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南牆小姐

勾引周今安三年,我仍是完璧。
他君子端方,嫌我胸太挺、腰太軟、眼太媚,愛慕京城第一淑女阮素心。
他一次次地冷麪拒絕,我一次次地迎難而上。
全京城視我爲笑料,戲稱我爲「撞南牆小姐」。
終於,我放棄了他。
細腰一扭,跌入另一個寬闊結實的胸膛中。
「小姐這是何意?」
我羞怯道:
「小姐我不撞南牆了,想撞你。」
我許是看花了眼,世人聞名色變的獄面羅煞,竟似紅了耳梢。
……
後來,周今安將我堵在牆角,紅着眼,一字一頓:
「南薔,我要自薦枕蓆。」

-1-
我對着銅鏡照了照。
鏡中人螓首蛾眉,冰肌雪膚,盈盈一握的小腰襯得身姿婀娜,誰看了不道一聲美人?
可表哥周今安不是誰。
他是尚書府傾盡全力培養出來的頂好兒郎。
是無數貴女們閨夢中的俊俏公子。
是全京城最循規蹈矩、克己復禮的探花。
而偏偏我的模樣,看起來挺不規矩的。
一雙欲說還休含情目。
一對挺拔如峯玉酥胸。
一握柔軟如綿細柳腰。
我隱約地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
也不知這種感覺錯了沒有。
此刻,暮色深沉,月涼如水。
嗯,宜意亂情迷。
我拎起一盞絳紗燈,一盒桂花糕,嫋嫋婷婷地向周今安的書房走去。
「表哥,南薔來給你送點心。」我在門外嬌喊。
「我不餓,你回去吧。」
屋內清冷的聲音響起,一貫地淡漠,拒之千里。
涼風拂面,我輕咳兩聲。
「表哥,南薔不打擾你看書,點心給你便走。」
寂靜片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門拉開,周今安俊美的面容出現。
他白衣長衫,斂着眉眼,只淡淡地掃我一眼。
「以後不必再送這些來了。」
他伸手來接,我上前一步遞。
門檻絆住裙襬,我「哎喲」一聲,抱住他的腰。
衣衫滑落半邊,露出一斷凝玉香肩。
「疼,腳好像扭了,表哥幫南薔看看。」
我小手搭在他腰際,仰頭看他,淚光盈盈,言語怯怯。
周今安精通醫理,尤擅推拿。
他嘴脣輕抿,猶豫剎那。
醫者仁心讓他無法拒絕,長臂一攬,攔腰將我抱起。
我柔弱無骨地伏在他肩上,胸部起伏,對着他耳垂輕呵。
「疼,表哥,快幫幫我。」
他面無表情地將我放在軟榻上,手握住我腳踝。
裙襬被我悄悄地勾住往上扯,露出一截皓白滾圓的小腿。
周今安眉眼低垂,目不斜視,用心地檢查我的腳。
我抬頭張望,書案上還有未寫完的信,墨跡未乾,隱約地有阮素心的名字。
「無事,可以走路。」
他的手鬆開,起身,遠遠地走開。
避之不及的模樣,顯然不願再沾染我半分。
我知道,這次又失敗了。
沮喪地起身離開時,周今安忽然出聲:
「表妹。」
我心一喜,回首看他。
他立於長案之後,一邊懸腕寫字,一邊冷言出聲:
「女子當以德行爲先,以色侍人是爲末端,我會和姨娘商量,爲你在京城尋個好人家,望你以後自尊自愛,以品質高潔女子爲樣,莫要再失了儀態。」
我沉默片刻,問道:
「表哥口中的高潔女子,可是指的太傅府嫡女阮素心?」
周今安手一頓,抬眸看來,眼中閃過微慍之意。
「你何故提她的名字?
「阮小姐閨中名諱,豈是你能隨意地提及?」
不過一個名字。
就讓修身養性的君子頃刻亂了分寸。
我心中輕嘆。
拿什麼和人比?

-2-
三年前,孤母去世,姨母回鄉奔喪,看中我傲人之姿,將我帶回京城,以寄居之名在尚書府住下。
「尚書就這麼一個獨子,又是個人中龍鳳前途大好的。他自幼被嚴加管教,品格清正,在外不尋花問柳,在內亦無通房暖牀。
「無論用什麼辦法,你須得將他拿下。若是成功,你那兩個妹妹我自會替她們尋得好人家。你若不成功,就讓二妹來,二妹不行,就讓三妹來。」
那時,二妹年方十三,三妹才十一。
姨母的話一半勸解,一半威脅。
她是妾室,多年無出,周府大夫人去世多年,始終抬不上主母之位,急需孃家人助她一臂之力。
我同意了。
畢竟,見到周今安第一眼,我也心生歡喜。
那麼芝蘭玉樹的君子,誰不少女心動呢?
可是問題也在這裏,他太君子了。
三年來,我使出渾身解數。
撞胸,掉池子,潑溼衣,吹耳朵,含手指……
該做的不該做的都試了一遍,也沒能讓他對我有絲毫不軌之舉。
我一度懷疑他有短袖之癖。
直到一次看到他與阮素心說話時,小心翼翼、面紅耳赤的模樣。
才明白,他不是不喜歡女人。
他只是不喜歡我這一款。
他愛慕的是儀態端莊、品行高潔的淑女。
愛慕的是京城最皎潔的明月,阮素心。
我沮喪極了。
姨母卻不以爲然。
「我就不信有男人不喜歡你這樣的,周今安他再君子,還能不是男人?」
在她的堅持下,我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府內,下人們看我的眼神逐漸地輕蔑鄙夷。
府外,我女追男而不得的名聲傳了出去。
京城的公子小姐們時常拿我當笑料。
還取了個戲稱:撞南牆小姐。
我姓莊,名南薔。
就,還挺貼切。

-3-
周今安在府中設宴,請幾位世家子弟和同僚吟詩作對,其中,還特別邀請了阮素心。
阮素心被稱爲「京城第一淑女」,不僅生得國色天香,棋琴書畫皆負盛名,多次在宮宴中一展技藝,因而與幾大世家頗爲熟稔,偶有走動。
我有心地去看看這位阮小姐,若是能學得一兩分姿態,或許周今安能對我另眼相待些。
他們在涼亭內高談闊論,談笑風生。
遠遠地望去,唯一的女子身形優雅,仙姿卓絕,儼然是話題中央。
我拎着食盒在小橋上細步輕移。
春風撩人,細碎的花瓣如雨灑落,攏來一陣花香。
涼亭內忽而安靜,個個睜大眼睛看着這邊。
我有些惶恐,莫非是頭飾、衣服出了問題?
走到近前,無視數道似被剛纔一幕驚豔的目光,我欠身行了禮,赧顏道:
「表哥,姨母讓我再送些喫食來,說別怠慢了各位貴客。」
周今安注視着我,聲音冷淡:。
「多謝姨娘掛心,表妹放下便可。」
徐風中,清雅柔美的聲音響起:
「今安,這便是你府中那位,晤,莊南薔小姐嗎?」
我循聲望去。
阮素心正盈盈淺笑,溫和地看着我。
她長了一張國泰民安的臉,儀態端莊,背脊挺直,脣角的弧度彎得恰如其分。
即便此刻身處一羣男子中,也不會讓人覺得她有任何失儀之感。
果然不愧爲「京城第一淑女」。
周今安臉色柔和了幾分,溫聲地應道:「是。」
「一直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阮素心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我身上移動,「倒是個美人呢。」
公子們紛紛點頭。
「確是個不多見的美人,難怪周兄從不帶表妹赴宴,想是怕人搶了去吧。」
「細看之下,表妹的姿色不比阮小姐遜色。」
「周兄不可藏嬌,理應讓表妹多出來走動纔是。」
我心中暗喜,如此讚美之詞,想來周今安也會覺得多幾分顏面。
抬眸望去,卻見他嘴脣微抿,眸光沉冷。
「她一介粗鄙婦人,胸無點墨,如何與阮小姐比得?莫要髒了阮小姐的名諱。」
這話有些難聽,我輕咬着脣,怔在原地。
阮素心輕笑了聲,而後優雅地道:
「今安不懂憐香惜玉,須知女子無才便是德,就算表妹文墨上遜色一些,德行想必是極好的。」
我頂着「撞南牆小姐」的名頭,德行可算不上好。
這話說出來,反而會讓人覺得我無才又無德。
我微蹙眉,不知這阮小姐是有心還是無意。
欠身告辭,我將食盒放在桌上。
近旁的世子起身來拿,輕撞了一下,我身形微晃,他一把摟住我的腰扶穩。
「表妹小心。」他說着紅了臉。
我走時瞥了周今安一眼。
他沉沉地看着我,眸色湧動,臉色莫名地難看。

-4-
自那日後,周今安待我更不如從前。
以往遇見,雖冷淡寡言,至少能正常說話。
而現在,遠遠地見我便轉身,面露嫌惡,視我如瘟神般避之不及。
下人們慣會察言觀色,瞧我如此不受自家主子待見,個個幸災樂禍,陰陽怪氣。
我好生煩惱。
姨母叫我過去說話。
屏退下人後,面色不悅。
「你真是白長了這麼副皮囊!
「三年了,稍有些本事的,孩子都抱倆了,你倒好,勾引不上,還發展成了仇人。」
我垂着頭,毫無底氣地囁喏:「這個事也沒那麼簡單,姨母自己試試就知道了。」
姨母雙目一瞪:「放肆!我什麼年紀我去試試?!」
「可表哥就是不喜歡我,我有什麼辦法?」
我表示很無辜:
「我把胸挺到他眼皮子底下,他嫌擋了視線。
「我跌在他懷裏,他說我腰不好該去看看。
「我含情脈脈地看他,他說女子當自尊自愛。」
我愁得想哭。
「姨母,他這個難度太大了,要不換個人,我去試試勾引尚書大人吧!」
姨母倏地拍案而起。
「大膽!你敢!
「我是讓你來幫我爭權的,不是讓你來跟我奪權的!
我捂着臉,「嚶嚶」哭起來。
「別哭了!」
姨母吼了一聲,從墊子下取出幾本書,甩到我面前。
敞開的內頁上,是各式不堪入目的春宮圖。
我停止哭泣,愣愣地看着圖片,又震驚又疑惑:「人體竟可如此……」
姨母撫額,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
「這幾本書拿回去細細研究,務必融會貫通。
「明天晚上,我安排人給他下藥,你洗好裝扮好去他房裏。
「明日若再不成功,我就讓人去接二妹!」

-5-
我度過了耗神累心又腰痠腿疼的兩天。
全是那些畫本子害的。
姨母讓我融會貫通,我絞盡腦汁才勉強地記住那九九八十一式。
有些姿勢,難度匪夷所思,若不是畫上兩個小人未着寸縷,我實在懷疑姨母拿錯了練武功的本子。
我是個從善如流的人。
雖不理解,但尊重。
這兩天一夜,我依葫蘆畫瓢,不停地練,壓腿、扭腰、倒立、懸掛……
一身痠痛,苦得我偷偷地掉了幾滴眼淚。
以至於那日夜裏,我依照姨母指示,偷偷潛地入周今安房裏時,一個跨門檻的動作,就疼得我齜牙咧嘴,差點叫出聲來。
屋內榻上,周今安半敞衣衫,仰面躺着,胸膛似起伏得厲害。
我試探着喊了一聲:「表哥。」
榻上的人傳來低低的悶哼。
走到近前,只見他緊閉着眼,面色潮紅,裸出的膩白胸膛上下喘息,佈滿了細細的汗珠。
狀似痛苦又無助。
我搖頭輕嘆,頗有些同情。
姨母果然是個狠的,不是自己親生的,下手可真不含糊。
「表哥,抱歉了,要怪你就怪姨母吧,我也很喫虧的。」
站立閉目思索片刻,小聲地默唸接下來的流程。
「解衣、跨坐、親耳朵、親嘴巴、腿對腿……」
身上的藕色薄紗衣緩緩地褪下,露出一抹粉色兜衣,解開襦裙時,猶豫了。
今日天涼,有些子冷。
身體要緊,着涼就不好了。
放在裙子上的手收了回來。
榻上的人緊閉雙目,淺淺地低吟。
「表哥,南薔幫你解開衣裳了,你這麼多汗,想來是不冷的吧?」
等了一會兒,他不回答,顯然沒有拒絕。
纖纖細指擺弄,竟將腰帶打了個死結。
我愣愣地看了半天,疑惑地出聲:「咦,這是個什麼結……」
寂靜的屋子中,忽然響起一聲低笑。
我霎時寒毛豎起,顫聲道:「誰?」
無人應答。
戰戰兢兢地觀察了下四周,一切正常。
輕籲一聲,我拍了拍周今安的臉,他兀自哼哼唧唧。
「一定是這兩日我太刻苦,產生錯覺了。」
脫不了衣服,略過,直接下一步。
撐着痠疼得不行的腿,我口中「哎喲哎喲」,勉強地跨坐在周今安腰際。
扭扭捏捏地想俯身去親耳朵,剛彎了一半腰。
「啊——」
腰像針扎一樣疼,根本彎不下去。
我蹙眉想了想。
親耳朵,略過。
親嘴巴,略過。
「表哥,就當都親過好了,我們直接到最後一步吧。」
我掀開裙襬,準備擺出某個姿勢。
忽然愣住——
此刻大腦混亂之極,無數個小人在打架,一會兒這般動作,一會兒那般動作。
竟一個完整的姿勢都想不起來。
還好我把那畫本帶了來,剛進來時放在門邊,就爲一時之需。
吭吭哧哧地將腿從周今安身上搬下來,我打着赤腳走到門後,就着窗外皎潔的月光,瘋狂地翻書。
這般刻苦,我覺得自己真不容易,若是個男兒身,大抵也得中個進士。
「這不行,腿抬不起來。
「這不可,腰受不住。
「這……污眼睛!」
我半裸着身子蹲在門後,一頁頁地翻,煩惱地挑着姿勢。
一種奇異的感覺從背脊慢慢地爬上來。
彷彿有人正站在我身後,也低頭看着。
耳畔甚至感受到似有若無的Ṱū́₁熱息。
我扭頭。
空蕩蕩的牆壁。
我扔了書,下意識地衝到榻邊,一把抓住周今安,哆哆嗦嗦道:「表哥,醒醒,你屋子裏好像有奇怪的東西!」
周今安被我一陣搖晃,竟緩緩地睜開了眼。
他雙目猩紅,直直地盯着我。
往日溫和冷清的眸子裏,變得深邃又極具侵略,彷彿住了一隻兇狠的怪獸,完全不復平日模樣。
他視線緩慢地下移,從我的眼,到脣,到肩,到一片雪白。
目光逐漸地變得熾熱,兼具隱忍和瘋狂,彷彿怪獸蠢蠢欲動,下一秒就要衝出來,將我整個吞掉。
我害怕地鬆開,卻被滾燙的手掌一把擒住。
霎時天旋地轉,我被整個壓在了身下。
周今安這個陌生的模樣實在讓我害怕得緊。
「表哥,你能不能,先移開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我,喘息着低喃:
「你爲何總要來夢裏……」
灼熱氣息壓下來,他猛烈地吻住了我。
他的動作太過兇狠,不管不顧,弄得我全身疼痛,忍不住極力地掙扎。
「表哥,晤,你先讓開……我疼……」
我從來不知一個男人的力道如此之大,即便用盡全身力氣,竟絲毫動彈不得。
這與我想的男女之事,完全不一樣。
襦裙「嘩啦」一下被撕碎,白皙的腿露了出來。
霎時心中無助恐慌之極,不自覺地溢出兩行眼淚。
此時,院子裏忽一陣騷動,旋即響起叫喊聲:
「起火了!快救火啊!」
周今安似愣怔了一下。
我使出全身力氣奮力地一推,他往後仰,跌落在地上,昏了過去。
顧不得許多,我匆忙地拾起衣服罩上,飛也似的衝出了門。
……
夜色中偌大的尚書府內,火光隱隱,人聲喧譁。
而一牆之隔,冷白月光照耀下的小巷,寂然立着幾個人。
站在中間的頎長人影,負手而立,輕言幾句,便被簇擁着離去。餘下二人,倏地騰空而起,隱沒於延伸至府內的一棵大樹中。
繁茂疊嶂的樹枝間隱隱地傳來細語聲:
「主子想必這次對探花極爲滿意。」
「滿意會命令燒他家房子?」
「可我剛好像看見主子笑了。」
「……」
「你瞎了。」

-6-
清晨,姨母的房門一打開,我跪撲過去。
「姨母,並非南薔不中用,是天不利我啊!昨夜正要成事,誰知府中失火了!是真的失火了,不信可叫下人來問!」
姨母吊着兩個黑眼圈,面無表情:
「我組織救火又清點財物,折騰一宿,你說失火我知不知道?」
「啊,姨母當家,想必是知道的。」我旋即露出心疼的表情,跪舔道,「姨母昨夜怕是累壞了吧,兩個眼睛又青又腫,像是一下老了十歲。」
姨母眼中霎時露出驚慌之色,摸着自己的臉,厲聲地問:
「真的?
「我的眼睛很嚇人?
「很顯老?」
我愣愣地點頭。
她用手指對着我腦門:
「快!去秀珍坊給我買最貴的嫩玉膏!」
我表示不贊同:「秀珍坊的膏根本沒用,姨母莫要被騙,您這是年齡到了,正常變化而已。」
她目眥欲裂,嘶喊:
「現在!
「立刻!」
我在她的聲聲怒吼中落荒而逃。
獨自走在大街上,我又沮喪又難過。
勾引周今安不成,好像還在姨母面前失寵了。
這以後的路可怎麼走!
眼一瞥,瞧見路邊有賣竹籃的攤子。
花色、樣式都好看極了,讓人挪不開眼。
攤主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兩隻手正靈活地翻飛編織。
我心一動,跨步過去:
「小妹妹,這編竹籃的手藝,難不難學?」
小女孩:「手腳靈活的,倒是不難。」
我想起昨晚周今安腰帶的死結,遲疑道:「若是不那麼靈活的呢?」
小女孩歪頭:「那怕是隻能以勤補拙了。」
我眼一亮:「好妹妹!我很勤快的!」
是了,我得爲自己尋條後路!
我本也不慕那人間富貴,若是學會這個手藝,大不了回鄉賣竹籃去!
我學會了,再教會二妹、三妹一起編,何愁過不了生活?
主意一定,我匆匆忙忙地去秀珍坊買了嫩玉膏,一路小跑到周府,囑咐門房帶給姨母,準備連門都不進即刻去拜師。
正着急地說着,就撞見周今安從門內送客出來。
他一身月白長衫,姿態清雅,與昨夜瘋狂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淡淡地掃了我一眼。
我立刻心虛地垂下頭去。
或許有客人在,他並未有任何神色起伏,毫無波瀾地轉過臉,仍是謙謙有禮地與人說話。
客人卻驚喜道:「莊小姐,這麼巧。」
我抬頭,是那日在涼亭撞了我的世子。
世子眼睛明亮地望着我:
「我府上不日設賞花宴,今日特地上門送貼,邀請周兄和莊小姐務必一同光臨。」
我望向周今安。
每遇此般情形,他必貶損我幾句,斷然拒絕掉。
我心中既另有盤算,也不願再摻和這羣公子小姐們的事,只盼着周今安拒了,我趕緊走人。
他卻只淡笑着送客。
世子走時,不停地回頭瞧我,直到周今安的背影隱隱地擋住了他的視線。
馬車離去後,周今安仍佇立不動。
他長身玉立於階上,微微地垂着眼,不知在等什麼。
是了。
但凡我與他獨處,皆尋着各種理由往他身前湊。
他大概覺着現下我也會如此,故而靜待着。
可此刻我不想了。
經歷昨夜一戰,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就是個百無一用的花瓶!
明明雄心壯志奔着上牀去的,關鍵時刻又怕鬼又怕疼,本質就是膽小且慫!
勾引男人這種考驗技巧和天賦的事,我根本就幹不了!Ṭú⁸
還是編竹籃那種簡單的活更適合我。
「表哥,南薔告退了。」
我欠身行了禮,準備走人。
周今安似怔了一下,忽然出聲:「昨夜——」
我心猛跳,不會是要找我算賬吧?
也沒成事啊。
雖然他被下了藥還磕暈了,可此刻人好端端的。
真要論起來,他還撕碎了我一件裙子,那件裙子是我花了三兩銀子新買的寶貝,平常捨不得穿,喫虧的是我纔是。
「昨夜,你是否來過我屋裏?」
他抬眸朝我看來。
我愣住,眨了眨眼。
「沒有。」
「沒有?」聲音中有一絲不確定。
「昨夜失火,我害怕得沒敢出房門半步,表哥是不是驚着做夢了?」
腦子裏沉寂多年的靈光在這一刻綻出光芒。
他眉頭蹙起,直直地看我,眼中有審視之意。
我粲ŧű̂₎然一笑,神情誠摯:
「表哥看上去似乎臉色不好,須得注意休息纔是,南薔以後,儘量地不打擾表哥。」ṭũ̂¹
說罷,對上他莫名深邃的目光,欠身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7-
氣喘吁吁地趕到小攤。
我把姨母送的玉鐲給了小女孩,並再三地保證學成之後絕不在附近五條街之內擺攤,她才答應收我爲徒。
於是,接下來幾天,我每日早出晚歸,跟着小女孩一邊學手藝一邊出攤,幹勁十足。
小女孩初時嫌我不靈活,但我並不介意,笑呵呵地全盤照收,慢慢地兩人處得似親姐妹般。
在那深宅高院久了,我一身素釵布裙,粉黛不施地坐在街邊,手中活計不停,時不時地說笑兩句,倒別有一番歲月靜好的輕鬆自在。
那日,街中一輛拉貨的馬車受到驚嚇,馬嘶叫着朝我們衝來,路人發出尖叫。
我喊了聲「師父」,撲過去抱住小女孩,將她護在身下。
馬兒在距我們半米之處堪堪地停下。
我倆驚恐地望去,馬繩被一高大男子單手拽住。
日頭在他頭頂空懸,揹着光,看不清臉。
只覺是個身形寬闊健碩的男子,眼前只見他下半身,藏藍鑲金袍裾折射出絲縷金光,一看就貴不可言。
旁邊有護衛迅速地奔過來,圍攏着他。
那人在光暈中默然站立片刻,似在看我們。
我有心道謝救命之恩,未待張口,那人不發一言,轉頭躍上一輛華蓋駟馬高車,護衛列隊小跑在後,聲勢浩蕩,轉瞬離去。
小女孩從我懷中探出頭:「那輛馬車我認識。」
我失笑:「那人一看就是高攀不起的人物,你如何認得?」
「他最近這段時間,每日從我攤子前路過兩趟。你從未留意?」
我搖頭:「有嗎?」

-8-
姨母令我一同赴安國府的賞花宴。
「安國公此次設宴,名爲賞花,實爲挑選孫媳。京城裏有點頭面的公子小姐都會參加,保不齊哪家小姐看上今安。你同他一起去,擺出未來正室的派頭,絕了那些人的念頭!」
我心中盤算着這兩日竹籃的成本和進賬,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只訥訥地點頭。
直到她拿出一套華麗的流彩暗花雲錦裙,命我帶走,我才驚覺過來,慚愧道:
「我有衣裳穿,不必再送我,姨母太客氣了。」
姨母白了我一眼。
「送你?想得美!
「這是我壓箱底的寶貝,你赴宴時穿上,必能豔驚四座,震震京城這羣小姐們,也讓她們知道我尚書府主母的態度。」
赴宴當日,姨母特意地遣了兩個下人,對着我從頭到腳一陣收拾,總之撩簾跨上馬車,與周今安四目相對時,他確有剎那失神。
一路上,他沉默寡言,始終偏頭看着車外。
這幾日我成天往外面跑,幾乎沒有和他碰過面。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依舊在心中亂七八糟地算着賬。
停車後,他先下了,我跟在後面一步邁下。
抬起頭來,見他將手臂橫在我面前。
我一愣。
總不會是想扶我下車吧?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見我這麼快下了車,斂着眉眼收回手,沒說什麼。
賞花宴在湖邊舉行,人已不少,各家公子小姐皆是盛裝打扮,一派精緻熱鬧。
我跟在周今安身後,緩步踱入,霎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有羞紅着臉不停地偷看周今安的貴女們。
也有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的世家公子們。
更多的是竊竊私語聲:
「這便是尚書府那位撞南牆小姐?竟有如此美貌!」
「話說她怎的與阮小姐穿同一款衣裳……探花郎對阮小姐有意人盡皆知,難不成是故意來比美的?」
「要說比也比得,單論外貌,似比阮小姐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又如何?美貌最是無用!這位名聲不好,與阮小姐可是一天一地,難怪探花郎嫌棄她。」
周今安尋了位置入座,我正要挨着坐下,安世子燦笑着過來打招呼。
他眼神明亮地注視着我,臉微微地紅着,認真地問我可有什麼愛喫的,又說後廚有好喫的果酒,是否想要帶些回去。
我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含笑聽他一句又一句。
好容易安世子被人喊走,我妥帖地坐下,卻見周今安在一旁,臉色陰沉得厲害。
「此等場合,收起輕浮之舉,莫讓人笑話。」
他的聲音冷得像結了一層冰。
我默了默,忍不住問道:
「表哥認爲我方纔應如何,纔算應對得體?」
我發誓我是誠心地發問,周今安卻皺着眉心,目光沉沉地看了我一眼。
阮素心在一衆貴女的簇擁下,儀態萬千地走過來。
她身上穿的,果然與我同一式的雲錦裙。
貴女們看我的神情都帶着譏諷,彷彿在嘲笑我自不量力,竟敢與京城第一淑女比肩。
阮素心倒是笑容明朗,絲毫沒有撞衫的尷尬和窘迫,笑吟吟地說:「莊小姐第一次參加宴席,今安可得好生地照應着表妹纔是。」
周今安恢復了溫文爾雅的模樣,起身一一地與各位貴女打招呼。
宴席正酣,阮素心受安國公和夫人之遙,當衆獻曲古箏《鳳求凰》。
琴聲悠揚婉轉,如泣如訴,一曲奏罷,衆人皆嘆。
安國夫人笑開懷,令安世子給阮素心送上一朵最嬌豔的牡丹作爲賞頭,顯然有撮合之意。
安世子卻不動,目光時時瞟向我。
場面瞬間有些尷尬,阮素心一貫端莊優雅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裂縫。
周今安忽然起身,對方纔的曲聲即興作詩一首,表達讚美和敬佩,並取了牡丹,溫文有禮地送給阮素心。
阮素心微笑接過,大大方方地插在自己的髮髻上。
衆人皆鼓掌,場面總算恢復了正常。
我看得賞心悅目,津津有味。
這纔是琴瑟和鳴、珠聯璧合的才子佳人啊!
一抬眼,卻見數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夾雜着各種譏諷、嘲弄、不屑……
這才恍覺自己也算半個當事人。
想到這三年小丑般行徑,我一時也慚愧得緊。
自由賞花時,我沒有跟着周今安,跟其他人也不熟,便獨自踱着步,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湖邊。
阮素心出現在一棵柳樹旁,靜靜地看着我。
我正欲行禮,她溫聲地開口了:
「我心悅今安。」
我怔愣,不知她忽然說這話是何意。
她優雅地笑了笑,自顧自地接着說:
「雖未與他互通心意,想來他也是心悅我。
「我一直知道他府上有位撞南牆小姐,並未當回事,他品性高潔,我知他斷不會被你這般女子亂了心境。
「可那日見你,方知你如此美貌。
「我日後必是會嫁入尚書府做主母的,有你在終究是個隱患,倒不是擔心今安受不住誘惑,而是他府上那位上不了檯面的姨娘,必然會想着各種法子抬舉你。
「我自幼刻苦篤學,身受多家名師教導,學識、技藝、規矩,在京城無一不是頂尖,倘若嫁過去,萬不能被你們這些人弄得失了體面。」
她自始至終,語調平和,神情溫婉。
話語如此直接,自是萬分自信,絕不怕我將她的話泄露出去。
畢竟,她是高高在上的貴女,我是備受嘲諷的笑話。
誰會信我,不信她?
「阮小姐。」我嘆了一聲,「你或許不信,其實我對錶哥已沒了心思,你若是願意再等等,我或許就離開了,屆時你和表哥——」
阮素心捂着嘴笑出聲。
她邊笑邊搖頭:「你是傻的,便當別人也都是傻的嗎?你處心積慮這麼久,尚書府這麼好的機會,你會白白地放棄?」
我無奈地看着她:「其實是真的……」
她好容易止住了笑,恢復了端莊矜持的模樣,柔聲地說:
「莊小姐,我想了個法子。
「你追求表哥愛而不得,對我因妒生恨,故而作出不甚理智的行爲,如此,你和今安沒了可能,那位姨娘也失了助力,我便能安心地嫁了。」
我戰戰兢兢地問:「所以,我做出了什麼不甚理智的行爲?」
她朝我莞爾一笑,身體忽而後傾,往湖中倒去。
我一驚,立時去拉她,混亂間,兩人同時跌入湖中。
不遠處傳來衆人的驚呼。
「撲通」一聲,自岸上跳下一人。
是周今安。
他左右看了看,迅速地朝阮素心的方向游去。
我看着他緊緊地抱着半昏迷的阮素心,游上岸,接過旁人送來的披風,迅速地蓋上,遮蔽她溼衣緊貼的身子。
我一個翻身,朝對面的僻靜岸處游去。
南方家門口有橋有河,我自小水藝精湛。
身上的雲錦裙,吸水會透明且緊貼身軀,我無法保證會有人願意脫掉披風給我。
溼淋淋地爬上岸,曲線畢露,猶如裸身。
Ťū́ₔ正慶幸此處無人,一抬眼,便見右邊樹下站着一個男人。

-9-
男人的臉白皙冷俊,五官銳利分明,一雙眼眸深邃幽暗似古井,全身籠在一件繡着繁複花紋的藍色披風中,明明沒什麼表情,卻讓人莫名地心生膽寒之感。
有白色花瓣散落肩上,似乎已站在那裏許久了。
我驚呼出聲,慌張地雙手環抱身體,可擋得了上邊,擋不住下邊。
此時,不遠處傳來混亂的人語聲和腳步聲。
我混沌的腦袋一個激靈,踉蹌兩步,跌入男人懷中,淋着水的衣衫沾溼了他的披風。
「小姐這是何意?」
清冷無瀾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
我羞怯道:
「小姐我不撞南牆了,想撞你。」
水性楊花總比因嫉生恨推人落水的罪名好。
在一人面前丟臉總比在衆人面前丟臉好。
我不太靈活的腦袋,情急之下,只能想出這麼個法子了。
男人長長的睫毛,靜靜地眨了一下。
沒有拒絕,也沒有動作。
心中正忐忑,忽覺眼前一暗,男人渾厚的氣息攏過來,身體被覆上披風,罩得嚴嚴實實。
與此同時,一羣人從假山後繞了出來。
周今安走在最前面,手裏捧着件披風,神情急切,隱約透地着一絲慌亂。
安世子緊跟其後,四下張望。
看見男人的一瞬,所有人似被定住般,驟然凝住。
我頭上淌着水滴,自男人懷中探出,與周今安四目相對。
他嘴脣微微地翕動,臉色慘白。

-10-
阮素心溼身被周今安抱了身子,算是破了男女大防,尚書府爲表誠意,立刻下了重聘上門提親。
兩家本也算門當戶對,親事很快落定,三書六禮,只待吉日。
而我,終究落了個聲名狼藉的下場,被趕出了尚書府。
那日阮素心醒後,言語不詳說似被推入水中,因揹着身,並未看清臉。
她當時身旁只我一人,即便未說出我的名字,衆人結合我與她,以及周今安三人之間的糾葛,立刻推測出是我。
據說,要不是周今安和安世子一力說保,我或許會被太傅府的人直接送官了。
說親時,太傅那邊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不能再容我在府內,尚書大人爲了兩家顏面,第二日便將我趕了出來。
而那日我情急之下抱着的男子,沒有人告知我他是誰,只知身份貴不可言,連安國公在他面前都誠惶誠恐。
他們說,那樣的貴人,沒責罰我冒犯之罪就已算是我命大,更別提什麼男女之防了。
我走時,姨母高高地腫着半邊臉,罵我不爭氣。
她因反對趕我出府,被尚書大人扇了兩個耳光。
我低垂着頭,慚愧地任她數落。
技不如人,落得這般田地,怨不得人。
姨母罵到最後又含了淚,掏出二百兩銀票,叮囑我先在城內找個地方住下,說新人即將過門,待她先穩住局勢,再擇機讓我回來。
我欲言又止,想說自己計劃回南方。
可瞧她緊皺眉頭、憂心忡忡的模樣,終究是沒說出口。
我想了想,將阮素心那天在湖邊的話告訴了她。
她紅着眼,似想起了什麼往事,冷哼道:
「這些世家裏出來的貴女,外表看着乾淨高貴,內裏一個比一個齷齪,當年我能在大夫人手下熬過來,受的磋磨可不是你能想象的,如今我能站在這裏,無非就是命長些而已。
「南薔,你也不用嫉恨這幾年姨母逼你,我無依無靠,活到這個程度不容易。周今安是難得的良人,我也不算害你。」
我望着她,心中難過。
她一個人,好強了半輩子,其實也寂寞可憐。
總歸現下京城已入冬,冰天雪地也不好走,我決意待到明年開春,姨母這邊讓我放下心後,再動身也不遲。

-11-
拿着包袱走到街頭拐角時,便看見了周今安。
他長身玉立,站在一輛馬車前,沉默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欠身行了個禮。
「表哥,以往南薔多有得罪,給你賠個不是。今日一別,還望日後一切安好。」
他低聲地說:「上車。」
我愣住。
他將我帶到了一座小巧別緻的院落。
「這是何處?」我四顧張望。
他垂着眉眼:「你先在這裏住下,日後,我會再帶你回府。」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忽然抬眸,眼裏湧動着不明情緒。
「那日我不先救你,是因爲我知道你水性好。」
我曾在他面前故意掉進水池,他救我時腿抽搐,還是我把他撈上岸的。
我點點頭:「你心慕阮小姐,無論如何,救她都是應該的。」
他抿了抿脣,默然不語。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並沒有推她。」
他打斷我:「此事你無須解釋,素心應該是一時受了驚嚇弄錯了。」
「你信我?」我心中有幾分訝異。
他淡聲地說道:
「我們相處三年,你雖……行爲偶有不端,但你心性簡單純良,不是會耍那些腌臢手段的。」
我驟然眼眶發紅,笑着說:「表哥這麼說,我心中更愧疚了。」
安靜的院落響起樹枝婆娑的聲音,冬日斑駁的夕陽照在院子裏,將身影拉得極長,就連周今安的聲音彷彿也失了真。
「現下,太傅府那邊對你有所誤會,待素心嫁過來,我再與她好好地說,用不了多久,你便可再回來。」
我遲疑地問:「回去……做什麼?」
他定定地看着我,許久才道:
「我會納你爲妾。」
我愕然地睜大了眼睛,實在難以相信周今安會說出這樣的話。
「爲,爲何,忽然……」
他目光沉沉:「你那日當衆與男子有親密之舉,京城內再想尋得好人家怕是不易,你此番境地,我也有責任,我納了你,是最好的解決之法。
「日後,你雖與素心有名分上的差距,但所用所得,都不會與她有半分不同。」
我心中浪濤翻湧,一時竟不知說什麼。
他此刻的神情沉靜平和,彷彿還隱隱地有一絲溫柔,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沉默許久,才道:
「表哥,感謝你爲我諸多考量,可是,你如今有了阮小姐,我……不是很喜歡她,這幾年的荒唐事,你都忘了吧。尚書府,我不打算回去了。這個院子,我就不住了。」
他震驚地看着我,嘴脣張開又合上,似乎不相信我竟會拒絕。
「你一介女子,不在這裏住,能去何處?」
「南薔!我知你和姨娘都想着正妻之位,可如今我與素心親事已定,萬不能改。我已承諾你,絕不會對你差別對待。素心也是品性上佳之人,你雖爲妾,必不會如其他後宅女子受磋磨。
「你心思簡Ṭű¹單,不懂這世道艱難,沒有尚書府護着你,日後會遭受諸多苦頭。
「南薔,你們總歸有年少相伴之誼,我不會害你,你萬不可任性。」
他素來寡言少語,難得一次說出這麼多話。
此刻說完這些,臉上還有隱隱的情緒起伏。
我慚愧地笑了笑:
「我知曉表哥對我的照顧之心,只是,南薔的心思也有了變化,不願再重蹈覆轍,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所,我不求榮華富貴,能自由活下去便可。」
隨後盈盈地欠身,行了個禮。
「表哥,就此別過。」
「南薔!」他沉聲地喊。
我轉頭,他筆直地立在檐下,目光深邃地看着我。
我朝他揮了揮手。
像在揮別一段過往歲月。

-12-
我與小女孩住在了一起。
她家中僅剩一個盲眼奶奶,我去做伴,她求之不得,甚至拒絕我付房租。
自此,我每日與她同住同行,白天一起出攤,閒時編竹籃,利潤雖不高,倒也過得去。
從高門深宅到市井街頭,我做好了充足的喫苦準備。
卻沒料到,運氣卻意外地好了起來。
時值隆冬,白天時有飛雪,我們正愁頭頂無遮蔽,牆後的那戶人家,不知爲何忽然在院內搭了草棚並延伸到街外,堪堪地擋住我們的攤位。
下冰時節,寒風肆虐,我們縮手縮腳,織竹籃的手指也不甚靈活,攤位左邊便新來了個賣烤地瓜的,火爐燒得極旺。右邊新來了個做牛肉麪的,熱氣騰騰。我們的小攤子夾在中間,暖和得緊。
麪攤老闆還是個頂熱情的,每天必給我們下兩碗堆滿牛肉的面,說是請我們品嚐味道。
有幾個地痞欺壓挑翻了我們的小攤,第二日卻見他們鼻青臉腫,在對面街角跪成一排,連頭都不敢抬。
有富家公子覬覦我美色,想讓我進府做妾,轉日卻誠惶誠恐地備了一車禮,說爲自己言行不當賠禮道歉。
於是,我們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堆華衣美食。
至於生意,那更是不必說。
今日王家夫人訂購一百個,明日李家莊訂購五百個。照我和小女孩兩人的編織速度,只怕到明年開春都忙不停。
好事一樁接一樁。
我時常感嘆早被趕出尚書府就好了,人生不就早轉運了嗎?
我們每日都在感謝老天爺,好聲地央求:
就這個待遇,不要停!
臘八那日,街上熱鬧非凡,阮素心和幾名盛裝打扮的貴女從我攤子前路過。
貴女們嫌棄得遠遠地站着,掩笑譏諷。
阮素心款款地走到我面前,依舊是大方溫婉的模樣,眼中甚至含着一絲憐憫。
「莊小姐,未料你竟淪落至此,尚書大人未免太不念舊情了些。你也不用怪我,階層不同,命運自然有別。」
我衝她一笑:「我不怪你,我謝謝你纔是。」
她脣角揚起淡淡的嘲弄之色:
「你纏了今安三年,他從未喜歡你一分一毫,盡落他嫌棄和鄙夷,也是可憐。如今,我與他不日將行大婚之禮,你此刻再說這些逞強之話,又有何意義?」
我手中活計不停,笑盈盈道:
「我是當真謝謝你,若不是你鬧那麼一出,我不會從尚書府出來,也不會如現下這般,過上輕鬆開心的日子。」
她盯着我看了一會,諷笑地搖頭,失望道:
「我阮素心怎會將你這麼一個女子,曾當作對手,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臉上露出釋然之色,掏出一錠銀子扔在我攤子上,翩然走了。
尚書府大婚前一日晚上,我從屋子裏出來取柴火時,看見了周今安。
他默然站在院外,身形融在淡淡的夜色中。
我疑心看花了眼,欲上前看仔細,卻見他忽然轉身,大步地離去。
大婚當日,我又看見了他。
他穿着大紅喜袍,華麗又莊重,坐在高頭大馬上,從我攤前聲勢浩蕩地行過。
小女孩看癡了眼:
「這是哪家公子,竟像謫仙般的人物!我日後也能嫁個這般男子就好了。」
我笑着應和:「是啊是啊。」

-13-
不久,京城內的防事忽而嚴苛起來。
街上行人逐漸地變少,不時有全副武裝的官兵列隊跑過,瀰漫着風雨欲來的莫名氣氛。
一日,麪攤老闆嚴肅地對我說:
「朝廷或有大事發生,你們這段時間不要再出來,我們也都回家避禍了。」
我和小女孩聽話地開始閉門不出。
年關將至時,奶奶忽發急病昏迷不醒,小女孩急得大哭,我立刻拿出姨母當日給我的銀票兌了銀子,請了大夫來家看,卻仍束手無措。
那日,院中來了個慈眉善目的胖老頭。
他衣着華貴,笑眯眯地說自己是何管家,受家中主人囑託,邀請我們去府上過年。
我詫異地問:「主人是誰?爲何邀請?」
他好聲地解釋,說主人與我有前緣,身份日後自會知曉,但絕無惡意,而且府上住Ṱũ₀有名醫,或可幫忙診治家中病人。
我一聽,立刻答應,帶着小女孩和奶奶,上了隨行來的馬車。
到了宅邸,方知是座深宅大院。
我帶着疑惑下車,訓練有素的下人們立刻迎來,遞上披風,捧上手爐。
奶奶被抬到府內醫館,小女孩跟了過去。
而我被引到一座安靜別緻的雅院小樓,裏面物什奢華精美,一應俱全。
兩個小婢笑容滿面,恭敬地上前服侍。
那夜,我躺在暖和的芙蓉錦被中,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到我和誰有如此潑天富貴的前緣。
便決意不想。
權當是老天爺的又一次寵幸。
從那日起,我過上了比在尚書府滋潤百倍的生活。
且不說每日錦衣玉食,處處有人服侍。
京城裏最難買的點心、如意坊裏最貴的釵環首飾,甚至剛出來的畫本子,流水般地出現在我面前。
奶奶的病大好,住在後面僻靜的院落,有專門的大夫照看。
小女孩長胖了許多,每天蹦蹦跳跳,一會兒喫點心,一會兒盪鞦韆,說終於過上了夢想中的生活。
我問:「你不編竹籃了嗎?」
她嘴一撇:「都過上這種日子了,誰還要編那個?等哪天主人回來了,發現找錯了人,再回去重拾手藝也不遲。」
我想了想,覺得有理。
住進來快一月,我沒見過這間宅子的主人一次。
我問過何管家,他笑呵呵地說主人在外忙事,等完事了就會來,安心地住下就好。

-14-
除夕那日,我在燒着地龍的屋子裏,和祖孫倆喫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小女孩喫飽了犯困,和奶奶早早地回院睡了。
我上牀躺了一會兒,只覺胸口燥熱,便披了織錦鑲毛披風,在院子裏隨意地走動。
隔着長廊鏤窗,遠遠地看見兩名府裏的大夫,疾步往後院走去。
我有心跟上。
本以爲沒了路的後院,穿過一扇垂花門,竟然聯通了另一座寬敞大宅。
大概因着除夕的緣故,宅院內沒什麼人。
兩名大夫進了一間屋子,我從半敞的窗子往裏看。
屋內正中央的長榻上,坐着一個年輕男人。
他披着狐毛大氅,露出半邊染了血的臂膀,面色些許蒼白,卻掩蓋不住俊朗銳利的五官。
是那日我溼身抱住的男人!
我驚訝之極。
兩座大宅並挨着,中間有通道穿行,府中的大夫又出現在這裏……
難不成,那個說與我有前緣的男人,竟是他?
男人忽然抬眸,朝窗戶處看來。
他長長的睫毛眨了眨,低聲地吩咐屋裏人退下,靜默片刻,出聲道:「進來吧。」
我一怔,隔着窗子脫口問:「是說我嗎?」
男人脣角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嗯,是說你。」
我揣着一顆「怦怦」跳的心,慢慢地走了進去。
我好奇地打量他,他也靜靜地注視着我。
屋中燃了不少燭臺,襯得他眼睛裏光影閃爍,看上去亮極了。
那一剎那我腦中閃過念頭,想必我的眼睛也是極亮極亮的。
他渾身散發着肅殺之意,眉間有一道血痕,屋內瀰漫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可奇怪地,我並不覺得害怕。
「你便是宅子的主人?」我出聲問。
他點頭:「嗯。」
「爲何要幫我們?」我又問。
他眸光淡淡地注視着我,說道:
「你總歸要嫁我,我自不能讓你在外受苦。」
我瞪大眼睛:「我爲何要嫁你?」
他神色平和,嗓音清朗:
「那日,不是你主動地撲到我懷中來的嗎?你我在衆人之前如此親密,我豈有不娶你之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我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覺得有理,又覺得哪裏不對。
「可他們說你身份尊貴,不追究我冒犯之罪就算法外開恩,不會因爲這點事娶我?」
他聲音沉穩,聽着卻極具蠱惑:
「我自幼讀書明理,既讓女子名聲有損,自當負起責任。難道你竟沒有此意?覺得與男子溼身擁抱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趕忙搖頭:「當然不是。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娶我的。」
他點頭:「你既有此意,我當是遵從。」
我蹙了蹙眉,張口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如何說。
他繼續道:「只是婚禮之事尚需等等,因爲——」
話說到這裏,忽然停下。
等了半天,他低垂着眉眼,卻不張口。
我忍不住問:「因爲什麼?」
「嗯?」
他抬眸,倒似忘了剛說的話。
我提醒道:「爲何我們的婚禮之事要等等?」
他彎了彎脣,道:「我最近在朝中遇上了些事,外人對我諸多詆譭,還在處理麻煩中,你若跟我扯上關係,難保不會受影響。」
我「哦」了一聲。
「所以你只是把我安置在隔壁的宅子中,卻不來找我,是怕牽連我?」
「嗯。」
我霎時有些感動,誠摯地說:
「那日之事原是我主動爲之,你身份尊貴,願意娶我已是君子之舉,現如今你又爲我百般盤算,我很是感激。無論外人對你如何詆譭,或是與我有何牽連,我們既決意結爲夫妻,自當共進退。」
他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眸中微光閃耀。
「既如此,你先喚我一聲來聽聽。」
「喚什麼?」
「喚我相公。」
我看着他俊俏的面容,羞怯道:「相公。」
「……來,幫相公接着上藥。」
我羞紅着臉,慢慢地走近他,拿起桌上的膏藥,用指尖沾了,在他露出的傷口處輕輕地揉搓。
肌肉結實遒勁,硬朗又有彈性,我指腹輕柔地打轉,感受着剛與柔的碰撞。
他側着身,安靜地坐着。
抬眸,他聳立的喉結,忽而滾動了一下。
本就燥熱,他渾厚的氣息又時時壓迫着我,我感覺披風下的衣衫都已汗溼。
「相公,我裏頭溼了。」我上完藥起身道。
他睜大眼睛,震驚地看着我。
將藥膏放下:「我得回屋換件衣衫,你好生歇息,明日再來看你。」
走時想起什麼,我赧顏問道:
「相公,你叫什麼名字?」
他愣愣地眨了下眼,嗓音含了一絲啞:
「藍彥。」

-15-
我回去時,情緒複雜,似喜悅又茫然。
喜悅是,總歸算是個待嫁新娘了。
而茫然是,我怎的忽然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趕快成婚那種?
捋不清楚,想不明白。
便不想。
接下來幾日,我每晚穿過垂花門去幫藍彥上藥。
他總是提前等在那裏。
桌前一盞茶,身旁一縷香。
我與他逐漸地親密起來。
我不喊他藍彥,喊他相公。
看得出來,他喜歡我這般喊他,每次都微微地帶着笑意,目光閃爍地注視着我。
上藥時,我便隨性地與他聊天。
講南方家鄉的事,講姨母表哥的事,講我對編竹籃的未來規劃。
他是一個很好的聽衆,既不打斷我,也會在適當的時候給出反應。
我覺得他實在是一個溫和又得體的人,心中奇怪初次見他怎會有生人勿近之感。
我好笑地把這個感覺告訴了他。
他沉默片刻說:
「我遭遇了一些事,世人毀我、謗我,甚至傷我,我不得不暫露鋒芒求得生機。他們便怕我、恨我。因爲這些人我不在意,便由得他們去了。但我不希望你對我由此生分。」
「我明白。」
我笑吟吟道:「就像很多人叫我撞南牆小姐,嘲笑也罷,譏諷也罷,嘴在他們身上,反正也傷不了我分毫,我從不在意的。你也並沒有因此嫌棄我對嗎?」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難爲情,欲垂下頭去,他忽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臉頰,在額頭上輕輕地印下一吻。
我的心跳得快蹦出胸腔。
卻見他的耳梢也泛上了紅。

-16-
藍彥白天似乎很忙,從不見人影,但他晚上一定在,總是沏着茶,坐在那裏等我。
不知不覺過了正月。
府裏應有盡有,一切周到齊全,我便也未踏出大門一步。
那日小女孩受不住寂寞,出去逛了一圈,帶回來一個了不得的消息。
皇帝突然大搞什麼文字獄,京城三品以上一半官員或罷黜,或抄家,或下獄,甚至有斬滿門者。
我們在宅府裏歲月靜好,外面整個京城已經亂翻了天。
我緊張地問:「尚書府呢?沒事吧?」
小女孩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當即換了身布衣,匆匆地出了門往尚書府趕。
街上人跡稀少了許多,趕到大門口,見寫着「尚書府」的牌匾已經取下,徑直進入府內見到姨母,見她雖眉心緊鎖,但人好端端的,才放下心來。
我們這家子,除了兩個妹妹,便只剩這一個親人了。
她見到我立時泛淚,說這陣子派人出去找過我多回,始終無音訊,還以爲我出事了。
我這才知道,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尚書和表哥都被罷了官,暫且沒有生命危險。
阮素心的孃家阮太傅家,卻被全體下了獄,她因嫁了出來,算是躲過了一劫。
正說着,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我轉頭望去,周今安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門口。
他瘦了許多,眼瞼處泛着青,看上去有些憔悴。
「南薔……」他聲音嘶啞。
我被他洶湧的情緒怔住:「表哥。」
他忽然跨過來,一把抱住我,身體微微地顫抖着。
「我四處找不着你,以爲你死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責怪自己。南薔,你不能再離開了,我不能再讓你離開了。」
他將我抱得極緊,彷彿要揉進身體般。
姨母不知何時已經不在了。
我僵着身子,一時不敢動。
「你們在做什麼!」
門口傳來一聲壓抑的質問。
阮素心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們。
她的模樣也變了。
固然還維持着精緻的外表,但臉幾乎瘦脫了相,眼眶凹陷,顴骨高聳,很難再與「國色天香」這個詞聯繫起來。
周今安已然恢復了平靜,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鬆開了手。
他轉頭看向阮素心,輕嘆了聲道:
「南薔剛回來,我一時激動。你去獄中見到家人了嗎?情況如何?」
阮素心盯着他:「你激動什麼?她活着還是死了,你激動什麼?」
周今安抿着脣,沒有作聲。
阮素心紅腫着眼睛,嘶聲道:「我家人遭遇如此慘境,你非但幫不上忙,卻揹着我與你表妹偷情?周今安你對得住我嗎?早知如此,我不如選安世子!」
周今安垂着眼,眉宇間有隱隱忍耐之意。
他一向風光霽月,斷不會與人扯開嗓子爭吵。
我開口道:「我只是回來看姨母的,這就走。」
「不行。」周今安立時出聲,說着便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臂,似生怕我會忽然消失般,「外面現在亂極,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不能離開。」
他說得很用力,很認真。
阮素心失魂落魄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似終於破防,驟然扔了淑女姿態,徑直衝到我面前,揚手便要揮來。
高高地舉起的手腕被人握住,霎時甩開,阮素心踉蹌兩步,摔倒在地上。
我回首,藍彥站在我身後。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我的手,長臂一攬,將我擁入懷中,甩開了周今安的手。
藍彥無視二人看向他的震驚目光,垂下頭,溫聲地問我:
「怎麼自己跑出來了?現在外頭亂,以後要出門,讓何管家給你安排馬車和護衛。」
我點點頭:「我擔心姨母就着急出來了,以後會記得的。」
藍彥抬手,將我額前的髮絲仔細地捋了捋,攬着我的肩欲離開。
「南薔,你不能跟他走。」周今安大聲地說。
藍彥微微地偏頭,冷眼睨向他:
「南薔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她怎麼不能和我走?」
周今安身子一顫,失聲地問:「南薔,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我抿了抿脣,溫聲道:「表哥,藍彥說得沒錯,我和他就快成婚了。」
周今安嘴脣發白:「南薔,你太單純,你不知他是誰,他不會和你成婚的。」
藍彥臉色沉了下去,目光倏地變得陰鷙、寒厲:
「周今安,你倒是說說我是誰?」
「我來說!」
阮素心緩緩地站起來,雙目赤紅地盯着藍彥。
「你是先皇獨子,本該繼承皇位,卻因帶兵出征指揮不當,致使我朝十萬精兵丟了性命的驃騎將軍!
「你是掌管當朝詔獄,心狠手辣,讓人聞名色變的獄面修羅!
「你是害得我全家一百三十九口無辜入獄的血海仇人!」
她句句發狠,字字頓挫。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藍彥微微地掀起眼皮,目光淡淡地落在阮素心身上。
她身子劇烈地一抖,害怕得渾身戰慄。
周今安走過去扶住她,微微地揚頭,對上藍彥的視線,同時將身子擋在她前面。
「她只是一時情急纔出口不遜,還望藍大人不要與她計較。」
他又看向我,咬着牙說:「南薔,到我身邊來。」
我沒動,藍彥也未動。
可我留意到,他垂着的手指微微地蜷起,似在緊張我接下來的反應。
默了片刻,我平靜地開口:
「你們口中的藍彥,不是我認識的他。我腦袋不如你們聰慧,心思不如你們靈巧。但我既答應嫁他,就會相信他,只信他。所以,我不管別人說什麼,我只聽他說。」
周今安的臉色,在我一字一句中,寸寸灰敗。
藍彥背對我站着。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我上前一步,輕輕地握住了他。
他立刻反手,緊緊地包裹住了我的。
「阮小姐。」
藍彥冷冷地出聲。
「你父親阮太傅貪贓枉法,買賣官職受賄白銀八十萬兩,有人證,有物證,且他已全盤招供畫押,何來無辜一說?」
阮素心顫聲:「這罪名即便坐實,也不至將我全家下獄!」
藍彥歪頭,輕笑了聲:
「你們全家下獄,的確是我有意爲之。」
ṱũ̂⁽「爲,爲什麼?我們家哪裏得罪了你?」
藍彥攬過我的肩,睥睨着她:
「你們自不敢得罪我,但是你,卻得罪了最不該得罪的人。
「那日湖邊我看着你自己跳入湖中,你卻意圖栽贓給我未來夫人,我本非斷案分明的包青天,還不能有點徇私舞弊嗎?
「你們家受的這些災禍,歸根到底,可都是你招來的。」
阮素心聞言,嘴脣翕動,整個人搖搖欲墜。
「就因爲這個?」
「就因爲這個。」
周今安震驚地看向阮素心,目光閃爍。
我拉了拉藍彥的手。
「藍彥,帶我回家吧。」
藍彥垂目,柔聲地應道:
「好,我帶你回家。」

-17-
我後來知道,藍彥得知我一人去了尚書府,連馬車都沒來得及等,直接牽了匹馬飛奔來的。
那日回府的路上,他抱着我坐在馬上,渾厚的氣息籠着我,我們在長街上一路穿行。
親密無間得像一對踏青歸來的尋常夫妻。
到了大門口,他溫柔地扶我下馬,牽着我的手進入了他的宅邸。
他牽着我,順着庭院長廊,一步步地往內院走。
我看見停在馬廄裏那輛大街上見過的華蓋馬車。
看見了護衛裝扮的麪攤老闆和烤紅薯老闆。
看見了慈眉善目的何管家和王家夫人。
我霎時明白,原來我曾以爲老天爺的寵愛,皆來自同一人。
藍彥牽着我,走進一個院落,又進了一間臥房。
我驚訝地發現,裏面紅綢紅燭,喜被描龍畫鳳,佈置成了洞房模樣。
身後門被輕輕地掩上,我轉頭,便被按入一個滾燙的懷抱。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眸底閃出炙熱、瘋狂的光芒。
「忍了好久,剛纔就想做這件事了。」
下一秒,我被猛烈地攫住脣舌。
我和藍彥,在那間屋子裏,整整兩天沒跨出一步。
我似整個人在海面上漂盪,伴着潮起潮落,感受一波又一波的席捲和翻湧。
在小船盪漾中睡去,又在溫柔搖晃中醒來。
我「嚶嚶」哭出聲:「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他低聲地呢喃,尾音勾人得緊。
「可我理解的,就是這個意思。
「既由你開了頭,結束便該由我決定。
「這樣纔算公平,夫人。」
第三天傍晚,窗外燃了一大片紅彤彤的火燒雲。
他用狐毛大氅裹住我綿軟如雲的身子,抱着我躍上屋頂。
我倚靠在他懷中,遠眺天邊的極致美景。
他沉沉的聲音在黃昏的暖色中寂然響起。
「我十九歲那年被父皇任命驃騎大將軍,率領大軍抵抗蠻夷,得勝之際卻遭遇不可能的埋伏,十萬將士命喪邊關。
「我從血海屍山中殺出來,回到京城卻被告知父皇母后暴病身亡,皇叔臨危受命登基爲帝。
「我很快查到一切都是皇叔篡位陰謀。他不僅害死我父皇母后,更害死十萬將士魂離故土。這筆血海深仇我不能不報。
「他忌憚我卻不能殺我,便令我掌管詔獄,既提防我又貶損我,我藉機蟄伏,一方面暗中網羅人才,一方面暴力除掉當年慘劇的參與者,卻也成了令世人既怕又憎的獄面羅剎。
「南薔,我不算好人,也不是君子。我只能將真實的自己剖給你。
「你要或不要,願或不願,總歸我藍彥是纏上你了。」
遠處雲層破開,漏出一抹霞光,我被刺得眯了眯眼。
仰頭,吻上他冰涼的脣。
「我覺得,撞南牆小姐和獄面羅剎很配啊!」
他垂眼看着我,眸中光芒閃耀,已然癡了。
我們在霞光萬丈中,纏綿悱惻地吻。

-18-
藍彥越發忙了。
白天忙公事,晚上忙我。
他精力如此旺盛,我時常在他繾綣的喘息中睡去又醒來。
我逐漸地找到了樂趣,他便又愈發瘋狂了。
他不在時,我大多在睡覺,醒來就在喝各種珍稀補品。
不喝不行,他每日回來會檢查,只因他覺得我體力跟他相差太遠。
我不知這個宅子外面是怎樣的腥風血雨,也沒想過是不是該爲藍彥分憂解難。
能做的,便只是聽話地守在這座大宅內,不踏出一步。
直到那天,何管家說門外跪着一個女子。
我問如果我現在出門,會給藍彥帶來危險嗎?
何管家說在門口不會。
我便安安心心地出去看熱鬧。
卻驚訝地發現,門外跪着的女子,竟是阮素心。
她盛裝打扮,紅顏薄妝,顯得嬌媚動人。
她見到我,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竟真與他在一起?」
我點頭:「上次告訴你了,我們是要成婚的。」
她緊抿着脣,冷笑一聲:
「藍大人什麼身份?不可能會看上你。」
我卻疑惑了:「你不是恨藍彥嗎?今日這是爲何?」
阮素心微微地昂起頭:
「我今天是來做交易的。只要藍大人願意放了我全家,我願以京城第一淑女的身份,親自上門請藍大人收了我。」
我震驚:「你是已嫁之人,他如何能收了你?」
「我與周今安已合離,自然可再嫁。」
我被這消息驚了好一陣,終是好心地勸道:
「你回去吧,藍彥只喜歡我,不會要你的。」
阮素心譏諷地掃了我一眼,不再作聲,似不屑再搭理我。
晚上藍彥回來,我給他講了這件事。
他漫不經心地聽着,手一件一件地脫我衣衫:
「要跪就讓她跪。」
俯下身來時,又說:「你說得很好。」
「哪句說得很好?」我按住他下移的腦袋。
「藍彥只喜歡你那句。」
我一愣神。
「晤……」
阮素心跪了三天後,在門外昏死了過去。
我出門去看時,她剛被救醒過來。
她注視着我,神情灰敗,目露絕望:
「莊南薔,我向你道歉,向你懺悔,我不該存心害你。求你,幫幫我,救救我家人!」
我只好又嘚吧嘚地跟藍彥說了。
他冷然一笑:「自作孽不可活。她嫌周今安被罷官便與他合離,卻不知周今安現在不僅官復原職,且主管了這幾起矯枉過正的案件。」
我「啊」了一聲:「你是說,她其實不應該來求你,而應該去求周今安?」
藍彥忽然蹙眉,箍住我雙手扣在頭頂,身體壓了下來。
「夫人,我不喜歡你口中說出『周今安』三個字。
「今晚,爲夫須得好好地懲罰你。」

-19-
周今安重新上任後,厲雷風行,將幾起案件辦理得漂亮利落,一時風評極佳。
阮素心的家人,除了阮太傅,也都放了出來。
據聞阮素心數次登門去周府求見,周今安一次也沒見過她。
藍彥一日說,我可以在京城隨意地活動了。
我很高興,也不問緣由,和小女孩連着好幾天去逛各種以前連門都不敢踏入的鋪子。
那日,我在街上站着,等着小女孩買糖葫蘆,忽被人推進街角。
周今安一雙猩紅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
我驚呼:「表哥,你做什麼?」
他雙臂撐在我兩側,眼眸中情緒翻滾。
咬着牙,一字一頓:
「南薔,我要自薦枕蓆。」
我瞪大眼睛:「自薦什麼?」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閉了閉眼,啞聲道:
「我自知自己是喜歡你的,卻秉持規矩禮法,視你的投懷送抱爲洪水猛獸,我自命不凡,自以爲是君子,是柳下惠,可誰也不知道,我在對你冷眼以對時,卻夜夜夢見你,夢見把你——
「我心中的野獸越是躁動,便越只敢遠離你,甚至說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話。
「可是,南薔,我後悔了。
「我讀了那麼多書,卻從未坦然面對過自己的心。原來我從未喜歡阮素心,只是覺得她是最完美的妻子,誤以爲那便是喜歡。她與我提出合離時,我真真地鬆了一口氣。
「我看見你和藍彥在一起,只覺天都塌了。我夜夜難寐,悔不當初,我無法接受曾經那個滿眼只有我的小姑娘,現在卻被別人摟在懷中。
「南薔,你還未和他成婚對不對?我不管他是什麼身份,不管他會怎麼對付我,我只要把你搶回來。」
他一口氣說完,胸口微微地起伏,眼底滿是隱忍和癡狂。
我垂着頭沉默許久,抬頭道:
「可是表哥,我心悅藍彥。」
周今安的瞳孔顫了一下。
我赧顏淺笑:
「人人都說我是笨美人,我也覺得如此,所以,從小到大,我總是按照別人安排的路,一步步地走。卻從未問過自己,喜不喜歡?願不願意?
「我曾經大概是仰慕過你的,但這幾年你我之間難堪的磋磨,那點情愫早已煙消雲散。
「藍彥出現後,我好像換了一種方式生活。他讓我更多地關注自己,更喜歡自己,對,我好喜歡和他在一起時的我自己。
「我總是想着他,不在的時候想,在的時候也想,就好像,我和他本該就是一體的。
「表哥,我覺得,這纔是真正地心悅一個人。」
周今安聽我說完,目光在那一剎那變得黯然又絕望。
我輕輕地推開他的手,走了出去。
一轉身,看見眼前那道熟悉的身影。
藍彥靜靜地佇立在牆角,凝視着我。
那天晚上,藍彥異常激動,我在他猛烈的情緒中支離破碎,潰不成聲。
堪堪地停歇時,他輕喘在我耳邊說:
「我要試試你的九九八十一式。」
我瞳孔驟然睜大:「你,你怎麼知道——」
他不知從哪裏掏出那本熟悉的畫本子,在我面前翻開, 低聲地誘哄:
「來,挑一個,我們一頁頁地試。」

-20-
某一日, 我和藍彥對坐進膳, 他不經意地問了句:
「你想做皇后還是貴妃?」
我咬了下筷子:「這還能選?」
「能的。」
我歪頭想了想:
「貴妃吧,皇后大抵是需要點腦子的。」
他點頭:「好。」
沒多久,他把我帶進了巍峨宏偉的皇宮。
他的登基大典和我的貴妃冊封儀式, 在一個晴朗無雲的日子裏一併舉行。
周今安晉升禮部尚書,全權負責大典一切事宜。
我後來知道,周今安是藍彥選中的新朝人才之一,當初矯枉過正的幾個案子, 也是藍彥刻意地留下爲他仕途鋪路的。
他穿着制式禮服立在一側,眸中情緒複雜,但始終一派規行距步、克己復禮的模樣。
萬人詠唱朝拜時, 我忍不住轉頭,問端坐一旁的藍彥:
「還有皇后嗎?」
他神色凝肅,聲音沉穩:「有的。」
「那其他的妃子呢?」
他面無表情地瞥我一眼:
「根據朝廷禮制,後宮設婕妤、嬪、妃、貴妃、皇后各一人,都有的。」
「……」
沒多久, 我的兩個妹妹被接入宮中, 分別賜了永平郡主和永樂郡主的封號。
二妹喜經商, 時常女扮男裝溜出宮外, 開鋪創店, 忙得不亦樂乎。
三妹喜讀書, 立志成爲名垂青史的女官, 時常小小年紀捧着一摞書, 走在去文淵閣的路上。
小女孩嚮往自由,我賞了她一萬兩銀子, 她說要找個像謫仙一樣的夫君。
姨母現在直叫煩,尚書被罷官後,生怕她改嫁走人,天天纏在她身邊。
……
一月後,我在貴妃殿中正喫着荔枝, 聽着小曲。
公公進來, 跪匐在地:「貴妃,皇上今日翻了莊嬪的牌子。」
我幽幽地嘆了一聲。
扔了荔枝, 接過毛巾擦了擦手,吩咐道:
「把那套嬪制的衣服取來,擺駕宜春館。」
夜裏, 小小的宜春館中,響徹着藍彥的喘息聲。
良久,他饜足地抱緊我:「莊妃的八十一式練得極好, 果真其樂無窮。」
我嬌嗔道:「皇上, 我是莊嬪,你怎能在我面前叫別的女人名字?」
藍彥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莊嬪侍駕有功,即日起, 擢升一級,賜爲妃。」
我大喜:
「謝主隆恩——」
窗外夜色漫漫,這一人撐起整個後宮的日子。
道阻且長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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