君陸景初。
我託着肚子,尋着聲音一路找過去,在左廂房裏看到我的夫君正在我的貼身侍女身上奮力耕耘,兩人忘情投入,絲毫沒注意到有人闖入。
驚怒之下,我早產了,生下一個極虛弱的男嬰。
陸景初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說自己只是一時沒忍住,又說是我的侍女蓄意勾引。
他不停地扇着自己,只求我能原諒他。
我逗弄着懷中的嬰兒,語氣平淡。
「既破了身子,就收進你房裏做個姨娘吧。」
陸景初驚疑不定地看着我,像是在判斷我說的是不是氣話,直到我確實將人抬做了姨娘,他才鬆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夫人你最是賢惠,但你放心,往後我再不碰別的女人。」
陸景初信誓旦旦,他每天都往我房裏跑,但我早已對他失望至極,從不留他過夜。
短短十天,婢女說,他去了月姨娘房裏。
我就知道,有的男人,他說的話和放屁沒什麼區別。
我沒再管過陸景初,只在府裏安心照養孩子,操持家務,侯夫人的體面已經足夠我過完下半輩子。
至於陸景初,對於髒男人,只要他不碰我就好, 其餘的, 他愛喜歡誰就喜歡誰, 實在喜歡的, 我就幫他接進府裏, 陸景初似乎也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不再整日裏癡纏着我。
心裏不恨嗎?
恨的。
恨我識人不清,錯將魚目當珍珠,恨我今後只能守在侯府這四方的天裏,守着孩子過一輩子,再不能肆意。
可我又能如何?我已經有了孩子, 我需得爲他打算,爲他的前程鋪路。
所以我收斂起自己鋒芒,磨圓自己的棱角,成了京城裏人人都要誇一句賢惠的侯夫人。
陸景初最近又迷上了一個女人, 似乎是一個賣豆腐的,爲了她幾乎都不回侯府了。
曾經他寵極一時的月姨娘如今也哭着鬧到我面前, 說她已經快一年沒見過陸景初了。
我象徵性地草草安慰了兩句便回去陪着孩子放風箏了,安兒這幾年身子雖好了些,卻還是常常感冒咳嗽,須得悉心照料。
至於月姨娘, 早在她爬牀的那天就該想到如今的日子,再說我沒將她發賣出去就算是我仁慈了,她怎麼還敢求到我面前來的。
陸景初並不是Ṱůⁿ什麼長情的人,這次竟熬了三年才讓我把人接進府。
他說知春巷的那位剛失了孩子, 需要補償。
他又說那孩子沒了也好, 他不喜歡女人總是圍着孩子轉,有了孩子,就對夫君不那麼上心了。
他說這話時,一直用餘光偷偷瞧我, 我只當做什麼也沒聽懂, 答應會幫他把人接來。
陸景初氣得拂袖而去。
知春巷的那位是個好姑娘。
我一進門就見到了擺在桌上的銀子,有零有整, 她一分也沒多拿, 是個有骨氣的。
那時我就知道,她會是我的得力助手。
她的眼裏又恨, 和我一樣的,真心被辜負的恨。
不, 她比我更恨,她和陸景初之間, 還隔着一個孩子, 一條人命。
我實在受夠了每天幫陸景初收拾爛攤子,時不時還要應付他的風流債的生活。
但那個姑娘實在是太沖動了,爲了一個男人把自己搭進去,不太划算。
小翠是我的人, 這也算我間接救了她一命, 若是陸景初真的被她一刀捅死了,她想必會過得比死還難受。
還好,那姑娘是個聽勸的, 這種生活也很快結束了。
往後的生活都清淨了。
只是,我偶爾也會癡癡地望着天上飛過的燕羣,幻想這一切不過是場夢。
我不是什麼侯夫人。
我是宋彌菲。
我叫宋彌菲。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