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綠枝

我爹曾是青雲街有名的貨郎。
他走街串巷,扯過絲線,也賣過飴糖。
可後來,他染上了福壽膏。
娘被他重新賣回了窯子裏,而我和妹妹被塞進箱籠。
最後一次,他挑起扁擔。
從此,我和妹妹的後半生。
在兩頭晃盪。

-1-
我爹重操舊業那日是個陰霾天。
天邊悶雷滾滾。
他從牆角翻出早已落灰的扁擔和箱籠,將我和妹妹捆着手腳塞了進去,一路挑到了牙行。
牙婆像是看貓狗一般仔細地驗了品相,問我爹:「活賣還是死賣?」
我雖年幼,但也曉得,牙市上賣人也是有規矩的。
若是活賣,往後家中若是有了銀錢,說不得還能贖回來。
可若是死賣,不論家中日後是發了跡,還是做了官,都是不能輕易改去奴籍的。
我爹低頭猶豫。
並非是不忍,而是在計量。
隔壁賣豆腐的婦人不忍,出言勸阻:「張貨郎,即便要賣,也要給孩子條活路不是?」
我爹置若罔聞,只直勾勾地盯着不遠處的商戶發愣。
繚繞的白煙從窗縫泄出。
彷彿在勾他的魂。
直到牙婆不耐煩地嘖了兩聲,我爹這才抬起頭,咬牙道:「……賣死的!」
那婦人愕然,旋即怒罵道:「早前看你賣妻,便曉得你不是個好東西,卻沒想到良心黑到如此地步,活生生的兩個娃娃,竟也要被你賣了去!」
「你可曉得,這般年幼的孩子,若是死賣,會是個什麼下場?」
我爹當然知道。
他從前是青雲街最有名的貨郎,走街串巷。
絲線頂針,胭脂水粉,糕餅糖塊,他都賣過。
那些市井閒篇兒,各行黑話,他自然也都聽過。
我如今八歲,妹妹芽兒不過四歲。
這樣稚小的孩童,不論是賣去勾欄做娼女,還是賣去富戶做婢女,行情都不會太好。
唯一受歡迎的地方,就是城東的菜人市。
那裏有最兇的屠夫,最利的斧子,還有最滾的湯水。
我爹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不願意去知道。
彷彿他沒有親手將我和妹妹賣去菜人市,這份罪孽就不會算到他頭上。
牙婆驗了貨,去後堂拿錢。
芽兒年幼賣了一兩半,我年長些,只賣了一兩。
一共二兩半,被我爹仔細地揣進胸口。
他摸摸我的臉頰:「枝兒,別怪爹,爹也是沒有辦法了。」
芽兒懵懂地抬起頭,有些發愣。
她不明白,爲何從前廟會上娘給她買的紅頭繩,如今會綁在她的手腳上。
也不明白,爲何從前裝滿糕餅和糖塊的箱籠,如今會成爲困住我們的牢籠。
可我看着爹眼底的那抹慈愛,有些發笑。
不爲旁的。
只因他說這話的神態,同三月前,如出一轍。
那時,他對娘說:「青柳,別怪我,我也是沒有辦法了。」
然後,娘就被他拉出門去,重新賣進了窯子裏。
娘是心甘情願被賣的。
只因爹發誓,賣了娘,便不會再賣我和妹妹。
但如今不過幾月,那筆賣身錢就被他換成福壽膏抽進了肺裏。
娘死後,他便又打起了我和妹妹的主意。
我爹看着我,似乎是在期盼我能像我娘一樣,說一句順從理解的話。
可我笑了,抬頭平靜而質詢地看着他:「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家裏的草屋和田地,都不能賣嗎?」
我爹愣住了。
恰逢天邊悶雷炸了一聲,淅淅瀝瀝的雨水落了下來。
我爹像是找到了逃脫的藉口一般,撿起地上的扁擔,慌不擇路地跑了。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突然明白過來。
生而爲女。
或許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他箱籠裏的「貨」。

-2-
買我們的牙人是個中年婦人,旁人喚她五娘,是個面冷心也冷的主兒。
同屋的姑娘不過是喚了聲餓,便被她甩了一鞭子。
「鬧什麼?你們以爲是到了金鑾殿了?還不給我老實些!」
那鞭子帶着反刺,只一下,便勾起皮肉翻卷,鮮血淋漓。
血腥氣在屋子裏瀰漫開,衆人鴉雀無聲,再不敢多言。
這份寂靜一直持續到深夜。
木門被推開,小廝送來了喫食。
屋子兩邊,涇渭分明。
左邊年長些的姑娘,分到的是一碗稀薄的米湯。
而右邊年幼的孩童,分到的卻是饅頭和炊餅。
端着米湯的姑娘抬眼看過來,滿目豔羨,似乎是想張口問,但想起白日的鞭子,還是閉了嘴。
我捏着手中的饅頭,卻深覺不妙。
牙人買賣人口向來是講究銀貨兩訖,我們既被賣了來,喫食開銷自然都是從五孃的荷包裏掏。
我不認爲,她會好心到如此地步。
於是,趁着衆人不備,我悄悄往那小廝掌心塞了一角碎銀。
上面雕刻的雲紋,勉強能看出是一塊長命鎖。
這是我週歲時,爹去銀樓打的。
那時我爹還在走街串巷地做生意,家中尚且富裕,他也是滿心滿意地期盼我能夠長命百歲。
只可惜,世事難料。
後來,他染上了福壽膏,家中略值錢些的物件兒都被他變賣了去,唯有這塊長命鎖,被我娘妥帖地收着。
那塊鎖被她用剪子絞了一次又一次,最終只剩下這一角碎銀。
小廝捏着銀子,神色果然有些許鬆動。
夜半時分,衆人都睡了,有人來喚我。
我將芽兒安置好後,纔跟着去了。
果不其然,五娘正站在院子裏等我。
一見我,她便哂笑道:「你這丫頭,當真是膽大,老孃我賣了這許多年的人口,從沒見過像你這般被親爹賣了,還上趕着往牙婆荷包裏送銀錢的。」
「說吧,你想幹什麼?」
我不答,反問:「娘子是要將我和芽兒賣去菜人市嗎?」
五娘側目看我,有些意外。
「你小小年紀,竟還知道菜人市?」
「當然知道,城東的菜人市,兩腳羊論斤賣,也論年歲賣。男子老者價賤,至多不過二十文一斤;婦孺孩童價貴,至多能賣到五十文。」
我微微抬眼,見她不語,又繼續道:「我和ṱŭ̀₅芽兒雖年幼,能賣得高價,但到底身量小,娘子即便跑上一趟,至多也就能賺上一兩銀子,卻還要背上兩條活生生的性命,這樣有些不值當。」
五娘樂了:「我一個牙人,還怕背殺孽?」
「當然不怕,」我垂眼爲她倒茶,聲音卻帶着蠱惑。
「可若是將我們留下,我保管能爲娘子賺回十倍的本錢。」
「娘子難道,不想試試?」

-3-
五娘被我說動了,將我和芽兒留了下來。
並非是五娘心善。
而是我告訴她,五日後,清河府的管事娘子會來採買人口,屆時她大可以先去城門口候着,佔個先機。
清河府的富戶多,官宦更多,若是能搭上線,賺的可就不只是一樁生意的錢了。
這也並非是我信口胡說的。
而是三月前,娘被賣進窯子裏時,我聽見那管事的老鴇嘆了一聲。
她說我娘皮相生得好,若是未曾生育過,保不齊能去清河府的大戶人家做個婢女。
如今雖已爲人婦,但若是等得,候上三個月,等清河府採買的婆子來,說不定也能入宅院做個粗使僕婦。
我娘從前便是娼女出身,那老鴇也是憐惜她,因而提點了兩句。
可我爹卻半句話都未曾聽進去,轉手便將她賣進了勾欄院。
只是他們都沒想到,這些話被年幼的我聽了個全。
大戶人家出手闊綽,牙行的姑娘若是能被選中,出價定然不會比勾欄瓦舍低。
若是我和妹妹沒能被選中,再賣去菜人市,也不算虧。
這般一想,五孃的心思便活泛起來。
至此,我們終於不必再喝稀薄的湯水,能喫上一碗粟飯,也能穿上一件完整的衣衫。
我心裏也暗自盤算着。
五日後,清河府的管事娘子來了。
院裏大大小小的姑娘站成一排,任她挑選。
那娘子一身綢緞,滿頭珠釵。
「原是主子們愛美,叫我出來買些年輕鮮嫩的丫頭回去,便是不做活計,當個花瓶擺着也是賞心悅目不是?」
「可你這的丫頭呀,要麼就太粗笨,要麼就太年長,主子們哪裏看得上?」
她嘖嘖兩聲,頭上的步搖清凌凌地晃。
旋即目光又落到我和芽兒身上,一喜:「呀!這兩個倒是生得好,只可惜啊……」
「可惜什麼?」
五娘躬身諂媚地遞了杯茶,追問。
那娘子搖頭,十分惋惜的模樣。
「只可惜,空有皮囊,倒是少了些風情。」
這一年,我八歲。
雖少年老成,到底未經風月,不曉得風情是什麼意思。
只得眼睜睜看着她兩手空空地來,又兩手空空地要走。
臨走前,我還聽見她同五娘扯閒篇。
「……生得倒是好,但我家主子要的是觀音婢,怕是瞧不上啊……」
「再者,姐妹倆生得如此相像,又有什麼意趣兒?」
大戶人家裏,常設有庵堂,單獨採買個婢女供奉神佛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我明白,這或許是我與芽兒抉擇命運的開端。
若是今日上不了那輛去清河府的馬車,或許便會淪爲盤中餐。
我垂眼,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下一瞬,身旁姑娘鬢邊的髮簪被我拔下。
我用力向芽兒刺去。
五娘驚呼着飛撲過來,卻已然來不及。
一行鮮血順着芽兒稚嫩的臉頰滑落。
在衆人驚詫的目光裏,我扯出了一抹笑。
「娘子,這觀音婢,您可還滿意?」

-4-
那婦人先是呆愣片刻,旋即蹲下身,用絲緞帕子擦了擦芽兒的臉頰。
眉心處的戳兒還冒着血珠。
映着細緻的眉眼,倒真是像極了偏堂供奉着的那尊白瓷觀音。
她笑了:「這般瞧着,倒還有幾分神韻了。」
五娘會意,立馬讓人去擬了契書來。
趁着兩人畫押之際,我將芽兒拉到一邊,細細叮囑:「芽兒聽話,跟着嬤嬤去,清河府貴人多,有飯喫。」
芽兒癟癟嘴,後知後覺地哭起來,兩隻黃辮子也毛毛地打着抽。
「阿姐,清河府在哪兒?我跟誰去?你也去嗎?」
我摸摸她的臉頰,卻不知該如何答。
身旁的姑娘小聲提點我:「你們姐妹生得像,那婆子既瞧中了你妹妹,必然也瞧得上你,你爲何不給自己也來上一簪子?」
我明白她是好意,但也知道這樣是不可行的。
就好像從前,阿孃待我和妹妹去廟會時,碰上兩隻一模一樣的兔兒燈,決計不會都買回來。
只能二選一。
物稀則貴,如今也是一樣的道理。
「清河府太遠,馬車太小,帶不了這許多的人,芽兒先跟着嬤嬤去,阿姐隨後就來。」
「那阿姐什麼時候來?」
我忍下哽咽,又替芽兒擦去眼淚,鄭重其事道:「等芽兒下一次過生辰時,阿姐就來了。」
小孩子想事情大都簡單,見我應下,芽兒立刻歡喜起來。
「那阿姐可要記得!」
一息之間,契紙已經簽好。
那婦人牽着芽兒,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剩下的姑娘,像串在繩子上的狗一般被趕回了屋內。
五娘嗤笑:「你這丫頭倒是個有謀劃的,也狠得下心。」
「只是,那清河府雖富庶,但既賣了去,也不是去享福的,你就不怕你那妹妹日後怪你?」
彼時我只有八歲,還未曾讀懂她話中的深意。
只以爲,她是在說一個小丫頭在大宅院爲奴爲婢的不易,便只道:
「能喫飽穿暖就是天大的福氣,至ṭŭ̀₋於旁的,都是狗屁。」
這話說得意氣,身旁的姑娘瑟縮着身子,眼睛都要埋進褲腰帶裏,生怕五娘會像上回一般,甩手就是一鞭子。
可五娘什麼也沒說,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便闔上門出去了。

-5-
清河府的僕婦出手闊綽,芽兒賣了整整十兩銀。
饒是五娘生了對銅錢眼,也被這橫財砸暈了頭,一連幾日都未曾給我們臉色看,就連每日三頓的粥水也都稠了許多。
眼看日子漸漸鬆快起來,我卻不敢鬆懈絲毫,每日都在心底暗自盤算自己的出路。
清河府的人走後,五娘還陸續接待過幾人。
但大多都是勾欄瓦舍的老鴇,亦或是賣藝雜耍的掌櫃。
他們都瞧上了我,但五娘都推拒了。
我大抵也知道她在想什麼。
無非就是因爲那些人出價不高,她猶覺虧本,想像賣芽兒那般,也將我賣個高價。
但像清河府那般出手闊綽的管家娘子不是日日都有的。
因此等了大半月,身邊的姑娘換了一批又一批,唯有我,一直沒被賣出去。
五娘等不及了。
一日夜間,我聽見她同打雜的小廝說要將我賣去城南的王員外家做丫鬟。
王員外是城中有名的富戶,家中美妾妖童無數,卻還是隔三差五便會買年幼的婢女入府。
我雖不知其中內情,但也明白,若是真被賣去,死是最好的出路。
但我不想死。
所以我只呆愣了一瞬,便匍匐在地上,挖起了牆角的蘑菇。
屋內潮溼陰暗,常有鮮豔蕈類生長。
我不知道能不能毒死他們,但我曉得,這是我唯一的生路。
那些蘑菇被我包進絹Ţű̂²布中碾碎,原本是想着晨起煮粟飯時,加到外間的茶水中。
可老天大概還是不忍看我走向絕路。
破曉時分,五孃的牙行被一鍋端了。
來傳話的衙兵說是五娘曾做過一筆未經官府蓋戳的私營生意,那女子的家人如今找了來,聲稱並未賣女,可卻在城東的菜人市尋到了自家女兒的衣衫鞋襪。
青雲街牙行無數,那些貧苦人家賣兒賣女時也並不是個個都會畫押簽字。
更多的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罷了。
人戶落籍說是要從府衙走,可官府並不搭理這些閒事兒,往往只是走個過場。
因此,五娘也從未深究這些細枝末節。
但如今東窗事發,菜人市的契紙上,清清白白落的卻是五孃的款。
她百口莫辯。
只哀哀抱着那衙兵的衣角求道:「你可是衙門府司的差爺?我有個胞弟與您是同僚,名喚何六的,可否幫忙傳個話?這些銀錢權當是孝敬您喫酒了……」
向來狠厲的五娘頭一遭賣了諂媚神色,將荷包裏的金銀往外送,可那衙兵理都不理。
只斥道:「誰稀罕你這點子酒錢?」
「你既問了,我且告訴你,那何六早就因着私藏府衙公產被流放了!」他冷笑一聲,「哼哼,算算時間,恰是兩個時辰前走的,你此刻伏誅,若是腳程快,說不能還能趕上他呢!」
原來,這並非是東窗事發,而是牽涉連坐。
自古官商一體。
若是官倒了,商自然也就沒了。
五娘聞言如遭雷擊,癱軟在地。

-6-
五娘經營多年的牙行一遭倒塌,我原以爲能得自由。
但沒想到,被爹孃賣過頭一遭的姑娘們,還要被充公賣上第二遭。
官府的牙行比五孃的氣派不少,至少屋子裏不再長青苔,粥水裏也能見油花。
被押送到官牙的第三日,又有人來了。
聽說也是大戶人家來採買的管家ṭú⁽婆子,要替內宅的夫人小姐們選婢女。
幾個姑娘再次站成一排,任人挑選。
我身量小,縮在人羣中,並不顯眼。
原以爲並不會被選中,卻沒想到,那僕婦一眼便看中了我。
她一身湖藍的繡緞,頭上只插着兩隻素銀簪,雖並不像從前清河府那位管家娘子般張揚華貴,但瞧着也是極體面的。
她摸了摸我的頭,眼神寬和:
「年紀雖小,但瞧着恭順聽話,縱使做不了什麼差事,給小姐當個玩伴也是使得的。」
就這樣,我被帶離了官牙。
夜半歇腳時,我聽見兩個僕婦閒話。
「此次買牙費了多少銀錢,可在官中預支之內?若是超了支,夫人可是要責罰的。」
「你放心罷,我是做慣了外院差事的,滿清河府,若是論賣婢買人的活計,沒人比我更熟了!」
兩人笑着,我於睡夢中聽見「清河府」三字,陡然驚醒。
也不管合不合規矩,抓着其中一人的衣袖便問道:「嬤嬤是從清河府來的嗎?」
「自然是,咱們是清河府宋家的人。」
我眼睛亮了:「那嬤嬤可曾知道,先前來青雲街買牙的,可是清河府哪家的管事娘子?」
一人變了臉色:「這哪裏是你能問的?還不快快放開崔媽媽的衣袖!」
被喚作崔媽媽的婦人正是先前選中我的人,見我言語直楞,她也不惱。
反而笑道:「她既問了,定然是有緣由的。」
「說吧,你問這些,是爲了什麼?」
我也不藏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講明瞭。
本以爲能尋得一些芽兒的線索,哪怕只是知道她如今是在哪戶人家當差也好。
可崔媽媽聽完我的話,卻皺了眉:「綢緞珠釵?清河府但凡體面些人家的管家婆子,斷不會穿得如此招搖。」
「況且據我所知,咱們府上採買人口的隊伍,可是清河府有頭臉的人家裏最先來的。」
聽完崔媽媽的話,我只覺渾身血液都涼了下來。
那日我費盡心思將芽兒賣出去,原是想爲她掙得一個好前程。
卻沒想到,那日來的人壓根就不是清河府的人。
崔媽媽見我失魂落魄,出言寬解我:「清河府這樣大,你妹妹雖沒能賣進大戶人家,但依你所說,那僕婦通身富貴,指不定就是將她收去了哪家富戶做了女使,你如今去了清河府,總有相見的機會。」
我這才略略平復,衝崔媽媽道了謝。
並非是我心寬,而是我知道事到如今,縱使我萬般後悔,也沒有任何辦法。
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宋家安心當差。
日後若是在主子跟前得臉,說不得還有自由出府的機會,到那時再去打聽芽兒的消息便會方便許多。
於是我收了心,強忍着不再去想此事。
一路上恭順至極,將兩人哄得眉開眼笑。
三日後,馬車終於到了清河府。
我原以爲靠着這份親暱,能讓崔媽媽在府中幫我謀一份好差事。
卻沒想到,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

-7-
買我的主家姓宋,是清河府叫得出名號的人家。
家中主君從前在朝爲官,雖早前病逝,但也很有幾分臉面,所以宅子也置辦得極大。
崔媽媽帶着我,一路穿過垂花門,走過花木繁盛的小徑,才終於進了內宅。
進了主院,我才終於知道說書人口中的珠圍翠繞,金玉滿堂是什麼意思。
繚繞的檀香旁,夫人端坐高位,雍容華貴。
可卻在聽見崔媽媽的話後變了臉色:「你將這丫頭買回來,是爲了給二小姐做貼身婢女的?」
崔媽媽點頭稱是,又說了許多好話,將我如何聰慧,如何靈秀誇得天花亂墜。
可她每說一句,夫人的臉色便陰沉一分。
到最後,竟直接讓人將我趕出門去。
「若是做尋常婢女便罷了,可若是做了貼身婢女,往後跟着小姐去了夫家,豈不是要翻了天?」
夫人最後說了什麼我自然沒有聽見,只知道崔媽媽出來後,摸着我的臉頰嘆了一聲。
「丫頭,是我想岔了,在這大宅院裏,生得太好或許也是件禍事。」
我年幼懵懂,辯不真切,卻也曉得惹了夫人厭惡,內宅這條路我怕是很難走通了。
可崔媽媽仁善,並未將我趕出府去再次發賣,反而將我放去了後院。
後院的管事媽媽是府裏的家生子,素來看不慣我們這些外頭買來的小賤婢,鳳眼一翻便將我分到了竈房。
我這般年紀的小丫鬟,自然做不了掌廚做菜的活計,唯一趁手的便是那柄燒火棍。
於是,我順理成章成了府裏的燒火丫頭。
每日天不亮便要起來添柴,主子們茶湯溫了兩分,丫頭們的熱水少了半壺,賬都要算到我的頭上。
我日日忙得頭腳倒懸,卻也只能飲殘羹,喫剩飯。
縱使被欺辱到如此境地,我也從不敢抱怨半句。
因爲我知道,這裏不像五孃的牙行,家生子的老人們抱成一團,會察言觀色的外來婢們也都拿了月銀討好管事媽媽。
唯有我,是唯一的異類。
我明白,若是不能一舉將敵人擊倒,那便只能蟄伏蓄銳。
宋府的日子雖難熬,但我不想再被賣一次了。
崔媽媽一直待我很好,她身處內宅,手伸不了那麼遠,卻也會在我被磋磨的實在活不下去時,讓人送來兩碟子糕餅,亦或是一句關切的話。
或許是因爲那些話,又或許是因爲心底那股韌勁兒,我在後院撐了整整六年。
這一年,後院管事李媽媽的漢子因爲在田莊貪贓,被夫人趕出了府,連帶着李媽媽也受了牽連。
管事的位置一變動,那些埋在各處肥差要差上ṭṻ₊的人,自然也會被株連。
順藤摸瓜。
崔媽媽看準機會,一舉將李家相關的人連根拔起,又順便將我提拔了起來。
雖只是在內院做個雜活婢女,但我明白內院與外院的院牆如同一條鴻溝。
若無崔媽媽,我決計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就躍過去。
因此,我心中對她感激更甚。
內院的人也都曉得崔媽媽與我交好,便待我更親厚了些。
我在內宅的日子也順遂起來。
可沒想到。
眼看着就要從雜活丫鬟晉升到三等丫鬟時,崔媽媽找到了我。
她將我帶到她房中,笑得慈眉善目。
「枝丫頭,你年歲也不小了,媽媽我今日託大,給你說門親事好不好?」

-8-
我看着眼前涎水橫流、癡傻呆愣的男人,愣住了。
因爲這人不是別的,正是崔媽媽的親兒子虎哥兒。
虎哥兒三歲時發過高熱,自此便有了癡症,夫人憐惜崔媽媽年輕守寡,便准許她將兒子養在了外院,好讓她能母子團圓。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崔媽媽如今竟要我嫁給虎哥兒。
我牽強地笑:「媽媽,您莫不是在說笑?我自入府,您待我千般好萬般好,我自早已把您當親孃看待,虎哥兒自然也就是我的親哥哥,哪裏有妹妹嫁哥哥的道理?」
我本以爲這般婉拒一番,崔媽媽便會明白我的意思,可她卻轉身反手插上了門栓。
「枝丫頭,做人可不能忘本。你既曉得我待你好,如今便該順了我的心意,報一報恩纔是。」
「否則,你以爲我當初買你回府是爲了什麼?」
崔媽媽眼底的笑意慢慢褪去,變成一片冰冷。
我忽然福至心靈,從前許多困惑不解的事,在此刻,彷彿都清晰明瞭起來。
比如,她當初口口聲聲說要將我送去給二小姐做女使,卻爲何偏要去夫人房裏走一遭。
又比如,她既真的憐惜關切我,又爲何要讓我在外院整整捱上六年。
府裏的家生子有爹孃撐腰,不會嫁給虎哥兒。
唯一能任人拿捏,且不會被反咬一口的,便只有我這樣的外來婢了。
從一開始,她就打定主意要將我嫁給虎哥兒。
只不過,要讓我先在後院受過磋磨,她的幫扶,才顯得可貴。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審視,崔媽媽冷笑一聲:「別以爲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若不是有我,你當真以爲自己能從後院熬出頭?」
「枝丫頭,人都是有命數的,你便認了吧。」
「我既看重你,日後必不會虧待你,你好好服侍虎哥兒,再生個一兒半女,往後若是想進內宅當差,不過是我老婆子一句話的事兒。」
說着,她便來拉扯我的衣衫。
一旁的虎哥兒似乎是覺着有趣兒,竟笑着拍起手來。
「脫衣服!娶媳婦!好,好!」
我看着兩人,眼前突然浮現出娘被賣掉時的場景。
那日明明風光晴好,我卻總覺得有團烏雲罩在娘頭上。
雨水從她頰邊滑落,明明沒有被捆起手腳,她卻還是乖順地被爹趕進了勾欄。
爹勸她:「青柳,你本是賤籍出身,如今再回勾欄也是你的命數,你便認了吧。」
那時我尚且年幼,不曉得什麼叫做人命天定。
但如今想來,我娘之所以乖順,不過是因爲,屬於她的那根麻繩,被爹束到了我和芽兒脖頸上。
幼女爲質,她便只能引頸就死。
但如今,我並不想死。
念及此,我伸手推開崔氏,一腳踹翻了地上的炭盆,虎哥兒被嚇得尖聲叫嚷起來,赤着腳滿屋亂竄。
崔氏顧不上我,忙去追趕。
我這才得了空隙,逃了出來。
可誰知,沒走兩步,竟在垂花門處,被人攔在廊角。
黑暗中,那雙眸子折射着燭火的光亮,劍光般鋒利。
心頭一陣恐懼襲來,我幾乎是下意識就想逃,卻被一隻大手拽回來。
「跑什麼?」

-9-
手腕上傳來炙熱的溫度,我後退兩步,再抬眼看時,才分辨出,竟是大少爺宋停雲。
眼見避無可避,我慌忙縮回手,行了個禮:「大少爺。」
宋停雲垂眸:「這是怎麼了?」
在他質詢的目光裏,我摸向額角,竟是血紅一片。
想起方纔荒唐諷刺的一幕,我不知該如何解釋,便只道:「奴婢方纔跑得急,不慎摔了一跤,不礙事的。」
宋家御下極嚴,凡內宅當差的丫鬟,言不可高聲,行不可疾步。
這明顯是個錯漏百出的藉口。
可宋停雲並未深究,只遞過一張帕子:「擦擦吧。」
廊下不時有人影閃過,那都是夫人的眼睛。
我不敢接。
遲疑片刻,頭頂傳來一聲輕笑,再抬起頭時,宋停雲已經走了。
我暗自鬆了口氣,忙趁着夜色逃回了自己房中。
第二日,我照常當差。
崔氏見了我,雖面色不霽,但到底未曾發作。
畢竟她在內宅管事數十年,這事兒若是鬧起來,她也算不得光彩。
我本以爲此事就此揭過,卻沒想到,晌午時分,主院來人喚我了。
隔着一扇屏風,夫人端坐高位。
一如既往的高貴典雅,一如既往的睥睨終生。
只不過這一回,她不似從前的冷然,反而有了幾分笑模樣。
「果然生得伶俐。」
我趕忙跪下叩首:「謝夫人誇獎,奴婢愧不敢當。」
夫人呷了口茶:「聽說昨個兒,少爺同你在垂花門說話了?」
我這才明白,原來昨日的情景,早已被耳報神報了個乾淨。
此時辯解已經是無用功,無論如何開脫都會被認定成爬牀的狐媚子。
我入宋家八年,自然曉得在這大宅院裏,最忌諱的便是勾搭主君公子。
於是只恭順道:「奴婢粗笨,昨日值夜時跑得快,不慎跌了一跤,摔得頭破血流,是公子仁善,見不得螻蟻受罪罷了。」
我姿態放得極低,隻字片語都未曾牽扯宋停雲。
本以爲能矇混過關,卻聽見夫人古怪地笑了:「少爺既疼惜你,看重你,那便是對你有意。」
「綠枝,你可願意給少爺做通房?」
我心中大駭,剛想跪下婉拒,卻瞧見大開的院門。
恰有微風拂過,廊下閃過一片湖藍色的衣角。
那是崔氏常穿的顏色。
我這才明白夫人的用意。
她今日喚我來,並非是問詢,而是告知。
若是我一口回絕,那等待着我的,便是崔氏和虎哥兒。
自此,在宋家宅院裏,我再無出路。
指甲攥進掌心,掐出一道血痕。
我終是俯身叩首。
「多謝夫人開恩,奴婢求之不得。」

-10-
從下人房搬去摘星閣那日,崔氏來送我。
她笑得眉眼彎彎,遠不似那夜猙獰的模樣。
「綠枝姑娘前途無量,還請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同我老婆子計較。」
計較?
我自然是應該同她計較一番的。
例如我在竈房當差時,爲何月例總是缺斤少兩,又爲何不論誰都要來踩上我一腳。
那時我涉世不深,只以爲是後院管事李媽媽刻意刁難。
後來細想想,我雖是外頭買來的,但跟她又沒什麼深仇大恨。
她何至於會如此苛待於我?
如今看來,不過是那喫人的猛獸披了羔皮,在明處扮起了良善罷了。
那時我苟且在她的羽翼下存活,如今時局顛倒,我自然有一筆爛賬要同她算。
所以,在宋停雲留宿的第二夜,我便跪倒在了他面前。
剛在溫柔鄉浸染過的男人,心腸總是格外軟些。
所以在我添油加醋地講出那夜的實情時,便很輕易地便叫他皺了眉。
然後,第二日,崔氏和虎哥兒便被下放到了莊子裏。
沒人敢過問緣由。
主家辦事,哪有下人置喙的道理?
崔氏原是夫人院中的二等僕婦,我原以爲她會因爲此事責罰於我。
可沒想到,崔氏下放的當日,主院便差人送了東西來。
是一對玉鐲。
那送東西的媽媽讚道:「夫人說姑娘辦事妥帖圓滑,特地賞賜姑娘的。」
她側目看了我一眼,飽含深意的模樣。
我收下東西謝了賞,心中一片瞭然。
那日離開主院後,我便暗自琢磨了一番。
夫人明知道崔氏逼迫我嫁給虎哥兒,卻故意在問話時讓崔氏站在廊下。
唯一的目的就是——
她要利用崔氏逼迫我就範,也要利用我除去崔氏。
崔氏刁滑陰險,又陽奉陰違,夫人應當早就已經想將這母子二人除去,卻又礙於名聲,不願被人罵一句苛待老奴,便只能咬牙忍了這許久。
我看着腕間瑩潤通透的玉鐲,笑了。
看來我這枕頭風,吹得委實不錯。

-11-
入摘星閣後,宋停雲待我極好。
他幾乎日日都宿在我房中。
牀榻之上,他發狠地折騰,眼角眉梢都是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他說他愛極了我。
愛?
我於起伏中茫然地看向芙蓉帳頂,實在不明白這莫須有的愛來源於何處。
直到後來侍奉筆墨時,我在他書房的博古架上,瞧見了一堆物件兒。
不是什麼稀罕物。
無非就是些玉璧、書畫、瓷器。
但無一例外,都有瑕疵,玉璧有紋,書畫染墨,瓷器不全。
卻被宋停雲珍之重之地放在最高處。
他身邊的掌事丫鬟見我呆愣,便出言提點:「別看都是些不起眼的物件兒,咱們公子說了,螻蟻窺枯洞,奮力噬殘缺。」
「物有缺憾,纔是美呢。」
我在她含笑的眼裏,終於明白,爲何宋停雲會看上我。
又爲何會在牀榻之上,一遍遍撫摸我額角的疤痕。
原來,我同博古架上的東西沒什麼兩樣。
不過是片有「枯洞」,且略平頭整臉些的樹葉罷了。
這事實委實令人有些不忿。
但我也曉得,作爲一個物件兒。
已經被放置在了博古架上,便不能再被取下來。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讓自己的位置爬得更高些。
所以,我侍奉他愈發盡心起來。
宋停雲的髮妻姓李,是個寬厚和善的大家閨秀,幾乎是條框裏摳出來的賢婦模樣。
因此,縱使宋停雲萬般偏寵我,他容許我進書房伺候,帶我去春明池邊遊湖。
乃至於,給我去萬春樓制少夫人都沒有首飾釵環。
她仍舊不動聲色。
甚至會在宋停雲留宿的第二日,派人給我送來一碗坐胎藥。
那藥我悄悄拿去給外頭的大夫瞧過,的確是正正經經有助生育的湯藥。
我一時有些摸不清楚她到底想做什麼。
直到她將我叫到瀟湘苑,開誠佈公地告訴我:「夫君並不喜歡我,可揹負家族衆望,我必須有個孩子。」
我這才明白,原來少夫人是想讓我替她生個孩子。
不對,是替宋家。
孩子出生後會記到她名下,成爲宋家嫡出的骨肉。
見過父啖子肉的場景後,我骨子裏的血緣親情幾乎都已經斷絕。
我本不欲答應。
可她說,若是應下,便會替我達成一個萬難達成的心願。
我想起了芽兒。
自從入宋家後,我每隔三月便會拿攢下的銀錢去賄賂門房處的小哥,好叫他幫我探聽芽兒的消息。
可不知是銀錢使得太少,還是下人們的路子不夠寬。
始終沒有任何消息。
但少夫人出身世家,想必手也能夠伸得更長一些。
念及此,我心中一動。
只猶豫了片刻,便與少夫人達成了同盟。

-12-
從瀟湘苑回來後,宋停雲十分不悅。
「大宅院裏長出來的女子,最會鑽營謀劃,你還是少與她來往,免得哪天被害了都不知道。」
我點頭稱是,並未提及少夫人說的話,只將手中的羹湯攪得更溫熱綿軟,旋即送入他手中。
或許是瀟湘苑送來的湯藥太過神效,又或許是我運氣好。
做通房的第三個月,我竟然真的有了身孕。
夫人是第一個知曉的,送走大夫後,她立馬將流水似的補品送到我房中。
她喜氣洋洋:「我一早便看出你是個爭氣的!如今倒好,趕在少夫人前頭有了身孕,也好叫她孃家人曉得,她女兒生不出孩子,可怪不得我們宋家!」
也是在此刻,我才終於明白夫人的用意。
她之所以將我提拔成通房,整治崔氏母子是一,趕在少夫人前頭生子便是二。
只因李氏滿門簪纓,宋停雲娶李家姑娘算是高攀。
被兒媳壓在頭頂的憋屈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卻不能輕易紓解。
如今在子嗣一事上反將一軍,偏偏李家還尋不到錯處,她自然暢快。
我垂首,極輕地嘆了一聲。
夜裏,宋停雲休沐歸來。
得知我有了身孕,也極高興的模樣。
他俯身在我腹前,燭火在他眉間躍動。
「綠枝,如今你也算是我們宋家的功臣,聽府中管事說,不久後是你的生辰。」
「不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會替你尋來。」
他揚眉讚我,摩挲我頭頂的動作像是在撫慰自己豢養的鳥獸。
我心頭一跳,說不動容是假的。
但更多的,是算計。
我知道,此刻不論我說什麼,他都會一口答應。
我也知道,男人在滿腔歡喜時許下的諾言,大都不算數。
就好像從前,我隨口說喜歡的簪子,他拍着胸口說一定會替我尋來。
可如今數月過去,全無半分訊息。
是他尋不到嗎?
大抵是不盡心罷了。
所以,讓他幫我找尋芽兒的話幾乎要說出口時,被我嚥了回去。
我軟了軟腰肢,靠在他懷中。
又是一貫的和婉姿態:「奴婢萬事俱全,沒什麼想要的。」
「倒是聽說夫人素來愛聽月琴,少爺不如請個樂師來,好叫夫人也高興高興?」

-13-
七月十五,正值酷暑。
這年我十七歲,因着肚子爭氣,過了人生中最靡費的一個生辰。
宋停雲恰巧休沐,派人將府中裝點一新。
就連廊下懸掛的風鈴,都叫人細細擦洗了一遍。
夫人瞧着兒子如此殷切,雖略有不忿,但看在我有孕的份上還是忍了。
倒是少夫人,當着衆人的面,親手將腕間的兩隻玉鐲褪到了我手上。
我雖出身不高,但瞧着這玉鐲粉嫩如荷,也知價值不菲。
本想推拒,卻被她攔下。
「綠枝妹妹如今有孕,好東西自該是送到你面前。」
一聲「妹妹」,便叫衆人都曉得,少夫人親自給了我姨娘的位份。
夫人冷哼一聲,倒是沒再說話。
宋停雲捏着我的手坐到主位,自始至終沒給少夫人半寸目光。
她也不惱,只泰然坐下聽曲兒。
「今日這樂師可是梨園最有名的,母親可要好好聽聽。」宋停雲笑道。
我不通音律,也不知道什麼是好曲子。
那日隨口一說,也不過是爲了討個巧,借花獻佛哄夫人高興罷了。
可我沒想到,造化就是這般弄人。
自入府後我百般探尋都找不到的人,在此刻出現在了我眼前。
白色幕簾落下,女子眉間紅印鮮紅如血。
恰是我年幼時,親手造就的觀音婢。
手中的琉璃盞「啪」一聲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好好的樂曲被打攪,夫人不悅地側目看我,宋停雲亦是關切地握住我的手。
「怎麼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也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只瞧見那女子似乎極輕地笑了一聲。
似是諷刺,又似乎是譏笑。
一曲彈完,夫人已然受不得暑熱,要回院子小憩。
宋停雲倒是極有興致,只可惜官中突然有事,他便只能又匆匆出了門。
唯有我,以還想再聽一曲爲由,將那女子請入了我院中。
房門闔上,我將所有丫鬟清退,這纔出聲。
「芽兒,你怎麼會在樂師班子裏?」
「這些年,你究竟是怎麼過的?」
女子解下面紗,脣上的口脂鮮紅如血,恰似她眉間的那一抹紅痣。
「怎麼過的?阿姐難道不知道嗎?」
我惘然地看向她,芽兒卻笑了。
「阿姐當初既做了主將我賣了出去,便該曉得我過得是什麼日子。」
我急急追問:「那僕婦說是選丫鬟,你難道,不是在清河府嗎……」
「清河府?」芽兒冷笑,「若真是在清河府便好了。」
「你既問了,我便實打實地告訴你,那婆子是揚州來的,扮作僕婦說是選女使,不過是爲了挑選好看稚小的孩童罷了。」
她一字一句,如杜鵑啼血。
我終於拼湊出模糊了許多年的真相。
原來那輛奢華的馬車,沒能帶她去衣全飯飽的清河府。
而是一路南下,順着五洲四海,蜿蜒去了江南最浮華糜爛的瘦馬院。
那十兩銀子,買斷的不僅是芽兒的身契。
也是她尚且光明的後半生。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是我。
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撕裂,我心如刀絞。
去拉芽兒的手,卻被她躲開:「你知道嗎?被賣去的頭幾年,我總是跑,甚至有一次,我都上了船,卻還是被抓了回來。」
「他們將我的衣服脫光,赤身裸體地在院門口綁了三日,你知道那三日我在想什麼嗎?」
她轉頭看向我笑,卻無端落下兩行清淚。
「我在想,我阿姐說了,待我過生辰那日,她便會來接我。於是我等啊等,等到柳葉落下,等到春樹發芽,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我被清河府的一位富商買下,她還是沒來接我。」
我呆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辯解。
因爲我知道,我過去數年所遭受的那些苦難,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你是被賣去揚州了,五孃的牙行被封后,我便被賣到了宋家,這些年,我一直在找……」
「與我有何干系!」她聲音陡然尖利。
「觀音婢,觀音婢,你當真以爲那婆子買我回去,是供奉神佛的嗎?」
「當初若不是你替我刺下這枚紅痣,我也就不會被那婆子看中,也就不會流落到揚州,更不會……」
她突然停頓,目光落到我身上,笑了。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被騙了,可輪到自己時,倒是耳聰目明,曉得奔一條好出路了。」
「只有我,如鈍頭魚一般,被你騙了整整九年。」
「芽兒……」
我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她甩開了手。
「往後別叫我芽兒!我如今有名字,叫稚雀。」
「至於你……」
她眼神掃過我身上的繡緞和頭頂的珠簪,竟是笑了。
「你擁有的東西,我也會一樣不少地拿回來。」

-14-
三日後,宋停雲外出宴飲,於漏夜帶回一位姑娘。
聽說那姑娘出身揚州,曾爲人妾室,後又流落梨園,成了一名樂師。
夫人得知此事後氣得摔杯跌盞。
縱使她再愛聽月琴,也斷然不會容許這樣的姑娘進宋家宅院。
少夫人得知後倒是默默了良久。
我心中知曉這是芽兒對我的報復,但也無力阻攔。
宋停雲雖極寵我,但寵和愛是不一樣的。
我充其量不過是他房中的一個物件兒。
哪裏敢置喙他往府裏帶什麼人?
芽兒入府後的幾日我都窩在房中養胎,並不常出門。
宋停雲也很少來看我,只有瀟湘苑一日不落地送來安胎藥。
我倒是趁宋停雲外出時,去尋過芽兒幾次,可她都閉門不見。
我曉得她是心中有氣,便也不強求。
想着等我平安生子,再說清事理也不遲。
忽有一日,用罷晚飯,宋停雲身邊的小廝來喚我,說是公子要我伺候筆墨。
我跟着去了書房,卻瞧見有一女子半躺在案桌上,衣衫半解。
正是芽兒。
宋停雲見我進來,提筆的手一頓,豆大的墨珠滾落在芽兒身上,惹得她嬌罵一聲。
「公子還是當心些,徽墨沁涼,別叫奴家染了風寒纔是。」
宋停雲笑意更深,一邊順着墨珠滾落的方向往衣裙裏看,一邊招呼我。
「你來的正好,我今日要作一副美人圖,正愁沒人伺候筆墨。」
說着,硃紅的筆尖落下,勾描着那顆鮮紅如血的觀音痣,成了一朵五瓣海棠。
緊接着順着脖頸一路向西,藤蔓延伸,枝葉纏繞,幾乎遍佈全身。
我心中一陣絞痛,不願再看,卻也逃離不得,便垂首閉目。
卻聽見嬌俏的聲音:「公子既擅書畫,何不在姐姐面上也畫上兩筆?」
我猛然睜開眼,只瞧見芽兒面露挑釁。
宋停雲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來,竟是笑了。
「綠枝這額角的疤痕,恰似一彎藤蔓,的確很適合作畫。」
「稚雀,你當真是好心思。」
說着,他提筆便要走過來,芽兒卻搖了搖頭。
她似笑非笑地奪過硃筆,朝地上努嘴:「我瞧着,用這個纔是極好的。」
地上放着的,竟是一盆剛烤過栗子的炭盆。
「雲亂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氣入青紅,可見這美人啊,還是須得用赤色來配。」
「公子,您說是不是?」
宋停雲不說話,目光卻在她眉間的紅痣裏漸漸癡迷。
下一瞬,竟是當真拿起了鐵鉗。
我心中大駭,下意識地就要往後退。
「少爺,妾如今有了身孕,怕是……」
宋停雲卻置若罔聞,他摩挲着我額角的疤:「綠枝,你要聽話,璞玉不打磨,怎能成玉璧?」
眼見Ţũ̂ₔ那燒紅的鐵鉗便要落下,芽兒又攏起衣衫笑了起來。
「奴不過一句玩笑,公子竟當了真,良宵苦短,公子還要不要聽我吹篳篥了?」
宋停雲聞言轉身,像只被牽着繩子的狗一般,被芽兒指引着入了內閣。
唯餘我留在原地,驚魂未定。

-15-
那夜的動靜鬧得大,雖到底未曾惹出什麼禍端,但還是被夫人知曉了。
她命人圍了宋停雲的院子,將芽兒扭綁出來,關進了西院。
又將宋停雲深深訓斥一番,此事纔算了。
我心中曉得,她並不是在爲我鳴不平。
而是因爲原本宋停雲同娼女廝混便叫她不滿,又怕傷了母子情分,一直未曾有所動作。
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了把柄,她自然是不肯罷休的。
宋停雲雖不忿,但到底也不敢反駁尊長。
便只在每日夜間偷偷溜去西院,與美人隔窗相會,互訴衷腸。
此舉雖能暫且慰藉一二,但他那具久經風月的身子,卻是閒不住的。
不過去了兩回,覺得沒什麼興味兒。
第三日,便掉頭去了瀟湘苑。
說來可笑,他平日裏明明極厭惡少夫人。
可如今不過幾日不曾沾染風月,便忍不住了。
男人的心和身,竟能分得如此清楚。
實在是令人唏噓。
芽兒被關了大半個月,宋停雲幾乎日日都去瀟湘苑。
夫人起先還不當回事兒,過後卻坐不住了。
她埋怨我無能,留不住男人,可我懷身大肚,又怎麼能去留?
她不是沒想過給宋停雲納妾,但府裏的丫頭大多容貌尋常,宋停雲瞧不上。
府外的又怕包藏禍心,來日入了門,豈不是要將宅子裏攪得烏煙瘴氣?
想來想去,似乎還是被餵了絕嗣湯的瘦馬更穩妥。
於是,她又將芽兒放了出來。
當天夜裏,摘星閣活活叫了三次水。
氣得夫人直罵她是狐狸精轉世。
本以爲宋停雲與瀟湘苑的露水情緣就此斬斷,但沒想到,沒過多久,少夫人竟診出了身孕。
主母即將誕下子嗣,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宋停雲聞言並不十分歡喜,只淡淡地叫人照顧好少夫人,便走了。
夫人倒是很高興,像當初替我預備一樣,照着份例送了補品到瀟湘苑。
走出院子時,我卻聽見她同身邊的僕婦嘀咕:
「……怎的今日突然就有了……可怎麼是好?」
那僕婦不知回了句什麼,我沒聽清。
夜裏,瀟湘苑有人來喚。
少夫人半靠在軟榻上,見我進來竟有些歉意。
「抱歉,當初明明說好,待你產子我會當成親子撫養,但如今我有了身孕,怕是做不到了。」
「但我向你保證,不論男女,只要我在這府裏一天,我便會悉心教導他一天,旁人有的,他都會有。」
她言辭赤忱,我亦明白這份承諾有多可貴。
尋常人家的父母尚且一碗水端不平呢,更何況親疏有別?
我不在乎她是否會偏向自己的孩子,我只要我腹中的骨血能平安長大便好。
於是我摸着肚子,真心實意地說了一句:「但願夫人和我,都能夠平安產子。」
原本是祈願祝禱的話,卻沒想到,一語成讖。
三月後我生產那日,竟真的出了紕漏。

-16-
我生產那日,宋家尋來了清河府手藝最好的穩婆。
她名喚張巧手,替無數世家大族的官眷接生過。
到宋府後聽說只是爲一位小娘接生,她還嘀咕了許久,幸好宋家出手還算闊綽,用銀錢堵住了她的嘴。
她進產房時,我早已經破了水。
滿屋子的丫鬟進進出出,血腥氣充斥着內閣的每一個角落。
幾個接生婆忙前忙後,仍舊束手無策。
下腹似乎有匹馬在衝撞,我被撕扯得半句話也說不出。
朦朧中只聽見夫人在外頭高聲問:「怎麼樣了?」
張巧手汗如雨下,兩隻手掌全是鮮血,嘆了口氣:「孩子有些大,生不下來。」
「夫人給做個決斷吧。」
夫人幾乎沒猶豫:「當然是保孩子!」
外間擺放着的西洋鏡被日頭一晃,我隱約看見宋停雲的臉。
他面露猶豫:「母親,那綠枝……」
「她雖生得略好些,但也不過是個賤坯子,死了不就死了,哪裏比得上我們宋家的骨血要緊?」
「你若是捨不得,母親日後再給你尋幾個好的……」
我原以爲宋停雲至少會爲我辯上一辯,畢竟那些纏綿的日夜也並不是假的。
可下一瞬,西洋鏡空了,半寸人影也照不見。
唯一能照見的,便是滿屋子的血腥氣和我慘白無助的那張臉。
他旋身離去的背影,在七月溽暑裏,漚出雪水般的冰涼。
是我蠢了。
不過是博古架上的一個小玩意兒,又有誰會真的在意?
我如一條垂死的魚般癱倒在案板上。
張巧手不再猶豫,抄起剪刀便要掀開錦被。
眼見冰涼的剪子就要剪碎我的皮肉時,有人衝了進來。
竟是芽兒。
她揚手給了張巧手一巴掌,盤子裏的各樣利刃丁零當啷落了一地。
有僕婦追趕進來拉扯她:「稚雀姑娘,你做什麼?」
她冷笑:「我做什麼?你們在做什麼心裏才最清楚!生不出孩子便要剪爛皮肉?你們當她是什麼?是豬是狗,還是牛羊?」
「今日我把話放在這兒了,今日若是誰傷了我姐姐,我便是拼了這條性命不活,我也要讓她死!」
幾個婆子對視一眼,竟真的不敢再上前來。
芽兒甩開拉扯她的僕婦,撲到我身邊:「張綠枝,你該記得,桃李郡裏還有個張家,遭瘟的爹雖死了,但家還在。你若還認我這個妹妹,便給我活下去!」
一番話說完,便被身後的婆子押解着拖了出去。
這時,少夫人帶着大夫匆匆趕來。
說來也怪,方纔在張巧手手中怎麼都生不出來的孩子,被那大夫紮了幾針,便扭轉了胎位。
嬰孩的啼哭響徹整間屋子。
我只覺身下一鬆,便昏死了過去。

-17-
再次醒來已經是一日後。
宋停雲坐在我牀邊,逗弄着孩子。
見我睜眼,並無歡喜之意,反而略帶責備:
「若非你進補過多,孩子怎麼會如此之大?說到底,還是怪你貪嘴。」
我看着他懷中白嫩的嬰孩,默了一默,才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兒?」
宋停雲這才笑了:「是個哥兒。」
「你雖愚笨,但爲我們宋家誕下後嗣,也算是功臣。」
不知如何,聽見他說是個哥兒,我心頭竟鬆了一口氣。
若是女孩兒,生在世家大族裏要因利益被賣進宅院,生在平民人家又要因爲生計被賣進菜人市。
我的孩子,終究是不必再做箱籠裏的「貨」了。
我想起生產那日Ṫũ̂ₒ的場景,不禁追問:「少夫人可還安好,那日倒是多虧了她帶大夫來,還有稚雀姑娘……」
「你還功夫關心她?」宋停雲怒極反笑,「女子生產本就是私隱之事,那日她帶着男丁入內宅損了你的清譽,已經是犯了女戒了。」
「至於稚雀,她性子張狂,禁足兩月已經算是輕饒了。」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說不出話。
明明已經產子,卻仍有孕吐襲來。
待他走後,我細細問了身邊的丫鬟少夫人的境況,可她卻支支吾吾不說實話。
無法,第二日,待到身子略好些時,我便披上披風,包着頭巾去了瀟湘苑。
我原以爲自己剛剛生產,已經足夠虛弱。
卻沒想到,少夫人比我還顯病態。
她倚靠在軟枕上,從前銀盤似的臉頰也凹陷了下去。
嗅出屋子裏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我大驚:「少夫人,您這是……」
她勉力一笑:「昨日婆母罰我跪祠堂,許是我身子弱,不過跪了小半個時辰,孩子便沒了。」
我這才曉得,原來昨日因爲幫我請大夫,竟連累了她。
「都是我的錯。」
「與你何干?錯的是他們。」
我聞言抬頭,卻瞧見少夫人慢慢起身。
「自我嫁過來那日起,他們便百般折磨我,我每每忍耐,只以爲是夫君不喜歡我罷了。」
「如今我想明白了,對他們而言,一個活着的李家女或許還不如一個死了的李家女,既留前情,又能再攀高枝,實在是好謀劃。」
「但是綠枝啊,我還不想死。」
「所以我們一起想想主意,送他們去死好不好?」
我看着少夫人星子般的一雙眼,忽然想起宋停雲看見我肚皮上紋路時的模樣。
那時他說:「綠枝啊,綠枝,縱使璞玉蒙塵,也不該醜陋成這般模樣。」
他皺眉,厭惡着,忍耐着。
全然忘記了我剛爲他誕下一個孩兒。
也忘記我是九死一生才撿回一條命。
我在宋停雲眼裏,不過就是塊石頭。
但我想,石頭若是想要人的性命,應當也是輕而易舉吧?
所以我點頭應下了。

-18-
生下孩兒後,宋停雲再未來過我房中。
每日除卻處理官中事,便是去夫人房中逗弄孩子。
這是宋家的第一個孩子,縱使是庶出,也是極其看重的。
宋停雲給他取名爲「承」,意爲承繼宗祠。
承哥兒三個月大時,宋停雲又納了一房妾室。
那姑娘名喚玉書,性子比芽兒還要輕狂些,整日裏纏着宋停雲廝混。
起先夫人還斥罵幾句,後來也就不管了。
畢竟,自從少夫人小產後,兩人便不大和睦。
稚雀尚且在關禁閉,我又因身形走樣不受宋停雲待見。
眼見玉書還能將宋停雲拴在家裏不出去沾花惹草,她便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承哥兒慢慢長大,我與少夫人不用侍奉宋停雲,倒也樂得自在,每每湊在一起繡鞋襪。
後來芽兒解了禁足,初見玉書那日,竟古怪地笑出了聲。
原來,那姑娘竟是從前她在揚州的同伴。
玉書在瘦馬院時,曾爲了凌駕衆人之上,暗自勾搭了那老鴇的郎君,後來被那老鴇發賣到了全揚州最低賤的勾欄裏。
混跡至此,已然染上了花柳病。
偏巧,被宋停雲當成個寶貝帶回了府裏。
這當然不只是巧合。
少夫人雖未曾說過,但我也隱隱約約猜出這是她的手筆。
少夫人母家姓李,從前也是清河府有名的清貴人家,只因族中男丁青黃不接,這纔將她下嫁給了宋家,妄圖以姻親庇護全族。
從前她爲了家中聲譽,全盤隱忍,如今不願再忍下去,自然是要讓家裏知曉的。
所以,在初有謀劃那日,她便給家中寄了書信。
如今已然收到十數封回信。
那信上說,她的兄長如今已然收集了許多宋家的罪證,是否要全盤拖出,便只看妹妹的意思。
少夫人將書信給我看時,我嚇得不輕:「若真定了這諸多罪證……」
莫說是府中衆人,就連承哥兒也要落得個下獄流放的下場。
少夫人笑了,示意我寬心:「我當然不會讓阿兄全數上報,只報些枝葉末節,便足夠成事兒了。」
她說的不假。
庭哥兒六個月大時,宋家的天,終於破了個窟窿。
拿人的衙兵上門時,宋停雲才知道,原來自己母親竟犯了事兒。
老爺還在世時,尚且手握實權,那時夫人收了好些官眷的賄賂,以權謀私罷了。
這原不是多大的罪過,打點些銀子,再略略遮掩便也過去了。
但偏巧,去府衙狀告的竟是崔氏。
她在夫人身邊伺候了二十餘年,什麼髒活沒幹過,什麼礙眼的人沒殺過。
可臨了了,夫人竟連養老的銀子都不給她。
端坐高位的人大抵都不知道什麼叫做趕狗入窮巷,必遭反噬。
於是,第一個遭殃的,便是她。
眼見宋家蒙難,宋停雲急得不行。
但他雖躋身翰林院,可到底不算是什麼高官。
查封的文書一下,他便嚇破了膽,只能任由那些衙兵將人押走。
倒是少夫人處事果決,她先是拿出自己的私產貼補了五千兩給官衙,說是身爲世家女,實在是愧對天顏。
而後又素衣跪在府衙前,以兒媳之身替婆母認罪伏誅。
聖上聞言,頗爲動容,當即便開了天恩要將夫人放出來。
只可惜,養尊處優的婦人在陰暗潮溼的牢獄裏連三日也熬不過。
在被放出來的前一日,便染了鼠疫死了。
宋停雲悲痛不已,爲亡母發喪時卻驟然昏厥。
請了大夫來看,才發現,那些猩紅潰爛的瘡已經長滿了全身。
宋停雲這才發現自己染了花柳,可那玉書早已沒了蹤影。
少夫人仁善,前日放走她時,還給了一筆銀錢,讓她去治病。
但不論是我,還是府中衆人,都知道花柳病是治不好的。
唯有宋停雲執着。
他流水一般的銀子花出去,請回來的卻只是些江湖術士。
他們閉了院門,沒日沒夜地在屋子裏煉丹。
一顆一顆硃紅的丹藥吞進去, 非但沒能治好他的花柳病, 反而讓他中了毒。
少夫人慈悲爲懷,生怕宋停雲此等行徑會敗壞胞妹的聲譽。
便連夜備了馬車,將小小姐送去了瓜州親眷家,說是等家中雜亂țùₙ平一平再接她回來。
宋停雲病入膏肓, 彌留之際,他說想見一見我。
我忙着給承哥兒做虎頭鞋,沒去。
又說想見一見芽兒。
她忙着給承哥兒扎木馬搖, 沒去。
最後尋到少夫人面前。
她剛盤完賬本, 倒是有空。
於是, 她帶着火摺子去了。
當夜, 摘星閣失火,連屋頂都燒沒了。
府中下人只說是意外失火, 個個哭得真情實感。
一場鬧劇,就此終結。

-19-
出府前,我帶着芽兒去拜別少夫人。
剛跪下要磕頭,卻被她扶了起來。
「是我要多謝你纔是, 承哥兒是你的骨肉血親, 你卻割愛留給了我。」
我看着懷中稚嫩的嬰孩,說不動容是假的。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我對他的愛似乎早就已經融進了骨血裏。
但如今,不得不割捨了。
我將孩子送回到少夫人手中:「宋家長子,本就應該由少夫人教導。」
她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麼應不應該,這原是我欠你的。」
「往後, 不要叫我少夫人了,叫我漱玉吧。」
「這孩子雖記在我名下, 但往後你若是記掛他, 隨時可以回來探望,若是不願叫他知曉, 我便只說你是他乾孃。」
這話誠懇又妥帖, 我自然是無有不應的。
臨走前, 她將我與芽兒的賣身契都給了我。
芽兒從前進過瘦馬院, 是賤籍,可如今, 都被她用銀子洗成了良籍。
芽兒拿着契紙, 伏地叩首, 從未有過的恭敬:
「拜謝夫人大恩。」
她說:「綠枝, 出府後便帶着妹妹好好過日子吧。」
「這腐爛逼仄的門楣裏, 有我一個就夠了。」
我帶着芽兒走出宋家時, 恰逢宋停雲發喪。
滿府肅穆的白裏, 我們倆相視一笑。
我知道,往後的年年月月裏, 我與妹妹都不會再分開。
府門闔上的前一刻, 我於角門瞧見了漱玉。
她一身素服, 宛若天邊明月。
也就是在此刻,我終於明白,宋停雲爲何一直不喜歡她。
在月亮面前, 卑劣之人無處遁形。
但這一切,都不是月亮的錯。
而是那人,太過齷齪。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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