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恨

薛同春遭受宮刑那年,我撕毀了與他的婚書。
後來他成了權傾朝野的九千歲。
討好他的人將我送到他的牀榻上。
他卻將我衣着整齊送回宮中。
「臣忠於先帝,自會善待先帝的嬪妃。」
直到先帝殉葬的旨意下來。
由薛同春決定殉葬嬪妃的人選。
滿宮的嬪妃都去示好周旋,而我始終不聞不問。
他瘋了似的掐住我的脖頸。
將我按在先帝靈前索吻。
「她們都來求我,葉雀招,葉嬪娘娘。」
「爲什麼你不肯來?我在你面前,就如此卑賤嗎?」
他不知道,先帝給我留下了假死藥和陵寢圖。
七日後的殉葬日,就是我離開這深宮之時。

-1-
先帝駕崩的第一日。
我被人下了迷藥送到了薛同春的寢殿。
「聽聞此女曾經與大人有過婚約,卻貪慕榮華背信棄義。」
「如今風水輪流轉,任由大人處置。」
迷藥藥效強勁,我連動一根手指扯過錦被來遮蔽身體都做不到。
只能任由薛同春嫌惡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掠過我身體的每一寸皮膚留下陣陣顫慄。
「葉嬪娘娘是先帝的嬪妃,臣忠於先帝,怎麼能做這種折辱先帝嬪妃的事呢?」
「何況臣已有妻室。」
他的對食娘子我見過,是司膳房的小宮女桃枝。
機靈聰穎,從薛同春還是個灑掃太監時,就跟在他身邊。
陪着他一路坐到東廠提督的位置上。
兩人喫住都在一處。
桃枝每日會提着食盒跑過長街,給薛同春送燉好的羹湯。
人人都說,就等國喪過後,薛同春薛廠公就會向新帝求一道聖旨。
風風光光迎娶桃枝姑娘。
我同薛同春已經是陳年過往,他不願也不會再碰我。
等到薛同春命人將我送回寢殿後,我取出了先帝留下的紅木錦盒。
裏面是假死藥和陵寢圖。
我打定主意,等七日後的殉葬日,就讓葉嬪的身份死於這深宮當中。

-2-
次日先帝喪儀,我察覺到不少人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我留神細聽,才知曉似乎是昨夜的事走漏了風聲。
旁人自然是不相信,我是被人構陷下藥。
大多都認爲我是在自導自演。
爲了不去殉葬,找了個理由藉着舊日情分去討好薛同春。
求得他能網開一面。
「薛廠公不是有對食娘子嗎?也不知道這新歡舊愛,薛廠公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你們別說,這桃枝姑娘眉眼間還真有些肖似葉嬪,難怪留在身邊這麼多年。」
周圍人促狹的笑聲讓應桃枝氣得不輕。
不顧身邊人的勸阻就衝到了我面前。
「廠公大人走到今日實屬不易,請葉嬪娘娘高抬貴手,日後不要再糾纏我們廠公大人了。」
這樣容易被攛掇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在這宮中活到今日的。
同我交好的宮妃拉了拉我的袖子,讓我不要同她計較。
聽說薛同春十分護着這位桃枝姑娘。
薛同春坐上東廠提督的位置後,旁人想要巴結送禮辦事,只要哄得這位桃枝姑娘高興了,事就都能成。
「還有六日就是決定誰去殉葬的日子了,你別在此時與她結仇。她要是在薛廠公耳邊吹吹枕邊風……」
我還怕她不吹這個枕邊風,我到時候沒在殉葬名單上,沒辦法假死脫身。
「薛同春走到今日最大的不易,就是找了你這麼個蠢貨當對食。」

-3-
應桃枝眼睛都氣紅了。
眼瞧着薛同春聽到這邊動靜過來了,又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
「是,桃枝是不聰明,不像葉嬪娘娘知道權衡利弊,桃枝只知道廠公大人是很好的人,桃枝不想大人再被利用欺騙。」
看來薛同春跟她說起過,我們從前的事。
我們如何青梅竹馬盟定婚約,我又如何在他被人下藥遭受宮刑,最萬念俱灰的時刻,進宮爲妃離他而去。
所以她認定我是瞧着薛同春如今得勢了,才回心轉意,蓄意勾引攀附。
薛同春也是這麼認爲的,他將應桃枝從地上扶起來,看向我的眼神滿是譏諷。
「桃枝不過是說了實話而已,葉嬪娘娘不是一向如此嗎?拜高踩低,只要沒有用的人都會隨手拋棄。從前的我也好,昨夜送你來我殿中的人也罷,都不過是你手中的棋子罷了。」
我氣笑了。
「薛同春薛大人,您要是不會審訊,可以將昨夜抓到的犯人交給我,而不是在這裏爲了哄着您的夫人,就昧良心往受害者的身上潑髒水。」
我不會這般哭哭啼啼,不代表我被人下迷藥、被送去當討好人的籌碼,就不憤怒、不難受。
昨夜將我送到薛同春殿中的人,他是見過的。
抽絲剝繭,順藤摸瓜,查到幕後主使並不難。
解決流言最好的辦法就是查清真相。
可他只是輕飄飄一句:
「不重要,人已經打死了。」
他不在乎我是蓄意設計,還是真的被人陷害。
「葉嬪娘娘您也好,其他小主也罷,如若想要逃過一劫不被寫入殉葬名單上,沒那麼麻煩,只需高抬貴手,不要爲難我夫人就行。」Ţṻ²

-4-
那日事後,原本同我交好的宮妃,都有意避開我。
「她呀,得罪薛廠公得罪得死死的,殉葬名單上頭一個就是她葉嬪的名字。」
輪流爲先帝守靈時,也大多留我一個人守一整夜。
夜涼如水。我身上的衣裳有些單薄了。
我呵了口氣,搓了搓凍僵的手。
下一刻身上忽然落了件大氅,熟悉的沉水香罩在我身上。
不用回頭我都知道是薛同春。
他見我這副樣子皺了皺眉。
「好歹是一宮主位,怎麼一個伺候的人都沒帶?」
內務府捧高踩低剋扣用度,我索性將那些人都遣散了。
反正再過三日,我就不在這宮中了。
「從前在葉府,沒什麼人伺候我,日子也是這樣過來的。」
我小娘生我時就難產去世了,我是葉府被遺忘的庶女。
只有薛同春記得我。
他是我爹收養的那一批孤兒當中最出色,最有可能考上武狀元的人。
我被嫡母罰跪祠堂時,他會從外牆偷偷翻進來陪我。春日裏乍暖還寒,他手邊常年備着給我禦寒的披襖。
如今時移勢易,他路過大殿時看我一個人伶仃跪在那裏。
還是沒忍住走了進來。
我將大氅還回他手中。
「不用了,薛大人,我怕桃枝姑娘瞧見了,又誤會我對您糾纏不清。」
「葉雀招,你一定要同我賭氣嗎?」
他握住我的手,居高臨下。
「低頭求我這件事對你來說,就如此屈辱嗎?」
眼瞧着離殉葬日一天一天近了。
那些原本眼高於頂的貴人都來向他示好。
只爲了求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只有我什麼都不做,甚至還遣散了自己宮裏侍奉的人。
就這麼不在乎生死嗎?
還是就算寧願一死,都好過低頭求他。
薛同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將我拽到先帝靈前。
窗外玉蘭花枝頭被厚雪壓彎,一聲悶響砸了下來。
「葉雀招,葉嬪娘娘,我在你眼裏,就如此卑賤嗎?」
他按住我想要後退的脖頸,將我壓在桌案上索吻。
脣齒交纏間漫上來止不住的血腥氣。
「薛同春,你混賬!」
我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眼淚濡溼了我的掌心。
薛同春不願意我只是爲了求生纔去求他。
又不願意我爲了不去求他,寧肯放棄求生。
「你自己不矛盾嗎?」
Ṫũ̂₉「我可以低頭求曾經的薛同春,因爲他會好好聽我說話,會相信我的清白,而不是不分青紅皁白幫着旁人污衊羞辱我。」
他有一瞬間的啞然。
良久低下頭來,手足無措,似乎想要替我拭去臉上的淚痕。
直到殿外喧譁起來。
侍女過來傳話說,桃枝不小心從臺階上摔了下來。
薛同春迅速起身要趕過去。
「她的腿有舊疾,是從前爲了我被罰跪時落下的……」
我搖了搖頭,不必向我解釋。
他解釋的話就停在了嘴邊,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我是死是活這些年怎麼過來的,葉嬪娘娘想必從來都不關心。」

-5-
不是的。
只是很多事情葉府的庶女葉雀招可以做,而葉嬪不行。
葉雀招可以同心上人約定相守。
可是被皇上意外看上的葉嬪,只能撕毀婚書入宮爲妃,一點舊情都不能留。
多一點都是催命符。
薛同春當年受宮刑,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看上了你,要你進宮,皇命不可違。皇上知曉你跟同春好過,唯有這樣才肯放心,才允許保住同春的性命。」
他在南海子受刑那一日,我走的每一步心都像刀割似的鈍痛。
悔婚的話說完,看到他毫無生機的眼底終於出現了一絲恨意。
我才鬆了一口氣。
恨我吧,如若恨我能讓你活下去,我情願你恨我。
次日我回到宮中時țù³。
內務府調了一批新的人過來伺候,原本剋扣的用度也都雙倍補了回來。
捧高踩低得罪過我的人,都被薛同春打發到慎刑司服役去了。
我不知道他做這些有什麼意義。
明日就是殉葬日了,人死債消,過往恩怨我早就不打算在意。
等到了殉葬這一天,晨起就聽見了各宮的哭聲咒罵。
我的袖口揣着假死藥,捧着毒酒白綾的宮人卻遲遲沒有登門。
到了黃昏時分才終於響起了腳步聲。
進來的卻是應桃枝,端着毒酒白綾匕首進來合上了門。
「葉嬪娘娘,你在等什麼?等廠公大人將你從殉葬名單上剔除嗎?」
「我陪着他從灑掃太監一路往上爬,他受罰我去找人求情,他渾身是傷,我幾天幾夜沒閤眼爲他上藥,憑什麼他的心中還是要對你留情。」
她說到動情處,根本不給我將假死藥混進去的機會,拿起匕首就要往我身上捅。
我下意識閃躲,手肘狠狠撞在了桌案上。
匕首反而擦過她的臉頰,留下了血痕。
門從外面被推開。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6-
應桃枝驚慌失措地撲進他懷中。
「廠公大人,我好害怕,葉嬪娘娘以爲我要送她去殉葬,要拉我一起去死。」
薛同春看向我的眼神失望至極。
「你瘋了嗎,葉雀招?我怕你害怕,特意讓桃枝提早來知會你,殉葬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字。可你呢,你居然惡毒到要拉着她一起去死。」
原來這纔是桃枝的後招。
趕在薛同春前面過來,看看有沒有機會能先一步殺了我。
如若不成,就等薛同春過來倒打一耙,將事情都推到我身上。
反正我在薛同春心裏,我就是如此爲了活下去不擇手段的人。
爲了不去殉葬獻身,結果還是逃不了殉葬的命運,於是氣急敗壞殺了他的對食娘子,似乎也情有可原。
「葉嬪娘娘是否應當向我夫人道歉,不然我會考慮再將你的名字,加進殉葬名單上。」
到了這一刻,他還想以此來要挾我。
「薛同春,反正在你心裏我已經是十惡不赦不可寬恕之人了。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我將毒酒倒入袖中,藉着袖袍遮擋飲下假死藥。
「葉雀招你瘋了!」
薛同春的神情有一瞬間空白。
他衝過來將我抱在懷中,溢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袖口。
那上頭的團紋還是從前我給他繡的。
他從沒有想過,我會死。
「太醫呢!找太醫來!」
薛同春無力地用手想要將那些鮮血按住,可是都無濟於事。
只能一點點感受我的軀體逐漸冷下來,變得沒有溫度。

-7-
半年後,大昭邊境的威遠軍駐地內。
我用之前留下的積蓄,開了個小小的驛館。
不再是那個被人冷嘲熱諷的葉嬪娘娘,而是這驛館的葉掌櫃。
偶爾會從過往客商的嘴裏,聽說一些京城近況。
比如當初我死後不久,薛同春就發了瘋要開皇陵,遭遇羣臣反對才被壓了下來。
再比如皇帝想要給薛同春和桃枝姑娘賜婚,結果大婚當日新郎官卻跑去皇陵別苑待了一晚上。
「聽說哎,這薛閹狗在當太監之前,跟先帝的葉嬪娘娘有過婚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曾經在薛府裏當差。那閹狗書房,還掛了一幅葉嬪娘娘的畫像呢。」
這話說得不着調,那桃枝姑娘可是皇上賜婚進薛府的薛夫人,眼裏能容得了這種沙子?
說話的那人爲了證實自己說的真實性,手一拍指着我:
「我瞧得真真的,就跟……這葉掌櫃長得有幾分相似。」
我手上的算盤珠子漏打了一顆。
好在李言朝及時來解圍。
「我看看,誰又拿我阿姊開玩笑?」
衆人瞬間就閉口不言了。
李言朝是我當時從皇陵爬出來時,在路上遇見的少年。
他當時正要去邊境的威遠軍應徵。
我無處可去,就跟他一起過來了這裏。
他一身武藝,人也機靈,很快就混上了百夫長。
這個驛館能開起來,也多虧他平日裏對我的照拂。
只是他今日臉色卻比平時慘白,後腰上還添了傷,我仔細盤問才知曉,是皇城派了個什麼都不懂的監軍過來,李言朝跟他起了幾句齟齬,就被罰了二十軍棍。
「那個監軍姓應,他有個妹妹,就是那位九千歲府裏的人。」
我抹藥膏的手一頓,涼意從指尖漫上來。

-8-
驛館的門忽然被踹開。
一樓大堂來了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嚷嚷着要見老闆,估計就是那位應監軍了。
他身邊跟着的女子,赫然就是許久不見的應桃枝。
李言朝才被罰,如今不方便出面。
即使再不想面對桃枝,我也還是要蒙上面紗下樓,才下樓就被那樣惡臭的眼光粘了上來。
「這窮鄉僻壤的,居然有這樣的絕色。」
他下意識地就朝我摸了上來,反應過來後心虛地瞥了妹妹桃枝一眼。
看來尋常這樣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做。
讓他高興的是,平素會對他稍加約束的妹妹桃枝今日卻皺了眉頭。
死盯着我的眼睛不放。
「居然和那死去的賤人的眼睛一樣。呵,那今日也就是你活該了。」
她招招手讓僕從們把驛館的門關上。
「我兄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今日你若是撐不住死在這裏也別怨我,要怨就怨你生了一雙同那賤人那樣相似的眼睛。」
其他人都摸不着頭腦,只有我清楚她Ŧū́ₛ的恨意。
我只是沒有想到,名義上的葉雀招都已經死了,她居然還是這麼恨我。
恨到讓一個理論上素不相識,只是眼睛相似的女人去死。
眼見着那男人朝我圍了過來,腥臭灼熱的呼吸幾乎要撲到我的臉上。
下一刻李言朝從天而降,將他一腳踹飛了出去。
正好撞上了身後僕從來不及收回的刀,當場就瞪圓了眼,血流了一地。
糟了。
事情鬧大了。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讓李言朝從二樓翻窗跑。
直到門外傳來了那道熟悉的聲音:
「什麼人在裏頭?」
門從外打開。
薛同春的目光劈在我的脊背上,我渾身僵直不敢回頭。

-9-
「殺了她!」
那羣侍衛早就將李言朝扣住。
眼見着桃枝恨紅了眼,拔了薛同春的佩劍朝我刺了過來。
薛同春一開始是打算冷眼旁觀的。
他進門就瞧見了桃枝兄長的屍體。
這些年桃枝仗着他的權勢跋扈慣了。
跟她那兄長作威作福,早晚要栽這麼一跟頭。
今日就算這兩Ťù₄人倒黴,等桃枝出完氣,他會好好安撫他們的家人。
直到一陣風吹起了我的面紗。
薛同春的身體本能,比他的意識更快地衝了上來。
直接徒手握住了劍刃。
鮮血順着劍身滴落下來,濺在我斷掉的面紗上,好似紅梅點。
薛同春死死盯着我的臉。
錯愕,懷疑,欣喜,惱羞成怒……太多情緒混雜在一起,一時間滿堂皆靜。
「出去。」
薛同春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只想讓所有人都滾出去。
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問我。
爲什麼假死,爲什麼一點音信都不帶給他。
爲什麼會來到千里之外的大昭邊境。
如若今日沒有撞上,是否這輩子都不會再與他相認相見。
我嘆了口氣,知道今日是逃不過去了。
我提出了唯一一個要求。
「他是爲了保護我才捲進來的,放他走。」
我指了指角落的李言朝。
李言朝掙脫了控制,第一時間護在我身側。
薛同春的神色更加陰沉,近乎咬牙切齒地對我說:
「讓他滾,不然我一定會殺了他。」

-10-
從皇陵假死醒來的那一刻,我就想到有這麼一天。
只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我卻遠比想象中平靜。
甚至還有心思把打翻的桌凳扶起來。
薛同春瞧見這一幕更加怒不可遏。
「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解釋的嗎?」
他自嘲冷笑。
「也是,葉嬪娘娘這般冷漠心腸,怎會知曉我那日眼睜睜看着你生命一點點消逝,我有多痛不欲生。」
我平靜地反問他:
「那不是薛廠公想要的嗎?」
當初強逼我道歉,我若是不肯,就將我的名字再加去殉葬名單上的人。
不正是他薛同春嗎?
「我沒有想讓你死,我只是想……」
想如何呢?想讓我受盡冤枉也不能開口,想讓我忍氣吞聲向他的夫人道歉,卑微祈求讓我能在宮中苟且偷生。這樣就能滿足他報復的快感。
「薛同春,我已經死過一回了,你放過我吧。」
當年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假死藥有效。
若不是實在無路可走,誰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賭呢。
醒來後爲了繞過皇陵的守軍,只能往山間小路逃。
喝露水啃野果,到最後筋疲力盡,幾乎是倒在了官道旁。
如若不是碰上李言朝,我不一定還有命活到現在。
原本只是讓李言朝將我帶到附近的鎮子上。
後來發現自己居然無處可去。
我不能回葉家,因爲葉雀招只能是先帝的葉嬪,名義上已經死了。
頂着這樣一張相似的臉出現,只會給家族帶來麻煩。
我也不能再去找薛同春,聖上賜婚,莫大殊榮。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薛夫人是應桃枝,不是我這麼個隱姓埋名苟且偷生之人。
所以那天李言朝將多買的酥餅扔到我懷裏時,我就問他,也只能問他。
「是去大昭邊境嗎?帶上我吧。」
薛同春沒有想到,我是這樣逃出來的。
他以爲我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選擇假死也是故意戲弄於他。
如今聽說了我受的這些苦,終於還是軟了語氣。
「跟我回去吧,從前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搖了搖頭。
回去做什麼呢?桃枝與我已經是血海深仇,無法相容。
我好不容易纔從四四方方的宮裏逃出來,又要走入另一個四四方方的宅院嗎?
可薛同春卻聽不進我的解釋。
「你同我辯解這麼多,不就是捨不得那個姓李的嗎?畢竟他不像我是個太監。」
自卑滋生出來的自負,讓他將我強制地抵在了牆角。
「我們打個賭如何?就賭他得知了你的真面目後,會不會怨你、恨你、棄你而去。」

-11-
他命人將李言朝以殺人罪關了起來。
一開始李言朝什麼都不肯說,受盡拷打也只說是自己殺的應監軍。
要殺要剮都是他一力承擔。
「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那位好阿姊可是將所有事情都推到了你身上。」
薛同春將供詞拍在李言朝的臉上。
上面我的筆跡清清楚楚寫着:
那日是李言朝殺人,我只是被他殺人波及的可憐百姓。
兩人認識不到半年,也算不得什麼知己好友。
字字句句都在同他撇清關係。
李言朝的頭漸漸垂了下來,薛同春心情很好,多說了幾句。
「你跟她才認識多久,你不明白,她葉雀招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只有她辜負別人的份,沒有別人對不起她的機會。」
所以只有他,只有他才適合陪在我身邊。
這就是薛同春想要告訴我的。
只有他願意同我一生糾葛,愛恨模糊不清。
可李言朝忽然笑了起來,少年笑聲落在這血腥牢獄,好似碎玉投珠。
薛同春氣惱不已。
「你在笑什麼?別以爲我看不出你對她的心思,大難臨頭她如此輕易就拋棄背叛了你,你不怨她,不恨她嗎?」
李言朝仰着頭,視線不閃不避。
「廠公是在問我,還是問當初的你自己。」
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問題的關竅。
「如若廠公問的是我的答案,我的回答是,就算今日這份供詞是真的,我也只會欣喜,阿姊能夠自保,畢竟生死麪前,我們各有苦衷。」
生死麪前,各有苦衷。
爲這八個字,薛同春在原地怔愣許久。
「如若廠公問的是當初的自己,可能只有你自己知道答案。」

-12-
我賭贏了。
薛同春同意放了我們。
李言朝腿上用了刑,只能半邊身子壓在我身上。
我揹着他顫顫巍巍往外走時,碰上了趕過來的應桃枝。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薛同春,目眥欲裂。
「你怎麼可以放他們走!他們殺了我的血親!你居然就這麼輕飄飄放過他們?」
這是我認識她以來,她頭一次這樣的態度面對薛同春。
沒有討好依附委曲求全,全是對於心愛之人不爲自己復仇的憤怒絕望。
甚至破罐破摔地指責薛同春:
「薛同春,你就這麼放不下這個女人嗎?哪怕她騙了你一次又一次,你都還是要原諒她、維護她。」
過往壓抑的委屈一下子全湧了上來。
「我纔是你的對食娘子啊,我纔是陪你從灑掃太監一路爬上來的人!」
「爲什麼……憑什麼,你的眼裏永遠沒有我?」
她無力跌坐在地,喃喃自語。
眼瞧着薛同春有些面露不忍,李言朝直接出言嘲諷:
「桃枝姑娘,謊話說多了自己就信了嗎?當年的事你真的沒有私心嗎?」
桃枝猛然抬起頭望向他。
我也有些驚訝,李言朝怎麼知曉當年的事。
他朝我咧嘴一笑,結果扯動了嘴角的傷口,痛得嗷嗷叫。
「對不住,阿姊,你和寂照庵的師父聊天時,我碰巧聽到的。」
寂照庵的慧淨師父,是從前宮裏的女官。
當年我曾拜託她,幫我找個人照應一下彼時剛入宮的薛同春。
畢竟我宮妃的身份不便,甚至有些時候故意刁難薛同春,要比處處維護,更讓皇上放心。
那時她找到的人就是桃枝。
爲了打點桃枝,我幾乎將月例銀子的一大半都給了出去,這纔有了桃枝姑娘的不離不棄,日夜呵護照拂。
後來薛同春平步青雲後,桃枝就單方面斷了聯繫。
「薛大人若想求證,可去寂照庵自行了解。」
李言朝說完這段話,就拉着我走了,合着他方纔的受傷走不動都是裝的。
「難得阿姊主動抱我嘛。」
我顧及着他身上的傷,到底沒將他扔到地上。

-13-
薛同春再來找我,已經是三日後了。
驛館外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李言朝敲敲打打,在給我修補那天驛館被打壞的桌椅板凳。
時不時笑着仰起頭,一口一個好阿姊,撒嬌求我喂他兩口杏脯。
薛同春坐在木輪椅上,在外頭看着ṭũₖ這一幕靜默了許久。
直到風雪更大了,我起身去回勾窗戶時,才瞧見了他。
他身上積了厚厚的雪,伶仃一人,神色落寞。
「阿招,如若當年我們沒有分開,此刻與你相伴的人是否就會是我?」
他的腿是從寂照庵出來時,心情鬱結踩空了石階摔傷的。
「我已知曉了當年的事,爲何……爲何你從來不肯跟我解釋?」
「我解釋了你會信嗎?」
當初我被人下迷藥送去他寢殿,我就想要解釋。
可薛同春選擇將那人打死,又在衆人面前默許桃枝往我身上潑髒水。
認爲我的清白不重要,我是否被設計陷害也不重要。
後來桃枝誣陷我想要殺她,薛同春也是選擇相信,逼着我給桃枝道歉,不然就將我寫入殉葬名單上,送我去死。
「你我同在宮中,不是不知道先帝冷待我,不是不清楚我與你保持距離,纔是對彼此都好。」
「可你不敢恨君父,只能恨我。」
被人下藥送去他寢殿的那個晚上,我想過的,我想過將過往一切和盤托出。
想要告訴他,當年之事非我所願。
想要同他重新開始。
可他嫌惡的眼神就那樣碾過我的軀體,字字句句將我Ṱů₍的靈魂撕碎。
「葉嬪娘娘還真是會審時度勢,爲了活下去甚至能委屈自己討好我這麼一個閹人。」
我所有的苦衷在他面前,都只是爲了活下去編出來的謊言。
我又何苦再說出口自取其辱呢?
「回去吧。不管是葉府的葉雀招,還是深宮的葉嬪,都已經死了。」
他卻不肯死心地拽住我的手。
「我們可以重新認識的,阿招,給我一個機會,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

-14-
我不肯將驛館的房間租給他,薛同春就聯繫當地官員找了一處府邸長住。
每日要處理的公務,快馬加鞭從京城送過來。
推着輪椅天不亮就站在我驛館門外等着。
那幾個帶刀暗衛往那一站,嚇得那些往來客商都不敢進了。
我嘆了口氣。
「薛同春薛大人,您到底想怎樣?」
「開驛館迎的是四方客,我付錢,沒道理不做我的生意。」
金銀財帛幾乎堆滿我整個驛館。
李言朝修好的桌椅板凳被他扔了出去,直接換了一批桌角都鑲金的。
「我其實還是更想你同我回京,但阿招你既然覺得京城拘束,那我就隨你待在這裏。」
應桃枝上門來找我麻煩時,沒想到跟薛同春撞了個正着。
她一身孝衣似乎是剛哭過,張嘴就是質問我爲什麼要燒她兄長的屍骨。
「你害他性命還不夠,還要挫骨揚灰嗎?」
薛同春冷冷地打斷:
「是我命人燒的。」
應桃枝不敢相信地看向薛同春,似是不敢相信,這個她相伴多年的枕邊人竟然如此薄情。
「他竟然想傷害阿招,那樣的死已經是很便宜他了,何況他本來就惡貫滿盈,從前因爲是你兄長我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薛同春將一封早就寫好的休書遞給她。
「當初成婚我本就不願,之後我們各自嫁娶,互不干涉。原本給你的房產地契我不會收回,你好自爲之吧。」
桃枝顯然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你爲了她要休了我?就算我當年一開始接近你是另有目的,可是這些年同甘共苦,我對你一腔真情你全不在意嗎?」
她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輸在了哪兒。
明明她也付出了真心。
即使一開始是爲了那幾個銀錢,可後來日日夜夜一起在宮裏取暖慰藉,捱過主子們的責罵,捱過那些暗害排擠,捱過那些漫漫長夜。
怎麼就這麼輕易一筆勾銷了呢?
她跪伏在地上,像從前那樣摸上薛同春的衣襬,求得他的垂憐。
可薛同春只是輕輕將衣袍從她手中扯開了。
「所以我纔沒有計較你幾次三番陷害阿招,甚至不惜將她置之死地的事,見好就收吧,應小姐。」
桃枝終於認清,薛同春對她再無半點情意。
「薛同春,你會後悔的。」
桃枝蓄滿淚水的眼底是藏不住的恨意,當晚就踏上了回京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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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薛同春怎會如此鎮定自若。
桃枝同他相伴十數年,如此言之鑿鑿的模樣,手裏興許就有他什麼致命的把柄。
如若她呈給聖上,那他苦心經營多年的權勢,不是全都付之東流嗎?
薛同春聞言卻眼神發亮。
「阿招,你是在關心我嗎?」
我搖了搖頭,我如今只願他能早些回京,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這幾日生意做不成了不說,李言朝還受了影響。
急於掙出一番功名,每每上戰場都衝到最前鋒。
要不是李言朝的部下忍不住告訴我, 我還不知道他屢次三番將自己置入險境。
我將金創藥狠狠砸在了他的傷口上,李言朝痛得面色一白,淚眼汪汪過來哄我:
「好阿姊,我錯了。」
甚至都不顧惜方纔包紮好又開裂的傷口, 也要一手將我攬進懷裏。
每次都是這一招,拿準了我喫軟不喫硬。
見我氣消了些, 他才正色道:
「這件事是我不對, 我會叮囑好我身邊的人,他們不應當將壓力帶給你。保家衛國原本就是我的責任, 想要更快地出人頭地也是我的私心, 阿姊不需要爲此有任何負擔。」
他怕我有負擔,更怕我察覺到有負擔後, 直接推開他。
徹底斷了同他的來往。
這些年他一直這樣小心翼翼地守在我身邊,給我足夠的空間和時間, 來從上一段感情中慢慢走出來,直到我也開始習慣身邊有他的存在。
直到那日那句「生死麪前, 各有苦衷」。
啪嗒一聲解開的不只是他腳上的鐐銬。
「當初在薛同春的牢獄裏, 你不是把我看得很明白嗎?」
「我不在乎什麼權勢地位, 只希望我心悅之人能夠顧惜自己的性命,好好活着。你還不明白嗎?李言朝。」
我早就心悅於你, 無需功名利祿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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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言朝的軍功下來的同一日, 拘捕薛同春的人也來了驛館。
這在薛同春的意料之外。
他以爲桃枝翻不起什麼風浪。
畢竟自從他當年得勢以來,桃枝因爲薛夫人的身份,在哪都是被奉承捧着的。
自然眼高於頂,無形中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她雖然回去京城, 可是被休棄的消息早就傳了出去。
莫說想要興風作浪了, 原先與她結交的那些高門大戶, 如今連門都不讓她進去。
她又要貼補孃家, 很快那些地契田產都揮霍一空。
薛同春認爲桃枝已經沒有了威脅, 吩咐手底下的人不用監視回報了。
直到如今緝捕的官差找了過來, 他才知曉桃枝寧願去給他的死對頭, 已經退到去守皇陵自保的王公公做了第八房小妾,也要將他拉下馬。
除了當初桃枝兄長身死一事, 已經屍骨無存, 死無對證。
其餘ṱū́⁹受賄、侵佔田地等等諸項罪名並罰。
對簿公堂那一刻。
薛同春才第一次直視面前這個, 從前總是在他面前奴顏婢膝的女人。
「薛同春, 我說過,我會讓你後悔的。」
桃枝眼底的恨意, 他再熟悉不過。
曾經他汲汲營營一步步爬上高位, 也不過就是爲了讓葉嬪後悔。
如今桃枝也是一樣的。
最終判決結果出來,念在薛同春侍奉先帝有功,最終賜薛同春自盡, 家產悉數充公。
薛同春死前, 託人將一封信拿給我。
裏面是我曾經撕碎又黏好的婚書,他放在枕畔身側,日日夜夜只爲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對我的恨意。
恨來恨去, 其實只是恨對方爲什麼不繼續愛了。
同一日,桃枝也自縊在了自己府中。
我鬆開手,任由手中的婚書在風中消散了。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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