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總嫌棄孃親笨。
他喜歡的甜湯,孃親精心熬製了十年也做不出那個味。
爹爹很厭煩孃親粗魯。
他拿手的詩詞,孃親硬生生給對成了順口溜。
可那年兵臨城下。
孃親扔下將手指扎得滿是窟窿的繡花針,撿起多年未用的大砍刀,舞得虎虎生風。
-1-
自從我最喜歡的縈姐姐爬上了爹爹的牀後,我就再也沒有睡過安穩覺。
每天晚上我都會悄悄爬起來,偷聽爹爹跟孃親吵架。
只是今晚他們吵得格外厲害。
爹爹的臉色很難看:「楚氏,你有完沒完?」
「落縈可是你親手養大的,你竟將她逼到差點撞死。」
孃親豐潤的臉頰整整瘦了一圈,顯得十分憔悴。
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我親手養大當作親人般疼愛的孩子,卻爬上了我夫君的牀。
「請問你們要我怎麼辦?」Ṱűₓ
爹爹一噎,然後緩了緩,溫聲勸道:
「月娘,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
「我們成親已有十載,卻只有月牙一個女兒。
「落縈知根知底,往後若有了孩子,就抱在你的膝下養着。
「她視你爲天,絕不會忤逆你的。」
孃親的嘴角翹起一抹冷笑:「沈望塵,那你呢?」
「我是不是要恭喜你,往後可以坐享齊人之福了?」
爹爹面色一紅,又轉成了羞惱:
「楚氏,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
「我這些年來待你如珠似寶,竟讓你生出了妄想嗎?」
「妄想?」孃親如遭雷劈。
她的臉色愈發地蒼白,眼圈紅起,喃喃自語:
「原來當年一世一雙人的誓言,都是我的妄想……」
可惜,爹爹正在氣頭上,根本就沒有聽清。
孃親神情絕望,恍惚了一陣後,漸漸變得堅毅:
「沈望塵,我們和離吧。」
爹爹大驚,一把抓住了孃親,不敢置信地問:
「你瘋了嗎?」
孃親推開了他的手,漠然回道:
「你就當我瘋了吧。
「寫好和離書,我馬上就離開。」
爹爹氣得發抖,惡狠狠地盯住孃親,從齒縫中擠出來一句:
「如你所願。」
他揮筆疾書,寫下和離書,隨後扔在了地上。
孃親上前拾了起來,仔細疊好後,放入懷中。
然後問起我:「月牙……」
爹爹猛地抬起了頭,眼眶通紅地低吼:
「她是我沈家的骨肉,你沒有資格帶走。」
「她也是我的骨肉,我要問問她願不願意跟着我走。」
孃親毫不示弱。
爹爹氣昏了頭,鄙視道:「她可是我沈家的大小姐。」
「要跟着你浪跡天涯做個低賤的俠客嗎?」
孃親平時最自傲的,就是自己曾經是名震大漠的女俠客。
當年,爹爹跟隨家族商隊歷練,途經大漠時,被盜匪圍困。
危急關頭,是孃親救下了他和商隊。
也因此他們互生情愫。
爲了爹爹,孃親放棄了一切,跟隨他遠嫁到了江南。
沒想到十年後,得到的竟是心愛之人如此的嘲諷。
那諷刺猶如冰錐,扎得孃親心口劇痛。
她身形晃了晃,又堅強地撐了起來。
只是一張臉更加地冰冷:
「今天我無論如何都要見到月牙,問清楚了才走。」
「大膽,來人。將楚氏給我抓起來。」
爹爹拍桌怒吼。
我再也忍耐不住,衝出去抱住了孃親的腿號啕大哭:
「孃親,我要跟着你走。」
-2-
孃親蹲下身來將我緊緊摟在懷裏,淚如泉湧。
爹爹先是一愣,然後嘆息一聲,重重地跌落在椅子上。
看着抱頭痛哭的我跟孃親,他眉頭皺起,再次勸道:
「月娘,不要再鬧了。
「月牙纔剛剛五歲,你怎麼忍心?」
爹爹的話語,讓孃親見到我後變得柔軟的身體,又堅硬了起來。
她看也不看爹爹,只溫柔地對着我說:
「月牙,到孃的背上來。」
剛剛緩和的形勢又緊張了起來。
爹爹衝過來,一把將我從孃親的懷裏搶了過去。
然後喚出府中的僕婦,把孃親團團圍住。
爹爹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一絲溫情,他指着僕婦們說:
「這滿府都是跟着你的老人,你如果不在乎他們的性命,就儘管來搶月牙。」
孃親在沈府當了十年夫人,與僕婦們日夜相處。
她爲人和善,僕婦們都對她恭敬有加。
看着面前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孃親縱然武功高強,卻根本下不去手。
爹爹又說:「月牙年歲太小,你想帶她走,須等她再長大些。」
「若是到時她依然願意跟着你走,我就答應。」
他句句話都戳在了孃親的心口。
孃親無奈,只得被迫離開。
我沒了孃親,哭啞了嗓子,快天亮時終於熬不住昏昏睡去。
夢中是孃親燦爛的笑臉。
不同於江南女子的婉約,她身材高挑健美,蜜一樣的皮膚閃閃發光。
她常常跟我說起,長河落日,大漠黃沙。
說起當俠客時,大碗喝酒,快意恩仇。
可惜這一切,都湮滅在了江南的煙雨中。
嫁人後漫長的時光裏,她被關在沈家三尺後院,只能束手束腳地做着她並不喜歡的貴夫人。
我曾問她,後悔嗎?
她疼愛地摸着我的頭回答:
這一生有我和爹爹,就是最好的。
我似懂非懂。
但是一點都不影響她偷偷帶着我,在春日裏漫山遍野放紙鳶的飛揚。
於夏季裏划着烏篷船摘蓮蓬的快樂。
又是一年深秋。
屋檐下,撿來的流浪貓麻球剛剛伸了一個懶腰。
院子裏的紫藤已經爬上了鞦韆架。
我站在鞦韆上,背後一雙溫柔手穩穩地將我往前推去。
鞦韆越蕩越高,我咯咯大笑:「孃親,再高點,再高點。」
再高點我就能看到牆外的世界了……
我閉着眼睛,還含着兩泡淚,在睡夢裏也不住地念叨着:
「孃親……」
有一雙溫柔的手將我抱了起來,輕輕地推着我:
「月牙,快醒醒。」
我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又看到了孃親燦爛的笑臉。
生怕她會突然不見,趕忙將她緊緊摟住。
孃親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捏住我的鼻子笑話我。
她神情緊張,用衣衫將我綁在她的背上就往外衝。
剛剛跑出大門,就看見沈府外圍滿了手持刀劍的衙役。
爹爹面色冷厲,對着孃親喝道:
「楚月,你膽敢再走一步,殺無赦!」
-3-
孃親停住了腳步,面色凝重地質問爹爹:
「沈縣令,叛軍馬上就要來攻打扶風縣。
「你不去告知百姓準備迎敵,卻帶着所有的衙役來圍殺我。
「是什麼道理?」
爹爹嗤笑:
「朝廷有令,謊報軍情者,斬!
「你爲了騙我,好帶月牙離開,連命都不要了嗎?
「左右聽令,將妖言惑衆的楚月給本官拿下。」
衆衙役拿出套馬索朝着孃親圍攻了過來。
孃親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從一開始手腳有些生疏,到慢慢進入佳境。
她身形瀟灑,武功大開大合。連我也看得癡了,禁不住拍掌叫好。
隨着衙役們被紛紛打倒,爹爹的神情也越來越難看。
眼看着孃親就要帶着我突出重圍離開,他咬了咬牙,吩咐衙役拿上武器圍捕。
有衙役心中不忍勸說爹爹,刀劍無情,孃親畢竟曾是夫人。
他卻鐵了心,一言不發地轉過了身。
衙役們無法,告罪一聲,拿着刀劍又衝着孃親圍攻了過來。
孃親還是赤手空拳。
一邊要顧着背後的我,一邊要手下留情免得傷及無辜衙役的性命,漸漸力不從心。
一道劍光閃過,孃親躲避不及,被刺穿了衣袖。
「孃親。」我驚懼地大喊。
爹爹猛地轉了過來,卻在見到孃親並沒有受傷後,又狠厲了神情要衙役繼續。
「住手。」隨着一聲嬌弱的呼喊,跌跌撞撞地跑來了一位妙齡少女。
少女姿容清雅,身形飄逸。
只是面容蒼白,一雙妙目瑩瑩含淚,額頭還包紮着白布,更顯得我見猶憐。
她撲通一聲跪在爹爹的面前,求爹爹放過孃親。
爹爹俯身將她扶起,柔聲勸道:
「落縈,你傷還沒好,回去養病吧。」
這個落縈真是不要臉。
爬了爹爹的牀後,直接將孃親氣得病倒。
孃親本來欲給她一筆銀錢,再給她好好尋一戶人家嫁出去。
可她就是不願意。
最後竟然以死相逼,將自己的額頭撞出了一道口子。
她破了相,爹爹就變了臉,一定要納她做妾。
孃親心灰意冷,才硬要跟爹爹和離。
如今她還有臉跑來,替孃親求爹爹寬恕。
我氣得直哼哼。
接着又歪了歪頭,偷偷瞄了瞄孃親。
見她臉色如常,遂放下了心。
孃親道:
「沈望塵,你往日總嫌棄我粗鄙蠢笨。
「如今已有美人相伴,落縈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而且她還年輕,往後會替你生下很多孩子。
「可我只有月牙一個,你何必苦苦相逼,放我們走吧。」
爹爹還沒有答話,落縈卻轉身朝着孃親撲來。
她跪着行到了孃親面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往下落:
「夫人,都是落縈的錯,您不要走好不好?」
-4-
孃親看着落縈神色複雜:「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就不必如此費盡心機了。」
落縈臉色慘白,連連搖頭:
「不是的。夫人,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趕您走。」
見孃親沒有理會,她更是傷心。
匍匐在孃親腳邊不斷地解釋着:
「夫人,我只想永遠都陪在您的身邊,並不是要拆散您跟老爺。
「求求您,不要走。」
她一邊苦苦哀求,一邊不住地磕頭,額頭的白布漸漸沁出血來。
爹爹見了不忍,於是大步向前,將落縈扶了起來。
看着不發一言的孃親,責怪道:
「楚月,你不是號稱俠肝義膽嗎?
「俠之大義就是這樣逼迫一個弱女子的?」
落縈趕忙制止,有氣無力地央求着爹爹:
「老爺,您不要怪夫人。
「都是我的錯。」
她推開爹爹,又朝着孃親跪了下去,繼續磕頭懇求。
沒磕幾下,因爲身體太過虛弱,暈倒在地。
爹爹慌忙將她抱起,輕聲呼喚,眼中全是擔憂。
遠遠望去,那兩人依偎在一起。
男的清俊儒雅,女的秀美脫俗。
當真是一對璧人。
連我看到都覺得格外地刺眼,何況孃親。
我再次偷偷瞄了瞄孃親。
她的臉上已沒有了之前的痛苦和悲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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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經歷了嚴冬的湖水,冰封千里,只留一片清冷。
她說:「沈望塵,我已經放過你很多次。」
「若是再來阻攔,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她飛快出手,瞬間放倒了身邊的兩名衙役。
下手狠辣,跟剛纔以守爲主完全不同。
衙役們第一次見到孃親不留情面地攻擊,驚訝間已潰不成軍。
正在這時,有人遠遠打馬跑來,衝着爹爹大喊:
「大人不好了,叛軍攻城了。」
爹爹猛地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問道:
「什麼?你再說一遍。」
那人翻身下馬,連滾帶爬地衝了過來,滿臉都是冷汗:「大人,叛軍攻城了!」
往日安靜肅穆的城門,如今喊殺震天。
孃親輕聲安慰我:「月牙別怕。」
我緊緊摟住了她的脖子回答:「有孃親在,我不怕。」
她將我放在城牆下,囑Ṱŭ₀咐衙役好生照顧,然後隨着爹爹登上了城牆。
城牆外,全是黑壓壓的人頭。
爹爹神情凝重,他吩咐手下立刻整軍佈防,對抗叛軍攻城。
然後朝着外面的叛軍大喊:
「爾等聽着——
「趕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可以向朝廷稟明,饒你們性命。
「否則……」
話還沒有說完,冷風驟起。
一支利箭朝着爹爹的胸口狠狠襲來。
說時遲那時快,孃親抽出背上的大砍刀,朝前一擋。
利箭釘在寬闊的刀背上,划起了一道亮眼的火花,掉落下來。
唰唰唰,接着又有無數的利箭朝着爹爹疾馳而來。
-5-
嘉慶元年,新帝登基。
同年,新帝的皇叔淮王起兵謀反。
孃親離開扶風縣時,無意中發現了叛軍的蹤跡,立刻掉頭連夜趕回示警。
可是爹爹感情用事,貽誤軍機,導致扶風縣被叛軍層層包圍。
他後悔莫及,決定先帶領縣城守衛擊退叛軍,再向皇帝請罪。
自從那日,孃親在城樓上救下爹爹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除了公務,就像我養的那隻叫發財的小狗,整天圍着孃親打轉,趕也趕不走。
「月牙,你孃親呢?」
看看看,又來了。
我翻了一個白眼,正想裝作不知道時。
突然發現他的背後,還畏畏縮縮地跟着一道身影,立刻變了臉。
滿臉憂心地說:「孃親在裏面幫受傷的士兵包紮呢。」
「已經一夜沒閤眼了。」
爹爹大急:「這怎麼行,我去看看她。」
便火急火燎地衝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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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後面那個身影也想從我身邊進去時,我伸手攔住了她。
「月牙妹妹……」落縈怯生生地喊了我一聲。
「錯。」我神情嚴肅地糾正。
「孃親只有我一個女兒,若你是我姐姐,那你跟我爹在一起廝混就是亂倫。」
「我沒有……」落縈嚇得趕忙否認。
「你既然不是我姐姐,那你這些年喫我家的用我家的,孃親還爲你專門請了夫子授課。
「所花的銀錢……嗯,足足兩千金,請還給我。」
「我也沒有……」落縈臉色漲紅。
我繼續道:
「落縈,你以後莫要在我孃親面前出現了。
「不管你是爲了什麼原因做下的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噁心。
「孃親心善,所以你肆無忌憚。
「但是我不一樣,你如果還敢再犯,我就要你還錢。
「若是還不了錢,我就將你遠遠賣去抵債。
「聽說,西域的胡商最喜你這種柔弱的小娘。」
最後一句我故意拖高了聲音,意味深長地看着落縈。
她嚇得打了個冷戰:「月……小姐,求您不要。」
「還不快滾!」我兇狠地吼道。
看着落縈嚇得落荒而逃,我十分滿意。
摸了摸手腕上精鐵煉製的手鐲,這是孃親在我五歲生辰時送的禮物。
她說,希望手鐲能護我平安。
但是我已經長大了,這次換我來保護她。
哎呀!
差點忘了裏面還有一個,我趕忙溜了進去。
還是老規矩,貓在門後順着門縫偷偷往裏瞧。
爹爹正端着一碗甜湯,不停地誇讚:
「月娘,謝謝你,這是我喝過最美味的甜湯。」
孃親神情古怪:「沈望塵,我爲你精心熬製了十年甜湯,你總是嫌棄我做得難以下嚥。」
她指着爹爹手中的甜湯說:「而這個,不過是僕婦隨手衝的一碗糖水。」
爹爹滿臉尷尬,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真好!
感覺孃親跟爹爹和離後,越發地鮮活了起來。
「咳咳,沈月牙你給我滾進來。」
壞了,被孃親發現了。
-6-
我磨磨蹭蹭地捱了進去。
孃親穩準狠地一把掐住了我肥嘟嘟的腮邊肉。
還沒等她用力,我就誇張地求饒:
「孃親,我錯啦。」
「你錯在哪裏?」
「我不該偷聽你們說話。」
我可憐兮兮地回答。
爹爹趕忙勸道:「月娘,她年紀小不懂事,你不要跟她計較。」
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往常我做錯了事,爹爹都是抱怨孃親的。
說她連孩子都不會教。
總是偷偷帶着我出去瞎胡鬧,把我養得刁蠻粗魯,跟她自己一樣。
我是個心直口快的好孩子,想什麼就照直說了出來。
看着眨巴着眼睛仰望着他的我,爹爹笑容一僵,向孃親深深鞠了一躬:
「往日都是我不好,請月娘莫要跟我計較。」
孃親蹙起眉頭:「你還要我說多少次?」
「沈望塵,從你寫下和離書開始,我們就絕無可能了。」
爹爹眼中一片澀然,低聲下氣地說:
「月牙還小,怎麼能沒有爹爹?」
他上前拉住了孃親的手:
「月娘,以後我都聽你的。
「我們回家,好不好?」
孃親卻甩開了他的手:
「沈縣令,請自重。
「我留在縣衙幫忙,只爲了扶風縣百姓的安危。
「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月娘……」
爹爹滿心不甘,還想要繼續。
孃親英氣的眉毛皺了皺,抬手拎起爹爹的衣領,推開房門,然後縱身一躍,帶着他躍過牆頭,將他扔了出去。
最後關上大門,一套動作乾淨利落。
這世界終於安靜了。
我衝着她舉起一個大拇指,她擰了擰我的鼻頭,笑罵道:
「小機靈鬼。」
一轉眼,叛軍已圍城半個月。
每日裏大大小小數次攻擊,均被縣城守衛擊退。
百姓們從一開始驚慌失措,到現在鎮定自若。
見爹爹將縣衙上下指揮得當,調度得井井有條。
城內百姓雖然也有擔心,更堅信將叛軍打敗不過是時間問題。
孃親卻憂心忡忡,因爲求援的信鴿早已分批放了出去,結果全部有去無回。
而且叛軍的數量是城內守衛的幾十倍,將整個縣城鐵桶般圍了好幾層,想衝出去求援簡直就是去送命。
扶風縣是座非常偏僻的小城,與周圍縣城相隔甚遠。
再加上道路崎嶇,消息更是閉塞。
隨着被圍的時間越來越長,等待我們的將是彈盡糧絕,被活活困死。
這日,孃親又是天快亮時,纔回到了家。
她滿身疲憊,還沒有進門就被一道身影攔住了去路。
落縈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夫人,求求您救救我。
「老爺他要打掉我腹中的孩子。」
-7-
孃親面色冰冷 :
「我不是你的夫人,你以後也不要再來找我。」
說完,抬腿就走。
落縈撲過去抱住了孃親的腿,死死不願放手:
「夫人,我懷的這胎連神婆都說是個男孩。
「只要您讓他生下來,我就抱給您養。
「讓他孝順您,爲您養老送終。
「月娘以後自然會有兒子養老送終。」
爹爹大步走了過來,對着落縈說:
「我不會納你爲妾,更不會要你的孩子。
「我只有月娘一個妻子,至於兒子。
「她想生就生,不想的話我們有月牙也足夠了。」
啪啪啪!
孃親鼓掌,她嘴角一彎,眼神卻利如冰刃:
「要唱戲回自己家去。」
她抽出大刀朝着門口的大石一劈。
嘭!
大石瞬間碎裂成兩瓣。
落縈哭泣的聲音戛然而止,爹爹也不敢再出聲。
「再來打擾,就讓你們試試到底是石頭硬還是你們的脖子硬。」
孃親收刀轉身。
身後的落縈慘叫一聲,故技重施撞向了牆壁。
可是這次孃親沒有回頭,她關上了大門。
爹爹也沒有動。
落縈撞得頭破血流,還有另一股鮮血從她的身下緩緩流出。
她流產了。
叛軍圍城已一月有餘。
城中糧食開始不夠。
縣衙要將富戶家的囤糧徵收,由他們每天統一給百姓發放。
此舉引來了富戶的激烈反對。
爲了不讓平民餓死,孃親帶領衙役挨家挨戶武力逼迫富戶們交出糧食。
她每天早出晚歸,甚少回來。
家中常常只有我一人。
因擔心我的安全,只能讓我回到沈府暫住。
這日我喫過晚飯就昏沉睡去。
等到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雙手被反捆在身後,嘴裏還被布條塞得死緊。
一個漢子將我夾在腋下,趁着ŧũⁿ黑夜往城門奔去。
快要到城門時,一個女人擋住了去路。
落縈大張着雙手,消瘦的臉上全是堅毅,對着劫持我的漢子說:
「快放下小姐,不然我就跟你拼命。」
漢子獰笑道:「小妞,你還敢威脅爺爺。」
「爺爺讓你好看。」
伸出另外一隻手朝着落縈抓去。
落縈勇敢地迎了上去,用手抓用牙齒咬。
想要將我從歹人手中救出去。
只是她太過柔弱,沒兩下就被打翻在地上。
可她仍然沒有放棄,死死抱住了歹人的腿,不讓他離開。
歹人火起,抬起腿就朝着落縈的心口狠狠地踹了過去。
「住手!」
是爹爹跟孃親帶着衙役趕到了。
落縈抬起一張被打得傷痕累累的臉,驚喜道:
「夫人,幸好您及時趕到。
「不然小姐就要被這歹人擄走了。」
孃親聲音凜冽,對着歹人說:
「李成,你要帶着我女兒去向城外的叛軍投誠嗎?」
這李成是城中的富戶,因不滿縣衙徵收自己的囤糧,心生反意。
此刻被孃親揭穿,卻沒有害怕。
打了一個手勢,黑暗中又走出來一羣人。
手拿武器,站在了李成身後。
落縈大驚:「怎麼會這樣?」
孃親目光駭人,盯着她說:
「難道不是你故意迷暈了月牙,交給李成的嗎?」
-8-
爹爹簡直不敢相信,脫口而出:
「落縈,月娘對你恩重如山,月牙平日也拿你當親生姐姐般敬重。
「你如此恩將仇報,怎麼對得起她們?」
「呸!」落縈衝着爹爹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這個見色忘義的渣男,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
「你以爲我是愛你才爬你的牀嗎?」
她眼中全是輕蔑,說的話像淬了毒:
「我是爲了替夫人固寵。
「夫人那麼好,你卻將她棄之如敝屣。
「真是讓我噁心。」
爹爹的臉像開了染坊,赤橙黃綠青藍紫。
驚訝、羞惱、悔恨全糾纏在一起。
他氣急攻心,打了一個趔趄,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在衙役的驚呼聲中,又強自站穩。
李成朝着孃親扔過去一顆藥丸,Ťû₄要她馬上服下。
否則現在就要殺了我。
他伸手掐住我的喉嚨。
我立刻覺得無法呼吸,臉色紫漲,眼睛開始翻白。
孃親心急如焚,大聲制止李成,撿起地上的藥丸就要吞下。
「不要!」
隨着落縈的驚呼,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奪走了藥丸。
爹爹仰頭將藥丸吞下。
對着李成說:「月牙也是我的女兒。」
「有我這個縣令在,你應該放心了吧。」
李成滿意點頭,要爹爹馬上打開城門,等他們出了城,自然會將我放了。
孃親深深地瞟了我一眼,然後對着落縈說:
「你以怨報德,我真是後悔救了你。
「從此以後,我永不見你。」
落縈臉色慘白,慢慢變得絕望。
衝着孃親撕心裂肺地大喊:
「夫人,您怎麼能這樣?
「您將我從亂葬崗救下,日夜不停地精心照顧。
「您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真心對我好的人。
「我羨慕您,仰慕您,想永遠陪在您的身邊,這有錯嗎?
「老爺看不上您,我拼命學習琴棋書畫,替您討好他。
「您只有月牙一個女兒,被人看不起,我就爬上了老爺的牀,想替您生一個兒子。
「爲什麼,爲什麼您不要我?」
「所以,你就私通李成綁架了月牙?」孃親質問。
「對,我綁了她,再救下她。這樣您就會讓我留在您身邊了。」
落縈神色越發地癲狂。
趁着大家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我動了動手腕。
可能因爲我是小孩,所以繩索綁得並不太緊。
我衝着孃親眨了眨眼睛。
接着,用雙手飛快扭動精鐵手鐲,手鐲的機關被打開。
裏面的麻醉針立刻射進了劫持着我的李成身上。
他渾身一麻,動彈不得。
另一邊孃親已經閃電般撲了過來,伸手將我拉進了懷裏。
同時飛起一腳,將中了麻藥的李成踢得當場吐血身亡。
剩下的人眼見不妙,立刻將落縈當成了人質。
用刀比着落縈的脖子說:「趕快打開城門,放我們出去。」
「不然……」
話沒說完,唰的一聲。
寒光閃過,落縈人頭落地。
孃親收起大刀,看也不看倒地而亡的那個人。
只替我解開繩索,然後牽起我的手,ţŭ̀₂溫柔地說:「我們回家。」
我們母女倆還沒有走出多遠,就聽到背後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還有人焦急地呼喊着:
「大人,您怎麼了?」
-9-
那顆藥丸有毒,爹爹中毒昏迷不醒。
孃親衣不解帶,日夜照顧。
第七日時,他終於醒了過來。
還是熟悉的沈府屋內,一燈如螢,螢火輕搖,留滿室溫暖。
爹爹癡癡看着趴在牀邊睡熟的孃親,喜極而泣。
猶豫了很多次後,終於忍耐不住抬起手撫向那張魂牽夢縈的睡顏。
在另一邊側榻上裝睡的我眯了眯眼,心裏默數着:一、二、三……
果然,孃親立刻醒了過來,避開了爹爹的手。
氣氛有點尷尬。
我那個萬事都掌握、泰山崩於眼前也不動搖的爹爹,此時竟像個涉世未深的毛頭小子,眼中有掩藏不住的慌亂。
孃親面容平靜,站起來轉身欲走。
爹爹情急之下扯住了她的衣袖,脫口而出:
「月娘,別,別走……」
孃親眉眼清淺:「我去叫人來伺候你。」
「不,不用……」爹爹語無倫次,又急忙說,「我是說,有你在就好。」
孃親輕輕抽回衣袖,聲音縹緲:
「沈望塵,當年嫁與你時,我覺得自己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
「我爲你放棄了武功,放棄了大漠,放棄了所愛的一切。
「我努力地想要做一個好妻子,努力地想要討你歡喜。
「你嫌棄的詩文,是我偷偷寫了數千遍後,挑選出來最好的一篇。
「你不願意穿的衣衫,是我熬了數個月,將十根手指都扎得鮮血淋漓後做出來的。
「可你給了我什麼?
「是厭倦,是嫌棄,是最殘酷的背叛。」
「月娘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爹爹慌忙滾下牀,將孃親緊緊擁住。
「只要你願意回到我的身邊,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哪怕是要我的命。」他聲音顫抖,已帶了哽咽。
「遲了……」孃親始終沒有回頭,「沈望塵,我累了,也不愛你了。」
「可是我愛你啊,我一直都愛着你。」爹爹痛徹心扉。
「我只是,只是被亂花迷了眼。
「求求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他淚流滿面不停地哀求着。
「我還是去叫人來伺候你吧。」
孃親強行掰開了爹爹的手,毫不留戀地走了出去。
只留下失魂落魄的爹爹,猶如破碎的琴絃,癱在地上發出慘烈的哀鳴。
其實,這個問題我在跟着孃親搬出沈府時,就問過她。
她說:
「月牙,覆水難收。
「我們永遠都要朝前看。若總是糾結過往,只會讓自己沉淪,變得更加不堪。」
我還是似懂非懂。
但是我想成爲孃親那樣的人。
雖然遭遇過挫折,卻依然堅強的人。
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唯一的盼望就是趕快打敗叛軍,然後跟着孃親回到大漠。
去親眼看看那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勝景。
可惜,天不從人願,令人絕望的日子終於來臨了。
扶風城的糧食被喫光,連草皮樹根都被啃食得一乾二淨。
而援軍依然遲遲沒有蹤影。
恐懼像瘟疫一樣瘋狂地蔓延。
百姓在有心人的鼓動下暴動了。
他們要打開城門向叛軍投降。
-10-
爹爹帶着衙役們苦口婆心地勸阻着,可還是攔不住滾滾人潮。
人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枯萎的身體,麻木的眼神。
吶喊着:
我們不要被活活困死,我們要出去。
無數的人朝着城門衝去。
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守衛們不敢用武力鎮壓。
站在最前面的爹爹首當其衝,衣服被扯爛,嘴角被打破,還險些被踩死。
眼看着城門就要被瘋狂的人羣推開,孃親躍了過去,拿起砍刀飛快地劈掉了最前面幾個人的腦袋。
血花四濺,人羣猛然停止不動。
可也只停止了一小會兒,又有人叫囂着:咱們人多,不怕他們。
繼續瘋狂地衝擊着城門。
爹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抽出旁邊衙役的長劍朝着人羣斬去。
那個叫囂最厲害的人被刺穿了肚子,頓時了無聲息。
人羣終於安靜了下來。
這只是開始。
隨着糧食斷絕,每天都會有人死去。
到處都是哭泣和哀號。
扶風縣被悲慘和絕望籠罩,如同一座死城。
孃親也迅速地消瘦了下來。
她豐滿的身材瘦成了骨架。
原來異常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籠罩着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我知道,她偷偷將省下來的喫的都留給了我。
她最近回家總是非常疲憊,還沒有跟我說幾句話就昏睡了過去。
我輕輕地給她擦洗時,總會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聽爹爹說,她試着衝擊了無數次敵營。
可是叛軍實在是太多了,縱然九死一生也沒有突圍出去。
這晚,她又是半夜纔回到家。
還說自己已經洗漱過了,不用我再幫她。
我乖巧地答應了。
其實我知道,她一定又受傷了,怕我會擔心,才故意說謊的。
於是我裝作非常高興的樣子,拿出了她以前做給我的風箏,好奇地問:
「孃親,不知道大漠的風有沒有扶風城的大啊?」
果然,提到大漠,她昏暗的眼神都明亮了幾分:
「那裏風吹萬里,只見黃沙。」
我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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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們到了大漠,孃親要給我做一隻最大的風箏。
「我就可以搭着風箏飛到天上了。」
孃親猛地站了起來,臉上驚喜交加。
她想要如往常一樣掐住我的臉,卻發現我的臉頰早就瘦得只剩下了一層皮。
只能眼含熱淚,摸了摸我的頭說:
「好孩子。」
孃親有了救扶風城的辦法。
她拿着給我做的風箏找到了爹爹。
爹爹問她有多少把握?
她說只有一成。
她又說:「若是可以牽制住叛軍,不讓他們發現我。」
「那計劃的成功率就有了三成。」
爹爹說:「這兩成的機會我來辦。」
孃親猛地望向爹爹,他啞然失笑:
「相信我,爲了月牙,爲了全城的百姓。
「我一定會成功的。」
還有,也爲了你。
月娘,你是我平生所見最好的女子。
是我將你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
那就讓我好好地送你走吧,送你回到最想去的地方。
-11-
我這一生最不喜的就是別離。
明明心痛到了極致,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爹爹拍拍我的頭,慈愛地說:
「我的月牙長大了,一定是一個跟你孃親一模一樣的女俠客。
「聰明,果敢,堅強。」
我拼命忍着不讓眼淚落下,心裏默唸着:
好吧,爹爹。
雖然因爲孃親我一直都怨恨着你,但是從今天起,我開始試着原諒你一點點吧。
孃親將我拉了過來,從頭到腳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她愛憐地摸摸我的臉:「月牙,記住孃的話。」
「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要堅強地活下去。」
我「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孃親將我緊緊摟在懷裏,輕輕地拍着我的背說:
「月牙,別怕。」
我鼓着鼻涕泡抽噎着, 重重地點頭:
「孃親不在了, 我也不怕。
「你跟爹爹都要回來哦, 我會一直等着你們的。」
爹爹也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然後深深地望向孃親。
他的眼中全是擔憂,依戀和不捨。
纏綿了許久許久, 最後只說出了一句話:
「月娘, 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孃親愣住了,接着又釋然地笑了起來,她走上前將爹爹輕輕地抱住。
爹爹慢慢紅了眼眶,因緊張而發抖的身軀慢慢平復了下來。
也伸出手來緩慢而堅定地抱住了她。
那一晚的慘烈,在往後經過不知多久的時間,我依然歷歷在目。
爹爹帶領着所有還能夠動彈的男人, 來到城外跟叛軍殊死搏殺, 吸引他們的注意。
城中的老弱婦孺們, 偷偷在偏僻無人的城角放起了風箏。
巨大的風箏迎風升起,孃親躲在風箏的羽翼下往城外飛去。
我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但是那一刻,我們問心無愧,我們英勇赴死。
城外是血流成河,不到斷氣也不停止的堅持。
城內是一張張充滿希望的面孔,對着風箏跪下,虔誠地祈禱。
夜空羣星閃耀, 黑色的風箏卻壓住了所有的星光,如一輪明月般承載着所有的期待,越飛越遠越飛越高……
孃親夜奔千里, 搬來了救兵。
扶風城得救了。
那晚在城外的男人卻沒有一個人回來。
新帝頒下聖旨:
扶風縣令沈望塵, 雖曾貽誤軍機,但念其帶領全縣百姓奮起抵抗叛軍, 英勇就義, 特賜忠義公。
新帝還要賞賜孃親, 卻被她婉拒了。
她要帶着我回大漠。
我們離開這日,全城的百姓都來了。
孃親千里迢迢尋求救兵, 全靠她雙腳疾行。
一雙腳底皮全被磨掉, 血肉模糊中可見森森白骨。
這樣的痛苦,真不知道她是怎樣才堅持下來的。
皇帝賞賜御醫給她治好了傷, 可是她的腳卻廢了, 走路只能拄着雙柺。
她帶着我坐上馬車, 跟所有人道別,也跟舊夢裏的江南道別。
她笑得依舊燦爛, 指着前方對我說:
「月牙, 我們跟着太陽走, 就能到達大漠。」
我重重點頭。
遠方的初陽冉冉升起,我們朝着灑滿金光的未來奔去。
沙煙四起, 人影婆娑。回首中, 少年不再, 萬物皆非,只剩一襲素衣,隨風舞動, 盡訴前塵過往。
可是,那又怎樣?
任爾浮沉,我心自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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