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人貌美,卻世代爲奴。
作爲獸奴,挨打受罵是家常便飯。
可宋景和其他人不一樣。
他會對我笑,會偷偷給我塞好喫的。
所以,我交出真心,和他締結了靈契。
締結靈契的獸奴,必須滿足人類的所有要求。
宋景撫摸着我的頭髮,滿眼溫柔。
「阿離,我心愛的姑娘被選中進了鬥獸場。
「你去替她,可好?」
-1-
我怔怔地望着宋景,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他的眸光是如此溫柔,就像冬日午後的那一抹暖陽。
「阿離,我就這一個願望。
「你不會拒絕的,對不對?」
我張開嘴,想說話卻發現țú₀嗓子啞得發不出聲音。
自千年之前,人族首領率軍隊大敗獸族後,獸族便成了人族的奴隸。
每一個獸人,都必須和人族締結契約,認人族爲主,供他驅使。
到三十歲還未認主的獸奴,會被視作叛奴處死。
因爲一直沒有認主,我的日子過得十分悽慘。
無主的獸奴沒有資格租賃房子。
所以我一直住在城郊一處廢棄的城隍廟中。
那廟裏住着不少人。
乞丐,流民,還有同我一樣的無主獸奴。
京城律法森嚴,獸奴作爲最低等的賤籍,嚴禁和人族發生衝突。
我和宋景,就是在那裏認識的。
城隍廟中分成三派,流民一派,乞丐一派,獸奴一派。
按照規矩,獸奴需要每天交給流民和乞丐首領各三枚銅板。
我前兩天上街幹活時,被一輛馬車撞斷了腿。
那馬車上,印着貴族的族徽。
衝撞貴族,就算被打死也是活該。
雖然獸人身體強健,恢復能力好,我也還是足足躺了兩天才勉強能走路。
不能走路,自然就沒法賺錢。
宋景找到我時,我已經被打得只剩下半條命。
-2-
「呸,狼人族果然是最不討喜的,脾氣又臭又倔!」
年輕力壯的乞丐打完我,還不解氣。
他一把扯爛我的衣裳,露出白嫩的肩頭。
「老大,把這畜生賣給百獸樓算了!」
乞丐頭子聽到這話,一腳踩在我的臉上。
「你瞎啊,沒看見這狼女臉上那麼大一塊紅斑?
「而且,她還沒認主,百獸樓可不收。」
獸人多貌美。
可我的臉上,卻長了極大一塊紅斑。
那斑紅得發豔,乍一看像是被人潑了一臉鮮血。
因爲這紅斑,我四處遭人冷眼。
有時候因爲嚇到小孩,還要被他們的爹孃追出來打一頓。
可我一點也不嫌棄這斑。
城隍廟中住着兩個貌美的獸女。
她們不用交錢,也不用捱打。
她們要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身體。
比起她們,我寧願被打。
被打只是身上疼一點,我皮糙肉厚,早習慣了。
就像現在一樣。
打斷的骨頭會重新長回來。
可尊嚴一旦失去,我便再也不是我自己了。
而是一名徹頭徹尾的奴隸。
從身體,到靈魂。
「他孃的,我每次看到這狼女的眼神就來氣。
「老大,她一點都不服咱們!」
小乞丐踢了我一腳,頗有些憤ṱü₂憤不平。
-3-
乞丐頭子眯起眼睛,視線從我身上一寸一寸掃過。
「咱們做人的,都得彎着脊樑骨活。
「她一個最低賤的獸奴,腰未免挺得太直了一些。
「嘿嘿,聽說狼是銅頭鐵尾豆腐腰,不知道這狼女的腰,是不是也和豆腐一樣軟?」
我的四肢被人按住。
乞丐頭子拎着根木棍,細長眼中閃爍着嗜血的光芒。
隨着他步步走近,我的心臟越跳越快。
他說得沒錯。
腰是我們狼人最脆弱的部分。
手臂和腿斷了可以很快再長好。
腰斷了,我就廢了。
以後,恐怕連站都站不起來。
一個殘廢的獸奴,要怎麼在這喫人的京城活下去?
不如殺了他們。
按照京城律法,獸奴殺人,要判千刀萬剮之刑。
左右都是死,不如死得痛快點。
我垂下頭,尖銳的指甲掐進手掌中。
爲什麼啊?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啊……
低賤如螻蟻般,活着而已。
「住手!」
宋景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就和命中註定一樣。
他給了那幾個乞丐一筆錢,帶着我離開城隍廟,住進ƭúₓ了他的家中。
-4-
宋景是外地進京趕考的秀才。
人長得很俊秀,還做得一手好文章。
隔壁院的王大娘沒事情就來家裏串門,試圖把自己侄女說給宋景做媳婦。
可她侄女又懶又攙,還總愛在宋景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掐我。
她配不上宋景。
沒人配得上宋景。
他太好了。
我從未見過比他還好的人。
他就像是泥淖中開出的荷花,不染塵埃。
因爲太過乾淨,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王大娘家也有獸奴,是一個二十多歲的貓人,他們都喊他貓奴。
貓奴每天都要幹很多的活。
白天套着犁車去田裏耕種,晚上要被捆在石磨上磨一整夜的豆子。
就這麼辛苦幹上十個時辰,能混上半塊黑麪饃饃喫。
Ṭũ₅王大娘說,貓有九條命。
她家的貓奴不會這麼容易死。
萬一死了怎麼辦?
死了,那就再去買一隻其他獸奴唄。
貓奴價格低廉,是獸奴中的低等貨,買回家多幹幾天活就能回本。
每日寅時,拉完磨後貓奴都會爬上屋頂,然後蹲在上頭極爲珍惜地喫着那半塊饃饃。
我問他爲什麼不跑,貓奴撓撓頭,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中滿是疑惑。
「爲什麼要跑?
「去哪裏都是這種日子。」
我被他說得一怔,隨即悵然。
是啊,去哪裏,都是過這種日子。
可是,爲什麼呢?
爲什麼我們要過這種日子?
聽說千年以前,獸族和人族一樣平等而自由。
-5-
在宋景家的日子,美好得像是一場夢。
他不會罵我,更不會打我。
就連我做飯時燒煳了菜,也只會柔柔地看着我笑。
「阿離,沒事。
「我第一次做飯,差點把竈房燒了,你已經很棒了。」
按照規矩,獸奴是不許和人族在同一張桌子喫飯的。
宋景卻不喜歡。
他把我從門檻上拉起,牽着我的手走到飯桌前。
「阿離,我拿你當朋友。
「在我心裏,你同我是一樣的。」
斑駁的霞光照在宋景白皙的臉上,他幽深黑色的瞳孔中,盛滿了真情和誠摯。
那一刻,我聽到了自己如雷般的心跳聲。
我突然覺得,如果對象是宋景的話,締結靈契這件事,好像也沒那麼糟糕。
締結靈契的那天,宋景特意去張記酒家買了幾個下酒菜,還打了一壺上好的杏花酒。
「阿離,今天是值得慶賀的一天。
「我真高興,真的。」
宋景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很快便眼神迷離,眼尾泛起一抹桃紅。
那是最好的胭脂,也暈不出的豔麗。
我捧着飯碗,目不轉睛盯着宋景,看得發了呆。
他可真好看啊。
「阿離,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嗎?」
宋景半眯着眼,嘴角帶笑,顯然心情極好。
我看着他,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這傻瓜,我們明明才認識不到一個月。
他這話說得,倒不像是結契,而像成親當晚新郎對新娘說的。
想到這,我的臉更燙了。
不止臉燙,一顆心也像泡在熱水中,軟綿綿的,讓我整個身子都跟着發暈。
-6-
「阿離,我心愛的姑娘被選中進了鬥獸場。
「你去替她,可好?」
溫泉變成寒潭。
我眨了眨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
宋景拉過我的手,開始絮絮叨叨告訴我,他心愛的姑娘有多美麗,多溫柔。
我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滿腦子只有三個字:鬥獸場。
宋景,要我進鬥獸場。
京西有個巨大的鬥獸場,那是所有獸人聞之色變的地方。
裏頭關着各色各樣的獸人,猛獸毒蟲,還有犯了罪的死囚。
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達官貴人,來鬥獸場下注。
賭注,是誰能活到最後。
鬥獸場的管事會把抽到籤的獸人、死囚、猛獸放到場中。
這一場漫長的廝殺,從未時開始,到申時結束。
整整兩個時辰。
活下來的獸人們,會在第二天,繼續被投進鬥場中搏殺。
聽說,在鬥獸場中堅持最久的,是一位熊人族。
他經歷了二十九場廝殺,在鬥獸場裏活了一個月。
因爲受的傷實在太多太重,最後沒能熬過第三十場。
現在,宋景他,讓我進鬥獸場。
我垂下眼眸,端起面前的杏花酒喝了一口。
人真是奇怪。
這麼苦的東西,爲什麼會覺得好喝呢?
苦死了。
「阿離,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就帶你去看靈姬。」
-7-
靈姬是被自己主家賣到鬥獸場的。
在被押送路上,她情急之下躲進了宋景的馬車。
宋景對她一見鍾情,把她偷偷養在自己別苑中。
養了一個月,還是被鬥獸場的人給發現了。
宋景託了不少關係,塞了許多銀子。
鬥獸場的管事終於鬆口,同意他拿另一名獸女來換。
怦然跳動的心臟再次恢復死寂。
宋景喝醉,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我在他身前枯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一個月前,我就該死在城隍廟前了。
這條命既然是他救的,就還給他吧。
第二日一早,家門口便傳來了馬匹的嘶鳴聲。
有個小廝進屋裏喚醒宋景,然後便垂手站在一邊。
宋景揉揉眉心站起身,朝我歉意一笑。
「喝醉讓阿離見笑了。
「待我換身衣服,這就帶你去見靈姬。」
說完,便步履匆匆跑進臥房,臉上帶着急切。
他,是真的喜歡那個靈姬。
靈姬,應該長得十分漂亮吧?
「阿離,走啊,別發愣了!」
宋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換好衣服,風姿翩翩站在馬車邊朝我招手。
我木然地扭過頭,隨即瞳孔猛然一縮。
這馬車,我認得。
那日,就是它,撞斷了我的腿。
-8-
「阿離,走啊。」
宋景見我沒有跟上,疑惑地轉過頭。
我死死盯着馬車上的印記。
「你根本就不是什麼窮書生,對不對?
「是你派人撞我的?」
宋景一怔,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高挺的鼻樑。
「呀,這麼快被你發現了。」
我沒想到他會那麼痛快地承認,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想問他爲什麼,爲什麼要選我,爲什麼要騙我。
爲什麼現在,又不再繼續騙下去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點時候,走吧,跟我去鬥獸場。」
宋景揮揮手,我再不情願,也只能跟着他上了馬車。
現在,他是主,我是奴。
簽訂了靈契的獸奴,不能違抗主人的命令。
去鬥獸場的路,很近又很遠。
宋景端坐在一邊,神態淡然,我卻能感受到他的不安和激動。
原來,他的情緒也會大起大落。
原來,他也會緊張,也會害怕。
我看着閉目養神的宋景,心湖就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石。
最後,一切漣漪都歸於平靜。
-9-
「你說什麼!」
向來淡然自若的宋景一腳踹翻凳子,眼眸中似乎要噴出火來。
鬥獸場的管事朝宋景無奈地攤手。
「明日九王爺要來看鬥獸。
「九王爺最愛美人,靈姬是整個獸場中最美的獸女。
「宋公子,不是我說話不算數,那可是九王爺啊!場主親自下了命令,大不了,我把那些銀子都退還給你。」
我偷偷鬆了一口氣。
鬥獸場的管事不肯放人,我就不用和靈姬交換了。
雖然她很可憐,可是,我也想活着。
「管事,你再想想辦法吧,銀子我可以再加三倍,不,十倍!」
宋景咬着牙,看樣子,這個價格讓他十分肉疼。
管事吞了吞口水,顯然十分心動。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深深地嘆了口氣。
「宋公子,賺再多的錢,也得有命花。
「那可是九王爺。」
宋景在屋裏來回踱步,像一隻困獸般掙扎半晌,最後頹然坐在椅子上。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管事堅定地點頭,隨即把視線移向了我。
「靈姬是換不走了,不過你可以派人進來保護她。」
宋景的眼眸倏然發亮,而我卻遍體生寒。
「對啊!真是一個好主意!」
宋景重重拍了下手掌,三兩步走到我身前握住我的肩膀。
「阿離,我命令你保護好靈姬。
「用自己的性命保護她,明白了嗎?」
我嚥下滿嘴苦澀,僵着臉回應。
「好。」
-10-
靈姬是狐女。
我早該猜到的,只有狐女纔有這種令人移不開眼的美貌。
哪怕身處陰暗潮溼的獸牢,她依舊美得不可方物。
看到我,她怯生生地仰起巴掌大的小臉。
「姐姐,你是宋景派來保護我的嗎?」
她可真美。
這樣的一個美人,也逃不過進鬥獸場的命運。
甚至因爲她的美貌,引來了更多看客。
管事說,越美的花朵,凋零起來才越攝人心魄。
我有時候覺得,人族比我們獸族,更像野獸。
因爲宋景塞了錢,我和靈姬兩人共住一間獸牢。
隔壁的獸牢比我們這一間大不了多少,卻擠擠挨挨住了幾十個獸人。
血腥味,尿臊味,還有糞便的味道,融合匯聚成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令人作嘔。
這些,都是明天要參加鬥獸的獸人。
按Ŧū́₊照鬥獸場的規矩,達官貴族們可以給自己看中的獸人準備東西。
食物,傷藥等,以便他們可以在比賽中活得更久。
當然,要安排這些東西,得給鬥獸場塞不少的銀錢。
「草,一隻蠢貓也敢和你豬爺爺搶東西喫,看我不打死你!」
正在發呆之際,隔壁的獸牢傳出了騷動聲。
因爲動靜太大,引來了看管的牢卒。
「不許鬧出性命,都給我老實點!」
那野豬人捱了訓斥,罵罵咧咧把一個瘦削的身影丟垃圾一樣丟到角落。
我循着聲音看過去,對上一雙熟悉的琥珀色眼睛。
是貓奴!
王大娘家的貓奴!
他怎麼會進這鬥獸場的?
「貓奴,是我啊。」
「你還好嗎?」
宋景財大氣粗,給我們準備了許多上好的傷藥。
不止藥,還有很多精美的喫食和點心。
貓奴不要傷藥,只是狼吞虎嚥喫着我遞過去的饅頭。
等啃完五個包子,喝掉一大碗肉湯,他纔打着嗝告訴了我經過。
原來有一天他實在餓得受不了,偷喫了王大娘掛在房樑上的臘腸。
被毒打一頓後,王大娘將他賣進了這鬥獸場。
-11-
「阿離,謝謝你。」
貓奴拍着微微隆起的肚皮,神情饜足。
「我常常在想,要是能喫一頓飽飯,就算讓我馬上去死也行。
「如今,這個心願總算是達成了。」
一頓飽飯,算什麼心願?
我看着貓奴乾瘦的手,眼眶澀得厲害。
「貓奴,活下來。
「只要你明天能堅持下來,我讓人給你送燒雞和臘腸喫。」
貓奴的眼睛瞬間瞪得極大。
「你說真的?!!!」
安撫好貓奴回到草堆旁時,靈姬挪到我身邊,欲言又止。
「我很贊同你找幫手。
「可是,你找的這個幫手,會不會太弱了?
「我覺得那個野豬人,可能更適合一點。」
我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貓奴是我朋友。」
在這個地方,忠誠遠比實力重要。
第二日上場之前,宋景來了。
一看到靈姬,他就紅了眼眶。
「靈姬,你瘦了。」
他和靈姬握着手互訴衷腸,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
那些在農家小院的溫馨記憶逐漸退卻,腦海中閃現的,是我斷腿以後的日子。
我蜷縮着身體躺在破廟一角,身體燒得滾燙,卻強撐着不讓自己暈過去。
一旦被其他人發現我失去自保能力,身上所有東西都會被洗劫一空。
因爲太久沒有進食,胃裏像被火燎過一樣疼。
……
我站在靈姬身側,靜靜地看着宋景。
所以,他之前的溫柔體貼,那些對我的關心和善意都是假的。
目的,只是讓我替靈姬去死。
人可真會說謊啊。
-12-
「阿離,我把靈姬託付給你了。
「都說狼是最忠誠的,我要你像忠於我一樣,忠於靈姬。」
原來,這就是他選中我的理由。
宋景的眼眸依舊溫柔如水,讓人想沉溺其中,我卻只覺得不耐煩。
「知道了,靈姬,走吧。」
靈姬被我拉着,一步三回頭。
鬥獸場上早已坐滿了人,隨着獸人們進場,看臺上明顯熱鬧起來。
按照鬥獸場的規矩,上場的獸人是不準帶武器的。
只有那些死囚,才允許帶一把製作粗糙的刀劍。
畢竟人的身體比獸人瘦弱許多。
廝殺嘛,要勢均力敵纔有意思。
一面倒的屠殺,就少了一些趣味。
靈姬的出場,引起了看臺上一陣騷動。
「九號這狐女不錯,實在是美豔!」
「喂,五號那隻鬣狗,你把九號衣服撕爛,等下場後如果你還活着,我給你送傷藥喫食和美酒!」
靈姬臉色煞白,縮在我身後瑟瑟發抖。
每個進鬥獸場的獸人、野獸和死囚上都編着號碼,方便達官顯貴們下注。
我不喜歡靈姬,可是卻更噁心這些貴族。
見靈姬纖細的身影被我擋住,之前喊話的那個胖子有些不樂意了。
「這醜八怪狼女可真礙眼,誰殺了她,我獎勵誰一顆靈犀丸!」
靈犀丸是上好的傷藥,對外傷尤其有效。
聽到靈犀丸三字,不少獸人眼睛一亮,逐漸朝我圍攏過來。
宋景就坐在看臺上,他焦急地站起身,頗爲忌憚地看了一眼那個胖子後,朝我比了一個手勢。
他不敢和那胖子對上,卻想讓我護住靈姬。
我苦笑着垂下頭。
宋景他,還真是看得起我。Ṱũ̂₊
朝我們圍攏而來的獸人和死囚,足足有十幾個。
我護着靈姬,很快被他們逼到角落。
退無可退,那便戰吧。
-13-
「阿離!」
貓奴身形靈活,從人羣中穿梭而進。
靈姬驚訝地看着他。
「你不要命了?」
貓奴憨厚一笑。
「阿離是我朋友。
「再說了,我這命也不值什麼錢。」
狼族是天生的戰士。
鬥獸場中血肉橫飛,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漬,眼神不由自主望向看臺。
鮮血的味道讓人興奮。
看臺上的貴族不復平時的冷靜,一個個擼起袖子,揮舞着拳頭,喊得面紅耳赤。
真是奇怪啊。
我們獸人明明有更強壯的身體,爲什麼反而要受制於人族呢?
爲什麼我們要在這裏廝殺,供他們觀賞取樂?
爲什麼死的,是艱難求生的我們,不是他們?
「阿離,小心!」
靈姬失聲尖叫,一柄鐵劍從我右胸貫穿而出。
我低下頭,看着鮮血沿着斑駁的劍頭淅淅瀝瀝滴落。
有點疼。
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沸騰,叫囂着要破體而出。
我猛然揚起臉,沒發現自己眼睛早已被變得ƭû₉猩紅。
對面的死囚嚇得朝後退了一步,我伸出手,一把擰斷了他的脖子。
獸人不需要刀劍。
我們的身體,就是最好的武器。
「阿離,停下!
「停下,他已經死了!
「阿離!」
等我被貓奴喚醒時,才發現身邊空蕩蕩的。
周邊早已無人站立,留下了滿地的屍體。
其餘倖存的幾個獸人都離我遠遠的,一臉驚恐地看着我們。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手,發現指甲上還殘留着血肉和野獸的皮毛。
「這些,都是我殺的?」
靈姬咬着脣,看向我的眼神中帶着畏懼。
「你不記得了?
「阿離,你好厲害,再有一刻鐘,今天的比賽便結束了。」
一刻鐘。
還有一刻鐘。
我不敢懈怠,雖然雙腿已經在發抖,仍撐着身子狠狠盯着那些倖存者。
「那醜狼女好猛,狼女,殺光他們!」
「對,殺了那狼女!」
「殺!殺!殺!」
隨着看臺上的叫喊聲,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嘶吼:
殺光他們,殺光所有人。
-14-
貓奴被我的眼神嚇了一跳,猶豫一會兒後,顫顫巍巍上前拉住我的手。
「阿離,算了吧。
「他們也都是逼不得已,何必趕盡殺絕?」
貓奴以爲我要殺那些獸人。
可其實,我想殺光所有人。
獸人,死囚,看臺上的達官貴族……
甚至,還有他和靈姬。
我咬着牙,努力控制住心中瘋狂嗜血的念頭。
這身體,似乎有些不對勁。
「時間到!」
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靈姬和貓奴上前一左一右扶起我。
除了我們之外,還剩下兩個獸人一個死囚活着。
剛回到獸牢,宋景便一臉激動地衝了進來。
他抱着靈姬又跳又叫,兩人握着手,俱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歡喜模樣。
安撫好靈姬,宋景走到我身前,神情多了幾分鄭重。
他興奮地拍着我肩膀。
「阿離,我果然沒有選錯人!
「你當真是血狼一族的!」
血狼是狼人中十分特殊的存在。
他們生來便有着胎記,極爲嗜血。
隨着戰鬥次數越多,血狼族的身體便越發強悍。
宋景說,我臉上的紅斑,就是血狼族的標誌。
他一次在街上偶然看到我後,便上了心。
宋景越說越激動。
「阿離,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靈姬的病有救了!」
說到這,宋景頓住,覷我一眼後移開話題。
「你受傷不輕,這是傷藥,趕緊服下。」
宋景沒說出的話,我已經猜到了。
見到靈姬的第一眼,我就看出她有心疾。
而血狼一族的心臟,可治心疾。
-15-
等我在這鬥獸場中廝殺完,等待我的,恐怕依舊是死亡。
宋景處心積慮接近我,爲的,是我這條命。
你們都想讓我死,我偏要活着!
第二天的比賽,遠比昨日更加慘烈。
美貌的狐女,瘦弱的貓人,還有兇殘的狼女。
這一奇怪的組合吸引了無數達官顯貴的眼球。
爲了增加觀賞性,今日進入鬥獸場的獸人和死囚更多了,也極大地增加了我們存活下來的難度。
我機械地廝殺着,眼前猩紅一片。
身體早已麻木,四肢也痠軟得似乎下一秒就再也抬不起來,全靠意志力在苦苦支撐。
「啊!阿離救我!」
靈姬沒有在我身後好好躲着,不知道什麼時候跑進了其他獸人的包圍圈。
爲了救她,我差點死在獸人們的圍攻下。
比賽完回到獸牢時,宋景對我的態度十分殷切。
他親自替我上藥,神態柔情似水。
「阿離,辛苦你了。
「等一個月滿,我便給你立一個獸戶,讓你做個自由人。」
得到主家賞識的獸奴可以立獸戶。
獸戶雖然是最低等的賤籍,卻是自由之身,也有權利置辦產業,可以說是每個獸人一生的夢想。
宋景他,騙了我第一次,還想騙我第二次。
恨意開始在心中滋生。
我垂着頭一言不發,開始苦苦思索到底要怎麼才能理解這個必死之局。
可我沒想到,也許自己可能活不到離開鬥獸場那天。
貴人們不願意看到低賤的獸奴苟活。
每日針對我的獸人越來越多,讓我疲於奔命,苦不堪言。
而且,靈姬常常給我拖後腿。
不是摔跤,就是不小心絆倒我,好幾次還差點把我推到死囚刀口下。
我自顧不暇,還要照看她,身上受的傷越來越重。
等到第十天時,靈犀丸服下去已經起不到作用。
我知道,自己這是傷了五臟六腑。
明日,很可能就是我最後一戰了。
真是不甘心啊!
-16-
「你想不想活着?」
我抬眸向外看去,發現壓低嗓音說話的竟然是牢卒。
此時天色已黑,靈姬和貓奴都睡得很香。
牢卒帶着我在幽深昏暗的地牢中穿梭,很快來到了一間密室前。
男人背手而立,身量修長,氣勢迫人。
「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交易?」
他緩緩轉過身,英挺的側臉在燭火照耀下,半明半暗,隱隱透着幾分眼熟。
「什麼交易?」
「你幫我殺一點人,我還你自由之身。
「不是獸戶,而是真正的自由,和人族一樣的自由。」
我眨了眨眼,有些沒聽明白。
什麼叫和人族一樣的自由?
男人看着我茫然的樣子,輕笑出聲。
「看樣子,你還沒認出我。
「自我介紹下,我姓蕭,家中排行第九。
「你也可以喊我,九王爺。」
我猛然抬起頭,喫驚地瞪着他。
「你,你要我殺誰?」
蕭九俯下身,呼出的氣息噴在我臉上。
「殺所有你想殺的人。
「阿離,我能看穿你的心。」
蕭九真是個瘋子。
他說,他已經厭煩了人族的高高在上。
他說,人可以殺獸,獸爲什麼不能殺人。
他還說,獸人已經受壓迫太久,是時候該站起來了。
而獸人的反抗,將由我拉開帷幕。
他確實很擅長蠱惑人心,可是我不太明白。
「九王爺,你是人族。」
蕭九走近我,指着自己漂亮的鳳眼。
「阿離,仔細看。」
蕭九,竟長了一對豎瞳。
-17-
「我母親,是蛇人族的。」
說起母親時,他的神態異常溫柔。
蕭九母親,是宮中的獸奴。
容貌嬌美,地位低賤。
按照宮規,她是沒資格生下皇嗣的。
懷孕的獸奴,都會被立刻處死。
爲了活命,她掩蓋了自己懷孕的事情。
她在宮中有個人族姐妹,爲救她謊稱是自己懷孕了。
就這樣,蕭九有了皇子身份。
只可惜他出生沒多久,那人族宮女就過世了。
他母親用祕法掩蓋了他獸人之子的身份,和宮裏一幫獸奴嘔心瀝血將他養大。
在他十歲那年,他母親因爲不小心摔碎貴妃的杯子,被杖斃了。
「阿離,你可知獸人爲什麼會被人族奴役?」
我當然知道。
千年以前獸族和人族大戰失敗後,無數獸人被充作獸奴。
所有獸人一出生,就會被打下靈魂烙印。
這烙印讓我們無法主動對人族出手,除非收到了其他人族的命令。
如果強行對人族出手,那枚靈魂烙印便會在體內發作,讓我們猶如被萬蟲啃咬,痛不欲生。
「如果我說,我有辦法壓制那靈魂烙印呢?」
-18-
蕭九突然笑了,捧着肚子,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甚至笑出了眼淚。
「阿離,你知道嗎?
「十年前,我便控制住了馴獸衛。
「整整十年,所有獸人新種的靈魂烙印都是假的。
「他們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便會發現那疼痛很快就能過去。
「可是沒有人,沒有人在遭受欺凌時反抗。
「所有獸人都被這烙印嚇破了膽。
「阿離,困住我們的不是人族,而是我們自己。」
我怔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
蕭九說,不但新的靈魂烙印是假的。
其他獸人之前的靈魂烙印,也早就被他解開。
我伸出傷痕累累的手,眼淚奪眶而出。
所以,我其實,很早之前就是自由的?
是我自己不夠勇敢,才辜負了這份自由。
蕭九替我治好了傷。
等回到獸牢時,天已經微亮,東方露出一抹魚肚白。
宋景很早便來到了獸牢。
他也知道,我傷得極重,很有可能撐不過今天。
「阿離,我帶了傷藥。」
宋景給我帶了紅日丸。
這藥丸能在短時間內極大提升人的潛力。
只不過,副作用也是巨大的。
就像夕陽般,提前燃燒光自己所有的生命力。
喫完這藥的人,都活不過一個月。
見我握着藥丸不動,宋景幽幽地嘆了口氣。
「阿離,我知道這紅日丸……
「可我都是爲了你好,沒有這藥丸,你連一日都活不下去。」
我仰起頭認真看着他。
「如果不是因爲你,我可以長長久久地活着。」
宋景神情哀慼,抿脣不語。
良久,才苦笑一聲:
「阿離,你果然怨我。
「可我也是沒法子了,我總不能看着靈姬去死。」
不能看着靈姬去死,卻能看着我死。
心中最後一絲猶豫徹底消散。
我把藥瓶塞進胸口,轉身朝門外走去。
-19-
「貓奴,該走了。」
因爲昨天受了重傷,今日的鬥獸場分外熱鬧。
在我身上押注輸了的貴族們,更是羣情激奮,恨不得馬上就能看到我死。
爲了殺掉我,昨日獸牢進進出出,多了好多猛獸。
死囚那邊也是,聽說進來好幾個武藝高強的盜匪。
我走進場中,對上了一雙又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
所有獸人都把我當成盤中餐。
全然不顧,自己也是他人的盤中餐。
隨着一聲渾厚的鼓聲,比賽,開始了。
獸人和死囚們俯低身子,很默契地形成一個包圍圈,然後逐步縮小。
貓奴站在我身邊,弓着背,全身肌肉緊繃。
「阿離。」
他扭過頭朝我粲然一笑,一雙琥珀色的圓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謝謝你。
「這幾天的飯,我都喫得很飽。
「這個世界太苦了,下輩子,我不想來了。」
靈姬倒是一改往日的驚慌無措,挺直脊背,站得如同一株松柏。
她的表現實在是有些反常,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靈姬走到我身側,朝我手中塞進一顆藥丸。
「這藥丸可以讓你短時間內提升一倍力量,時效三個時辰。
「過後,你會虛弱三天。」
說完,她突然踮起腳,用極輕的聲音在我耳畔低喃。
「我是九王爺的人。
「阿離,去吧。
「讓他們見識一下,血狼族的憤怒。」
我確實憤怒了。
電光石火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是宋景的棋子,而宋景,是九王爺的棋子。
他手下也許有千千萬萬個靈姬。
我們就像是他隨手撒下的種子,看看到底哪一棵幼苗能破土而出。
難怪之前比賽時,靈姬總是拖我後腿。
她其實是在考驗我,看我能不能在血與刀劍的洗禮中活下來。
如果我不幸死了,那她便會去尋找下一個宋景,再由宋景挑選下一個阿離。
這樣哪怕失敗千萬次,也沒有人會懷疑到九王爺頭上。
當真是好算計。
原來不管是人族,還是獸族。
一旦高高在上,便會視普通人爲螻蟻,爲草芥。
九王爺覺得自己是獸族,深深厭惡這個獸族被人族奴役的世界。
他想要推翻人族,讓獸族掌權。
可不管是人族,還是獸族,都不該被奴役。
衆生,本就平等。
-20-
我拿過藥一把塞進嘴裏。
「誰能殺死這狼女,我獎勵他獸戶身份!」
「殺死狼女,我獎勵他一百金!」
「我獎勵十瓶靈犀丸!」
「殺了狼女!殺了她!」
「殺!殺!殺!」
看臺上的喧譁聲越發大了。
這些人不但長得討厭,聲音也是如此聒噪。
吵死了。
我彎下腰壓低重心,一腳蹬上圍牆後高高躍起,在衆人震驚疑惑的眼神中,飛身跳上看臺。
「你這狼女還不趕緊滾下去,你——
「啊!」
離我最近的那個胖子,這幾天就數他最吵鬧。
我伸出手,提起他用力朝底下的鬥場砸去。
看臺離地面足有五米多高,胖子摔到地上後砸起一片塵土。
黃色的塵土中,帶着一抹鮮豔的血色。
那是從他口中噴出的,看樣子是摔傷了內臟。
原本喧囂的鬥獸場在剎那間安靜下來,針落可聞。
在一雙又一雙驚恐,茫然,不可置信的眼睛中,我朝着獸人們大聲呼喊。
「獸奴烙印已解,從現在起,你們自由了!」
「自由了!自由了!自由了!」
鬥獸場內響起一陣又一陣回聲,好似千萬人共同在呼喊。
聲音雖大,獸奴們卻僵在原地,沒有動彈。
獸奴被欺壓千年,哪怕曙光到來,卻依舊不敢相信。
我環顧一圈,開始在看臺上奔跑,把一個又一個人丟進鬥獸場。
這下,人羣終於開始驚慌,尖叫着四處逃竄。
可是養尊處優的貴族, 平日出門都是坐轎子騎馬, 連路都很少走,又怎麼跑得過我?
在一陣哭喊聲中, 看臺很快就空了一大片。
「阿離, 你, 你這是做什麼!」
跑着跑着, 我看到一個極爲熟悉的身影。
他拍掉我去抓一個權貴的手,沉着臉呵斥我。
「不要胡鬧了!
「你再這麼鬧下去, 連我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是宋景。
-21-
他這般蠢笨又自以爲是, 爲什麼我之前會喜歡他呢?
我頓住腳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隨後, 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你先想辦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吧!」
伴隨着一聲慘叫, 宋景瘦削的身體在空中高高拋起, 又重重砸下。
我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繼續朝前奔跑。
沒跑一會兒, 又碰見一個熟人。
蕭九不悅地瞪我一眼。
「胡鬧。」
按照之前我們的約定, 我應該先殺鬥獸場場主, 再帶領獸人們殺掉其他權貴。
可我不想再做人的棋子。
我朝他粲然一笑。
「還有更胡鬧的。」
蕭九被我提着衣領扔下了鬥獸場。
只可惜他會武功, 落地時輕飄飄的, 沒受一點傷。
我扔完一圈人後,又折身到一層打開了所有獸牢的大門。
等獸奴跑得差不多後,我開始在鬥獸場裏砸下一個又一個油瓶。
貓奴舉着火把跟在我身後, ţű̂ⁱ臉上是止不住的瘋狂和快意。
熊熊火光中, 獸族終於結束了長達千年的被壓迫生活, 開始奮起反抗。
京城,亂了。
-22-
無數的獸奴逃回獸國, 還有些被欺辱久的獸人, 選擇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達官貴族們的府邸被焚燒,家當被洗劫一空。
蕭九想組織一支獸人大軍, 只是獸人們並不願意聽他的命令。
我們做了千年奴隸, 不想再換個主人了。
即便這主人, 是獸人。
混亂開始蔓延。
人族終於意識到,獸人有着比他們更爲強壯的身體。
他們開始畏懼、忌憚獸人。
人獸之間,終於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其間,蕭九找過我好多次。
他說許多獸人都很感激我, 如果由我出面, 他們肯定願意聽我的話。
他還告訴我,宋家被憤怒的獸奴們搶了個乾淨, 如今, 宋景一無所有,就住在我曾經棲身的那個城隍廟中。
「阿離, 你回來幫我吧。
「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權力,地位,榮華富貴。」
蕭九的聲音帶着蠱惑, 像海妖的歌聲。
可他不懂,我想要的東西,我已經得到了。
「不啦,我不打算留在京城。」
蕭九有些詫異。
「你要去哪?」
我朝他擺擺手, 毫不留戀地大步朝前走去。
「我要回家。」
貓奴眼睛亮晶晶地跟在我身側,腳步聲都帶着雀躍。
「聽說獸都可大了!
「不知道獸都大,還是京城大?」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頭。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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