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親到敵國。
敵國皇帝不喜女色,但有一個寵到骨子裏的臣子。
洞房花燭夜,敵國皇帝不看我,只直勾勾地望着我身後,喚道:
「愛卿,你過來,我看着你才能和她成事。」
紅帳之下,跪伏着的男子緩緩地抬頭,滿頭青絲覆了大半個背。
我斂眉看去。
與那男子四目相對。
分明都從對方的眼底望見了驚豔。
-1-
敵國皇帝朝我走近了一步,但即刻又厭惡地退後了好幾步。
我把剛剛自己扯掉的紅蓋頭隨手一丟,不再看那跪伏的男子,而是自在地歪在龍榻上喫花生。
敵國皇帝臉色陰沉,仿若一片往下籠罩的烏雲,包圍着人久久不能喘氣。
我剝着花生,覷了他一眼:「帝舒,別來無恙呀。」
說起來,這敵國皇帝是我舊識。
我帶兵打仗的時候,他混入我的軍營。
當時,他鮮衣怒馬,張揚明豔,我們一起在塞北喝過酒,騎過馬,看過星星。
我軍在與敵國於羌北死戰的時候,彈盡糧絕,我不知他是細作,於亂軍中救起他,在大雪天裏揹着他走了三天三夜才脫困。
他曾說過要娶我,與我在塞北放牛飲馬,過安生日子。
我捧給他一壺酒,大笑着回他,不打仗了,我就來嫁你。
到頭來,這帝舒只是爲了騙取我的信任,說什麼娶我,卻連女子都不喜歡。
而我卻信守了承諾,兩國簽了停戰協議,我就來嫁他了。
-2-
帝舒沒有與我敘舊,他皺着眉,薄冽的嘴脣緊緊抿着:「要不是太后爲了子嗣逼朕,朕絕不會娶你!」
我朝帝舒笑了笑:「不管原因如何,我都來嫁你了。你知道的,我向來一諾千金,絕不反悔。」
說完,我就站起身,轉身獨自飲了喜桌上的合巹酒。
帝舒眼色陰鬱,抬手一揮,喜桌上的另一杯合巹酒就潑了滿地,濺起的酒霧沾了跪伏的男子一頭一臉。
恰逢此時,太后遣嬤嬤送來了暖情酒,囑咐一定要夫妻和順,綿延皇家子嗣。
看來,太后知道她兒子不喜女色,擔心他不能成事,沒有子嗣,遭人詬病,皇位不保,因此專門送來了催情酒。
帝舒看了一眼太后送來的那杯酒,沒有喝,但人開始慢慢朝我走近,眼裏還有不明的神色一閃而過:「你過去躺着,不要動,不要說話,更不要看朕。」
我也不惱,緊緊盯着帝舒,着手開始解婚服。
帝舒眼尾發紅,不自然地偏過頭:「朕說過,你不要看朕。」
他這個樣子,倒有幾分像從前。
那時他古板害羞,時刻總守着男女大防,夏日暑熱,我怕熱,鬆開軍服散熱,他一定偏過頭,滿面通紅,嘴裏唸叨着:「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從前我覺得他不失讀書人的可愛,端正守禮,不像我們在軍中混慣了的人。
如今想來,他只是厭惡女子,又不好說出來,不堪忍受,只能憋得滿面通紅。
我只解了外面的那件婚服,裏面的婚服就再解不開了。其實也不怪我,我身上的婚服一層又一層,繁複又重疊,僅憑我自己根本脫不下來。
而剛剛帝舒爲了掩蓋他不能與女子成事的祕密,早就打發了所有的宮女與太監出去。
只留了跪伏在龍榻下的男子。
我解不開,索性不解了,兩手一攤,望着帝舒:「我解不開衣服了。要不你過來幫我解?不然明兒早上,你我沒成事,可都不好向太后交代啊。」
帝舒一動不動,耳尖漸漸發紅,最終他闔了眼,喚道:「愛卿,你過去幫她。」
-3-
跪伏在龍榻下的男子緩緩起身,他身姿挺拔,如松竹青松,蓋在耳後的長髮也隨之滑落,露出了那張剛剛讓我格外驚豔的臉。
眉似春柳,眼若星河,鼻樑高低端好,薄脣豔如春桃,當真殊麗脫俗,不可方物。
此刻他雖冷着臉,卻莫名地帶了幾分媚惑,竟比女子還多情。
難怪能迷惑帝舒。
我張開雙臂,等他來爲我褪去剩餘的婚服。
那男子不言不語,爲我一件又一件褪下婚服,只留下貼身的小衣。
這倒出乎我意料。
我沒想到他這麼能忍,願意替相好的伺候他的妻子,這些活原本是宮女、太監做的。
他正當盛寵,就算他皺皺眉,我敢肯定,帝舒都會心疼。
那男子正要褪去我小衣,帝舒忍不住了,他一把推開我,我被推到龍榻上,額頭撞在牀沿上,頓時青烏一片。
「徐長風,朕不准你碰別人!」
帝舒戾氣橫生,擋住我的視線,緊盯着徐長風,低吼道,「徐長風,我今日成親,你就一點不傷心、不難過?」
徐長風深深作了個揖:「臣不敢。」
我翻身坐起,一邊揉額頭,一邊喫花生,興致勃勃地看熱鬧。
帝舒怒極反笑,連說幾個「好,好,好」,末了又指着在龍榻上看熱鬧的我,喝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在把你當宮女、太監般的奴才?你就這麼賤,上趕着給這卑下的女子做奴才?」
我卑下?
我好歹也是風國的昭寧公主,又爲風國立下過戰功赫赫。
要不是和三皇兄走得近,被太子哥哥忌憚,又主動要求和親,那這和親的事怎麼也輪不到我頭上。
徐長風斂眉,對着帝舒又是一拜:「陛下慎言。」
帝舒氣急敗壞,被慪得團團轉,卻無計可施,只能在婚房裏上下踱步,望着徐長風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結果徐長風隻眼風一掃,對着帝舒恭恭敬敬勸道:「陛下,良辰吉日,不可辜負,該寢了。」
帝舒見徐長風主動把他推給我,終於惱羞成怒,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孤獨的背影。
我見帝舒走遠了,才望着徐長風,緩緩說道:「徐長風,你做得很好。」
徐長風大笑着蹬開了腳上的鞋,赤着腳,腳上的鈴鐺微微顫動。
他朝我赤腳走來,長髮及腰,肌膚勝雪,臉上似笑非笑,像塞北怒放的牡丹,豔麗又致命。
我實在怕極了他這個樣子,向龍榻裏面縮了縮。
徐長風上了龍榻,跪伏下身子,一步一挪,握住我的腳踝,輕輕舔了舔,喟嘆道:「我的公主,我終於又見到你了。你不知道,今夜的你有多美……」
隨即伸手把玩着我的鬢髮,眼中閃過一絲陰佞:「公主原本該嫁我的。」
-4-
天似潑墨,滿宮疾風驟雨。
曲廊前葳蕤盛放的一樹海棠被狂風暴雨摧折,只剩光溜溜的枝條,階前一地零落。
太后坐在上位,飲了口茶,淡淡朝我瞥了一眼:「好孩子,哀家知道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哀家會爲你做主的。」
我把玩着手中的玉穗子,勾脣一笑,心想ŧű̂₈太后果然知道了。
想來也不可能瞞過太后。
昨夜帝舒去而復返,卻不是爲我,而是怒氣衝衝接走了徐長風。
徐長風倒是個乖覺的,一聽見帝舒的腳步,就慢慢退下了龍榻,恭敬地站在一旁,端的是芝蘭玉樹、端方守禮,哪裏有先前的孟浪樣子。
只是徐長風膽子忒大了,被帝舒牽着走的時候,竟然還敢趁着帝舒不注意,悄悄摸上了我的指尖,偷扔出一塊玉穗子在我懷中。
玉穗子上還有一股他身上的松香。
想來,太后眼線極多,就算帝舒有心躲避,但他拉着徐長風從婚房出來,徐長風赤足披髮,腳上還有鈴鐺隱隱作響,怎麼也不可能真能躲過太后的耳目。
果然,太后朝帝舒望去,極具威嚴地皺了眉:「皇帝真不懂事。」
帝舒站起身,微微弓腰,朝太后行禮:「母后教訓得是。」
太后放下了茶盞,把茶蓋輕輕合上,一隻手揉了揉額頭:「哀家已經打發徐大人去葉城賑災,以避風頭。皇帝不可胡來,爲皇室開枝散葉纔是頭等要緊的大事。」
帝舒神色晦暗,他上前一步,行到太后面前,據理力爭:「母后,此事……」
他話還未說完,太后就打斷了他,揉着額頭道:「此事不可再議。哀家頭疼,要歇了,你們退下吧。」
帝舒沒有再辯,與我一同退下了,只是走之前眼帶猩紅地盯了太后一眼,活像一頭黑暗中散發着兇性的小狼。
看來,外頭傳聞帝舒與太后不睦是真的。
也是,太后垂簾聽政,遲遲不願還政於他,他逐漸長大,親政爭權之心自然愈發強烈。
兩個人雖爲母子,暗地裏卻爲了權勢鬥得如火如荼,但終究是帝舒羽翼未滿,落了下風。
我把玉穗子攏入袖中,撿了一枝階前零落的海棠,嗅了一口:「海棠當真無香。塞北的牡丹也是,美得豔麗,但一點也不香。」
帝舒在我近旁,卻只掃了我一眼,就移開眼,語氣惡劣道:「你長在軍營,從來粗野,現在吟弄花月,如若東施效顰,醜陋至極!」
喲,帝舒這小子,見太后以替我做主的理由料理了徐長風,他不能拿太后怎麼樣,倒拿我來出氣了。
我扔了海棠,從袖中摸出玉穗子,暗中使了力,擊在了帝舒的膝上。
帝舒喫痛,雙腿微彎,我看他受了教訓,正打算遁走,卻被帝舒用力拉住,由於我猝不及防,竟然因爲慣性落入他懷中。
我聞到了帝舒身上龍涎香的味道。
帝舒眸光一閃,眼睛盯在我脣上,手上也使了力,把我緊緊捂着,我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我覺得不舒服,想要掙脫,使了幾個招式,卻都被帝舒輕鬆化解,只能被他緊鎖在懷中。
「傻瓜,論武功,你不一定比得過我,論智謀,我曾經混入你的軍營,你卻無所覺察。」
帝舒的聲音軟下來,帶着幾分水意,讓我無端覺得彆扭。
「帝舒,你放開我。ŧũ̂₂你身上那薰香快燻死我了。」
我不管不顧地掙脫,臉偏向一側,不叫他盯着我的脣。
帝舒鬆開了我,臉上漲得通紅:「你敢嫌朕!」
說完拂袖而去,很快隱入宮殿。
我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活動了一下脖子,心裏暗忖,要不是知道帝舒不喜女色,他剛剛那行爲也稱得上唐突了。
-5-
帝舒又來尋我了。
我以爲早上得罪了他,他生我氣,再怎麼着也要幾天不想見我。
結果天剛擦黑,他就尋了來,看來他還是怕太后啊,太后就盯着我們圓房呢。
可這回沒了徐長風,又有誰能打發走帝舒呢?
管他呢,我這回和親,早就料到這一遭,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麼干係,就當被狗咬了,況且這玩意不一定有狗咬人這麼疼。
退一萬步講,徐長風不在,帝舒又不一定能成事。
速戰速決,只要問題不出在我身上就行。
於是,我梗着脖子,盯着帝舒,視死如歸,開始一件又一件解衣服。
帝舒愣在原地,嚥了咽口水,眼尾狹長上挑,含着水色,耳尖也逐漸發紅。
我越脫越心驚,難道太后又給帝舒喫藥了?
「你是不是女子,還有沒有矜持?快把衣服穿上!」
帝舒緩緩把頭偏向一側,不往我這邊看,嘴裏訓斥的話也沒以往那麼ṭũ̂ⁱ刻薄。
我如蒙大赦,幾下就把衣服攏上了身。
帝舒等我打理好了,這才轉過頭,紅着臉說明了來意:「你明日去給母后提,要與我一同去避暑山莊消暑,好增進我們夫妻感情,以儘快綿延皇嗣。」
哦,原來是有求於我啊。
難怪對我沒那麼刻薄了。
我歪在牀榻上,側眉問他:「我倒是可以提。可我有什麼好處?」
帝舒展眉問我:「你想要什麼好處?」
我笑了,甩了甩袖子:「暫時沒想到,先記着,總有一天我會找你要。」
帝舒默然,過了許久,才擠出一句:「你如今倒是與我生分了。」
嗬,這話說的,好像我與你親近過似的。
不過這話我不好說出口。
於是,我沒回他的話,而是側身在桌上抓了一把花生,剝了一桌的殼,有一搭沒一搭地喫。
等都喫淨了,抬頭望去,見帝舒竟還沒走,便問他:「你還不走?難道也想喫點花生?」
帝舒這才悻悻走了。
第二日,我向太后一提這事,太后就允了,還格外囑託了幾句,左不過是什麼開枝散葉、皇嗣爲重,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等出了皇城,帝舒就拉着我,急急朝葉城的方向趕。
喲,這是他想徐長風了啊。
徐長風才走一天,他就巴巴兒趕去,多情深義重。
可是,拉着我去算怎麼回事?我陪夫君千里迢迢見心上人?這事兒多荒唐。
我不願去,可帝舒說避暑山莊他都安排好了,怕我再去了露餡,反倒讓太后疑心。
沒法子,我只能跟着帝舒跑葉城,路上都跑死了三匹良馬。
越臨近葉城,我越是心驚,沒想到葉城災情竟是如此嚴重,沿途當真是餓殍遍野,慘不忍睹。
我看向帝舒,帝舒緊皺眉頭,遞給我一封密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葉城旱蝗,大飢,疫。】
旱災,蝗災,瘟疫,每一個都是要命的災難,可偏偏都發生在了葉城。
葉城百姓的慘烈,可想而知。
太后派徐長風來此地賑災,就根本沒想讓他活着回去。
而帝舒帝王之尊,卻千里奔赴,趕來助他,可見他對徐長風就不光是寵愛那麼簡單。
我與帝舒喬裝打扮,混進了葉城,可甫一入城,就發現城中簡直是人間地獄。
歲大飢,人相食。
逢上這樣的大災年,最倒黴的總是婦孺和小孩,他們毫無自保能力,街上到處都是他們的骨頭。
-6-
帝舒找到了徐長風。
只是徐長風病得起不了牀。
他被當地的官員安置在縣衙中,但因人手不足,兵糧不多,也談不上什麼照護,相當於把他扔在一旁自生自滅。
我瞥過去,看到徐長風皺着眉,神志惚恍,臉上還有種不正常的豔紅,眼角發紅,鬢髮也出了汗,渾身有種說不清的風情。
病美人,催心肝,此話當真不假。
我覷了一眼帝舒,發覺他視線幽暗無光,仿若塞北天邊即將逼近的灰雲,空氣中摻雜着雨水潮溼的氣味,隱隱含着一絲不同尋常的危險。
但帝舒再怎麼心疼也沒辦法,這葉城縣衙,要什麼沒什麼,城中的事也千頭萬緒,他暫時沒辦法分神照顧徐長風。
於是,他把這活兒扔給了我。
我也沒推辭,摸了摸徐長風額頭,只覺燙得驚人,於是起身去倒了杯冷茶,想喂他喝下,奈何徐長風實在不配合,只能作罷。
想了想,想摸出絲帕沾些冷茶水,潤潤徐長風的嘴脣,結果摸了半天也沒看到,可能是路途奔波,丟了。
沒法子,我只能把身上衣服的下襬撕了當絲帕用。
我長在軍中,大家受傷都是常事,因此照顧人的事兒,都是熟慣了的。
折騰到半夜,徐長風才迷迷糊糊醒了,他緊緊盯着我,看了半天,才闔了眼,嘟囔着:「我怕是在夢中,好夢易散,可不能醒了。」
我看他醒了,摸了摸他額頭,結果卻被他握住,緊緊貼在臉頰上。
徐長風慢慢睜開了眼,說實話,他的眼睛生得真是漂亮,眼尾狹長,瞧着人的時候,若春水微皺,Ṫů⁽此刻眼波湧動,更帶幾分豔色。
「阿寧,原來不是夢,竟真的是你。」
我聽他像從前一樣喚我「阿寧」,渾身一震。
心中發冷,於是不動聲色,想要抽出被他緊握的手。
「阿寧,不要!讓我貼着你。」
徐長風強撐着身子,剋制不住似的緊緊握住我的手,又輕輕用臉頰在我手心裏摩挲,好像一隻在順毛的貓。
「阿寧,你的手小小的,右手握刀劍的地方有繭子,食指與中指間,還有些粗糙,很讓人安心。」
他這麼說完,就再也撐不住,又沉沉睡了下去。
我無意識地瞟了一眼徐長風的手。
指節修長,骨肉勻稱。
手背則尤其白,像上好的瓷。
我守了徐長風半夜,五更天的時候,縣衙外頭鬧哄哄的,慘叫聲與呼號聲不絕於耳,還有兵器相接的聲音混雜其中。
帝舒帶着幾個官兵衝了進來,他們幾個滿身是血,手中握着的刀劍也沾着血,正滾騰騰地冒着熱氣。
他臉色陰沉,對我說道:「災民暴動了。整個城的災民湧進來這裏,僅憑這點官兵,絕不能抵抗得住。」
徐長風睡得不安穩,要看就要轉醒,我輕輕點了他的睡穴。
然後,我穩了穩心神,眼神溫和,問帝舒:「你想怎麼辦?」
帝舒抹了把面上的血污,緩緩說道:「朕來接徐長風走。至於皇后,如今無孕在身,又有武功傍身,想必自有萬全之策。」
這是要扔下我自生自滅了。
我倚在牀榻上,大笑。帝舒扶着徐長風,看也沒看我,就輕點腳尖,施展輕功,無聲無影,轉瞬就消失不見。
-7-
我一路逃荒,風餐露宿,困累交加,忍飢挨餓,每日僅能用污水解渴,喫黃泥土充飢,還要斬殺那些想拿我充飢的災民。
初時我還能應付,但到後來,那些還有些力氣的壯年男子,糾集於一處,四處摸尋婦孺幼兒充飢。
我雖則一身武藝,可畢竟沒喫飯,沒什麼力氣,那些男子餓昏了頭,看我還沒瘦成皮包骨頭,眼睛都發綠,氣力極大,幾次糾纏下來,我也討不了好。
最後沒有法子,夜裏我只能找腐爛的屍體睡覺,已經完全腐爛的屍體那些饑民不敢喫,也不願意靠近,因此我藏在裏面補覺保存體力最合適不過。
沒想到這個法子不光我想到了,別的女子也想到了,但她很不幸,還是被那些男子發現了。
「快看,這女子有孕,快要生了!」
「先別急,等她生下來,我們加餐。」
我聽着這些男子病態的聲音,心裏發怵,耳邊也響起了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叫。
我認出了那痛叫的聲音,曾經在暗處提醒過我一句「小心」,不然我早被人偷襲了。
那女子要產子,難怪她會被發現。
在這樣的絕境中,誕育新生命,實在可憐,況且她對我有恩。
我要救她。
我握住早上磨尖的骨頭,仔細分辨饑民的腳步聲,想要判斷準確他們的位置,好一擊致命,讓他們沒有反擊之力。
好在今日那些人注意力都在產子的女子身上,沒有往日那般難纏。
我悄悄爬出來,弓身彈跳出來,幾個閃身,手中的骨頭挨個扎入了那些饑民的頸脖之中。
溫熱的血濺出來,糊住了我的眼睛。
但這竟比我在戰場上殺敵還痛快!
我過去看產子的女子,默默撕了下襬,在污水中洗了洗,給她擦汗。
她喫力地望着我:「多……謝……姑娘。」
女子很知書達理,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朝我道謝。
終於,那女子產下了孩子。
我俯下身去看了看,孩子無聲無息,是個死胎。
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不可能還活着。
「姑……娘,是兒子還是女兒?」
女子希冀的聲音響起來,我不忍傷她心,輕輕答道:「是女兒。」
「女兒很好,我也會疼她。」
女子笑起來,露出的牙齒整齊,整張臉格外溫婉。
可惜,她長期奔波,力竭產子,也活不長了,此時進氣少,出氣多。
「姑娘,勞煩你抱給我。恐怕她餓了,都不知道哭,我給她喂喂奶。」
我眼角溼潤,但還是抱起了沒有氣息的孩子遞給她。
女子摸上孩子冰冷的身子,心下了然,她沒有大哭大鬧,無聲的淚水流過臉頰,留下道道污痕。
她緊緊貼着孩子,撐着最後的力氣,充滿希望地望着我,問道:「姑娘,我下輩子想和女兒過好日子,可以嗎?」
我流着淚,斬釘截鐵地答她:「阿嫂,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下輩子你和你的女兒一定是好日子,喫飽穿暖,河清海晏。」
女子睜着眼,說了句「真好」,慢慢地就沒了氣息。
我伏地大慟,長久不能起身。
身後有溫熱的身軀貼過來,把我抱了個滿懷,熟悉的聲音也從耳邊傳來。
「阿寧,我終於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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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長風找到我,幫我掩埋了產子的女子和她的孩子。
我在她們的墳前久久佇立。
徐長風抱着我,用手一下一下撫過我的脊背,輕輕勸道:「阿寧,你不要太傷心,保重好身子。」
我沒有說話。
徐長風不再勸我,轉而揹着我,找了一處隱蔽的山洞,替我梳洗身上的髒污。
我身上髒亂不堪,臭不可聞,徐長風向來愛潔,竟然沒有嫌棄,他一絲不苟地清洗,眼裏都是疼惜。
徐長風清洗了一天一夜,才把我打整得堪堪像個人的模樣,他生了火,拿出藏在身上的餅,架火烤了,等到餅烤得酥脆甜膩,才輕輕遞給我。
我接了過來,大口大口地嚼餅,可眼中一直落淚,混在餅裏,又苦又鹹。
徐長風不說話,默默拿了絲帕拭了我的淚。
等我喫完餅,徐長風拿了一套乾淨衣物過來:「阿寧,這山洞附近有水,你先去洗個澡。」
我接過衣服,發覺這不是女裝,而是寬大的男袍,徐長風見我盯着衣服看,解釋道:
「阿寧,我出來的時候太匆忙,沒來得及帶女子的衣物。你只有將就穿我的了。」
從前在軍中,我也是穿慣了男裝的,倒也不在意。
徐長風的衣物極爲寬大,穿在我身上,飄飄蕩蕩,十分滑稽。
但我一向不講究喫穿,也就不介意,隨手甩了甩溼發,把衣袖捲起來,就朝徐長風走過去,坐在火堆旁烤頭髮。
徐長風添了些柴火,等火燒旺了,就走過來,把我的頭伏在他膝上,用手幫我一下一下順頭髮。
我未束髮,長髮散開,鋪滿我大半個背。
「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徐長風怔怔地吟詩,又想起了什麼,摸着我耳垂,低低說道,「阿寧,從前你也是這樣,幫我這樣一下一下地順頭髮。」
他又提起舊事。
當時我們行軍途中,腹背受敵,中了埋伏,徐長風作爲副將斷後,結果負傷落下懸崖。
我一向重視手下的弟兄,恰好那時滿心滿眼都是帝舒,又不知他和帝舒是細作,因見不得帝舒傷心頹廢,就自個兒摸去了懸崖下,想着活着就救人,死也要拿個全屍。
結果真叫我在懸崖上尋到了受傷昏迷的徐長風。
我事無鉅細地照顧徐長風,見天兒採藥、採野果、打野味兒,還用樹枝纏了個藤牀,拉着徐長風漫山遍野地跑,從沒有丟下過他。
他受了傷,不能動彈,我常常要給他洗頭、換藥、清洗身子,還要幫他漿洗衣服、褻褲,他那時候不像現在,話少,性子清冷,我一挨他他就全身紅透,像煮熟的螃蟹,矯情得不行。
後面他說什麼也不讓我再幫他漿洗褻褲了,甚至還趁我不注意把他的褻褲丟了,當時條件那麼艱苦,攏共只有一套,他居然那麼奢侈,說扔了就扔了,最後只有空着襠,見天兒捂着,像我要佔他便宜似的。
我現在想起來都氣得不行,他徐長風把我當什麼人了,於是抬起頭,忍不住問他:「你當時爲什麼把褻褲扔了?攏共就只有一條。」
徐長風聽了這話,似笑非笑,豔麗無雙的眸子水光瀲灩,格外勾人。
「阿寧,你說呢?孤男寡女,我情熱意動,污了褻褲,又怕唐突了你,只有扔了。」
我被他說得臉紅,忍不住抱怨道:「你從前的性子就很好,清冷,話也少,從來不說這樣的胡話,也不作現在這些狐媚的樣子。」
徐長風低笑一聲,仍舊用手來梳理我散開的發,嘆道:「若我還是從前那般性子,恐怕你更不會看我一眼。況且面對你,我又如何再冷清話少得起來?至於所謂的狐媚,只是我情之所至,不能自已。」
這麼說完,他眉眼黯淡幾分,又嘀咕道,「你那雙賊眼,向來都只在帝舒身上滴溜溜轉。」
什麼?
我賊眼?
我氣極,ṱṻ₂轉過頭不去看他。他撲上來,緊貼着我:「阿寧,真好,你終於不傷心了。你傷心,我這心裏就難過。」
原來,他這是變着法子哄我開懷,讓我不再刻意去想那些慘烈的場景。
我轉過頭,緊緊盯着他,笑道:「多謝。」
徐長風把我的頭貼在他胸膛上,我聽見他心跳如鼓,一下一下敲打人心。
「阿寧,你不要愛帝舒了。」
我輕輕回他:「我早不在意他了。」
徐長風身形一頓,把我拉起來,緊緊望着我:「那你千里迢迢來嫁他?」
我抿嘴不語。
徐長風又抱着我,長嘆一聲:「你不願意說,我就不聽。只有一樣,你要記住,我等你,永遠都等你。」
我用手抓住徐長風的衣袍,沒有答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他:「帝舒這次丟下我,原本就想我客死異鄉,你如今找來,又怎麼向他交代?」
帝舒和太后向來勢成水火,太后想帝舒早早生下皇嗣,好除掉帝舒,攜幼子臨朝,繼續垂簾聽政,攪弄朝堂。
哪知帝舒不喜女色,不納后妃,太后也只能乾着急。
她估摸着打聽過我和帝舒的舊事,以爲帝舒對我有情,所以才促成了兩國的停戰協議,要求和親。
剛好我主動要求和親,正中她下懷。
而我的身份,帝舒不好推拒,只能和我成親。
就算爲了自保,帝舒也會殺了我。
不過,帝舒對徐長風情深意重,徐長風做什麼,帝舒都會原諒的。
所以等我問完徐長風這句話,又深覺多餘,索性閉口不言,不再追問什麼。
洞外起了風,不多會兒,淅淅瀝瀝,雨聲就無止無休。
不知過了多久,徐長風把玩着我的長髮,才淡淡開口,他好聽的聲音混入雨中,顯得格外寂寥:「阿寧,帝舒有他的選擇,我有我的選擇。」
我知道,徐長風的選擇裏有我。
這比什麼都要緊。
ẗũ̂₍想到此處,我十分動容。
從沒有人這樣堅定地選擇我,除了徐ƭû₀長風。
我心神微動,慢慢把手從徐長風身上鬆開,然後輕輕抬手,笨拙地解開了我身上的衣服。
寬大的袍子落了滿地。
徐長風偏過頭,不敢看我,我抱着他,摸着他嘴角,顫抖道:「徐長風,我心甘情願。就像你說的,情之所至,不能自已。」
這麼說着,我的手順着往下,稚拙地去摸他的鎖骨。
徐長風捉住我的手,與我十指緊扣,眼裏有灼灼的星光,亮得驚人。
我低下頭,想去舔他脖頸,又不得其法。
徐長風笑了笑,愛憐地用臉頰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就勾着雙桃花眼,含情脈脈,俯身從我腳踝往頸脖深嗅,最後,索性埋在我頸邊,用牙輕輕噬咬我的喉結。
我脊背緊繃,往他身上一歪。
山洞外的驟雨下了一夜,摔摔打打,摔摔打打,不知道揉碎了多少人的心。
-9-
離國近日不太平。
帝舒回朝,下了聖旨對葉城賑倉放糧,卻被那些官員層層盤剝,到了百姓手中,連米糠都所剩無幾,根本不夠活命。
流民越來越多,竟成了氣候,反了朝廷。
太后震怒,派了兵鎮壓,可她派出的兵力久不經戰,流民又是不要命的架勢,官兵哪裏是他們的對手?
因此官兵節節敗退,流民勢不可擋,竟攻下了幾座城池。
而此時,風國撕毀了停戰協議,派了三皇子攻打離國邊境。
離國四面楚歌,連帝舒都要重新御駕親征,和風國在邊境決一死戰。
我收到三皇兄密信的時候,正在替徐長風煮野菜湯。
徐長風去了外面,想碰碰運氣,打點野味爲我換換口味。
這些日子,我和徐長風就在這山洞,像夫妻一般過日子。
只是沒想到,分別竟來得這樣快。
徐長風回來,帶回一身雨霧。
我給他盛了野菜湯,他沒有喝,而是深深望着我。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紅着眼,過來緊緊抱着我。
夜裏,我們抵死纏綿。
第二日清晨,等我醒來,徐長風已經走了。
我身邊放着一卷聖旨,打開一看,是帝舒親筆題寫的廢后詔書。
徐長風竟想得這樣周到。
我已經和親,再回去風國身份尷尬,難免遭人懷疑,有了這個,自然就打消了旁人的疑心。
是以,我懷揣着廢后詔書,逃出了離國,找到了三皇兄。
三皇兄從未行軍打仗,太子哥哥又忌憚他,故意派了很少的兵力,想讓三皇兄有去無回。
偏偏三皇兄又一向心軟,做事躊躇不前,更見不得血腥,正急得六神無主。
他見我尋去,大喜,拉着我直喊:「皇妹,你來了,三哥就有救了!」
我這三皇兄雖是兄長,卻沒個兄長的樣子,事事都指着我。
但他對我極好,有什麼好喫的、好玩的都想着我,知道我喜歡牡丹,去什麼地方,也會攀折牡丹千里迢迢送給我。
宮裏本來就沒幾個兄弟姊妹,結果還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剩下了我、三皇兄、太子哥哥了。
兩軍對峙,帝舒的兵力充足,又個個膘肥馬壯,強兵悍將。
而我們風國,兵力卻沒有離國的一半。
但只有一點,帝舒經不起長久的鏖戰,他離國遭旱災,又有流民暴亂,糧草不足。
我們只能燒了他的糧草,纔有一線生機,反敗爲勝。
只是,怎麼找到離國後方糧草的位置,又怎麼繞過離國的強兵悍將,燒掉他們的糧草,都是難題。
我在沙盤上演練了無數遍,熬紅了眼睛,三皇兄看着心疼,給我熬了安神茶喝,也不怎麼有用。
而且,我還總想喫酸。三皇兄上躥下跳去幫我尋酸李子,也總不夠我喫。
我琢磨着不對,於是趁夜溜進兩軍交接的營地,放出了暗號。
徐長風很快就出現了。
他穿着盔甲,鋒利的銀光,倒映着他豔麗的臉龐,格外風流,也多了一分凌厲的味道。
我怔怔地走過去。
徐長風四處張望一番,確定四下無人,才飛身抱着我,掠過水邊,遁去了樹杈上隱身。
「阿寧,你孤身前來,不要命了?」
我靜靜望着他,冷聲說道:「沒有離國的佈防圖,我遲早都會沒命。」
徐長風豔麗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阿寧,你不要逼我。」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他的手拿過來,貼在我的肚子上:「徐長風,你要當父親了。」
徐長風不可置信地摸着我的肚子,糜麗的眼睛眯着,那溫柔繾綣的樣子,如在雲端。
「阿寧,咱們的孩兒取名叫慕寧好不好?」
我歪在他懷中,點了點他飽滿的額頭:「你個傻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就來取名了?」
徐長風滿足地笑着:「我就是知道,肯定是個女孩。」
我眼色黯淡:「這世間的女子,磨難最多。」
徐長風摸着我的頭髮,笑道:「沒關係,有我和你護着她,怕什麼?」
我不想說這個,只轉開話題:「那她以後要像你,你長得好看。」
徐長風不住吻我頭頂,笑得見牙不見眼:「不,我的阿寧最好看,像你纔好。」
我和他就這樣緊緊抱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河對岸燈火通明,不遠處蟲鳴花香,一點都不知道一觸即發的慘烈戰爭。
我拿回了離國的佈防圖。
是夜,我帶了先鋒摸進了離國帳營。
結果帝舒嚴陣以待,設下了天羅地網,無數飛羽箭矢射來,我帶的先鋒死傷無數。
我浴血奮戰,且戰且退,被帝舒堵在了山坳裏,動彈不得。
帝舒坐在高頭大馬上,開弓拉箭,意氣風發地望着我,嘆道:「不愧是朕愛過的女子,很有幾分膽色。」
我單手把刀插入地下,挺立脊背,站得筆直,只緊緊盯着他。
帝舒眼睛一縮,放軟了聲音:「阿寧,長風給你的佈防圖,被朕換了。朕知道他對你的情意,他根本沒法兒拒絕你。正因如此,那夜朕才故意沒有阻止你們相見,好讓他拿假的佈防圖給你。
「阿寧ẗŭ̀₉,你不要怨朕。朕說過,論智謀,你比不過朕。朕長在宮中,又被太后壓着,總要自保。」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笑了:「帝舒,我喫過你一次虧,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帝舒大驚。
很快,他兵營後方的某處就起了火,沖天的火光,滾滾的黑煙,燒盡了他所有的糧草。
我笑了,看來三皇兄得手了。
「帝舒,我以身入局,聲東擊西,這計謀如何?可比得過你偷樑換柱這計?」
我早就知道佈防圖是假的,之所以找徐長風要假的佈防圖,是爲了讓帝舒相信他的偷樑換柱計策已經成功,好放鬆警惕,從而把所有的火力集中在我身上,給三皇兄機會燒糧倉。
至於,他離國糧草的位置,我行軍打仗這麼多年,早就知道這場仗的要害處,因此在進入風國找三皇兄之前,我就給摸清了。
帝舒抿着脣,怒目圓睜,三支利箭齊發,以雷霆之威,直直朝我射來。
我揮刀砍斷了兩箭,力有不逮,最後一箭沒有揮開,那箭急急徑直朝我胸口飛來。
利箭入肉的聲音鈍鈍傳來,一口熱血灑在我肩上,通過我的盔甲浸入我裏衣中,泛出點點寒意。
帝舒聲音發抖,大喝一聲:「徐——長——風!」
我抱着中了箭的徐長風,看着他一口又一口嘔血,感覺心跳停止,眼淚大顆大顆湧出,落入了徐長風染血的銀甲中。
徐長風伸出手,替我拭淚,輕聲說道:「阿寧,別哭,我看你傷心,會很難過的。」
帝舒跑了過來,捂住徐長風帶血的傷口,語氣裏帶着哭音:「徐長風,你不要死。你死了,我在那喫人的宮裏,真就一個人了。」
徐長風闔上眼,帶着歉意:「小帝舒,對不住,我先走一步,再不能當你的擋箭牌了。往後,你不要逃避,遇到心愛的女子不要推開,也不要錯過。
「因爲,你丟了心愛的姑娘,總會在深夜裏哭,吵得我頭痛。」
帝舒哭得傷心。
我不敢說話,生怕驚擾了徐長風,只敢握住他的手,不住往我臉上貼。
可是,徐長風的手漸漸冷了。
「長風,你冷不冷?我替你焐焐手。」
我害怕,一直落淚,一直找話說。
徐長風撐着最後的力氣,愛憐地摸了摸我的髮梢,絮絮念道:「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說完,手直直地垂落下去。
徐長風死了。
死在我手裏。
我以身入局,本來就賭的是徐長風不捨得我死。
徐長風果然不捨得我死,又不願再背叛帝舒和離國。
自古情難兩全。
於是他選擇替我擋了那致命的一箭,死在了我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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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舒放過了我,他終究不忍徐長風在世上了無痕跡。
畢竟我腹中還有他的血脈。
帝舒走之前,淡淡瞥過我:「昭寧公主,你贏了。」
我默了一瞬,問帝舒:「從前你許過我好處,我說先記着,總有一天我會找你要。」
帝舒皺眉:「我已經放過你了。你還要什麼好處?」
我蹲下身子,摸着徐長風的臉,輕聲說道:「我要你留下徐長風的屍身。我要親自葬他。」
帝舒怒極反笑:「憑你也配?」
我盯着帝舒,毫不相讓:「我只要這一個好處。」
帝舒深深看了我一眼,一夾馬腿,飛馳而去。
我把徐長風葬在那處山洞裏,立了碑,上面一筆一畫刻着:吾夫徐長風。
山風淒冷,雨也瀟瀟。
我枯坐在徐長風墳前,一夜白頭。
三皇兄看到我的白髮,沒有問我什麼,只燒了一盞熱茶給我喫。
我和三皇兄大敗離國凱旋,沿途的百姓夾道歡迎,無不歡欣。
太子哥哥見這一回不單沒整倒三皇兄,反而還叫他有軍功傍身,威望更甚從前,終於坐不住了。
他糾集了黨羽,發動了宮變,妄想控制住宮中的局面,伺機殺掉病重的父皇,早日登基。
我和三皇兄帶兵衝進宮中,與太子哥哥於清涼殿血戰。
太子哥哥暴戾無常,性格陰晴不定,早就盡失人心,只能負隅頑抗。
到了最後,三皇兄與太子哥哥刀兵相見,太子哥哥癲狂無狀,只想置三皇兄於死地。
但三皇兄心軟,念着兄弟手足,步步退讓。我在旁邊看了着急,喊道:「三皇兄,你不殺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便要殺你!」
三皇兄還是且戰且退,跟太子哥哥講道理,勸他放下執念,重新做人。
太子哥哥不管不顧,瞅準了時機,眼看着要刺死三皇兄。
我一個閃身,跳到太子哥哥身後,一劍封喉,結果了他的性命。
三皇兄嚇得丟下了劍,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身後的龍榻上,病重的父皇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稷兒——」
我不等他們回神,又快刀斬亂麻,把手中的劍捅進了三皇兄的心窩。
三皇兄到死都瞪着眼。
我蹲下身,用手闔了他的眼,柔柔說道:「三皇兄,怪就怪在你太優柔寡斷,根本不適合當皇帝。」
父皇在龍榻上掙扎起身,目眥欲裂,指着我大罵:「孽障!」
我端起太子哥哥爲他準備的毒藥,一步一挪,坐在他牀邊,慢慢攪着冒着熱氣的毒藥。
「父皇,你向來最看不起女子。我們這些做公主的,只不過是你一件工具,一件拿來爲你兒子們鋪路的工具。
「長公主被你遠嫁羌北,你與羌北開戰,那老皇帝第一個就砍了她的頭,掛在軍旗上助威,可你聽見她死了,還說她死得應該。
「二公主被你嫁給老將軍,那老將軍暴虐,時常虐打她,你高高在上,卻因爲老將軍還有用,就視而不見,任他跋扈。後來,二公主受不了自裁了,你還嫌她髒了地方。
「至於我,從小就被你扔在邊境,要不是我命大,早死八百回了。」
父皇眼睜睜看着我喂他毒藥,扯着嗓子吼道:「女子本來就不堪大用,死了就死了,有何足惜!可恨當年那女匪,沒讓你死在邊境,才釀成今日之大禍。」
我笑了,哼着歌,一勺又一勺喂父皇毒藥。
父皇啊父皇,我哼過的歌,便是你口中那女匪臨死前哼過的。
我幼時,邊境出了個女匪,她平時帶領隊伍劫富濟貧,百姓們都很喜歡她,私底下稱她們是俠盜。
朝廷震怒,卻從來都沒抓住過她。
當時的朝廷大員,本想抓婦孺幼兒來要挾她,結果她十分聰慧,早就把那些婦孺幼兒藏好了。
於是,有朝廷大員上奏摺,說這女匪心善,他想抓了邊境貴族們的幼女,每日殺一個,逼迫女匪就死。
那批幼女名單裏有我。
父皇硃紅大筆一批,只一個字,可。
結果只殺了一個,那女匪真的就不忍心,出來慷慨赴死。
她死之前哼完一首歌,然後大笑着對我們說,你們記住,曾有一個百姓救過你們,你們以後長大了要善待百姓。
當時我還很小,想不明白爲什麼父皇完全不在乎我的死活,絕情地用硃筆批註一個「可」字。
而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匪卻可以爲我死,明明她還與我的父皇有着深仇大恨。
但現在我想明白了, 那女匪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那種子如今已經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我昭寧要當皇帝, 要當千古名君, 要善待百姓,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終於,我坐上了皇位, 朝堂上只要有不服的大臣,一概殺頭抄家,絕不手軟。
一年過後, 我幾乎血洗朝堂。
但我有兵權在手, 又在軍中頗有威望, 也不怕幾個文官蹦躂, 他們左不過罵我「牝雞司晨」, 可那不痛不癢, 誰又在乎?
至於外敵,現下帝舒與太后爭權激烈, 互成黨羽, 相互傾軋,把整個離國搞得烏煙瘴氣。
離國逐漸式微, 再沒有資格能稱爲風國的敵國了。
也不怪離國凋零。
我當年可是親自和親到離國, 一步一步喂大了太后的野心, 當年佈置的棋子, 恐怕還依舊圍在太后身邊。
如今離國這結果, 本就在我意料之內。
我生下了與徐長風的女兒, 年關之時, 我拉着她登高, 一同俯瞰偌大的風國,手把手地教她帝王之術。
突然想到帝舒曾來信,問我後不後悔。
是了,我爲了皇位, 親手毀了我的愛情、親情、友情,孑然一身。
一個人站在這至高無上的皇位,高處不勝寒,不識人間情,誤了終身。
可低頭看看我治下的百姓, 他們安居樂業,有飯喫, 有衣穿,兒孫繞膝,歡聲笑語。
我不悔!
我還想告訴我逃荒路上遇到的女子,你下一世投生到風國來,我一定保你和你女兒過好日子,喫飽穿暖, 河清海晏。
至於朕,自稱寡人,活該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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