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嫡姐換親後,前世愛我的夫君視她爲唯一的妻。
今生娶我的少年將軍也爲她守身如玉。
而我背上搶姐姐婚事的惡名,被婆母磋磨致死。
重生回換嫁那日。
我扯下蓋頭,對鑽進我花轎的嫡姐笑道:
「別換了,兩個都送你!」
說罷,我拎起纓槍,打馬赴北疆而去。
這婚,我不成了!
-1-
看着衛嵐俯身鑽進謝家的花轎。
我才意識到,我重生了。
前世,我眼睜睜看着衛嵐換嫁,不曾出聲戳破。
衛氏雙姝同日出嫁,朝野上下都盯着。
衆目睽睽,世代忠烈的衛家,經不起這樣的醜聞。
於是,衛嵐嫁給了父親給我定下的探花郎謝聽雨。
而我嫁給了廣平侯府的李小將軍。
衛嵐說,兩家定的只是衛家女兒,我和她誰都可以。
她喜歡謝聽雨,求我成全。
在母親和她的淚眼裏,我選擇了妥協。
在迎親前一刻,我們互換了房間和嫁衣。
可我沒想到,衛嵐說謊了。
她早就和李鳴私相授受,情投意合。
新婚夜,我被李鳴戳穿身份。
心高氣傲的小將軍怎麼能接受娶錯心上人。
他衝去謝家要換妻。
謝家雖寒微,謝聽雨卻是個傲骨錚錚的君子。
他認爲六禮已成、天地已拜,衛嵐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如何能忍自己的妻受辱,更別提被像貨物一樣交換。
他死死護住了衛嵐,沒讓她露面,更沒讓她受一點委屈。
李鳴見謝家不從,又衝去衛家。
他威脅母親若是不給個說法就進宮求聖上做主。
母親驚懼。
她避開我的眼,對李鳴說,是我愛慕他才私自換了姐姐的婚事。
衛家和衛嵐,都不知情。
事到如今,兩個女兒只能保一個。
她選了衛嵐。
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
爲了讓李鳴不再鬧下去,母親拿出了足夠讓李家閉嘴的「賠禮」。
她命人將我拿下,親自動了家法,將我打到氣息奄奄。
最後還是李鳴看不下去,說了停手。
他失望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李鳴將昏迷的我帶回李家,自己轉身去了邊關。
換嫁一事,就此作罷。
但這事鬧得太大又太荒唐,一夜之間就傳遍了長安。
人人皆知是我衛長風嫌貧愛富,搶了親姐的親事,自己嫁入侯府反成笑話。
等我從昏迷中醒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我被母親打得壞了身子,又聲名狼藉,只能困居李家後宅。
數月後,北狄犯邊,破關而入。
李鳴戰死。
消息傳回京,婆母哭到昏厥。
她怨我將李鳴逼去邊關害他喪命,對我百般磋磨,讓我去地下向他請罪。
我不堪忍受,終於病倒在那年隆冬。
彌留之際,我聽見衛嵐哭道:「妹妹,我要是早重生幾年絕不會和李鳴有所牽連。
「可誰讓我重生在了我們出嫁當天!
「來不及了!我不想再當寡婦,只能搶你的夫君。我知道,他人很好,待妻子更好。
「你別怪我。要怪就怪天道不公,重生的人是我,不是你。
「對不起。」
-2-
這一世,如她所願,天道公正,我也重生到了換嫁當天。
我再也不會心軟,一時錯,誤了自己終生。
當着衆人的面,我一把掀開頭蓋。
送嫁的母親臉色驟變。
她不敢喊我的名字,只能眼睜睜看着我一邊高喊弄錯了一邊飛身踩上謝家花轎的橫樑。
我猛地一跺。
花轎轟然落地。
衛嵐猝不及防之下從轎中摔出。
謝聽雨下意識轉身去扶。
我拔簪擊向他的手腕和衛嵐的膝蓋,兩人喫痛。
衛嵐狼狽地跪倒在了地上。
我站在她身前,結結實實受了這一跪。
前世她害怕我含冤而死後會纏上她,拒絕爲我跪地守靈。
就連不得不去的送葬那日都渾身戴滿桃木飾品,躲在母親身後。
衛嵐,這一跪,是你欠我的。
我壓着她的肩膀,逼她不能起身。
母親驚怒:「衛長風!」
我當沒聽見,用內力震碎了迎親的鑼鼓嗩吶。
一片寂靜,只有我的聲音響在衆人耳側。
「阿姐,我思來想去,都覺得換嫁實在不妥。
「既然兩家你都舍不下,那我乾脆不嫁了,你隨意隨心重選一個吧。
「我退出。」
笑死。
李家顯貴,謝氏清高。
哪一個能容她挑挑揀揀。
衛嵐驚恐地望着我。
但她很快意識到換嫁之事已經敗露,求我改口也於事無補。
當務之急是要穩住她的如意郎君。
她辯解道:「不是這樣的,謝郎!你莫要聽她胡說!」
衛嵐似羞似怯地垂眸,執婚扇半遮面。
「雖與郎君互換庚帖的不是我。
「但錯上花轎嫁對郎,如何不算良緣天成?」
幾句話四兩撥千斤,將刻意換嫁說成上錯花轎,倒似市井話本常寫的婚戀橋段。
緊繃的氣氛霎時鬆快了些,圍觀的衆人忍不住含笑。
唯有謝聽雨不爲所動,眉眼間新婚的喜氣消失不見。
他看了看我和衛嵐,目光冷峭:「只怕沒有天定良緣,只有人爲孽緣。」
衛嵐頓時美眸含淚,她還想說什麼,可有人比她更傷心,更忍不住。
她的舊情郎李鳴衝上去攥着她的手腕,傷心地質問:「阿嵐?你說什麼?
「你不是早就答應嫁給我了嗎?是不是有人逼你了?
「我會護住你的,你別怕!」
聲聲情真意切。
我帶頭鼓掌!
「好!」
賓客和看熱鬧的人早就圍了我們裏三層外三層,外面的看不清我們在幹什麼,下意識跟着前面的鼓掌。
李鳴還沒表白完,現場掌聲和喝彩聲已此起彼伏。
李鳴漲紅了臉。
衛嵐差點氣暈過去。
她沒想到李鳴能如此不顧顏面,將兩人的私情全抖摟出來,一時不知怎麼圓場。
急得邊小聲喊「小將軍自重」,邊求救地望向謝聽雨。
「謝郎,我已隨你出門,已上你家的花轎……」
只要謝聽雨還願意把她帶走,這場鬧劇就可以結束。
衆人的目光也隨着她,集中在兩位新郎身上。
謝聽雨沒說話。
向來萬衆吹捧的謝探花應該是第一次面對這樣令人難堪的場合,再怎麼君子也不想去維護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脣角抿得筆直。
即使勉力剋制,眼角眉梢依舊流露出淡淡的崩潰。
謝聽雨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
四面八方圍着的賓客不動聲色地進了一步。
耳朵豎得高高,眼神交匯亂飄。
謝聽雨走不了一點,只能和我們一起被所有人看熱鬧。
在這些目光裏,衛家的名聲完了。
李家和謝家的也是。
但那又如何?
現在不完,晚上我被李鳴拆穿,也會完的。
不如就在這裏,大家夥兒一起亂成一鍋粥。
我還能趁熱喫一口。
-3-
「孽障!」
眼看鬧劇越演越烈,母親扶額大叫一聲。
衛嵐迅速反應過來,趁勢甩開李鳴,朝母親那邊趕去,哀聲喊阿孃。
又來了。
我知道等母親搭上衛嵐的手,衛嵐就會哭訴。
此情此景,她會說:「阿孃,都怪我一味縱着妹妹。我不該同意長風說要換親的!阿孃,你別生她的氣。」
母親會虛弱應和:「都怪我生她時傷了身子,沒精力教好她!」
說完再兩眼一閉暈過去。
每次,有這對母女沒法解決的問題,她們就會演這出戏。
半是栽贓,半是威脅。
等着我愧疚又慌亂地扶母親,喊府醫,認下不屬於我的罪名。
那時,父親還在,她們所爲的大多是府中開支過度,姐妹待遇不一等錢財上的小事。
一哭一鬧,小事化了。
她們的表演並不精妙。
次次如願,不過是我愛母親,愛阿姐,願意受這拙劣表演的脅迫。
可如今,血脈親緣就只剩下流淌在身體裏的血,相信錯不在我的父親也已經病逝。
這出戏,再也沒有演完的必要。
於是這次,我搶在衛嵐之前扶住母親,猛掐她的人中。
我哭喊道:「阿孃!都怪我一味聽從阿姐。我不該同意換親的。阿孃,你別生她的氣!」
母親微閉上的眼一下子瞪大了。
「不!」她想反駁。
我及時按住她頸間的穴道。
睡吧母親。
晚安。
等衛嵐走近,已經沒有她發揮的餘地。
她繃不住了,怒道:「別鬧了,衛長風!
「我知道你嫉恨我能在母親身邊長大,被母親教養,琴棋書畫樣樣都比你強……」
我一個大雁迴旋將母親旋到衛嵐懷裏,打斷她。
「是是是,你比我強,玩男人像玩狗一樣的時候我還只會耍大槍。
「是吧,小將軍?」
李鳴還沒反應過來。
李家隨行迎親的人已是大怒,撥開人羣就要給我個教訓。
趁他們氣急,我一個飛身逼去,搶過給李鳴牽馬的侍從手裏的繮繩。
跨身上馬。
大馬嘶鳴、掙扎。
但它掙不開我。
我握着繮繩,就像握住命運。
只要不鬆手,它終將臣服在我身下。
我騎馬從衆人頭頂飛躍而過。
「此等良駒還要配人牽馬,如此無能,如何配娶我爲妻?
「也配我費盡心機換嫁?
「可笑!」
我居高臨下。
看見衛嵐面白如紙。
看見李鳴被羞辱得悲憤欲絕。
看見謝聽雨豔羨地望着我和我的馬,似乎也很想逃。
哈哈哈!
我一拍馬屁股,朝城門飛馳而去。
爹從小就教我。
裝完要趕緊跑。
不然等我被母親用府兵押下,我就完犢子了。
一開始我還依稀聽見有人在喊衛嵐的名字,似乎她也暈過去了。
後來就只能聽見自由的呼喚。
長風如我名,護我向北行。
前世,從這場婚禮開始,我和衛嵐的命運走向截然不同的兩端。
今生,我終於可以過自己想過的人生,遠離泥沼和爛人。
-4-
纔怪。
我剛在北地站穩腳跟,李鳴就來了。
我以爲這一世沒娶我,他就不會避來邊關。
但他還是來了,像前世一樣一人一騎孤身而來,什麼都沒帶。
據說是想爲妻掙個誥命。
那場混亂的婚禮,李鳴竟然扛住了流言,當場娶回衛嵐。
李母拗不過他,只好捏着鼻子要求我娘對外宣稱是我不滿謝聽雨才大鬧婚禮,與李衛二家的親事無關。
爲了李鳴,她要儘可能保住衛嵐的名聲。
事到如今,我娘自然無有不允。
但她也不願將謝聽雨得罪死。
於是她宣稱是我揹着親長執意逃婚,爲表歉意,她願將我逐出家門,從此我不再是衛氏女。
誰知,她登門向謝家道歉那天,謝家沒有開門。
謝聽雨只遙遙應了一句:「夫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句話很有意思,看似回應,主語卻是衛夫人而不是我衛長風。
那日參與了婚宴的賓客們立刻添油加醋把我口中的不願換嫁傳了出去。
京城上下都猜測是因衛嵐私自換嫁才逼得我魚死網破。
畢竟這麼一鬧對我沒有半點好處。
如今別說簪纓世家,就是寒門小戶,也不敢聘我這樣的悍婦。
李母的籌謀落空。
不僅沒洗白衛嵐,還把李鳴也搭了進去。
李鳴在京城天天都能聽見有人對他指指點點:「喏,那就是衛家二孃寧可魚死網破也不願嫁的李小將軍。」
新婚以後,長安勳貴的宴席,無一家邀請他和衛嵐。
李鳴這個錦繡堆裏養出的公子哥,哪裏受得了這個委屈。
此番逃家赴邊關,爲衛嵐掙誥命,也爲自己掙點實實在在的功名。
-5-
李鳴對我懷恨在心。
一見面就對我冷嘲熱諷,指責我不孝不悌。
「你鬧之前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是會逼死阿嵐的!
我看着他像看傻子。
「那要是如衛嵐所願,我嫁給你,她嫁給謝聽雨,你開心了?
「你願意把衛嵐拱手讓人?
「你不會大鬧?」
三連問,怎麼問,我都有理。
李鳴不吭聲了。
以他的狗脾氣,別說婚宴,他能鬧上金鑾殿。
我施施然拍手,笑眯眯道。
「本來邊城消息閉塞,我還不知道你們被人罵得這麼慘。
「多謝你來報信。」
李鳴的臉氣得又紅又綠。
他「你你你」了個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乘勝給他最後一擊:「還有,你這麼弱的男人我真看不上,所以我怎麼都要鬧。」
說罷,趁他不備,我一隻手扼住他的咽喉,把他叉地上了。
李鳴:「……」
他呆滯片刻,吱哇亂叫:「這不算,這不算!你偷襲!」
我讓他站起來,讓他一隻手。
李鳴屢敗屢戰屢敗,被我一次次叉地上,沙土都被弄出了人形坑。
他躺在裏面懷疑人生。
可能是雙腳離地了,戀愛腦關閉了,聰明的智商又佔據高地了。
他終於承認,如果事情更晚敗露也不會變得更好。
從衛嵐要換嫁開始,就註定了要有人聲名掃地。
無非是那個人是我還是衛嵐而已。
是他被愛情矇蔽了雙眼,不願承認這一點。
他的心上人,並非白月無瑕。
李鳴垂下了頭,不敢再對我說不中聽的話。
可惜,不是他願意低頭,我就願意順坡下驢縱着捧着他。
這裏已經不是處處桎梏我的長安。
在這裏,我不是沉默粗鄙的衛二孃,而是人人敬愛的「少將軍」。
我毫不客氣地踹了李鳴一腳。
「起來,這裏不讓睡覺。」
-6-
李鳴很快發現,對我的不尊重讓他在此舉步維艱。
他的將軍頭銜是廕襲,品級比所有人都高。
理論上,他可以在此地呼風喚雨。
但事實上,他一個兵都喊不動。
和從小待在京城被母親教養的衛嵐不同,我剛出生就被父親帶到邊關。
黃沙是我的搖籃。
我聽過每一個士兵給我唱戰歌做夜曲。
等我能走路的時候,我就學會了如何給士兵上藥。
等我能拿刀的時候,我就學會了如何上陣殺敵,和他們並肩作戰。
如今,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早已埋骨此地,剩下的堅守在這裏,等着在某一場戰役中與故友重逢。
這裏的人,不僅是我父親的舊部,更是我的親長、我的戰友。
知道我受了委屈,差點被逼着嫁給這個罵不過我也打不過我的軟腳蝦,沒有人願意搭理他。
一人一騎來時,李鳴以爲自己是話本里的英雄。
要在故事的結局帶着金銀與權勢,奉給家裏等待他的妻。
但現實如此殘酷,他還沒開始闖,就面上無光,兜裏沒錢。
他來邊關是和母親大吵一架後私自逃來的。
身上沒帶多少銀兩,到這兒時身上的配飾也典當得差不多了。
要不是身份貴重,這裏沒人敢餓死他,他會更窘迫。
我也不放過他:「李鳴,這裏只有戰士和戰馬才能免費喫糧。
「富貴閒人不配享用鮮血換來的食物。」
李鳴臊得說不出話。
翌日,他牽着馬,進了軍營。
他放下臉面,和普通士卒混在一起,幹最髒最累的活,怕我給他使絆子,一看見我就躲得遠遠的。
竟有幾分骨氣。
不過他想多了。
我根本沒空一直搭理他。
前世北狄破關大概就是在這段時間。
軍民死守,但臨近駐地的守軍不知爲何遲遲不馳援。
等消息傳回京城,朝廷撥軍應戰,一切都晚了。
北狄破竹之勢已成,一路南推,劫掠十四城。
守軍爲國死,庶民護家卒。
少壯戰死,老幼屠盡。
十四城,無人煙。
我不知道大戰會在哪一天來臨,也不覺得多我一人就能扭轉乾坤。
只是我生長於此,理應誓死保衛它。
-7-
李鳴來找我時,我正在重編斥候,令他們務必要在發現北狄異動時第一時間回稟。
「衛長風,葉將軍不給我安排正經的差使,你能不能幫我……
「哎!斥候好,我要幹這個!」
我沒理他。
前世,李鳴就是死在這場戰爭中。
我雖不怎麼喜歡他。
但他曾攔下母親對我的毒打,將我帶回李家,給過我一點善意。我不至於眼睜睜看他走向死局。
況且,他一個廢物點心,在這兒除了能給戰亡簿多添一個名字也沒什麼用。
「李鳴,回長安吧。這兒不是你玩鬧的地方。」
李鳴急了:「衛長風,我是真心想來乾點實事的!」
我沒理會他,走出營帳。
李鳴追在我身後,大聲討好:
「衛長風,我知道錯了!你雖是女子,但有先父之風,統帥之能啊!
「換嫁的事是阿嵐的錯,我代她向你道歉行不行?
「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因此否定我。我打小就蹲得住跑得快,可適合幹斥候了!
「衛長風、衛小將軍、衛二……啊不,衛娘子,求求你了!你行行好!
「阿嵐?」
我扭頭,和他一起對上衛嵐震驚的臉。
李鳴臉上的討好化成尷尬。
衛嵐神色空洞了一瞬,繼而轉爲慘白:「李鳴!
「你在做什麼?
「我爲你千辛萬苦跑來這麼危險的地方。你呢?你在這兒圍着我妹妹轉?」
我:「……」
陰魂不散啊姐。
-8-
「我不是圍着她轉,我只是想讓她派我去做點實事。」
李鳴下意識好聲好氣解釋。
衛嵐不信。
她哭道:「衛長風一介女流,並無功名在身。而你蔭職指揮同知,是正經的從二品,哪裏需要她派?
「夫君,便是藉口,你也找得用心些!」
她嬌軀微顫,眼神幽怨,一副傷心欲絕又倔強帶哄的模樣。
於是我品出來了。
她根本沒覺得李鳴會移情別戀,只是順手拿我來拈酸喫醋。
畢竟男人在得意女人爲自己癡狂時,總是不吝嗇給一些憐愛。
她甚至還在話裏吹捧了一番他高貴的身份和地位,讓他聽得更舒暢些。
但她不知道,最近蔭職和從二品這兩個詞,李鳴聽得太多了。
將士們嘴裏喊着什麼從二品啊蔭職啊好令人羨慕啊,就都離他遠遠的,孤立他。
李鳴費了好大勁兒纔在軍營混開些,現在超敏感,特別討厭別人用這兩個詞「誇耀」他。
他像被石頭砸到的狗,邊跳腳邊叫。
「從二品怎麼了?蔭職怎麼了?在軍營,誰有本事誰纔是老大!
「在家時阿孃不讓我碰武器和戰馬,生怕我磕了傷了。我好不容易跑出來,就是想像祖輩一樣踏踏實實地靠自己積累軍功!」
衛嵐被他突然爆發的氣勢嚇到,一時不敢言語。
李鳴見她不說話,越發惱火。
他冷不丁道。
「當初你要換嫁,難道不Ṭũ̂₄是覺得我只是個倚靠爹孃的紈絝子,不堪託付嗎?
「我現在長進了,你該高興纔是。」
我挑眉。
哇哦。
長腦子了。
李鳴:「你等着,我能爲你掙個誥命回來!」
我:「……」
怎麼還是戀愛腦?
晦氣!
不想看臭鍋爛蓋對對碰,我撥開二人就走。
卻不想瞧見一身素袍。
謝聽雨杵在不遠處靜靜看着我們,表情冷淡。
我:「……」
今兒個犯太歲了吧,京城的破事破人追着我打。
不僅成爲那倆調情的一環還被人看了熱鬧,我心頭火起。
「非禮勿視的道理,謝大人不曾學過嗎?」
我打定主意,他要是說學過,我就罵他白學了君子之道是個僞君子!
他要是說沒學過,我就罵他這都不學果然是個僞君子!
謝聽雨選擇不回答。
他假裝沒聽出我話中帶刺,走到李鳴面前,伸手。
「貴夫人欠我盤纏三十兩,煩請結清。」
我、李鳴:「啊?」
不是哥們,你和衛嵐同路一起來的?
-9-
看見清俊的探花郎,李鳴長的戀愛腦又縮回去了。
他沉默地望向衛嵐。
衛嵐早有準備,半點不驚:「出京城時恰遇謝郎君,發現我們順路。我一個女兒家出行總歸是憂懼不安全,便聘謝郎君順道護送我一程。」
她朝謝聽雨行了一禮,姿態大方,又扭頭嗔了李鳴一眼。
「夫君,我憂心你,急着趕來,一個丫鬟都沒帶。」
李鳴被說服了,他面露感動,下意識就想付錢打發謝聽雨走。
掏了掏袖子,頓住。
又摸了摸錦囊,沉默。
「謝大人,我離家時走得倉促,不曾帶多少銀兩……」
這下李鳴是真臉紅了。
他不是此地在冊的士卒,沒有月俸可領。
兜裏真的比臉上還乾淨。
我掏出一塊銀兩,放在指尖,上下拋。
李鳴飄忽的眼神跟着我上下動。
他試探:「衛小將軍?」
衛嵐不笑了。
她沒忍住瞪了李鳴一眼:「不需要,我們不需要一個衛氏棄女來接濟!」
李鳴皺了皺眉,看了我一眼,到底沒當着衆人的面反駁衛嵐。
我笑了,用衣角擦了擦銀子,吹吹。
「沒,想,給。
「某些人怎麼對別人手上的錢這麼有佔有慾?連別人怎麼用都想好了?」
嘴上和手上的功夫,我真的很少輸。
衛嵐氣得發抖。
李鳴不想看見我們再爭執。
他硬着頭皮同謝聽雨商量:「謝大人,這錢暫算我欠你的,返京之後一定還,如何?」
謝聽雨面上最後一點溫和消失了。
他長吐口氣,薄脣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淺淡弧度。
這表情我見過,讀書人罵人之前都這樣。
我一個後撤步,離他遠了點。
果然,謝聽雨火速發力:
「令伉儷真是天造地設。一個死皮賴臉擋在我馬車前,逼我帶她來尋夫。一個貴爲侯府公子,三十兩還要打欠條。
「他日我拿着微薄欠條登貴門,豈不是要被人指責錙銖必較?
「李公子好算計。」
謝聽雨拊掌。
「啪啪」兩聲響。
比扇在李鳴臉上效果還佳。
衛嵐試圖阻止謝聽雨,拔下發上金簪就往他手裏塞。
「謝郎君……」
謝聽雨迅速避開她,眉眼微抬。
哦豁,罵完李鳴,要罵衛嵐了。
「在下已被授官,李夫人喚我一聲大人不爲難吧?什麼謝郎君、女兒家的,李夫人不要閨譽,謝家還要家聲。
「哦,忘了,謝家的清名早就不存了。罪魁禍首是誰,在下就不多說了。在場的諸位心裏都有數。」
衛嵐被劈頭蓋臉一頓罵,蒙了。
一路走來,謝聽雨待她都溫和有加,不像是銜恨在心。
她還私下讚歎過謝聽雨不愧素有君子之聲,恢宏大度,沒想到在這兒等着她呢。
她面露哀求。
謝聽雨不放過她,側身頗爲嫌棄地避開她的目光。
「說過了,在下愛惜羽毛。李夫人典當資產也好,與人借錢也好,在下只要說好的白銀三十兩,不接受任何飾品私物。」
他一字一頓,咬住「任何」兩個字。
「多一文不收,少一文不取。」
衛嵐自小衆星拱月般長大,從未被人如此不留顏面地諷刺過,特別是男子,忍不住掩面而泣。
說實話,她哭得挺好看的。
梨花一枝春帶雨。
謝聽雨一點不憐香惜玉。
他追着殺。
「李夫人哭什麼?謝家爲了不讓衛家女受委屈,十里紅裝,一場笑話,謝家都沒哭呢。」
語氣平淡,略帶好奇,侮辱性很強。
衛嵐哭得更大聲了。
但她不敢回換嫁的事。
她只能指着這三十兩說:「謝大人放心!錢我會還的!嗚嗚嗚嗚,我會還你的!」
謝聽雨:「儘快,謝謝。」
他施施然拂袖,依舊一副月朗風清的君子模樣。
我暗暗咋舌,合理懷疑從婚禮那天這廝就決定了要報復衛嵐這個罪魁禍首。
三十兩,不過一個可以讓他借題發揮的由頭。
我甚至懷疑衛嵐和李鳴當場還上了這錢也逃不過這一劫。
哪裏是什麼如竹君子,分明是報復心極強還小嘴淬了毒的黑心蓮。
-10-
我還在腹誹。
謝聽雨轉過頭來,溫聲問:「衛小將軍,能否借一步說話?」
啊?衝我來了?
早知道這廝嘴皮這麼利落,我就不逞一時之氣說他那一句了。
我謹慎地望着他。
「謝大人找錯人了,這兒沒什麼衛小將軍。」
軍營戰士們這麼喊我多是親暱地調侃,朝廷可沒真給我封將。
謝聽雨從善如流:「衛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裏也沒有衛二娘子。」
衛二娘子已經被衛家逐出家門。
你找她關我衛長風什麼事。
謝聽雨:「……」
他好脾氣地繼續問:「那衛長風,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不能。」
謝聽雨:「……」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衛嵐和我:「好吧。那待到衛娘子得空,再與在下一敘吧。
「不會很久的。」
-11-
衛嵐來了,李鳴自然不能再住在大營。
好消息是,衛嵐不像李鳴一樣是窮着來的,所帶的盤纏甚至足夠他們在城內置辦一個小院。
壞消息是,李鳴問衛嵐既然有銀錢爲何還要他替她還盤纏。
那日他實在是顏面盡失。
衛嵐解釋,若私下與謝聽雨結清,日後被李鳴知道兩人曾同行,怕他心留疑慮。
衛嵐說:「我與君既已結兩姓之好,自然是盼着兩不相疑。」
李鳴將之轉述給我。
目的是說明,他覺得換嫁是衛嵐一時行差踏錯,如今他們已經重修舊好,那我和衛嵐也不必鬧得那麼難看。
「我誤解你了,你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實在不必走到親緣斷絕這一步。」
李鳴嘆道。
他真誠地表示願意出力修復我們的姐妹關係,包括我母親那邊,他也可以去疏通。
我則真誠地提問:「衛嵐有錢,那當時她的第一反應爲什麼是拔髮上的簪子給謝聽雨?」
李鳴陷入沉思。
我:「應該是看你窘迫一時心急吧。」
李鳴:「……」
他沉默半晌,爬起來,繼續練習身法。
比與我對戰時還要努力,像是想要打敗什麼。
我沒再多說。
衛嵐他們對我來說只是生活的小插曲。
目前,我的正事是準備安排一場軍事演練,一場守衛戰。
父親亡故後,他原來的副將葉護成了這裏的主帥。
我是白身,本無權參與軍營事務,更遑論指揮演練。
葉叔特意給我安排了幕僚的身份。
他站在演武臺前望着我發號施令,目光如同當Ṱű̂ⁱ年望着我父親。
我剛回來時,葉叔以爲我是受了委屈才回家,怒髮衝冠,當即就要修書給母親。
可我一落地就跑進軍營要求跟着他巡視,並不停提出新要求,他就懂了。
他問:「可是聽到了什麼消息?」
我點頭。
他問:「確切嗎?」
我點頭。
他說:「好。」
三句話,彼此死生託付。
這是屬於戰友的默契。
邊地有定時演練的習慣,一般在春夏,北狄不輕易來犯的季節。
眼下正是暮春。
我按舊例將士兵們分成兩派,一派扮演北狄攻城,一派扮演我軍守城。
不同的是,我將以往要求的守城時間延長再延長。
我要在多次演練中,不斷觀察將士們的能力與極限,調整策略,延長己方存活時間。
因爲我知道,這一次,真正的戰場上,沒有會及時增援的援軍。
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多守一天,再多守一天。
-12-
李鳴主動參與了我們的演練。
誠如他所說,他是天生的斥候。
心細,能及時發現敵軍的蹤跡;又跑得快,不會被抓住打死。
葉叔和我,逐漸將更多的相關差事交給他。
隨着演練強度增加,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大抵是和衛嵐因此鬧了彆扭,幾次遇見他,他都滿臉鬱色。
幾日之後,衛嵐竟來了大營門口,宣稱是等夫君下值。
軍營重地哪能允許外人一直在外徘徊。
她站了一會兒就被衛兵請離。
衛嵐皺眉:「我是李鳴的夫人!」
守門的衛兵不爲所動,擋在她身前。
衛嵐:「我是李夫人!你聽見了嗎!我是李夫人!」
衛兵:「別說李了,趙錢孫夫人也不行!」
衛嵐無視對方的幽默,更加氣急。
她厲聲呵斥:「我說我是衛家嫡女、衛守山的女兒、廣平侯府嫡子長媳、李鳴之妻!你敢攔我?」
衛兵爲難,不敢對她動粗,悄悄令同伴進去通報。
正巧,葉叔和我正巡視到李鳴的編隊。
得知妻子找來軍營催下值,李鳴尷尬地漲紅了臉。
他低下頭,不敢看同伴詫異又揶揄的眼神。
還是葉叔先出聲:「既然是她來了,那便去看看吧。」
李鳴疾步向門口走去。
葉叔拽着我跟在後面。
我:「幹嘛?」
葉叔吹了吹鬍子,一臉要耍壞的奸笑:「多年不見,看看嫂夫人一手教出來的好女兒是什麼樣。
「和我們養的,對比一下,哼哼。」
我和衛嵐是雙胞胎。
當年,母親在京城生下我們。據說生我時,她傷了身子,剛恢復,就聲稱無力撫養兩個女兒,令下人將我送到父親這裏。
父親和葉叔,將我撫養長大。
直到父親舊傷復發從前線退下,我又到了婚齡,我們一家纔在京城團圓。
-13-
衛嵐沒見過葉叔,但從裝扮認出了他的身份。
搶在沉着臉的李鳴開口之前,她語氣熟稔地抱怨:「葉叔叔,同樣是爹的女兒,怎麼你讓長風自由進出軍營,卻不由我進。」
嬌憨可親的小女兒姿態十足。
葉叔疑惑:「你怎麼能和她相提並論?」
衛嵐臉上的笑容一滯。
「她能進這兒,憑的是她有衛霍之勇,良平之奇!憑的是她是衛長風!
「不憑她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
「衛夫人給你教壞了,讓你只會同妹妹爭搶,卻毫無本事!」
一口氣說完憋了很久的心聲,葉叔肉眼可見地爽了。
他得意地在背後豎起兩根指頭,對我晃了晃。
像是在說:哼,京城有她娘偏心她,這兒也有人願意不顧長輩身份偏心你。
在衛嵐被罵哭之前,葉叔藉口有事,策馬回營。
罵完就跑,是傳統美德。
我暗自偷笑。
被父親的故友落了這麼大個面子,衛嵐面如金紙。
她竭力掐緊掌心,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這麼厲害的衛長風,還留在這裏幹什麼?
「看不見我們小夫妻要說話嗎?」
她想趕我走。
我立馬站穩了。
「看看你的笑話,放鬆一下。
「你知道,我們厲害的人,平時壓力很大的。」
衛嵐繃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
最近和我的短短几次交鋒,她因爲委屈和恥辱落的淚,比以前十幾年加起來都多。
我說不上心裏什麼感受,有點複雜,又有點逐漸興致索然。
我和她,或許從出生養在兩地開始就註定了不是一路人,能不能贏她又如何呢。
我斂了笑,最後一次真心實意地勸告她:「衛嵐,你要想不被人看笑話,就過好自己的日子,眼睛別總盯着別人。」
我轉身離去。
身後隱約傳來李鳴的聲音。
他疲憊地問:「衛嵐,你鬧夠了沒有?
「你說你愛我,爲什麼從不尊重我的抱負和志向?」
-14-
李鳴和衛嵐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執。
第二天他就搬回了兵營住。
我有點擔心衛嵐會繼續來這兒找麻煩。
但她卻出人意料地安靜。
邊城太小。
不久,我在城內偶遇她。
她戴着帷帽穿行在小巷,身形匆匆,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什麼。
發現我的目光,她警惕地望着我。
擦肩而過時,她警告:「我已經聽了你的話,專心過自己的日子。希望你也一樣,不要妨礙我。」
我瞭解衛嵐。她這樣的貴女,最忌諱拋頭露面。
別說穿梭小巷,便是走在大道也要幕籬及地,婢女們再前擁後簇地遮擋貴人身形。
這裏有什麼值得她如此?
我想起,按照前世衛嵐的說辭,她是換嫁當天重生的。
她知道李鳴會戰死,自己會當寡婦,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改嫁謝聽雨。
這一世,她還是提出了換嫁,說明她依舊重生了。
那麼婚禮被我破壞,她嫁給李鳴後,爲什麼不僅放李鳴來邊關,自己也來了?
她不是會選擇和夫婿共死的人。
在她眼裏的前世,她嫁給李鳴我嫁給謝聽雨的那一世。
這座城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又知道什麼?
還有謝聽雨。
他剛被授京官,深得新帝和攝政王的寵幸,按理說正是該留在朝堂做出政績的時候,他又爲何千里迢迢來這裏。
直覺告訴我,這些答案很重要。
不論是對這座城還是對我。
我暗自留心,先去試探李鳴。
這個傻子被衛嵐騙得團團轉,不僅對她的行蹤一無所知,還堅定地認爲衛嵐來找他,要麼是捨不得他,要麼是無法忍受他母親。
呵,他對衛嵐不瞭解,對他母親還挺了解的。
想起前世被李母磋磨的經歷,我心有慼慼。
不過,受了幾場屈辱,衛嵐都沒有跟李鳴透過口風,而是自己祕密行事。
說明她認爲自己正在做的是大事。
大到她認爲高於夫婿,甚至高於自己的命。
我想起謝聽雨。
他那麼篤定地說我會與他一敘,是料見了今日嗎?
按捺住疑似被人拿捏的憋悶感,我翻身上馬。
大女子能屈能伸。
我不僅能與他一敘,還能直接上門逮他,非得從他嘴裏逼出點東西不可!
-15-
算無遺策的謝大人租的小院很是低調,甚至稱得上破敗。
大門的硃色被風雨打盡,遍佈蟻蟲啃食過的痕跡。
我抓住門環,輕叩兩聲。
「哐當——」
門倒在地上,發出好大一聲響。
我:「……」
謝大人正在院中喝茶,看見我並不驚訝:「你來了。」
好吧,在看到我手裏的門環和地上的門時,他還是有點驚訝的。
神色扭曲了一瞬,才低頭藉着飲茶掩住臉龐。
「謝大人既知道我要來,不會是故意勒索吧?」
我揚了揚門環。
這什麼破爛!
我以祖宗十八代起誓,真沒用力。
謝聽雨:「……衛娘子還是這麼喜歡先發制人。」
他起身取過我手裏的門環,主動致歉:「這小院多年不曾修繕,數處老舊,勞你受驚。」
他邊說邊示意我坐下。
案几上已擺好另一盞茶,香氣嫋嫋,茶溫正好。
他果然知道我要來。
我眉頭一蹙,心知不能被這個人把控交談的節奏。
越急越不能被人牽着鼻子走。
謝聽雨隨手將門環放在桌上,擺出一副詳談的姿態。
「先聊聊衛嵐。」
我嬉皮笑臉:「先談談門環。」
謝聽雨動作一頓。
「謝大人是朝堂新貴,爲何不置辦一處合身份的宅邸?」
謝聽雨與我對視片刻。
我不爲所動。
謝聽雨眼中閃過窘迫,耳側微紅。
「昔日衛家提議李謝兩家在同一日迎親。李家顯貴,謝家自知家貧,但也盡力Ţũ̂ₙ張羅……」
他語氣委婉,點到爲止。
我聽懂了。
死嘴,非要問這一句幹嘛?!
打斷他說話節奏的方法有很多種,我無意中選擇了最理虧的一種。
最開始衛嵐提議姐妹同嫁圖個喜氣,母親沒多想,便與謝家商議。
爲表示對新嫁娘的重視,衛家的要求,謝家無有不應。
李家的迎親排場之盛大僅次皇室,謝家與之同日迎娶壓力可想而知。
我託冰人告訴過謝家,一切符合禮制即可,不必攀比。
冰人回話說,謝家讓我不必憂心,他們不會託大,但長房和二房會一同出財出力,保證不僅該有的一個不會缺,還會力爭在其他方面做得更精細,決不讓嫁給他們家的「衛二孃」失了顏面。
從婚禮來看,他們確實兌現了承諾。
彼時我只覺得謝家家風果真嚴正,如今卻不免心生愧意。
從最開始就不該同意姐妹同嫁,平白多了後面那麼多事端。
如今謝家人財兩空,確實有我的責任。
「抱歉,這件事是衛家,是我們,對不起你,對不起謝家。
「有紙筆嗎,你算一下虧損,我們商量一下怎麼……」
我抬眼看謝聽雨,發現他在悄咪咪把門環塞袖子裏。
我沒戳破,假裝沒看見。
謝聽雨也沒真打算跟我繼續討論婚禮和虧損的事。
白衣郎君斂去那麼一點羞赧,又變回了冷靜銳利的謝大人。
謝聽雨單刀直入:「情況緊急,在下就不賣關子了。衛娘子此番前來,是爲了衛嵐和北狄。
「我聽聞,近日軍營幾度演練……」
-16-
喲,還在試圖套話。
我不語,只喝茶。
我不可能告訴謝聽雨北狄即將來犯。
因爲我無法解釋我如何得知敵方軍情,更不可能告知重生之事。
哪怕在某一世,他是衛嵐口中待我極好的丈夫。
可今生,我們只是有過兩次不愉快碰面的陌生人。
謝聽雨掌握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信息,人也多智近妖。
如果可能,我更希望我和他不是在茶桌對坐,而是審訊臺旁。
那樣,我問什麼,他都會說。
見我沉默,謝聽雨換了個話題。
「別緊張,衛娘子,我們說回衛嵐吧。實不相瞞,那日你在城中撞上衛嵐,是我的手筆。
「我見你後面派了人跟着她,便知你一定會來找我。」
說完這句,他停了,等我提問。
我:「……」
他爹的,最煩磨磨嘰嘰的人。
「別緊張?謝大人這麼說不就是爲了讓我更緊張嗎?」
我站起身,抽出腰側的長刀,抵在謝聽雨脖頸旁。
「我會緊張,但我的刀從來不會。
「謝大人,我奉勸你不要再打啞謎也不要再試探。
「我的時間寶貴,你的生命也是。」
謝聽雨一愣,笑了。
他拊掌,一雙瑞鳳眼中毫無懼意:「衛娘子真是妙人!
「我本想和盤托出,但既然娘子如此急切……不如這樣,我們互相提問三個問題。」
謝聽雨神色寬容:「不想說得太細,你可以只用是或否來回答我。」
我:「……」
你想和盤托出就託啊!還想着互換呢?
我冷笑。
我就知道,這廝絕不會輕易地給出消息,除非我能提供等量的價值。
幸好我深諳一瘋破萬法的真理。
「我想謝大人是忘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了。把我逼急了,我什麼都幹得出來。
「現在,我不想知道任何事了,你也不用再回答。
「你只要選『死』,或者『死』。」
說罷,我的手臂發力,刀鋒瞬間割破錶皮,在他白皙的脖頸上逼出血線。
猩紅流淌向他的白衣,染出朵朵紅梅。
我不爲所動。
謝聽雨平靜的眼神逐漸變得不確定,睫羽顫了顫。
在刀鋒嵌入血肉割斷他的喉管之前,謝聽雨低頭了。
「請坐下吧,衛娘子。
「我說,我都說。」
-17-
「月初,我奉詔祕密出京,剛出城,就遇見了李夫人。」
謝聽雨生怕我追問他奉的什麼詔,緊張地睨了我一眼。
我:「不該問的我不會問。」
謝聽雨舒了口氣。
他說他有所耳聞李鳴爲愛離家的事,一開始並未對衛嵐起疑,只以爲碰巧同路。
衛嵐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被他發現後也不願離去,反而順勢含羞請他順道護送自己一程。
不論他如何冷言拒絕,她都笑臉相向。
「郎君,只這一程,且只伴妾這一程吧。」她如是哀求。
像是想借這段共同走去的路圓此生陌路的夢。
侍從的目光日漸曖昧,都信了衛嵐的癡心。
謝聽雨不信。
他沒年少慕艾過,但他見過父母之間含笑對視的眼。
溫柔,堅定。
像流水潺潺淌過庭前,夜風吹落一片花,水托住它。
而衛嵐看他的眼神充滿了赤裸的慾望和野心。
她是賭徒,而他是她挑挑揀揀後下的注。
她想借他博些什麼。
人皆有欲,君子以德律己,不律人。
謝聽雨不會因爲衛嵐有野心指責她,但會因爲被這樣的人利用而厭惡她。
換嫁之事如是,眼前亦如是。
謝聽雨開始試探衛嵐。
閨閣裏養大的嬌花,如何經得過謝聽雨軟硬兼施的盤問。
幾句試探下來,謝聽雨就敏銳地發現,他和李鳴都不完全是衛嵐此行的目的。
正巧就在此時,密旨抵達,告知謝聽雨,他的目標在邊關,正與李鳴所在地一致。
於是,謝聽雨假裝被衛嵐打動,表示可以帶她一起走。
但他從沒有放下對她的懷疑。
他故意在我們面前半真半假的譏諷衛嵐,讓她絕了對他還抱有幾分希望的心思,又
買通衛嵐新聘的僕從盯着她。
他逐漸確定,衛嵐的目的和他是一致的。
即使理論上,事關宮廷祕辛,衛嵐絕不可能知曉。
謝聽雨說罷,眼巴巴看着我。
他還沒有放棄努力,希望能從我的神色中看出蛛絲馬跡。
我原本還在沉思,望着謝大人偷摸觀察的眼神,倒有點想笑。
謝大人有洞見之明,不僅精準鎖定了我和衛嵐,還忍了一路怒賺三十兩,不可謂不是少年英才。
可惜,他盯上的我和衛嵐,都是重生之人。
他沒法通過任何常規渠道去弄清我們爲什麼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
他用衛嵐做餌,把我釣來,想得到更多的情報。
出發點正確,思路正確,卻註定不能如願。
因爲經他給出的信息提醒,我已經大致弄明白了一切,不需要再和他交流。
-18-
前世,我纏綿病榻時,從僕從口中聽說朝堂變天了。
一個軍妓出身的女子竟同時獲得文武兩派的支持,斬攝政王,弒新君,登臨大寶。
我病得混沌,聞此消息也不由心生歡欣。
有女子化身成鳳,對她自己,這世道的所有女兒來說,都很好。
我甚至生出了幾分幻想。
幻想着若是我未嫁時登位的新君就是女兒,是否我也有可能被封女將,可自立門戶,不用爲了嫁人回到京城,從此一朝行差踏錯,永世不得翻身。
可惜世間沒有那麼多如果。
那時,我已淪落至能有奉藥的僕從都是託衛嵐的福。
據說謝聽雨曾在女帝微末時護送她進京,輔助其奪權,有從鳳之功。
女帝登基後,不僅賜了他爵位,還給謝母封了誥命,謝家榮寵一時。
衛嵐便常常來探望我,同我說今日謝聽雨又被君王召見問策,謝家又被賞賜諸如此類。
她既然來,李家總不好連一碗藥一個侍從都不派給我。
也僅此而已了。
畢竟衛嵐看着僕從粗暴地給我灌藥,從不會出聲阻止。
不過我也無所謂。
母親和衛嵐毀了我的身體和聲譽,葉叔與衛家軍戰死毀了我的念想,我早已沒有求生的意志,只一心求死。
衛嵐對我說什麼,我都不回應。
可她還是執着地來,像是要親眼送走我才能安心。
我的氣息越是奄奄,她望着我的眼神越是恐懼而興奮,像亂葬崗燃起的鬼火。
她盯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像陛下那樣不論哪一世都能走向高處的人,才叫天命在身。
「而你,能被人奪走的命,就不是你的命!」
她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眼裏湧出淚水。
「牲畜尚且知道要爲求生而爭奪,我又怎麼能放過一個註定會走向高位的佳婿!
「長風,不要怨我,不要怨我……」
-19-
重生後,我很少再回想臨終前的那一段時光。
在生死間掙扎的感覺不好受,看着自己至親的姐妹煎熬在善惡裏,明明是一人赴死卻是兩人成鬼的感覺,更不好受。
我不想困在過去,竟導致粗心大意錯過了這樣重要的信息。
衛嵐知道女帝會登基,知道謝聽雨會有從鳳之功,所以寧可害我也要換嫁。
歷代帝王潛邸時的發祥地都不是什麼祕密,前世我在病中不知情,但衛嵐很可能在重生前就聽說過。
如果未來的女帝就在此地,謝聽雨此行註定會護送她進京,那麼衛嵐寧可舍了臉皮也要跟着他就說得通了。
唯有這樣的潑天富貴,才值得豁出命去一搏。
繼續推斷,謝聽雨遮遮掩掩死都不肯說的「王命」,也大概率和未來女帝有關。
他們都在找人,但沒有進展。
所以謝聽雨急了,引我入局……
盤清一切,我放下手中刀和謝聽雨的小命就準備走。
謝聽雨起身攔住我,清潤的眸中閃過無奈。
「看來在下機關算盡,反倒爲娘子做了嫁衣。
「娘子真的不打算給在下透露一二嗎?」
他輕嘆,眼波盈盈望向我,眉宇間多了幾分可憐。
倒是會利用自己的皮相。
可惜我經受過專業訓練,絕不因美人計動搖!
我停下腳步。
再看一眼。
謝聽雨依舊哀怨地望着我,清雋的臉龐像籠着煙霧的江南水澤,膚似新月,窄腰如柳刀。
好吧,跟他說幾句也不是不行。
當然,這不是我被美人計動搖,我有自己的節奏。
我越權練兵的動作太大,引起了謝聽雨懷疑,他開局就說的「北狄」即明證。
他奉王命而來,必有特殊的信息傳遞渠道。
若他向朝廷彙報,只怕會徒增變故。
如果可以,我想安撫住他。
我坦誠道:「我知道謝大人不僅懷疑衛嵐,還懷疑我。
「擅權並非本意,實乃不得已而爲之。我可以發誓,衛長風此身早已許國,許此地萬民,絕不會背叛沉睡於此鎮守邊關的英靈。
「這一點,謝大人儘可放心。」
我字字鏗鏘,堅定地望向謝聽雨。
謝聽雨怔然,半晌才道。
「娘子說的是,文官武將,此身都當許國許民,而非其他。先有祠堂阡陌,方有皇宮閶闔。
「我明白了,多謝娘子提點。」
他俯身朝我一拜,眉眼逐漸舒展開來,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20-
顧不上思考提點了謝聽雨什麼,我隨意擺了擺手,策馬狂奔向葉將軍府。
急急急!
我要搶在謝聽雨之前把未來女帝找到。
倒不是貪圖從鳳之功,而是不出意外的話,她纔是邊關之變最重要的一環。
如果能夠證明謝聽雨奉的王命與她有關,這裏早就進入了朝廷的視野,那麼,無人馳援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我不敢細想。
但事到如今,真相近在咫尺。
我告訴自己,沒有比前世更慘烈的結局了,我沒有後退的餘地。
「叔叔!咱們軍中軍妓的名冊和日錄在哪兒?調來讓我看看!」
葉叔瞪大了眼睛:「去去去!死丫頭說什麼呢?這是你該問的嗎?放肆!」
我搓手:「嘿嘿,不容我放肆,我也放肆多回了。來吧,不差這一次。」
葉叔:「……」
他瞪了我一眼,還是起身去給我取名冊和日錄。
「長風,這段時日你到底想幹什麼?給叔透個底。」
我:「反正不是造反,你怕啥?」
葉叔額頭青筋直蹦。
他深吸口氣,轉身就要拿棍子揍我。
我及時把一半日錄塞進他懷裏:「叔你也別閒着,幫我找找。」
我爹和葉叔對麾下的軍隊要求嚴格,沒有蓄養軍妓的惡習。
朝廷送來的軍妓都被安排在炊事或縫補處做工,有監工負責監督和記錄她們的重要事蹟,既防止她們中有人心生不軌,也防止有不軌之人騷擾她們。
由於軍營的生活單一,日錄中的記載也大多重複單調。
我本以爲要翻找很久,沒想到,剛打開最近半年的日錄,就發現了不同之處。
即使法紀再嚴明的軍隊,也難免有一些軍痞軍油子。
幾碗酒下肚,他們就會去尋這些本該侍奉他們的女人麻煩。
阿爹在時,我揍過不少這種混蛋,並責令監工們要如實記錄這類事。
由於這些女人是戴罪之身,士兵對其言語騷擾很難被嚴懲,這種事的發生頻率並不低。
可是在最近三個月的日錄中,幾乎看不見女子被騷擾的記錄。
轉折點是一位叫阿筠的女子的出現。
三個月前,她組織女人們狠狠反擊了常去騷擾的幾個兵卒,將人褲子扒了綁在校場的旗杆上示衆。
這個事蹟被監工完整地記錄了下來:【……褪其衣褲,其物甚小,羣女笑之。】
我沒忍住,笑了。
該!
看看天色,正好日頭已經落山,女人們該下工了。我換了布裙,往她們居住的營帳走去。
之前忙於佈防,我沒仔細觀察過她們,如今細看才發現確然是不同了。
下工時,她們不再如一羣羔羊,縮着頭擋着臉往營帳趕,反而秩序分明,高壯的女人走在外側,瘦弱的女人走在裏側,有說有笑。
一個纖細高挑的身影被她們圍在中間。
她就是阿筠。
察覺到我注視的目光,阿筠朝我笑了笑:「少將軍。」
我卻呆立在原地。
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21-
阿筠邀我入營帳一敘。
她顯然很有威望,一進去,女人們就紛紛散開,把空間留給我們。
我神色複雜地看着阿筠。
像,太像了。
芙蓉面,柳葉眉,桃花眼,連額間那點紅痣都一模一樣。
阿筠對我的震驚並不驚訝,她含笑給我倒了杯水:「衛二娘子,獵場一別後多時未見,沒想到再相逢竟是在此處。」
我頓時嚇得躥出座位,打翻了她遞來的水杯。
來這兒之前,我猜想未來的女帝在被貶爲軍妓前一定出身名門,不然她不會回到京城後,用那麼短的時間就獲得了文武百官的支持。
但我沒想到,眼前人,是昔日高高在上的長公主。
這怎麼可能呢?
在我離京時,長公主和攝政王剛辦完婚宴沒幾個月,懸在城內賀喜的紅綢都還未褪色。
此時,她應該在宮中教養年齡尚小的新君,與她夫君一起成爲這個王朝實際的掌權者纔對。
可是,我和長公主在獵場見面這事,也確實只有我們倆知道。
當時我和她都因爲追趕一頭白狼脫離了衆人,闖入獵場深處。
我們對視一眼,雙雙搭弓射箭。
一支正中白狼額頭,穿顱而過。
另一支則偏了些,險險擦過狼頭,扎進一側的樹幹。
長公主懊惱地皺了皺鼻子,繼而朝我大笑:「厲害!衛二娘子,它是你的了!」
她雖長在宮闈,騎射卻並不遜色。
棋逢對手,我們默契地同獵了一程。
直到她遇見趕來尋人神色焦灼的未婚夫,才意猶未盡地同我告別。
彼時我還豔羨過他們青梅竹馬的情誼,希望我要嫁的良人也能這樣掛心我。
阿筠重新給我倒了杯水,神色從容,一點沒有身陷囹圄被熟人撞見的尷尬。
她調笑道:「怎麼?在想我怎麼淪落至此?」
我搖頭:「沒有,在想婚姻到底給女人帶來了什麼。」
長公主失勢,新君年幼,受益者唯有她那被封攝政王的丈夫。
我又不傻,自然能猜到她這般處境,背後是誰下了毒手。
阿筠睨了我一眼,繼而想到關於我的傳言。
再重逢,昔日一同獵過頭狼的女子,一個成了再沒人敢娶的家族棄女,一個成了最低賤的軍妓。
世事真是可笑。
我們對視,大笑出聲。
肆意如未嫁初逢時。
-22-
衆女一同居住的營帳到底不適合談論正事。
言明有要事相商,我建議阿筠離開此地,搬去我的居所。
阿筠收了笑,眸光湛湛:「衛長風,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搭上我這條賊船,可就下不來了。」
我:「沒事,我現在九族就自己一個人,能自己做主。」
阿筠:「……」
讓阿筠且收拾行裝,我先去將軍府要走她的戶籍,並銷燬日錄。
葉叔望着我欲言又止:「怎麼還真挑了一個走?
「長風啊,一個李鳴不行,不代表天下兒郎都不行嘛。
「你也不必尋個女兒家定此一生。」
邊塞女子強健,民風又彪悍,喪偶後常同性聚居,契爲金蘭,行磨鏡之事。
我半真半假地逗他:「葉叔,你想什麼呢?我忙着造反,纔沒空喜歡什麼男的女的。」
葉叔踱步的腳一頓,臉從苦瓜皺成菊花。
「不是,我跟你說,你練兵歸練兵,造反絕對不行!
「咱們人不夠。」
我:「……」
北狄之事尚未解決,長公主那邊也沒有準備好,還不是將葉叔拉上船的時候。
我扮了個鬼臉:「開玩笑的,逗你呢。我幾條命啊我去造反。」
葉叔一直站在離我半步之遙的地方,不曾去看我挑走的人是誰。
但他也沒離開,始終沉默地注視着我。
在我向他辭別時,他突然說:「長風,我是個無能的將軍。
「我沒自己打贏過幾場大戰。尤其是你爹走後,能和談的我都不願意開戰。
「一將功成萬骨枯啊。我總想着,管他什麼狗屁軍不軍功的。我手下的兵少死幾個,他們的母親少哭幾聲,就夠了。」
他搖了搖頭:「可是身爲將領,優柔寡斷膽小怯戰是大忌,總有一天會釀成大禍的。」
「幸好你和我不一樣。你像你爹,是天生的將才。誰攔着你,你都敢砍了他。」他朝我笑笑。「所以請你告訴我,現在是不是到了不劈斷天路,就無法活下來的時候?」
他的語氣溫和,像是尋常問話天寒添衣否。
我卻忍不住溼了眼眶。
葉叔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信任我。
我說:「是的。
「我愛惜這裏的每一個人,就像你一樣。」
葉叔說:「好。」
他走近,摸了摸我的頭,將一塊被體Ṭűₜ溫捂得火熱的金屬塞進我的手裏。
是將印。
憑此印,可令三軍。
葉叔哼了一聲:「老子前半輩子跟你爹混成了將軍,後半輩子跟你,可讓老子後悔。」
-23-
再見到阿筠時,我還紅着眼。
阿筠挑了挑眉:「葉將軍竟真的放你跟我走。」
我:「……」
她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匹好馬,一把把我拽上馬,坐在她身前。
「駕!」長公主一揚鞭,像當年一樣英姿颯爽。
「我剛來此地,就被葉將軍認出了。」阿筠嘆道,「葉將軍真是強記博聞,我與他也不過是多年前先皇大閱武時見過一面。」
難怪我練兵又尋人時,葉叔如此緊張,原來是早知道長公主的存在。
「但他未曾找我明說,只是暗地關照。我便懂了他的意思。」
聞言,我緊張地扭頭看阿筠,生怕她因此記恨上葉叔。
這可是未來陛下啊!
阿筠按住我的肩膀:「別亂動!」
「我之於此地,之於葉將軍,無異於天大的禍事。」她語氣平靜,「能念及先皇念及皇室,特意關照,已是心善。
「感念在心,莫敢忘之。」
我這才舒了口氣。
「殿下心胸寬廣,真是天生的仁君!」我吹捧。
阿筠:「……」
「別溜鬚拍馬了,下馬吧。」
我自然無有不從。
然而一抬眼,一扇熟悉的破舊朱門,一個熟悉的素衣故人。
不是去我家嗎?
這是給我帶哪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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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們下馬,謝聽雨很識時務地過來牽馬拴馬。
他們二人都神色平靜。
我只好掩去疑惑,僞裝成淡定的大人模樣。
謝聽雨貼心:「想問就問,殿下不會介意的。」
我:「你早就發現殿下了?」
那我把刀從他脖子上卸下來,自己勤勤懇懇去找線索找人算什麼?
算我愛自找麻煩?
謝聽雨頂着我陰氣森森的眼神,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
「是。攝政王……」他看了一眼長公主,改口道,「反王令我來尋殿下,自然給了些線索。
「只是在下登科那年,新君年幼,反王擅權代爲殿試,欽點我爲探花,對我算是有半師之誼、知遇之恩,在下這才徘徊反側,不曾直接投入殿下麾下。」
等等。
我有點回過味來。
這哥們讓我提問給我解惑是假,借我立有情有義的人設加表忠心是真吧?
謝聽雨假裝沒看懂我的眼刀,絲滑繼續。
「直到我回稟反王,『殿下不欲回京』。反王令我即刻離開邊地,且北狄異動,我才心生疑竇。
「還要感謝衛娘子點醒了在下,Ťű̂₀『爲官者非爲當權者之官,而是萬民之官』。在下才迷途知返,棄暗投明。」
謝聽雨躬身朝我一拜,神色誠懇。
我沒話說,只好呵呵。
會讀書就是好啊,小嘴叭叭地就全場誇了個遍。
長公主頷首:「謝卿辛苦。」
她四下看了一眼,給了謝聽雨一個眼神。
謝聽雨秒懂:「反王在臣身邊的眼線,已被盡數清除。」
我:「……」
攝政王派給謝聽雨的暗衛必定武力不凡,他一個文弱書生能解決掉他們?
我不禁上下打量他如竹般瘦削的身姿。
謝聽雨不語,只是展示出了幾具屍體。
好的。
「臣建議殿下離開此地。」謝聽雨面色凝重,「大戰在即。」
「臣截獲了北狄傳給反王的密函。敵襲就在三日內。以本地的守軍數量,若無援助,難以撐過七日。」他保守估計了一個數字。
但我們都知道,若是北狄傾巢而動,別說七天,五天都難。
等等,他說得這麼明白,我才突然想通,爲什麼謝聽雨剛剛說他「心生疑竇」「棄暗投明」。不是因爲他單純換了站隊,故而吹捧公主。
而是他通過「長公主拒絕回京」「攝政王調離他」「北狄異動」這三件事,得出了攝政王很可能聯合北狄發動戰爭這一事實。
是了,邊關數城脣亡齒寒、同氣連枝,絕不會不馳援,除非朝堂有人縱容敕令。
爲滅一人,亡數城?
他瘋了?!
我感到匪夷所思。
派遣死士或直接命謝聽雨動手,哪個不比這樣代價小呢?
是爲了讓自己雙手乾淨不願親手殺妻,還是爲了萬無一失?
我想不明白。
長公主愧疚地望着我,望着我身後代表的邊地萬民:「我不害伯仁,伯仁卻因我而受劫。
「他想將我逼出來,我便如他所願。
「我即刻動身去陵城關。陵城關守將與我有舊故,我一定能帶兵回來馳援。」
她問:「你們是留在此地守城,還是隨我走?」
我自然要留在這裏與之共存亡。
但出人意料的是,謝聽雨竟然也選擇了留下。
我忍不住提醒:「謝大人還是隨殿下去陵城關吧。」
我不知道前世謝聽雨和長公主是何時離開的此城,是否有去求援陵城關。
我只知道,至少在前世,這裏沒能及時等到援軍,但他和長公主順利進京殺了攝政王,也算爲此地報仇雪恨了。
武將的戰場在邊疆,文官與公主的戰場在朝堂。
他何必留在這裏平白喪了條註定會平步青雲的命。
謝聽雨只是搖頭,堅持道:「殿下身邊不缺我一人,我要留在這裏。」
長公主遂不強求。
她俯身擁住我。
「我們還會在皇家獵場再獵一次頭狼。我的將軍。
「我會回來的,我以性命起誓,等我。」
長公主轉身上馬,朝城外馳去。
隨着她走向街道,陸續有人湧出,不論男女,皆身姿利落,騎馬跟隨,呈拱衛之勢。
我意識到,和我預想的不同,長公主根本就不是等謝聽雨到了才被扶持回京。
她籌謀已久,手下或聯絡或培養了不少能用的人。
她不是等待被拯救的公主,是隻待青雲起便可乘風上的鳳凰。
於是我心中也生出幾分信心與豪氣。
或許這一戰,能贏。
-25-
等公主徹底遠去,我也打算告辭。
謝聽雨攔住我:「還有個人,娘子見見吧。」
他遞給我一份卷軸。
我打開一看,上面竟然是衛嵐的口供。
昨日見面,我還暗自竊喜過謝聽雨不可能通過常規手段弄清我和衛嵐,也無從得知諸多因果。
沒想到人家現在就給我來了個非常規手段的驚喜。
卷軸裏記錄了北狄將在近期犯邊,記錄了長公主的存在和登基的未來,也記錄了衛嵐承認自己是重生的人,因此句句屬實。
每一條信息旁還有蒼勁小字批註是真是假還是存疑。
重要信息全部被謝聽雨判斷爲真。
謝聽雨見我看完,將卷軸遞向燭火。
火光將這些機密燃燒殆盡,光影落在他的側臉。
眼前人哪裏是文弱書生,分明是心計深遠的玉面修羅。
「你知道北狄的事是因爲衛嵐?」我問。
謝聽雨搖頭:「衛嵐只是佐證了我的猜測。」
「她口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只有北狄的進犯時間,可惜她知道的並不明確。」他遺憾道。
我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那你說三日內敵襲?」
謝聽雨無辜道:「我編的。
「我哪有本事截獲北狄與攝政王的密函。」
他露出狡黠的笑:「只是長公主越早出發,及時帶回援軍的可能就越高罷了。」
我無語了。
這種謊言很容易被揭穿吧!
「若是殿下發現你欺君……」
謝聽雨眨眨眼:「北狄就不能突發無人得知的狀況延後進攻嗎?
「我又不是北狄人,哪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我:「……」
心眼子好多,我好想逃。
謝聽雨一把擒住我:「衛娘子,現在你是在下的共犯了。走吧,去瞧瞧你那個能重活一世的神奇姐姐。」
謝聽雨帶我往後堂走去。
破宅草木深,後屋更是昏暗陰寒。
屋裏沒有點燈。
我只能勉強看見衛嵐被捆縛跪坐在地上。
我們剛一進門,她就蜷縮起來發抖,哭喊道:「我知道的都說了,你還要怎麼樣?
「不管你是誰,放過我。」
她惡狠狠道:「我要是死了,衛家和李家都不會放過你的!」
說話聲中氣十足,還能威脅人,看來謝聽雨並沒有下死手。
謝聽雨點燃了燈。
光一亮,衛嵐下意識去看綁架她的惡徒是誰。
「謝聽雨?衛長風?
「爲什麼你們還是勾搭在一起了?!」
謝聽雨糾正:「這不叫勾搭,這叫同謀。」
誰和你同謀了?
我蒼白辯解:「衛嵐,不管你信不信,這事跟我沒關係。」
衛嵐果然不信。
她望着我的眼神像是想把我ţũₒ生吞活剝。
她冷笑:「怎麼?如此放心在我面前露面,是靠着我的消息搭上殿下了?」
謝聽雨不向她回答任何,只是微笑:「是準備殺人滅口了。
「經常綁人的朋友都知道,讓人質看清自己的臉,是因爲可以保證她再也說不出口。」
衛嵐被他的冷眼嚇住。
謝聽雨溫聲:「李夫人,失禮。事急從權,在下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幸好夫人骨頭軟嘴也軟,沒受什麼苦,便什麼事都吐出來了。
「這已經很好了。」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我都有點可憐衛嵐了。
衛嵐這下抖,純是氣的。
衛嵐顯然有千言萬語想問,但謝聽雨不想回答。
他走近就是一個利落的手刀。
衛嵐暈過去了。
謝聽雨示意我去扶衛嵐,我不動。
他擺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樣:「衛娘子扶一下她吧。送她回去,她還有用。
「我相信衛娘子這樣魁梧的女子,抽刀如此利落,扶個人不在話下。」
我:「……」
「我只是威脅你,又沒真殺了你,心眼這麼小?」
謝聽雨微笑:「娘子真殺了我,我現在不就不能威脅你了嗎?」
好有道理。
我只好把衛嵐扛起來放在左肩:「往哪兒走?」
謝聽雨鼓掌。
「好!衛娘子真是個魁梧的女子!」
我:「……」
誰再說謝聽雨是君子,我和他拼了!
這死狐狸真是喫不了一點虧!
-26-
謝聽雨還有點人性,沒有真讓我把人一路扛回去。
剛出他家,就看見一輛馬車。
謝聽雨示意我把人放進去。
「這也是你計劃好的?」
我有點佩服他了。
謝聽雨正探頭出去跟車伕說價:「二十文對吧?記城北這位李夫人頭上。她喝醉了,待醒了會給你錢的。」
我收回那點佩服。
摳成這樣,這對嗎?
謝聽雨神態自若:「我這種被人在婚禮現場拒過婚的男人,若不攢些嫁妝,哪裏還能找到好人家的娘子?」
我閉嘴了。
謝聽雨靠在車廂旁假寐。
他看起來這段時間都沒有休息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在玉白的臉上很刺目。
人在睏乏之時防備心最弱。
我趁機突擊提問:「你那日到底爲何引我去尋你?」
謝聽雨聲音低啞,帶着倦意:「爲了確認你與北狄的關係。」
「你猜北狄異動,是因爲看到我練兵?」
「是。」
我問:「你是不是也懷疑我……」
謝聽雨無奈地睜開眼,墨眸清光湛湛,哪有半點睡意。
「好啦,哪裏來這麼多問題?
「娘子若不想說自己的祕密,就不要繼續問了。控制自己不去探究祕密可是很難的。」
他捏了捏眉心:「感念你幫我找回本心是真,尊重你有祕密也是真。不然我就不會將衛嵐的事瞞下。」
他的表情難得嚴肅:「衛長風,不論是明君還是親長,你都得瞞好你的祕密。人心善變,沒有人能抵抗知曉未來的誘惑。
「如果衛嵐是落在攝政王或長公主手裏,她只會生不如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怔然。
謝聽雨的手穿過我頸側,掀開簾布,語氣又恢復了溫和:「到了,下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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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車,謝聽雨又失去了僅有的人性光輝。
他真的很討厭衛嵐,走都要走在我沒扛她的那側,生怕沾到她半點。
衛嵐租賃的小院精緻秀美,但毫無人氣。
謝聽雨掃視了一圈,挑眉:「我還以爲這兩日衛嵐不見,李公子會急瘋,竟然沒有回來過。」
我把衛嵐放到榻上。
「你說她有用,怎麼用?」
謝聽雨沉思:「判斷失誤,如今看來好像用處有限。
「空待長公主帶人來馳援是下下策,我們還得多留點後手。」
他虛空畫了一下輿圖:「邊城與京城相距太遠,各地雖尊奉君上但絕不會盲從。攝政王想阻斷各地的馳援,只靠王命很難。
「最好的方式是在路上截殺我們派出去的斥候,或煽動各地守將不輕信我們傳去的消息,拖延軍機。」
他點了幾座城的位置:「但李鳴不一樣。他身份尊貴,世人又皆知他在邊關,只要他能活着抵達,就一定能說服該地守將,將援軍帶回來。
「我本以爲穩住李夫人,有利於規勸……」
「不!」
衛嵐醒了。
我們被她淒厲的叫聲嚇了一跳。
她顧不得顏面,哭叫:「不!謝大人。」
她想起他的雷霆手段和鐵石心腸,又扭頭看向我。
「我說過我是重生的,我說過的都會成真!李鳴會死的,他會死的。
「我求求你,長風,我求求你,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不要派他去。
「你們已經見過殿下了是不是?你已經搭上了殿下,榮光近在咫尺,不能讓我當一個可憐的寡婦!」
她哭得聲嘶力竭。
我一時不知是該感慨,李鳴到底還是得了她幾分真心讓她願意爲他低頭,還是該感慨,事到如今,她想他活着也只是不想當一個被人憐憫,再無前進一步可能的寡婦。
我沒有答應她。
爲公,若能以一人換萬民,再划算不過。
爲私,即使是妻子也沒有權力代李鳴選擇他的人生和結局。
掠過謝聽雨不贊同的眼神,我說:「李鳴不是我手下的兵,就算我威逼他去,他也未必肯去。
「把他叫來,讓他自己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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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鳴被人喊來時,渾身不願。
他像是和衛嵐爭吵過無數遍,人還沒進院子,憤然的抱怨聲就傳來:「衛嵐!我說過了,不要無緣無故就叫我回來,我真的想……」
看見並肩站着的我和謝聽雨,他一愣,下意識扭頭去找衛嵐。
看清衛嵐滿臉淚痕,他小步跑向她,用衣袖小心地擦拭她的臉。
「怎麼了,怎麼了,有人欺負你?」
衛嵐顧不上他態度回暖,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李鳴,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李鳴一頭霧水。
我掩去長公主與衛嵐重生之事,儘量客觀公允地同他說了北狄即將來犯以及他去求援將事半功倍的事。
「這麼大的活,真交給我啊?」李鳴一下跳起來,興奮地摸了摸背後背的槍,「嘿嘿,我練習當斥候才月餘呢。」
謝聽雨:「主要是你的身份好用,不是你的本事好用。」
李鳴選擇性當沒聽見。
他問我:「如果我不去呢?」
我:「將一些可以證明你身份的信物留下,我會派遣其他斥候憑此去求援。」
李鳴:「那還是我本人親自去效果更好。」
「路上很危險。」我隱晦告知,「不止北狄,還有別的人會拼了命地攔截你。
「你非常有可能會有去無回。」
李鳴沒有轉身去看衛嵐。
他只是問我:「守在這個城的人更危險,但你會和大家一起守到戰死。對不對?」
我:「自然,我是戰士。這是我理應做出的選擇。」
李鳴便笑了:「我也是戰士。」
衛嵐聽不下去了,她絕望地抱住李鳴:「李鳴,你會死的。你不要去,就當是爲了我,行嗎?
「你不要相信他們,他們不在乎你的死活。你看看我啊!他們剛把我綁起來審訊了兩日,就爲了從我嘴裏知道……」
在李鳴疑惑的眼神中,衛嵐驀然住嘴。
她不能說她知道什麼,她說了就要說重生的事。說了重生,李鳴就徹底明白她爲什麼要換嫁了。
之前他以爲她只是一時被謝聽雨的前途無量所迷惑,原諒了她。
可若是他知道她是故意搶妹妹的人生,不惜捨棄他不顧他死活。以他的性情,不會再原諒她的。
本來如今他們的感情就不和了。
若是他活着,但不愛她了……
衛嵐打了個冷戰。
那他就算活着,有什麼意義?
迎着謝聽雨瞭然又譏諷的目光,衛嵐漸漸鬆開了拽住李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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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約定,戰事一起,李鳴就出發。
我命他和其他斥候換上同樣的服飾,分成數隊,五人一隊,皆蒙面騎馬。
誰能活着到其他駐地,誰就是「李鳴」。
李鳴本人毫無異議,他激情澎湃,接下來的幾天都老老實實地在大營跟着大家一起訓練,像每一個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
我沒有阻止他,也沒有給他潑冷水。
每多練習一刻,每高一分心氣,都有可能在死生之時給自己撿條命回來。
衛嵐也不來。
準確地說,她走了,離開了這座城。
走前還專程來看過我和謝聽雨。
陰惻惻地丟下一句:「在我的前世,這座城沒能守住。你們是跟着殿下走才撿回一條命。但這一世,你們留下來了,真是報應。」
我當沒聽見,只是取笑謝聽雨:「謝大人,現在走還來得及。」
謝聽雨睨了我一眼,垂眸不語。
我湊近,撐他眼皮。
哼,一不想說話就垂眸,讓你垂。
謝聽雨:「……」
私下裏,我也問他:「你有沒有想過真死在這裏怎麼辦?」
我和葉叔走不了,因爲這是我們一生都在鎮守的地方。
城裏的人和士兵也走不了,前者是軍戶,無故離邊是重罪;後者私自離營臨陣脫逃本就是死刑。
但他不一樣。
謝聽雨沉思片刻:「衛娘子幫在下入個軍籍吧,戰死了還能給我爹孃和妹妹多發些撫卹。」
我:「……長公主殿下不會欠你家那麼點錢的,包給你名編壯士籍。」
謝聽雨鼓掌:「大善!」
我:「……」
真奇怪啊這個人,明明足智多謀,心比誰都黑,卻在這個時候逞英雄。
-30-
四日後的一個午夜,一聲尖銳的號角聲驚破夜色。
敵襲!
我和葉叔趕到大營,按照我們曾一次次演練的那樣開始守衛,同時安排人馬掩護斥候出發。
自衛嵐走後,李鳴沉默了很多。
走前他將一封信遞給我:「衛長風,如果我戰死了,將這個給衛嵐。」
說完他翻身上馬,和同袍們一起帶着使命奔入夜色。
這仗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難打。
春夏水草豐盛,是作爲遊牧民族的北狄糧草最足、國力最盛時。這也意味着,這一仗他們必須打贏,劫掠回足夠的財富和糧食,否則他們將很難度過這個秋冬。
雙方都沒有退路,唯有死戰!
這是這座城面臨敵軍最多的一次,我站在城牆一眼望去,黑色的甲光連天,看不見盡頭。
不能膽怯,不能猶豫。
爲將者,軍之魂也。
讓葉叔留城指揮,我腰間掛着將印,領着兵士們拼殺去最前線。
手中的長刀劈殺到捲刃,隨手奪過一把不知是死去的戰友還是敵人的。
再戰,再奪,如是重複。
第一日,我方士氣高漲,退敵三里。
第二日,敵方援軍不斷,我方勉強守住城池。
第三日,火油和大石用盡,我方只能用人命去抵擋敵方的雲梯。
開始有人問,問葉叔,問我,一貫突襲爲主,劫掠不成就撤的北狄爲何還不撤軍,問我們是否有去求援,問我們能守住嗎。
我們的回答是,手裏的刀槍。
唯有戰,才能活。
第四日,弓箭盡,軍械盡。新補上的士兵已經拿不到鐵質的武器。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場戰爭與此前的小打小鬧不一樣。
邊地的人民,身體裏都流着英雄的血。
婦人自發將家中的鍋鏟農具送去鐵匠處,讓那些鐵化成刀劍與箭矢,護佑他們的兒郎。
孩子們躥上城牆頭,仗着身姿靈活,拔下倒地的敵友身上插着的武器。
昔日長公主帳中的那些女人們也走出營帳,走回大衆目光下,以人的身份,以戰士的身份重新出現。強壯的走上戰場,瘦弱的拿起醫藥,如在軍中一樣。
第五日,前軍死盡,中軍傷亡慘重,負責後勤與輜重的後軍頂上。
在邊地,這是一支最特殊的軍隊。
它有軍人也有百姓,有男子也有女子。
丈夫和兒子們在前面作爲作戰主力,妻子和母親們在後方負責帶回傷兵等戰場協助。
輪到他們上場,已經沒有像樣的武器了。老婦手裏甚至拿着的是燒火棍和擀麪杖。
這是一支無論如何也不能後退的隊伍。
前面的人倒了,敵人的鐵蹄就要踏在後方的親人身上。
後面的人撤了,前方的兒郎就再也沒有歸家的可能。
戰!
唯有戰。
第六日,死者和傷者多到醫者連軸轉也來不及救治。
城中哀聲漸起,又漸弱。
婦人擦乾眼淚,摸摸孩子的頭,挽起袖子,也走上了城牆。
於是孩子們也飛速長大了。
我下場處理傷口時,給我包紮的是一位五六歲的小姑娘。她眼睛紅紅,將所剩不多的藥粉倒在我的傷口上。
看着我,她強撐起帶着淚的笑:「不痛哦,姐姐不痛哦。」
小手伸進腰間的小荷包,掏出一小塊米糖,仔細掰了一點下來:「看,做我的病人有糖喫哦。」
小姑娘摸了摸我的頭,像她母親摸她一樣。
葉叔終於坐不住了,這幾日他壓下了太多惶恐和質問的聲音,幾乎沒合過眼。
他低聲問我:「長風,真的有援軍嗎?我們真的能等到援軍嗎?
「再不來,這裏的物資和人心,都要撐不住了。」
我不知道。
但我篤定地說:「會來的,我們會等到的。」
嘴裏那一點米糖還沒化,我撐着刀回到戰場。
我已經不能隨意離開或下場,因爲我四下望去,戰士們的眼神已經變得絕望又麻木。
只有主將還在,才能給他們一點勇氣。
第七日,和我一樣渾身是血污的謝聽雨從我身旁退下,站在了城牆軍鼓處。
君子六禮:禮、樂、射、御、書、數。
謝聽雨哪一樣都修得極好。
他拿起鼓槌,高聲而唱。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連日拼殺沒有休憩,謝聽雨的嗓音低沉沙啞,像被黃沙擦拭過的軍刀。軍鼓聲卻高昂而激越,敲在每一位戰士的心尖。
「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我舉起長刀,用同樣沙啞的嗓高喊着:「衆將士聽令!」
無須更多的指令,主將長刀所指,即前進方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受傷過重的兵士死死抱住敵人,用身軀用牙齒用生命,爲同伴換取斬下敵人頭顱的機會。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圍在我身邊的士卒越來越少,我只能放棄衝鋒,且戰且退至城門邊。
就到這裏了,不能再退了。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謝聽雨的戰歌還在響。
一開始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後來多了孩子、婦人、傷兵……
無數聲音從城中蕩起,無數的心匯在一起,無數的手相互支撐。
於是,在這樣的歌裏,我、我們始終擋在城門處,一步不讓。
想不了那麼多,血流經眼睛,沒工夫去想是誰的血,更沒空去擦拭。
只想再多撐一陣,再多撐一陣。
北狄的戰騎被我們耗盡,攻勢終於緩下來。
但我們也是強弩之末。
時間和生命在戰場都不過一粒飛灰,我們只能祈禱。日月啊,你們輪轉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將遠方的援軍帶來此,將此地的豺狼驅逐出去。
我不知道我在城門處站了多久,像過了一萬年那麼漫長,才恍然聽見歡呼。
我眯起眼向遠處看,幾支大軍正加速朝我們趕來。
有人身着紅裙,高舉旗幟,獵獵而來。
她的背後,是大漠剛升起的太陽。
「援軍到了!」我第一次聽見謝聽雨這樣顫抖的聲音,他說,「長風,援軍到了!
「我們等到了!
「我們做到了!」
這是守城的第十天。
-31-
長公主帶來了兩批人馬,一批是她從陵城關調來的,另一批是我們的斥候從各駐地募來的。途中遇見,遂統一由長公主帶隊。
他們一來,城內的壓力頓輕。
兵馬糧草都有了補給,傷兵終於可以退下專心養傷。
「包括你。」謝聽雨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從城牆上拽下來。
我俯身看看腰腹上的傷口,早就不滲血了,一點都不影響行動。
本也不是什麼致命傷,和長公主的人兩方會合時,我兩眼一黑從馬上栽下來,才發現肚子破了個小洞,縫縫又好了。
聽見我嘀咕,謝聽雨擰我耳朵。
我:「幹嘛?上戰場受傷不是正常的嗎?」
謝聽雨:「我數三聲。」
他冷了臉。
不知爲何,我有點發怵,竟乖乖跟在他後面。
「謝聽雨,我倒的時候你是不是哭了?」
我記得我倒在一個穩固的懷抱,那個人一直喊我的名字,炙熱的淚水落在我臉上。
但我醒後,謝聽雨堅持說不是他抱住我的,是葉叔。
我說葉叔上次老淚縱橫還是我爹死的時候。
謝聽雨:「嗯嗯,他以爲你要死了。」
我:「你再嘴硬呢?」
謝聽雨用被子蓋住我的臉,強行封印我:「病患多睡覺!」然後他就跑了。
我不信。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就是想惹他一下,把他的嘴撬開。
於是我動不動就冷不丁騷擾他一下。
謝聽雨從面紅耳赤跟我爭辯到現在平靜犯賤。
他說:「沒人哭,馬尿你臉上了。怕你覺得丟臉,沒人敢跟你說而已。」
我:「……」
我跳起來給他一拳。
謝聽雨生氣了:「是能跳能打拳的時候嗎?給我老老實實地走!」
我纔不聽他的。
-32-
戰爭又持續了七天,北狄陸續撤軍。
小城養不起這麼多軍馬,戰爭剛結束,長公主就組織人馬按批次有序撤離,只留下一定數量的人輔助這裏戰後重建。
長公主問謝聽雨:「謝卿要隨本宮進京嗎?」
她的戰場還沒結束,還需要一個勝利的終局。
謝聽雨婉拒了,聲稱自己也受了傷,經不起奔波。
呵呵,他身上就手背一點瘀青。我昨天錘他時,他閃避,手磕牆上弄的。
隨後這死狐狸給我送了一份長長的賬單,聲明他這隻手有多麼珍貴,就差沒把小時候教他彈過琴的琴師家孩子零嘴費算裏頭了。
長公主用一種讓我渾身刺撓的目光打量着我們,「哦」了一聲。
「下次再見,給你補封將的儀式。」
不刺撓了。
還想多躥幾下。
我興高采烈:「好!」
於是長公主也笑。
我和謝聽雨出城門給她送行。
上一次分別,我們各自奔赴未知的戰場。
這一次分別,只需等待凱旋的美酒。
因此,縱使別離,也不必傷懷。
她剛走,我就想回去幫葉叔覈對壯士冊,裏面要如實記錄戰亡者是何地何人年齡幾何,便於後續發放撫卹。戰功尤甚者還要蔭其父母妻子。
這是件容不得馬虎的大事。
逝者已逝,只剩留在人間的生者,需要我們盡最大可能去照顧安撫,以慰英靈。
夏天天熱,屍身腐爛得快。
謝聽雨說我身上有傷不宜親自去辨認屍身,主動請纓去幫我挨個確認名冊記錄正誤。
我瞥了眼他又換上的素衣,說會很臭。
謝聽雨沉默:「知道了,你把前一日的整理完,把名單給我,我次日去二次覈對。覈對完,我過一日回稟你,不回來臭你。」
我:「……」
「軍營每晚有集中供應的熱水,我的營帳沒人,你可以來洗。」我怕他誤會,「放心,我會避開。」
謝聽雨:「不要,很臭,我不想回來。」
到底在犟什麼?
我拗不過他,只好隨他去。
沒想到,傍晚,謝聽雨回來了。
人隔我八丈遠,不知道臭不臭,但大老遠就能看見臉很臭Ṭúₓ。
他的身後跟着風塵僕僕的衛嵐。
謝聽雨語速很快:「城門驗屍,偶遇,被纏上了。
「尋思着你有東西要給她,把人帶來了。」
我還沒靠近,他像被貓逼近的老鼠,猛地往後退:「你們說話,我先回去ṱů⁹沐浴。」
我失笑:「這麼要面子做什麼?」
大戰那幾日誰不是蓬頭垢面,渾身血污。
謝聽雨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跟你這種木頭說不清楚。」
-33-
衛嵐很安靜地等待我們說完話。
她斂去鋒芒,眉眼中有淡淡的喜意。
謝聽雨走了,她才連串着問:「我聽聞戰爭勝利,是李鳴帶回了援軍,是不是?
「他在哪裏?帶我去見他吧。
「他受傷了嗎?」
我沒有說話。
隨着我的沉默,她臉上的喜悅漸漸消失了。
「什麼意思?他人呢?
「你們都還活着,不該只有他……」
我:「你回來得太晚了。」
李鳴確實帶着援軍回來了。
隨他一起去的斥候,能回來的加上他,也不過三五人。
個個身受重傷,強撐着一口氣隨大軍回到此地。
我那時因傷昏迷,醒來後還是葉叔告訴我,李鳴回來了,但情況很不好。
他的傷口已經潰爛見骨,反反覆覆發着高燒,一天內能神志清醒的時間不多。
我去探望他時,他難得清醒,撐着力氣同我說了很多話。
我問他怎麼不在對方的駐地修整醫治,何苦奔波。
李鳴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依稀可見舊時意氣風發的樣子。
「小爺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想回這兒落葉歸根,不行?」
他說真奇怪,在京城的二十年,比不過在這裏的兩個月,讓他覺得自己在活着。
充滿生機和盼頭地活着。
但是現在他要死了。
他小聲說:「衛長風,我有點害怕。」
我沒法安慰他。
我說:「對不起。」
或許應該勸他走的。他那邊援軍來時,長公主帶的人也到了。
他渾不懍地接:「沒關係。
「小爺自己選的。嘖,也是當了一次力挽狂瀾的大英雄。」
我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兒。
李鳴逗我:「別不說話啊,小爺現在說一句少一句了。」
他本來想說說自己,但又不願意死前還要批判自己的前半生,乾脆批判了幾句我。
他說衛長風,你這個人雖然驍勇善戰擅長練兵,但過於心軟,運氣不好遇到壞人便會喫大苦頭。
我說謝邀早就喫過了,喫到不願再喫。
我們都同時想起一個人。
李鳴臉上撐起的笑淡了。
他半晌才說:「其實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扛住爹孃,能有一份自己的功業,阿嵐就不用這樣。可我幼稚、衝動、意氣用事。
「她是錦繡堆裏用無數金銀財寶嬌養出來的女兒,想要一個如意郎君並沒有錯。
「我沒能回應她的期許,才讓她在你面前面目可憎。」
我不方便在此時的他面前評價衛嵐。
李鳴沒在意。
他說:「我應當能有不小的功勳與封賞吧?她要是還願意做我的妻,也不算辱沒了她。
「她要是不願意,你就把我給你的信交給她吧。」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體力跟不上,喘了好一會兒,目光漂移地望向窗外的月亮。
「戰爭勝利了,她會回來吧。」
他很低聲地說,沒等到任何人回應就沉沉地閉上了眼睛,也沒等到他拼死回來也想再見一面的人。
現在,她克服了恐懼回來找他了。
太晚了。
我將李鳴給出的兩個選擇皆告知衛嵐。
衛嵐先抖着手拆開了那封信。
裏面果然是一封和離書。
我瞥見信上多處有水暈開的痕跡,料想執筆人一定哭過又哭。
現在,這封信被水泡得更嚴重了。
衛嵐沒有出聲,但眼淚成串成串地落下。
她問我:「他還說了什麼?」
我搖頭,又想起李鳴氣息奄奄時,問過一句:「我現在算是應上你的期許了嗎?」
我猶豫一會兒,還是原話轉述。
衛嵐終於失聲痛哭。
她邊哭邊抖着手,撕掉了那封和離書。
-34-
月餘,長公主順利入京。
她派了禮官前來迎我們返京,還特意給我修書一封。
「當初狼狽離去,如今合該風光回來,你我皆是。」
落款是「阿筠」。
這邊的善後工作確實也做得差不多了,我同意了。
李鳴身份特殊,廣平侯府那邊特地派人跟着禮官前來,要迎世子魂歸故里。
據說李鳴的母親哭暈數次,不然會親自來接兒子。
我無權做主,讓他們去尋衛嵐。
沒想到,衛嵐拒絕了。
雙方鬧了好大一場,衛嵐死活不肯鬆口。
她只說:「他想睡在他拼死守衛的地方,不想回去。」
李鳴生前沒被她在乎的東西,死後終於被她看見。
廣平侯府的人沒法,只好請她自己回去同主母解釋。
我們一行人又這樣湊成了整,一同出發。
謝聽雨嘆氣。
但李鳴是戰死的,衛嵐是他的遺孀,謝聽雨多少得敬她幾分,勉強控制住了自己的不喜。
衛嵐不在意了。
她深居簡出,除非必要,絕不和我們碰面。
一路走了半月,竟好似完全沒她這個人。
剛到京城,李家的人都圍在城門邊,渾身素縞。
父母沒有給孩子戴孝的道理,李母還是簪了滿頭白花,她一見隊伍前來,就撲上前喊鳴兒,聲聲泣血。
隊伍裏沒有棺木。
衛嵐不得不站出來,把她拒絕李家人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李母本就厭她至極,哪裏能接受這樣的理由,恨得上手就要教訓她:「你這毒婦!要不是爲你,鳴兒也不會去邊關!我們家世代勳貴,哪裏缺他那點功名!」
衛嵐沒忍着她。
她回敬:「我歹毒?昔日春日宴,你引李鳴入席與我相看,不就是看上了我的出身和容貌,欲聘我爲婦嗎?
「可我的出身和容貌就註定了我不能接受丈夫平庸又愚蠢,被自己的母親控制在掌心,一事無成!
「夫人,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就是這麼被教養長大的啊。我們勢利、虛榮,將門第和權勢看得比什麼都重,生怕嫁人了就從雲端跌落。
「所以,我有的僅僅是高貴的身份和美麗的容顏,而這,正是你看上的東西。
「你有什麼資格怨我?」
這話不僅鎮住了李母,也鎮住了趕來安慰女兒的衛夫人。
她看着女兒,像看陌生人。
「我哪裏教你只讓你看門第權勢了?」她試圖反駁,只得到了衛嵐疲憊的眼神。
衛嵐說:「阿孃,要是當年,你把我也送去邊關就好了。
「讓我知道,不嫁人不討好夫君,也能過好一生。
「或許,我就不會偏執至此。」
衛夫人抬起手,給了她一個巴掌。
全程,她不敢看站在一旁的我和謝聽雨。
-35-
我和謝聽雨被邀請了參與長公主的登基大典。
謝聽雨在攝政王——不,現在該叫反王時,就飽受君恩,現在改朝換代還能受新帝恩寵。謝家一時門庭若市。
謝家閉門謝客,謝聽雨本人更是跑得遠遠的。
我:「謝大人下值了不回家,來我這兒幹什麼?」
謝聽雨坐在我剛被陛下賜下的宅院牆頭,手一撐,利落翻身落地:「躲躲。」
我:「滾滾。」
「衛將軍好無情。」謝聽雨坐到我身旁。
時值盛夏,院中荷花開得正好,隨風搖搖曳曳。
謝聽雨手往水裏一撈,掏出個蓮蓬,又去淨了手,一粒粒把蓮子剝下來。
剝滿一盤,就推到我手邊。
「喏,借宿費。」
「這是我家塘子裏的蓮蓬。」我提醒。
「人工是我出的。」謝聽雨朝我晃了晃手。
他的手拂過我的鼻翼,帶來一陣清淡的香風。
有點蓮子外皮清新的香,又有點別的草木香混雜在一起,怪好聞的。
於是我像被狐狸精迷惑的書生,一把抓住他的手:「怎麼香香的?」
謝大人大抵是此生第一次被耍流氓,一時呆住。
他老實交代:「聽平瀾的,腕部抹了點香膏。」
謝平瀾,謝聽雨的親妹,據說承襲的謝家家學比謝聽雨還多,目前是他父母的全力培養對象。
我:「哦,抹香膏做什麼?」
謝聽雨俯身湊近我:「好聞嗎?」
我點頭。
他的外衣上好像也燻了,也香香的,香得我有點暈頭轉向,心臟狂跳。
謝聽雨就笑了:「就爲了做這個。」
他清涼的指尖捧上我的臉頰,一觸即離。
他說:「長風,等你迎回你爹的牌位,我有話想告訴你。」
-36-
我封將那日,陛下特賜了我個恩典。
我已被衛夫人逐出家門,族譜裏也去了名。
但陛下賜我迎回父親的牌位。
不合情理,但合我心意。
我挑了個良辰吉日,穿上將袍,去了衛家。
前世,我曾在這兒苦苦叩門,求母親讓我回去,別讓我留在李家,它從不曾開啓。
今生,這扇門不敢對我關閉。
衛夫人、衛嵐,還有族老們都在,我不想多說,從他們中間穿過。
族老拄着拐在我身後追:「長風啊, 還是你出息。你母親也真是的,把你這樣好的孩子逼走了。
「以你的功勳自然是該上我們衛家族譜,百年後被我們子孫後代立廟供奉。」
我不勝其煩:「不用。」
族老忙道:「哪有兒孫不進家廟族譜的呢!依我看啊, 外人的名字倒是可以刪掉, 把你乾乾淨淨地再寫回來!」
說來可笑, 這裏的外姓人, 只有衛夫人。
聞言, 她臉色白了。
以族老的輩分,確實可以代我爹休妻。
她啓脣想罵孽障, 但她終究不敢,只是上下脣動了動,求助地看向一臉漠然的衛嵐,又看向我。
我沒有爲她說話, 就像這些年,她從不曾爲我說話一樣。
我捧回爹的牌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我曾短暫客居又毀我一世的地方。
從此以後, 京城衛家的衛, 是我衛長風的衛。
謝聽雨始終跟在我身後,邊替我擋着那些難纏的老頭子族老,邊小心地覷我的臉色。
等我把爹的牌位放進埳室,他纔開始銳評那些腐朽的老頭, 從他們風乾的橘子皮臉批判到全是糟粕的大腦。
我:「在衛家的時候怎麼不張嘴, 這麼尊老愛幼?」
謝聽雨:「你爹在呢, 我控制一點。」
我沒忍住笑了:「沒事, 我爹不會介意的。他死前跟我說以後跟我娘鬧不開心了,就拿他的牌位砸核桃喫。」
謝聽雨沒笑。
他有點緊張。
我有點意識到他要說什麼了。
我也有點緊張。
謝聽雨閉了閉眼:「其實衛嵐當時還交代了前世我們天定良緣會在一起共同功成名就我想着……」
我打斷:「第一, 這是個很爛的開頭。
「第二, 衛嵐一定不會說我們天定良緣。
「第三, 你可以喘口氣斷句。」
謝聽雨於是喘了口氣。
「嗯, 我是想說, 我們家還有我妹妹傳承香火, 你看我現在也嫁不出去, 贅你成嗎?」
他觀察我的臉色。
「追你再贅也成。」
我說:「好。」
這下謝聽雨想給自己一巴掌了, 改口那麼快做什麼?
到底是贅成還是追成啊?!
他沒敢問,只是輕輕上前,擁住心上人。
一個短暫的擁抱。
接下來的漫漫餘生, 他要告訴她, 那些他不曾好意思說出口的話。
他想說, 感謝她破壞了那場換嫁, 感謝她在那個邊城,用仁慈與勇敢,重塑了他。
謝聽雨工於心計, 是人人認可的智者,但只有她,讓他認清本心,成爲堅守在百姓身前的勇者。
在那刀光劍影無限接近死亡的十天裏, 他不曾有一刻後悔。
她望着他笑的時候,父母庭前的那朵落花,終於落在了他的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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