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百歲

結婚九年，丁克的老公說在外邊有了個孩子。
我一愣，問他：「又撿了只小狗嗎？什麼顏色的？」
於修齊避開我的目光，平淡道：「不是狗，是人。
「是會哭會笑，會叫我爸爸，以後會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人。」
他腳邊，我們一起養大的小狗還在叼着玩具衝他搖尾巴。
一點也沒意識到，她的爸爸不要她了。

-1-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愣了半晌才從兜裏掏出手機，乾巴巴道：
「那還真是恭喜啊，一天沒見你都當上爹了。
「真是年少有爲，哈哈哈。
「對Ťṻ₈了，孩子哪天出生的？你看我都沒來得及給孩子包紅包。」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只是一邊說一邊慌亂地摁手機。
「這屏幕怎麼老閃，害我密碼都輸不對了。」
我垂着頭，一遍一遍地輸着密碼。
輸到最後手指都顫抖了起來。
於修齊嘆了口氣，走過來擦掉我滿臉的淚，把我抱進了懷裏。
「餘瑩，他已經五歲了。
「我缺席了他的成長五年，不能再繼續缺席下去了。
「對不起瑩瑩，我不能做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
我眼淚止也止不住，茫然地問他：「可我怎麼辦呢？
「我們又怎麼辦呢？
「離婚嗎？」
於修齊抱着我的手猛地收緊，說：「不離婚。」
他有些無措地吻了吻我的眼角，又重複了一遍，「我們不離婚。」
他說：「瑩瑩，等把孩子接回來，我們一起養。
「你難道不想有個孩子嗎？
「他會叫你媽媽，叫我爸爸。我們會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我推開於修齊。
固執地提醒他：「我已經有百歲了，百歲就是我的孩子。
「沒有這個孩子之前，你、我、百歲，我們已經是一個三口之家了。」
站在一旁疑惑搖頭的狗子聽到我念她的名字。
立馬高興地叼着玩具，往我懷裏拱。
她以爲我要和她玩拋娃娃的遊戲。
於修齊皺眉，「餘瑩，人和狗是不一樣的。」
「怎麼不一樣？」我氣憤又委屈，「對我來說百歲就是我親生的小孩！」
於修齊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沙發上的大衣出了門。
關門前，他說：「這週末我會帶孩子回家喫飯，你好好準備一下。」
他頓了頓，低聲道：
「餘瑩，不要再消磨我對你的愛了。」

-2-
廚房裏，烤箱「叮叮」兩聲，停止了運轉。
蛋糕坯柔軟甜膩的香味逸散在空氣中。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花店老闆發來的花束照片，問我是否滿意。
紫羅蘭、白玫瑰、鬱金香、洋桔梗。
每一種都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花材。
【謝謝，很漂亮。】
我回她，【但很抱歉，我用不上了。】
老闆有些詫異，【今天不是您跟先生的結婚紀念日嗎？】
【他外邊忙，今天不回家了。】
我轉了錢，跟老闆說可以把花送給喜歡它的人。
於修齊配不上這束花。
我沉默地起身，想給百歲開個罐罐——
她被蛋糕的香味饞得一個勁流着口水往廚房裏看，卻因爲擔心我而一直坐在我身邊。
「饞鬼。」
我笑着呼嚕了一把狗頭。
剛把罐頭倒進百歲的飯盆裏，電話卻響了。
「餘瑩，於修齊說你要離婚？」
我媽嚴厲的聲音從話筒裏響起。
我眼睛一酸，悶悶應道：「嗯，他出軌。
「在外面有了個小孩，都五歲了。」
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我媽說：「不準離。
「把孩子接回來養，就當是你生的。把這件事翻篇，以後和於修齊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問：「爲什麼？！
「明明是他做錯了事，是他不忠誠，他……」
我媽猛地打斷我：「你離婚了別人要怎麼看我！
「一個婚姻失敗的媽媽教出了一個婚姻失敗的女兒嗎？！」
我啞然。
電話裏只剩我媽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我聽到她說：「這件事到此爲止。
「不許再提離婚。
「否則你就別認我當媽。」

-3-
電話那邊已經安靜很久了。
我愣愣放下耳邊的手機。
獨自緩了很久，還是沒忍住，坐在地上大哭出聲。
「憑什麼？憑什麼啊？！」
我哭得眼睛痛，頭也痛。
百歲焦急地拿嘴筒子拱我，喉嚨裏哼哼唧唧的，爪子一個勁地扒拉我手臂。
我抱住她的頭，把眼淚蹭在了她腦門上。
百歲一邊哼唧一邊舔我臉。
「滂臭。」我罵她。
「剛喫完罐頭不準舔我臉。」
百歲很聽話。
收了舌頭，拿爪墊摸我的嘴巴。
我又被臭哭了。

-4-
於修齊把和那個孩子的合照發在了朋友圈。
配文：【從此以後，一家三口，三餐四季。】
照片右下角，一隻白皙的、屬於女性的手，衝着他們比了個心。
看起來真的很像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我久久盯着照片上於修齊的臉。
他笑得很開心。
和當年我們偷偷跑去領證那天一樣開心。
我那時候非常沮喪猶豫。
在民政局門口扯着他的衣袖不肯進去。
「修齊，我……我身體有問題，一輩子都不能有孩子。
「我怕痛，也不想做試管。
「而且我的家庭情況你也ƭù₌知道的，我……我沒信心能撫養好一個孩子。
「要不……要不我們……」
我越說聲音越小，沮喪得不得了。
「那就一輩子不要孩子唄。」於修齊笑着說。
「這都什麼年代了，大街上到處都是丁克的小夫妻。」
他學着我逗他時那樣，彎腰看我埋進衣領的臉，拖長了嗓音：
「你不會跟那些封～建～老～古～板～一樣吧？」
我氣得捶他肩膀，「你才封建餘孽！」
他大笑着躲來躲去。
等笑夠了，才一把抓住我的手，認真地說：
「我愛的是餘瑩，不是餘瑩的任何附加價值。
「於修齊可以和餘瑩做一輩子的丁克夫妻。」
什麼時候變的呢？
我看向他摟在懷裏的小男孩。
五歲啊。
五歲了。
那實在是太久遠了。
我想不起來六年前的某一天我們是否有爭吵。
他是否賭氣一整晚沒有回家。
於修齊走時的那句話仍然在我腦海裏時不時地響起。
他說：「餘瑩，不要再消磨我對你的愛了。」
原來我自以爲幸福的婚姻，對他而言每一天都是消磨。
「我是不是真的很失敗啊？」
百歲「噠噠噠」湊過來，滿臉疑惑地看了看我的手機屏。
我一把捂住她眼睛。
「百歲乖，咱不看這種髒東西。」

-5-
閨蜜來砸門的時候。
我已經喝光了家裏的全部存酒。
「臥槽，餘瑩你養蠱呢？！」
王昕昕差點被門口的啤酒瓶絆倒。
剛站穩沒走兩步，又碰倒了我壘起來的易拉罐牆。
一陣「乒鈴乓啷」後，她坐在一堆被壓癟的罐子裏。
一隻手抓住同樣坐在一堆罐子裏的我。
另一隻手高高舉起，看起來就要給我兩巴掌，讓我清醒清醒。
我一把抱住她的手，哭着往她懷裏鑽。
「昕昕，我好難受啊。」
她舉起的手一頓，緊張地把我翻來覆去好一通檢查。
「哪裏難受？摔到尾巴骨了？」
我悶悶地搖頭，「心裏難受。」
王昕昕氣笑了，一把掀開我，「心裏難受就把自己往死裏灌？」
「餘瑩你是不是有……」
她猛然頓住了，震驚地盯着我褲子看了兩秒。
然後爆發出尖銳的鳴叫，「臥槽，餘瑩你怎麼流血了？！臥槽，你幹什麼了？！是喝得胃穿孔了嗎？！」
她抖着手扶起我，然後把我往背上一甩。
鞋都沒穿，就揹着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我狂奔兩公里。
等趕到醫院，門口的保安都震驚了。
趕忙叫人抬來擔架。
護士一邊跟着擔架跑，一邊急促問道：「病人是什麼狀況？高燒驚厥還是忽然暈Ťū₌過去了？」
「都不是。」王昕昕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哽咽道。
「她胃穿孔，血都流褲子上了。」
「……」

-6-
好消息，小小几十瓶酒還不足以讓我胃穿孔（不要學）。
不好的消息，我懷孕了。
我看着檢查單上的「妊娠」「胚胎」幾個字，酒都嚇醒了。
小聲喃喃道：「是不是檢查錯了啊？
「我……我懷不了孕。」
坐在電腦後的醫生扶了扶眼鏡，「咋，你變過性啊？」
我連忙搖頭。
「是以前看過醫生，醫生說我身體有問題，懷不了。」
「那是你身體底子弱，養一養還是有幾率的。你看現在不就懷上了嘛。
「就是以後要注意，不能再酗酒，喫寒涼的了哈。」
醫生在單子上「唰唰」簽下一行字。
「沒什麼事，再觀察兩天就能出院了。
「恭喜呀，你當媽媽了。」
王昕昕跑了一圈，拿完藥回來，我已經辦好出院單了。
迎着閨蜜即將暴怒的臉，我連忙解釋，「百歲還在家呢，我不放心。」
「於修齊呢？他是死了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嗯，你就當他死了吧。」

-7-
路上，我把這兩天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王昕昕聽完後破口大罵：
「這還是人嗎？出軌還出光榮了他？竟然還先打電話給你媽，倒打一耙！
「他什麼意思啊？要讓你幫他養跟小三的孩子啊？癩蛤蟆喝黃酒他還挺會做夢！
「餘瑩我跟你說，你別怕，姐們一會兒就找人套他麻袋，教他做人。
「什麼東西啊，你願意嫁給他是他祖上八輩子燒香求來的福分！
「竟然還敢欺負我王昕昕的嫡長閨，我看他是嫌命長了他！
「餘瑩，餘瑩你有沒有在聽啊？」
「嗯？嗯。」我匆忙收回視線，勉強對她笑笑，「套人麻袋犯法的，文明社會了王昕昕。」
王昕昕眉頭一皺，在路邊停了車。
「不對勁，你剛剛看見什麼了？」
她側過身，盯着副駕駛的反光鏡來回看，「沒東西啊？」
說着，她視線猛地一凝，指着後視鏡裏的人說：
「誒，那個男的是不是於修齊？」
她湊近又看了看，「嘿，還真是他。」
她瞬間來了火氣。
反手抓起後排的軟膠棍子就要開門下車。
我連忙拉住她，給車上了鎖。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於修齊已經走到了前擋風玻璃能看到的地方。
他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系休閒裝。
身邊跟着個穿情侶裝的女生，女生手裏還牽着個孩子。
男孩，長得和於修齊朋友圈曬的照片裏一樣。
那男孩昂着腦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紅花貼紙，捧着給於修齊看。
應該是在討誇獎吧。
於修齊笑了下。
蹲下身，任由孩子把那張小紅花貼在他肩膀上。
女生則眉眼彎彎地給他們倆拍照。
看起來就像和諧美滿的一家人一樣。
「臥槽？於修齊這大廈避風了吧？！」
王昕昕掙紮起來。
「餘瑩你別攔我，我今天就打死這個渣男，給你出口惡氣！
「是姐妹你就別攔我啊，我跟你說……」
我抓着她的手臂不松，小聲道：「我們走吧，昕昕。」
王昕昕一愣，無措地放開扳車門的手。
「瑩瑩，你、你別哭呀。」

-8-
週六早上，於修齊再一次發信息，讓我和那個孩子見一面。
我鬆了口：【好，訂好餐廳把地址發我。】
於修齊沉默了一會兒，說：【就在家裏喫吧，隨便燒點菜就行。
【不要買芒果和海鮮，孩子過敏。】
他忘了，家裏向來不買芒果的。
因爲我也過敏。
我抿抿脣，發了個「好」。
於修齊到的時候，我剛把菜在桌子上擺好。
「阿姨好。」
那孩子打過招呼後，盯着我看了一會兒。
忽然脆生生道：「餘瑩阿姨，我媽媽比你年輕漂亮。」
我一愣，給他遞拖鞋的手頓在半空。
「小浩，別亂說話。」
一個女生快步走進門，一把把那孩子護到懷裏。
「姐姐，小浩他還是個孩子。童言無忌，你別放在心上。」
她語氣卑微又可憐。
活像下一刻我就會對他們母子大打出手一樣。
於修齊皺眉，不滿地看向我。
「跟孩子有什麼好計較的？
「況且於浩又沒說錯，你本來就比阿珍大幾歲。」
他說我計較。
可我分明一句話都還沒說。
趴在臥室裏睡覺的百歲聽見了於修齊的聲音。
躥出來蹦着跳着要往於修齊身上撲。
於浩尖叫着哭出了聲：「媽媽，媽媽有狗咬我！」
於修齊怒喝出聲：「餘瑩，能不能管好你的狗！」
我心涼了個徹底。
喚過來百歲，摸了摸她的頭。
百歲哼哼唧唧，像是在委屈。
「百歲乖，媽媽有事情要談，晚一點再讓你出來玩。」
我給她拿了個舔食玩具，把她反鎖在了房間裏。
路過於修齊時。
我輕聲說：「那就說好了，百歲以後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是我一個人的小狗。
也是我一個人的寶貝。

-9-
於修齊一怔，「餘瑩，我不是那個意思。是它剛剛嚇到小孩了。」
我搖了搖頭，跳開了這個話題。
看着攬着孩子的女生問：「她是誰？
「不是說今天只見孩子的嗎？」
於修齊皺了皺眉，說：
「這是孩子的媽媽慕雨珍。孩子太小了，要媽媽陪着才肯出來。
「你放心，阿珍說了不會和你爭孩子的撫養權。她只希望小浩能在健全的家庭裏成長。」
是嗎？
我聞着於修齊外套上和慕雨珍如出一轍的香水味，覺得他天真。
慕雨珍臉上還掛着淚水。
「姐姐，我今天來沒有惡意的，我就是不放心小浩。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破壞你和修齊之間的感情的。」
於修齊看了她一眼，眼裏明顯掠過一絲心疼。
我沒戳穿。
只說：「菜涼了，先喫飯吧。」
這頓飯喫得賓主盡不ŧü⁴歡。
不是慕雨珍Ṭũ̂₇小ţũ₅聲說玉米烙油太多了，喫了對身體不好。
就是於浩說蒜香小排的蒜太辣了，他根本喫不了。
於浩看了一圈，沒有一道想喫的菜。
他拉了拉於修齊的袖子，小聲道：「爸爸，我餓。
「我想喫西紅柿蛋面。」
「好，讓你餘瑩阿姨給你做。」於修齊推了推我。
我放下筷子，沒說話，轉身進了廚房。
隱隱地，聽到於浩小聲抽噎道：「爸爸，餘瑩阿姨是不是嫌我煩呀？」
「怎麼會呢？餘瑩阿姨很喜歡你的。」
過了一會兒，廚房的玻璃門被人推開了條縫。
於浩鑽了進來，「阿姨，我來幫你做吧。」
他拿起一個番茄，在水底下衝了衝。
用僅有我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阿姨，你是搶走我爸爸的壞蛋。
「修齊爸爸根本就不愛你，只是因爲責任纔不得不和你在一起。
「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不快樂。
「我只有一個媽媽。我不可能認你當媽媽的，你死心吧。」

-10-
我沒說話。
接過他手裏的番茄切成了丁。
開火燒油，把番茄丁一股腦地倒進了油鍋裏。
隨着「滋啦」一聲，鍋裏一陣白煙升起。
我這纔看向憤恨盯着我的於浩，淡淡道：
「那又怎麼樣？
「你不會以爲我很喜歡你吧？
「討人嫌的小王八蛋。」
於浩的眼圈立刻就紅了。
我挑眉，「哭啊，你修齊爸爸最信風水。」
「你把他福氣都哭沒了，看他還喜不喜歡你。」
於浩癟着嘴狠狠瞪我一眼，推門走了。
等我端着番茄面出來時，桌上只坐着於修齊和慕雨珍。
我預感不好，「那個小孩呢？」
「什麼小孩，他叫於浩。他剛剛說想跟百歲玩一會，我就把門給他打開了。」
我心裏一沉，連忙往臥室方向衝。
「壞狗，壞女人。你們都是搶我爸爸的壞東西！
「就因爲你們，我才被人嘲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壞東西！壞東西！」
我猛地撞開門。
「住手，你在做什麼！」
百歲趴在地板上。
白色的毛毛被畫上一道一道的紅色痕跡。
於浩攥着我的口紅，驚恐地扭頭看我。
反應過來後，迅速地撿起地上的巧克力紙，往口袋裏塞。
我的理智轟隆一下碎了。
一把把他推到地上，抖着手去抱百歲。
百歲懨懨的，用舌頭舔了舔我的臉。
她向來都是一隻活潑鬧騰的小狗。
剛把她撿回家的時候，她瘦瘦小小的，一身的病。
醫生下了病危，勸我安樂的那天。
她也是這樣安靜地窩在我懷裏，舔舔我的臉。
像是知道自己要走了。
所以在認真地告別。
我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拽起牀頭邊的小毯子，裹住她就往門外跑。
臥室裏，於浩驟然大哭出聲。
慕雨珍趕忙跑進來抱住他，小聲抽噎。
「修齊，她這樣虐待孩子，我是真的不放心把孩子交給她。」
於修齊一把攔住我，「你要真不喜歡於浩我帶他走就是了，爲什麼要打他？」
我耳邊一陣陣地鳴響。
用力摟緊懷裏溫熱的一小團。
「讓開。」
我感覺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發抖。
可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說：「百歲要是沒了，我讓你們一家陪葬。」

-11-
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
百歲被醫生推進去洗胃。
我垂着頭等在外面，包裏的手機不斷地響。
有於修齊的來電，有我媽的來電，有於修齊爸媽的來電。
我一個一個摁了掛斷。
【餘瑩，我們家修齊到底哪裏對不起你？
【當初修齊要和你結婚我就說不同意，他非要堅持。好，日子是他過，我隨他。
【結果結了婚你又不願意生孩子。修齊他同學孩子馬上都要中考了，你肚子還沒一點動靜，我們老兩口催都不敢催。
ṱũ⁰【現在修齊好不容易有了個兒子，你又要爲了一條狗去打他、罵他、虐待他。
【你是不是想要我們老兩口的命！】
於修齊媽媽的信息不停地跳出來。
我往上劃了兩下，就看見一個月前她發給我的信息。
她那時說馬上冬天了。
百歲怕冷，要給她縫個棉馬甲。
我笑笑，眼淚卻徑直砸到了屏幕上。
我回她：【媽，於浩馬上就能上老於家戶口本兒。
【您放心。】
於修齊來的時候，百歲麻醉還沒醒。
小小一隻縮在保溫箱裏。
爪子一抽一抽的。
不知道是受了驚還是怎麼回事。
我小腹也一抽一抽地疼。
只能縮在椅子裏，額頭隔着層玻璃抵着百歲的腦袋。
「餘瑩，你今天太過分……」
於修齊斥責的話語一頓。
走過來摸摸我額頭，放軟了語氣：「不舒服嗎？」
我搖頭。
他嘆了口氣，解下圍巾繞在我脖子上。
「百歲怎麼樣？
「醫生說有一部分巧克力被消化吸收了，可能會對腎臟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於修齊沉默了一會兒，碰了碰我眼睛。
「小浩不是故意的。
「他還小，分不清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要我們一點一點教他。」
我還是搖頭。
從包裏摸出離婚協議遞給他。
我說：「我們離婚吧。」

-12-
我也曾猶豫痛苦過。
年少時明媚熱烈的愛不是假的。
九年相知相伴也不是假的。
得知我的身體裏孕育着一個生命時，那茫然後湧上的歡喜也不是假的。
午夜夢迴時，想起那句「不要再消磨我的愛了」。
我也會有那麼一刻，撫摸着小腹，可恥地幻想。
幻想假如我生下孩子。
我們是不是還能回到過去。
幻想假如我真的捂起眼睛當一隻鴕鳥。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或許在很多年之後。
落日餘暉中。
我也會和於修齊一起去接我們的孩子放學。
他或者她會嘰嘰喳喳地說學校裏又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舉着張小紅花貼紙，艱難地選擇是要貼給媽媽還是爸爸。
百歲那時候是隻年紀很大的狗了。
但應該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鬧騰地撲來撲去。
飛起來的毛毛在金黃色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應該會很幸福吧。
我看見虛幻的濾鏡緩緩消散。
光暈褪去，在陽光裏溫柔笑着的於修齊，變成了病房裏面目冷硬的於修齊。
他額頭上暴出青筋。
「餘瑩你又發什麼瘋？」
我強迫自己注視着他。
就像注視着那些明媚鮮活的回憶和溫暖輕柔的幻想逐一破碎崩塌。
「我不喜歡那個孩子。
「不喜歡他的媽媽。」
我平靜地說：「現在，也不喜歡你了。」
於修齊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接着說：
「如果你不籤，我會把這件事鬧到你的公司、慕雨珍的單位，還有於浩的學校。」
我再次把離婚協議遞到他面前。
「既然不愛了，何必彼此爲難呢？」
於修齊眼睛都氣紅了。
他咬牙切齒地奪過那張紙，「唰唰」兩筆在上面簽了名。
「好好好，餘瑩，你非要這樣是吧？
「我倒要看看你能逞強到什麼時候。
「不要到時候求着要跟我復婚和好！」
我撿起被他扔到地上的協議。
在心裏默默地說，不會的。
21 歲的餘瑩會爲於修齊停步回頭。
31 歲的餘瑩不會了。
於修齊怒氣衝衝地走了。
保溫箱裏，百歲掙扎着睜開了眼睛。
她不知道怎麼又被關在玻璃盒子裏了。
麻藥還沒完全退去。
她只能搖搖晃晃地扒拉玻璃罩，想讓我抱。
我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
「百歲乖，百歲一定能長命百歲。」

-13-
去醫院做人流那天，是王昕昕送的我。
她站在導診臺，臉色比我還白。
「瑩瑩，你……你要想要這個孩子，生下來咱倆一塊兒養也行。」
我匪夷所思地看向她。
「沒想到你竟然一直對我抱着這種心思。
「這麼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王昕昕一愣，反應過來後氣急敗壞地跳腳：「餘瑩瑩你有毛病啊！
「我就是……我就是怕你難受。」
我笑她：「一個受精卵而已，還沒成型，有什麼好難受的。」
我說我不難受。
假的。
麻藥醒後我去廁所一個人默默哭了很久。
我沒有期盼過這個孩子的到來。
可送走他的時候依然無比愧疚。
他來得實在不巧。
我也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

-14-
百歲出院後，我回了趟家。
這套房子是婚前我媽全款買的。
當時她說希望我和於修齊能和和美美，攜手一生。
現在我們半途分道揚鑣，房子自然要賣掉。
一人一狗的行李，足足有四個大箱子。
中介問：「餘小姐，剩下的東西都不要了嗎？」
我最後看了眼客廳牆壁上掛的結婚照，點頭：「嗯，不要了。
「麻煩您儘快幫我把這套房掛售。」
離開前，我想了想，還是給於修齊發了微信：
【房子即將掛售，一星期後保潔會把屋裏的東西清空。
【你的東西，儘早來拿走。】
發完，我直接刪除了他。
把四箱行李在新家徹底收拾好，已經晚上八點了。
外面飄起了細雪，百歲趴在陽臺，拿鼻子碰窗戶外的雪花。
我忍俊不禁。
把她撈過來抱在懷裏。
窗外，深藍色的夜空炸起絢爛煙火。
電視機裏響起童音版的《鈴兒響叮噹》。
我親了親百歲小狗味的腦殼，說：「小寶，聖誕快樂。」

-15-
王昕昕訂了兩張去三亞的機票。
接到於修齊的電話時，我正跟她躺在沙灘椅上看美男。
「那個染白金的帥哥不錯欸，側臉挺帥，腿也夠長。
「嚯，瑩瑩你快看那個衝浪的男的，八塊腹肌，還是公狗腰！
「嘖嘖，亂花迷人眼啊，我都看不過來了。」
我喝了口椰汁，由衷感嘆：「這纔是生活啊。」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是一串陌生號碼。
我隨手接起：「喂。」
那邊傳來於修齊焦急的聲音：「餘瑩，你懷孕了？
「怎麼沒告訴我？你現在在哪？我來接你。」
我手指一頓，「聽誰說的？」
「是我在家裏找到了你的孕檢單，你別騙我了餘瑩。
「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生氣發脾氣。我們和好，好不好？」
我這纔想起他指的是我酗酒那次的體檢單。
應該是後來順手塞在外套口袋裏，搬家時忘了帶走。
遠處的海面上，一個大浪兜頭把衝浪的人埋了下去。
人羣一陣驚呼。
下一瞬，黃色的衝浪板破開海水，穩穩橫在浪頭。
板上的人衝着人羣捋了把頭髮，耍酷似的。
圍觀的人都笑出了聲。
我也跟着笑了下。
電話裏於修齊還在不斷追問。
我回他：「是啊。
「可惜你來晚了，我已經把他打掉了。」

-16-
我媽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沒接。
發了張在海邊摟着百歲大笑的自拍照給她。
配文：【你不是失敗的媽媽，你是我眼裏最好、最成功的媽媽。
【我希望你幸福，正如同你希望我能幸福一樣。而幸福和婚姻的成功與否沒有必然關係。
【我愛你，媽媽。】
我媽沉默了很久。
半晌發來一句：【海邊涼，你剛做完手術，多穿點。】
後來的生活和以前沒多大差別。
除了百歲經常會悶悶不樂地趴在門口，像在等着什麼人。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
「帶你去找霸總玩好不好？」
霸總是樓下鄰居養的一隻薩摩耶。
遛狗遇見幾次後，兩個小傢伙就成了好朋友。
百歲一骨碌爬起來，叼起沙發旁的牽引繩，瘋狂搖尾巴。
這天，我把百歲送去寵物店洗澡。
自己則去超市買食材。
王昕昕說晚上要來我家搓火鍋。
我剛推着購物車走進食材區，電話就響了。
「喂，是餘小姐嗎？剛剛店員籠子沒關嚴，你送來寵物店țû₅洗澡的狗不小心跑出去了。
「請問您現在在家嗎？狗子有跑回家嗎？」
我腦子裏空白了幾秒，放下推車就往回跑。
電話裏，對面還在一直道歉。
我打斷他：「拜託你們幫我先順着人行道找找，她不會過馬路。」

-17-
家裏沒有。
綠化帶裏沒有。
最喜歡去的小公園裏也沒有。
我坐在路邊長椅上，顫抖地捂住了臉。
會去哪裏呢？
百歲從來不是調皮愛跑的小狗。
帶她出門玩的時候，她一向都是跟在我身邊，從不會亂跑。
「餘瑩。」
我怔了怔，抬起頭。
於修齊半蹲在我面前。
而我找了半天的百歲正被他一隻胳膊卡在懷裏。
我憤怒極了，「你到底想做什麼？！把百歲給我！」
於修齊避開我伸出的手。
有些受傷似的說：「這是我們兩個一起養的小狗。
「你還記得嗎？撿到它的時候是在冬天，好像是聖誕節，你說想喫爆米花，讓我去給你買。
「等我回來卻沒見到你人。當時河邊圍了很多人，說着什麼『掉水裏了』『年輕女孩』，我差點嚇瘋了。
「我一邊脫外套，一邊往河邊狂奔。等我擠進人羣，看見你溼着褲腿，懷裏抱着只發抖的奶狗, 才知道不是你掉河裏了，你是在救一隻掉河裏的小狗。
「你後來還笑我，說我又不會游泳，那麼激動做什麼。我說如果你真的掉進去上不來了, 我就陪你一起。
「你說我浮誇, 可我當時是認真的, 我是真的願意和你死在一起。
「那是我們結婚的第二年，我以爲我們一輩子都會這樣。」
我花光了一輩子的好涵養聽他說完。
迎着他滿含期待的目光, 平靜地說：「是，那時距離你出軌還有兩年。」
於修齊的面色陡然灰敗下去。
「餘瑩，是我錯了，是我輕信別人，我……」
他掙扎着還想再說些什麼。
可我已經沒有耐心再聽下去。
「把百歲還我, 不然我報警了！」
爭執拉扯間，隱約聽到有路人「臥槽」了一聲。
「現在偷狗的都這麼猖狂了嗎？大街上明搶啊？
「去, 把你好朋狗搶回來！」
一隻雪白健壯的薩摩耶閃電似的狂奔過來。
一腦袋撞倒了於修齊，爪子死死摁着他的肩膀不讓他動。
百歲終於從於修齊臂彎裏掙脫出來。
瑟瑟發抖地往我懷裏拱。
來人吹了聲口哨, 「好霸總, 回來吧。」
我抱着百歲站起身。
這才認出, 那隻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回來，蹲在我面前滿臉求誇的薩摩耶是樓下的霸總。
我揉了把他的頭, 學着他主人一樣誇他：「好霸總。」
霸總的尾巴翹得更高了。

-18-
於修齊從地上爬起來。
看了看霸總的主人柯彥。
又看了看繞着我腿轉圈圈的霸總。
他面色一下蒼白下去，「餘瑩, 我們才離婚一個多月, 你就找別人了？」
柯彥走到我身邊, 小聲問：「這誰？你們認識啊？」
我也小聲答：「我前夫, 趁我不在，想把百歲偷走。」
柯彥一愣, 說：「看着人模人樣的, 還真是偷狗的啊。」
他隔空指了指於修齊。
「百歲是霸總罩着的小狗。
「再來偷, 弄死你。」

-19-
再次聽到和於修齊有關的消息是一年後。
我生理期肚子疼。
懨懨地趴在牀上和王昕昕聊八卦。
「你聽說了嗎, 瑩瑩？於修齊發現那孩子不是他親生的, 把孩子跟他媽都趕出去了。
「兩三個月前的事了吧, 我今天才聽朋友說。他現在天天在酒吧喝得爛醉。
「昨天喝醉了直接在人行道睡了半宿，要不是有熱心路人報警，估計就凍死了。」
我唏噓：「真是活該。」
「嘖, 可不嘛, 自作自受。」
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霸總風一般衝進來, 跳上牀東聞西聞, 一臉擔憂地盯着我看。
「霸總, 滾下來, 別鬧你媽。」
後面, 柯彥小心翼翼地端着碗紅糖雞蛋，說要餵我。
此人狼子野心。
最開始是說怕於修齊再找上門來。
所以把霸總放我家幾天替我看門。
後來是經常端着飯菜上樓。
說自己一人住, 做的飯喫不完, 邀請我一起。
再後來直接登堂入室, 使喚着霸總叫我媽，百歲叫他爸。
喝什麼喝，紅糖雞蛋還沒粒布洛芬管用。
我剛想拒絕。
就發現蹲在牀上的霸總、當了一天暖手寶剛從被子裏鑽出來的百歲, 還有牀邊上捧着碗的柯彥。
三雙狗狗眼正眼巴巴地看着我。
無力拒絕。
「好吧好吧。」
我張嘴，嚥下柯彥喂來的甜水。
窗外，暖陽正好。
或許春天就要到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