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天生壞種的夫君殺瘋了

(我死後,天生壞種的夫君殺瘋了)
新晉探花郎溫文雅爾,公子如玉。
誰也不知道,他三歲殺人開膛破肚,五歲剝人面皮作燈,是個天生的壞種。
我和謝之行相依爲命長大,費盡心思才勉強讓他收斂成正常人。
遊街路上,郡主對他一見傾心,求愛被婉拒。
數日後,我被人發現遭流寇凌辱致死在街頭。
郡主終於如願代替我的位置,謝之行笑意溫柔迎娶她爲謝夫人。
後來鮮血染紅京都,這成了她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
沒了我的牽制,謝之行殺瘋了。

-1-
我變成了一縷孤魂,跟在謝之行身邊。
我看到他從新任職的翰林院散值回家,繞了好遠的路去藥房買了一包乾桂花。
然後路過熱鬧的街巷,又忍不住買了我愛喫的糖炒栗子,我見了定會喜歡的絨花,我收了會擺在窗邊的早夏新開的荷花……
林林總總一大堆,碰也不給書童碰,滿足地親手抱在懷裏,步履急切地要回家去見我。
他走到家門口,還沒來得及推開門,卻被人攔了下來。官兵支支吾吾來報信,「謝大人,快去看看吧!貴夫人……死在東街口。」
謝之行抱了滿懷的零碎噼裏啪啦掉了滿地。
他抬眸盯着對方,「你說什麼?」
官兵帶他來到東街口的時候,那裏已經吵吵嚷嚷圍了一羣人,對着地上躺着的女屍指指點點。
她的眼睛還沒閉上,睜大的眼睛彷彿還殘留着驚恐、痛苦、和哀求。臉被劃爛,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容,身上髒污一片,衣不蔽體,指甲摳地擦出了滿手的血。
不留一點體面的死法。
轄區的官兵說是流寇侮辱致死,周圍七嘴八舌的人卻在嫌棄女人淫蕩,不檢點。
謝之行站在人羣之外,旁人都無法看穿他的表情,唯有我順着他的目光落在女屍殘破的手腕上。
變成鬼魂以後我的記憶殘缺模糊,總是要某種契機才能想起來一些東西。
我現在想起來,我的手腕上有一點小小的痣。
而那個女屍手腕上沒有。
那並不是我。

-2-
我的謝之行,從來不會認錯我。
或許是官兵搞錯了人。他本該鬆一口氣的,我卻看出來,他的神情反而凝重起來。
謝之行扭頭想走,被一個白衣的女子攔住了去路。
她面露憐憫,嬌聲安慰道,「謝郎,請節哀。這種光天化日之下穢亂不堪的女人,不值得你爲她傷懷。」
謝之行只瞥了她一眼,看着她白色裙角被紫色的污漬染髒,很小的一片,並不顯眼。他的眸光停頓了片刻,直接繞開那女子離開。
根本不聽她一句廢話,也不浪費時間與她糾纏,臨走還脫了身上的外袍蓋在女屍的身上,擋住議論紛紛的人羣惡意的眼光,即使他知道那並不是我。
衆人以爲他是難以接受妻子被人侮辱致死,感到丟臉走開了。
沒人看到,謝之行騎了一匹快馬,趕去了京城郊外一個小山村裏。
謝之行被授予官職後,我們一同搬進了京城聖上賜予的宅子裏,而在此之前,我們就在小山村這一排泥土房裏渡過了好多年。
這是我們的老房子,真正意義上的家。
現在卻飄着黑煙,只剩下焦黑的斷牆殘垣,顯然剛剛經歷過一場大火。
謝之行是摔下馬的,爬起來後又踉蹌了一步,跌跌撞撞地衝進廢墟里瘋狂翻找,和方纔面無表情的鎮定截然不同。
他真正的喜怒哀樂向來藏得很深,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失態的模樣。
謝之行在廢墟里找到一具焦黑的殘骸,然後他僵住了。
我看到他泛白的指間不住的抽搐,顫抖。
「桑桑……」
他低聲喊我。

-3-
殘破的屍骸當然沒法回應他。
無邊的死寂裏,我模糊的記憶忽然清晰了一段,想起來一些事情。
啊,原來我叫秦桑。
我和謝之行少年時就結爲了夫妻,陪着他一路科考,陪着他從解元,會元,再到如今以當之無愧的魁首態勢進了金鑾殿。
他生得好看,其他人遙遙不及的好看,於是聖上欽點他爲探花郎,第三的名次,卻給了最好的官職,顯然極其滿意這個後起之秀。
遊街時,謝之行白馬金鞍走在最後頭,滿大街的男女老少卻都只圍着他看,滿城空巷,擲果盈車。
端方爾雅,公子如玉,郎豔獨絕。
也是在回家的路上,也是那個女子,攔住了謝之行,向他表達欽慕之情,暗示他上門求娶。
我現在想起來,那個女人叫林念瑤,鎮國大將軍和長公主唯一的嫡嗣,聖上寵愛至極的親外甥女,很小就被冊封爲臨安郡主,享受萬千寵愛長大的金枝玉葉。
郡主紅衣颯爽,帶着小女兒家的嬌羞,又有着別的姑娘沒有的膽量和魄力,加上她尊貴的身份和京城第一美人的稱號,她很自信沒有男人會不欣賞她。
可謝之行卻說陛下安排的公務繁忙,無心其他事,委婉地拒絕了她。
郡主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感到丟盡了臉。
謝之行刻意沒有提及自己已有家室,郡主卻還是注意到了我,拒絕她的是謝之行,她記恨的卻是我。
沒過幾天,郡主趁謝之行不在找到了我,傲慢地要求我給她讓位,把謝之行給她,她可以勉強允許我留下作妾。
趾高氣揚的樣子,好像給了我什麼巨大的恩典。
可我本來就是他的妻,輪不到她來允許我如何。
我也不喜歡她的語氣,把謝之行當作自己的所有物。
我的謝之行,他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一個物件,被她看上就得給她。

-4-
我不答應,郡主覺得自己被冒犯,連一個無權無勢的深宅婦人也敢忤逆她了。
她讓人把我扣起來,扯着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按進水缸裏,窒息的感覺四面八方席捲而來,我在冰冷的水裏掙扎,一直到快溺死才被猛地拉起來。
郡主居高臨下的看着我,「料想你一介無知村姑,也沒接觸過什麼有身份的人,肯定意識不到我是你這輩子都惹不起的。」
「聖上最是寵我,連宮裏的公主都要讓我三分,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麼東西得不到?」
我眼睛通紅,不停咳嗽,稍微緩過來一點,她再次猛地把我按進水裏,反覆了好多次,看着我被折磨的痛苦模樣,露出得意又愉悅的神情。
她在男人們面前向來是爽朗或是嬌羞的模樣,在我面前倒是將本性暴露無遺。
她撒完氣了,把我踹開,「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秦桑,既然你不識時務,那本郡主讓你連妾都沒得當。」
「對了,今天的事,你應當不會告訴謝郎的吧?畢竟他現在剛入朝廷,沒有根基,無權無勢,當然是鬥不過我公主府的,你向他告狀,也只會徒增他的煩惱。」
她在威脅我。
她篤定了我爲了謝之行着想,也該把今天的遭遇打落牙齒往肚裏吞,所以纔敢放心地折磨我,我不對謝之行說起,那她在謝之行的形象就不會被破壞。
特意用這種方式對付我,也是爲了不留下傷痕把柄,皇宮貴族的陰損手段數不勝數。
我沉默地看她離開,並沒有被她威脅到,謝之行一回來我就如實告知了今天的事,囑咐他對公主府多加防備。
我們都不是報喜不報憂的性子,早就習慣了不隱瞞,共進退。

-5-
謝之行送我回了老宅,頂着公主府的施壓若無其事ŧũ̂⁺地上下朝,有天聖上下朝後把他留了下來,說要給他和郡主賜婚。
謝之行在衆人訝異的目光從掏出一根白綾,往亭子上一掛,俊美無儔的臉上佈滿哀傷。
「聖上賜婚,臣榮幸之至。奈何臣已有髮妻,家中長輩所選。」
「抗旨不尊,是爲『不忠』,拋棄髮妻,是爲『不義』,背信長者,是爲『不孝』。」
「若爲不忠不義不孝之徒,臣甚感慚愧,無顏苟活……」
真讓人因爲強行賜婚自盡,即使是皇帝也要被史官們罵上千百年,聖上黑着臉甩袖離開,沒再理會不遠處焦急等待着的長公主和郡主。
諸放施壓都無用,郡主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某一天,突然帶着一羣流寇裝扮的人出現在了我所在的小山村。
爲了做戲,她讓假扮流寇的人屠村。刀劍凌亂間,老人小孩哭聲一片。
她帶着人團團圍住我,挑眉戲謔地說,」你看,秦桑,這些人都是被你害死的。」
我被推搡在她腳邊,她吩咐那羣人凌辱我,特意交代了一定要慢慢玩死,越慘越好。
我滿含恨意盯着她,抓着她白裙的裙角,向她吐了一口口水,然後決然地打碎了滿院子的酒罈,放了一把火,自焚而死。
釀酒時弄了滿手的桑葚汁,沾在她的裙角,留下了斑駁的髒污。

-6-
沒能成功羞辱我,郡主惱火不已。
我都死了,她仍然不放過我,找來一個身形和我極度相似的Ṱúⁿ女子,套上和我一樣的衣服首飾,讓那羣人劃爛她的臉,直到認不出來面容,然後在女孩淒厲的慘叫聲中將人姦污虐待而死。
然後讓人放出流言,說我勾引他們,才導致橫死街頭的下場,無所不用其極地敗壞我的名聲,期待着謝之行嫌惡厭棄於我。
她假惺惺上前寬慰謝之行。
謝之行卻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片桑葚的紫。
他或許是猜到了什麼,慌亂地趕回去,結果只看到黑煙,廢墟,和殘骸。
他抱着那駭人的屍骨在倒塌的亂牆間枯坐了一夜。
那包乾桂花掉了出來,撒了幾粒在地上發暗的血跡上,花香染了血腥氣。
我總算明白他爲什麼繞那麼遠的路去買桂花,我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每年開始釀桑葚酒的日子。
謝之行讀書科舉,需要用到許多銀錢,我就是靠着這一手釀桑葚酒的好手藝,賣酒換錢助他考學。
每年春末夏初我生辰時,正好趕上桑葚成熟,我們就會在這一天慶祝,摘新果子釀新酒,再把去年這時候釀的酒取出來品嚐,做一大桌飯菜熱鬧一下。
我最愛喫桂花糕,謝之行於是特意學來做桂花糕的手藝,換着花樣給我蒸糕點喫。
今天謝之行去上值前,特意給我寫了一封信讓書童送來,說等他回來做桂花糕給小饞蟲喫。
我做了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菜,取出了去年的桑葚酒,新摘了許多桑葚準備釀酒。
我在馥郁的酒香間等了一整天,沒等到我的夫君,等來了一羣壞人和一場大火。
謝之行繞了大半個城買了一包乾桂花,買了許多零碎,趕着回家見我,兜兜轉轉,卻只見到了屍骨。
他向來害怕孤獨,可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死寂的廢墟里枯坐了那麼久。俊秀的面容蒼白失色,搖搖欲墜,隨時都要碎掉的樣子。
我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想上前去抱抱他,透明的手卻穿過他的肩頭。
他看不見我,我也碰不到他。
我那揪了一下的心臟ťű⁽,忽然就變得空落落的。

-7-
第二天,謝之行收斂了屍骨,把我們埋在了院子裏的桑葚樹下。
桑葚樹都被燒成了枯枝,烏黑橫斜。
他回到京城時已經恢復成了那個溫潤如玉的郎君,假裝沒有去過那個小山村,假裝認下了自己夫人被流寇追趕到街口的解釋,假裝不知道街頭那個橫死的女子另有其人。
替那個女子下葬,在府裏大張旗鼓地辦白事,然後流露出妻子不光彩死去應有的悲傷,冷漠,和嫌惡。
京城外一個小山村被流寇屠村的事極少有人提起,總歸死的不過是一羣無關緊要的庶民,只有一個邊緣小官在負責調查,進展極慢。
直到臨安郡主聽聞了此事,義憤填膺,拿起紅纓槍跑去向聖上請纓,說想去爲死去的無辜百姓討個公道。
聖上非常驕傲自己的小外甥女如此有正義心,破格允了她的要求,還給她派了好幾個厲害的武官官帶兵隨她一起去。
朝堂官兵滅一個小土匪隊伍本就是簡簡單單的事,況且那羣人還專門往郡主紅纓槍底下撞。郡主斬獲了流寇頭領的首級,帶着人馬回京,一路上朝臣百姓們紛紛讚揚。
說臨安郡主就是和那些尋常的閨閣女子不一樣,英姿颯爽,不虧爲盛京第一美人。
郡主收穫了美名,還得了一大堆的嘉賞,第一反應是朝文管隊列裏的謝之行看去,如願看到了心上人欣賞和興味的目光,越發得意洋洋。
下了朝,她還特意找到謝之行,「謝郎,我剿滅了流匪,也算變相爲你那個夫人報了仇,你不該好好感謝我嗎?」
她讓謝之行請她去酒樓喫飯,謝之行第一次沒有直接忽略她,答應了,郡主欣喜萬分。
兩人就此開始慢慢接觸,謝之行看着她的目光越來越溫柔,有時候還會看着她玩鬧寵溺地笑,提及亡妻時也越發冷漠。
終於,在長公主府的一次宴會上,聖上再次試探地提起指婚時,謝之行頂着兩人的目光,垂頭抿了一口清茶。
鴉羽般的長睫在深眸投下暗影,他擒着一抹淡笑,溫聲答:
「好啊。」

-8-
郡主終於如願代替我的位置,嫁給謝之行,成爲了謝夫人。
聖上特意賜她郡主府,給謝之行升了官,兩人的婚宴辦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十里紅妝,盛大無比。
所有人都認爲謝之行對郡主寵愛至極。
郡主出嫁當天還在偷偷扎我的小人,我都死那麼久了她還喋喋不休,輕蔑又得意地嘲諷:
「看吧,秦桑,嫉妒了嗎?恨嗎?我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你擁有的終將都屬於我。謝郎那樣的高嶺之花,不還是被我摘下來了?」
提起謝之行,她的臉上泛起羞澀的紅,這段時間謝之行深邃溫柔的眼神把她看得暈暈乎乎,自己都意識不到對他越陷越深。
她沾沾自喜地幻想着我嫉妒她的模樣,她看不到我就飄在一旁,憐憫地俯視她。
不怪他們都意識不到謝之行的危險性,這麼多年,他越發像個真正溫文爾雅的如玉公子,對內細緻妥帖,對外謙遜有禮。
純良無害的模樣,任誰也想不到他內裏是個什麼樣的危險人物。
連我自己都快忘了,年少時初遇到謝之行那會兒,少年提着人的首級晃着玩兒,滿身殷紅的血,眼眸卻像脫離塵世的霜雪,乾淨空洞,輕飄飄瞥過來,不帶一絲情緒。
容貌如仙的瘋批,心狠手辣,殘忍嗜血,沒有正常人都有的觀念和感情。
謝之行三歲殺人開膛破肚,四歲養巨蟒吞人,五歲剝人面皮作燈……是個天生的壞種。
我費盡心思才教他學會僞裝,讓他收斂,好不容易他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了,有人卻偏要作死刺激這瘋子。
郡主滿懷期待地出嫁,拜堂,揭蓋頭,喝下了交杯酒。
鬧哄哄的人羣散去以後,謝之行立在原地,看着剛喝過加了料的交杯酒的郡主倒下。
他微歪了頭,露出淺淡的笑意。

-9-
他輕輕抬手,幾個髒臭腥氣的壯漢被扔進房,看到謝之行跟看到閻王一樣,縮在角落戰戰兢兢。
如果郡主還醒着,就能認出來,這是之前那羣扮作流寇的死士,被她殺死拿去當功勞的那些。
偷樑換柱的手段,她會用,謝之行更會。
謝之行早在她去「剿匪」之前,就把人都抓了起來,從很遠的地方找來死囚替換,因爲那羣人一直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被換人郡主也沒發現。
短短時間,謝之行就已經收攏了一批小勢力,但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嗓音一貫地溫柔,睨着報團縮起來的幾個人,「怕我?」
這些曾經都是死士,連死都不怕,現在卻因爲謝之行一句輕緩的話嚇得抖起來,哆哆嗦嗦跪地求饒,想必這段時間,經歷了不少磨搓。
謝之行方纔還溫和的面容,突然莫名其妙就冷下來,揚手就拿劍砍斷了其中一人的胳膊,輕飄飄地說:
「我不喜歡別人向我求饒。」
那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其他人寒蟬若禁,有人還當場尿了褲子。謝之行看一眼一旁滿臉春色意識迷糊的郡主,吩咐他們好好「伺候」她,轉身離開。
那羣人不敢有半點猶疑,圍了過去。
正如之前郡主希望我被人對待的那樣,正如她害死的那個無辜女子那樣。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一樁一件,慢慢來。

-10-
郡主被折騰的不輕,醒來後看着滿身青紫,有些懷疑人生,但死活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
謝之行滿眼歉意地親手爲她做羹湯,說昨晚太激動了。郡主滿臉羞紅,頓時把內心的疑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開心地喝了羹湯喫早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謝之行對她越來越好,因爲她一句喜歡,每天凌晨親自去京城另一頭的酒樓爲她買芙蓉糕,爲她親手做風箏,爲她尋遍能工巧匠在花圃裏移栽滿喜歡的花……衆人都豔羨郡主嫁了個寵妻狂魔,不僅院裏連一個姬妾都沒有,還對她那麼好。
郡主表面笑着,內心得意。
她都沒有注意到,謝之行對她再好,也潔癖入骨似的,除去晚上,兩人沒有一丁點的肢體接觸,充滿着似有若無的距離感。
而晚上,她總是用過晚膳後就莫名睡死了,模糊中只記得有人和她夜夜同牀,具體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郡主沉浸在謝之行令人溺斃的眼神裏,對細微的異常並不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夜夜和她圓房的是曾經那些死士,而那些人,已經快被謝之行折騰得快瘋了。
其實謝之行也沒有做什麼,只是喜怒無常了些,前一天剛說完不喜歡聽別人求饒,後一天又打斷人的腿腳,一點點挑斷人的手筋腳筋,然後狀似無辜地詢問他們:
「爲什麼不求饒呢?我這麼好說話的人,早點求饒不就放過你們了?」
總之讓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一羣人裏每天總有那麼幾個斷手斷腳,本來就夠痛苦了,加上謝之行這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性子,簡直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摺磨。
有人終於被逼瘋了,託着斷腿的殘軀,用手爬着想撞牆自殺,然後不幸地在成功死掉之前被謝之行阻止了。
謝之行安靜在站在暗處看着他,等人快把自己折騰斷氣了,才走出來,將人剩下的一隻手斬斷,扔進了罈子裏,用昂貴的蔘湯吊着一口氣,半死不活,又生不如死。
這是……人彘。
難怪他要斷人手腳,原來是想打算做成人彘。我看着這罈子,很是熟悉,認出來這是原來用來釀酒的罈子,沒有被打碎的那些。
謝之行全都收了起來,整齊地擺在這間陰冷昏暗的房子裏,那羣死士一個一個瘋掉,空罈子越來越少。
等最後一個死士都變成人彘裝進罈子裏時,說明他們已經徹底沒有了利用價值,說明郡主虛幻的美滿生活結束了。
說明,該輪到她了。
俊美如玉的公子,面若神佛,站在可怖的半死人面前,滿屋子的腥臭血污,沾染不到他半分。
神仙一般,白衣如雪,出塵絕世。
他摩挲着我好久以前給他編的五彩絲,那繩子都陳舊發白了,「桑桑,等我把這些罈子都裝滿……」
我在旁邊等了很久,並沒有下文。

-11-
郡主的好日子快到頭了,她自己還無知無覺。
鎮國大將軍的壽宴上,謝之行細心妥帖地照顧她,恩愛兩不疑的樣子,聖上和長公主看了很是滿意欣慰。
郡主席間出去一趟,好久沒回來,謝之行請示要去找她,正好長公主要送聖上出府,都同路,就一起走。
結果一羣人,正好撞見郡主和別的男人拉拉扯扯,她還不小心掉進了湖裏,那個男人立馬跳下水就把她救了上來。
衣服溼噠噠地貼身,兩個人又貼在一起,這可算是失了名節。
郡主把他推開,想着沒人看到還可以撇清關係,然而一扭頭,就看到聖上,父親,母親,還有謝之行在不遠處看着自己。
她臉色驟白。
郡主解釋是對面糾纏自己,那個男人滿臉受傷,拿出來一疊書信,裏面全是互訴衷腸的話語,字跡也確實是她的字跡,「郡主不是說還喜歡我嗎?」
不管她解釋再多也是徒勞,任誰都不會相信她,這個男人不是別人,謝之行出現之前,這人被喻爲京城第一才子,那時她愛慕此人搞得人盡皆知。
所以她還惦記着對方,也情有可原。
郡主解釋了半天也沒用,氣急敗壞地把那疊書信都撕碎,急得哭起來,「都說了我沒給他寫信,這不是我寫的,我也沒約他到湖邊見面!」
長公主見女兒一哭,立馬心疼起來維護她,說不過是小輩胡鬧,大傢伙趕緊散了吧。
長公主發話,聖上自然也發話,郡主並ťṻ₈沒有因此得到任何責罵懲罰,那個男人後面也被升官調離京城。
唯一的影響,可能就是謝之行不再寵着她。
書信當然不是她寫的,那是謝之行讓人模仿她的語氣和字跡送過去的,本來如果仔細辨認還是可以看得出是模仿的字跡,可她自己把唯一的證據撕碎了。
謝之行順理成章開始冷落她。

-12-
捧得越高,摔起來越疼。
謝之行從前對她有多好,現在就有多冷淡。
郡主開始夜夜獨守空房,整天見不到謝之行的身影,即使見到了,他對她的態度也冰冷至極。
早就習慣了對方無微不至的溫柔,突然的冷漠讓她難以接受,加上幾個從小作對的閨秀聽到了點風聲,時不時逮着機會就嘲諷她。
「怎麼着?和野男人廝混被夫君厭棄了?郡主從前得意的樣子自己還記得嗎?」
郡主越發難受,焦慮,不得已跑去和長公主或是聖上訴苦,期望他們提點着謝之行點,讓他變回原來的樣子。
可在其他人眼裏,這是郡主自己的過錯,謝之行不理她,是因爲傷了心,不能怪他,要怪就怪郡主自己,自作自受。聖上和長公主當然不好出面干涉太多。
聖上讓她放寬心,謝之行經常不回家,是因爲他被委以重任,升了官,多了事務,經常要出差去外地,不是故意躲着她。
郡主求助無果,只能在宅院裏苦苦等着謝之行回來,她還特意讓人準備了一桌好菜,打算說是自己做了一天的成果,給謝之行接風洗塵,主動討好他。
可她苦等了好久,等到謝之行回來,卻發現他身邊還跟着一個煙視媚行的女人。
謝之行南下一趟,帶回來一個青樓女子,說要納爲侍妾。

-13-
郡主難以置信。
郡主氣得臉色鐵青,當場踹倒那個女人,狠狠甩了她好幾巴掌,大喊着讓嬤嬤帶人把這賤女人打死。
女人楚楚可憐地朝謝之行看過去,謝之行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冷着臉把郡主推開,勾起一抹諷笑。
「臨安郡主,只許你和別的男人拉拉扯扯,不許本官納妾嗎?」
一句話滅了郡主的氣焰,她啞口無言。
那個侍妾住下以後,謝之行天天宿在她房裏,郡主氣紅了眼,又跑去和長公主訴苦,長公主不以爲意,「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郡主並不服氣,「可是憑什麼?憑什麼秦桑在的時候,謝郎心裏眼裏全是她,別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更別說後院有姬妾。輪到我了,卻是和尋常女子一個待遇。」
我都死那麼久了,連謝之行都很久沒有提起我,他也沒再回去那個小山村看過,我墳頭草估計都老高了。
她還念着我呢?
長公主也覺得她太過執着,深深看了她一眼,「瑤兒,秦桑早就死了。一個死人,能有什麼威脅呢?你不必再把她放在心上。」
「你該做的,是早日爲謝之行誕下嫡子,穩固地位。你出身高貴,又有嫡子傍身,任他納再多侍妾又如何呢?沒人能影響你的主母之位。
「謝之行是難得的寒門英才,前途不可估量,出身又低好拿捏,你可得好好把握住,別再犯傻了。上次那樣的事再來一次,聖上也救不了你。」
長公主給了她一包藥粉,說是助興之用,讓她偷偷放在謝之行的飯菜裏。
郡主依言照做,下了藥,特地去書房給謝之行送飯,親眼看着謝之行喫下去,滿眼興奮。
她沒注意到,兩人的杯盞從一開始就被調換過。
謝之行用完膳就出去了,那天府裏有宴,外人很多,本着接困濟貧、廣結善緣的慣例,府裏大門敞開放了很多乞丐流民進來,安排在一處偏僻小院子,前邊宴席喫剩的殘羹都端到了Ťṻₙ這裏。
郡主在謝之行書房等他回來,等着等着熱起來,她焦灼地出去找人,意識越漸迷糊,不知不覺走到了那個乞丐流民聚集的院子。
後來的事,是她這輩子的噩夢。

-14-
郡主是被宴請的一大羣賓客發現的,本來他們想去給乞丐們撒點銀錢添點善因,侍從推開院門,郡主奄奄一息渾身髒污躺在地上,入目一片淫靡不堪。
從此臨安郡主聲名大噪。
當然並不是什麼美名,走到哪,都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盯着她,對着她指指點點,郡主滿身傷,在牀上躺了半個月才緩過來,傷好後也不再敢出門。
但流言蜚語還是不放過她,她聽見幾個婢女聚在一起私語,談論她那日之事,說她淫蕩,不檢點,「這種光天化日之下穢亂不堪的女人,哪裏配得上謝大人這般的神仙公子?」
就算她並非自願,就算她纔是受傷的那一個,人們也只會怪她,嘲笑她連髒兮兮的乞丐都去勾引。
郡主瘋了,拿起長槍衝過去想刺死她們,幾個人嚇得落荒而逃,郡主沒追上,又瘋婆子一樣拿着長槍跑上了街,看到乞丐就去殺。
街上一片混亂,官兵聞訊趕來把她抓了起來,定睛一看:
「臨安郡主?怎麼是您?」
被認出來那一刻,郡主瞬間泄了力氣,難堪地捂着臉,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她可能早就忘了,她受到的傷害,她聽到的流言,和她曾經用來對付我的方式,如出一轍。
那幾個婢女,是謝之行安排的。
那調換的藥,聚集的乞丐,和剛好趕來的賓客,也是謝之行安排的。
他冷眼看着長公主把郡主從牢裏撈出來,送回謝府,但門口的守衛攔住了她們,並不讓她們進入。
長公主變了臉色,「你們這是何意?」
謝之行走了出來,隨意丟給郡主一張紙,說,「請回吧,從此我與她兩不相干。」
郡主撿起那張紙一看,臉色發白。
那是一張,休書。
郡主死活不願意離開,也知道是那日的原因導致被休棄,嚷嚷着是有人要害她,是有人下藥害她,她也是無辜的,他們是聖上親自指婚,怎麼能隨意休棄她?
還驚動了聖上,聖上以爲她真是被害的,還真派人去查了,結果查到那藥是她自己下的,藥是長公主給的。
簡直是丟盡了皇家的臉面。
聖上一氣之下收回了她的郡主封位,連帶長公主也被責罵。
這下沒人再給她撐腰,她要被掃地出門了。
林念瑤不甘心,死活不願意走。
謝之行看着她,忽而輕笑一聲:
「這麼想留下,不如就當個賤妾吧。」

-15-
堂堂鎮國大將軍府嫡出的大小姐,長公主的女兒,當今聖上最寵愛的親外甥女,就算被褫奪封位,也還算個頂頂金貴的高門貴女。
給一個連家族背景都沒有的朝官當妾,還是賤妾。
放在之前,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現在,林念瑤竟然答應了,並且感覺很慶幸,很感激,謝之行竟然還願意要她。
而她的靠山們,也沒覺得不妥。因爲林念瑤是自己要死要活非得去當賤妾的,他們不會怪謝之行,只會對林念瑤恨鐵不成鋼。
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溫水煮青蛙一樣的逼近的危險,還堅定地認爲謝之行是個溫柔,良善,大度的人。
林念瑤當了賤妾,觀念還沒轉變過來,潛意識裏還端着郡主的架子,一直見不到謝之行的面,忍不住去蹲守他,遇見了那個青樓女子出身的侍妾,名叫鳶娘。
她皺眉看着杵在前頭的鳶娘,喝斥道,「讓開,今天我沒功夫教訓你!」
鳶娘瞅瞅她,嬌笑着摸了摸鬢邊的金釵,又把手放下了,「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啊。」
鳶娘靠近她,示意她看向遠處走來的謝之行,丹蔻豔麗的手指向橋下的池塘,「你說我倆一起掉進水裏,謝公子會救誰?」
林念瑤畢竟是高門大戶家族裏長大的,見多了Ṭū́₂弄傷自己然後污衊別人那種小伎倆,以爲鳶娘是要自己跳下水裏陷害她,剛出聲嘲諷,「上不得檯面的小伎倆……」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腳踹進了水裏。
不知道她記得不記得,見到鳶娘第一面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狠狠地踹她。
入冬了,水面結了一層冰,將滿池的殘荷封在冰上。林念瑤摔進池塘,砸碎了冰,掉進了刺骨的冰水裏,好在池水並不深,堪堪及腰,淹不死人。
鳶娘也跳了進去,拽着她的頭髮,猛地把她腦袋按進她自己砸出的冰窟窿裏,水漫過她的頭髮。
林念瑤瘋狂掙扎,但鳶娘用了狠勁,沒讓她掙扎出來半分,等到她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才扯着人的頭髮把她腦袋拽起來,等她緩過來一口,又接着按下去,反反覆覆。
「逗你玩兒的呢,鳶娘水性甚好,而你死有餘辜,就算這水夠深,你我也無人需要謝公子相救。」
「林大小姐,你還以爲自己是金尊玉貴的主子呢?認清你現在的身份,你現在不過是個賤妾,賤籍加身,位同奴婢,連我都不如,我好歹還是個良妾。路上遇見了,也合該是你給我請安讓路。」
林念瑤痛苦的抽搐,凍得臉都發紫。
她向來看不起低賤位卑的人,如今卻被一個風塵女子出身的侍妾按進水裏教訓,被她最看不起的人嘲諷身份。
而她心心念唸的心上人,站在不遠處,漠然看了很久,就那麼站着看她被折磨。
很久之前,仗着身份把我壓在水裏,逼我讓位,說留我作妾彷彿給了我很大恩典的,也是她。
如今境遇卻悄然顛倒過來。
身心的雙重打擊下,林念瑤昏了過去。
鳶娘還想把她往水裏按,謝之行終於出聲制止她。
「別把人弄死了。」
鳶娘停了手,把她提上岸丟下,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自己也沒有很好受。
林念瑤不會知道,她今天兩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一次鳶娘摸着鬢邊的金釵想刺進她脖子裏的時候,一次她在水裏差點淹死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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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瑤傲慢慣了,又一向草菅人命,除了我,她不會記得自己害過哪些人,做過哪些錯事。
她並不記得當初她綁來讓人侮辱致死,用來敗壞我名聲的女子。那只是一個孤女,她並不擔心有人找麻煩。
但是她不知道,那個姑娘不是完全沒人牽掛着的,她還有一個姐姐,在青樓當妓子,一直不敢與她相認。
一直沒敢相認,以後也再沒有機會了。
某種意義上那個姑娘也算是受我牽連,所以謝之行安葬了她,找到她唯一的親人給了一筆錢財,還給了鳶孃親手報復的機會。
如果我活着,我就會這麼做,所以謝之行也這麼做。他沒有什麼同情心,他只是願意做任何我會喜歡的事情。
他之前天天宿在鳶娘那兒,也是做戲給林念瑤看,刺激她。
鳶娘每天換着花樣折磨林念瑤,內宅陰私手段多了去了,林念瑤有苦說不出,害怕了,想去長公主府躲着。
這時候她才發現,她被變相地軟禁了,府裏的守衛都不讓她出去,想託人送信出去,而身邊得力的親信早就慢慢因爲各種原因被調離。
她在深宅大院裏沒有了人手,沒有了權勢,也不過就是個尋常的弱女子,早先她那看起來挺像樣的武功啊,長槍啊,都是花架子。
她成了她之前最看不起的深宅女人。
她唯一可能的稻草只有謝之行。
林念瑤直到現在還認定了謝之行是愛她的,冷落她只是因爲傷心了,到現在都沒察覺那人溫雅如仙的美貌下是怎樣的惡鬼。
她想近各種辦法討好謝之行,邀歡獻媚,可謝之行壓根不理會這個跳樑小醜,他忙着在朝堂上收攏勢力。
鳶娘是他手裏的一把刀,他一手握刀慢吞吞地磨搓林念瑤,一手輕指皇城,翻手爲雲覆手雨。短短時間,他已經坐到了丞相的位置,異軍突起,卻依然詭異地讓人警惕不起來這個後輩。
毒蛇將毒液注入獵物的軀體,麻痹獵物的神經,獵物們被絞緊困住也沒發覺。
林念瑤被虐得快崩潰時,忽地噁心嘔吐起來。
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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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懷孕了。
也不知道是罈子裏那些死士的孩子,還是那天一羣乞丐流民播的種。
謝之行一直在喂她容易受孕的藥,成婚第二天他親手煮的羹湯,後來每一天他每天凌晨親自去京城另一頭的酒樓爲她買的芙蓉糕……
聖上最近愛召謝之行入宮與他對弈,謝之行十有九輸,衆人都以爲他不善弈。
其實謝之行下棋很厲害,你不知道他在哪輕飄飄隨手放了個子,然後隔了好久將人一擊必中。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正如林念瑤懷的這個孩子。
謝之行想讓她生下來,於是喊停了鳶娘私下裏對她的折磨。
林念瑤還以爲是謝之行心善,即使知道不是他的孩子,也因爲她懷有身孕心軟了,開始制止那個賤女人維護她。
她感動得一塌糊塗,鳶娘看着這蠢貨「呸」了一口走人。
沒了依靠,林念瑤看着越發暴露愚蠢,看來以前她那些手段,估計大部分都是長公主教的。
鳶娘沒了作用,謝之行讓人安排她離開。管家給她找到了京城一個有潛力的小官當夫婿,還給她置辦了一筆豐厚的嫁妝。
鳶娘卻看着不是很想嫁的樣子。
她在謝之行書房外連續蹲守了好幾天,終於等到謝之行回府,在廚房親手熬了半天湯,妖妖嬈嬈地端着去了他的書房。
書房門口的守衛認得她是府裏的姨娘,也就沒攔她。
鳶娘順利踏進了書房,剛把食盒放下,卻被一柄長劍直指眉心。
謝之行俊眉微皺。
「誰允許你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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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娘被嚇得腳一軟,跌坐在地上,眼淚都出來了,看着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她哆哆嗦嗦掏出來一個小布包,哆哆嗦嗦解釋:
「鳶娘,鳶娘是來向您告別的。」
包得非常仔細的綢布打開,裏面放着一根金釵,一塊平安鎖。
看到這些,謝之行收了劍,目光復雜起來。
鳶娘說話總算利索了些,「鳶娘,我,我聽府裏的老人們說,前謝夫人秦姓,名桑,是他們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美人,見之忘俗。」
「鳶娘此生,只遇見過一個這樣的人」,連謝之行都算不上,「京城外有許多野河,一到冬天就結冰,行人踏上去就容易踩破冰面,掉進暗流裏被捲走,十死無生。」
「鳶娘水性甚好。」
「承安三年,我在冰河裏救了一個姑娘,那姑娘生得格外貌美,我至今難忘。她說她叫秦桑。」
同樣是一眼難忘的絕世美人,同樣喚作秦桑,鳶娘懷疑自己之前救的那姑娘,就是府裏傳聞的前夫人,聽說謝之行書房裏掛着一副夫人的畫像,所以她想看一眼是否如此。
現在她看到了,已故的謝夫人確實是她之前救過的姑娘。
她在冰涼刺骨的湍流裏,差點死掉才救起來的小姑娘,現在又被人害死了。
鳶娘聲音有些低沉,「謝公子,這些正是秦姑娘先前爲了感謝我的救命之恩,硬送給我的。我要離開這裏了,把它們留下給您作個念想吧。」
而這湯,是給小姑娘熬的。
謝之行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不是給你安排了好人家嗎?」
鳶娘跪伏在地朝他一拜,「鳶娘不想嫁人。」
「感謝公子給我一個報仇的機會,我知道您是不會讓那個女人死在我手上的,我已經替小妹出過氣了。」
「人不能一輩子被仇恨困住。我知道,小妹其實一直都曉得我的存在,她總是偷偷去看我,她每天辛苦賣花攢錢,想要替我贖身,她一直想要去看海,因爲要攢錢一直沒有去。」
「鳶娘想帶小妹去看南邊的海。」
我曾對謝之行說,要對善良的人善良,對惡毒的人狠毒。以善答善,以暴制暴。
所以他對鳶娘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他給了她一筆錢,一輛馬車,一個孔武有力的大娘當車伕。
「那就去吧。」
鳶娘抱着她小妹的骨灰罈消失在天邊的時候,京城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謝之行站在城樓上,頎長高挺的身姿,在漫天的大雪裏顯得有些單薄。
他伸出瘦削修長的手,接了一片雪花。
聲音很輕,「冬天到了。」
冬天到了啊,很久以前秦桑也說過想去瀛洲看鈷藍的大海,冬天出發,走走停停,一路玩過去,開春的時候就剛好能到達。
鳶娘帶着她的小妹走了,可謝之行卻帶不了他的小姑娘離開。
他還有好多人沒殺。
我見不得謝之行這樣孤寂落寞的樣子,飄在他身邊晃來晃去,挑着最好看的雪花呼呼往他臉上吹着玩兒,還悄悄勾他的尾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秦桑會一直陪着謝之行的。
即使你看不見我,碰不了我,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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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之行小心仔細地把那根釵子和那塊平安鎖藏了起來。
誰也不會想到,堂堂一國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書房要地最重要的內室裏,無數機關暗器保護着的地方,放的不是什麼絕世寶物,或是什麼朝堂機密,而是陳舊的金釵、小小的平安鎖、繡工拙劣的喜蓋頭,一封沒打開的信……
一堆零零碎碎不值錢的東西。
當初我一把火把老宅和自己都燒了,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在這世上,偶然留下的雞零狗碎,都被謝之行珍惜妥善地收好。
林念瑤十里紅妝出嫁那天,滿臉扭曲地問我嫉妒嗎?恨嗎?
好多年前,我和謝之行的那天,確實條件簡陋,扯了匹紅布裁兩身紅衣裳,帖幾張喜字就算佈置好了,唯一精細點兒的,是我新學了女紅繡的醜蓋頭。
她不知道,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琳琅滿目的珠寶,出入來往的皇親國戚,載入史冊的盛大婚禮……這些都沒妨礙謝之行攥着那塊不值錢的醜蓋頭,再次在夜色中枯坐了一夜。
一邊殘忍血腥地報復,一邊煢煢孑立地孤寂。
我嫉妒她什麼?再貴重的東西,在謝之行那兒也不如我親手繡的那塊醜東西。
許是那塊平安鎖我有點印象,我依稀記得我好像一直在找它,努力回想,慢慢又找回來幾段記憶。
承安三年,我被鳶娘救起來的那個冬天,在那不久前,我也救過一個人。
那是一個姑娘,被流寇撕碎了衣裳按在路邊,驚慌地喊救命。
我冒死放了他們的馬把人都引開,拖着那個嚇暈過去的姑娘回了家,謝之行剛好不在,我留了她過夜。
姑娘天黑透了才醒來,看到我給她留的飯菜,嫌棄地推到地上,「沒有一樣我愛喫的,虐待本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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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了她的命,她卻趾高氣揚嫌這嫌那。
從她話裏,我也大致推測出她爲什麼會進了山賊窩。
這是個富貴人家的姑娘,養在深閨裏,學了點三腳貓的功夫和騎術,穿了箭袖紅衣,拿了杆花俏的紅纓槍,就覺得自己成了女俠,與衆不同了,和尋常那些嬌滴滴的閨閣女子不是一路人了。於是瞞着家裏,女扮男裝出去闖蕩。
剛路過那賊窩,被一眼就認出來女兒身,渾身上下又都是金銀珠寶,這讓哪個當土匪的能不心動,輕輕鬆鬆化解了她那些假把式,把人抓了起來。
瞭解到這裏我就已經後悔救她了,勉強留她過了夜,第二天就讓她趕快離開。住的時候嫌棄房子簡陋,讓她走她又不高興了。
「怎麼,本郡……本小姐住你家是你的榮幸,你居然想趕我走?」
我懶得理會她,正想關門,她無意間發現了桌上的平安鎖,不知爲何,臉色忽變,「那是什麼?你哪來的?」
不與蠢人廢話是我一貫的原則,我繼續把門一關,任她在門外氣急跳腳。
桌上的平安鎖是我父母留給我的,金鑲玉,中間的翡翠通透乾淨,飄着一抹翠,金飾年歲久了發暗。
我與謝之行成婚已經有一段時間,想着以後可能會有孩子,這塊平安鎖打算留給未來的孩子,最近找個時間帶去城裏翻新一下。
去城裏賣酒的時候,我順帶把平安鎖也拿去翻新好了,一回到家,就發現整潔的屋子被翻得亂七八糟,好像進了賊,剛想去報官,出門不遠迎面碰見了前幾天救的那個糟心女人。
她態度和之前截然不同,真誠地感謝我的救命之恩,殷切地來挽我的手,說要好好報答我,被我躲開了也不惱,非要來親近我,拉扯間靠近了河邊。
冬天的河結着冰,看似平靜,實則底下暗流湧動。
她忽地伸手一推。
我掉進了河裏,被暗流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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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點溺死,被人救了起來,因爲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裏受了寒,大夫說恐怕從此以後很難有孕。
我有些失落,但也沒辦法。
我很感激那個救我的青樓女子,救命之恩無以爲報,我只能把剩下最值錢的東西都塞給她,包括一直戴着的金釵子,還有那塊平安鎖,反正以後也不會再有孩子了。
回家以後謝之行緊緊地抱住我,聲音都有些顫抖,問我去哪裏了,他回來不見我,找了好久。
我如實告知他所有事情,越想越後悔。
救了個白眼狼,真是晦氣。
奈何我不知道她的姓名,身份,來歷,我對她一無所知,只能暗暗把這仇記下了,以後有的是時間報仇,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謝之行的殿試。
我沒想到,謝之行殿試之後,遊街路上,我看到了那個女人和她的父母親族。原來她是臨安郡主,那之前的仇有點難報了。
我更沒想到,她看上了謝之行,瘋婆子一樣找事情,闖進我家裏來對我用私刑還不夠,我躲到老宅還追過來要殺了我。
或許是她之前被流寇差點侵犯的場景給我撞見了,她心有芥蒂,竟然也找來一羣流寇侮辱我,要我比她那日更悽慘才罷休。
但在此之前,她還要親手摺磨我一番。
她對我拳打腳踢,我下意識護住肚子。
沒錯,我懷了身孕,衣物寬鬆,他們都沒發現。
我的肚子裏,現在有一個脆弱的寶寶。
大夫說我很難再受孕,我本來都不再抱有希望,後來意外發現有孕,真是好大一個驚喜,我開心壞了,扯着謝之行的嘴角,要他笑起來。
他不懂初爲人父應該喜悅,他只覺得我會好辛苦,所以俊眉皺起,但是我要他笑,他便笑了,眉眼微彎,好看得緊。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孩子,我很珍惜,爲她/他又學了織衣,親手織了許多小衣服。
我喜歡的謝之行也喜歡,我期待的謝之行當然也期待,所以他也學着我的樣子,做了很多用心的準備。
這是一個備受期待的孩子。
我和謝之行的後嗣,必定才德兼備,姿容傾世,日後長安馬踏繁花,許擬人間第一流。
可林念瑤發現了我微凸的肚子,她的眼神一瞬間猙獰,「你和謝郎有孩子了?」
她掐着我的脖子,瘋狂踢打我的腹部,「你個賤人。」
她親手握刀剖開我的肚子,在我的掙扎哭喊聲中,把那個已經成形的胚胎,當着我的面,餵給了野狗。

-22-
現在林念瑤也懷了孩子。
謝之行忽然對她好起來,給她安排了個大院子,安排了一羣僕從,各種名貴補品不停地往她房裏送。
她感動得一塌糊塗,卻不知原因。
府裏下人們也不知原因,林念瑤懷的是乞丐的孩子也算是公認的祕密,主家不發賣了她還好,居然好好養起來,真是令人費解。
下人們有的背後議論,說謝之行怕不是身體不行,生不了,又想有個兒子,所以才養着一個不潔的女人,還養她和乞丐的孩子。
傳得有模有樣,還傳進了林念瑤的耳朵裏,她居然信了,開始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來,也開始期待這個能傍身的兒子。
謝之行不見她,卻吩咐府里人對她有求必應。
林念瑤這十個月日子過得極爲舒坦,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現在的狀態和剛成婚後那會兒極爲相像。
暴風雨到來前的詭異平靜。
林念瑤生產那天,謝之行破天荒地出現在了她院子裏。
她孕中喫了太多好東西,補得太多了,胎兒過大,生得很不容易,撕心裂肺地慘叫,大出血差點死在牀上,好不容易纔生出來,卻是個死嬰。
她並不知道那是個死嬰,謝之行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幾個暗衛在,讓人去把她拖出來。
林念瑤渾身骯髒,虛弱地癱倒在地上,困難地抬頭,就看見謝之行站在一羣惡犬中間,朝她微微一笑。
黑暗的夜色裏,他着一身白衣,宛如綻開在靜謐裏的優曇花,美得驚心。
一出口,卻是駭人聽聞的話:
「本官從詔獄裏借出來的狗,可愛吧?都是喫人肉長大的,狗嘴挑剔,府裏沒東西餵養,不如就拿你或是那個東西喂吧。」
「放心,它們訓練有素,只會圍攻一個獵物。」
那個東西,自然指的是她剛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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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裏一直是溫柔好脾氣的翩翩君子,此刻讓人感到害怕不已。她才發現謝之行竟是個蛇蠍美人。
林念瑤第一次直面謝之行的真面目,震驚得還回不過神來。
然而謝之行根本不給她思考的時間,直接放狗過去。
剛生的親子就在她手邊,她只有兩個選擇,把它抱在懷裏護住,或是把它送到惡犬嘴下,爲自己爭取生機。
幾條狗撲過來撕咬她的手腳,林念瑤嚇得鼻涕眼淚橫流,痛苦爬着躲開,下意識把孩子把狗羣裏踢,接着反應過來,看到烈犬圍住的嬰孩,頓時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的招式,真是屢試不爽。
這十個月,林念瑤慢慢養出了對這個孩子的期待和喜愛,卻又在剛生產完後,拖着虛弱的病體,親眼看着自己親手把期待許多的孩子踢向惡犬,看着它被撕碎。
她並不知道那是個死嬰。
又是一次超出她承受能力的身心交瘁,林念瑤快要暈過去時,被強行灌了一碗蔘湯,拿冰水潑着,暈不過去,只能眼睜睜看着。
不知道她看着這一幕時,有沒有想到當初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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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瑤快瘋了。
她難產過後被潑了冰水,又沒有將養好,落下了病根,加上天天做噩夢,夢到自己被惡犬撕咬的孩子,夢到我那個同樣被她餵了野狗的胚胎,夢到在火中燒死的我,又或是其他被她害死的亡魂……
她並不知道謝之行吩咐人在她每天的飯食里加了讓人難眠多夢的東西,只覺得自己被惡鬼纏身。
虧心事做的多了,內心的惡鬼自然也就多了。
林念瑤原先還算姣好的面容,一夜之間就枯萎了一般,老了十幾歲,憔悴無神。
謝之行還時不時地刺激她,把她帶到那間放滿罈子的小黑屋,語氣溫柔地說:
「這些都是曾與你夜夜歡好的情郎,還認得他們嗎?」
「放心吧,你早晚也會來這裏和他們團聚的。」
那些半死不活的人,被吊着命,肢體腐爛發臭,整間屋子瀰漫着噁心的氣味,他們就在這陰暗腐臭的環境裏,想死死不了,神情呆滯,齊刷刷地朝林念瑤看過去,畫面詭異可怖。
林念瑤被嚇得連滾帶爬跑出去,才知道和自己圓房的是這些人,趴在地上瘋狂嘔吐。
謝之行並不避諱向她展示自己對付過她的手段。
林念瑤總算是明白過來,謝之行是個怎樣可怕的存在。
也總算明白過來,謝之行根本沒喜歡過她,一直以來都是裝的,一樁一件,都是在牽線佈局,報復她。
她低估了我在謝之行心中的重要性。
她想起來自己對我對的那些惡事,感到一陣遲來的後怕,越來越令人驚心的後怕。
但她依然不肯承認自己後悔弄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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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瑤逃出了謝府。
她以爲自己是僥倖逃出去的,並沒發覺謝之行就站在身後的閣樓上,遠遠看着她跑出去。
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林念瑤跑回長公主府,還被守衛丟出來過一回,她的變化太大,府里人都認不出她來了,直到管事親自過來,才認出這竟是原來被喻爲京城第一美人的大小姐。
林念瑤不顧長公主的反對去謝府當妾,長公主生了氣,一直沒有主動過問她的事,但也認定了她過得不會太差,就算名義上是個妾,她身份高貴,誰能爲難得了她。
沒想到她這樣狼狽地逃跑回來。
長公主又驚訝又氣憤,帶着她去向謝之行問罪,可她沒意識到,謝之行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初入朝堂無權無勢的探花郎了。
他現在是一朝宰相,明面上大半的文臣都在他手底下,暗地裏有多少人歸附於他誰也不知道。
謝之行是她現在問罪不了的人。
長公主又帶着林念瑤去找聖上,聖上這些年來迷上了長生之術,天天泡在宮裏和術士一起煉丹,不問政事,人也越漸昏聵迷糊。
看到昔日寵愛的外甥女,他也沒多熱情,只不耐煩她們打擾了自己服用新出的丹藥。
聽到林念瑤的訴苦抱怨,聖上敷衍地讓底下的人去了解了一下情況,然後發現謝愛卿對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外甥女居然仁至義盡地好。
因爲府裏的侍妾背地裏欺負她,就把侍妾打發走了;看到她懷了身孕,不是自己的種,也好好的把她養着;外甥女難產,他親自去院子裏等着;外甥女生了個死嬰,他還抱去埋了……簡直是個絕世大善人啊!
是的,死嬰謝之行讓人埋掉了,被狗吞食的其實是宰好的乳豬,被布包着,天色又暗,林念瑤發現不了。
聖上認爲林念瑤是難產後又生了個死嬰,因此得了失心瘋,天天妄想自己被謝愛卿殘害。
他給謝之行賞賜了好多東西作補償,然後勒令長公主把林念瑤關着,別放出來發瘋。
長公主關起來門來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忽然有些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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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言聽計從的皇弟開始抗拒她,朝中的勢力莫名被斬斷了大半,謝之行的權勢越來越盛,長公主府的地位大不如前。
她還發現了謝之行竟是個不吭聲的毒蛇,還對她們娘倆滿懷惡意。林念瑤的話別人都不相信,她這個當孃的卻不能不信。
旁人都說謝丞相溫潤爾雅,這娘倆有一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長公主開始產生危機感,隨着聖上對她表現出來的不耐和謝之行有意無意地打壓,這種危機感越漸加深,最後長公主決定鋌而走險,聯合親王謀反。
既然這個皇弟不聽話,那就換另一個聽話的皇弟好了。
她以爲自己的計謀萬無一失,非常隱祕,她不知曉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謝之行看在眼裏,還暗中推助了她幾分。
聖上身體越來越差,有天早朝居然當庭暈倒,宮裏御醫都說聖上怕是時日無多,醒不過來,朝中一片混亂。
長公主認爲時機成熟,當機立斷和親王一起逼宮謀反。剛衝進宮裏,就被謝之行帶着的人馬包圍,傳言醒不過來的聖上活得好好的,指着他們氣得發抖。
「謝愛卿說你們包藏禍心,朕還不敢相信,用他說的方法試探了一下,你們竟真在密謀造反!」
長公主和親王被貶爲庶民,一羣人紛紛下了獄,連帶着還在邊疆的鎮國大將軍也被牽連,被免除了職位。
謝之行負責肅清叛賊餘孽,京城裏血染一片。
聖上這回真的被氣病了,加上丹藥在體內日積月累留下的毒性,一病不起,朝廷內外明爭暗鬥。
謝之行這時候照着之前長公主的方式,也來了次逼宮謀反。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還是用的同樣的捕獵招式,充滿着嘲諷意味。
聖上顫巍巍從病牀上爬起來,身邊忠心的大臣早就在上次的風波中被清掉了,舉目四望,無人可用。他抖着手差點氣斷氣,謝之行卻不讓他死,非得把人救活過來。
然後扔進了和長公主林念瑤同一間牢裏。
謝之行慢條斯理地把玩着手裏的弩,身後一羣侍從備着各種刑具,談論天氣一樣輕鬆愉悅的語氣告訴他們:
「你們三人,只能活一個呢。」
他隨手往裏面扔了一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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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瑤之前殘害於我,又何嘗不是長公主和聖上縱容的成果,所以他們也有罪。
謝之行一句話逼他們自相殘殺。
幾個人互相謾罵,互相指責,爭搶着那把匕首互相捅刀子,撕碎了所有尊嚴與臉面,醜惡的嘴臉,哪裏還有最初的高高在上。
謝之行看着,忽然滿眼的厭倦。
在他們就快要被至親殺死的時候,謝之行挨個射穿了他們的手掌,迫使他們放下刀,讓他們所有人活着,然後斷手斷腳做成人彘關進了那間暗無天日的房子裏。
特意放在一起,方便他們互相傷害。
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謝之行滿身血腥味走出去一看,謝府已經被烏壓壓的大軍圍住。
被免去職位的大將軍,在軍中的威信仍在,聽聞遠在京城的聖上遇難,越了獄帶着大軍趕來勤王。
真是愚忠,難怪他手裏兵權那麼多,威信那麼高,聖上也敢說罷免就罷免,不怕他反抗。
刀架了一圈在脖子上,謝之行也還是那副雲淡風輕又倦怠的樣子,大將軍讓他放了聖上,於是謝之行帶他去了小黑屋。
看到聖上悽慘的模樣,大將軍義憤填膺,恨不得當場斬了這佞臣。
佞臣卻遞給了他一封信。
大將軍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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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無父無母,被一個釀桑葚酒爲生的老奶奶撿到養大,她撿到我時,我脖子上掛着一塊平安鎖,手上套着一個玉鐲子,看起來是同一塊料子,有錢人家才用得起的貨色。
奶奶窮,賣了那個玉鐲子,換了一枚金釵和許多銀子,艱難地把年幼體弱多病的我養大。
她讓我把剩下的平安鎖收好,說不定以後家人就找來了呢。
我不以爲意,我一直認爲他們都死了。
直到我救了一個人,她看到我的平安鎖,趁我不在把家裏翻個底朝天,顯然是在找這玩意兒,直到我在遊街路上看到了林念瑤和她的父母親族。
我看到了大將軍手上的扳指,和我之前那塊平安鎖看着是同一塊料子。
而且林念瑤和他長得不像,我和他倒是有幾分相似。
不過林念瑤倒是和長公主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內心隱隱有了猜測,於是想把那塊平安鎖找回來看看,但是當初救我的那個女子已經不在原來的花樓,我找得有點艱難。
其實通過蛛絲馬跡我已經大致推測出來,大將軍應該是我父親,林念瑤讓人屠村那天,我知道已經可能要死了,我用僅剩的時間,給他寫了一封信。
誰也不知道我在裏面寫了什麼。
我對親生父母沒有感情,那一封信,是我留給謝之行的刃。大將軍手握幾十萬兵力,有他的支持,謝之行日後在朝堂上也能有所依仗,平步青雲。
我死後謝之行手底下能用的人越來越多,把我的身世查清楚了。
大將軍的原配是一個女將,真正紅衣長槍,英姿颯爽的女將,她懷胎八月上戰場,在營地裏早產生了我。
那時長公主傾慕大將軍已久,唆使聖上把那個女將調到了最危險前線,剛生產完就扔進龍潭虎穴,想不死也難。
女將死後,我也在亂軍之中丟失,長公主用自己和馬伕所生的女兒偷樑換柱,說成是我,還說會把那個女嬰當親生女兒照顧。
大將軍在另一邊的前線,還沒來得及見到妻女,妻子就死了,他沒有見過親生女兒,所以對長公主的話信以爲真,還非常感激長公主照顧他們的女兒。
所以回京以後,大將軍就娶了長公主,長公主得嫁如意郎君,聖上用聯姻牽制住大將軍,林念瑤這個馬伕的女兒,成了鎮國大將軍府的金枝玉葉。
長公主嘴上說不必和死人爭,其實她一輩子都在和死人爭,她都沒發覺自己在把女兒朝那個女將的樣子教養。可惜林念瑤的紅衣長槍是花架子,一個拙劣的贗品。
林念瑤受了母親的影響,也是一輩子都在爭,屬於她的不屬於她的,她都認爲應該歸屬於她,所以她對我總有莫名的敵意和嫉妒,我死那麼依然念念不忘。
她見不得我有任何一樣勝過她。
我生得比她美,她就在剖開我的肚子之後,接着用同一把刀,一點一點把我的臉劃爛。
我聲音比她好聽ťű₈,她就拔了我的舌頭。
我眼睛比她好看,她就挖了我的眼睛。
我滿是是血倒在地上,眼睛一片黑暗,耳中卻一片噪雜。
世間紛紛擾擾,喧喧鬧鬧。我聽見我和謝之行一起買的撥浪鼓被刺破,我聽見他們把奶奶的牌位踩斷,我聽見他們把守在我身邊保護我的小狗,我和謝之行養的小狗,活生生打死在我耳邊。
我在黑暗中匍匐攀爬,爬到了林念瑤腳下,用捏碎了桑葚榨出汁液的手,攥住了林念瑤的一截裙角。
我被踢開,然後不甚在意地笑起來,在一片黑暗裏打碎院裏的酒罈,輕笑着撿起破了的撥浪鼓,斷裂的牌位,摸摸小狗的頭,任火舌濃煙將我吞沒。
她今天穿白裙呢。
從前模仿我母親,現在模仿我。
白裙顯髒啊,蠢東西。

-29-
我在林念瑤裙角留了一個印記,那其實隱約是一個記號,只有我和謝之行看得懂。
我知道謝之行必定能找到殺害我和小狗的兇手是誰,我不是在給他提供線索,那一個記號,是我和謝之行從小慣用的約定。
他以前眼裏只有殺戮,他不懂在世人眼裏殺人是不被允許的,他不辨善惡,不知道哪些人該死,哪些人該活,他惶然無措怕傷害了好人惹我不喜時,我會給他提示,在他手心輕畫一個記號。
意思很簡單。
「殺」
林念瑤這麼急着弄死我,又何嘗不是得了長公主的授意,想要趕緊把我滅口,防止我和大將軍相認。
我豈是任人宰割的人,臨死留了一子。
謝之行善弈,我教的。
不過謝之行並沒有依靠大將軍,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到最後了才把那封信給他。
誰也不知道我那寥寥幾字寫了什麼,用最短的話最大程度激盪人的心緒,大將軍看完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明白自己被騙了,提着刀要砍那幾人。
謝之行沒阻止,看着長公主被所愛之人親手殺死,看着聖上也被最忠心耿耿的大臣親手殺死。
輪到林念瑤的時候,謝之行說,「這個還不能死。」
不帶什麼情緒的話,林念瑤聽了卻抖起來,害怕得目眥欲裂,朝大將軍大喊着殺了她吧,趕緊殺了她。
謝之行薄脣微勾,「想死啊?哪有那麼容易。」
我死得太過悽慘,所以謝之行才用這麼極端的手段報復,把他們都做成人彘。
但林念瑤,還遠遠不夠。
林念瑤害怕極了,嘴裏嚷嚷着錯了,企圖向謝之行道歉求饒。
她哪裏是知道錯了,她只是害怕了而已。
她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弄死了我,招惹了一個瘋狗,後悔莫及。
謝之行親手劃爛她的臉,拔了她的舌頭,卻留了她的眼睛,把她丟在鬧市,任人來人往圍觀。
直到有一天厭倦了,才把她弄回那間小黑屋,連同其他半死不活的人,一把火全燒死了。

-30-
結束了。
都結束了。
也不知道鳶娘帶着她小妹的骨灰,到海邊了沒有。
謝之行沒興趣當皇帝,於是隨手從皇族裏找出來一個公主,立她爲女皇。這倒反天罡的壯舉,因爲謝之行在朝中殺得太瘋了,竟也沒人敢出聲阻攔。
女皇當政,女子也可科考,女子不再點硃砂驗貞潔,姦淫猥褻處閹刑……
謝之行在想什麼,向來沒人能參透,當然如今也沒人敢質疑。
大將軍來向他告別,堅毅的面容如今只剩滄桑,他有些卑微地向謝之行了解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兒,「她母親是個絕世將才,可惜女子不能從軍,她是以她哥哥的身份去軍營的,日後在史書登記造冊,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她母親高大健壯,大大咧咧,殺伐果斷,聰穎拔萃,嗜酒好辣。桑桑她,必定也像極了那個人吧?」
謝之行鳳眸倦怠,慵慵懶懶,「不像。」
桑桑善良柔弱,愛喫甜食。
顯然和那個女將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大將軍有些訝異,「愛喫甜食啊?」
他喃喃自語着,「那聽着是個溫軟的小姑娘啊」,慢慢吞走了,臨走語重深長對說,「人不能一輩子被仇恨困住,忘了她吧。」
謝之行目送他離開。
謝之行時隔多年,終於又回到了山村邊上那個老宅子,我以爲我的墳頭估計草都老高了呢,但是並沒有,那裏竟然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一磚一瓦,復原成最初的模樣。
我的墳頭也沒長草,香燭常燃,顯然是經常有人打理着的。
謝之行自己不回來,卻一直都有安排人打理。
他在我的墳前撒了花的種子,撫摸着墓碑,難得地暴露出脆弱和茫然,「桑桑,我做對了嗎?」
我一瞬間想明白了他爲什麼一直不回來,他不敢回來見我。
要不擇手段的報復人,自然避免不了一些骯髒手段,他怕我不喜那些,以前我好像說過不喜歡用女子貞潔來對付別人。
我飄在他面前,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啄,雖然他聽不到也看不到,我笑話他,「傻子。」
接着我就笑不出來了,我看着他忙了一天,做了一大桌子飯菜,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釀的桑葚酒,拍開封泥,倒在兩個碗裏。
他還做了桂花糕,香氣滿屋子都是。
他還學了織衣,織了好多小衣服,買了新的撥浪鼓放在牆角,也重新做了奶奶的牌位,放在正中……
一切正如當初的那天。
然後他放了火,安靜地坐在飯桌前,往對面那無人的空碗裏夾菜,溫柔尋常的樣子,好似席捲而上的火焰並不存在。
我瘋了一樣拽他胳膊,想把他拽出去,每次都拽了一手空,我急在團團轉,在一旁眼淚都冒出來了。
謝之行被濃煙火舌吞沒的那一刻,彌留之際,狹長深邃的鳳眸,瞥向了我所在的位置。
我看不透他的眸光。
他伸出手,把透明的我打散了。
番外
人死如燈滅,哪有什麼鬼魂存留於世。
秦桑死後,謝之行就發覺自己好像病了,他總是出現幻覺。幻想她還在身邊,幻想她圍着他作弄,幻想她輕輕地說: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不過是妄念罷了。
那不是鬼魂,不然她怎麼會沒有記憶,謝之行沒有查明白的事,他的幻覺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謝之行印象裏的秦桑總是溫柔善良,柔柔弱弱的,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對方初見時,時時刻刻想要殺了他的模樣。
謝之行是詔獄裏長大的孩子,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父母是誰了,只知道他們來自世家大族,捲進了一樁大案裏,案子審了近十年,他就是在那十年裏出生在牢獄裏的。
他出生就被帶離了父母身邊,獄卒們你一碗飯我一碗飯養起來的,記事時起就是滿眼的殺戮,血腥,有變態的官吏還故意教他殺人。
他三歲時就殺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死囚,Ţù³變態官吏把着他的手將人開膛破肚,死人面色猙獰可怖。
幼小的他,內心卻沒什麼波瀾。
他從小接觸的是這些,他並不知道常人眼裏,這些東西,是該害怕的。
後來案子審完,父親被問斬,他的母親被流放到軍營當軍妓,他被丟入訓練場日後訓練成死士。那也是一個殺戮血腥的地方,很適合他,他不懂正常人解決問題的辦法,訓練場裏的人只會教他如何殺人一擊斃命。
直到他有次受了傷,順着河流飄到了一個小山村,被一個老奶奶撿了回去。
老奶奶還養着一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小姑娘,純白的衣裳宛如山間的野海棠。
小姑娘看着他身上的傷,秀眉皺起來,老奶奶一走開,她就摔了旁邊的碗,撿起碎瓷往他喉管裏割,毫不拖泥帶水,根本不給人一點反應的時間。
但謝之行從小習武,重傷之下也輕而易舉地制住了她。
謝之行並不生氣,他只疑惑,不明白對方爲什麼要殺死自己。
秦桑也不解釋,弄不死對方,那就趕走,她不想要他留在她和奶奶的家。
但是奶奶不聽勸,不願意趕這個可憐的孩子走。
秦桑急了,才說出來,她進山採藥的時候看到了這個人,拿着個人頭晃着玩兒,身上又都是刀劍傷,顯然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留下只會是個危險。
其實秦桑還是像極了她那個素未謀面的生母的,她早產生得柔弱,性子也良善,但該狠則狠,聰明理智,殺伐果斷。
她說的沒錯。
但奶奶依舊不忍心趕他走,秦桑氣呼呼地給他換傷要,看着還怪可愛的。
後來有一天, 秦桑突然對他態度大變,對他好得不得了,纏給小姐妹的五彩絲, 也專門分了一條系在他腕上, 嬌滴滴的聲音,帶着笑意:
「端午安康呀。」
謝之行不解, 很久以後才知道, 他高燒時說了夢話, 被秦桑把身世老底都套了出來。秦桑之前說他是天生壞種該掐死在幼苗裏,現在說他是天生小可憐該好好呵護。
謝之行是個瘋子,但秦桑並不怕他。
秦桑鎮得住他。
秦桑一點點教會他適應世俗, 教會他隱忍僞裝, 秦桑並不指望他真的有正常人的感情,良知,她只需要他假裝成正常人的樣子好好生活就行。
秦桑聰穎,路過學堂看了幾眼, 就記下了那幾個庸才怎麼都背不下的詩文。
但夫子不收姑娘家作學生, 說女子不能科考,學了也沒用。
秦桑氣得捏爆了好幾個蠶寶寶。
然後被奶奶追着打。
一件很小的事情, 謝之行卻記下了, 後來他夜夜苦讀,只是想替秦桑完成夢想。
秦桑以爲他想用過科舉去朝堂當官,重振家族榮耀,才這麼刻苦。於是她也跟奶奶學了釀酒, 賣酒攢錢給謝之行買筆墨紙硯。
她把攢來的錢放在小匣子裏, 根本沒留意到攢錢的速度快得離譜。
是謝之行也悄悄讓她的小匣子裏放了好多碎銀子。
後來奶奶快去世前, 做主當他倆拜堂成親, 小匣子裏的碎錢拿去換了個金釵, 簪在秦桑頭上。
秦桑用它來殺人。
偶爾有謝之行遺留的仇家找上門來被他解決掉,有次漏了一個, 被謝之行嚇得屁滾尿流逃跑, 看到秦桑, 見小姑娘生得漂亮面善, 以爲她是個救星,撲到她跟前。
「姑娘, 救命!」
「姑娘可知, 你這個夫君是個表面不一的僞君子, 太狠毒了……」
秦桑向來不愛與人廢話, 破天荒摸狗一樣摸摸那人的腦袋, 憐愛地說,「你怎麼知道, 我不狠毒?」
手往鬢上一抽,釵子刺破他的喉嚨,替謝之行善了後。
謝之行眼裏秦桑永遠可愛柔弱善良, 即使她殺人放火也善良,所以他幻想出來的秦桑,並沒暴露半點心狠手辣的氣質。
世界紛紛擾擾,喧喧鬧鬧, 他總是融入不了。
秦桑是謝之行在這世界上唯一的錨點。
鳶娘臨走對他說,「人不能一輩子被仇恨困住。」
大將軍臨走也對他說一樣的話。
他們都不知道,困住謝之行的不是仇恨。
是思念。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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