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五天,我丈夫賀柏軒纔想到要找我。
他找上安家,讓安正平把我交出來。
安正平卻說我根本沒回過安家。
兩人的爭吵被弟弟安瑜的一句終結的。
「安寧姐姐已經死了五天了,你們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1-
我死了,死在一起車禍裏。
我的身體和我的車一起從臨江大橋墜落。
瞬間就被湧動的江水吞沒。
而我的靈魂,卻輕盈地飄到半空。
如看客一般,冷眼旁觀自己的悽慘的下場。
110 和 120 都到了,甚至還有人打了 119。
可經過排查,看起來很嚴重的事故,受害者卻僅有一人。
那就是墜入江中,下落不明的我。
看着人們一次又一次潛入江中,打撈搜救。
我挺過意不去的。
真的,過去二十多年,我沒麻煩過任何人。
現在我都死了,就更不想麻煩別人了。
可他們看不見我,我也無法阻止這些陌生的好心人。
半夜十一點多,我的那輛車終於被打撈上來。
可惜車裏沒有人。
這怪我。
我開車出來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沒系安全帶。
所以,我被撞到橋下的時候,從車窗飛出去,也沒什麼可意外的。
其實,我還挺慶幸自己沒系安全帶的。
要不然被這樣撈上來,真挺不好看的。
車裏有我的證件,警察很快就確認了我的身份。
但我的所有資料裏,都沒填緊急聯繫人。
警察還是查了系統,才查到我丈夫賀柏軒身份和電話。
我嘆口氣。
如果我還能說話,我會告訴他們,別麻煩了。
賀柏軒正忙着開 PARTY,哪有時間管我的事。
果然,電話打了數次,才被人接聽。
可警察只提了我的名字,電話就被掛斷了。
再打,就是忙音。
警察只好又輾轉聯繫我的父親安正平,電話卻無法接通。
我一點都不意外。
這就是我的親人和愛人。
我只能無聲地說句對不起,實在是給大家添麻煩了。
-2-
晚上 8 點多,還是高峯期,臨江大橋因爲這起事故被堵得水泄不通。
沒多久,就上了本市的熱點新聞。
但因傷亡太小,人們討論的不是事故,而是交通擁堵。
直到一位攝影博主帶着#臨江車禍#TAG 的視頻發出。
這場交通事故才真正爆上了熱搜。
那本是一條拍攝臨江夜景的唯美視頻。
可在視頻開始沒多久,遠景裏就突兀地出現了一輛逆行的貨車。
而它失控衝過來的方向,正對着幾名穿着校服的學生。
隨後的十幾秒,視頻畫面炸裂得如同動作大片。
一輛原本緩慢行駛的白色越野,突然加速衝向貨車。
巨大的撞擊聲響起,貨車被撞停。
而那輛白色越野因爲自重太輕,被撞出大橋,墜入江中……
網友紛紛留言,質疑視頻的真實性。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進行這種「自殺」式救援的。
可稍後,警方就轉發了這條視頻,證實其真實性。
並明確表示,如果沒有這輛越野車進行對撞阻攔,此次事故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原視頻下的留言,從一開始的質疑,變成了感謝和祈福。
大家都在祈禱,希望這個勇敢的好人,能一生平安。
可惜了,我不爭氣,辜負了大家的心願。
我在江上飄了一會,想起一件事,又飄回了賀家。
鬧了大半夜,賀柏軒的那些朋友已經離開了。
吳媽也下班ŧű̂⁺走了。
客廳裏亂七八糟,卻無人問津。
賀柏軒可能以爲,我還會像以前一樣,默不作聲地收拾好一切吧。
以前,有過很多次這樣的情形。
如果我不收拾,賀柏軒也不會讓吳媽收拾。
他會譏笑我說:「安寧,你不是要替琪琪照顧我嗎?你就是這樣照顧的?」
然後摔門而去,十天半月不回家。
但現在我死了。
他回不回家,跟我一個死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其實,活着的時候,他回不回家,我也不是很在乎。
我們的婚姻,本就是一個錯誤。
只是,一開始,我想修復這個錯誤。
而賀柏軒,從始至終,只想毀掉這個錯誤。
他毀掉這個錯誤的方法,就是毀掉我。
他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
安寧,你怎麼不去死?如果你先死了,安琪是不是就不會死?
現在,我死了。
他滿意了嗎?
-3-
我飄回自己的臥室。
隔着兩扇門,都能聽見賀柏軒和女人曖昧的喘息。
最初,聽到這些聲音時,我會難過,會氣惱,會同賀柏軒吵。
我覺得,就算我們之間沒有感情,也應該有起碼的尊重。
可回答我的,是賀柏軒鄙夷地冷笑。
「尊重?一個攀附賀家的贗品而已,還要什麼尊重?」
一句話,撕碎了我所有的裏子和麪子。
將我的尊嚴和愛意,踩在地上,隨意踐踏。
賀柏軒之所以會這樣對我,是因爲他想娶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他想娶的,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安琪。
我沒見過安琪,只聽說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
漂亮、溫柔、善良……配得上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彙。
可惜她身體不好,剛十八歲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賀柏軒比安琪大五歲,從小就是安琪的護花使者。
他們在情竇初開時,就許下了相愛一生的諾言。
若沒Ťŭ₊有意外,這會是一段佳話。
只可惜,安琪在如花似玉的年紀,香消玉殞,離開了深愛她的賀柏軒。
所以,安琪的死,讓賀柏軒一度崩潰。
他一蹶不振,醉生夢死。
就差跟着安琪去了。
爲了挽回自己的兒子,賀家想盡了各種辦法。
最後病篤亂投醫,竟然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讓我嫁給賀柏軒,做安琪的替身。
只因我也算是安正平的女兒,與安琪長得有七分相似。
-4-
其實,我還沒出生,就和安正平沒了聯繫。
我媽是安正平的前妻。
她懷孕時發現安正平出軌,便乾淨利索離了婚。
離婚後,外婆勸她把我打掉。
可她不願意,執意要生下我,讓安正平後悔。
外婆勸不住,罵她說:「安正平不一定後悔,但你一定會後悔!你以爲孩子是那麼好養活的嗎?」
果然,外婆一語成讖。
我媽生下我沒多久,就後悔了。
她並不是堅強獨立的女性,無法獨自承擔產後各種各樣的麻煩和痛苦。
不論是半夜給我餵奶的疲憊,還是自己產後變形的身體,無一不讓她崩潰。
她對着我哭,對着我罵。
甚至摔我打我,還想掐死我。
在她心裏,我已不是她滿懷期待生下的女兒。
而是傷害她、折磨她的惡魔。
終於有一天,她忍無可忍,拋下我走了。
她把我放在外婆家門口,除了一件襁褓,只留了五個字——
把她送走吧。
-5-
外婆還是不夠心狠,沒忍心把我送走。
她一邊嘆着造孽,一邊把我養大。
安寧這個名字,還是外婆給我起的。
我媽的事,她也沒瞞我。
她說我有知道真相的權力。
但她也心疼自己的女兒。
她讓我別恨我媽,不管怎麼說,我這條命,也是我媽給的。
我那時已從旁人口中,聽說過太多次我的身世。
我已經麻木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我告訴外婆,我沒求着她給我這條命。
從那以後,外婆就和我疏遠了。
她還是供我喫住,供我上學。
卻再也沒將夜半驚醒的我攬進她的懷裏……
我就在這樣的漠視和冷待中一天天長大。
獨來獨往。
用自己的冷漠對抗這個世界的殘酷。
這樣的性格,在學校裏是最容易被孤立和霸凌的。
我不怕被孤立。
我的世界本就孤獨。
可是,我不能忍受霸凌。
我第一次被關在廁所,沒能去上課後,我就把關我的男生打了。
老師叫來了雙方家長。
對方家長還沒開口,外婆就先對着我嘆了口氣。
「你怎麼這麼能惹麻煩?怪不得你媽不要你。」
我長大後,回頭再想這件事,我是理解外婆的——
天色已經很晚,來學校的路也很遠。
我如果懂事些,的確不該給上了年紀的外婆添麻煩。
可當時,我只有十歲。
我當着老師和家長的面,尖銳地質問外婆。
「你也不要我了是嗎?」
老師和對方家長都驚了。
他們沒想到,一起不算嚴重的霸凌事件,竟會引發這樣嚴重的家庭問題。
老師將我叫到走廊上批評教育,讓我理解家長的不易。
對方家長賠着笑臉給外婆道歉,說全是他家孩子的錯。
而我和外婆都一言不發。
那天晚上,外婆到底還是把我領回了家。
-6-
這件事後,外婆與我更疏遠了。
我們甚至好幾天都不說一句話。
直到有天半夜,外婆不小心摔了腿,我連夜跑去鎮上請醫生。
我每天往返上學,並不覺得路遠,只是有些黑而已。
我在黑暗裏奔跑,氣喘吁吁地安慰自己:「我還給她了,我不欠她的!」
我狠狠抹掉眼淚,就是不願承認,自己是擔心外婆,不想她有事。
醫生有自行車。
他要騎車帶着我,我拒絕了。
我讓他先走,說我能跟得上。
其實,我是怕他帶着我,會騎不快,耽誤給外婆看傷。
十二歲的我追着自行車奔跑在夜色裏,心裏其實很怕。
怕外婆傷得嚴重,怕她也會拋下我。
萬幸,外婆的腿摔得不算嚴重,只是骨裂。
醫生給她打了石膏,讓她靜養。
還在她面前,專門誇了我。
可外婆對我態度反倒更壞了。
不知道是不是腿傷的緣故,外婆變得十分暴躁。
她不再沉默,開始用各種各樣的理由罵我。
起晚了要罵,粥糊了要罵,飯夾生了更要罵。
我無所謂,沉默着在她的罵聲裏做飯,做家務,寫作業。
外婆傷好了之後,把我叫了去,交給我一把小小的黃銅鑰匙。
我知道,那是她枕頭下那個小匣子的鑰匙。
她說,這是她的全部身家,等她死後,就歸我了。
我沒接。
我說:「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
可外婆還是死了。
就在我和賀柏軒結婚的第二年。
-7-
安正平一開始要我嫁給賀柏軒的時候,我是拒絕的。
直到我看到賀柏軒的照片。
因爲照片上的那個人,我三年前見過。
他是照進我暗沉生命裏的一束光。
那是我剛上大學的時候。
陌生的環境,比小鎮上覆雜百倍的人際關係。
讓我本就不太健康的心理更加陰鬱。
爲了逃避人羣和交流,我甚至開始逃課。
輔導員發現後,與我進行了一次長談。
當然,全程都是她在談。
但是,我接受了她的建議——出去走走,看看大自然。
我也想解救自己,讓自己堅不可摧。
我趁着寒假,去了海邊。
冬天的海邊,遊人幾乎絕跡。
我在凜冽的海風中坐了一天。
如果不是賀柏軒出現,我可能會一直坐下去,直到消失。
賀柏軒是來追憶安琪的。
那時安琪離開還不到一年,正是賀柏軒最撕心裂肺的時候。
他和安琪曾在海邊盟誓,要相愛一生。
安琪最後的心願,也是再看一眼大海。
所以,在安琪離開後,賀柏軒會經常到海邊悼念他的白月光。
賀柏軒一開始,並沒有在意我。
他以爲,我也是個跟他一樣的傷心人。
直到夜幕降臨,賀柏軒要離開時,發現我居然還在。
就感覺不對,這才走近察看。
潮水已經上漲,淹沒了我坐的那塊礁石和我小半個身子。
我已經凍僵了,思想和身體一樣麻木。
賀柏軒踩着過膝的海水,把我拎回他的車上。
動作簡單粗暴,毫無溫情可言。
他打開暖風,扔給我一張薄毯,眼裏是濃到化不開的憤怒和痛苦。
「你有什麼資格這樣作踐自己的生命?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活着,卻永遠失去機會了嗎?」
那時,我不知道他口中「永遠失去機會」的人,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安琪。
如果我知道……
如果我知道,我寧願就那麼凍死在海邊。
可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晚,賀柏軒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吼完之後,又向我道歉。
說對不起,說他明白,如果不實在堅持不下去,沒人會放棄生命。
我還在發抖,斷斷續續地跟他講我的故事。
我講我沒有父親的童年。
我講我媽對我嫌惡和厭棄。
我講外婆不想養我又不得不養我無奈。
我講人際交往好複雜,我活得好累……
那一晚上,我說的話比我這輩子全部加起來都要多。
賀柏軒開始只是靜靜地聽着。
後來,他側過身,虛虛把我攬在懷裏,輕輕拍撫。
「別難過,你已經很勇敢了!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小姑娘,堅持下去,你會幸福的……」
在回去路上,我一直躲在毯子裏。
就像躲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賀柏軒把暖風打得很熱,還放了舒緩的音樂。
他一直在跟我說話,雖然我沒有任何回應。
他給我講各種趣事,講各地的美景,講好喫的食物。
他說,生活這麼好,一定要堅持下去,好好感受這份美好。
那夜的毯子很暖,音樂很好聽。
所以,當安正平拿着賀柏軒的照片找上我,讓我去聯姻時,我同意了。
我那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安琪的替身。
等我知道的時候,我和賀柏軒的婚期已不足一週。
-8-
我同意聯姻後,被安正產接回了安家。
我本不想這麼麻煩。
賀家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何必再做這樣的戲碼?
可安正平不同意,說婚禮要準備的東西很多,住在家裏更方便。
現在想來,安正平可能只是怕我知道真相後會反悔吧。
在安家的那些天,我並沒有感受家庭的溫暖。
安正平基本不露面。
繼母對我視而不見。
只有他們的小兒子,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安瑜,會偶爾偷偷和我說話。
安瑜告訴我,我和他姐姐安琪很像。
我並不知道安琪的存在,就問他,姐姐去哪裏了?
安瑜稚嫩的臉上是濃濃的悲傷。
他說:「姐姐生病,去天上了。」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還有個與我同歲的,同父異母的妹妹。
我來不及消化這個讓人震驚的消息,就和賀柏軒見面了。
是他主動約的我。
自從定下婚約之前,我幾次向安正平提出,要先見見賀柏軒。
可安正平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辭。
就連後來見了賀父賀母,他們也有藉口拒絕我和賀柏軒見面。
我不由開始胡思亂想。
難道賀柏軒生病了?又或者出了什麼意外?
如果只是這樣,我沒什麼接受不了的。
那可是照進我世界裏的一束光啊!
可現實永遠比我想象得殘酷。
我接到賀柏軒的電話。
他派司機接我見面。
我滿懷期待地上了車,眼睜睜看着車司機把車開到了墓園。
若不是上車前核對過車牌號,我都懷疑是自己上錯了車。
司機說,進去吧,賀先生在裏面等你。
我所有的疑問,在看到墓碑上安琪的照片時,達到了頂峯。
可不等我說話,迎面而來的,就是賀柏軒劈頭蓋臉的嘲諷。
「安寧是嗎?好好看看這裏躺着的人吧,你對得起她嗎?」
「你是有想攀附賀家,是有多下賤,連自己妹妹的男朋友都要搶?」
「你想嫁給我是嗎?想替琪琪照顧我是嗎?好啊,我成全你!希望你能說到做到,不離不棄!」
我腦中轟鳴,頭暈目眩。
連賀柏軒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賀柏軒走了。
把送我來這兒的ƭŭₙ司機也來走了。
我卻無知無覺,只在心裏翻來覆去地重複着一句——
他不記得我了!他說話不算數!不記得我了!
我就默唸着這句話,走了好幾公里。
回到安家時天都黑了。
難得的,竟然在客廳見到了安正平。
我把手機裏拍下的安琪的墓地拿給他看。
「什麼意思?」
安正平吸着煙,眉頭緊皺,一言不發。
我冷笑:「安正平,想攀龍附鳳想瘋了吧?讓我去做你女兒的替身?你哪來的臉?」
我收起手機往外走。
這個所謂的「父親」,我多看一眼都嫌惡心。
可更噁心的在後面。
他叫住了我。
「安寧,賀家已爲了賀柏軒許出了上億的交易,你若違約悔婚,安家只有死路一條。」
我笑了。
「那可太好了。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安正平摔了手邊的茶杯。
碎瓷濺起,將我臉上劃出一道血口。
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安正平冷笑:「可以,安寧,你硬氣,你不當替身。但我告訴你,你如果不賀柏軒結婚,你外婆的醫藥費我一分錢也不會出!」
我愣了一下,強撐道:「你曾經也叫過她一聲媽!」
安正平依然在笑,笑的惡意又勢在必得。
「她親生女兒都不聞不問,我犯得上嗎?安寧,老太太是生是死,全看你了!」
「可賀柏軒喜歡的人是安琪。」
「安琪死了!」
安正平不裝了,徹底暴怒:「如果安琪在,能有你什麼事兒?既賀家想讓你去當替身,你就得去當替身!有本事,就讓賀柏軒疼你愛你,沒本事,那你就乖乖受着!」
-9-
我趕到醫院時,外婆已經睡下了。
我沒打擾她,先去找醫生了解情況。
外婆是幹活時突然暈倒的。
鄰居沒聯繫上我,只好聯繫學校,又輾轉聯繫上了安正平。
安正平把外婆送到醫院,也拿捏住了我的軟肋。
醫生告訴我,外婆是突發心梗,急需手術。
手術費和術後養護的費用,都不是我承擔的。
看着病牀上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我再一次向命運低頭。
我和賀柏軒結婚了。
賀柏軒對我沒有任何好感。
婚禮現場,敷衍到連戒指都不願親手給我戴上。
儀式還沒結束,就已拋下我揚長而去,絲毫不在乎我的感受。
我在衆人的指點和議論中獨自撐完了後半場。
回到新房,迎接我的只有吳媽。
「太太,先生說,您,您住這間。」
吳媽將我帶到二樓最角落的一個房間前,吞吞吐吐地爲我轉述賀柏軒的刁難。
我打開門看了一眼,屋子很小,沒窗戶,原本應該是儲物間。
我沒爲難吳媽,在這個儲物間裏度過了我的新婚之夜。
婚後的日子乏善可陳。
賀柏軒經常夜不歸宿。
偶爾回來,不是帶着一羣人開 PARTY,就是喝得半醉,倒頭就睡。
可就這樣相敬如「冰」的日子,在後來也成了奢求。
因爲在賀柏軒最痛苦的一天,我打了他一耳光。
-10-
我是後來才知道,那天是安琪的祭日。
賀柏軒很難得地回來了。
我聽到動靜,便出去看了眼。
賀柏軒半躺在沙發上,滿身酒氣。Ţůₖ
本來不想管,最後還是拿了條毯子給他蓋上。
就在我要離開時,賀柏軒抓住了我的手。
「別走……」
向來強勢冷酷的男人,此時脆弱得像一塊碎冰。
佈滿血絲的眼裏滿含期求。
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將我虛虛攬在懷裏,輕輕拍撫安慰的賀柏軒。
我心軟了一下。
拍拍他的手,輕聲解釋:「我不走,我去給你倒杯水。」
可話音未落,我就被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
帶着濃烈酒氣吻,迫切地落在我的脣上……
我的記憶裏,沒有過擁抱,更沒有過親吻。
不論是出於親情還是愛情。
我渾身戰慄,眼淚奪眶而出。
那是我貧瘠而匱乏的情感反饋——
「柏軒……」
賀柏軒細細地吻過我的眼角,喃喃道:「別哭,我心疼得都要碎了!別哭,琪琪……」
一聲幾不可聞的「琪琪」,宛若驚雷般在我耳邊炸響。
不但提醒我只是個替身,還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偷!
我瞬間清醒,拼命掙扎。
嗚咽着哭喊:「我不是安琪!你放開我!賀柏軒,你看清楚!我不是安琪!」
賀柏軒頓了一下,卻沒放開我。
他的眼神已變得清明,帶着讓人不寒而慄的嘲諷和戾氣。
「不是上趕着要當替身嗎?裝什麼清白無辜?」
我無從解釋,賀柏軒也沒興趣聽我解釋。
我不是不願意和賀柏軒這樣。
我是不願打着安琪的幌子和賀柏軒做這種事!
所以,我打了賀柏軒一耳光。
-11-
賀柏軒徹底瘋了。
以前他再怎麼頹廢放縱,也只是醉生夢死地喝酒。
從那晚以後,賀柏軒徹底放縱,夜夜笙歌。
甚至,開始帶女人回家。
賀柏軒第一次帶女人回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讓他滾出去。
他回了我一耳光。
還當着那個女人的面說:「不用管她,她就是個替身,不給操的那種。」
這句話,比那個耳光更讓我難堪。
連他帶回來的那個女人,都不忍再看下去,撒着嬌把賀柏軒拉走了。
我回到自己房裏,麻木地打開日記,寫下一行字——
那道光,徹底滅了。
日記是很厚的一個本子。
這樣的本子我有三個。
從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世那天開始,一直記到現在。
我無人訴說的心事,全都寫在這些日記裏。
我記過對母親的思念。
記過害怕被外婆拋棄的恐懼。
記過同學們看我的異樣眼神。
也記過偶然感受過的,來自陌生人的愛和溫暖。
當然,日記中最長的幾篇,都是關於賀柏軒的。
被他救贖,與他聯姻,遭他厭惡……
不過,以後應該都不會再有關於賀柏軒的內容了。
我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外婆身上。
外婆雖然做了手術,但情況並不太好。
我天天去醫院看她。
外婆卻並不怎麼理我。
很多時候,我們都相顧無言,不搭理對方。
我不想外婆受苦,更不想她死。
可我又無法釋懷她帶給我的不幸和拖累。
前一刻祈禱她儘快康復,後一刻又希望她就此離開,好讓我解脫。
我就在這樣的矛盾和自我折磨中數着日子。
漸漸對周圍的一切失去了感知。
直到被賀柏軒的父母找上門。
-12-
賀柏軒父母上門的時候,我正要出門去醫院。
賀柏軒還沒起牀,正和他帶回來的女人交頸而眠。
賀父氣到拍桌,賀母把氣都撒到了我的頭上。
「安寧,我們賀家娶你回來,不是當擺設的!你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了嗎?」
我很疲憊,一點都不想說話。
但我還是儘量解釋了一句。
「伯母,不是我求着要嫁給賀柏軒的。如果不是賀家施壓,我根本不會出現你們面前。」
「你!是!是賀家強求了。可你敢說你沒得到好處嗎?」
「我不敢。所以我安分守己地站在這裏。」
賀夫人還想再說,被賀先攔下。
「我考慮過了,你和柏軒離婚吧……」
「我不同意!」
賀柏軒的聲音突兀響起,打斷了賀先生的話。
不知他站了多久,也不知聽到多少。
賀柏軒從樓上下來,脖子上還帶着曖昧的紅痕。
「千方百計嫁進來的,怎麼能輕易就離婚呢,是吧安寧?」
「柏軒,你誤會了,是我和你媽讓安寧嫁過來的。我們原本是想……」
賀先生試圖解釋,但賀柏軒早已先入爲主。
-13-
無論什麼解釋,在他這裏都是我攀附賀家的藉口。
「想什麼?想讓她代替琪琪?你們把琪琪當什麼?而且,沒有利益的話,誰會心甘情願當別人的替身?安寧不也親口承認,她得到好處了嗎?」
我突然很想笑,在賀柏軒眼裏,我是有多不堪?
我問賀柏軒:「你口口聲聲說我得了好處,那你知道我得了什麼好處嗎?」
賀柏軒一愣。
他自然沒給過我任何好處。
除了婚禮,賀家並沒有其他付出。
唯一算得上好處的,就是增加了安正平公司的業務量。
可那跟我這個無業人員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抹掉笑出的眼淚,轉身離開。
無所謂了,離不離婚,都不會太久了。
-14-
外婆走得很突然。
白天還在衝我發脾氣。
怪我送的飯不好喫,怪我削的水果太硬,怪我開窗通風讓她受了涼……
我忍氣吞聲,喂她喫了飯,她又不讓我走,要我留在醫院陪她。
這是從沒有過的事。
我沒多想,就留下了。
可等我收拾完回來,外婆又不理我了。
我習以爲常,服侍她睡下。
晚上九點多,外婆突然叫我。
「小囡。」
我已經不記得我有多久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
就如我不記得我有多久沒叫過「外婆」一樣。
我心臟突然如火灼一般的劇痛。
痛到我沒能第一時間回應外婆的呼喚。
「小囡,你睡了嗎?」
「沒,沒有,怎麼了?你哪裏不舒服嗎?」
外婆搖搖頭。
「沒有,小囡,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外婆要走了。以後,你自己,好好的。」
剛握住的手一沉,接着就是尖銳的蜂鳴。
外婆就這麼走了。
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臨離開纔好聲好氣跟我說了句話。
我一直以爲,我和外婆如同兩隻一起過冬的刺蝟。
離近了疼,離遠了冷。
可在這一刻,我才發現,我錯了。
外婆不是刺蝟。
她是我這隻刺蝟身上的刺。
別人摸不得,我自己也摸不得。
但她卻一直保護着我。
失去她,我不僅會痛,也失去了保護我的鎧甲。
辦完外婆的喪事,我回到家已是晚上七點。
推開門,是撲面而來的酒氣和震天Ṫũ̂ₕ的音樂。
透過人羣,我和沙發上的賀柏軒對視了一眼。
他勾起脣角,摟緊了坐在他腿上的陌生女人。
吳媽迎了出來,眼裏滿是擔憂。
我很累,什麼都不想說,也不想面對。
便又轉頭回到車上。
只是沒到,我一時的逃避,會讓我永遠離開……
-15-
外面的曖昧與喘息還在繼續,我卻對着衣櫃裏的三本日記一籌莫展。
我再次回到賀家,就是想毀掉我的日記。
可回來我才發現,魂體狀態的我,根本無法碰觸實物。
焦慮地轉了幾圈後,我又覺得Ťùₗ是我多慮了。
不管是安正平還是賀柏軒,都不可能爲我收撿遺物。
那麼日記最後的歸宿,只可能會是垃圾箱。
這樣一想,我就釋然了,連魂體都輕盈了許多。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放下吧。
如果說,我還有什麼牽掛的話,就是安瑜。
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是我住在安家時,唯一對我親善的人,我想和他道個別的。
我到安家時,天已經亮了。
安瑜要去上學,我便跟着他一起上了車。
安瑜的臉色有些發白,眼圈泛紅,不知道是不是沒睡好。
我想摸摸他的頭,又怕自己陰氣太重,對他有什麼不好,就作罷了。
車開到商業街時,安瑜下去賣了一束花。
重新回到車上,安瑜對司機說:「王叔,去一下臨江大橋。」
我震驚到飛出車外!
安瑜這是……什麼意思?
我遠遠地跟着他,看他把花束投進了江裏,看他在發生事故的地方站了很久,很久。
我不敢再靠近安瑜。
就安安靜靜待在橋邊,等事故處理結果。
也等我靈魂消散,歸於混沌。
可四天了,我的屍體還是沒打撈上來,我也依然還在。
我聽到打撈人員在休息的間隙議論。
「聽說身份確認了,是個年輕姑娘,太可惜了!」
「也是個可憐人,說是到現在都聯繫不上家人。」
「誰說不是呢,救了那麼多孩子,自己年紀輕輕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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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過去,我依然還在。
我自認沒什麼執念,應該不屬於陰魂不散的那種。
但就是沒有消失。
算算日子,距離車禍那天,已經過去五天了。
也不知道我這種的狀態,還要持續多久。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乾脆飄遠一點,就這麼做個孤魂野鬼時,我看見了我最不想見的人。
賀柏軒衣冠不整,滿臉憔悴。
他跌跌撞撞地衝上橋,看着新修的護欄邊,人們自發送來的花束喃喃自語。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不可能的……」
這是……終於知道我死了嗎?
賀柏軒的到來,沒解決任何問題。
他不承諾死者是ţũ̂₆我。
也不肯認領我的遺物。
最後,還鬧去了安家。
安正平剛從國外回來,看樣子還不知道我的事。
賀柏軒讓安正平把我交出來。
安正平莫名其妙,告訴賀柏軒,自從結婚後,我就沒回過安家。
賀柏軒不信,他知道我天天都要出門,如果不是來安家,我沒地方可去。
兩人的爭吵是被安瑜的一句終結的。
安瑜說:「安寧姐姐已經死了五天了,你們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安正平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你胡說什麼?!」
「你出國前那天晚上,新聞裏播的車禍視頻,你也看見了的。」
「是,我是看見了……可那裏面,根本沒有安寧!對,沒有!」
「可那是安寧姐姐的車!我記得那輛車!車裏掛了一隻小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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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鬼能哭,我相信我已經淚流滿面了。
原來,我不是沒人在意的。
原來,那天安瑜買那束花,真的是爲了祭奠我……
那輛車是安正平給我的陪嫁。
開回來的時候,車行送了一隻小兔子掛件,我順手掛在了車上。
安瑜只坐過一次我的車,他就記住了我車裏的小兔子。
而我的生身父親和丈夫,連我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賀柏軒失魂落魄地回了賀家。
他枯坐一夜後,向來上班吳媽的打聽我的事情。
吳媽告訴他,我在家很少說話,基本不怎麼離開自己的臥室。
賀柏軒又去了他指定給我的臥室。
他一遍遍打量着空蕩蕩的房間,臉上難得帶上愧色。
他在沒掛幾件衣服的櫃子裏,找到了我的日記。
那是一個女孩孤獨而艱難的成長史。
也是她對親情和愛情,從嚮往到絕望的悲吟——
XX 年 X 月 X 日
外婆可能不想要我了,我只會給她添麻煩。
XX 年 X 月 X 日
外婆的腿摔傷了,我跑到鎮上去叫醫生。
天很黑,路很遠,但我不怕。
我不想外婆有事,不想她也拋下我。
我只有她了。
XX 年 X 月 X 日
這次考試我又拿第一了,老師表揚了我。
可是,沒人在意。
XX 年 X 月 X 日
別的同學家長都在考場外等,我沒有。
但沒關係,我能考好。
XX 年 X 月 X 日
要去上大學了,有點開心。
也有點害怕。
XX 年 X 月 X 日
最近我有點不太好。
我可能生病了,我討厭這個世界。
XX 年 X 月 X 日
我遇到了一個人。
他很兇,也很善良。
車裏很暖,音樂好聽,他很好……
不,他最好。
我告訴他,我叫安寧,靜寧見春的寧。
XX 年 X 月 X 日
我要結婚了,和那個照進我生命裏的人。
XX 年 X 月 X 日
外婆生病了,很嚴重,要做手術,要花很多錢。
還有,原來,我只是個替身。
還有,他不記得我了。
……
日記從賀柏軒手裏滑落。
他雙手捂着臉,發出一聲壓抑悲鳴:「安寧……」
他終於想起,我就是那年他的海邊救下的女孩。
賀柏軒在我那小小的臥室裏坐了很久。
吳媽上來喊了他幾次,他都沒有反應。
最後還是賀父賀母趕來,強行將他帶回了霍家老宅。
賀柏軒病了。
半夜發起了高燒,不停地說胡話。
他說:「安寧,我錯了!安寧,你回來,我們去看海。」
我想,他可能是燒糊塗了,要不然,怎麼會把安琪喊成安寧呢?
賀柏軒病了好久。
病好後,也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酗酒,不再找女人,常常對着一個地方發呆。
幾天後的深夜,賀柏軒又一次打開了我的日記。
XX 年 X 月 X 日
我喜歡他的懷抱,也喜歡他的吻。
可我不想被他當作安琪。
那讓我覺得自己很噁心。
XX 年 X 月 X 日
這個世界從裏到外都是骯髒的!
XX 年 X 月 X 日
好累!不過,快結束了。
賀柏軒,你說得對,我的確是得了好處,我沒什麼可怨懟的。
可相比我付出的代價,這個好處太小了。
外婆,堅持不了很久了……
XX 年 X 月 X 日
外婆走了。
她叫我小囡。
這個世界上,我再也不欠誰的了。
日記在這裏戛然而止,看看日期,是車禍的前兩天。
賀柏軒終於想起來了,那幾天我回家很晚,整個人看上去也憔悴不堪。
可他從來沒問過我,發生了什麼。
甚至,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他又把日記重翻了一遍,才終於知道,我就是那年他的海邊救下的女孩。
看着他捂臉顫抖的背影,我想,他該後悔了吧。
就是不知道,他是後悔救了我,還是後悔娶了我。
都不重要了。
我真的快就要解脫了。
也許是時間到了,也許是塵緣盡了。
我的魂體越來越淡,越來越輕。
可能太陽再次升起,我就要消失了。
在我離開時,我聽到賀柏軒沙啞地哽咽。
「安寧,對不起……」
我認真地對賀柏軒說了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了。
我只希望,如有輪迴,永不再見。
東方已見晨曦,又有上學的孩子在我離開的地方放下鮮花。
我與他們揮手道別,和花香一起消散。
18 賀柏軒番外
我從小就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她叫安琪。
安琪像她的名字一樣,是個天使。
單純、善良、脆弱。
她有先天性的心臟病,受不得一點風吹草動。
於是,我心甘情願做了他的騎士。
可我這個騎士很沒用,挽救不了她年輕的生命。
安琪佔據了我十八的人生,所以她離開讓我痛苦到不能自拔。
我失去的不只是愛人,而我是身體和精神一部分。
我沒辦法讓自己走出來。
我知道父母很擔心。
但我沒想到, 他們會爲了我, 去找一個替身。
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 我無比憤怒, 可我不能再傷父母的心。
所以,把所有的怒火都發泄在了那個叫安寧的女孩身上。
我看不起安正平,更看不起這個明知是替身,還要湊過的安寧。
我故意在安琪的墓前約她見面,就是爲了要羞辱她,讓她知難而退。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 她還是和我結婚了。
安正平和賀家聯姻,是爲了利益。
那安寧呢?除了攀附賀家,得到賀太太這個位置, 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這讓我更加厭惡安寧。
既恨她作踐自己,又恨她玷污我了安琪的感情。
可安琪祭日的那晚,我半醉半醒抱住她的時候, 竟然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吻她時, 她乞求般地喊我的名字,聲音是那麼悲傷。
我有些心疼她, 忍不住又去吻她。
她沒有反抗,含淚的眼睛只有迷茫和無助。
那不是安琪的眼睛。
我唾棄自己的善變, 更恨她的順從。
所以, 我故意的, 叫了琪琪的名字。
……
安寧離開一個月後,我纔有勇氣點開那條她出事的視頻。
我不知道她哪來的勇氣, 能對着那樣一個龐然大物直衝過去。
沒有猶豫,沒有退縮。
後來,我時常會想, 如果那天晚上, 我叫住了她, 是不是她就不會出事?
如果再往前幾天,她晚歸時候, 我問上句,是不是她就不會死?
又或者, 如果我好好聽她解釋的話,是不是我們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我看了安寧的日記。
原來在她的心裏, 把我放得那麼重, 藏得那麼深。
可我又對她做了些什麼?
我不敢想,我第一次約她見面的時候,她心懷着怎樣憧憬。
我更不敢想, 當她被我壓在身下, 哽咽哭喊「我是安寧」的,她又是怎樣的絕望。
我沒有忘記我救過一個叫安寧的女孩。
也記得她告訴是「靜寧見春的寧」時,可愛又認真的樣子。
可在安琪的墓前再見到她時,我卻因爲遷怒而忽略了。
安寧說, Ṱų₆我是照進她生命裏的光。
可我卻做了把她推進深淵的魔鬼。
……
在失眠了無數個夜晚之後。
我在安寧的日記上寫下兩行字——
安寧,你不欠任何人的。
如有來生,請允許我向你恕罪。
(完)
作者:媛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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