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馬出櫃後,我的聯姻對象換成了他哥。
周聿高大帥氣,性格卻嚴肅又腹黑,我從小就見他犯怵,根本睡不下去一點。
聽說他也有個白月光,我長舒一口氣,鼓勵他勇敢追愛,我永遠拿他當哥哥一樣尊敬。
「是嗎?」他笑了笑,解下領帶,慢條斯理地將我雙手反綁。
危險的氣息覆蓋上來。
「但我這個哥哥,恐怕不值得尊敬。」
-1-
我哥闖進夜店之前,我正考慮要不要接受眼前小狼狗的邀請,去酒店關燈欣賞一下他的六塊腹肌。
下一秒,就被怒氣衝衝趕來的祝南廷一把從卡座裏拽了起來。
「祝瀟,你還有心情在這玩,趕緊跟我滾回去!」
邁巴赫在高架上風馳電掣,我死死抓着安全帶,驚恐道:「哥,出什麼事了?家裏破產了嗎?!」
「你未婚夫跟人跑了。」祝南廷握着方向盤,冷冷斜我一眼,「跟、一、個、男、人、跑、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他真的和家裏出櫃了啊!」
「你果然早就知道!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和家裏人說!」
「這有什麼,聯姻本來就是不講感情的商業合作,他愛男人我愛玩,我倆湊一塊兒不剛剛好?」
「懶得和你廢話。」祝南廷哼了一聲,正色道,「通知一下,你和周淮的婚約取消了。」
我大喜:「不用聯姻啦!」
「誰說的,周家又不止一個兒子。」
「……什麼意思?」
「如你所言,聯姻是不講感情的商業合作。所以……」
「所以?!」
油門加速,我被慣性重重拍在椅背上。
「祝周兩家合作繼續,從現在起,你要嫁的人,是周聿。」
-2-
第二天清晨,我把周淮家的門砸得震天響。
「有事嗎?」門開了,周淮頂着睡得亂七八糟的雞窩頭,滿臉茫然。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周淮,我們結婚吧!你別不要我!」
他猛地往後退:「有病吧!」
我四仰八叉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心如死灰。
周淮給我倒了杯水,在我身邊坐下。
「你和我哥,事情定了?」
我悲怨地嘆了口氣。
昨晚被逮回家後,爸媽黑着臉,宣佈我下半生要和周家長子周聿綁死的消息。
當然,黑臉是因爲我知 gay 不報,幫周淮那小子瞞住所有人。
而提起周聿,二老臉上立刻陰雲盡散,嘴一咧就笑出了聲。
「要不說咱家瀟瀟是個好福氣的,能有周聿這樣的女婿啊,我和你爸之前都不敢想呢。」
……
「說得沒錯啊,我哥比我強太多了。」周淮點點頭,「長得好、身材好、智商高,多少妹子都盯着呢,就你不把他當塊寶。」
我「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掰住他的肩膀使勁搖晃:「周淮,你懂不懂,你哥再好,可我……我睡不下去啊!」
周淮笑:「我你就能睡下去了嗎?」
「你不一樣,咱倆名義上結婚,背地裏誰也不會干涉誰。」我急道,「但周聿就是個活爹,從小就對我管頭管腳,和他結婚,我的快樂就全沒了你懂不懂啊!」
我準備以後要養的奶狗、狼狗、各種狗……這下通通要變流浪狗了!
周淮還在笑,笑着笑着,突然推開我,衝進衛生間劇烈嘔吐起來。
-3-
「你……你身體不舒服?」
我靠在門邊,小心地問。
周淮洗了把臉,從洗手檯的鏡子裏衝我扯了扯嘴角。
「胃有點難受,老毛病。」
「有空去醫院看看,還有,你最近好像瘦得有點厲害?」
「對啊,出櫃心理壓力多大啊,哪有胃口喫飯。」他拍拍我的肩膀,挑眉道,「欸,我男朋友要過來了,你?」
「馬上滾。」
我識趣地走到門口,穿好鞋,回頭還不忘叮囑:「不舒服就早點去醫院檢查一下,別懶,多大人了還不懂照顧自己。」
周淮靠在牆邊安靜地笑。晨間陽光漸盛,透過客廳巨大的落地窗照進室內,將他瘦削的身形鍍上一層金色光輝,像個誤入凡塵的天使。
「天使」開口:「知道了,嫂子。」
-4-
我從小就是個早熟的孩子。打幼兒園起,就知道怎麼用奧特曼和怪獸卡,勾得小男生在我屁股後面成天轉。小小年紀,就擁有了一長串「承諾長大後和祝瀟結婚」的名單。
我跟周淮炫耀,並大方表示,看在兩家友好關係的分上,可以給他在名單上插個隊,排在經常送我巧克力的「小眼鏡」前面。
結果周淮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你居然不想和本小姐結婚?」我低頭看了看身上漂亮的公主裙,又扶了扶頭頂閃閃發亮的塑料皇冠,很難理解他的決定。
「理由?」
「我又不喜歡你。」周淮眨巴着大眼睛。
「爲什麼不喜歡?理由?」
周淮小嘴叭叭:「你脾氣又差,嗓門又大,還特喜歡使喚我們男孩子。誰娶了你,誰才倒黴呢。」
我氣急敗壞,一把將他推進水坑裏。
「好哇,我讓你現在就倒黴!」
周淮捂着溼褲子跑開了。過不多時,哭哭啼啼牽來了一個大孩子,小手一指:「哥,就是祝瀟欺負我!」
那一年,江城小學的低年級部和幼兒園部還在同一個校區。我以爲周淮大不了是去找老師,想不到他搬來了親哥。
我也是頭一回見到周聿本人,聽說他之前跟着外公在臨市生活,直到要上小學了,纔回到父母身邊。
又聽說,他外公是個不苟言笑的老教授,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連生意場上叱吒風雲的周叔叔在他面前都拘謹不已。
這份氣場,在小學一年級的周聿身上,已經初露鋒芒。他面無表情地往跟前一站,就讓我聯想起小學部裏那些會用教鞭打手心的老師。
「是……是周淮先說我脾氣差、嗓門……大。」我哆哆嗦嗦捏着裙角,不敢抬頭。
「他說的和實情相符嗎?」
「呃……有點符合吧。」
「你被他揭了短,所以生氣。」周聿背手而立,小大人的模樣,「再生氣也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應該自己解決。現在你把他褲子弄髒了,還要連累其他人清洗,這樣對嗎?」
我快哭了:「……不對。」
「那你說怎麼辦?」
「對不起!」我哇一聲哭了出來,「我洗,我洗!」
-5-
和周聿的首次交鋒,我一敗塗地,順帶着在周淮面前都矮了半截。
那條被我洗得乾乾淨淨的褲子,周淮恨不得天天穿,天天穿。直到屁股後面磨了個洞,才終於惋惜地扔了。
周家兄弟倆相差三歲,同月出生,大天蠍帶着小天蠍,腹黑是一種家學。
那年,祝南廷還是祝家流落在北方的長子,我是獨養的女兒,驕縱任性。
爸媽一致認爲周聿在治我這事兒上很有一套,所以隔三岔五把我往周家丟,覺得特別省心。
周聿的心智本就比同齡人成熟,管教起我和他弟兩個小屁孩,更是遊刃有餘。
寒來暑往,年復一年,在周聿的磋磨下,我和周淮兢兢業業唸書,每個期末都像彙報工作一樣,向他彙報各科考試成績,總結在校表現。
我爸當時感慨,周家這大兒子,從小就有當領導的天賦。
小學畢業,我和周淮升入江城一中。進校門第一天,就和光榮榜上,周聿的大頭照打了個照面。
藍底背景、白色校服,少年劍眉星目,把同期上榜的其餘人襯得黯淡無光。
榜前聚了不少女孩,指着他的照片,交頭接耳地討論着。
周淮:「我哥是真帥!」
我:「你哥是真騷。」
畢業班的作息時間與其他年級是錯開的。入學一個月,我都沒在校園裏見過幾個初三生,可週聿的名號還是在這屆新生裏傳開了。
周淮像只開屏孔雀,恨不得告訴所有人,大名鼎鼎的周聿和他是親兄弟。
他有好事還不忘捎上我。
「初一三班的祝瀟認識嗎?我哥拿她當親妹妹,比對我還好呢。」
於是,越來越多的女生頻繁向我示好,她們送來飲料和零食,明裏暗裏希望換取周聿的聯繫方式。
「我只是想認他當哥哥,瀟瀟不會介意吧?」
這話說得,不給還顯得我這人小肚雞腸了。
某天夜裏十二點,我被電話鈴聲吵醒。
「喂?」我困得睜不開眼,摸起手機放到耳邊。
「喜歡嗎?」
電話那頭一片冰冷,我瞬間清醒。
「哥?!」
「喜歡半夜被電話騷擾嗎?」周聿壓着火氣,「再把我號碼給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試試。」
「啊這——」我坐起身,慌張到語無倫次,「她她她們說只是想、想認你當哥哥……」
「哥哥?」他的冷笑聲在黑夜裏格外刺耳。
「祝瀟,有你一個還不夠我受的嗎?」
-6-
早上剛從周淮那出來,晚上,周家父母就在會所設宴賠罪。
「瀟瀟,這件事情是我周家對不住你,叔叔阿姨沒管教好兒子。
「今天沒叫周淮出現,就是怕你膈應。改天我和你周叔叔一定押着他上門賠罪。」
周父周母端起酒杯,姿態放得很低。
「叔叔阿姨,其實我……」我剛開口,祝南廷卻在桌下踢了踢我的鞋。
「老周,這件事情,對一個姑娘家的傷害確實不小啊。」接下話茬的人,是我爸。
「就是,沒想到我們瀟瀟會在終身大事上受這等委屈。」我媽也跟着嘆氣,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哪家姑娘能受得了?」
他們面色凝重,不知道的還真以爲我一腔深情被周淮辜負了。
我拿起手邊的茶水,喝了一口,默默等待下文。
果然,對面周聿恰到好處地站了起來。
「叔叔阿姨,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們周家難辭其咎。」他走上前,將一隻文件袋遞到我父母手裏。
「這份贈予協議,是周家對瀟瀟的彌補,香港和澳洲的兩套房產,會作爲婚前財產,歸到瀟瀟名下。
「還有其他要求,叔叔阿姨儘管提,我會盡我所能。
「另外,我也承諾,會努力照顧好瀟瀟,絕不讓她再受一點委屈。」
周聿一番話漂亮又得體,給出的補償方案也誠意滿滿,讓長輩的臉色瞬間和悅了不少。
言至此,雙方的酒杯這才能碰到一起。
接下來的飯桌上,歡聲笑語不斷。大家從婚事聊到生意,從經濟形勢聊到行業八卦。天南海北侃侃而談,除了周淮的名字,什麼都可以提。
被避之不及的周淮,卻在不停給我發消息。
周淮:【贈予協議看到了?這兩套別墅加起來能有一個小目標,哥們旺你吧,嘿嘿。】
我回復四個字:【受之有愧。】
周淮:【愧個毛啊,給你你就拿着,說明在他們心裏,把你娶進門值這個價。】
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
是了,權衡利弊是生意人的本能,而聯姻是抵禦外界風險、確保家族財富長續的有效手段。
如此重要的合作,因爲一個性取向問題差點毀於一旦,周家如何挽救都是應當的。
只要付出的成本,符合我在他們心中的估值,以及我在我父母心中的估值。
這些認知是最基本的,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從小就被這樣洗腦長大,只是……
我熄滅屏幕,忽然間感到索然無味。
「瀟瀟,瀟瀟?」
回過神,才發現周聿已經端着酒,站在了我身旁。
「瀟瀟,我們一起敬爸爸媽媽們一杯。」
站在沉穩持重的周聿身邊,我在父母滿意的注視下,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然後推開椅子。
「抱歉,我出去接個電話。」
-7-
周家會所,在周氏集團園區的一樓。這棟樓的頂層,有一處靜謐的空中花園。
周祝兩家彼此捆綁多年,我很早就有了刷開每一個樓層的權限。
靠在護欄邊,腳下是產業園寥落的燈火,身後是中式花園曲折的迴廊。
頭頂一輪明月,悠悠照着流雲。
我掏出剛纔藏進口袋裏的一盒煙,再掏,卻沒有摸到火機。
奇怪,明明應該有啊……
「是不是在找這個?」
熟悉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一回頭,周聿站在不遠處,隨手拋來一個銀色的小方塊。
我接住,朝他笑笑:「謝啦,哥。」
火苗點燃了煙,給夜色燙出了一個暗紅色的小洞。
「溜得這麼着急,掉座位上了都沒發現。」周聿走上前,伸手從煙盒裏也抽了一支。
「牌子沒變,打火機也是好幾年前我送的。」他低下頭,就着我手裏沒熄滅的那一小朵火焰,點起了自己那支。
「祝瀟,你倒是挺戀舊的。」
火星明滅,兩團煙霧在空氣中彌散、交融,淡淡的薄荷味沁人心脾。
說來詭異,面對周聿雖然拘謹,他卻是身邊唯一知道我會在心情不好時抽菸的人。
「周淮的男朋友見過嗎?」他問。
我搖頭:「他怎麼可能帶給我看。」
「你們那樣要好,我還以爲他什麼都跟你說。」
「我們早就達成共識了,結婚歸結婚,感情上互不干涉。」
我咬着煙,借月光瞄了周聿一眼,補充道,「當然啦,這條約定對你也同樣生效。」
「這麼大度啊。」周聿將菸頭摁滅在假山上,漫不經心地問,「是因爲,有喜歡的人了?」
我一愣,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啊,這年紀,誰心裏沒裝過一兩個不能提的名字呢。」
又問他,「你有嗎?」
周聿的目光停留了一瞬,旋即又偏向別處。
「嗯。」
好傢伙,這倒是聞所未聞。
好奇心驅使人變得大膽。我掐滅菸頭,湊到他跟前問道:「可以請教一下,是何方神聖嗎?」
畢竟在我心裏,周聿這人就像是爲言情小說而生的。在學校衆星捧月,卻沒聽說正兒八經和誰談過。長大後雖然遵循家裏安排,和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相親過,但最後都不了了之。
原來高冷霸總心底真的藏着白月光,果然小說來源生活,而生活俗不可耐。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他招招手,我趕緊把耳朵遞過去,結果被猝不及防彈了個腦瓜嘣。
「好痛!」我捂住額頭,高聲抗議,「不說就不說,怎麼還動手啊你!」
「看你腦筋壞了,幫你治治。」
周聿邁開長腿,轉身大步往前走。
「跟上,該回去了。」
-8-
電梯門關閉,廂壁的鏡面如同一個碩大的相框,裝下我和周聿並肩而立的樣子。
如果換上婚紗和西服,或許真能演出別人眼中神仙眷侶的模樣來吧……我這麼胡思亂想。
「婚期要改嗎?」周聿突然問,「你要是介意的話。」
和周淮的婚期,是長輩找大師算過的,定在了秋天,也就是半年後。
人都換了,再用原來的方案,確實有點不合適。
「改。」我看着鏡中的自己,說道,「但我覺得不急着定,你說呢?」
「我都可以,以你爲主。」
看,一段成熟的聯姻關係就該如此,彼此都不寄託額外期待,所以溝通非常高效。
我想了想,又開口:「關於周淮,他最近是不是有點——」
周聿卻眉頭一皺:「這電梯,怎麼沒動。」
「啊?」
電子屏上的數字依舊停在 11 層,沒有下降。
「還以爲你家換了什麼高級電梯,連失重感都沒有。」我說着,伸手打算重新去按樓層按鈕。
指尖還未觸碰到面板,光源驟然消失,陷入一團黑暗的廂體,裹挾着我和周聿,急速下墜。
-9-
這是我最討厭的感覺。
像溺水者拼了命也抓不住一根稻草,像逃亡者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即將消失的求生通道。
想呼吸,卻被捂住了口鼻。想呼救,卻被扼住了咽喉。
黑暗在這一刻變得具象,黏稠虛空的沼澤裏,伸出無數滑膩的觸手,令人不能沉淪,也無法脫離。
這是我最恐懼的感覺。
有個聲音遠遠近近地在呼喚,他在喊我的名字。
「……祝瀟……祝瀟,堅持住。」
我觸摸到一個懷抱,將我從致命的焦慮中拉回來了一點點。
我死死抓住他,彷彿他是一尾隨時會掙脫遊走的魚。
周聿的聲息近在耳畔。
「瀟瀟,別怕。
「我在。」
-10-
知道自己有間歇性幽閉恐懼症,是 17 歲那年,在紐約的一個夏天。
Summer school 即將結束的最後一週,我和周淮計劃去唐人街喫頓晚餐,安撫一下各自思鄉心切的中國胃。
結果,公寓電梯在下降過程中,突然驟降並跳電。
被困在裏面的人除了我和周淮,還有當時正在紐約留學的周聿,以及兩個白人老外。
電梯是老式的,空間狹小,這麼些人擠在一處,很快變得悶熱不已。
剛開始,我並沒有太反常。電梯裏尚有信號,老外用手機報完警,還很鬆弛地和大家聊了會兒天。
可漸漸,那種驚懼的感覺追了上來。
直到電梯門被維修人員從外打開,我像一攤爛泥般被抬到了過道上。
有人用英語問需不需要叫救護車。周聿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托起我的頭,擔憂地問:「能站起來嗎?我先揹你走一會兒試試?」
ţűₘ
我說不出話,所以點了點頭。
記憶中,那天的黃昏是粉色的。晚霞暈染了整座城市,連空氣都浸透着天光的浪漫。
我趴在周聿背上,摟住他的脖子,聞到他衣服上熟悉的洗衣液香氣,淡淡涼涼的薄荷味,感到神魂終於歸位,卻又有些說不出的盪漾。
路過一處開闊的草坡,周淮早就飛奔下去,朝着對岸被夕陽照耀得無比輝煌的曼哈頓島使勁拍照。
周聿和我坐在坡岸上等他。
「哥,我剛纔那樣子是不是特別嚇人?」我從包裏抽出紙巾,小心翼翼遞了過去。
他接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只說:「沒Ţũₘ事就好。」
天色漸淡時分,風也涼了下來。我再次看向周聿,他本就白皙的臉上,仍留着淡淡的紅暈,像久久不肯消散的兩團小小晚霞。
這天晚上,我們終究沒去成唐人街,而是買了漢堡炸雞爆米花,在市中心的公園裏看了一場露天電影。
林立的摩天高樓之間,公園像一方小小的峽谷。人頭攢動,堪比一場不約而同的大型聚會。
草地柔軟踏實,晚風徐徐地吹,好似一隻無形的小手,時不時鑽進人心裏撓兩下。
電影看着看着,周淮忽然回過頭,笑嘻嘻道:「祝瀟,別看你平常玩的時候老想躲着我哥,一出了事情,抱我哥抱得比誰都緊。」
我沒理他,周聿則伸出一隻手,默默將他的腦袋轉了回去。
其實已經記不清當時放映了什麼片子,只記得落霞沉入天際後,一座座高樓亮起的燈光,像夜幕下升起的燦爛星河。
我時不時低頭,看見地上,自己的影子和周聿的影子交疊在了一起。
後來很多年裏,每當路過相似的公園,腦海中總會一幀一幀地回放那個燈火輝煌的夏夜。
就像經歷了人生中,一段最長的電影。
-11-
「所以你認爲,兩次都是『吊橋效應』?」
蘇窈將一杯調好的酒從吧檯後推了過來,托腮看我,「但愛情不就是多巴胺分泌的結果嗎,你管這多巴胺是從哪來的。」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差點吐出來。
「Yue!什麼玩意兒這麼苦!」
她纖纖玉指勾來桌上的立牌,上面寫着:新品——愛情解藥,88/杯。
「真有人買賬?」
「良藥苦口,特別暢銷。」
蘇窈是我初中起就認識的朋友,如今在古城區的巷子裏開了一家酒吧。
想當初,她也是「認哥哥」隊伍中的一員,在收到周聿的半夜警告後,很多姑娘立刻對我冷淡不少,只有蘇窈留了下來,我們的友誼持續到了今天。
她還是唯一知道我對周聿有過那麼一次模糊心動的人。
酒太難喝,我掏出煙盒,被蘇窈一巴掌打了下去。
「說了多少次吧檯禁菸,要抽去牆角抽!」
「那算了,幫我換一杯。」我推推杯子,撒嬌道,「給個甜甜的愛情吧,姐姐。」
她把杯子又推了回來:「不換,你的愛情就是這個味道。」
「什麼嘛!」
「苦澀令人清醒,甜膩叫人發昏。」她將用過的調酒勺扔進水池,開始像個哲學家一樣說話,「祝瀟,我實在沒見過你這麼彆扭的人。
「周聿是你長輩嗎?承認喜歡他很背德?
「你天天在外面泡夜店,裝模作樣學別人當女海王,其實背地裏頂多跟那些男人拉拉小手,看個腹肌,慫得離譜。
「還有——」
「別說了別說了!」
這女人嘴巴太毒,我破了大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苦澀的液體湧入口腔,味蕾慘遭酷刑。
蘇窈滿意地收走空杯,笑道:「提前預祝新婚快樂嘍,周太太。」
然後閃去一旁招待其他客人。
我待在位置上等待苦勁過去,舌尖最後居然嚐到一絲回甘。
嚯,愛情解藥,有點東西……
吧檯後方,各式各樣的酒擺了滿滿一牆,在射燈的照耀下,如同液體寶石,琳琅滿目。
回憶着蘇窈以前教過的調法,我自己選酒重做了一杯甜的,繼續自飲自酌。
有個姑娘靠在吧檯邊抽泣,對着手機道:「……他那麼久都不聯繫我,肯定心裏沒我。」
哭聲似有若無地鑽進耳朵,竟然生生往人心裏戳。
被困電梯事件發生到現在,剛好過去一個禮拜。周聿除了當晚微信上問候了下情況,之後就再也沒來過一條消息。
如今這個時代,一週沒有任何聯繫,意味着在對方聊天列表中迅速石沉大海。
看他的態度,撈都不想撈我一下。
隨便,我還不想撈他呢!
我將手機「啪」地扣在桌上,抄起酒杯瀟灑地一口悶盡,下一秒,抓住脖子嗆咳不止。
失策了,蘇老闆的酒,今晚都克我。
「祝瀟,你給自己灌了什麼啊?」蘇窈聽到動靜後跑來。
喉嚨被燒得說不上話,我只能指了指剛纔碰過的那幾瓶酒。
蘇窈拿起其中兩瓶,滿臉詫異:「你,把這兩種酒混一起喝了?」
「不是,不是你教的嗎?」我啞着嗓子辯解。
「好傢伙……沒一瓶找對的。」
「啊?嘀咕啥呢?」
「算了。」她放下酒瓶,正色看向我,「感覺頭暈嗎?」
「不暈啊。」我腰桿挺得筆直,「但你爲什麼要動那麼快?你都變出兩個腦袋了。」
視線裏,兩個頭的蘇窈抬手托住了我的下巴,明豔的大紅脣左一張、右一張,都在衝我溫柔地笑。
「瀟瀟啊。」
「啊?」
「睡吧。」
我兩眼一閉,向下倒去。
-12-
我是被貓尾巴抽醒的。
「Scarlett,不許坐在我臉上!」
小貓跳下牀,翹着尾巴,傲嬌地「喵」了一聲。
我掀開被子,身上還穿着昨天的衣裙。
牀頭放了一杯檸檬水,看來又是蘇窈把我給送回來了。
洗去一身隔夜酒氣,換了套居家睡衣,我撈起 Scarlett,清清爽爽地跑出房間。
「蘇窈!你昨晚怎麼不給我換身衣服啊?」
客廳裏沒看到蘇窈的影子,大門口卻有隻陌生行李箱。
廚房門被推開,周聿端着兩份早餐,堂而皇之地走了出來。
「早,坐下喫飯吧。」
我石化在原地,臂彎鬆勁,Scarlett「喵」地跑開了。
-13-
「……哥,昨晚怎麼是你送我回來的呀?」我雙手捧住牛奶杯,乖巧又心虛地問。
「你那個開酒吧的朋友,給我打了電話。」周聿一手舉着三明治,一手在筆記本電腦上查看下屬發來的郵件。
「她說之所以有我號碼,是念書的時候,用兩杯奶茶從你這換的。」
「啊……啊哈哈哈,過去好久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嘛。」
我尷尬地低下頭,恨不能把臉埋進牛奶裏。
這頓早餐喫得異常煎熬,我頭一次穿睡衣和周聿對面而坐,緊張到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
「喫完了就放着吧。」處理公務的間隙,周聿抽空瞄了我一眼,「我來收拾。」
我連連擺手:「這怎麼行呢,已經很麻煩你了。」
他終於將視線從電腦上挪開。
「瀟瀟,你確定今後都要跟我保持這樣客氣嗎?」
我怔住好幾秒,才搖了搖頭。
「我們早晚要一起生活的,有些變化,希望你提前適應起來。」
說完,周聿平靜地收回目光,繼續工作。
屋裏安靜得,只能聽到他敲鍵盤打字的聲音。
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放下餐叉,輕手輕腳地拉開餐椅,鳥悄溜回了房間。
臥室門一關,我纔敢靠着牆大口喘氣。
外面這位爺,壓迫感實在太強,先天霸總聖體,我失心瘋了纔會對他動心。
都怪該死的吊橋效應。
那麼問題來了,是誰不安好心,把這尊大佛請進我家的呢?
蘇窈的電話,連打了三次才接通。
「大姐,現在很早欸……」
她睏意很深,作爲酒吧老闆娘,一般都要中午才起牀。
「哦,你說周聿啊……哈哈。」蘇窈打了個哈欠,「他人不錯呢,聽說昨晚剛剛出差回來,一下飛機連家門都沒摸到,掉頭就趕過來接你了。
「還問我,祝瀟一般習慣喝什麼醒酒。哎呀哎呀,真是貼心得叫人嫉妒。昨晚的檸檬水,味道是齁甜的吧?
「話說你倆真的只是聯姻關係嗎?我都有點嗑了。
「不聊了,困,有事晚點再說。」
一通電話就被這樣潦草敷衍地掛斷了,而且聽那意思,還想讓我謝謝她的騷操作。
換了身正常衣服,我再次推開門,周聿已經在島臺那洗盤子了。
原本打算提醒一句可以留給家政阿姨,但想想還是老實閉上了嘴。
「哥,你出差回來,很累了吧?」我站在邊上,沒話找話,「昨晚……昨晚睡的沙發?」
「不然呢,」他抬眸瞧了我一眼,「另外兩間空房,也不像能睡人的。」
那確實,另外兩間客臥,早被我當成了雜物間,閒置的衣服包包堆積成山。
我尷尬地摸了摸脖子。
「婚後別讓我睡沙發就行。」
「……行。」
空氣再次安靜下來,我罰站似的在一旁,尋思着他到底什麼時候走,幾個破盤子怎麼還沒洗完。
「司機到了我就走。」他像是有讀心術!
「啊這,這麼着急啊。」我努力藏起鬆弛的笑意,「還,還打算請你喫箇中飯感謝一下呢。」
「也行,那等會兒一起走。」
「?」
他哼笑一聲:「傻了吧。」
Scarlett 在沙發上使勁扒拉,周聿抱起她:「這貓怎麼了?」
「估計又往沙發縫裏藏東西了吧。」我說,「她啊,沒事就喜歡往縫裏塞東西,什麼紙巾啦襪子啦還有——」
電光石火間,一個可怕的想法闖進腦海。
這兩天……我有一條紅色蕾絲內褲找不到了……該不會……
!!!
說時遲那時快,周聿的手已經探入坐墊下,而且摸到了什麼東西,正在往外抽。
我飛撲過去:「不要!!!」
爲時已晚。
周聿兩根修長的手指間,已然夾住了一條暗紅色的、輕薄的、蕾絲面料的……一條暗紅色蕾絲髮帶???
我腳下猛地一滑,重重跌倒在地上。
-14-
「崴得挺厲害啊,先去拍個片子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醫生對着我高高腫起的腳踝說道。
「祝小姐,我帶您去拍片。」私立醫院的護士小姐姐服務周到,醫生剛交代完,立刻上前幫我推輪椅。
周聿在邊上跟着,時不時偏頭掩飾笑意。
笑屁啊……我在心裏罵。
一小時前,由於誤會周聿從沙發縫裏發現了不可描述的物品,我飛身撲救,結果不慎踩中貓咪的玩具球,崴到了腳。
周聿的司機原本是要接他回去的,最後變成送我和他一起上醫院。
這一路沒人說話,我臉色鐵青,周聿全程憋笑,司機從後視鏡裏偷窺我倆,一頭霧水,如芒在背。
好在從拍片情況來看沒傷及骨頭,醫生開了單子,周聿推着我到 VIP 休息室等護士把藥取來。
我輕咳一聲,指着牆角的扭蛋機說:「哥,能去服務檯換點硬幣嗎?我想轉一下。」
「我待在這礙你事了?」周聿毫不留情地戳破。
「拜託啦,我是傷員欸。」
他嘆了口氣,總算起身走了。
我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個圓圓的硬幣,朝他離開的方向望了望,然後推着輪椅挪到扭蛋機前。
硬幣落入投幣口,金屬旋鈕一轉,童年裏最期待的聲音久違地響起。
聽到「咕嚕嚕」的滾落聲,我彎腰去夠出洞口的擋板,另一隻手卻先我一步,把扭蛋取了出來。
視線上移,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男醫生,半蹲在機器旁,笑着把扭蛋遞過來。
「……謝謝啊。」我接過,尋思這張臉有點眼熟。
「那麼快就把我給忘了?」年輕醫生看着我,竟然這樣問。
我喫了一驚,又仔細看了看,終於回想起來。
這不是,那天邀請我欣賞腹肌的小狼狗嗎!?
「就想起這啊,看來真把我忘得乾乾淨淨了。」小狼狗醫生面露失望,「祝瀟,虧我小時候把自己都捨不得喫的糖,屁顛屁顛地給你送。」
經這麼一提醒,我終於從眼前這張五官英挺的面孔上,發現了蛛絲馬跡。
「小眼鏡!居然是你!」
「唉,真不容易。」
成年版「小眼鏡」咧着嘴,舉手投足間完全沒了當年瘦猴似的樣子。
「你怎麼傷到腳了?一個人來的嗎,要不要我等下送你回去?」
「不必。」清清冷冷的嗓音在身後乍響,我頓覺脖頸一涼。
「小眼鏡」移開目光,緩緩站起。
「這位是?」
「他是我……」
一想起我和周聿目前複雜的關係,舌頭就打結。
「……我哥!」
周聿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原來是哥哥啊。」
「小眼鏡」熱情地伸出手,「你好,初次見面,我是祝瀟的幼兒園同學。」
周聿的視線在他胸前銘牌上停留一秒,也伸出手,語氣聽不出情緒。
「初次見面,胡亦宸醫生。」
-15-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周聿似乎心情不大好,我幾次想搭話,一對上那張黑臉就立刻乖乖閉嘴。
怎麼了嘛……
車裏氣氛僵硬,手機倒是熱鬧,胡亦宸消息一條接一條地發過來。
【瀟瀟同學,下次複診前知會我一聲,我幫你預約。
【你住哪?以後有空一起出來玩呀。
【你平時喜歡做什麼?露營?劇本殺?Livehouse?我都可以哦。】
這人是話癆嗎?發一條回十條……
我收起手機,拆起了剛纔轉到的扭蛋。
「幼兒園同學給你買的?」周聿突然開腔,語氣居然還有點嘲諷。
「呃……」這時候承認我其實帶了硬幣好像會不太妙。
好在他沒追問,偏過頭去,又不理我了。
-16-
把祝瀟安全送到家後,這次,周聿提起門口的行李箱,走得果斷。
這一週,他出差連軸轉了三個城市,見了十幾個供應鏈廠商和客戶。昨晚飛機落地,累得跟條狗一樣,可一接到那個姓蘇的酒吧老闆的電話,頭也不回就趕過去找祝瀟。
照顧了她一整夜,倒水、拍背,自己只能在沙發上湊合一宿,連條蓋的被子都沒有。
清晨剛睜開眼,臉上還他媽蹲了一隻大胖貓。
周聿越想越生氣。
他表現得那樣明顯了,祝瀟是真不懂,還是在裝傻,居然對一個外人說,他是她哥哥?
他就只配當個哥?
「周總,周總?」司機從後視鏡裏觀察,「您臉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嗎?要不要再去趟醫院?」
周聿擺擺手,又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裏掏出幾個硬幣,放到前車置物板上。
「老張,你女兒喜歡玩扭蛋機嗎?這些你拿着,現在外面硬幣不好換。」
司機不明所以:「謝謝周總,但我女兒已經上初中了,不玩這種了。」
周聿聽罷冷笑:「也是,誰跟她那麼幼稚似的,還幼兒園同學……」
「周總您說啥?」
「沒什麼,我累了,睡會兒。」
可一閉上眼,祝瀟的身影就更加揮之不去了。
她在他面前,總是有點拘謹,偶爾的活潑跳脫,如同曇花一現。
與旁人相處卻從不是這樣的。
比如和他弟弟周淮,從小打打鬧鬧,卻要好得很,以至於談婚論嫁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爲聯姻不過是順水推舟,佳偶天成。
比如和剛纔那個年輕的實習醫生,才一見面就……算了不提那個人。
周聿緊鎖眉頭地睜開眼,從肺裏深深呼出一口濁氣。
煩躁的時候,他也習慣抽支菸。
只是手探進口袋,摸出來的卻是一條長長的髮帶。
暗紅色的,輕薄柔軟的,蕾絲髮帶。
等信號燈的工夫,司機無意間又瞥了眼後視鏡,發現老闆的臉色比剛纔好了許多。
他左手不知怎的,纏上了一條紅色的飄帶。明豔撩人的顏色,一看就是女人的私物。
老闆戀愛了。司機以男人的直覺篤定。
綠燈亮起,車子緩緩發動。轉彎時,有那麼一瞬,陽光穿過參差的樹枝,斜照進車後排,劃分出明暗兩片區域。
紅色髮帶飄浮在光芒中,魅惑而熠熠生輝。
清冷的男人在陰影里正襟危坐,眸色沉沉地凝視着掌中之物。
-17-
周聿冷着一張臉走的,我搞不懂哪裏惹到了他。
半小時後,他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周聿:【改改稱呼,以後不許管我叫哥。】
我:【?】
我:【那叫什麼?】
消息石沉大海。
更晚些時,我崴腳的消息傳到了爸媽耳朵裏。
臨近黃昏,祝南廷領了父母之命,把我連人帶貓搬回了老宅。
「骨頭湯,骨頭湯。當心燙。」
媽媽端來瓷碗,毫不懷疑如果晚一秒接下的話,她會直接喂到我嘴裏。
「哎呀,我是腳腫了,不是骨折了,這食補也不對症啊。」美滋滋吸溜着筒骨髓,我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小年輕不懂不要亂講好吧,以形補形,老祖宗的話肯定有道理的。」媽媽一面嗔怪,一面把那盤紅燒豬蹄換到我面前,「喏,那你喫這個,好好補補腳。」
「瀟瀟,怎麼大清老早地,周聿會跟你在一起啊?」老狐狸親爹,目露精光,「你們最近,相處得不錯吧?」
「不錯纔怪,一大早,盡看他臉色了。」我啃着豬腳,委屈巴巴道。
「他欺負你?」祝南廷放下筷子。
「不會吧,阿聿這個男孩子,最是品行端正了。」媽媽跳出來維護道,「會不會是知道了他弟弟的事情,所以心煩哦?說起這個阿淮,沒想到這麼不像話的!」
聽到周淮的名字,我抬起頭:「周淮又怎麼了?」
「他瞞着家裏,把父母給他的房子、車子全賣了,不打一聲招呼就出國,還是你周叔叔託了關係去查,才知道他前天飛去荷蘭了。」
「荷蘭?和男朋友結婚去?」我內心直呼牛逼。
「可說呢,也不知道那男的給他下了什麼降頭。真不理解,男人跟男人怎麼能在一起啊?你周叔叔氣得要命,徐阿姨現在天都快塌了,嘖嘖嘖。」
「好了不要提他了。」老爹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
「瀟瀟,聽老爸一句勸,感情都是處出來的。你和周聿認識這麼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磨合磨合一定會好的。看看你哥,當初和你嫂子結婚,也是一副『強扭的瓜不甜』。現在大半年過去了,小夫妻倆好得跟什麼似的。」
向來矜持的祝南廷難得紅了臉,乾咳一聲,默默往我碗裏又夾了一塊豬腳。
「就是就是。」媽媽附和,「我們家兩個孩子哦,都有福氣,明天我就去法緣寺敬香祈福,拜託菩薩保佑。來來來,你們把肉分了,從現在起,我喫半個月的素……」
-18-
回到房間,我趕緊翻出周淮的號碼撥了過去,果然是關機狀態。
打開微信,發現他連朋友圈也關閉了。
我給他留言問了下情況,然後做了個深呼吸,點開和周聿的對話框。
我:【周淮的事情我聽說了,既然他早有規劃,肯定做了充足的準備,別太擔心。】
消息發送,我等啊等,半晌,終於聽到了新消息提示音。
周聿:【嗯。】
嗯?嗯?
打了那麼多字,就給我回個「嗯」?
這哪是想跟我磨合,這是把本小姐的臉摁在地上摩擦!
我果斷在輸入框打下兩個字:退婚
然後火速刪掉。
有些事,過過癮就好。
剛這麼想着,「周聿」兩個大字突然伴隨着鈴聲,跳躍在屏幕上。
「喂?」我小心翼翼地接起。
「周淮的事情,你真的是才知道?」電話那頭依舊如故,低沉磁性的聲線,聽不出明顯情緒。
「當然,我又不是幹情報工作的。」
周聿輕笑了聲:「我還以爲他什麼都跟你說。」
「現在你知道了,我跟他之間,沒你想得那麼無話不談。」我有些生氣。
「嗯,抱歉,是我唐突。」
周聿難得示弱,我聽到電話那頭打火輪轉動的聲音,知道他現在心情不好。
「臭小子這次禍闖大了。」周聿說,「他倒也不笨,得虧跑出國了,但凡在國內,有的是辦法把他抓回來。」
「叔叔阿姨怎麼樣了?」我問。
「在樓下砸了一地的古董,現在家庭醫生正給他們測血壓。」
我嘆了口氣:「哥,你勸勸他們。」
「你叫我什麼?」
我捂起嘴,說漏了呀。
「重新叫。」
「呃,那個。」我爲難地咬起了手指,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周……先生,沒別的事我先掛了哈。」
-19-
周先生?周聿皺起眉。
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在給客服打電話呢。
周先生就周先生吧,總比動不動就叫「哥」強。
獨自站在周宅二樓的弧形陽臺,周聿俯瞰着森林般偌大的花園,指尖火星明滅,思緒也開始飄忽。
身後是一地雞毛的家事,眼前往事如煙。
祝家有點特殊,兄妹倆是同父異母。
祝南廷是祝父與前妻的孩子,15 歲以前跟着母親在北方生活。
他還記得那年祝南廷初到江城,幾個大人圍在祝瀟身邊,讓她叫哥哥。
祝瀟順從了,只是當她喊出「哥哥」兩個字時,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
周聿承認,那一刻,他滿足感爆棚。
他確實一直充當着哥哥的角色,在很多地方,比姍姍來遲的祝南廷還要盡責。
祝瀟小時候,多跋扈一丫頭,和小男生才吵兩句就敢直接動手。
可在他面前,她乖順得像只綿羊,老老實實看書,老老實實寫字,這種區別對待讓周聿十分受用。
但後來,他漸漸感到不對勁。
祝瀟敬他,卻也怕他。他們之間似乎橫了一道安全距離,一旦到達臨界線,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再朝他邁近一步。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他很早就開始反思,然而那會兒還未意識到,這份自省裏已然藏着幾分蓄謀接近的意圖。
這道「安全距離」也曾經縮短過。
意外撞見 19 歲的祝瀟抽菸,女生嚇得臉色煞白,他也愣在原地。
僵持幾秒後,他走上前,一把拿走她企圖藏在身後的煙盒。
薄荷爆珠,確實挺適合女孩子。
在她詫異的目光下,他把煙塞回了她手裏。剛走幾步,又折回來,從兜裏掏出新買的某品牌限量款打火機,放到她手心。
「送你。」
周聿的煙癮就是自那時開始的,他對尼古丁其實沒那麼依賴,讓他上癮的,是知道祝瀟的祕密。
一個只與他分享的祕密。
-20-
「周總,先生和太太的情況基本穩定了。」
家庭醫生畢恭畢敬地對着陽臺上那頎長挺拔的背影說道。
周聿說了句「有勞」,很有禮數地親自送醫生下樓。
喫過降壓和安睡的藥物,周父周母都歇下了,周聿輕輕關上房門。
回到自己房間,他打開電腦,點開剛剛收到的一封郵件。
郵件裏是幾張從監控截取的畫面,畫面中有周淮,還有一個他沒見過的年輕男人。
因爲監控內容一週一覆蓋,所以能抓取到的時刻不多,這幾張圖已經是拍得最清晰的幾張了。
周聿轉發給了另一個郵箱地址,然後用手機撥了通電話。
響鈴不到三聲,對方就接了起來。
「查這個男人的底細。」周聿冷聲道。
-21-
或許因爲在家受到了精心照顧,等到去醫院複查的那天,我的腳基本能正常行走了。
檢查下來已然無礙,醫生誇我恢復力驚人。
胡亦宸說在診室外面等我,我推門出來時,他正全神貫注地在看走廊電視機上播放的一條本地新聞。
「周氏集團二公子周淮,近日被曝變賣家產,與神祕男友私奔出國。周氏股價今日出現波動,下跌 6.8%……」
畫面上出現了周聿,冰山冷臉,黑色西裝,在一羣保鏢的簇擁下,徑直穿過媒體的長槍短炮。
「據悉,周氏集團副總裁周聿今日現身,但未對相關情況作出回應……」
胡亦宸察覺到我,回過神來。
「祝瀟,你哥怎麼,姓周啊?」
-22-
坐在醫院草坪的長椅上,我對胡亦宸解釋了一切。
「原來是這樣啊,」胡亦宸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天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戒備。」
「你會不會看錯了?」
「錯不了,這是男人的直覺。」
「嗯……行吧。」我撓了撓耳朵,「總之跟你道歉,不是故意要騙你的。」
「可是,你騙我的也不止這一件事欸。」他抱起胳膊,嚴肅道,「長大後和祝瀟結婚的名單,我明明位居前列的。」
我啞口無言,只能幹瞪着他。
「哈哈,開玩笑的。」小衚衕學擺擺手,恢復了嬉皮笑臉,「轉告你未婚夫放心啦,我可不是那種喜歡挖牆角的小人。」
我敷衍地笑笑,心想他可沒有不放心。
「那不耽誤你工作了,有空聚。」
「好,拜拜!」
直到祝瀟的背影再也看不見,胡亦宸臉上的笑容纔敢黯淡下去。
男生手長腳長,身形優越,泄勁似的躬身坐在長椅上,都像尊被精心刻畫過的雕塑。
心裏空空蕩蕩,肯定是因爲頭頂剛剛飄過的烏雲,把陽光都帶走了。
胡亦宸這樣安慰自己,接着,就聽到後方大廳門口,師兄正中氣十足地喊他名字。
「小胡!發什麼呆呢?導師喊你一起去查房了!」
胡亦宸幾乎一秒活了過來,單手撐住椅背,反身跨越翻過長椅,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看呆了路過的醫護和病人。
他朝目瞪口呆的病患笑了笑,一邊高喊着「收到」,一邊像一陣風似的奔向前方。
-23-
「爸,江城的媒體瘋了嗎?周氏集團好歹是本地頭部企業,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報負面新聞?」
一回到家,我就直奔茶室找老頭。
「江城那麼大,能在這裏站穩腳的,誰背後沒點門道?」老爹慢工出細活地給我泡了杯茶,「老樅八仙,嚐嚐。」
我拿起瓷杯聞了聞,茶香撲鼻。嘗一口,苦澀醇厚,隨之化爲回甘,花香襲人,馥郁悠長。
見我的焦躁被撫平,老爹才繼續開口。
「周聿逐漸接手集團事務的這兩年,開疆拓土,勢如破竹,動了不知多少人的蛋糕。一直被摁到現在纔有人冒頭挑事,已經算這小子雷霆手段了。
「商場上爾虞我詐是常事,說到底都是爲了搶食,你喫得多了,人家就喫得少,競爭就是這樣開始的。
「所以我們生意做得越大,越要懂得尋求合作,讓合適的對象成爲我方利益鏈條上的一環。捆綁得越緊,抵禦風險的能力就越強。
「瀟瀟,爸爸的意思,你都明白吧?」
我盯着眼前的紫檀木茶案,默然點頭。
老爹拿過我喝完的杯子,又添了一泡。
「你是懂事的,不像圈裏有些被寵壞的孩子,口口聲聲說什麼要追求愛情、衝破束縛,非等到激情消退,撞了南牆,纔開始想,究竟是什麼在支撐他們前二十多年的優渥生活。
「聯姻啊,雙方能培養出感情最好,實在培養不出愛情,也得培養出義氣。你和周聿以後不僅是夫妻,更是戰友,這樣,未來在風風雨雨面前,才能堅不可摧。」
我一口一口喝完他泡來的第二杯茶,將杯子擱在手邊。
茶室裏溢滿芝蘭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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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明白。」
老爹滿意地點點頭:「下週榆城有個行業交流會,陪你未婚夫去一趟。」
「好。」
-24-
周聿比上次見面時瘦了一些,下頜線清晰得叫人嫉妒。
他單手幫我把行李塞進上方的行李架,直到飛機準備滑行的前一秒,另一隻手才終於能將電話放下。
自打周淮玩消失以來,他在公司負責的業務就全落到了他哥身上。
「腳沒事了吧?」這是他今天見面後跟我說上的第一句話。
「我睡一會兒。」這是第二句。
三個半小時後,飛機在榆城機場平穩落地,周聿睡眼惺忪地醒來,靠着椅背,極難得地發了一會兒蒙。
我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居然睡着了還跟空姐搭訕欸。」
他蹙起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剛纔啊,空姐跟前排大叔說,先生,您要點的酒這趟航班上沒準備哦,可以換成別的嗎?
「這時候,你知道你回了句什麼嗎?」
我靠回椅背,閉上眼模仿起周聿說夢話的樣子。
「臨時變更,合同上有依據嗎,叫法務過來一趟。」
周聿笑了一聲,眼神恢復了銳利的清明。
他解開安全扣帶,起身取下行李。
「早知道不睡了,該留點精力跟空姐要個號碼什麼的。」
我淺淺翻了個白眼,跟着下了飛機。
-25-
所謂行業交流會,大多是以交流爲名義,拓展人脈、獲取資源。
周大少爺無非爲了承應人情才露個面,一下午公事不斷,動不動就沒影兒,搞得一羣想加聯繫方式的供應商,在他的席位卡前排起了長隊。
貴人難見,於是他們看向旁邊座位的我。
「喂,欸對對對,我在外面出差呢,什麼事情啊……」
我佯裝接電話,在一衆「求認識」的目光下,溜出了會場。
榆城多山地,從酒店望出去,城市一半高樓林立,一半丘陵連綿,很奇特的景觀。
「打擾一下,你也是今天交流會的嘉賓嗎?」一個戴細框眼鏡、穿銀灰色西裝的青年男人在我身側站定。
「您好。」我客氣地向男人點點頭。
「我是知源科技的丁康源,方便了解下,小姐是哪家公司的代表嗎?」男人風度翩翩。
於是我也自報家門:「其實我在公司負責的業務與今天的主題關聯不多,只是爸爸有事走不開,所以安排我來跑個腿。」
丁康源笑道:「令尊一定是很認可祝小姐的能力,纔會派你來替他出席。」
「哪有,他叫我過來當吉祥物的。」
「既然有緣認識,祝小姐方不方便留個聯繫方式呢?」
面對面的情況下,這種請求很難拒絕。我爽快答應,翻出二維碼正要給他掃。
「康源。」
伴隨着一陣高跟鞋「踢踢踏踏」的腳步,一位穿着玫紅色西服套裝的漂亮姑娘快步朝這裏走來。
「怎麼在這啊?會務到處找你呢,下下個發言順序就到你啦。」
姑娘明豔爽朗,開口是略微有些豪邁的菸酒嗓。腳踩着 12cm 的恨天高,極其自然地挽住了丁康源的胳膊。
她用一雙戴了大直徑美瞳的眼睛打量我:「這位是?」
「祝瀟祝小姐,也是今天來參加活動嘉賓。」丁康源收起手機,神色如常,「這是姜月明,活動發起人姜皓姜總的妹妹。」
我打了個招呼,姜月明也很熱情,客套幾句後,說時間差不多了,拉着丁康源往會場裏去。
我留在原地,拿手機拍下一張窗外的風景,準備發給蘇窈,下次旅行安排在榆城也不錯。
手機「叮咚」一響,一條微信好友申請姍姍來遲。備註:丁康源。
我轉過頭。
長廊另一側,衣色亮眼的姜月明依舊挽着丁康源的手臂沒鬆開,她爲他拉開廳堂大門,與他有說有笑。
可有那麼一瞬間,丁康源的視線越過了身前的姜月明,明晃晃朝我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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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猜錯,周聿這趟來榆城,果然是爲了其他要緊事。
「等會兒我要去拜訪個人,如果不想喫主辦方安排的自助餐,這家酒店六樓的餐廳也很不錯,推薦你試試。」
周聿從房間裏出來,換掉了冗餘的西裝外套,單穿一件淺藍色襯衣搭配西褲,兩側衣袖挽到了肘部,規整中透着點隨性。
看來他和今晚要去見的人,交情不淺。
「我也有安排,姜月明他們喊我一起去聚餐。」我道。
周聿點點頭:「也好,多建立些聯繫總沒錯。」
晚餐喫的是榆城菜系,宴至散場,我正準備離席,被姜月明一把拉住。
「瀟妹妹,這麼急着走幹嘛?」
我納悶:「還有第二場?」
她笑嘻嘻地勾住我的肩膀,身上是酒氣和香水混雜的味道。
「你大老遠從江城來一趟,不體驗體驗我們榆城的夜生活,多可惜啊。」
言閉,不由分說將我推上了車。
-27-
榆城娛樂產業發達,我是知道的。但姜月明帶我去的地方,遠遠超出了我的心理預期。
雖然在江城,我牛皮轟轟給自己的定位是「夜店小公主」,可今晚這場面,讓我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很純潔很保守的人。
「姐姐,我敬你。」一個看起來十分羸弱柔美的小男生,湊到我面前,將一杯洋酒灌入自己喉中,還十分刻意地,讓酒液順着嘴角流下一些。
我:「……」
見我不爲所動,他又倒了一杯,想往我手裏塞:「要不姐姐餵我喝……」
我嚇得直往邊上挪:「別別別,你找別人去喝吧!」
在這家叫 Ace Club 的夜場,姜月明訂下了一間超級大的包廂,有 K 歌、檯球桌、單獨的調酒吧檯……以及滿屋子衣着暴露的男公關。
隨着一陣歡呼,三名男公關跳上吧檯桌面,跟着靡靡音樂跳起了舞。
難以形容的舞。
我如坐鍼氈,想走卻走不了,因爲東道主姜月明實在太熱情了。
只好給周聿發消息求救。
我:【你應酬好了沒?快把我從這鬼地方撈出去!(哭泣)】
周聿回得倒是不慢:【就來,地址和房號給我。】
我趕緊發了過去。
「瀟妹妹怎麼不去找小帥哥玩啊?」姜月明端着酒,一屁股坐到我旁邊,「沒有喜歡的?我讓他們再換一批。」
我趕緊攔下她的手,賠笑道:「不用不用,我這人愛看不愛碰,看看就行,看看就行。」
「原來你喫素的啊。」姜月明哈哈大笑,連同邊上幾個跟班也一塊笑起來。
我是真的有點不知所措了,握手機的指尖不自覺收緊,沒有發現音量鍵被意外加到了最大值。
結果,新消息進來的時候,手機嘹亮而突兀地響了一聲。
姜月明眼疾手快地搶走我的手機。
「喲喲喲,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小情郎,讓瀟妹妹這一晚魂不守舍的?」
她興奮地點開消息,下一秒,笑容逐漸僵住。
我心裏一咯噔,瞬間猜到了這條消息來自誰。
「祝小姐好,很高興認識你,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像一位韓國女明星?
「江城自古以風雅聞名,果然一個人的氣質裏藏着她的故鄉,一見祝小姐便可知。
「我確實有計劃下半年去江城一趟,不知道有沒有榮幸得到祝小姐的接待?」
姜月明用一種戲謔的腔調,高聲朗讀丁康源今天發來的每一條消息。
她每出聲一句,包廂裏的嘈雜就少一分,唸到最後一條時,整個包廂已經落針可聞。
「祝小姐總是不回我消息的話,我可是會難過的啊。」
我靜靜坐在那裏,手心裏全是汗。
「行,怪不得叫了這麼多男人來你都不喜歡呢,原來是勾搭上我男人了。」
她直接將我的手機塞進了冰水桶裏。
「來人,去 6 號房,請我哥他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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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姐,我想你剛纔每一條消息都看清楚的話,應該知道我對你那位丁先生毫無興趣。
「感謝你的招待,我該走了。」
我強作鎮定地站起身,手裏緊緊攥着一隻玻璃酒杯,必要時,它會成爲我的武器。
然而還差一步到門口時,外面擠進來了五六個人,個個面色不善。
爲首的,今天下午活動上見過,主辦方負責人姜皓,姜月明的哥哥。
我暗歎情況不妙。
在場其他人紛紛作鳥獸散,包廂裏只留了姜家兄妹,以及他們各自的小跟班。
「祝小姐,在榆城,你撩騷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動丁康源。」姜皓一口混着酒臭的煙噴在我臉上,「他是我準妹夫,懂嗎?」
「我撩騷他?明明是他在騷擾我!」我脾氣也上來了。
姜皓瞪着眼就要上前來,被旁邊的小弟攔了一記。
「皓哥,這女的是跟着周氏集團的周聿一起來的,咱是不是儘量別——」
「滾一邊去!」姜皓狠狠踢了小弟一腳,罵道,「在榆城,姜家纔是地頭蛇,他周聿再厲害,還能在老子地盤上翻了天?!」
罵着罵着,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臉上泛起不屑,「對了,最近周聿那個缺心眼弟弟的事情,不是鬧得滿城風雨嗎?連這點事情都壓不住,可見這小子也沒多大能耐。」
他極囂張地昂着頭,用手指着我,「聽好,要麼現在跪下來給我妹妹道歉,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跟丁康源有任何聯繫。要麼,今天讓你喫不了兜着走!」
姜月明的小跟班給她搬來了一把椅子,她蹺起二郎腿,滿臉得意地坐在那,還用下巴往腳尖那點了點,示意我過去。
如此形勢下,她非常篤信我一定會妥協,看起來,這種手段應該施展過不止一次。
「行,我跪。」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握緊手裏的酒杯猛地砸了出去。
「老孃跪斷你的頭!」
酒杯很薄,撞上姜皓頭頂那一刻就全碎了。我把杯柄當匕首一樣擋在胸前,上面還殘留着兩片尖銳的碎玻璃。
姜皓的表情從茫然變作不可置信,再然後,目眥欲裂。
「個臭婊——」
一瞬間,身後突然傳來慘叫。緊接着,我的手腕被人抓住,用力向後一拽,避開了即將落下的傷害。
幾乎同時,所有人都聽見了重重一腳踹在肉體上的聲響。
那一腳用勁過大,姜皓被踢出好幾米,後背撞在酒櫃上,各色酒瓶噼裏啪啦碎落一地。
腦子根本來不及轉,只聽見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大喊:「跑!」
他拉着我衝出包廂,像離弦的箭一樣向出口狂奔。
-29-
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人穿着高跟鞋也能像參加短跑比賽一樣快。
Ace Club 裏又衝出了一撥人,比剛纔在包廂裏的更多,他們窮兇極惡,喊着「別跑」追了上來。
「周聿!快想想辦法啊!」
是的,雖然從剛纔到現在,我都沒顧上看清救我出來的人,可就在他抓住我手腕的那一刻,我的本能已經告訴自己——是周聿。
是無論在失控的電梯,還是危險的包廂,都會想盡辦法護住我的,周聿。
「這邊!」
周聿拉着我跑進一條巷子。
後方,喊打喊殺聲緊追不捨。
我體力將到極限,肺快要炸了。
巷子前方,突然攔出了另一羣人。昏沉的路燈光打在前排幾人身上,清一色大金鍊子配花臂,手裏還拿着棍狀器械。
妥妥的反派特寫鏡頭!
我腦袋「嗡」地一下,幾乎榨盡最後一點肺活量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周聿!你他媽跑錯道兒了!」
「笨蛋!那是自己人!」
話音剛落,殺氣騰騰的「反派」忽然分開兩邊,讓出了一條道。
我和周聿像衝刺終點線一樣,衝進這堵「花臂人牆」的保護圈。
夜店打手們在十米開外收住了腳步,他們交頭接耳,不敢再上前,似乎認ţű̂₀出了這幫人的來頭。
有個光頭大哥,客客氣氣地湊到我們跟前,問:「先生小姐,有沒有受傷?」
周聿氣喘吁吁顧不上說話,直接把我右手舉給那人看。
大拇指和食指處有血跡,是被玻璃碎片扎破的。
光頭哥走到隊伍前頭,高喊:「覃先生說了,但凡客人受一丁點兒傷,就讓姜老頭去醫院見他的一雙兒女!」
衆人得到號令,氣勢洶洶地朝前逼去。
我彎着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前方巷道的激戰聲似遠又近,剛抬頭,就被一隻手捂住了眼睛。
「別看。也別回頭。」
周聿牽起我,朝混亂的反方向走。
「覃先生是誰?」我問。
「我外公的一個學生。以前家境很不好,是外公拿工資接濟着唸完大學的。後來外公去世,他還專程趕過來守孝。」
「你到榆城是爲了找他。」
「嗯,反正本來就有事麻煩他,再多麻煩一件也無所謂。」
說話間,馬路上車來人往的喧囂聲已然近在咫尺。
我到底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發現覃先生的花臂大哥們,已經收拾完戰場,浩浩蕩蕩朝着夜店方向去了。
「我們要不今晚就走吧?」我拉拉周聿的袖子。
「不要,休息夠了明天再出發唄。」
「可酒店是主辦方安排的,他們萬一半夜偷襲報復呢?」
周聿淡然一笑。
「放心,從現在起,整個榆城不會再有人敢動我們一下。」
-30-
「疼嗎?」
「纔不會,哎呦!」
周聿舉着棉籤的手一頓,緊張兮兮地抬起頭。
「哈哈,騙你的!」
「……幼稚。」
我之前說過,榆城實在是一個很奇特的地方。
從小巷出來後,城市面貌再次打開。一條公路傾斜着蜿蜒向上,來來往往的車燈,像夜河裏發光的魚羣,或順流而上,或逆流而下。
此刻,在坡道邊的一家藥店門口,周聿正拿着剛買的碘伏,非要給我傷口消毒。
「你倒是豁得出去,他們人多勢衆,想過後果沒?」
「我什麼也不做,難道他們就會放過我?」我撇起嘴,「反正已經被人欺負到頭上了,能揍丫一下是一下。」
周聿不置可否。
榆城的夜,空氣裏飄散着沸騰麻辣的香氣。路邊、街角、橋洞下,熱熱鬧鬧聚了不少踏夜出行的饕客。
遠處青山重重,隱於黑夜。近處市井煙火,繚繞人間。
一座現代城市,在山水古畫般的天地間,如此突兀又合理地存在着。
「其實我挺喜歡榆城的。」我說,「景好看,東西還好喫,玩得又夠野。」
因爲最後一句話,我又收穫一記腦瓜蹦。
「周聿!你不能老是彈你的戰友!」
「我和你什麼時候成戰友了?」
「一起打過架,怎麼不算!」
我挺起腰桿,驕傲得像一隻勝利的鬥雞。
「好好好。」周聿擺擺手,眼底笑意流轉。
「祝瀟,有時候真挺羨慕你的。」
「啊?」
「你總是有盡情享受這世界美好一面的能力。」周聿說着,低頭將碘伏的瓶蓋旋緊,半開玩笑道,「所以你的傷口每次都會好得很快。」
突然捱了句誇,我還有點不適應。
「對了,你是怎麼想到要帶一羣花臂大哥過來的?」
「收到你報位置的信息沒多久,電話就聯繫不上了。我覺得不對勁,立刻問了覃叔,他說姜家兄妹在本地有些不太好的名聲,怕是又在闖禍了。
「我出發的同時,他安排手下的一撥人也往這裏趕。幸好,我們都到得不算晚。」
想起剛纔電影鏡頭般的「營救」畫面,我不禁感嘆:「哥,你踹飛姜皓那一腳,真的好帥啊……」
「才知道啊,我本來就帥。」
一輛黑色專車堪堪停在我們腳邊,司機放下車窗,問道:「您好,是周總吧?」
周聿替我拉開車門:「走,回酒店。」
車沿着坡道繼續向上,城市在窗外起起伏伏。
霓虹搖曳、萬家燈火、高樓巨塔……變幻莫測的風景,不斷朝着後方倒退。
夜空晴朗,穿梭樓宇間的高架軌道上,一輛列車在月下穿行。
「哎呀,我手機還被那個蠢女人泡在冰桶裏!」
「讓姜家賠給你。」
「我纔不要他們的東西。」
「那我給你買?」
「謝謝,我覺得自己缺一部最新款超薄摺疊機……」
-31-
榆城之行結束後不久,周家又安排了一次宴請,商談聯姻事項。
其實很多內容,早就已經定得差不多了。周家爲了彌補虧欠,在原有標準上只增不減。
誠意至此,我父母當然也不會再說什麼。
只有在談到婚期時,周母一句「讓大師再給算個日子」,讓周父的臉色多了些陰雲。
「什麼狗屁大師,我看就是個酒囊飯袋。」
氣氛略微凝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大師當初對着我和周淮的八字,漂亮話說了一堆,愣是沒算出之後的變故。
「是啊是啊,其實現在年輕人,不流行這套了哦。」我媽站出來打圓場,「就讓他們兩個自己定,也省得麻煩。」
一段小插曲,就這麼心照不宣地糊弄了過去。
距離周淮出國,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依舊音訊全無。
周家倒是着手調查了和他一同出國的那個男人,據說周父在家又發了好大的脾氣。
「在哪裏認識的這種亂七八糟的人!
「好好好,既然他非要跟別人跑,那周家以後就沒有這個兒子!」
話雖如此,那套被私自出售的房子裏,屬於周淮的東西被悉數搬回了周宅,整整齊齊擺在他的房間。
我時不時還在給周淮的微信留言。
【總不能逃避一輩子,大家都很想你。】
消息發出,早已習慣無人回應。
-32-
六月,蘇窈準備店休一段時間去旅行。出發前一晚,邀請了幾個好朋友到店裏小聚。
「新手機不錯嘛。」她端着酒杯坐到我邊上,笑意盈盈,「到底是新老公買的。」
我一把捏住她的癢癢肉。
「周太你別動手動腳的啊!」她尖叫着逃開,過一會兒,又湊上來,「哎,真不陪我一起去玩?」
「這回真不行,明天起我要輪崗新部門。」我往她肩頭一靠,「真羨慕你啊老闆娘,自由自在。」
蘇窈摸着我的頭髮,笑:「這有何難,拿你以後的股份和財富跟我換,當富二代的苦我來替你喫。」
古城區的熱鬧不分晝夜,四通八達的街巷裏,遊客絡繹不絕。即便蘇窈在朱漆大門上掛了一塊「店休中」的提示牌,還是引了不少人在門外駐足。
「你這旅行計劃安排得不對啊,大好商機都白白浪費了。」我打趣道。
「隨便,天王老子來了都攔不住老孃明天出發。」蘇窈舉起酒杯,「快點,祝我旅途愉快。」
「祝你旅途愉快。」
兩隻玻璃杯相碰,發出清脆的交響。
-33-
蘇窈的酒到底還是烈了些,我再次被周聿接回了家。
他熟門熟路地給我弄了杯檸檬蜂蜜水,然後獨自跑去陽臺上,接了一通漫長的工作電話。
聽上去,好像是關於那個國貨日化品牌發佈計劃的事情。
去年,周氏集團收購了本地一家瀕臨破產的老牌日化企業,想借着如今國貨力量崛起的勢頭重新打造推出。
這項工作原本由周淮負責,如今,自然只能由周聿接手。
真辛苦啊……我喝着檸檬水這樣想,想着想着,突然眼前一黑。
停電了?
物業很快在業主羣裏發佈了消息:小區突發線路故障,已在檢修中。
結果,一直到周聿那通開會似的電話都打完了,故障還沒被解決。
「你現在有兩條路,要麼從 18 樓走樓梯下去,要麼等電來。」
我靠在玻璃欄杆上吹風,幸災樂禍地對周聿說道。
看起來有兩個選擇,其實只有一個。
「不介意在你這抽菸吧?」
「請便。」
我曾跟蘇窈說過,我特別喜歡一個劍眉星目的男演員,因爲他在某部電影裏,穿黑色襯衫抽菸的樣子,太他媽迷惑人了。
我沒說出口的是,那個男演員抽菸時的側臉,很像周聿。
視線從下往上,是微微敞開的領口……突出的喉結……鋒利的下頜線,以及……
我忍不住吞起口水。
小時候電視裏播聊齋,看到白霧四起,就知道妖精要現身了。
此刻,夜空中散開一團薄紗般的迷煙,無聲瀰漫。男妖精在霧色之下卓然而立,不動聲色地勾人心魂。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胸腔裏咚咚作響。
那是色心在作祟。
「怎麼了?」周聿咬着煙,就那麼看向我。
四目相對,腦海裏一陣火星四濺,離譜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往外冒。
我愣怔幾秒,目光落在他微張的脣間,輕聲問了句:「好抽嗎?」
也不等回答,右手已經鬼使神差地探了出去,取走那支抽了一半的煙,用自己的脣齒咬住。
煙霧像散開的輕紗遮住了眼,拂面而過的風,比蘇窈的酒還要烈上幾分。
頭好像更暈了。
「喜歡嗎?」
等我反應過來,周聿的臉已近在咫尺。
他的睫毛好長啊,輕微顫動,在心尖上酥酥麻麻地掃過。
「要不要,再試試別的?」
他取下煙的時候,指腹輕輕摩擦過我的嘴脣。
而後,又捏住了我的下巴。
氣息越來越近了,我順從地閉上眼,甚至開始期待周聿的胡青,輕輕癢癢地蹭上來……
然後……
「嘀!開始充電。」
「嘀!智能清掃開啓。」
滿屋明亮的燈光,如巨浪拍下,迅速澆滅了即將燃起的旖旎。
重新供上電的電器們,嘀嘀噹噹地宣佈再次投入工作。熱熱鬧鬧,完全不顧人死活。
更要命的是,越過周聿的肩頭,我這才發現高處躲着一雙窺視的眼睛。
「Scarlett!」
小貓「喵」的一聲從花架上跳下來,翹着尾巴扭進了客廳。
從 18 樓望出去,整個小區恢復了一片燈火通明,線路故障已經被糾正。
那另一樁事故……
兩人面面相覷,誰都有點不自在。
「瀟瀟,我——」
「你還有很多事情沒處理完吧!」
我扭頭鑽進客廳,嘴上飛快地自言自語,不給周聿任何插話的機會。
「實在不好意思,又麻煩你送我一趟,其實今天喝得不算多呀。
「哦不,喝得,喝得有點多,現在還暈呢哈哈哈……」
說話間,人已經畢恭畢敬地站在了大門邊。
周聿慢慢悠悠地走過來,在我面前站定,突然俯下身子,仔細盯着我的臉看。
「真喝多了?」
「……嗯!」
他不作聲,眼神卻明晃晃地移向我脣間。
我大氣不敢出,後背繃緊,兩隻手藏在身後快要絞成一段麻花。
「怎,怎麼了?」
周聿直起身,微微挑眉。
「沒什麼,應該是我剛纔,看錯了吧。」
門關上後,我長舒一口氣,剛轉身,又撞見了躲在花瓶後邊鬼頭鬼腦的 Scarlett。
「看什麼看,」我一把將她抱走,「你什麼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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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窈一下飛機就問我,昨晚有沒有睡到周聿。
「我去,這麼好的機會,你又慫啦?」她在電話那頭直嘆氣,「祝瀟同學,你這是心理障礙,得趕緊治啊。」
「治個屁,我現在要去開會。」
我壓低聲音,眼神飄向落地玻璃後的會議室。
周聿已經落座,祕書正把一份材料送到他手裏,簡短彙報了幾句。
「掛了掛了,回頭再說。」
剛坐下,周聿就從一堆資料裏抬起了頭,但並沒有看我。
「各位,時間差不多了,開始吧。」
今天是我在自家公司戰略發展部輪崗第一天,因爲與周氏集團的合作項目,少有地和周聿參與了同一場會議。
學成歸國,在公司多個重要部門輪崗積累經驗,然後逐步提拔升級,是培養子女接班家族企業的理想模式。我正在走的這條路,也是周聿曾經走過的路。
當然,他走得比我,比我們圈子裏的所有同齡人,都更加遊刃有餘。
這場會議持續得比較久,從下午兩點一直開到黃昏。其間,大腦必須時刻保持高速運轉,以處理業務部門給出的各類數據、分析報告,以及周聿不時拋來的「祝部長怎麼看」。
將近兩年車輪戰一般的歷練模式,確實能令人快速成長。我有條不紊地給出自己的觀點,並在幾個重要環節上,能和周聿有來有回地探討下去。
如果老祝看到這一幕,估摸着晚上回家能開瓶茅臺慶祝慶祝。
漸入佳境,我也暗暗表揚自己:非常好祝瀟,你是個越來越成熟的職業女性了,公私分明,哪怕前一晚差點和這個男人親上,現在也……
等一下,幹嘛要想起這個啊?!
爲時已晚,我目光下意識地偏轉,落在了長桌對面,正在專注聽取市場部總監彙報的周聿身上。
他穿着和昨晚類似的襯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段線條緊實的小臂。修長的手指間,夾着一支黑色水筆,筆帽無規律地敲着記事本。
聽到關鍵信息時,他抬手抵住下巴,食指不經意地在下脣輕輕摩擦了一下。
就那一下,直接把昨晚他觸摸到我嘴脣的記憶感受調取了出來,放大,再放大!
爆棚的羞恥感,讓我本能地繃直了腿,結果腳底受力沒穩住,一滑,高跟鞋尖直接踢到了對面正在滔滔不絕的市場部總監。
「哎呦」一聲,總監疼得齜牙咧嘴。
所有人的視線一齊掃來。
「對不起對不起,顧總監,我沒……」沒想到你腿這麼長,一踢就中!
「顧總監,這是工傷啊,回頭讓祝部長請你們市場部喝咖啡。」周聿若無其事地繼續研究手裏文件。
瞪着他費勁才勉強壓下去的嘴角,我憤懣地別過頭。
會議結束,作爲合作伙伴,周聿禮節性地送我和同事們下樓。
大家知道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所以都心照不宣地快步鑽進員工電梯,留我跟着周聿,搭乘集團高層的專屬電梯。
「那個,」我硬着頭皮開口搭話,「老祝說他剛收了一塊古樹茶餅,叫你有空去我家喝茶。」
「好,替我謝謝叔叔。」周聿閒適地背靠電梯,一隻手插西褲兜裏,一隻手在手機上回消息,「不過今晚沒空,改天吧。」
「哦,應酬啊?」
「嗯。」他轉過臉,看向我,眼眸中帶一絲狡黠,「萬一喝多了,來接我嗎?」
「你不是有司機嗎?」
「他請假了。」
「……啊,那我——」
電梯「叮咚」一響,一樓到了。
「騙你的。」他得逞地笑,「早點回家吧,今晚好像有雨。」然後,大步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後,聽見他打電話的語氣,很是親暱。
「……不晚,時間正好,我也剛下班……好,沒事,就聽你的,一會兒見。」
-35-
我很快便知道周聿急着去見的人是誰了。
不只是我,第二天,所有人都在娛樂榜上看到了他們的熱搜。
「當紅好萊塢華裔女明星 Anna Wong 昨日抵達江城,晚間冒雨參加友人聚會,疑似與周氏集團接班人周聿關係親密,據悉,二人爲哥倫比亞大學同屆校友……」
八卦新聞自然要配上捕風捉影的照片。
狗仔傳回的畫質很糊,第一張照片,是在夜晚光照不足的小街巷裏,五六個人撐傘走在雨中。最中間那把傘下站着兩個人,被雨傘擋住了臉,只能分辨出一個穿着飄逸長裙,一個穿着襯衣西褲,身材是一致的高挑優越。
第二張照片清晰了不少。畫面中,他們站在深巷一間私人會所廊下,服務生依次替大家收起雨傘,中間共撐一把傘的男女,終於被拍到了真容。
評論區早已擠滿了人。
【這不霸總小說嗎?先嗑一個。】
【臥槽,這兩張臉好搭!】
【賭一塊錢他倆沒結果,周大公子這種身份的人,將來肯定是要走聯姻路線的,怎麼可能娶女明星。】
【樓上別太早下結論,聯姻歸聯姻,愛情歸愛情,他們這種人可都分得清清楚楚。】
……
蘇窈第一個發信息來:【真的假的,周聿跟那女的有事兒?】
祝南廷第二個打電話來:「瀟瀟,你先冷靜,事情不一定是媒體說的那個樣子。」
連胡亦宸都發來慰問:【祝瀟同學,我本週沒有夜班,想出去喝一杯隨時喊我。對了,我的腹肌最近又……】
我平靜地閱讀完這些消息,抬起頭,對着會議室裏所有好奇又躲閃的眼睛,道:「今天的部門例會就開到這裏,大家去忙吧,辛苦。」
晚餐桌上,爸媽心不在焉地夾着菜,朝彼此擠眉弄眼。
「瀟瀟,新聞上的事情,周叔叔跟爸爸解釋過了。」老爹小心翼翼地開口,「周家去年不是收購了一個日化公司嗎,這安娜啊,就是他們籤的代言人,欸,是這麼個事情。」
「對對對,你徐阿姨也說了,因爲周聿和這啥安娜的,大學裏就認識嘛!所以代言費提得也合理,比請那些流量要划算很多,這才定的她。他們兩個之間,沒那種亂七八糟的關係,狗仔亂寫的。」老媽也補充。
我細嚼慢嚥完了,點點頭:「嗯,我已經知道了。」
「哦?周聿告訴你的?」
我又點點頭,二老表情頓時鬆弛不少。
「我就說嘛,阿聿這孩子還是靠譜,畢竟從小看他長——」
「爸,媽。」我放下筷子,忍不住打斷道,「這樁緋聞的真實性根本不重要。只要影響不到我們祝家的核心利益,管他在外面和誰談戀愛呢。你們以前不都這麼教育我和哥的嗎,忘啦?」
老兩口聽完卻面面相覷,半晌才喃喃道:「……瀟瀟,你能這樣想的話,也對,也對。」
周聿確實給我打過一通電話。
「能理解,你的決策完全正確。」我這樣回答他。
「首先,一個是致力於在外資林立的環境中殺出重圍的國貨品牌,一個是通過努力在歐美市場站穩腳的華裔女星,光這點,就沒人能比 Anna Wong 更契合品牌形象。
「其次,她自身的影響力,以及更合理的代言費,能爲公司在宣傳方面省下一大筆,這些經費可以增加到研發投入上,從戰略角度來看,這對品牌長遠發展十分有利。
「最後,被狗仔拍到也不是什麼壞事,你看,一波免費宣傳不就有了?」
周聿卻只回應我的最後一句:「熱搜已經在撤了,今晚集團和 Anna 工作室會聯合發佈澄清聲明,告知公衆我們之間只是合作關係。」
「這也太劃清界限了吧,你們之間,明明還有朋友關係呀。」我站在辦公室窗前,俯視腳下車來人往的街,笑得風輕雲淡,「別那麼嚴肅,我不是說過嗎,私生活互不干涉的約定,對你同樣有效。」
這次,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纔開口:「差點忘了,你很大方。」
通話就此終結。
-36-
我記得 Anna Wong,事實上,我更喜歡她的中文名字,黃芝歆。
那年五月,繁花似錦的哥倫比亞大學,幾乎被天藍色的人潮淹沒。
浩蕩的藍袍畢業生中,有我們從小到大的榜樣,周聿。
不巧的是,畢業典禮前一週,徐阿姨剛做完緊急手術,需要靜養。因爲放心不下妻子獨自留在國內,周叔叔只能委託同在美國唸書的我和周淮,當好大兒子的親友團。
雖然臨近考試周,我和周淮還是從加州風塵僕僕趕赴紐約,每人頂着一張睡不醒的臉,跟隨神采奕奕的人羣,擠進這所世界頂級學府的大門。
這一身天藍色畢業袍,穿在周聿身上格外好看,當然,我私心認爲周聿穿什麼都格外好看。
當他被唸到名字,走上臺與院長握手時,我和周淮在臺下激動地歡呼拍照。然後,有人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過頭,對上了一張明媚動人的笑臉。
「Hey,你叫什麼名字?」
毫無疑問,黃芝歆是美麗的,只是在美女如雲的紐約城,這份容貌之美不過是奼紫嫣紅中一抹尋常的春色。
真正叫人挪不開眼的,是她那雙有故事的眼睛,以及明豔背後隱隱彰顯野性的生命力。
只要你見過她,你就會明白。
「Anna,快輪到你了。」走下臺的周聿,徑直擋在了我和她之間。
「小妹妹,等會兒臺上喊 Anna Wong 的時候,記得幫姐姐拍照片哦。」她俏皮地衝我眨了下眼睛。
「對了,我也有中文名,我叫黃芝歆。」
我目不轉睛,頭一回體驗到什麼叫被美色迷糊得暈頭轉向。
可等黃芝歆款步走上臺,周聿卻兀自伸手攔下我的鏡頭。
「後面去,我來拍。」
我和周淮瞠目結舌,兩顆腦瓜挨一塊,眼睜睜看着周聿面無表情地舉起自己的手機,瞄準臺上咔咔拍了幾張。
這大哥有問題啊。
更奇怪的還在後面。
典禮結束,周聿拒絕了同學的邀請,一手一個抓起我和周淮就往校園外走。
「幹嘛啊哥,我們還想參觀參觀。」周淮在右邊抗議。
「有什麼好參觀的,又不是沒來過。」
「哥,那個漂亮姐姐也在欸!」我看見黃芝歆,趕緊揮了揮手。
他拽着我倆走得更快了。
「不去,我和她不熟。」
當晚,在周聿莫名其妙的威逼利誘下,我和周淮改簽了機票,被提前塞上飛機。
「那……畢業快樂?」我倆站在機場門口,一臉蒙逼。
「一路平安。」周聿站崗似的盯着我倆進去,像是偷偷鬆了一大口氣。
候機的時候,周淮才面露難色地開口。
「聽說那個 Anna,在學校外面有個 sugar daddy。」
我嚥下剛喝進去的可樂,忽然覺得氣泡在口腔裏炸開的味道有些苦澀。
「哦……」
Sugar daddy,就是所謂的金主。年輕女孩通過提供服務,從年長男性那裏換取定期酬勞,以支付高昂的助學貸款或者其他消費需求。在美國,甚至有專門的網站幫助這兩類羣體互相尋找合適的對象。
太陽底下無新事,身邊有一些女孩男孩,也是通過這種方式,活成了「喜寶」。
但我想起黃芝歆,從頭到腳沒有一件昂貴的行頭,對她來說唯一的奢侈品,大概就是身上那件以每學期五萬刀的代價織就的藍色長袍。
理想價高。
「怪不得呢。」我若有所思,「你家是不會同意她和周聿在一起的。」
「哈?」
「哈什麼,你哥今天不奇怪嗎?又主動給人拍照,又不敢太接近。很明顯,咫尺天涯的白月光啊!」
周淮費解地撓了撓頭:「……是,是這樣?」
「你小子真是沒開竅。」我拍拍這傢伙的肩,「周淮,如果以後家裏非得安排聯姻,你和我聯一塊得了。」
「爲什麼?!」
「咱倆表面結婚,私下裏互不干涉,如果有一天對方遇到了真愛,一定要爲了兄弟的幸福赴湯蹈火,明白嗎?」
「好像有點道理。」
「是吧。」
「可很難不懷疑你是不是對我起了非分之想?」
「……白癡哦?登機啦,快滾!」
-37-
時隔多年,在周氏集團主辦的品牌發佈會上,我終於再次見到了黃芝歆。
一身華貴禮服,站在聚光燈下,她眉眼含笑,目光掃過臺下,並未在我身上多作停留。
我記得她,但她一定把我忘了。
同臺出席的周聿,矜貴顯耀不遑多讓,硬生生從明豔女星那裏平分走了一半目光。
他們站在發佈臺中央,迎着媒體此起彼伏的閃光燈,像一對從小說裏走來的男女主角。
我悄悄退到人羣最後,這一路,聽了一耳朵的唏噓。
「Anna 好美哦,和聿總也太般配Ţû²了。」
「那條澄清申明是真的?我怎麼不信。」
「不信也得信,周聿野心勃勃,哪會被情情愛愛絆住。把祝家女兒娶了,纔是頭等大事。」
「嘖,搞事業的男人可真現實。」
「借過一下。」我不失禮貌地穿過流言蜚語,從侍者的托盤裏拿走一杯香檳。
喝一口,酸得倒牙。
會場內響起熱烈掌聲,採訪結束,周聿紳士地扶着黃芝歆下臺。
二人沒有進入宴會區,而是直接離開了會場,留下一衆張望八卦的眼色。
旁人與我敘舊聊天。
「聽說您和聿總的婚事定了?恭喜恭喜,青梅竹馬成眷屬,一定幸福美滿。」
我舉杯喝完剩下的香檳,偏酸的酒精在口腔裏橫衝直撞,臉上仍要維持得體的笑意。
「是啊。他將是我,最好的合作伙伴。」
-38-
即便長裙曳地,黃芝歆依舊能把一雙 12cm 的細高跟踩得腳下生風。
她與周聿並排而行。
「周總急着趕我走,是在怕什麼?」
「怕黃小姐趕不上飛機,耽誤您準時進組,集團難辭其咎。」
「周總多慮了,只聽說過航班晚點,沒聽說過提前起飛。」黃芝歆毫不客氣地回擊,「我行程再趕,和祝家小妹妹敘舊的工夫還是有的。」
「這就怪了,你們連交情都談不上,怎麼黃小姐偏偏對我未婚妻念念不忘?」
黃芝歆大笑起來:「因爲一看到你這副嚴防死守的樣子就很爽。怎麼,怕我掰彎她就直說!」
周聿扯起一個敷衍的笑容,側頭叮囑緊跟身後的祕書:「司機到位了嗎,催一下。」
「喂周聿,你真的很無趣。」大明星翻了個白眼,「聰明點的話,應該留我陪你多演一會兒戲。無論男女,喫醋狀態下才是最好拿捏的,懂嗎?」
「受教。」說話間,黑色商務車已在眼前。周聿抬手,象徵性地爲女生擋了一下頭。
「但我不認可這種做法。」
黃芝歆又笑,這次投來讚許的眼神:「那提前祝二位新婚快樂咯。」
「謝謝,一路順風。」
「喂!飛機是逆風起降的,重新說!」
周聿親自拉上了商務車的門。
-39-
出乎意料的是,黃芝歆只參加了一個發佈亮相,就匆匆離場了。
周聿獨自回到宴席,端着酒杯周旋於人羣。
「是的,Anna 還有其他行程,不過我們的合作簽了三年,您想見她的話,以後還有機會……給您介紹下,這位是我未婚妻祝瀟,以後還請幾位長輩多多關照。」
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從今晚的配角成了主角,站在周聿身邊,聽他以一種全新的身份介紹自己。
所有人都恭喜我們好事將近,他們熱情、喜悅、真摯,即便好些個剛纔還在臺下惋惜,和周聿成雙成對的爲什麼不是 Anna Wong。
我有禮有節地回應、致謝,確信自己臉上的笑容,和周聿一樣無懈可擊。
宴至過半,我喝得有些上頭,起身想去外面醒醒酒。
「自己可以嗎?」周聿從應酬中分出精力看向我。
我點點頭,輕輕甩開他的手。
-40-
迎着夜風,煙抽了一根又一個根。
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雙重作用下,我感到自己被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來回拉扯。
黃芝歆的巨幅代言廣告就在前方,與我之間,隔着散不盡的薄荷味煙霧。
我想起那年她穿着畢業袍明媚張揚的樣子,想起熱搜上她一襲長裙站在周聿的傘下,想起那天在頂樓花園,我裝作無意地問起周聿心裏是否也偷偷藏着一個人……
他回答,嗯。
「祝瀟。」
我回頭,周聿就站在身後,目光爍爍。
「酒醒了嗎?醒了送我回家。」
-41-
司機老張問今晚回哪裏,得到的回答是,去海邊。
於是,車子駛離酒店,朝着江城以東前行。
江城東面臨海,半山處,建有一處私密度極高的富人區。
周聿似乎很累,上車後說了句「借我靠會兒」,就真的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半小時後,車繞上了環山公路,小區恢宏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座座臨海莊園,像一重重金碧輝煌的宮殿。
「認證通過,歡迎回家。」
智能管家「嘀」的一聲,屬於周聿的那座宮殿,便一層層地亮了起來。
他站在偌大的花園裏,酒意散去,神色清明地望着我,目光像浸在水中的月亮。
「瀟瀟,我們談談?」
我回身對司機道:「不用等我。」
然後踏上臺階,徑直走向夜色裏,他的國度。
-42-
別墅二樓有一片巨大的露臺,茫茫海景,一覽無餘。
我吹着海風,接過周聿遞來的檸檬水。
「今天很多人問起我們的婚期,我想,不如趁這段時間手頭大項目暫時告一段落,把婚禮安排儘早定下來。」他在我身邊坐下,這樣問。
「不着急吧,再看看。」
「還看什麼?」
我盯着杯中,被卡在冰塊間的檸檬片:「看,我們是不是真的有必要結婚。」
沉默持續了片刻,周聿開口,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
「發生什麼事了,瀟瀟?」
我搖搖頭。
「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
「沒有,你很好。」我說,「其實以你的能力,完全沒必要把自己困在聯姻裏。」
平時不敢觸碰的話題一旦被開啓,就像蟻穴潰堤,壓抑已久的情緒如洪水暴發,沖垮了僅存的理智。
我控制不住地激動起來。
「周聿你有病吧!結婚是做項目嗎?讓你從別人手裏接過來就接過來?你可真會顧全大局!
「你明明心裏有喜歡的人,還娶我幹嘛?你追不到嗎?你對抗不了家庭嗎?你不能像對待以前那些相親對象一樣,硬氣地拒絕嗎?
「我就算和周淮在一起,他如果遇上了真愛,我他媽能給他放上一天一夜的鞭炮……可現在要我看着你像個合約丈夫一樣把自己綁架在我身邊,一天一天心猿意馬地過着,比殺了我還難受。
「有意義嗎?就算沒有了姻親關係,祝家和周家的情誼也不會終止。至少,在我心裏,會永遠拿你當哥哥尊敬。
「所以,放心去找你喜歡的人吧。」
講完最後一句,眼淚也不爭氣地下來了。我說不清自己爲什麼要哭,因爲腦子裏一團亂麻,只覺得發泄之後,心裏更堵了。
手裏被塞了一張紙巾,我抽噎着接過,不敢去看那雙眼睛。
可他卻半蹲下身,與我視線齊平。
「看着我,祝瀟。」
我依舊垂着眼。
「你剛纔說的,都是真的?」
我點頭。
「真的不願意嫁給我?」
點頭。
「永遠拿我當哥哥是吧?」
我怯怯抬起眼,發現周聿臉上沒有一絲慍怒,他甚至,還在笑?
「你的建議不錯,我的確應該去找自己喜歡的人了。」他說着,熟練地解下領帶,竟有一種解開禁錮的鬆快感。
「既然這樣,哥哥可以最後抱你一下嗎?」
我腦袋濛濛,但還是乖順地俯身上前,貼進了他的懷裏。
周聿不喜歡用香水,他衣服上,常年都是淡淡薄荷味的洗衣液的味道。我靠在他的肩膀,感受到襯衣之下,堅實的胸膛,以及胸膛裏,有力的心跳。
撲通、撲通、撲通。
這樣的懷抱,大概是最後一次向我敞開了。
抱着這樣的想法,我再次悲從中來,可還沒等淚水溢滿眼眶,忽然發現有點不對……
周聿用解下的那根領帶,綁住了我的雙手。
「你幹嘛?!」我大驚。
「瀟瀟,你知道你說謊的時候,會無意識地咬住下嘴脣嗎?
「要不要給你找面鏡子看看,現在你的下脣上,留了一排牙印!」
周聿的語氣終於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平靜,他急躁、不耐,報復般地用力纏緊打結,然後一把將我扛上了肩。
我失聲尖叫:「周聿你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
「既然你不肯說實話,那我們換個地方聊聊。」
-43-
寬大而柔軟的牀,被扔上去的那一刻,像跌入了一片雲海般的沼澤。
輕軟,卻遍佈危險。
我雙手被反綁,如同一隻待宰羔羊。
周聿從身後撈起我的腰肢,讓我的後背緊貼着他炙熱的胸膛。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將左手食指輕輕放到了我的脣間,右手撫上我的臉,拇指輕輕擦去面頰的淚痕。
「現在,哥哥要問幾個問題,如果答案是『是』,就咬一下我的手指,答案是『否』,就搖頭,明白嗎?」
他用右手,輕輕掂起我的下巴。
「你喜歡我,是嗎?」
我閉上眼,牙齒用力咬了一下。
周聿微妙地「嘶」了一聲,似乎很享受這樣的痛感。
「做得很對,下一個問題。」
右手順着脖子向下,停在了鎖骨的位置。
「現在還怕我嗎?」
我又咬了一下,甚至比剛纔更用力。
周聿嘆了口氣,低頭靠在我的肩膀。
「瀟瀟,原本打算和你慢慢來的,可是……我現在改主意了。」
腰間一鬆,禮服裙的綁帶被抽走。
「繼續。」他的氣息噴在耳廓,酥酥癢癢,我忍不住一陣戰慄。
「那晚如果沒被打斷,我們應該接吻的,對嗎?」
我猛地睜開眼,費勁掙紮起來。
周聿今晚是被男狐狸精上身了嗎,問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叫人臉紅血熱!
「別動。」他收緊臂力,牢牢把我摁在懷裏,「沒有搖頭的話,就當默認了。」
說罷,他探身上前,尋上了我的脣。
極具侵略性的吻,結束後,我幾乎要靠着他的臂彎才能勉強支撐起自己。
空氣靜默地沸騰着,耳畔只能聽見兩個人近在咫尺的喘息,以及窗外的陣陣潮聲。
沒開燈的臥室,月光流瀉了一地。
「最後一個問題。」周聿嗓音愈發低啞,「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嗎?」
他伸手,從枕頭下,抽出了一條,暗紅色的、輕薄柔軟的,蕾絲髮帶。
然後,慢條斯理地,矇住了我的眼睛。
身體被一雙堅實臂膀托起,屬於周聿的氣息徹底覆蓋上來。
「抱歉瀟瀟,我這個哥哥,從來不值得你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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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時,晚霞染透了整片天空。
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不是晚霞,這是海邊,初升的晨光。
緊跟着醒來的,是身體的痠軟,尤其是腰和腿……
悄悄拉開被子看了一眼,羞恥地想用枕頭捂死自己。
這一夜的混亂,記不清發生了幾次。閉上眼,就是周聿發起狠的樣子,一雙眼睛裝滿了溼漉漉的情慾。
要命要命要命……
「翻什麼呢?」男人一隻大手伸來,將我撈進懷裏,語調慵懶而饜足,「又有精神了?」
我嚇得用被子矇住臉,聽見身後那人悶聲在笑。
被子被拉下一角,海上的清晨,安靜而熱烈。
周聿的手指溫柔地梳過我的髮絲:「早上好,瀟瀟。」
白紗窗簾在晨風裏起Ṭùₙ落,海面沉浮着細碎的光芒。
我輕輕回握住他的手,十指順勢交疊。
「早上好,周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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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女星 Anna Wong 在某國拍攝電影時,接受了當地一電臺的採訪,首次公開承認了大學時期曾與富裕男性非正常交往的經歷,以及個人取向。
「坦白說,我並不後悔,因爲那是當時唯一能讓我在哥大把書念下去的機會。但我並不建議年輕人這樣做,我後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從這段不健康的關係裏走出來。
「我讀書那會兒,性格還挺乖張的。喜歡學院裏一個女生,費盡心思勾搭她,以爲自己快成功了,結果她喝醉酒抱着我,哭着喊着同屆另一箇中國男生的名字。
「她特麼看到那男的,硬生生把自己掰直了!
「雖然那男生拒絕了她,但我爲此記恨了很久,還故意勾搭了幾個追他的姑娘,結果有一些真被我掰彎了。
「這件事情給他留下了很深的陰影,到現在,他都嚴防死守,不肯讓我靠近他未婚妻一步哈哈哈哈哈……
「Anyway,還是要恭喜他夙願成真,新婚快樂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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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慾望的開關一旦開啓,便一發不可收拾。
我在工作場合碰上週聿的次數明顯增加了,大會議小活動,凡是能搭上點邊兒的他能來盡來。
結束後,在獨立辦公室、休息室,有時甚至是會場的樓梯間,我膽戰心驚地被他纏在角落。
「……周聿你想幹嘛?」
「想親,就一下。」
一下又一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漫長的梅雨季剛結束,陽光就毫不猶豫地毒辣了起來。
夏天開始了。
熱浪滾滾的週末,我躺在周聿腿上喫着冰棍,Scarlett 趴在我肚子上舔貓爪上的毛毛,周聿在 pad 上查看集團簡報。
「把她抱走,太熱了。」我懶懶道。
周聿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數據,一邊伸手撈起 Scarlett:「來爸爸這。」
高溫侵襲,整座城市在烈日下曬得發蔫。我盯着窗外發呆,想象那些建築是蠟燭,在太陽底下一點點融化……
忽地,一道黑影倏然從窗前落下。
是一隻碩大的黑色的蟬,翻着肚皮掉在陽臺上,已經死了。
我正納悶蟬是什麼爬上來的,那通語音電話的鈴聲,便在此時突兀地響了起來。
電話是打給周聿的,他盯住屏幕愣了兩秒,猛然從沙發上站起身。
「周淮,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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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荷蘭啊哥,這點情況,咱家早就查到了吧。」
電話那頭傳來周淮久違的聲音,惹了這麼大的禍,依舊一副管他洪水滔天的調調。
「周淮!你終於捨得出現了!知道大家多着急嗎?」我對着屏幕中央周淮的微信頭像大吼,彷彿他就在面前一樣。
「喲,祝瀟同學!」周淮驚喜,「你怎麼跟我哥在一起?二位是不是好事將近了?恭喜恭喜啊。」
「別扯開。」周聿露出長兄威嚴,「鬧這麼久,也該回國了吧?我不管你談的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總要當面和爸媽交代清楚。」
「回國啊,目前還不行。」
「又怎麼了?」
「有些麻煩呢,需要請兩位先過來一趟。」周淮說,「就你,和祝瀟,暫時別告訴其他人,尤其爸媽。」
「你,沒出事吧?」我和周聿互看一眼,心都禁不住提了起來。
「放心,我在國外也是入鄉隨俗、遵紀守法的中國公民。」周淮打着哈哈,「就這麼說定了嗷,二位的十年申根籤應該都沒過期吧?機票我來買,不過,請你們務必抓緊時間。」
「切記保密哦!拜拜家人們,荷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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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亦宸獨自坐在科室裏,正喫着一份剛送到的外賣。
導師從外面回來,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時,瞪了他一眼:「你成天喫得也太不健康了,咱院裏不有食堂嗎?」
胡亦宸啃着炸雞,理直氣壯地回道:「抽菸還不健康呢,也沒見您少抽。」
「你小子擡槓是吧。」
「哪敢吶,我的意思是說……」胡亦宸嬉皮笑臉,「有您和這麼多師叔師嬸師兄師姐在,我很難不長命百歲。」
導師嗤笑,又搖頭嘆了口氣:「小胡啊,你今年是 24 歲吧?」
「是啊。」
導師從檔案櫃裏抽出一個文件袋,丟給胡亦宸。
「先別看診斷書,看增強 CT 的片子,考考你。」
胡亦宸擦乾淨手上的油膩,將片子貼在觀片燈上,認真研究了起來。
「胰頭區域有異常密度影,性質不能確定……胰腺看起來有一定腫脹,輪廓比較模糊……嗯,考慮胰腺癌?」
導師不置可否:「再看另一張。」
胡亦宸皺着眉頭看了一會兒,語氣嚴肅了起來:「轉移到肝了。」
「可以啊小胡,很有長進。」導師點點頭,「這個患者和你同歲,碰上這種情況,別說我了,你的師爺師奶們聯手都沒希望救回來,所以小夥子,珍惜身體吧。」
胡亦宸掃了眼還剩小半的炸雞,失去了胃口。
除非有奇蹟出現,否則被他看到片子的這位病人,大概率只剩幾個月可活了。
癌症之王。胡亦宸幾乎能想象,生命在疾病侵蝕下如何快速凋零。
「行了,把病歷收拾好,陪我去查個房,然後該下班下班。」
「欸!」
胡亦宸將片子放回袋中,匆匆塞回檔案櫃裏。
跨出科室大門的那一刻,他想起自己還沒看清那名不幸的患者叫什麼名字。
算了,萬一認識呢,豈不更糟心。
他搖搖頭,努力作出一副成熟醫生看淡生死的模樣,緊跟上導師的步伐。
檔案櫃裏整整齊齊碼了成排的病歷,被取走又放回的那份,輕微斜了一個角,隱約露出標籤上的信息。
【患者姓名:周淮。
【年齡:24 週歲。
【診斷結果:胰腺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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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阿姆斯特丹是在一個清晨,同樣進入夏天,這裏的風吹得人直打寒戰。
「這幾天下雨,氣溫降得厲害。」那個自稱阿南的男生遞給我一件外套,「披上吧。」
離開機場的這一路,天空陰雲沉沉。我和周聿坐在汽車後排,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阿南在開車,轉動方向盤的時候,手腕處露出一道文身,左手無名指戴了一枚戒指。
他是個精壯的男生,板寸頭,小麥色皮膚,眉骨處還有一道略淺的疤痕。說話是一副臺灣口音。
沉默的車廂裏,只有導航響個不停。
「不好意思哦。我來這以後,出門也不多。」
「沒關係。」我輕聲回應,目光尋向身側。
周聿偏頭抵在車窗,看不見表情。我伸出食指探進他的掌心,他沒回頭,只是無言攏住了我的手。
不安的氣氛,自打看見阿南頹唐地出現在機場大廳,就開始蔓延。
聽他說完「阿淮想親口解釋一切」,我們就跟着上了車。
阿南話很少,整個人浸透在某種無力的疲憊中。
生活幸福的人,不該呈現出這樣的狀態。
風景掠過車窗外,歐洲城區斑斕的色彩,在陰天裏像落了一層灰。積雲壓着教堂的尖頂,鴿子繞着廣場低低徘徊。
我們不遠萬里而來,似乎正離一個不願面對的真相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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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嘍,家人們,想不想我?
「傻站着幹什麼,坐啊。
「怎麼?這就認不出了?」
病牀上的人形容枯槁,見到我們,努力擠出一絲活力的樣子。
消失三個多月的周淮,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皮膚枯黃毫無血色,頭上戴了一頂線帽,除了聲音外,幾乎叫人不敢相認。
阿南搬來兩把椅子,而後坐到病牀邊,握住了周淮的手。
「介紹一下,何仕南,我的丈夫,合法領證的丈夫。」
「你倆的事情,我和阿南唸叨過好幾遍了,他熟悉得很。」周淮咧起嘴,露出依舊潔白的牙,「我不在以後,他要是哪ŧū⁼天遇上了麻煩,還請你們多費心。」
「什麼叫『不在』?」沉默太久的周聿終於開口。
「病歷呢?治療記錄呢?你看了哪幾個醫生?去了哪些醫院?西醫不行還有中醫,醫生不行就去找更頂尖的專家,我現在就聯繫——」
「哥。」周淮出聲,頓了頓,道,「對不起,哥。」
周聿突然背過身,捂住臉蹲了下去。
當生死毫無預兆地橫亙在面前,再強悍的人也無法不被擊潰。
「所以,只能是荷蘭。」我顫抖着低喃,「既支持同性婚姻合法,也支持安樂死。」
淚眼婆娑間,我模糊看見周淮張開了雙臂,於是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摟住那副枯瘦得令人心碎的身軀。
「Bingo,瀟瀟。」周淮的聲音飄在耳邊,「真是的,你搶走臺詞,我還說什麼?」
「阿淮,你相信哥哥。」周聿將弟弟的臉貼進懷裏,強Ťũ₉忍哭腔,「我會,我會去聯繫最好的醫生,不管付出什麼,但請你不要……千萬不要現在就放棄……」
周淮伸手,一下一下替他擦着淚水。
「哥,我相信你,只是,只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你們知道嗎,這個病的病程真他媽快,剛檢查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轉移了,艹,一點補救的機會都不肯給。
「最開始,我也嚇蒙了。好幾個夜晚,我痛得連入睡都做不到,只能乾坐在牀上,看着天一點點變亮,再一點點變黑,想着,自己還剩下幾個日出日落?」
……
他去醫院談化療方案,問醫生,以他的情況而言,化療真的有效嗎?
醫生說,只能試試。
周淮笑得很無奈。
在這之前,他獨自去病房裏轉了一圈,看見一個大爺苦苦哀求自己兒子放棄治療,聽一位婦人哭訴丈夫因爲化療副作用腦梗偏癱了。
重症區的病牀,有時與等死的墳墓無異。
所以,還要繼續治嗎?
治……有的人堅定,有的人搖擺。最茫然的,是那些不幸的病人。
治嗎?
他聽到一張病牀上傳來痛苦的呻吟,於是問,需要幫您叫醫生嗎?
那人毫無生氣的眼睛覷開一條縫,氣若游絲:「醫生?算了,你行行好,給我一把刀吧。」
當然,病房裏也有積極樂觀的人。周淮卻清楚知道自己不屬於那個羣類。
越來越明顯的痛感,每分每秒都在侵蝕他的意志力。
似是宿命一般,那天,有人爬上了住院部的天台,一躍而下。
尖叫聲四起,醫生拉上了診室的窗簾。
「這種情況發生得多嗎?」他問。
「在醫院裏,其實比較少。」醫生回答,「我們一般有防護措施的。」
周淮看向那道遮住視線的百葉簾:「您怎麼評價他們?」
醫生抬起頭,深重的目光從鏡片後透出。
「周先生,我從醫多年,知道我們無法去評價一個人如何選擇自己的結局。」
周淮點點頭:「謝謝您,治療的事情,我要再考慮一下。」
……
「這就是我爲自己選擇的結局,趁着清醒,有尊嚴地死去。」
說完這些話後,周淮體力不支地歪倒進阿南懷裏。
無言的沉寂,像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艱難平復着情緒,周聿看向弟弟,問:「所以,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周淮笑得很虛弱,「還好,你們來得及時。」
「好了瀟瀟,該哭累了吧,坐好,我最近在看一本很喜歡的書,想念一段話給你們聽。
「……世界越來越美了,我獨自一人,卻很自在。
「我別無所求,只想被陽光曬透。
「我渴望成熟,準備好死去,準備好重生。」
他合上書,病房門恰好被敲響。
「啊,是醫生,他們要在前一天,我清醒的狀態下,再次確認我的決定。」
他在阿南的攙扶下努力坐正,對我們道,「接下來的時間,我想和阿南待在一起。你們先去休息,記住明天,要穿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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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荷蘭,白晝無比漫長。
一直到晚上 10 點,太陽才肯姍姍落下。
我和周聿站在運河邊,看水面倒映着晚霞餘暉,和岸邊星星點點的燈火,身心陷入了情緒劇烈起伏後的平靜。
「他要求保密是對的。」周聿開口道,「父母不能眼看着孩子離去。」
我挽住他的胳膊,任憑思緒被晚風拉扯,忽然覺得該說點什麼轉移注意力的事情。
「欸,周聿?」我拉拉他的衣袖,「其實一開始,我的貓叫球球。你知道後來爲什麼改名嗎?」
「爲什麼?」
「因爲她總把屋子裏弄得一團亂,所以我改叫她 Scarlett,斯嘉麗,亂『室』佳人。」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然後不約而同地抱住彼此。
「謝謝。」他將臉埋進我的長髮。
風聲嗚咽。夜幕在一瞬間落下,萬家燈火裏,夕陽已經遠去,等待着下一次重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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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淮,向來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人。
他將人生最後的告別儀式,選在了一處位於海灘綠洲的,風景絕美的獨立小屋。
來的這一路,我將看到的野花每種採了一朵,最後紮成一束,送到周淮手裏。
他高興接下,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臉:「謝謝啊,前未婚妻。」
一身西裝的何仕南,替同樣正裝的周淮整理好領結,然後調整坐姿,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
他們的手牽在一起,兩隻對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當地醫護上前詢問了幾句,周淮點點頭,表示自己準備好了。
接着,醫護遞給他一小杯藥劑。
周淮做了次深呼吸,環視向在場的每一個人。
「抱歉哥,又讓你承擔了很多,以後爸媽只能靠你了。
「瀟瀟,要一直開心哦。
「阿南,這世界很美,你再替我好好看看。」
他舉起藥劑,像舉起一杯美酒。
「那麼各位,我要開始遠行嘍!」
言畢,仰頭吞下,將空杯扔到一邊。
「好苦啊。」
何仕南抱着他,在他額間落下一吻。
「乖,不會再苦了。」
周淮微笑着閉上眼睛,漸漸睡去。
醫護再次上前確認的時候,我一步一步走出了小屋。
今天是個好天氣,晴空萬里,綠洲如一片世外桃源。
海水藍得透亮,像巨大無邊的寶石。白鷗飛翔,鳥鳴聲傳得很遠,很遠。
我抬起頭,看見林蔭遮映的藍天,一輪豔陽灑下光芒,溫柔平等地包裹住世間萬物。
在周淮的世界裏,它將永遠,不再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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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包了一艘遊艇,帶着我和周聿駛出海港。
他說,周淮還有最後一樁心願。
耳畔風聲獵獵,城市輪廓在身後消失之後,大海就是一座沒有實牆的迷宮。
遊艇速度慢下來時,阿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
「這是周淮賣掉房子車子以後的所有存款,你們拿回去。」
周聿說:「你是他的愛人,該由你收着。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去旅行,當個旅拍攝影師。」
「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隨時找我。」
「謝謝,我能照顧好自己。」
船停了下來,隨着波濤一晃一晃。
阿南從揹包裏取出一隻玻璃瓶,瓶身透明,裏面塞了一張特殊處理過的防水紙,上面用中英文分別寫了一小段話:【你好,我叫周淮,享年 24 歲,正在旅行。如果你碰巧撿到我,麻煩拍一張照片發送到以下郵箱,告訴我的家人我到過哪裏。】
「倒是挺有想法的。」周聿評價道。
阿南跳上甲板,舉起瓶子親吻了一下,然後鉚足勁,奮力向遠處拋去。
玻璃瓶在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拋物線,最後傳回「撲通」的落水聲。
朝着那個方向,阿南高喊:「周淮,一路順利!」
「再見!」
「再見!」
天地茫茫,再見了。
-54-
回國之後,纔是真正的暴風雨。
次子離世的消息徹底擊垮了周家父母。
周母精神崩潰,死命捶打跪在地上的周聿,直到心痛力竭地昏過去,醒來後失語,再也不說一句話。
周父將自己關進書房,對着周淮的遺書抽了一晚上的煙,第二天用人打開房門,發現他佝僂着身子,一夜白頭。
畢竟從小看着長大,連我父母都爲周淮流了好幾夜的眼淚。老媽宣佈,從這天起,她要喫齋禮佛一年,爲往生的周淮祈福。
有人倒下了,總有人要繼續前行。
周聿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正式接替父親,成爲周氏集團的新話事人。悲痛還沒來得及消解,壓力已從四面八方撲來。
他沒有退路。
我埋頭工作,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只希望如若某天不幸真的降臨,能成爲爲家人遮風擋雨的一堵牆。
我開始理解老爸口中關於「戰友」的含義。
相聚時,我和周聿在只屬於兩人的港灣裏彼此療愈。天亮後,又匆匆奔赴各自的戰場。
日復一日,風雨同行。
-55-
暑熱消散那天,江城的街景染上了秋色。
茶水間裏,聽到同事感慨「夏天終於過完了」,我才恍然發覺,這個難熬的夏天,真的結束了。
十一月,一紙任命,宣告我完成了兩年多的歷練,正式進入公司管理層。
董事長辦公室,老爹將任命文件推到我面前,說:「瀟瀟,恭喜。」
「謝謝爸。」
「別謝我,這是董事會的決定。」
他最近心情一好,就要拿起桌上的新相框開始擦。
相框裏是他孫女的照片,祝南廷夫婦上個月喜得千金,老頭高興得每天要把相框擦上幾百遍。
擦着擦着,他問:「周聿最近怎麼樣了?他爸媽好些了嗎?」
「還是那個樣子。」我說,「周叔叔勉強能出來走動,徐阿姨還是不能說話。」
「唉!」老爹嘆氣,「我現在對你們,除了身體健康,再沒別的要求了。行了,今天你也早點下班,咱回家喫飯去。
「我給你媽請了個做素食的師傅,就是喫素,也得喫得有滋有味纔行啊,是不是……」
-56-
十二月,肅殺的冬天。
周聿請來的第三位心理醫師,再次明確表示,患者不願配合,治療無從進行。
我奪下週聿的煙:「別抽了,以後培養點健康的習慣。」
然後丟給他一包焦糖瓜子。
周聿沒動嘴,而是用手剝開瓜子,將果仁一顆一顆丟進小碗裏,攢滿後遞給我。
我眨巴着眼:「你不喫啊?」
「我看你喫就行。」
「咦,你人怪好的嘛。」
「不好不行啊,有事求你。」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隻小盒子,忽然單膝跪下。
蓋子翻開,鑽戒璀璨耀眼。
「聯姻是家族的事,結婚是你我的事。
「祝瀟,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驚叫着從沙發上跳起來,而後,又俯身撲進他的懷裏。
「願意!」我點頭,「周聿,我願意!」
戴上戒指後,他吻住了我。我才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
-57-
二月除夕,久久籠罩在陰霾之下的周家,終於等來了破雲見日的那一束光。
周淮的郵箱,收到了第一封來自遠方的回信。
照片中,鬱鬱蔥蔥的青山下,一片玻璃般透藍的汪洋。郵件下附了句話:【Welcome to Tahiti.(歡迎來到大溪地)】
一瞬間,這座屬於太平洋東南部島嶼的陽光,徹底穿透了江城寒冬的黑夜。
看到郵件的那一刻,緘默已久的周母,終於哇地哭出了聲,將手機捂在心口,反覆喊着:「我的兒……」
她的呼喚淹沒在零點時分,辭舊迎新的爆竹聲裏。
漫天煙火下,新的一年如期而至,時間推着所有人,滾滾向前。
-58-
自那之後,我們又陸續收到了幾封郵件。
他在夜晚遇到過出海的船隻,用來誘捕魷魚的燈光,將海面照得一片鮮紅。
他在晴天遇到了一羣遊輪上開 party 的年輕人,他們舉着香檳和蛋糕,熱情地與他的瓶子替身合影。
他也曾在暴風雨的夜晚被巨浪推上了甲板,劫後餘生的船員在郵件裏記錄了那場恐怖經歷,並留言【請向上帝轉達我們的感恩】。
……
那隻正隨着洋流環遊世界的瓶子,爲我們和這個世界,構建起了某種微妙而強烈的聯繫。
周淮用自己的方式,給所有人上了關於生命的重要一課。
-59-
四月,蘇窈陪我去試穿婚紗,店員拉開簾幕的那一刻,她居然激動得快要落下淚來。
「神經。」她背過身自嘲,「又不是我要和你結婚。
「瀟瀟,就選這身!哭死周聿,哭死他!」
我們坐在休息室裏喝茶,她問:「周淮的男朋友,後來怎麼樣了?」
我打開小某書,點進阿南的主頁。
他真的當了旅拍攝影師,帶着相機走南闖北,從一開始的無人問津,到現在幾千人關注,漸漸有了起色。
周淮每次經過的地方,都會成爲阿南的下一個目的地。
他以此追隨愛人在人間的腳步。
我點開評論區,有粉絲在底下留言:【博主戴了戒指欸,是已婚人士嗎?】
阿南迴復:【是的,我結婚了。】
我指着這條對蘇窈道:「你說錯了哦,他不是周淮的男朋友,是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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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五月,又到夏季。
周家在江城周邊,豪邁地包下了一座小島。婚禮當天,賓客們坐着渡輪,踏上繁花似錦的島嶼。
午飯後,我被一羣人團團圍住,護理、化妝、造型,其間還要配合跟拍攝像鼓搗出各種素材。
接着,我在伴娘們的簇擁中下了樓,提起裙襬,獨自走向戶外林蔭下,那道等候多時的背影。
周聿轉過身的那一刻,蘇窈的預言成真。他眼圈泛紅,一把抱緊了我。
朋友們的歡呼聲靠近,攝像機的鏡頭記錄下了一切。
管家上前提醒:「時間差不多了,請大家移步去婚禮現場。」
「等等等等,我們再用手機自拍一張吧!」有人提議。
「用我的手機啊,我的拍人好看!」我說。
畫面中擠滿了一張張笑臉,我將照片發送到羣裏,正準備把手機交給伴娘保管。
機身忽然一震,屏幕上跳出提示:【收到一封新郵件。】
我眼疾手快地點開。
這次傳來的照片,景色無比熟悉。
洋溢着歡慶氣氛的小島,上空飄着五顏六色的氣球。
綠意盎然間點綴着繽紛,分不清是盛放的玫瑰還是賓客的羅裙。
海岸礁石邊,一座巨大的紫藤花拱門遙遙佇立,靜候新人禮成。
照片下方,是一句留言。
【Even when wondering,every path will take us home.】
(即使漫遊,每條路也都會帶我們歸家。)
「怎麼了瀟瀟?別哭啊,妝要花了!」
蘇窈急得掏出紙巾,小心翼翼地吸乾我的眼淚。
接過手機的周聿哽咽片刻後,拉起我的手,對所有人高興道:「沒事, 人已經到齊了,我們準備開始!」
跟隨小提琴悠揚的開場旋律, 我挽着老爹緩緩入場。在熱烈的掌聲與歡呼中, 他將我的手交給周聿,轉過身悄悄抹了把眼淚。
迎着漫天落下的花瓣, 我和周聿帶着一切祝福,走向這段神聖旅途的終點。
下午五點,金色的黃昏在天空中漸漸鋪開。燦爛夕陽下, 瀑布般垂下的紫藤花美得無法言喻。
面向賓客, 我的目光流轉過一張張欣慰喜悅的臉龐。
爸媽笑得合不攏嘴。祝南廷與他的妻子朝我們招手,穿粉色蓬蓬裙的幼兒被抱坐在他的腿上, 五官神態間, 輕易就能找到其父的影子。
徐阿姨依偎着周叔叔,一邊抹淚,一邊激動地鼓掌。
還有蘇窈,朋友們, 長輩們……
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證婚人致辭的工夫, 我側頭整理了一下被風吹斜的頭紗,就這麼看見了天際處, 一顆耀目的星。
那又似乎不是一顆星星, 而是一隻海鷗, 迎着日光飛翔, 通身白得發亮。
不,那大概既不是星星,也不是海鷗。
那只是天地間,一縷自由的靈魂。
司儀宣佈, 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
周聿捧起我的臉,指尖輕輕擦拭掉我眼角的淚水, 而後, 一吻落下。
禮花升空,笑聲環繞。波濤拍打着礁石,在拱門後綻放出一朵巨大的浪花, 似乎也想在這場婚禮中留下一點回憶。
入夜,海島燈火輝煌,歌舞不停。
海灘邊潮水漸退,露出礁石和沙地。
兩名少年在趕海,年紀小的提着桶, 年紀稍大的舉着手電。
「哥,這有個玻璃瓶子!」小男孩興沖沖地撿起來,交給哥哥。
「玻璃瓶子有什麼好撿的,又不稀奇。」少年看也不看, 還給弟弟,「放回去吧。我們也該回了,不然要被媽媽發現。」
「媽媽爲什麼不讓我們趕海?」
「因爲趕海可能會遇到危險。」
「我們不是好好地嗎?」
「因爲有哥哥在, 哥哥不會讓你有危險。」
「哥你真厲害!」
「哥, 那個瓶子, 明天還會留在這裏嗎?」
「可能會,也可能在漲潮時漂走。」
「它下次會去哪裏呢?」
「跟隨海浪,去任何地方, 都有可能……」
-61-
全世界的水都會重逢。
北冰洋與尼羅河會在溼雲中交融。
這古老美麗的比喻,讓此刻變得神聖。
即使漫遊,每條路也都會帶我們歸家。
——赫爾曼·黑塞《克林索爾的最後夏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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